睡前秘密,抛弃过往
经过深思熟虑, 秦延闻与石悦草拟了离婚协议,并且约定好理清财产后就办理手续。
石悦拿着协议失魂落魄地回了家,还不等她踏进石家别墅大门, 石母就急匆匆地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她像是抢菜的市场大妈, 一把抽走了女儿手里的协议,一条条贪婪地读过。
在看到关于财产分配的条款后, 她有些不满地蹙起眉, 秦家也太小气了, 才给自家女儿分那么点, 正嘟囔着刚想发言,又想起是自家儿子惹的祸,只能忿忿闭嘴了。
对于最重要的财产事项没有异议后,石母施施然地抬头, 正想将协议递给石悦, 可眼神又无意瞟到某处,瞬间就凝固了。她唰地收回手, 再次展开, 一字一句地研读, 表情由原来的难以置信, 逐步演变为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石悦!你是不是疯了!”石母将协议甩得哗哗作响,恨不得拍她脸上,“你要秦轲的抚养权干嘛?”
她的脸气得通红, 再白皙的粉底都遮不住红晕, 像是煮熟的大虾:“你非得带个小拖油瓶?”
“妈!”石悦终于忍无可忍, 她眸中含泪,“我主动要带他走的, 小轲是我的儿子,他不是拖累……”
闻言,石母将协议揉作一团,往地上恶狠狠一掷,她冷笑道:“我还会害你吗?石悦,你自己想想,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你以后怎么办?还有会其他人愿意娶你吗……”
“我不嫁了,我就好好养秦轲。”
“你不嫁了?呵,现在说得好听,如果以后遇上中意的,你后悔都没地方去!”石母深呼吸一口气,她揉着眉心,缓和道,“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秦轲养在我们名下,他改名姓石了,那我们家会怎么样?”
“以后石家的财产怎么分,有他的还是没他的,你让你哥的孩子怎么办!”
石悦觉得母亲的话都是胡搅蛮缠,她态度坚决道:“我们不会贪图石家的财产,该怎样就怎样,妈,他也是您的外孙!”
都是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肉,石母对她的女儿过于了解,她只是施施然地抛出了另一个理由:“那你让小轲自己怎么想,好端端地从姓秦变成了姓石,他会不会觉得是他爸爸不要他了?”
“那……”石悦刚想开口,又被打断了。
“石悦,你听妈妈的话……这样吧,你告诉秦延闻,秦轲我们会带走,但是协议里和名义上,他都是秦家的孩子,我们不同他争冠名权。”石母循循善诱着,她又像模像样地叹气道,“哎,其实你是不知道,小轲那么小,突然换环境,对他的发展很不好的。”
“是啊是啊!”一旁许久不出声的石林十分懂得察言观色,他方才装闭嘴的鹌鹑装得心痒手痒,此时得到了石母的暗示,便一跃而起,瞬
间换上了一副哀怨的神色。
“悦悦,你是不知道,当年你哥我那么大去留学,那是天天受人欺负啊,压根受不了!”他假惺惺地挤出了几滴鳄鱼的眼泪,“当时我都可埋怨家里了,为什么不能等我长大点再出去呢……”
“这样吗……”石悦似乎有些动摇了,她的思想防线摇摇欲坠。
石母与自家儿子相视一笑,上钩了,有戏。
……
最后,石悦与秦延闻协商修改了离婚协议,也许她的眼泪太具有迷惑性,秦家人都只认为是石家良心发现,往后退了一步。
年幼的秦轲一直躲在兄长的身后,他还没到秦晟的腰高,手里抱着一辆巴掌大摩托模型,一双黢黑的眸子像是黑珍珠般,沉默注视着面前的“买卖”。
这段时间,他似乎瞬间长大了,略带婴儿肥的脸上再也没了笑意,有时直勾勾看人时,那眼神锐利得要将人割伤,让人无法坚持直视,只能败下阵来。
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就落在那张薄薄的纸上。
小秦轲见着自己的母亲眼含热泪地签上了名字,父亲熟练地从胸前口袋摸出了钢笔,可他却罕见地没拿住,金属钢笔径直摔在了地上,哐当一声,像是打破了博物馆里的稀世奇珍。
所有人都沉默了,秦延闻没有再管那只钢笔,他甚至平淡地将视线挪开,用了签字台上一只略微断水的名字,一笔一划地落下自己名字。
一如结婚般庄重。
相较于这边肃穆的场景,石家人脸上虽然一样是面无表情,但眉梢眼角的笑意却止不住地往外渗,如同漏油的劣质陶罐,衬托着他们的脸都变得油腻黏稠,怕是轻轻一碰能粘手。
年幼的秦轲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一切,他将那些或兴奋或悲伤的脸庞牢牢地刻在了心里,一笔一划,分毫不差。
他跟着父亲回家收拾东西,出国的飞机定在了下周。
秦晟的假已经请完了,他这几天就要回学校,临走之前,他认认真真地在摩托模型的卡片上写下了自己的号码。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
那时的他们谁都没想过,包藏在石家“退一步”后的,是早就设下的陷阱……他们所有人都跌了进去,摔得粉身碎骨。
就在约定的登机日,宋城机场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乱子。
本来就恰逢阴雨天,整个机场像是充盈着外面带来的水汽,旅客们行色匆匆,一边抖落着伞上身上的水滴,一边脸色不虞地暗自咒骂着倒霉天气。
在这样躁郁的环境里,却有一个小孩,一直安静候在值机大厅。他没有同伴、没有行李,仿佛家人只是办事去了,马上就能回来一样,只是孤零零地抱着玩具模型坐在位置上。
刚开始的时候,工作人员察觉到了异常,他们前往询问:“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
他回答道:“谢谢姐姐,我在等人。”
看他的情绪稳定,穿着打扮非常整齐,手上的模型也昂贵精致,也许是自己多虑了。工作人员没有多想,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但心里却暗自留心。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眼见快要到交接时间了,那孩子还是坐在原地,垂着头看着手里的模型,一声不吭。
雨下的愈发大了,一道惊雷炸起,工作人员心中一颤,不安的感觉像是顺着裂纹悄然渗入的水渍,湿漉漉地糊了满墙。
她悄悄向上级汇报了情况,随即又走到了小朋友身边。
“你好呀,小朋友,都那么晚了,爸爸妈妈还没有来吗?你还记不记得他们的电话,我让他们来接你。”
小秦轲的手指紧紧捏着模型底部贴着的小卡片,他抬起头,眼里似有泪光闪动。
“不记得了。”他摇摇头,语气恳切,“我不记得了。”
工作人员一愣,却见面前的小男孩用超乎常人的冷静语气询问道:“姐姐,你知道福利院怎么走吗?”
她彻底哑了嗓子。
天上的水彻底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它泼湿了所有人。
*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浑身湿透的少年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接待室。
他骤然推开磨砂玻璃门时,里面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只见他浑身都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校服紧紧地黏在肌肤上,裤腿以下全是泥泞,活像是刚从地里拔起来的高挑萝卜。
“小轲,过来。”那人开口了,声音有些疲惫沙哑。
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座位上起身,他慢慢挪到了少年跟前。因为一直垂着头,秦晟只能看见一个乌黑的小小发旋。
他没有责怪自家弟弟,只是抹了一把脸,在湿漉漉的衣服上擦了手,又揉了揉小秦轲的脑袋,缓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等到他们完成了一切程序,重新走出机场大厅时,秦晟正准备扬手叫停出租车,他突然感觉手中一松,却是小朋友主动放开了牵着的手。
他低头看去,只见小秦轲拘谨地站在一边,像是一颗坚韧的小白杨,颤巍巍地挺直了脊背。
“怎么了?”秦晟看了看自己手,“湿哒哒的牵着不舒服吗?”
小秦轲摇了摇头,他抬起脑袋,此时秦晟才看见他脸上脆弱的表情——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狗,正惶恐不安地摇尾乞怜。
“妈妈是故意不带我走的。”
见秦晟一愣,秦轲以为哥哥不知道这回事,于是再次补充道:“我之前就听舅舅和外婆说了,因为买票很快会被发现,所以他们没买我的机票,他们没打算带我走。”
秦晟觉得有一块巨石堵在心口,他喉结滚动,艰难地放缓语气道:“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呢?”
他垂眸,戳了戳小朋友怀里紧紧抱着的模型,语气哽咽:“不是留了哥哥的电话吗?怎么不打电话叫我呢……”
天知道,他刚刚在午餐时间接到了石悦发的短信,按照行程,此时航班还未落地,应该是设置定时发送。
那个女人在短信里告诉他——秦轲被他们留在了机场,而按照协议约定,孩子的抚养权将归秦家所有,他们之前私下的口头约定都不具备效力。也许她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她希望他们能善待秦轲,善待她的孩子。
笑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哪有做母亲的直接把孩子遗弃到机场,她难道不知道,这会有多大的隐患吗!那么小的孩子,也许会走丢,也许会被不怀好意的人带走,此间种种危险,难道抵不上他们狼狈的“全身而退”吗?
一种愤怒从秦晟的胸口迸发,他先是震惊,随后一种恶心的感觉席卷而来——他对石家的厚颜无耻感到匪夷所思,这群人从一开始就在下套。
他们表面上说,会带着秦轲一起离开,但名义上保留秦家对秦轲的抚养权,免得让孩子心里有阴影,也维持了两家的体面,实际上只是为了甩掉这个“累赘”费尽心思。
在接到石悦短信的瞬间,秦晟几乎浑身战栗起来,他飞奔冲入雨中,甚至顾不得拿伞,狼狈不堪地喊车前往机场。
在路上,他首先通知了远在外地的父亲,随后搜索机场电话,准备率先联系,看似冷静自持,但手却一直颤抖,几乎握不住手机。
在等待接通的时间里,他恍惚间过了漫长的一辈子。
“您好,我的家人在机场走失了,麻烦你们帮忙找一下他。”少年几乎哽咽了。
“您的家人是哪位呢?多大年纪,什么特征……”
“八岁的男孩,今天穿的应该是牛仔夹克。”秦晟认真道,他眨眨眼,无色的液体径直砸在他的手臂上,“是我弟弟。”
“他是我弟弟。”他又重复了一遍。
“有一个男孩,现在就在我们的接待室,他已经坐了大半天了,可是怎么都不说家人的联系方式。”那头的语气似乎有些惊喜,她感叹道,“您先过来吧。”
闻言,秦晟突然觉得束缚在身上的枷锁瞬间毁灭。
他从地狱升至了天堂。
*
而现在,秦晟终于能问出这个埋藏已久的问题了。
“不是留了哥哥的电话吗?怎么不打电话叫我呢……”
沉默片刻,只见小秦轲缓缓抬起了头,他满脸泪痕。
“哥哥,我不会乱花钱,我以后会赚很多很多钱。”小秦轲抱着摩托模型,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串,一滴滴砸在肉嘟嘟的手背上。
他眼眶湿润,表情却肃穆真诚。
“你们别不要我。”他小声乞求。
秦晟怔愣住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撕裂开,一半苦涩一半煎熬,他重新牵起了小朋友的手,语气认真道:“不会的,我们不会不要你。”
“你永远是我弟弟。”少年垂眸保证道。
*
故事讲到这里,秦轲脸上依旧是一副平淡的模样,除了眼中写满了哀伤。
他停住话头,将头微微凑前,嗅着沈南昭身上淡淡的橙香,似乎在寻求着某种慰藉。
“然后呢?”沈南昭抬手,他抚摸着小狗乱蓬蓬的脑袋,揉了揉他的耳朵,“又发生什么了。”
秦轲轻笑着,他闷闷道:“讲完了,没有了。”
又在撒谎。
沈南昭凑前,在勇敢小狗的额头落下了奖励般的轻吻,那是授予骑士的勋章。他将手掌按上了秦轲的胸膛,感受着掌心跃动的蓬勃的生命力。
此刻,他们的心跳似乎同频共振,那被誉为“悲伤”。
“可是,这里告诉我,这不是你最难过的事情。”沈南昭注视着他,在那人安静如水的目光中,他的手移向秦轲的背后,顺着他的脊背环住,然后缓慢拥紧,将自己彻底埋入了那人的怀里。
这意味着顺从,更是看似为臣服的驯服。
“秦轲,是你说过的,我们要往前看。”
“所以我需要知道,是什么让你那么难过。”他拥紧了秦轲,月夜的藤蔓再度攀援上了伤痕累累的古堡,它的叶片在微风中簌簌作响,绕到了窗前。
只见古堡主人展开羊皮卷,正用羽毛笔写下故事,笔锋落下,也是簌簌的声音,那是独属于他们的睡前秘密。
命运锋利的刀刃,在秦轲十七岁的那年赫然落下。
它终于将他彻底分裂。
狡诈鬣狗,蠢蠢欲动
彼时秦轲还在宋城的私立高中, 而他的兄长从高中开始就一边参与秦氏集团业务,一边断断续续休学、复学,今年也迎来了大学毕业——
在当年渡劫成功后, 秦氏的商业版图不断扩大, 这个庞然大物悄然以宋城为支点, 将触手向四周延伸开来,形成了巨大的蛛网辐射产业链。
而秦晟从学士服无缝衔接到西装, 他即将先在宋城正式接手管理事项, 然后筹备前往江城, 发展另外的产业重心。
秦延闻自知对这个儿子亏欠众多, 他在国外参加论坛,没有办法赶回来,但也特意腾出手来筹备了一场家庭晚宴,让秦晟邀请他的好友来家里聚聚。
可他没想过, 自家儿子在公司待的时间都要比在校时间长, 甚至大学四年,秦晟连本专业的人估计都没有认齐。
于是, 好端端的“毕业聚会”又成了商业晚宴。
来的大部分都是秦氏的管理层, 或是其他企业有来往的人, 所有人西装革领、风度翩翩地捏着高脚杯相互奉承。
秦轲瞒着他哥偷偷回来了, 尽管他不喜欢这样的聚会,秦晟也和他说了不用回来,但毕竟是重要的日子, 他还是请好了假。
毕竟正逢晚间高峰期, 路上交通堵塞, 他要横穿整个中心城区,最终车辆以龟速挪动了两个半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此时, 晚宴早已步入高.潮,接待的工作人员正忙着摆花布酒,白衣侍者为他开了门,他穿着格格不入的卫衣,抱着礼物站在门口停留片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他哥正满脸笑意地举杯交流,忙得不可开交,于是也没想打扰,悄声走另一边的电梯上了楼。
估计这场还没那么快结束,秦轲就推开了三楼书房门,走到最里面的衣帽间,将礼物整整齐齐地摆了进去。
他知道,他哥从小最喜欢收集模型了。
大的小的,动物的、机械的……
这个礼物是他特意准备的,是一个炫酷的摩托模型,约莫又一臂长——就是他八岁那年,他哥用来哄他的那个小模型的一比一还原。
这款已经绝版了,还是他花高价去原厂定制的。
三楼的书房虽说是公用的,但通常都默认是秦晟的地方,他将礼物摆在这里,到时候那人一定能看见。
秦轲正小心调整着礼物的位置,他将透明亚克力箱上的绸带整理服帖,又拧正了蝴蝶结的方向,此时耳畔边突然传来了门锁拧动的声音。
他心里一惊,蓦然起身,浑身紧绷着,等待着秦晟走进衣帽间,发现他准备的“幼稚惊喜”。
他哥会喜欢吗?秦轲有些忐忑,他紧张地手心发汗了,只尴尬地往卫衣上蹭着,不断调匀自己的呼吸,神情严肃地等待接受检阅。
可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传来。
秦轲竖着耳朵听见门再度被掩上,他们没有再往里进,似乎在会客厅的茶几处停留了。
接下来是呯啷的瓷器碰撞声,像是有人正在用着茶具,手下动作有些不稳,弄出了粗鲁的响动。
“喏,喝点水。”一个清朗的男声传来,大大咧咧的,秦轲听出来了,这是吴阅,他哥从小玩到大的死党。
“谢了。”这是秦晟在回答。
秦轲正准备抬脚出去,可又觉得这状况着实微妙,就在他犹豫时,那边的吴阅又开始说话了——他似乎踱了几步,对着书房的摆件啧啧称奇:“秦少啊,还没放弃小时候的梦想呢?”
“瞧,最新的星际战舰模型!”他似乎发现了新大陆,“看不出来呢,咱们呼风唤雨的秦大少还那么有童心……”
战舰模型?秦轲准备踏出的脚步顿住了,这是他送给秦晟的,他哥很高兴,还特意摆到了书房。
只是,他哥真的喜欢吗?
不知为何,他诡异地收回了开门的手,安静站在原地,同吴阅一起等待着那人的回复。
外面沉默片刻,只听见青年的声音响起:“这是小轲送的,我很喜欢。”
秦轲的一颗心放在了肚子里,他眼底满是雀跃,可下一刻吴阅的话却让他的表情彻底凝固在了脸上。
“哟,秦大少还有梦想呢,你还真把他当你‘弟弟’了?”那人调笑道,语气不屑,“你还别提,楼下多少双眼睛对你这块‘唐僧肉’虎视眈眈,打听你感情状况的不知道多少呢……”
秦晟道:“你别瞎说。”
吴阅又“嘿嘿”两声,他继续打岔道:“秦晟,你家这档子糟心事都快成反面教材了……我可算是明白什么叫娶妻当娶贤了。”
“当年你一开始不还觉得人家能专心待你呢,说什么视如己出,以后不会要小孩儿,结果刚领了证就怀孕。”
“我还记得那天呢,人家下雨天冲进来,直接当着我们的面给你下跪,声泪俱下求你留下这个孩子——那都快成为我的童年心理阴影了。”他拍着胸脯,似乎心有余悸。
“吴阅,你说够了没。”秦晟的语气里带着些许不喜,像是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他将杯子搁下,沉声道:“都过去了,我不希望再听到这种话。”
“秦晟,你才是受害者,她假模假样地骗了你——不就是因为你喜欢她,认可了她,你爸才会选择她啊!”
话音落下,秦轲听到他哥很轻地笑了声。
“我喜欢她?”秦晟用的是反问句,他淡淡道,“你本末倒置了,我之所以选择她,是因为我爸喜欢她。”
“在说到她的时候,他眼里都会发光。”秦晟沉默片刻,有些怅然,“他们总说什么不要孩子,但我知道,他们迟早会有一个孩子的……到时候,我就成了这个家的外人。”
吴阅恍然大悟:“难怪人家生了个分家产的还不够,甚至伙同亲哥败光你家家业,最后还能全身而退。当年的窟窿有多大,你家就差那么点破产,甚至我们家也兜不下来,只能尽力帮你们一把……”
他嘲讽道:“结果连这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所以你看,太喜欢本身就是一种过错,它会让人丧失理智,会让人犯错。”秦晟垂眸,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
“秦晟,连你母亲唯一留给你的钢琴都……”
“够了。”秦晟打断了他,他停顿片刻,颓然坐在沙发上,用手撑着头,又重复了一遍,“别说了。”
而一墙之隔的衣帽间里,秦轲怔愣地站在原地,他有些茫然地眨眨眼,那年在机场暴雨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似要将他拖入湍流里溺亡。
那架钢琴……
他翻阅出了模糊的记忆,在想起的瞬间,他近乎被人重重砸了一闷棍,脑海嗡嗡作响。
那头的吴阅也安静下来,他随后轻声嗤笑:“我看你指定是有什么受.虐倾向。”
秦晟静默许久,他对着他的好友说:“我本来应该恨他的,他连同他的母亲夺走了我的一切,把我的家毁得一干二净。”
“可是在机场接到他的时候,我突然又不恨了,至少我没有被亲人扔在那里,无人问津。那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他和我一样,都是无辜的、被遗弃的可怜虫。”
“我是他哥,我永远都是他哥哥。”
面对挚友的掏心掏肺,吴阅也不再玩笑了,他一口抿了杯中的热茶,神色晦暗道:“秦晟,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年春荣堂那单成了,你们熬过去了,怕是他们又会和嗅着肉骨头的狗一样,腆着脸回来分一杯羹。”
“石家和我们已经没关系了。”秦晟神色淡淡,他接过那人手里的空杯放好,“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
“可是很多东西是说不清的——不是还有秦轲吗?”
“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身上还留着石家一半的血,要是他们利用他和你斗怎么办?”
“他不会的。”
“希望如此。”吴阅耸耸肩,他无所谓道。
没一会儿,有人上来提醒时间,秦晟便同吴阅一起下去了,他们继续在笑里藏刀的商宴上应付,只留下那人孤零零地伫立在静谧的衣帽间。
秦轲在八岁前,都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他拥有最好的父母,以及最好的哥哥。
等到他被母亲像是遗弃流浪狗一般,匆促又精心策划地扔到机场,被秦晟捡了回来,他只认为生活中略有不足,依旧还好。
他仍然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以及最好的兄长。
直到那天,他几乎是脱了一层皮,碾碎了所有骨头,才恍然惊觉,原来他拥有的并不是最好的。
而是最仁慈的。
他是盗窃的小偷,偷走了他哥的人生,偷走了他视为珍宝的家。
那天晚上,他像是被人驱逐的流浪狗一样,抱着精心准备的礼物从家里仓惶出逃,狼狈地逃回了学校。而还不等他躲在无人的角落,消化完一切信息,陌生信息的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亲爱的外甥……”
远在千里之外的石家人果真嗅到了秦氏管理层调整的气息,或者说他们一直注视着这里——贪婪的鬣狗急不可待地凑了过来,甚至都没等到秦晟的晚宴结束,就将臭烘烘的舌头舔了上来。
他们垂涎着,觊觎着,蠢蠢欲动。
那个瞬间,秦轲心底最后的一根弦彻底崩断了,他木然地想,那人终究一语成谶——他将永远摆脱不了这道阴影。
谁都不知道,那夜秦轲究竟经过了怎样的挣扎,但从那天以后,他开始变了,走马斗鸡、不学无处,将纨绔子弟的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直到后来,他爸忍无可忍,质问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秦轲一愣,他摘了头戴式耳机,突然笑了起来:“玩啊,反正有你和我哥在,还用不着我努力。”
“你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秦延闻火冒三丈,他将学校发来的通知狠狠摔在桌上,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就这种态度?我和你哥在外面辛辛苦苦打拼,就是为了让你当个败家玩意?”
“爸,就是你不管我,这不是还有呢!”秦轲耸耸肩,他又将耳机挂上,转头冲一旁的秦晟眨眨眼,调笑道,“哥,你不会不理我吧……”
“秦轲,我跟你讲,你别打什么算盘,再这样下去,你休想拿到秦氏哪怕一分钱!”秦延闻怒气冲冲地拍案离开。
秦晟没有说话,他眉宇间满是无奈,只是叹了口气:“小轲,你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秦轲弯了眉眼,他转回了头,彻底无视了这个问题。这有什么好回答的呢,又有什么必要回答?
他的手机收件箱里,那封来自“石林”的简讯,依旧静静地躺着,正如鲜艳的奶油蛋糕上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霉点。
它一直在散发恶臭,却被甜腻的水果香味掩盖,于是悄无声息地扩大、变质,最终走向腐坏。
可谁都不知道,因为明面上的蛋糕依旧完好如初。
最终,秦轲被送回了南城,他来到另一个地方,继续放纵自己无止境地下坠。
等待落地,等待一切摧毁。
*
秦轲轻轻地将头抵在了沈南昭的额前,他看上去累极了,但只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没入云端的气球,他越升越高,直至在星河中汇成一个小点。
“南昭,你知道吗,当年为了筹钱,我们把老宅卖了。当我看见我哥给那架钢琴蒙上防尘罩时,他牵着我慢慢地走出房间,然后转头看着它就哭了。”秦轲扯了扯嘴角,“我当时不懂,为什么他那么难过。后来我知道了,因为那是他妈妈留给他的。”
“等我们有钱了,买回了老宅。可是里面已经没有了,那架琴因为太破旧,早就被扔了。”
秦轲眼眶红了,但依旧挂着笑,他没有说的是,他曾见过父亲与兄长起争执,是为了江城的开发案……也就在那日,秦晟曾提到过这架琴。
“你究竟想要什么?”争吵已近尾声,秦延闻的声音满是疲惫,他揉着眉心道,“这个计划太激进了,小晟,你想要的太多,就越容易失去。”
“如果你问我想要什么……”那时的秦晟非常冷静,他似乎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只是客观指出了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我只想要我的琴,可是你把它弄丢了。
他告诉秦延闻:“你因为石家,把我的琴弄丢了。”
秦延闻哑口无言,而秦轲只是默默地听着,直到秦晟将话说后,转身见到了自己,他脸上略过一丝极浅极淡的无措与歉意,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走了。
那是秦晟第一次提起他的琴,也是最后一次。
但秦轲却知道,这是他们之间永远绕不掉、解不开的死结。
因为那架钢琴,再没有人提起的钢琴,秦轲永远活在愧疚之中。他永远不敢跟秦晟争任何东西。
“我真的很厌恶我自己,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那个女人、没有我,他们是不是会过得更好。”
“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好像走在冰面上,明知道会有陷阱在前面等着,可我只能战战兢兢地往前走。”
“南昭,我好像只有烂在这里,才能对得起他们。”
沈南昭终于知道,为什么秦轲没办法将这一切告诉他的家长。因为他们永远只会宽慰他,都是一家人,过往应该既往不咎——
对错已经说不清了,好像谁都没有错,又好像从头到尾都是错。
没有人会怪秦轲,哪怕是秦晟。
他对秦轲很好,可越好,秦轲就越无法接受自己。
“秦轲。”沈南昭睁开了眼,他眶边依旧湿润,但神情却坚定,像是寒冬里覆雪的松枝,尽管被压弯了枝头,却依旧□□,“外婆她很喜欢你,她希望你能过得好,也希望我能过得好。”
“你可以不和他们说,但是可以和我说,如果你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摩挲着秦轲的眼尾,动作轻柔,像是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如果你觉得亏欠了谁,那就还清他,然后坦坦荡荡地站在他的面前。”沈南昭注视着他,一字一句也在说给自己听,“如果你愧疚,就更不应该放纵自己,你不可以软弱,更不能怯弱。”
“你应当比谁都努力,成为他们的守护者。”
那一刻,秦轲突然知道了,面前的沈南昭永远不会输。
因为不认输的人,就不可能输。
呯啷……他依稀听见了什么碎裂的声音。
无形束缚他的透明囚笼彻底在阳光下化为粉芥,它碎成了玻璃碴、碎成了星点、碎成了瞬间融化的细碎冰碴。
世上最恰到好处的巧合无非是——向下的秦轲遇上了向上的沈南昭。只是无意的一暼,他向那人伸出手,却也将自己带出深渊。
“你会陪着我吗?”秦轲问。
“会的。”那人说。
诱拐修狗,黑心卖家
后来的秦轲只觉得沈南昭是这世界上最大的骗子, 他明明答应了会陪自己一辈子,可后来却又将他狠狠抛在身后。
五年来,秦轲每次都会梦到过往, 在老外婆过世后, 他征得家里同意, 将孤零零的猫崽揣进口袋,拎回了自己的家, 他们同吃同住, 头悬梁锥刺骨奋斗数月, 成功取得了录取通知书。
沈南昭的数学能力就是一个bug, 他是南城的单科第一;至于秦轲的拿手英语,这科的高分段可就海了去了,显得他的分数好像也没那么突出。
本来他想约好去一所大学,可沈南昭态度坚定地拒绝了。
沈南昭手段独到, 他先是顺毛撸, 说很期待和秦轲一所大学,还不等小狗得意洋洋地翘起尾巴, 又话锋一转说每所大学的优势学科都不同, 不能单纯将未来让步给个人情绪。
“秦轲, 我不会迁就你, 也不需要你为我妥协。”沈南昭的语气温和,但态度却格外坚定。
小狗的耳朵耷拉下去,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最终, 沈南昭只告诉了他目标大学的大概区域, 秦小狗觉得凭借自己灵敏的嗅觉, 他有把握能心有灵犀地与那人选到同一个学校——
当然,此处需要排除他半夜爬阳台, 偷偷去翻那人报考指南上的笔记。
于是那日夕阳下,他们收到了录取结果,虽然不在同一所学校的,但都在江城,相距也不过半小时的车程。
还行!
对此,秦轲表示比较满意,他故作矜持地将沈南昭约上了楼顶天台,据说那是最安静文艺的赏夕阳地点。
他打算在这里同沈南昭促膝长谈,然后从这只兔子嘴里套出他最近态度异常的原因——没错,最近他明显感觉自己失宠了。
不仅早安晚安没有了,就连他俩喝一杯牛奶的两根吸管也没有了!
怎么回事,他在外面有别的狗了?
秦轲无来由一顿烦闷,他憋着满腹怨言,苦兮兮地屈腿坐在水泥矮墩上,他将嫌疑对象从脑海里一一排查:是那个天天“南昭长南昭短”的小胖?还是一直瞅他不顺眼的凌飞?
他越想越可疑,眸光逐渐幽深,甚至暗暗磨起了牙。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还不等他规划好“冷宫翻盘”策略,沈南昭就推开了年久失修的铁门。
吱呀——令人牙酸的铁锈摩擦音响起瞬间,秦轲果断敛去了脸上异样,谁家好小狗没有两幅面孔呢?他飞速扭头,霎时带着灿烂的笑,眉眼弯弯,一副乖顺的模样。
“南昭,快来快来!”他热情招呼着,回头指了指天边火红的晚霞,像是燃起了燎原烈焰,炽热中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今天夕阳特别美!”
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又潦草地拨了一把,多亏那张脸撑着了,不然一定就是炸毛小狗。
沈南昭慢慢踱步过来,他的腿非常好看,高挑优雅,阴影与日光交错,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在黑白琴键上弹奏着。
不知为何,秦轲觉得今天的沈南昭格外不一样,他身上披着金灿灿的阳光,连发丝都在发光,像是中世纪油画里华丽加冕的君王。
而且他的眼神……
秦轲无法形容那种眼神,就像是在审视猎物,先是打量、判断最后成功捕获。
可他是什么猎物吗?秦小狗歪歪脑袋,他有些紧张地喉头滚动,但身体却非常坚定地固守领地。
“今天夕阳确实很美,所以月色也很美。”沈南昭笑道,“秦轲,你知道那个非常经典的说法吗?夏目漱石翻译的‘今晚月色真美’。”
这是个传开了的说法,本该隐晦的暧昧,顺着故事的广为传播,恰如月夜下波光粼粼的朦胧湖面,骤然暴露在阳光炙烤下,成为了枯竭皲裂的洼地。
秦轲觉得沈南昭不太对劲,像是喝了假酒一样,但莫名晕晕乎乎的却是他,于是他点了点头,还傻不愣登地回复:“知道啊,我喜欢你。”
“答对了。”沈南昭弯了眉眼。
什么意思……秦轲的思维还没转过弯,随即就感觉自己的衣领被揪住。
一切似乎就发生在眨眼间,他的唇上覆上了湿润柔软的触感,橙香萦绕鼻腔,没入唇齿,濡湿的水色蔓延开来,他满心满眼被那人占据。
那是一次小心翼翼又孤注一掷的试探。
不知为何,呆滞小狗在大脑宕机的瞬间,连呼吸都停滞住了的时刻,他甚至还瞪圆了眼睛,莫名其妙地默数着那人纤长的睫毛。
一根、两根、三根……
他真好看。
等等,我在干嘛!
反应过来的瞬间,秦轲的灵魂霎时扭曲成咆哮的土拨鼠,捂着腮帮子一个劲儿地尖叫。他猛地往后一靠,满眼是猝不及防的慌张,无措和羞赧,偏偏没有一丝想象中的排斥。
“你、你!”他语无伦次。
“秦轲,我可以追你吗。”
秦轲结结巴巴地讲不出话,他捂住唇,瞪圆了眼,耳根红透得像是熟柿子。
他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呆呆地点点头。
沈南昭见他一副被轻薄的傻样子,笑意更真挚了几分,他继续给圈养的小狗下套:“那我追到了吗?”
秦轲再次愣愣点头。
随即他反应了好一会儿,耳根的红晕渐渐弥漫到了颊侧,眼神开始飘忽不定,犹犹豫豫忸忸怩怩地嘟囔了一句。
“嗯?”沈南昭没有听清,他从鼻腔发出了轻声的疑问。
秦轲左瞅瞅右看看,最后垂着眼,微微拔高声音。
“既然追到了,能不能……”
他紧张地揪着衣角,眼一闭心一横地挤出了最后几个字:“能不能再亲一下。”
闻言,沈南昭眼底的紧张彻底烟消云散,他垂着眸,喉结上下滚动,随后攥着那人衣领的手再度慢慢收紧。
他又踮脚将礼物献了上去——简陋又昂贵,寻常又珍稀。
于是,可怜又好骗的小狗就这样把自己卖掉了,而黑心的买家仅花费了两句话,以及两个吻。
最后从天台上下来时,他们甚至不敢对视,但凡眼神有片刻交错,都会像是触电般飞速挪开,像是幼稚赌气的小朋友,可挪着挪着,两人却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好幼稚啊。
秦轲强行抿着嘴角,他故意拔高了声音:“那你都有计划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控诉道:“我们本来可以在一个学校的。”
现在好了吧,才刚在一起,就要面临异地。
“因为我怕你会拒绝,我得为自己打算啊。”沈南昭异常清醒,他自知理亏,便快走两步,走到秦轲面前转身,然后倒退着走,露出讨巧的笑,“如果没成功,不会朝夕相处,我们也不用那么尴尬;如果成功了,那……”
他皱着眉,冥思苦想怎么找理由。
秦轲抱胸挑眉,他还真想看看这人能怎么编了。
“如果成功了,那也能互相保留新鲜感……”沈南昭有些心虚。
“大骗子。”秦轲没忍住,还是笑了起来。
那时的他天真地以为,这将是他的一辈子。
谁料大二那年,两人的关系暴露在父兄面前,遭到了他们的极力反对。秦轲全力抗争,却不料后方起火——沈南昭竟然残忍地告诉他,他要走了。
秦轲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一定是他的兄长说了什么,但沈南昭面对着他的追问,却只是摇了摇头。
隔着朦胧的视线,他看不清那人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悲伤。
沈南昭说:“如果我费劲心思,只为了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我会觉得很可悲。”
秦轲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人,倏忽笑了起来:“所以,我是你觉得虚无缥缈的,不值得的东西?”
沈南昭沉默片刻,他避开了这个尖锐的质问,只是淡声道:“蛋糕会变质,我最喜欢的饼干也会变质,那么喜欢呢?它会不会变质?”
从绵长的奶油味,变成腐坏的霉烂味。然后被厌弃,被毫不留情地扔进垃圾堆。
话音落下,沈南昭抬眸定定看着他,字句认真:“秦轲,你能保证我们在一起多久呢,五年还是十年……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你的附属品,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还拥有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只有不会死,我才敢爱。”
“你会等我吗?”
闻言,秦轲笑了起来,他满是自嘲:“明明是你把我丢了的,怎么还要求我在原地等你?我凭什么等你呢,我有什么资格吗……”
沈南昭无视了所有的回答,他只固执地追求一个回答:“你会等我吗?”
哪怕到最后秦轲都没有回答,他们不欢而散。
可在沈南昭要走的前一夜,秦轲收到了他的告别短讯。
那是个无星无月的黑夜,他安静地屈膝靠着床头,坐在阴影之中,看着屏幕里简短的三个字。
“对不起。”
倏忽间,窗台上刮来一阵风,将卡在书页上的拍立得照片吹落。
啪嗒——声音打断了秦轲的思绪,那是他们前几天出去拍的合照,照片上两人凑着头,像是挤在一起过冬的花栗鼠,笑得没心没肺。
秦轲的眼眶有些发酸,他探手取了过来,仅寥寥几天,他唇边就冒出了淡青色的胡茬。
此时此刻,他借助窗外朦胧的光影,终于窥见了一丝端倪。
只见照片里的沈南昭的目光始终望向自己,脸上是淡淡的笑意,但眼尾却是向下弯着的——那是一个悲伤的神态。
仿佛一切都是有迹可循,也许是他不曾发现。
也许他也不想离开。
哪怕注定要离开,他们也不该以沉默告别。
一连几日的积郁终于爆发,秦轲倏忽间惊跃而起,他冲出房间,不管不顾地往外闯,同时仓皇地拨出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沈南昭是今晚的飞机,距离起飞还有半个小时。
自从八岁被石悦扔在机场后,秦轲非常厌恶机场,每次都要给自己做极大的心理建设才能动身出发。
但此时他却忘却了一切阴影,他勇敢地,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噩梦的源头。
可似乎万事不遂他愿。
电话终于接通,他正好说出了第一句话:“沈南昭,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人在慌乱情况下,往往会越来越错,秦轲猛地一脚踏空,失重感骤然传来,他从十几阶的台阶重重摔落,腿骨处传来了钻心的疼痛,撞得头破血流,额上一滴滴地淌着血,却依旧紧紧握着手机。
电话那头凌乱的撞击声传来,沈南昭的声音霎时急促起来,他失声唤道:“秦轲!”
“怎么了,你在哪儿?”
沈南昭二话不说,抛下行李箱就往机场外面冲去,飞奔在见他的路上,他快要急死了,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秦轲的眼前开始发黑,他挣扎着站起,却又一次次摔倒,最后他倚在墙边,小声地问道:“我哥,他给的够用吗?”
他终于妥协了,鲜血顺着他的颧骨缓慢流淌,其中夹杂着无色无味的的液体,晕淡了血色。
“外面花费大,不够你让他多给点……”他有些难过,声音越来越虚弱,“南昭,你在外面也要好好的。”
“秦轲!”沈南昭几乎破音了,他语气慌张,语调骤然拔高,“秦轲,你别睡!你等我!”
“你、等等我!求你……”
那头再也没有传来声音了,沈南昭的脑子里嗡地一声,他的脚步一软,几乎拿不住手机,差点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而秦轲的手终于无力垂下,屏幕依旧亮着,通话计时一分一秒地累计。
它仿佛预示着等待的开端,一眼望不到尽头。
*
等到秦轲在医院醒来时,那架飞机早已横跨数个时区,稳稳地落在了大洋彼岸。
他连一句完整的告别都没有说出口,便非同寻常地沉默,只是孤身在静谧的单人病房里看着手机发呆。
发出的消息都石沉大海,秦轲只觉得自己好像又被抛弃了。
但他却不知道,沈南昭并没有上那架飞机……和他一样,那人也曾抛下一切奔赴而来,直到在推入病房之前,他都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哪怕在他的兄长面前,也用尽全力攥着。
直到等他醒来,沈南昭才遵循约定离开了。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天也是沈南昭第一次抽烟……在那人的记忆里,被称呼为母亲的人,有一天收拾好了行李,她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将抽屉里的半包烟拿出来,不熟练地点燃。
一边咳嗽,一边颤抖着往嘴里送。
小小的房间里烟雾缭绕,年幼的沈南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呛人的烟味,一点点渗透到他的灵魂里。
那半包烟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了。
而在秦轲住院的那个晚上,他隔着玻璃窗看了他一眼,藏在衣兜里的手,一直在颤抖。
他垂眸,一言不发地在秦晟的注视下离开了。
谁也不知道,沈南昭并没有走远,他就像是被抛弃的流浪小狗,蜷坐在医院外的花坛旁,一根根地抽着烟。
像是受刑一般,一边流泪一边咳嗽。
秦轲一直在说不要抛下他,可沈南昭却知道,真正被放逐的是他自己。
此间种种,秦轲毫无察觉,他唯一知道的是,有时候行动要比语言更加掷地有声。
沈南昭问他,喜欢会不会变质?
当然,它会变成爱。
变成极致的、隐忍的,让人在无望的等待中仍然满怀期待的——爱。
*
桌前的咖啡凉透了。
五年的时光,时间给予他的答卷已经做完。
秦轲将手中的杯子搁在桌前,他抬眼看向面前一脸不忿的许程楠,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偏要得到回答的自己。
“过去的事吗?”他笑道,“没有什么好提的。”
“可是!”许程楠心有不甘,他还想继续追问,却被突然的提示音打断,只能闷闷憋了回来。
嗡嗡……只听秦轲的手机怯声震动了一下,他随意瞥了一眼,甚至都没有点开,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不可测。
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腿,看上去心情颇好。
人应当往前看。
秦轲喝完最后一口茶,他骤然起身告辞:“以后对接就去找张宇天吧,许助理,我不希望大家把私人感情带到工作中,这是不理智的。”
“可是小秦总,你已经破了很多次例。”许程楠争锋相对。
秦轲耸耸肩:“嗯,谁让我从来就不是个理智的人。”
霎时,许程楠哑口无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秦轲对他客气颔首,随即迈开长腿就往电梯方向走去,一边走还一边低头看着手机,眼底的笑意都要溢出来了。
一定是和那人聊天吧。许程楠胸口嫉妒肆虐,他攥紧了衣沿,骨节隐隐泛白。
与他的猜测所差无几,秦轲正给沈南昭发着消息,可内容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些“温声细语”。
“南昭,他们要回来了。”
秦轲没有说明是谁,但他知道,沈南昭能第一时间听懂,这是独属于他们的默契。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好一会儿,才删删改改呈现出了四个字。
“你在哪儿。”
不知为何,秦轲似乎能透过这短短的几个黑字,窥见对面沈南昭皱起的眉头。他几乎都能想到那人脸上担忧的表情,有点想笑。
哪怕长成了一巴掌能拍死鬣狗的猛兽,他也愿意袒露肚皮,向饲主示弱。
漫长的五年等待,他爱的人回来了,他恨的人也回来了。
这兴许就是时光恩赐的礼物。
秦轲手指微动,寥寥数字跃然呈现:“我在TG等你。”他收回了手机,开始期待礼物拆封的瞬间了。
复仇小狗,主动亲吻
TG顶层, 那是秦轲的专属办公室,但在等到沈南昭之前,他首先迎来了不速之客。
助理贴心地叩了叩门, 在征得同意后, 打开了办公室门……像是斗兽场的铁栅栏应声而起, 贪婪的野兽臭烘烘地踱了进来。
一身银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挺着肚腩踏上了长毛地毯。
他眯起眼睛,第一时间就用余光扫视了整个办公室——只见偌大的顶层占据了270°的环形视野, 里面布置极其简约。
黑白灰的色调简单干练, 桌面上的立着烫金的厚重外文书, 由于秦轲这个不学无术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 看起来就是充场面的摆设。
同时,他这个TG的甩手掌柜当得好,桌上也就寥寥几个文件夹,签完字后, 整个人正靠在真皮椅上, 显得慵懒又无聊。
“小轲,好久不见。”
男人的小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 贪婪的神色却止不住地往外溢, 他快步上前, 甚至绕过了硕大的实木办公桌, 自来熟地拍了拍秦轲的肩膀。
骤然拉进的距离似乎并没有引起秦轲的反感,他非但没有丝毫芥蒂,反倒扬起头, 弯着眉眼, 语气温和地唤了一声:“好久不见, 舅舅。”
秦轲的目光落在了男人身上,笑容真挚了几分, 却无端带着不可言说的阴翳。
窗外阳光正灿烂,无数高楼大厦林立,玻璃幕墙反射着无机质的刺目光线。但落到人的身上时,在镜面里不断反射的光明似乎已经失去了温度——
它成为了异常冰冷的仿冒品。
但石林毫无防备,他端着长辈的架子,亲昵按着外甥的肩膀,一如十余年前的和蔼。
“小轲,你真是出息了啊。”石林用目光湿漉漉地舔过每一处角落,他满意道,“那么豪华,果然是咱们石家的血脉。”
“舅舅怎么突然回来了?”秦轲巧妙地绕过了这个话头,他笑应道,“我记得你们都在M国,好像说不打算回来。”
石林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还是家里好啊,在外面生活,过得再好也没根。”
“回家?我记得石家原来不是在宋城吗?”
石林一噎,他飞速转折,打起了感情牌:“嗨,宋城什么时候回不是回,还不是你妈妈,这些年来一直念叨着你呢。这不是我们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联系你了……”他乐呵呵地解释着,眼底闪过一丝幽光,“小轲啊,你老实跟舅舅说,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来了,总算进入正题了。
在秦轲耐心即将消磨殆尽的时刻,石林终于隐晦地将话题引入了自己想要窥探的地方。
“啊?”秦轲装傻道,“谁欺负我?”
他瞪圆了眸子,里面写满疑惑不解,随即又大大咧咧地一摆手,一副天真纨绔的模样:“舅舅,你瞎担心什么呢?你也不打听打听——除了我欺负别人,谁敢欺负我啊!”
“我爸和我哥能放过他们吗?”秦轲明明是笑着的,但眼底却凉透了,像是吐信的毒蛇。
石林啪啪地拍着他的肩膀,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道:“你是不是傻,我说的就是你爸和你哥……”见着自家“傻白甜”外甥茫然看了过来,他心里难免有些嘚瑟,又端起了大家长的架子。
“你和你哥又不是一个妈肚子爬出来的,我可听说了,秦延闻把秦氏集团交给你哥管理……”石林一顿,他压低声音确定道,“小轲,你老实告诉舅舅,你有没有接手什么秦氏的业务?”
秦轲抿着唇,老实摇了摇头。
“啧!”石林有些恼怒了,他直起身子,有些焦躁的搓着手踱了几步,像是在咬尾巴转圈的野狗。
“你看看,他们就是故意排挤你,秦延闻一定是想把秦氏全部都给秦晟,到时候你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我有TG啊,要集团做什么?”秦轲语气又轻又缓,却在有意无意地“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他的“无知”发言引起了石林的激烈反弹。
“你知不知你的那个TG和秦氏集团比起来,就是个小儿科……”男人喘着粗气,犹如一头见着红布的斗牛,眼底隐隐血丝密布,“小轲,你不要怕,舅舅回来了,你妈妈也回来了。”
他一把掼住秦轲的肩膀,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强调着:“我们不会放任他们这样对你的,小轲,我们一定会帮你夺回秦氏的!”
秦轲定定地看着面前面目狰狞的男人,他感受着肩膀处传来的桎梏感,见着那人眼底的贪婪与执拗,终于笑了起来。
“好的,舅舅。”他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我非常需要你们。”
“小轲,舅舅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石林满意了,他看着外甥一副听之任之的顺从模样,就像是掌握了牵线的金疙瘩,便松开了手。
此时他内心的欲望在膨胀,到了嘴边,就成了索取的要求:“你的妈妈、还有外公外婆都回来了——大家都想要多见见你们,只是你也知道,咱们石家的宅子在宋城,回来得仓促,江城这里也不好落脚……”
秦轲默默地看着小丑滑稽的表演,他指尖轻点着椅背,顺着话头往下:“所以呢,舅舅希望我做什么吗?”
“小轲,你看下,要不弄套别墅安置下我们?”
“……”
秦轲眼里满是了然,但他脸上却浮现了一种为难的,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只是舅舅,我之前同我哥闹过一场,已经把全部房产都还给他了,其他也折现了……”他说着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不瞒你说,现在TG的资金链也很紧张……”
“你这孩子!”石林有些气恼,他道,“你还不赶紧向他认个错,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舅舅,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秦轲霎时拔高了声音,他脸色一沉,双手抱胸,一双眸子黑黢黢地望过来,格外唬人,“舅舅,你一边说要帮我,一边又让我认错——如果你也想让我向他低头,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石林心头一颤,他可不想第一天都得罪这个摇钱树,只能哄着来:“没有没有,这只是缓兵之计……”
“你也看不起我?”秦轲冷笑一声,“你也觉得我不如他,所以才让我低头吧。舅舅,我告诉你,我永远也不会向他认错的。”
“秦氏算什么?我一定会比他还更强。”
这什么犟犊子啊,怎么就不开窍呢!不过也只有他那么傻,才好拿捏。
石林格外上火,他恨得牙根痒痒,又只能自我开导片刻,继续顺着毛摸,于是猛点头:“是是是,小轲一定比他厉害!舅舅不让你低头了,咱们真刀真枪地和他拼!”
“那房子……”秦轲有些为难地皱起眉。
既然秦轲不会向秦晟要,石家作为他的“同盟”,在石悦与秦延闻离婚的前提下,自然也不会为“五斗米”折腰,石林只能咬碎牙往肚里咽,他故作豪迈地挥手:“没事,我们自己安排。”
“小轲,但是接下来,你的东西可必须得一样样夺回来了!”石林满心不忿,他继续不断洗脑道,“绝不能任由他们拿捏。”
他一边灌输着“争夺”的念头,一边心里暗暗立誓。
没关系没关系,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只要秦轲能从秦氏身上啃下块肉,那么他得到的何止百倍千倍!
……
等到得意洋洋的鬣狗摇着秃毛尾巴大摇大摆地离开后,办公室安静下来,像是被摇晃的流体摆件突然静止,海浪逐渐平息,归于死寂。
秦轲继续窝在真皮椅里,他面无表情,垂着纤长的睫毛漫不经心地翻着桌面上的书,密密麻麻的铅字像是排列的小黑虫,他们悄然地啃噬着书页,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God render man limited power yet boundless desire.”
——上帝赋予人有限的力量,却赋予人无限的欲望。【注】
秦轲轻车熟路地翻开了书页,他的指尖慢慢划过那一句,轻声念了一遍。
方才石林没有注意,他也不会想着自己纨绔的、愚蠢的外甥办公桌上,那本用以摆设的“砖头”书籍,正是《基督山伯爵》。
它一直安静地注视着来访者,正如它的主人一般,缄默又锋利。
哐啷一声,秦轲百无聊赖地松开了手,任由沉重的书籍落地,他彻底放松地靠在了椅子上,抬起一只胳膊遮住了眼睛,看起来只是有些疲倦,想要小憩。
但那只垂在椅子旁的手却紧紧攥成拳,青筋毕露,而未被手遮住的嘴唇却在翕动着,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真想让他们消失啊……”
“再等等,再等等。”
“还不到时候。”
*
沈南昭来到TG时,他被径直引导上了贵宾电梯。
等到匆匆推开门时,秦轲正半趴在桌上,他面前摆着一张半空白的纸,正用昂贵的钢笔在上面画着一只圆滚滚的胖兔子轮廓。
他坐得歪歪扭扭,像是幼稚园小朋友在做手工作业。
沈南昭第一眼就看见了地上摊开的书籍,再联想到方才张宇天透露的信息,顿时心里有了数,便径直走前,将那本厚重的书捡了起来,抚平书页的褶皱,又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兔子”画纸旁边。
秦小狗趴在桌上,歪着脑袋看他,显得无辜又乖顺。
“秦轲。”沈南昭轻轻叫了他一声,他没有询问或是解释,只是张开了手臂,那是一个等待拥抱的动作。
秦轲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眼里暗光涌动,喉头上下翻滚。下一刻竟是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随即犹如倦鸟归林般,猛然往前一扑,将自己埋入温暖的怀抱里。
淡淡的柑橘味没入鼻腔,那是他记忆里最值得安心的气息——就像是回到了那个月夜,他们湿漉漉地蜷缩在一张简易单人床上,头抵着头,相互舔舐着未愈的伤口。
被抛弃在垃圾堆的流浪猫们就该依偎取暖,否则它们度不过这个难熬的冬天。
这一刻,秦轲终于有脚踏实地的感觉了,他环着那人的腰身,轻轻地拱了拱毛茸茸的脑袋。
沈南昭搂着他,用手指轻轻梳理他翘起的头毛,轻轻晃了晃:“今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哄小朋友呢?
秦轲动了动,他扬起了脑袋,笑意吟吟:“好哦!”没想到吧,他还偏偏就吃这套!
*
沈南昭特意请了假,他带着秦轲驱车,两人几乎是花了一天的时间将江城所有的博物馆都逛完了。
就像是完成什么未知的打卡约定。
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言,一种隐晦情绪在车里酝酿蔓延。
像是酒壶里温着陈年佳酿,火在炉下缓慢地燃烧着,咕噜噜的闷开声从壶里传来,时不时掀起一点缝隙,于是醉人酒香霎时弥漫开来。
晚餐最后也以一杯高脚杯里滟潋的酒红色收尾。
沈南昭喝了酒,他将自己的车钥匙递了过去,眉眼间是疏朗笑意:“送我回家吧。”
秦轲的鼻尖萦绕着不可言说的酒香,他接过了钥匙,更是顺势攥紧了那只温热的手,不知为何,他的心跳有些紊乱,手心竟是隐隐有些冷汗。
车辆在沈南昭的指挥下,稳稳地停入了最近的一处停车场,里面坑坑洼洼的,只有月光铺满了路面。秦轲专注地探着路,他小心护着身后人,全然忘了那人要比他更为熟悉地形。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凹凸的路面,接下来,就落后了半步,跟着沈南昭走向了他的领域。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窄巷,秦轲听着自己的脚步、以及与脚步同频的心跳,一步步地踏上了陈旧的楼梯。
那是一栋简陋的筒子楼,秦轲扶了一把栏杆,只摸到了一手的铁锈,他微不可察地拧起了眉,抬眸看着沈南昭的背影,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昏暗的灯火又加了一把炉里的火焰,秦轲觉得自己的胸膛似乎被点燃了,似乎禁锢心脏的铁链已经被烧得通红,灼得滚烫难忍,碰一下都要被燎伤。
他有些坐立难安,却只能夹着尾巴老老实实跟在那人身后。
吱呀一声,沈南昭用钥匙转开了干涩的门锁,他啪地按开了灯,随即井然有序的小屋映入眼帘。
整个屋子格外狭窄,采光甚至还不如监狱里放风的小窗户,秦轲快要憋不住了,他一把攥住了沈南昭的胳膊,眼神明明灭灭,似乎想要说什么。
可无需言语,沈南昭就已经听懂了他的话,他好脾气地笑了笑,又安抚地拍了怕他的手臂:“好了,虽然环境差了点,但是你不想进来坐下吗?”
“欢迎来到我的房子。”沈南昭率先踏进了这个简陋的居所,他神情自若地放好了包,又转身指了指自己的椅子,建议道:“你先坐下,我给你倒杯水。”
见着秦轲还待在原地,他弯了眉眼:“等会儿给你好好介绍下。”
还有介绍的必要吗?一眼就看得尽……但他宁可住在这里,也不愿意和我回家。
秦轲抿着唇,慢慢踱步走入。
沈南昭指的椅子就在床边——他的书桌与床相互对着,两者之间的过道不足一米,中间还摆着一张格外醒目的澄黄色小板凳,看起来巴掌那么大,似乎只比脚踝高点。
“这是你坐的?”秦轲明知故问,他走上前,用脚背戳在凳子下,轻轻往上撩了撩,似乎在估量这个小玩意儿的重量。
沈南昭看着他自娱自乐起来,便端着水走来,他小声道:“别弄坏了,是房东留下来的。”他绕过过道中间堵路的大狗,把杯子放到桌面上,随即狡黠地眨眨眼:“别说,坐着还挺舒服的。”
“我才不信。”秦轲笑道,他又低头用脚挑着小凳子玩。
可意外就在瞬间发生,只听啪嗒一声,黑暗如潮水般瞬间浸没了房间——只见灯光毫无预料地骤然熄灭,霎时风声寂静,就连心跳声都戛然而止。
停电了?沈南昭最怕黑了!
“南昭!”
顷刻间,秦轲大脑一片空白,他慌了手脚,下意识就想要冲到那人身旁,却忘记了脚旁还有一张袖珍小凳子。于是下一秒,他被绊了一跤,瞬间失了重心,重重往前摔去。
那是沈南昭所在的方向!他下意识地张开双手,在黑暗中的狭小空间里,准确摸索,稳稳护住了那人的腰和后颈,两人往身后的床上倒了下去。
“唔……”沈南昭轻轻抽气,似乎撞得有些发懵。
而秦轲的脑袋就埋在他的颈侧,扑面而来的是馥郁酒香……葡萄混杂着柑橘,像是窖藏已久的珍品,是他从来没有品鉴的奇迹。
于是好奇的品酒师轻轻翕动着鼻翼,像是小狗嗅到了肉骨头般,追随着酒香前去……先是用鼻尖轻轻抵上了微热的肌肤,随即是柔软的唇品尝。
接着,沈南昭感觉锁骨处有湿润的触感,他的一点皮肉被轻啄,随后噬咬,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抑制不住紊乱的呼吸。
“秦轲!”他的声线紧绷着,像是被骤然扯紧的弦,正试图按住那人作乱的脑袋,却不料不经意间“助纣为虐”,反而将自己的弱点暴露无遗。
他按不住焦躁甩尾的小狗,衬衫扣子被逐一解开,堪堪到了胸口,那人就不再动作了。
“亲一下,好不好。”勤勤恳恳在草莓园里施肥的小狗终于舍得抬起头,他嘟囔着,鼻尖相抵,却迟迟不肯凑上。
沈南昭有片刻失神,他满眼茫然,只顺从地轻轻仰头,用唇轻触了那人的唇角,像是蜻蜓点水般,随即一触即分。
“再亲一个。”秦轲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他得寸进尺,侧头凑前,却暧昧地停留在距离那人一厘米的地方,一双眸子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这是一场博弈,他以退为进,看似给了沈南昭选择,却始终将主动权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
“秦轲……”沈南昭轻轻笑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疼疼我好不好,你疼疼我。”
“艹”秦轲低声咒骂一句,俯身吻了下去。
酒壶彻底皲裂,佳酿在黑暗中发酵、沸腾、迸发,微醺的醉意让秦轲饥饿极了,空虚的胃正叫嚣着甜美的食物,而他的点心却浑身散发着松软的香味,却用无知无觉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想要用犬齿咬破桃子清甜的皮,让甜腻的果汁滋润干涸的咽喉,安慰饥肠辘辘的胃,满足他永远贪婪的食欲。
他的目光愈发幽深,像是虎视眈眈的捕猎者。
谁知下一刻,他的后颈被轻轻按住,沈南昭竟是反客为主,径直迎了上来——借助着朦胧的微光,秦轲在唇齿交融间,看见了那人眼底的包容,他深陷于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霎时间,他的心里只有无数凶狠荒唐的念头,像是烈焰般倏忽升腾又骤然消弭,明明灭灭,无数缭乱的想法最终在亲昵的安抚中归于平静。
他垂眸,感受着唇齿间的清甜,平静地想。
我要把他弄脏。
这次认错,下次还敢
回了星辽湾, 秦轲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上了门。
他的唇始终描摹着沈南昭的轮廓,设置的智能控制在第一时间就点亮了全屋的灯光,暖和的光笼罩了下来, 像是微波炉叮的一声, 门骤然打开, 松软小蛋糕的香甜夹杂着烘焙后的膨胀热气扑面而来。
霎时透出属于家的温馨。
他将沈南昭压在玄关处,低垂着眉眼, 专心吻着, 几乎没分出半点余光, 但搂着那人温热躯体的的手却轻易摸到了开关。
啪……灯光关闭, 偌大的房间再度陷入了黑暗,只有濡湿的水声,以及凌乱交错的喘息。
“不怕,不黑。”秦轲微微拉远了些距离, 他感觉到了怀里人有片刻僵硬, 便缓声哄道,“太亮了晃眼。”他借助透过的光, 看清了沈南昭微红的眼角, 轻笑了一声, 又凑了上去。
沈南昭正半仰着头, 他感受那人将头埋在自己的脖颈处胡乱拱着,活像是觅食的大型犬。
黑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肌肤,一点痒意顺着他不断滚动的喉结, 几乎传遍了全身, 沈南昭茫然地微微侧头, 他的视线落在了远处硕大的落地窗上,外面绚烂的霓虹落在了他的眼底。
霎时间, 一种慌乱的失控感骤然崩裂,他突然明白了秦轲说的“不黑”是什么含义,几乎浑身战栗起来,胡乱推搡着秦轲:“别、窗帘……”
秦轲并没有抬手,他轻易就制住了猎物乱动的手,依旧在专心地狩猎,只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没事的,是单向玻璃。”
“我们很远,在山上呢。”秦轲又吻了吻他的唇角,他半搂着将人往里带,像是坏心的灰狼哄骗兔子回窝,“要不要去看看我们的房间。”
他紧紧禁锢着怀里人,容不得他说出半句拒绝:“我设计的,我们的房间。”
沈南昭没有选择,他感受着四周迫人的气息,暧昧的香薰悄无声息地萦绕上了鼻尖,那杯酒的后劲似乎正式发作,他浑身紧绷的肌肉在狩猎者伪装乖巧的的轻声软语中松懈下来,他松开了揪着秦轲衣襟的手,反倒顺势环上了他的脖子,在黑暗中缓缓露出了一抹笑。
“那就去看看。”
窗外朦胧的雨丝密了些,像是织了一匹朦胧的薄纱,它柔柔地披在整个江城之上。
……
这场雨绵延到了半夜,尽管外面一片潮湿的冰冷,但在厚重的玻璃后,空调开的暖风吹起了水雾,整个房间的气温不断攀升,像是壶里闷开的老酒。
秦轲带着新来的主人认真欣赏过了主卧后,又开始向他逐一介绍起了客厅的陈设——沈南昭似乎对于沙发的抱枕格外喜爱,他半趴在沙发沿边,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揪着猪猪柔软的耳朵,指节泛白,但手腕关节处却是淡淡的粉色。
秦轲似乎有些为难,他将自己宽厚的手掌覆在那人的手背,强硬地扣紧了十指,却引得了那人的轻颤,他皱眉心疼道:“南昭,你揪疼它了。”
他对上了沈南昭泛起水雾的眼睛,又亲了亲他微湿的眼角,牵着他的另一只手往下探去,两人的指尖陷入了地毯的长绒中。
“我特意选的,很柔软。”秦轲解释着,他触碰着那人的膝盖,十分贴心,“会不会硌,要不要换个地方?”
沈南昭的呼吸不匀,他想开口,却只从喉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声音:“别……”
剩下的话霎时消失在唇舌相交间,秦轲及时封住了他的声音,他用又用指尖摩挲着那人的唇,脸上满是湿润的水渍,有闷热的汗与眼角沁出的泪。
验收房间是个体力活,这样下去可别脱水了。
“南昭,来喝点水。”秦轲非常体贴地将湿漉漉的他捞起,取过一旁的水杯,杯壁贴上他的嘴唇。
净水机里40℃恒温的水浸入沙哑的喉咙,顺着食管滋润着五脏六腑,沈南昭源源不断汲取着甘霖,像是干涸地里焦枯的青苗。
他忽视了秦轲眼中的情绪。
那是一种极深的欲.望。
看着怀里的人乖顺地喝下了一大杯的温水,秦轲终于笑了,他将空杯搁在床头柜上,亲昵地用指腹擦去沈南昭唇边的水渍。
他奖赏般亲了亲他的颊边:“真棒。”
那双温热的大手按在他的小腹处,秦轲略有遗憾地感慨道:“还要一个小时。”
“什么?”浑浑噩噩的沈南昭没有思考的能力了,他见那人再次俯身上来,眼里闪过一丝恐慌。
一个小时后,他终于体会到了秦轲话的意思,神情已然涣散,崩溃地推搡着那人的肩膀。
“滚、滚出去!”一滴汗珠在推搡中骤然摇落,在泛红的肌肤上砸碎成四分五裂。
秦轲的眼里满是侵.吞,他凑上前,吻着汗湿的鬓角,彬彬有礼地安慰着:“没事的,不怕。”
“出去!”沈南昭的眼尾晕开红色,他用尽全力也没法挣脱,像是在岸边脱水的鱼,鳍一张一合,汗涔涔地挣扎着。
而身上的人依旧不为所动,秦轲的目光包容又温和,甚至还柔声鼓励着:“没关系。”
随着一声濒临崩溃的喘.息,沈南昭的身体抽.搐般弹动一下,随即眼中骤然失去了焦点,他神情恍惚地感受着湿意,眨眨眼,一滴泪便无意识地滚入发际。
秦轲低头看了一眼,他轻笑一声,体贴地吻了吻沈南昭的眼角,喟叹道:“真棒啊,南南。”
*
江城的雨下到了深夜,次日清晨,第一缕晨曦破开云端,径直洒入室内,像是巨大的全景投影。
沈南昭的长睫轻颤,他缓缓睁开了眼,看着挑高的陌生天花板,思绪像是揉碎了的镜子残渣,被一块块地拼凑出了破碎的时间线。
他眨了眨眼,动作迟滞地撑起了身子,却丝毫没有被全景落地窗外的磅礴景色吸引,视线反倒径直落在了身边的置物柜上,随即目标明确地探手过去。
沈南昭只拉开了抽屉瞥了一眼,随即又逃避似的飞快掩上。不知为何,下一刻,他近乎脱力地躺回床上,像是吊着的一口气被抽离,茫然地看着上方的虚无。
哪怕昨夜太过混乱,他的记忆也没有出错——他依稀记得,秦轲在房间里早已准备了东西,而且毫无疑问都是开封了的。
方才他再度确认了这点,此时只觉得无比难过,哪怕想要质问什么,却惊觉自己并没有任何资格。
是他先选择离开的,秦轲从没有向他承诺过什么,哪怕回来了,那人早有了其他的爱人,他又有什么权利去质疑呢?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了身上,似乎带上无机质的寒意,有些刺眼。沈南昭用手臂挡住了眼前,他抿着唇,显得有些脆弱。
但脆弱背后,却是比玻璃更为通透的锋利。
他无需质疑,需要做的,就是把那人抢回来。
不择手段地抢回来。
现在只是第一步……沈南昭似乎明确了方向,或者说,一切都在按照他的原定计划不偏不倚地前进。
他放下手,决定继续投身于“战场”之中,便撩起被子准备下床。而等他看清身上大一号的藏蓝睡袍时,有片刻的怔愣,随后他神情自然地将敞开的领口往里掩了掩,遮住了或轻或重的痕迹。
坐在床边整理好着装后,沈南昭一本正经地起身,可严肃的表情却在下一刻被彻底摧毁。
只见他腿一软,踉跄地摔到了床边。
卧室细微的响动像是启动了什么开关,只见敏锐的大狗像是旋风般从外面冲了进来,他穿着恰好合身的同款纯黑睡袍,手里还端着半杯牛奶。
见着沈南昭摔坐在地上,单手扶着床,似乎摔懵了,满眼是难以置信的茫然,秦轲心里一软,他随手将牛奶搁下,急匆匆地冲了过去,将人搂到床上,半跪半蹲地守在他面前,有些担忧。
“南南,怎么样了?”秦轲有些焦灼,他用手掌捂住沈南昭的腰,“是不是这里难受?”
哪里难受……沈南昭感受了一下,随即诡异地沉默片刻,开始转移话题:“你去哪儿了?”刚一开口,他又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在砂纸上打磨一样,模糊又干涩。
秦轲小心地凑上来,他一直在帮忙揉着沈南昭酸痛的肌肉,闻言他眨眨眼,老实交代:“我睡不着,就去整理房间了,你放心,已经弄得差不多了……”
他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开始泛红,撑着沈南昭的两侧又黏黏糊糊地凑前,想要索要早安的亲吻。
沈南昭不吃这套,他已经完全清醒,又变成了冷静自持的商业精英,一把捏住了小狗的腮帮子,眯眼询问道:“昨天一共几次?”
“……”秦小狗似乎有些心虚,他左顾右盼,眼神飘忽不定,“四、四次。”
沈南昭狐疑道:“四次?我怎么记得是五……”话音未落,他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愕然瞪大了眼睛,满脸是难以置信的愤怒,他气得浑身发颤,几乎是从齿间挤出的问句,“秦轲,你是属狗的吗!”
疯了!只有狗才这样圈地盘!
记忆逐一回笼,他又想起了这人偷摸哄着他喝水的恶劣行为,顿时更加火上浇油。
秦轲也意识到大事不妙,他起个大早战战兢兢地打扫战场,就是希望赶紧清理罪证,好蒙混过关,谁知道沈南昭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有印象……
他竖起飞机耳,着急忙慌地往前一扑,结结巴巴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都清理干净了!”秦轲用鼻尖讨好地蹭着沈南昭的脸颊,细细密密的吻落了下去,像是纷飞落下的雪片,他絮絮叨叨着,“昨晚我就清理了的,幸亏做了干湿分离……”
沈南昭被按倒了,他气得想踹人,只一个劲儿地避开凑过来的大狗脑袋,冷笑道:“干湿分离?什么意思……”
昨晚清理他是有点印象,洗手间摇晃的镜面和眩目的灯光,像是在记忆的酒杯里猛然灌入了冰块,被溅到稀碎。
但什么叫干湿分离,他还真想听这人嘴里能解释出个什么玩意儿。
闻言,秦轲愣愣抬头,他眼里满是矜持的笑意,尾巴也高高翘起:“一看你昨晚就没认真听,我设计的时候特意没留客房,做了两间主卧,弄脏了一间,还有一间备用——这就是‘干湿分离’啊。”
你还挺得意!沈南昭简直要被气笑了,他猛地一推,却不料动作幅度加大,反而将自己的衣襟扯得大开。
眼见着面前的人眼神变得幽深,似有暗潮翻涌,他霎时黑了脸,猛地一拉,将领口死死攥紧,厉声指挥道:“去找件合身的来!”
“哦。”秦轲依依不舍地扯回了粘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些气馁,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却迟迟没有动弹。
“还有……”沈南昭有些难以启齿,他撇开脸,小声道,“裤子也要。”
“都是新的,我没用过。”秦小狗火速自证清白。
沈南昭耳根都红透了,他恨铁不成钢地磨磨牙,“我知道……都是你的码数,不合适。”他艰难地说完了。
秦轲爱死他这种模样了,他忍俊不禁,吧唧又是偷亲了一口,然后在沈南昭杀人的目光中一跃而下,径直去衣帽间取衣服。
没到一分钟,甚至还不等沈南昭耳廓红晕褪去,就见着那人屁颠颠地捧着新睡袍回来了。
“那么快?”沈南昭撑起身子,满眼狐疑。
他只是想让秦轲帮他定一套合身的送过来,谁知道他转身就去衣帽间轻车熟路地捻过来了,就像是早有准备一样。
秦轲心一惊,他大脑飞速运作:“呃……”
还没等他想好什么说辞,只见沈南昭的视线在他手里的藏蓝色绸缎睡袍和自己身上穿的转了一圈,随即皮笑肉不笑道:“挺有心的,还是同款呢。”
秦轲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他挪了过去,轻轻扯了扯沈南昭的衣袖,赔笑道:“南昭,你穿这个好看。”
“所以你昨晚怎么不换这件呢?”沈南昭慢悠悠地用食指挑起了崭新的合身衣物,歪头笑道。
“非得给我换一件大的是吗?”
犯错小狗大气都不敢喘,他捧着衣服坐在跟前,瞪着浑圆的眸子,满脸写满了“听不懂哦”“我只是个无辜小狗什么都不知道”。
沈南昭亲切地揉了揉他的毛茸茸脑袋,随即手指捏了捏那人发烫的耳廓,然后在秦轲眯眼享受的目光中,狠狠一用劲儿——
“嗷!”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下次还敢吗?”
“不不不,不敢了!”
……
但有些小狗表面老实,他坏心眼多着呢!
不就是差点耳朵被揪掉吗?这次他道歉,下次还要来!
身体力行,事后交锋
刘菲回到出租屋的时候, 已经是早上九点了。
她高中肄业后就跟着青梅竹马的男友来江城“闯一闯”,男人嘴上吹出了花,说什么赚到了钱就回家结婚——但他俩年纪不大、学历不够, 面试处处碰壁, 她只能先找一份便利店的夜班工作, 男友则是窝在出租屋里,天天敲着键盘说自己在搞什么“互联网新兴产业”。
虽然每次刘菲看他电脑上永远是游戏界面, 但男友那边陆陆续续也有小额资金入账, 勉强能补贴生活, 在询问未果还挨骂后, 她也怯懦地不再开口。
现在到了月中,想着兜里所剩无几的生活费,刘菲上楼的脚步更加迟滞了。
她拎着从便利店带回来的临期面包,塑料袋硌在掌心, 却像是一根勒在脖子上的尼龙绳。
它渐渐收紧, 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刘菲站在楼梯口停顿片刻,她看着空中飞舞的灰尘, 思绪不由拉远,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忆起电视里说哪个城市有沙尘暴袭来。
她不理解城市怎么会有沙尘暴, 可如今, 那些黄沙飞舞着、涌动着、肆虐着……最后就在这个狭小的楼道里沉淀下来,几乎成为了埋葬她的一抔土。
她突然神经质地抬头看了一眼楼上,这栋楼里住户一共两户, 一户是他们, 还有一户就是那个人了, 而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离家了吧。
刘菲对他们楼上的邻居有十足的好奇, 因为那个人在第一天搬来时,就对他们展现了十足的善意。虽然当时她的男友表现非常恶劣,就像一条野狗在自己的荒地上撒尿标记了,潜意识里会觉得这该是他的主场——男友称其为雄性生物天生的领地意识。
但那个长相出众、气质不凡的男人却没有对他们的失礼表现不虞,他非常客气地送了他们见面礼,两盒小块的精致蛋糕。
刘菲只吃了一口,蛋糕就被嘴上嫌弃的男友吞了个一干二净……黄毛似乎忘记了,方才狗叫着要扔掉来路不明的蛋糕的人也是他,他一抹嘴角奶油,咂咂嘴道:“小菲,这种人一看就不安好心,你别吃,指不定有毒呢!”
见女友的眼神一直落在空了的包装盒上,他拍拍肩宽慰道:“这么喜欢吗?等我闯出名头了,天天换不重样的给你!”
刘菲讪讪收回了遗憾的目光,她安慰自己:他是为我好。
可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块蛋糕,上面覆盖着剔透的蓝莓果酱,还摆着一小颗蓝莓,奶油入口即化,丝毫没有腻人的香精味。
事后,她在上班时还刻意寻找了那款蛋糕,可便利店的橱窗里没有,想来她工作的地方除了速食面包外,也不会有那样精致的点心……
直到某一日,她无意中路过了一家连锁甜品店,一切困惑终于得到答案,只见简简单单的一小块,上面标价甚至要比她弟弟过生日时,家里人买的十二寸大蛋糕还要贵。
那一刻,刘菲心里五味杂陈。
不知为何,在淡淡的忧愁后,一种莫名的烈焰在她的胸膛骤然燃烧,像是在灰烬里潜藏了一个冬季的火种,遇上了枯柴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衣侧的手紧捏成拳,似乎绵长的奶油味再度充斥在口腔里,那种美妙的滋味几乎让她眩晕——这是头一遭,她尝到了一个昂贵的礼物。
它那么精致娇小,却比弟弟的大蛋糕还要贵,比那个她根本尝不到一口的生日专享,还要高档那么多。
在那个瞬间,来自陌生邻居的友好问候给予了她第一次超越别人的骄傲资本。那么多年里,她被家里教育驯化,不能也不敢与自己的弟弟比较,可看到蛋糕标价的瞬间,她却感觉到了一种无名的窃喜。
她甚至站得比家里的宝贝疙瘩还要高了。
如果我再努力点,是不是能靠自己过上这种生活呢?
一个疑问始终盘桓在她的脑海中,但她向谁都没有提过,只是默默地将它咽了回去,就像是咽下了一个等待萌芽的种子。
哪怕再多暗潮涌动,生活的重担终是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上,似乎就像楼道一样,往上一看,一眼望不到头。
刘菲不再思考,连轴转的工作几乎要把她压垮了,手机里是房东转来的水电欠费信息,她木然地继续往上走着,像是一具行尸走肉般捅开了门锁。
扑面而来是浓郁的泡面气味,这种离谱的食物只有在被食用的瞬间才是香的,香精气味钻入鼻腔,几乎要将她本来就昏沉的大脑搅碎。
刘菲有些反胃,她抿着唇,脸色有些不好,却依旧一言不发,将塑料袋放在了茶几上。
今天的黄毛格外反常,他满脸堆笑地挤了过来,一双吊三角眼里是诡异的兴奋:“小菲,你猜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惊喜!”
“……”刘菲看着男友讨好的模样,他的门牙上还塞着小片的葱,胃里依旧翻江倒海,但心情却略微平复下来。
她兴致不是太高,却夸张捧场道:“哇,是什么呢?快给我看看。”
黄毛洋洋自得地从身后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上面用廉价粉色花纸包装着,用彩带扎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这是?”刘菲接过礼物,在男友期待的目光中小心撕开了包装。
里面是一支口红,塑料的外壳上还印着盗版的大牌logo。
“喜欢吧!”黄毛一副神气模样,他叉着腰,指指点点道,“这不是上次我们逛街,你想买的那支吗?”他说的正是他们之前路过十元店,刘菲让老板拧开看了下颜色的口红。
最后还是出于省钱的要求,刘菲在老板不满的目光中,放下了那支三十元的化妆品。
刘菲似乎格外感动,她微微红了眼眶,摸着礼物盒哽咽道:“不是不让你乱花钱了吗?你偷偷藏私房钱啊……”
“给老婆买礼物怎么能说乱花钱呢?”黄毛一把揽过女友,他霸气一挥手,“以后要多少咱们买多少!”
“对了,还有呢!”黄毛又神神秘秘地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张红票子和几张零钱,一把塞进刘菲手心,“一共两百块,给你买礼物花了二十八,剩下的都在这里了,你收好。”
刘菲攥着钱,她有些发懵,紧张道:“你哪来的钱啊?不是说接单就几块吗?”
“都是靠我自己赚的!喏,还不是楼上的冤大头……”黄毛用眼神示意道,“昨天晚上他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等会儿会回来,让我在他到家五分钟后,去楼下拉电闸。”
“这是他给我的停电补贴。”黄毛挑挑眉,一脸不怀好意地贼笑道,“小菲,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不?”
刘菲也学着他的模样,凑前小声道:“什么?”
黄毛轻蔑道:“他把钱转我了,那我不得办好事啊——所以我特意守在咱家门口听动静,就听见那人带了个男的回来!”
他满脸恶劣的笑意:“啧啧啧,我就说他看起来那么有钱,偏偏会和我们挤这种地方,感情是做这种生意的啊……”
刘菲心里发闷,她皱眉道:“你别乱说,说不定是同事朋友什么的呢?”
“谁会邀同事朋友来这种烂房子啊?”黄毛也就是过个嘴瘾,见诋毁未果,他也懒得继续掰扯,便往头上戴着耳麦,站起身走向电脑桌前。
他一边走还一边不满嘟囔道:“嘁,行为这么怪,反正也有他的联系方式,等我摸清楚了再要上一笔。”
“哎,你别……”刘菲有些焦急地起身,见男友早已开了电脑对她置之不理,只能颓然地坐了回去,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廉价的礼物盒。不知为何,看着手中的口红,她本该高兴的,可如今却提不起嘴角,反而有一种莫名阴影笼罩在了她的身上。
她抬头,看着男友踩在电竞椅上满嘴喷脏的背影,那个精致的小蛋糕突然浮现在她的眼前,在她的幻想中,它被一只肮脏的脚碾入了泥淖中。
等她顺着脚往上看,出现在面前的,正是男友那张狰狞贪婪的脸。
刘菲咽了口唾沫,她又垂下头,看着手里的口红,没再吭声,但眼神却由恍惚变得坚定。
那时的她并不会想到,这个小小的临时起意,竟会成为改变她未来的契机。
*
而远在星辽湾的沈南昭自然不会知道,有人已经惦记上他了,现在更重要的是——
“秦轲,可以给我准备一套衣服吗?”
还是沈南昭闲着无聊,他趿拉着毛绒拖鞋,好奇地打量着住所,慢慢晃荡到了洗衣房。
只见自己的西装被不懂收拾的某人囫囵塞进了洗衣机,等洗烘一条龙出来,它们就成了皱巴巴的抹布,无法上身了。
沈南昭驻足片刻,转身走向餐厅。
只见秦轲正眉开眼笑地摆着盘子,他乐颠颠地将酸奶橙汁摆到了餐台上,又歪头打量片刻,小心翼翼地将吐司调整了方向:“快快快!来吃早餐了,尝尝我的手艺!”
沈南昭落座后,他第一时间尝了一口,弯着眉眼道:“很不错。”他放下了酸奶杯,再次提醒道,“可以给我准备一套衣服吗?感觉今天穿那套的话,估计不方便……”
他的话说得非常委婉,但秦轲自然听得懂里面的未尽之意——昨天沈南昭的那套衣服经过这样的暴力清洗后,何止是今天都用不了,怕是以后都穿不出去。
但秦轲只是抿唇笑了起来,他猛咬了一口吐司,乖巧点头:“好的,等会儿我给你拿一套试试。”
拿一套试试?他已经备好了?
闻言,沈南昭抬眸看他,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无法掌握的失控感——这种危机感在他餐后见到秦轲从衣帽间捧出了全套的衬衫、西裤、配件时,攀升至顶峰。
他只知道秦轲在家里备了合身的同款睡衣,却不知道从正装到休闲服,他的尺码早已被那人塞了满满当当的一间衣帽间。
在秦轲拿着东西出来时,沈南昭正清洗着杯子,他假装冷静地将视线从沙发那边挪开,故意不去看那人放置衣物的动作,自顾自用纸巾擦拭着手里水渍。
谁知就和课堂上老师点名一样,他越是低头刻意不对上视线,就越容易被捕获。
等到秦轲将全套的衣物放在了沙发一侧,便起身过来,径直搂着沈南昭的腰,黏黏糊糊地开始咬耳朵:“我拿出来了,你先试试,不合适我再去定。”
他呼吸的热气喷洒在沈南昭的颈侧,像是海妖塞壬的呓语,沈南昭被悄无声息地拐.带,可离得越近,他的心跳就越乱,像是明知道有野兽正埋伏在前方,贪婪地露出了獠牙。
“等、等等。”沈南昭脚步微顿,他竭力想要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推搡着那人的臂膀,“今天不换了。”没听到那人的回答,他甚至不敢直视秦轲,只轻声道,“今天不能再换了。”
这句话的含义太过隐晦,只听见秦轲轻笑一声,随即一股大力传来,他将沈南昭牢牢禁锢在料理台前。
秦轲扶着那人劲瘦的腰身,任由他的胳膊环上自己的脖颈。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视线像是轻柔的羽毛扫过沈南昭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了他的唇上。
那人的唇色别样红润,上面还残留着细微的痕迹,像是被葡萄酒润过一般。秦轲微微眯眼,那是他的“杰作”——他似乎满意地笑了,便俯身安抚般地用唇碰了碰。
像是舔舐猎物的伤口。
“不换衣服,亲一下总可以吧。”秦轲用指腹摩挲着他红肿的唇,终于还是退让了一步。
他安静地看着沈南昭,见着那人垂眸权衡利弊,正准备再下一剂猛药,不料身后一紧,他的后颈被按住。
沈南昭径直迎了上来,他用行动回答了方才的问题——可以。
而猎物示弱的姿态,彻底俘获了猖狂的肉食动物,节节攀升的暧昧气氛,几乎要使断电的烤箱继续升温。
却不料,下一刻,刺耳的铃声打破了闷热的寂静。
秦轲的手机就随意放在料理台上,他不耐烦地皱眉,径直环住沈南昭,随即探手过去,视线微微一扫,嘴角边的笑便冷了几度。
“喂……”秦轲将头轻靠在了那人的肩上,侧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沈南昭的墨发,语气里满是被打扰的敷衍,“舅舅,有事吗?”
他的语调慵懒,带着不可言说的沙哑,石林作为万花丛中过的货色,他一听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况,瞬间像是吃了苍蝇一般,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哈哈小轲,忙着呢。”他打着哈哈,硬着头皮道,“是这样的,这不是难得周末吗?不知道晚上有没有空出来吃个饭呢……”他使出了杀手锏,放缓语气道:“你妈妈很想见见你了。”
秦轲扯了扯嘴角,他的耐心几乎要耗尽了,便恶作剧地咬了咬面前圆润的耳垂,但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手中一空,紧接着就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响起。
“不好意思,他没空。”沈南昭强忍着耳廓处传来的战栗感觉,抽走了秦轲的手机,垂眸答道。
他似乎感受到了秦轲看过来的目光,撩起眼皮直视回去,张扬肆意,又勾了勾唇角,继续客气道:“明天也没时间,他要陪我。”
话音落下,寂静片刻,对面似乎暴怒起来,不知质问了什么,只见沈南昭丝毫没有外人的自觉,他懒散地“嗯”了一句,道:“至于我是谁,您需要知道吗?不好意思,这两天要麻烦你先冷静一下了。”
话音落下,他径直挂断了电话,顺手将这个号码拉进黑名单,笑着捏了捏秦轲的腮帮子:“乖,晾他两天,没我允许不准加回来。”
秦轲捉住他的手腕,轻轻吻着,他故意嘟囔道:“这么霸道啊。”
沈南昭被他闹得痒到受不了,他抽出了手,戳了戳那人的脸:“是啊,还有更霸道的呢。”趁着秦轲一愣,他突然发动“偷袭”,在那人颊侧落下了一个亲吻。
“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吗?不委屈了吧。”
这有什么委屈的,不就是听见了讨厌的狗在乱叫而已……曾经的他也许会觉得是个棘手的麻烦,但现在看来,只是不值一提的生活调剂品。
但秦轲却很会借题发挥,他轻易把准了会让沈南昭心疼的点,便抿着唇,一个劲儿将自己的脑袋往那人怀里拱着,小声嘟囔着:“没有,他们回来了。”他挎着小狗脸委屈控诉道,“之前骗了我爸还不够,他们现在想要欺负我。”
他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弄得我心情都不好了,所以你要哄哄我。”
沈南昭包容地任由他动作,他环住秦轲的脊背,轻揉着后颈,轻声道:“我不是一直在哄你吗。”见秦轲抬眸望了过来,露出一脸懵懂纯真的模样,虽然明知道这人在装大尾巴狼,但沈南昭还是没忍住地弯了眉眼,他又亲了亲那人的嘴角。
“够了吗?”
秦轲眼里满是笑意,他自然明白其中含义——沈南昭愿意跟他回星辽湾,本质就是将自己作为安慰送给了他,像是主动跳上献祭台的柔软羊羔。
可都骗回了家,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放手呢?
秦轲摇头,又腻乎乎地凑了过来,一边挤一边不满哼唧:“不够不够。”
放出牢笼的野兽怎么可能轻易餍足,他还需要更多。
只见沈南昭垂眸犹豫片刻,随即再度抬头,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牵着秦轲的手主动走向沙发的方向。
他将那人一把推倒,居高临下地吩咐道:“你坐在这里,不许动。他的声音沙哑,隐隐带着紧张的干涩。
随即他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拉开了腰带,垂坠的丝绸质地睡衣霎时滑落,像是盖在珍宝上骤然揭开的红幕。
沈南昭大大方方地抖开衬衫,他穿了起来,又坐在对面的边沿将笔直的腿放入了西裤中。
黑与白相互交错,带来了极具冲击的视觉盛宴,在秦轲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当事人似乎毫无防备,他抚平了每一寸褶皱,最后大功告成,起身向那人展示自己的新衣。
昨夜秦轲像是小狗一般胡乱噬.咬,在他的胸口落下了或多或少的痕迹,现在,它们凸.显在在被绷紧的、恰好合身的衬衫之下,恰似皇帝的新衣……
沈南昭注视着秦轲,他窥见了那人眼中翻滚的情绪,只是勾着嘴角,径直走了过来。
衬衫的布料不如睡袍轻盈,他每走一步,胸口就被上下.摩.挲着,引起阵阵战栗。大腿侧边的衬衫夹的轮廓也随着步伐牵动若隐若现。
他引导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腿上,隔着轻薄垂顺的布料,能感受到里面衬衫夹的痕迹。
“其他都很合身,就是这个。”沈南昭垂着眸,“有些紧了,勒得不舒服。”
“你要帮我解开它吗?”他问道。
秦轲没有说话,他向来不爱用语言回复,而是身体力行地给出答案。
于是,在沈南昭迷迷糊糊地被抱着换了房间后,那套衬衫再度被塞进了洗衣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臭小子疯了!”石林涨红了脸, 他一遍遍地回拨着秦轲的号码,可电话那头却始终是“占线”的提示音。
对面坐的石悦皱起了眉,她是个娴静的女人,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 如今她面对兄长暴怒的模样, 轻声劝解道,“怎么了, 小轲不愿意见我吗?”
“我知道, 他肯定没法原谅我……”说着说着, 她眸中又蓄起了泪。
石林见着他妹妹一副期期艾艾的模样就更火冒三丈了, 他猛地将手机拍在桌上,冷笑道:“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你知道你的好儿子在干什么吗?”
他用手机怼得桌子哐哐作响,像是一头暴躁的豪猪。
“你的好儿子, 他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话音落下, 石林满脸写着嫌恶,像是遇见了什么脏东西, 抽过了湿巾猛地擦着手:“那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竟然还敢挑衅老子!”
“什么叫, 和男人在一起……”石悦一愣, 眶中的泪扑簌簌地落下, 她喃喃道,“你说什么,他怎么会?”
“……”石林气不打一处来, “这不得怪你?我都说了多少次, 让你时不时同秦轲保持联系, 你倒好——这么些年来从不发一条消息,也不给一个电话, 多亏有我定期关心下他,不然咱们石家就和他结仇了!你还想要儿子呢,我看你就在痴人说梦!”
“现在好了吧,你儿子,秦轲,走这种歪门邪道……他还拿什么争家产?我要是秦延闻,早晚得把这种丢脸的败家子轰出去。”
石悦捂住胸口,她剧烈喘息着,脸憋得通红,几乎要上不来气了:“哥、哥,这可怎么办啊!”她看起来难过极了,眼泪像是关不住的阀门,拽着石林的衣袖不放手。
“他是不是被人骗了,小轲是个好孩子,他怎么会这样?”
“你见过他几次,就是好孩子了?”石林嗤笑一声,他毫不留情地讥讽道,“一个当妈的也没一点当妈的样子……当年你是把他扔机场了没错,可那是形势所迫啊,后来咱们不是让秦家把他接回去了吗?又没出什么事,你担心个什么劲儿?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现在好了,人早给秦家养歪了,你就知道后悔了?”
见石悦依旧泪如连珠,哭得眼尾发红,石林更加不耐烦了:“我都和你说了无数回,母子哪有隔夜仇——但凡事后给他打两个电话,说清楚问题,不就没事儿了吗?这下倒好,你看他这种狗脾气……”
“当初说不要他的是你们,现在怨我的还是你们?”石悦瞪着一双秋水目,抽过纸巾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哽咽道,“怎么办,我怎么才能让他原谅我……”
他们的争吵终于引起了石母的注意,她正在主厅里对着打扫的佣人指指点点,似乎察觉到混乱局势控制不住了,终于腾出手来,施施然地回到小厅,又恰好听见石悦不满的指责,顿时沉了脸色。
“小悦,你怎么跟哥哥说话的?”
石母快步走上前,她一眼就瞥见新买的实木桌面被儿子敲出了几道刺眼的划痕,狠狠剜了石林一眼。
见那人耍赖般耸了耸肩,她也只能压下火气,转头开始开导起了女儿:“悦悦,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当年也不是我们逼你扔下秦轲的,现在来翻旧账不合适吧?”
“还有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看秦轲现在拥有的,练手的TG、以及秦氏二公子的身份,过得不晓得多潇洒,他还得多亏当年没和我们离开呢,不然秦氏的东西,哪里轮得着他?”
见女儿止住了眼泪,石母心头微松,她坐下,扯过石悦的手轻轻拍着,温声细语安抚道:“你想想,当年秦家落魄的时候,秦轲还小,秦延闻自然不可能让他吃什么苦,我听说四处拉投资补窟窿的是秦晟那小子——现在好了,秦家蒸蒸日上,秦氏集团那么大的一个摊子,秦晟一个人哪里吃得下?小轲不就捡现成的,得了天大的便宜呐!”
看着石悦脸上的表情逐渐平静,石母继续循循善诱道:“你哥说的也没错,如果当年我们带他走了,现在可就断得一干二净了,他能拿什么和秦晟争?小轲是个好孩子,你和他说清楚,毕竟血浓于水呢,他会理解自己母亲的……”
哟哟哟,还好孩子呢……
石林听着这种虚伪夸赞就倒胃口,他作势呕吐,皱着一张脸,怪声怪气地捏嗓子道:“切,你的好外孙还玩男人呢。”话音落下,他随手捏起颗葡萄开始嚼,咧出恶意的笑。
石母动作微滞、神色一僵,眼见着石悦的眼泪又似山间的晨雾般汇拢,她立马拔高语调宽慰道:“这有什么的!”
哟嚯?这么开朗?
石林有些震惊地看着自家母亲,满脸惊诧,连放在唇边的葡萄都忘了送进嘴里。
此时的石母大脑飞转,她和蔼笑道:“还不是因为母亲不在身边,你不常关心他,这孩子就走偏了……悦悦,小轲还年轻,他不懂事,会被一些有心人带坏,你是他母亲,现在回来了就一定要多去他面前,好好解释清楚,然后让他回归家庭,那些该断的就断了,等我们物色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就让他收收心,别让他继续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了。”
靠,这是我妈会说的话?
石林开始怀疑自己的母亲被人掉包了,他呆若木鸡地举着葡萄,眼睁睁看着石母将自家妹妹忽悠成瘸子,又满怀笑意地将人送到房间休息,等到石母面无表情地下楼后,他才震惊开口。
“妈,你什么时候这么通情达理了?”
“你给我闭嘴!没事找事……”
见着儿子满脸不忿,她叹了口气:“你偏偏去惹你妹妹做什么呢?现在除了她,我们哪有什么理由接近秦轲,更别提让他去争秦氏了……”
“我看我那好外甥可一点都不在意她呢,还不如我这个舅舅。”
“再怎么说也是血浓于水。”石母没好气道,“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明天去一趟公司,找秦轲好好解释下当年的事,也不知道秦家到底怎么和他说的,总之这件事得翻篇……”
“哦。”石林有些不情不愿地敷衍道。
石母眸里闪过精光:“至于你刚刚说的,关于他私生活的事,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教,你先私下打探清楚,能解决的我们就先解决掉。”
她用鲜红的指甲捻起葡萄上的一片叶,轻飘飘地扔入垃圾桶:“等物色好门当户对的姑娘,他结了婚,自然就能收心了。”
石林囫囵连皮带籽地咽下了葡萄,他擦擦手,谄媚地为母亲捏了捏肩:“好嘞,我明儿个先去打听一下,顺便把我们的底牌给他露一手,免得这小子继续不识好歹。”
“对了,这边忙完,记得秦晟那边也不能落下,他也是计划的重中之重。”
*
秦轲自然不知道明天自己将迎来怎样的“惊喜”,他正像只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缠着沈南昭:“让我一起去嘛,你就忍心让我独守空房?”
沈南昭穿上了另一套浅灰色休闲服,随手扒拉的头发略显凌乱,看起来朝气十足,他正准备出门,人都走到玄关前了,可缠在身上撒娇的大狗还没扒拉下来。
他有些无奈,拍了拍大狗的胳膊:“我已经约好了搬家公司的时间,收拾好东西马上就回来了,你在家收拾好就行……”
“可我陪你去更快!”秦轲不依不饶,“而且你要是半路跑了怎么办?”显然是之前的阴影让他仍心有余悸,他的语速飞快,显得有些焦躁。
看出了秦轲的不安,沈南昭语气放缓,他轻声抛出了诱饵:“你在家收拾好我要住的地方,我又怎么会跑呢?还有,你可以准备些小惊喜,等我找到……”
他每说一个字,秦轲的眸子就亮一分,说到最后,那人眼里几乎满是灼灼光芒:“等你找到,就给我什么奖励吗!”
沈南昭似乎看出了他眼里掠夺的渴望,他脊背有些发麻,却强行压制住不安,笑道:“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得到保证的秦轲笑容扩大,他嗖地一声站定了身子,但手依旧牢牢禁锢着沈南昭的胳膊,他目光沉沉,喉结上下滚动,最后竟是一把拽开休闲装的拉链,探头在那人的肩上落下了个牙印。
“嘶……”沈南昭没有躲闪,他感受着肩膀处传来的酥麻刺痛,只是垂眸戳了戳龇牙小狗的脑袋,“怎么那么爱咬人?”
秦小狗叼着一点软肉轻轻磨牙,好一会儿又细细密密地吻着,他昂起头,举起表示意道:“现在是下午2点,6点前必须带着它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沈南昭掩好了衣服,他板着脸神情严肃道:“知道了。”
秦轲也一脸正经地点点头,他强调道:“违约了我就要罚你的!不能求情那种……”
怎么可能迟到?沈南昭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信心十足点头答应了——若是平时他还会犹豫,可在四个小时内把那么几件行李打包好,简直是十拿九稳。
此时的他,完全忽略了秦轲眼底满满当当的暗色。
那才是真正的势在必得。
*
两点半,预定的搬家公司准时来到楼下,银色小货车将窄巷堵得严严实实,像是一条铁皮做的毛毛虫,慢吞吞挪到了胡同死角,一屁股坐了下来。
毛毛虫打开了翅膀,师傅陆陆续续下了车,他们按照雇主指示上了楼。
沈南昭点了根烟,他等在一楼,半靠在一张废弃木桌旁边,烟雾升腾起来,他的眼睛像是掩在晨雾后忽明忽暗的琉璃。
楼道的动静引起了黄毛的注意,他拉开生锈的推拉窗探头看了一眼,在看清来人后,嘴边咧开了笑。
他噔噔噔下楼,讨巧地凑到沈南昭面前:“哟,准备搬家呢?”
沈南昭懒散地瞥了他一眼:“是,找到地方落脚了。”
比起落脚,倒不如说是落户来得准确。
黄毛看了看楼道里忙碌的人,他搓了搓手:“那个,邻居一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吱声。”
沈南昭又撩起眼皮看着他,哂笑一声,玩味道:“没事,我会处理好的……还有其他事么?”
他下了逐客令,黄毛却还没引入主题,他牙一咬,心一横道:“我之前不是帮你拉闸了吗?那天你说的太匆忙,回去之后,我才发现电脑没关机,拉闸给拉死机了,里面的东西还没保存,那可是……”
“不用拐弯抹角,你直说就好。”沈南昭听着他颠三倒四的叙述,轻描淡写打断道,他在桌面上碾灭了烟头,随手扔入了垃圾桶,“要钱?”
“八百。”黄毛比了一个“八”的手势。
“定金、尾款我都付清了,我们的交易在当天已经结束,你现在再来要补偿,不合适吧。”
“你想赖账?”黄毛踢了铁板,他收回手,语气不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东西。”
“不就是个卖的,那天我都看见了,你勾搭了个男人回家,恶不恶心啊!”
沈南昭丝毫没有被他激怒,他情绪稳定,笑道:“我不知道一个依靠女友生活的吸血虫,有什么资格或者勇气去评判别人。”
“你!”黄毛额上青筋暴起,可他却强行压住脾气,拔高声音大放厥词,“哈,你不敢正面回答!我说的果然没错,你就是故意钓男人的吧!”
“你能否认什么呢?”
沈南昭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他的口袋,随即笑容更真挚了些:“你说的没错,我在追他,用些小手段又能怎样呢?”
“哈!”还不等黄毛咧嘴大笑,下一刻,他得意洋洋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沈南昭虚虚点了下他的衣服口袋的位置,不慌不忙道:“录着音呢?”
黄毛脸色骤然一僵,他下意识捂住兜里手机,色厉内荏道:“什、什么?你胡说什么!”
“我说,你录这个打算讹诈我……会不会想得太简单了?”沈南昭说着说着,还有功夫往后稍一眼,随即抬高声音交代道,“师傅,那个东西可以不要,麻烦您直接扔掉就好。”
“好嘞。”师傅答应得爽快。
“总之,你刚刚都承认了!”黄毛又壮着胆子道,“如果你不给钱,我就发到网上去,让你身败名裂!”
“我承认什么了——你尽管发,如果你不能证明是我本人的话,就是伪造诬告,我会告你;如果你能证明这是我本人,那就是未经许可侵犯他人隐私,损害他人名誉,我还会告你。”
“我有专业的法务团队,至于你,还是攒钱请个好点的律师吧。”他轻飘飘地瞥了黄毛一眼,似笑非笑道。
“至少据我所知,八百元肯定是不够的。”
沈南昭弯着眉眼,慢条斯理地分析着,他杀人从不爱见血。
黄毛气得脸色铁青,他结结巴巴“你”了半天,最后只能狠狠瞪了沈南昭一眼,转头就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满嘴喷粪,恨不得将那人的祖宗十八代全部咒骂一遍。
沈南昭打了个响指喊住了他:“但你也别急着删,指不定后面还有用呢——比如说,让我身败名裂那种。”
他将那几个字咬得极重,浸透了嘲讽的意味,只见黄毛脚步一顿,随即飞也似的消失在了楼道尽头。
“哐啷!”二楼的房门关得震天响,算是黄毛竭尽全力的无声对抗。
沈南昭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散漫地撑着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台面,如今他的陷阱设好……蝉已经就位,就不知道哪只螳螂会将他的礼物献上了。
当然,他不会想到,在他挖坑的同时,最大的“危险”还在家里等着。
有只大灰狼正乐颠颠地翻箱倒柜,他把自己打扮得人畜无害,就等小羊羔无知无觉地洗干净,主动跳进自己嘴里!
如鲠在喉,他都知道
在沈南昭离开后, 秦轲确认了他已经走远,在原地转了几个圈,他似乎被“奖励”冲昏了头脑, 心脏雀跃地跳动着——他先是快步走向了主卧, 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 小声点了一遍,活像是小狗在盘点自己的肉骨头。
“要有惊喜……”他趴在床上掰着手指数着, 喃喃自语。
似乎想到了什么, 秦轲一个小狗翻身, 又将脑袋凑了过去。他综合前几次沈南昭的表现, 准确地将两种颜色的包装挑出来——那人不喜欢这些味道,所以下次要从备货名单上划掉!
处理好床头柜后,他又鬼鬼祟祟地钻进了衣帽间,拉开了里面角落里最隐蔽的柜门, 为此, 他还特意做了无把手的隐形设计。
里面摆满了“生活必需品”,各种品牌、各种气味, 他基本都一一购置齐全, 花花绿绿、由大到小地罗列整齐。
这可是他的早就备好的小金库, 是构筑爱巢的必需“树枝”, 他可不能马虎了,甚至在床头柜摆着的那几样,他早在沈南昭回国之时就拆封做好了准备。
废话, 等到箭在弦上的紧急时候, 再慢慢悠悠地找靶子, 这不是纯属破坏气氛吗!
秦轲为自己的“未雨绸缪”感到骄傲,但他只能一个人偷偷骄傲, 毕竟要是被暴躁兔子知道了这么个小金库的存在,还不得手撕了他。
他一屁股坐在柜子前面,先沉思片刻,又火急火燎地冲到客厅,翻箱倒柜将巧克力盒翻出来,一股脑地倒在桌面上,抱着精致的空盒子又回到了原位。
秦轲开始窸窸窣窣地拆包装,他非常有耐心地一件件挑出来,小心地放进去,然后胸有成竹地塞回了床头柜的抽屉。
他乖巧地等待着小羊羔送上门。
……
沈南昭准时在六点前回来了,或者说,他和秦轲将家当全部收拾好,两人甚至还简单吃了个晚餐,时针才摇头晃脑地踱步到“6”的数字上。
暮色沉沉,窗外的霓虹逐一亮灯,他随意冲了凉,正懒洋洋地倚在床头看着书,就见一只欢腾的大狗带着浑身水汽飞扑过来。
沈南昭一时不察,被拱倒在松软的被子上,连忙揪着耳朵才制住了那人闹腾的动作:“怎么了?不是说好今天休息的吗。”
秦轲抬起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可是你说好要奖励我的!”
“……”沈南昭一头雾水,他严肃道,“我都按时回来了。”
只见秦轲狡黠一笑,他扯开那人的衣领,指着肩头道:“我说的是,你必须带着它回来。”他指的位置正是下午落下痕迹的地方,本身就没有用多大的劲儿,印记一会儿就消失了。
沈南昭一时失笑,他捏了捏秦轲的耳垂:“你这是耍赖。”
秦轲假模假样地叹口气,他失落地挪到一边:“好吧,我还准备了惊喜呢。”
“什么东西?”沈南昭好奇地探头,见秦轲神秘兮兮地指了指抽屉,他满怀笑意地径直一拉。
在看清里面东西的瞬间,沈南昭的心念一动,他近乎失语。
偌大的房间里,突然笼罩着小彩灯暖黄的光芒,八音盒的音乐像是流水般倾泻出来——抽屉里是满满一柜的玫瑰,它们簇拥着,你挤我我挤你地争相往外迸,像是燃烧的一团烈焰。
它们点燃了温热的气氛,更点亮了沈南昭眸中的光。
他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傻不傻啊!”
“喜不喜欢,你之前送我的我留了很久呢——本来打算做成永生花摆件,可他们不接单!”提到这个,秦轲有些不满地嘟囔着。
他又凑了过来,黏黏糊糊地亲着,沈南昭受不了痒意,往后撑了一把,无意碰到了柜面放置的盒子。
啪嗒一声,盒子跌落,只见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沈南昭下意识看去,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像是漾在玻璃杯里临近冰点的水,在轻微敲击后霎时凝结成冰,他听见自己轻声问了句:“这些也是你准备的……”
闻言,秦轲脊背一凉,他偷偷瞄了一眼,没料到自己的小秘密会被突然发现,只瞪圆了眼,慌慌张张从身后环抱过来,小狗一样亲吻着他的后颈,一下又一下,应付式地“哼”一声。
他可不能留下“贪吃”的坏印象,到时候一定会被嫌弃的!秦轲暗自坚定信念。
只见精致的小罐里满是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沈南昭扯了扯嘴角。
似乎有一个无形的铁锤,重重砸在了他的胸膛,让他几乎丧失了呼吸——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里曾经有别的主人,还是意味着这张床上不止他一个?
沈南昭紧抿着唇,突然发力,竟是将秦轲掀翻在床上,被子上还留着上午不小心遗留的领带,他将那厚重的暗红色布料
系在了秦轲的眼前。
“嘘,我给你奖励。”沈南昭在他脑后系上了结。
闻言,秦轲不再动作,微弱的光顺着缝隙渗入,像是暗室的窗帘被不经意掀起一角,上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几乎能想象到那是怎样美妙的场景。
可真正的饕餮盛宴需要时间烹饪。
秦轲安静蛰伏着,他等待着温热的触感落在了他的额头、鼻梁、唇瓣直至下巴,一路蔓延往下,像是荒原里连绵燃起的大火。
他难耐地昂起头,急促地喘息着,直到一滴液体溅到了他的胸膛,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像是烧得通红的锅里无端落入了一滴水,滚烫的热油霎时迸裂,秦轲几乎被烫得一哆嗦:“很热吗?”
他不知道这是汗水还是眼泪,便一把攥住了沈南昭的手,一路往上想要触碰到他的脸颊。
“是,很热。”
沈南昭端正坐着,他像是居高临下的王,矜傲地俯瞰着自己的臣民,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被驯服的那个只是他而已。
他满脸泪痕,眼角湿润,却反握住了秦轲的手,凑上前用唇描摹着他手心的纹路。
秦轲用指腹轻轻蹭着他湿漉漉的脸颊,给予他回答的只有手心落下的细细密密的吻,像是春日朦胧的雨,又轻又急,他有些困顿,却不明白这种疑惑从何而来:“怎么了?难受的话,我们就停下。”
停下,什么是可以停下的呢?
沈南昭无比绝望地想着,他咬了下那人的虎口——是伴随他心脏停止跳动时,一起停下的爱吗?
他张张嘴,想问面前的人: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只是和其他人一样的金丝雀吗?
他向来都很坚定,哪怕在任何阻拦面前,只要秦轲的一个眼神,他就能义无反顾地告诉他们,我是被爱的。
可现在面对着一切存在的痕迹,他几乎没法挺直胸膛说服自己,秦轲是在意他的。
这间房子里存放着已经洗涤过一遍的衣服,所有的日用品都是双人份的,它们就摆在那里,像是围在糖糕旁大快朵颐的虫蚁,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甚至无法控制地想,我是第几个呢?
沈南昭又想起了地面散落的东西,心里一点点地沉进海底。他没有理由去质问什么,因为他才是率先背叛的人。
曾经好多次他近乎玩笑般地问,你有没有原谅我。
秦轲说,没有。
于是他掩去眼底的惊惶,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却只是色厉内荏,强弩之末。此时的他只能俯身下去,惶急地落下了自己的吻,在那人逐渐紊乱的呼吸中,一遍遍以主动的姿态宣泄着自己的爱意。
绝望是爱最好的催化剂——他难过到快要死去。
*
次日清晨,许程楠在车库里看见了秦轲的车,可今天小秦总并没有来集团。
他眼底飞速掠过一丝暗光,嘴角的弧度下落了几分,看上去有些阴翳。于是中午时分,他专程“巧遇”了沈南昭。
“沈组长,周末过得怎么样?”许程楠接了一杯咖啡,只见他明明笑得温和,可总有一种针锋相对的尖锐感。
沈南昭淡淡颔首:“还好,多谢关心。”话音落下,他端着热茶走过,却在与许程楠擦肩而过的瞬间,听到那人笑问道:“星辽湾的视野很不错,能看到整个江城。”
他霎时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去,见许程楠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那人甚至遥遥举杯,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马上要到520了,祝你好运。”
沈南昭目送许程楠施施然离开,他的喉咙有些发痒,像是无意中吞咽了一簇柳絮,想咳出来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举杯抿着热茶,缓解干涩的感觉。
毫无疑问,许程楠的一番话像是一根牛毛般的钢针,它精准又冷酷地扎进了沈南昭的心口,几乎造成了贯穿伤——
也许那人都没想到,自己用似是而非的手段膈应人的两句话,却误打误撞取得了奇效。
“许程楠……”沈南昭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毫无疑问,在所有流言蜚语里,许程楠的名字永远会作为秦轲的“绯闻”对象出现,他像是秦轲的代言人,与他旗鼓相当的朋友,更像欲盖弥彰的爱人。
沈南昭几乎无法控制地想起星辽湾里那些衣服,它们没有标签和包装,分门别类地排列在衣帽间里——那些都是他的码数,但无可厚非的是,许程楠与他的身形一般无二。
霎时,他的心如坠冰窖,但脸上依旧风轻云淡,让人看不清神情。
也许在他回来前,秦轲的确有过其他的感情经历,想到这点,他只感觉自己的呼吸被掠夺了,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几乎要捏碎他的心脏。
还有5月20日,那个在众人口口相传中,属于他们命中注定的相遇。
沈南昭走到茶水桶边,将刚泡好的热茶径直倾倒干净。
这茶太苦了。
他垂眸看着沾着一片茶叶的瓷杯,冷静地评价。
*
一整天,沈南昭都在惴惴不安的猜测中煎熬,他的灵魂已经濒临枯竭。好不容易到了晚上,他几乎是急切地将自己埋入那人怀里,像是黄昏归巢的幼鸟。
秦轲毫不知情,他想着明天还要工作,自己再畜生也不能继续嚣张,便三下五除二,用被子将自己和宝贝兔子滚成大大的胖饺子,两个人亲昵地挤在床上看星星。
“你英雄救美的故事可广为流传呢。”沈南昭在黑夜中注视着天花板,语气含笑,状似无意道,“方便来个睡前故事吗。”
“嗯?”秦轲似有不解,他问,“什么英雄救美?”
沈南昭沉默片刻,道:“许程楠,你不是帮了他吗?”
不知为何,他的话音落下,只觉得小腿处又传来了绵长的钝痛,明明之前的伤口早已结痂,医生说不会留下后遗症,可现在却像是仍未痊愈。
也许,在听到他同许程楠的那些过往后,伤口再次绽开了……而这次没有医生,也没有药。
秦轲哼哧哼哧地转了个身,他背对着沈南昭,并不愿提这个话题:“没有什么,你别听他们乱说。”
“哦。”沈南昭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没有刨根问底,也转了身,只是恰好一滴泪没入发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他笑着轻声道:“不问啦。”
再也不问啦。
也许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一辈子,生活在达摩克利斯剑之下,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只要这柄剑不落下,也是对他最好的奖赏。
可下一秒,他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秦轲又挣扎着扭了回来,将脑袋埋在他的背后,闷声闷气道:“怎么了,谁在你面前乱讲了吗?你从昨天开始就不开心,还哭了,我问你你又不说……”
小狗紧紧拥抱着他,无端显得沮丧,耷拉着耳朵嘟囔道:“南南,别欺负我了。”
沈南昭蜷缩在他怀里,他瑟缩着,像是风雨中被淋湿的猫,孤零零地抿着唇,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哽咽道:“没有。”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是那天呢?”
偏偏是那天……对于如此特殊的时间,沈南昭无法让自己不去想,他几乎溃不成军,只能放任自己自虐般寻找答案。
他被秦轲强硬地掰过来,却不愿露出自己现在的表情,只能将头埋在那人的胸膛处,喉间干涩到几乎无法言语,像是活活吞下了烧红的烙铁。
这是一场酷刑,谁都不知道,在他听说那个“英雄救美”的故事时,心里有多慌张——
在三年前,秦轲为救许程楠向钟家大少动手之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异国的病房里。
正是在那段时间,他为了帮助在街道上被不良少年骚扰的女同胞,遭到了恶意报复,那群嚣张跋扈的少年喝了酒,骑着重型机车将他撞倒,活生生拖拽了一长段的距离。
那天夜里,街道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殷红的痕迹。
颅内出血、多处受伤,小腿粉碎性骨折,等到他被医护七手八脚送上救护车时,他的眼前晃荡着刺眼的日光灯,鲜血几乎浸湿了身下的被褥。而那时的沈南昭死死攥着床单,一直在想着,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回家。
还有人在等我啊。
他意识逐渐涣散,最后沉沉陷入了黑暗之中。
后来,经过了整整一天的抢救,在昏迷三天后,沈南昭终于睁开了眼睛,但命运依旧不曾眷顾于他,他从医生口中得到了那个噩耗——由于腿上的伤太过严重,他们无法保证能够痊愈,也许以后会对他的正常出行造成影响。
换而言之,他可能会变成一个残废。
沈南昭近乎麻木地听着医生的解释,他张了张嘴,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呆呆地看着手上冰冷的输液管,挤出一句“Thank you”。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同秦轲说过那段极其惨痛的过往,在他心里,他必须熬过去,哪怕再痛苦,也只能独自熬过去。
这也许是他离开该付出的代价。
直到后来,他从旁人口中得知,那时正巧是秦轲与许程楠的相遇,冥冥中似乎显露了新旧朝交替的预兆。
他就是被放逐的那个。
但哪怕到了现在,他只敢以玩笑的口吻说出梗在心口的刺,只要那人避而不谈,他也只能假装不在意地囫囵略过。
为什么偏偏是那天?
闻言,身后的秦轲似乎浑身一僵,似乎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他没有吭声,只是抚摸着怀中人的发丝,像是正用手指给猫梳理着毛发,一下又一下,耐心又虔诚。
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你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会帮他吗?”
闻言,沈南昭安静地抬眸,他注视着秦轲,只见那人脸上是一种很复杂很难过的表情。
秦轲在他静谧的目光中微微凑前,轻吻了他的额头,像是月夜下掬了一捧清泉,他用唇轻触着水面,晕开阵阵涟漪:“因为那天很乱,我心情特别不好,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南南……”
“那时候我就在想,也不知道我家的南南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会不会被人欺负——如果我帮了这个南南,有没有人会帮他呢?”
霎时,沈南昭眸中的泪落了下来,他几乎是哽咽着用头抵住了秦轲的胸膛,一切的委屈不安终于在瞬间溃坝,他终于在惶惶不安中求得了最终的答案。
这句话足以让他与自己和解。
他从不曾被抛弃。
沈南昭几乎仓惶道:“没、没有被欺负,我过得很好。”所有的痛苦在轻描淡写中被抹去,他只想展露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秦轲却垂着眸,他用下巴抵在那人的额前,轻轻安抚着沈南昭的脊背,他的眼眶微湿,只是轻声道:“我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
都是傻子,谁比谁好
那时沈南昭昏迷了几日, 有时候他会睁开眼,其中是迷蒙的水光,他一眼就看见了守在床边的秦轲。
然后他就会流泪。
注视着他, 悄无声息地, 一滴滴淌着泪。
一如那日他无声哀求的模样。
秦轲会俯身去亲吻他, 他眼里满是隐痛,一遍遍地在他耳边重复着:不要怕, 我来了。”
等到哄睡以后, 秦轲就会一直看着他, 守着他。他从不迷信, 但却会默默摸着手上的珠串,祈祷着上苍神佛,保佑他的爱人无病无灾,万事顺遂。
直到第四日, 沈南昭终于清醒过来。那时秦轲恰好出去准备午餐, 他捧着饭盒回来时,却见他哥早在病房门口候着了。
秦晟堵住了他的路, 他看见他哥叼着一根烟, 没有点火, 只是靠墙抱胸等他。
“聊聊?”秦晟的问句向来只是命令, 他只能点点头。
兄弟二人走到了一旁的楼梯间,其间秦轲神思不属,频频往病房的方向看去。
“行了, 别看了。”秦晟用指尖夹着烟, 他扬扬下巴, “人刚刚醒了。”
闻言,秦轲眼神一亮, 他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冲,却被他哥一巴掌按上了门。
哐当——防火门重重关上,秦轲又急又慌:“哥,你干什么!”
秦晟注视着他这个弟弟,短短几天,他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了胡茬,眼底布满血丝,满身都是疲惫颓唐。而在听到沈南昭的任何消息时,又会出现神经质的狂热紧张。
他的状态堪比躺在病床上的那人。
“你是希望他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还是觉得他会乐意让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短短一句话,瞬间浇灭了秦轲胸膛的烈焰,他恍惚地低头看了看身上皱成咸菜的衣服,鞋带甚至一长一短,将散不散地搭在鞋背上。
“的确不太好。”他喃喃道,又摸了一把下巴上扎人的胡茬,眼里又有了光亮,“我先收拾下,他不会介意的。这两天他醒了几次,看到了我……”
“但是他不知道你来了。”秦晟背着手,烟头一下下点在身后的门板上。
“什么意思……”秦轲没听懂他的话,他扯了扯嘴角,却根本笑不出来,又难以置信地重复一遍,“什么叫不知道我来了?南昭他都看到我了。”
南昭南昭……他和父亲不喜欢沈南昭的原因,就是因为秦轲太喜欢了。他喜欢到几乎要忘了自己,足以放下尊严、放下一切。
这种感情是病态的,是扭曲的。倘若沈南昭真想利用秦轲,那他能轻而易举地毁掉他的一辈子。
作为长辈,他们不能容忍自己的亲人,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过可能殒命的独木桥——这是必要的纠正。可看着他弟弟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又开始狠不下心了。
“医生说他有轻微的脑震荡,这几天意识并没有完全恢复,睁眼完全是一种本能。刚刚听医生说他醒来后,我过去确认了。”秦晟残忍地指出了那个事实,“秦轲,他不知道你来了,还特意让我不要告诉你。”
“其实我本来也没想告诉你的……”
只是事情紧急,他们远在大洋彼岸,根本不知道具体情况。如果真的格外严重,沈南昭没有挺过去,那秦轲知道之后会恨他们一辈子,也会恨自己一辈子,这将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解不开的死结。
他不会原谅他们,更不会原谅自己。
人这辈子,不应当有那么多的遗憾。
秦轲怔愣片刻,他眼眶慢慢红了,死死捏着手中的饭盒。沉默许久,他强勾起一抹笑,哽咽道:“谢谢哥。”
“他不知道我来了就不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的话,你也别说漏嘴了。”他仓皇地低下头,有些局促地摩挲着饭盒上的花纹,“就当做我没来过,他没出事,我们都不说就好了。”
秦晟看着他这副模样,更加恨铁不成钢。他愈发烦躁,烟头叩门的频率也愈发急促。
秦轲迟疑许久,他抬起头,小声恳求:“我再偷偷看一眼,就悄悄看他一眼。”
一些仿佛回到了原点,秦晟一时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所有人都对沈南昭横眉冷对,他们都在怨他,更加笃定他会给秦轲带来不幸。
而他在所有不善的目光中,挺直了脊梁,只是一遍遍机械般重复着,请求着。
“让我看一眼他,我看一眼就走。”沈南昭苍白着脸色,向着他深深鞠了一躬,再抬头时,他的眼睫上有湿润的水迹,但表情依旧冷静到冷酷。
那时的沈南昭,和现在的秦轲,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秦晟终于囫囵地将手中的烟塞到了嘴边,他按着门的手松开了,侧身让开了出去的道路。
“谢谢。”秦轲抿着唇,他没有兴奋的神采飞扬,而是小心翼翼地拉开门,谨慎地向外张望,生怕会让谁发现自己的行踪。
他像是一道阴影,悄悄地来的病房门口,隔着半透明的隔离窗,安静地看着里面的人。
正如当年沈南昭那样,隔着门窗,寂静无声地注视着。
沈南昭已经取了吸氧管,他撑起身子半靠在病床上,正低头看着手机,但手指却久久不曾滑动,就像是在发呆。
秦轲几乎要看痴了,他格外难过,甚至连他哥走到自己的身边也没发现。
突然,病房里的沈南昭手指微动,他似乎下定决心拨通了一个电话,随即微弱的手机震动从秦晟的口袋中传来。
“嘟嘟——”
秦轲吓得骤然蹲下,他靠着门,慢慢滑在地上,满眼紧张地看着他哥。秦晟却不以为意,他指了指厚重的防护门,道:“隔音的,听不见。”
“喂。”秦轲掏出手机,接通的同时按开了免提。
那边传来轻浅的呼吸,随即是沙哑的问候:“秦总,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是沈南昭。秦晟对于病号还是非常有耐心的,他瞥了一眼自家蹲在门口不成器的弟弟,继续道:“没有,你说。”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随即传来了一句虚弱的请求:“秦总,我可以报个平安吗。”
秦轲抬头看着他手中的手机,似乎有些怔愣。
他哥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嗯”了一声,随即补充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不用问我。”
沈南昭突然笑了,他的语气温和,像是山林深处袅袅升腾的轻雾:“可是他会看到。”
他似乎有点固执,又小声重复一遍,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会看到的。”
秦晟终于听出了沈南昭的意思,他报的平安会被秦轲看见,或者说他会刻意让他看到。他不想违背与秦氏的合约,所以借由“病患”的身份,来胁迫他。
此时他已经略有不喜了——方才沈南昭才叮嘱他不要告诉秦轲,他甚至都对那人转变了些许看法,没想到竟然在这儿等着呢。
沈南昭是想亲自向秦轲诉苦,得到怜悯关怀吗?
秦晟心中冷笑。
可看着自家傻弟弟着急忙慌地掏出了手机,几乎颤抖地点开了他们的聊天界面时,他的喉头一哽,拒绝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没关系,你随意。”秦晟匆匆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手插进兜里,更想抽根烟缓缓。
两兄弟一站一蹲,就这样在雪白的病房走道里安静等候着。
秦轲的目光死死黏在与沈南昭的聊天界面,他一直在期待着,可无论怎么等,却是连界面最上方都不曾出现过“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时间就这样分秒煎熬地度过着。从希望到绝望,似乎只有一瞬,有时又漫长到一辈子。
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直到秦轲的腿已经发麻时,他依旧没有等到任何消息,任何变化。他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就像是湖间沉没的夕阳,慢慢被黑暗蚕食殆尽。
他不是要报平安吗?
我不是会看到吗?
秦轲一遍遍重复着询问着、质疑着,他几乎快要疯了,眼里满是不甘的偏执。
你不是要报平安吗?
我不是会看到吗?
……
突然,他的眼神一凝,喃喃自语道:“我会看到的。”
什么是我会看到的?
他回想起了沈南昭那时的语气,固执又笃定,他在告诉秦晟,也在说服自己。
他说,我会看到的。
会不会,是我压根不会看到的?
那么……有什么是我不会看到的呢?
秦轲似乎在迷雾中找到了零碎的线索,他的手指移到了沈南昭的头像上,然后轻轻点开“朋友圈”。
沈南昭的朋友圈非常干净,干净到只有简单的一条。
显示日期为今天,五分钟前。
里面是很简单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自拍,身穿浅灰风衣的青年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身后是辽阔静谧的湖泊。
沈南昭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扬起,脸上的轻浅的笑意,映着身后波光粼粼的湖面,整个人像是会发光的水晶雕塑。
配文只有一句话:今天的阳光正好。
没有任何的线索或是暗示,就好像只是随手发的一条生活动态。
这就是他所谓的“报平安”。
秦轲的视线一片模糊,他终于支撑不住身子,滑坐在地,一遍遍摩挲着屏幕,似乎想要触摸到那人身上的温热。他抬起头,满脸是泪痕,似哭似笑道:“哥,我从来不看朋友圈的。”
“他知道我从来不看的。”
“他没想让我看到。”
秦轲低下头,他难过得快要死去,眼泪止不住地滚落,就像是落不尽的潮湿春雨。
靠墙站着的秦晟突然哽住,他看着哭成傻逼的弟弟,长长叹了口气。
所以沈南昭从来没有违背他的约定,他并没有联系秦轲,而是用最隐蔽的方式,悄悄地报了一个,也许永远不会被当事人发现的“平安”。
也许,是他们错了。
这俩都是傻子,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去。
夜色正好,别欺负我
沈南昭尝试站立时, 他在康复室摔了多少次跤,秦轲就默默守了他多久——他就像是融入背景的阴影,又像是衔尾的恶龙, 囫囵盘成一团, 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宝物。
他越来越不爱说话, 没有表情,很多时候秦晟都看不懂自己弟弟的想法。
越沉寂越危险。秦晟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作为敏锐的猎手, 他早已嗅到了空中传来的土腥味——那是山雨欲来的预示。
律师传来消息, 肇事者因未成年, 在在确认受害者脱离危险后便被放出去。他们本身就是流浪街头的混混,自然不在乎什么案底,而当地法律对他们又格外宽容,几乎让人束手无策。
秦晟据理力争, 但警察头疼地只想息事宁人, 最后以赔偿外加口头教育的结果收尾。
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秦轲的耳朵里,那天沈南昭的康复训练刚做完, 被推回了房间, 而他依旧靠在墙边。
整条走廊空荡荡地像是怪兽的喉管, 惨白的光斜落下, 几乎要将他割裂开来。
只见他的脸庞彻底掩在黑暗之中,丝毫看不清表情。
秦晟站在过道迟疑片刻,他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近, 到了那人面前站定, 酝酿了半天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都出来了, 他们家里想要和解。”
秦轲没有吭声,四周寂静到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我们还会继续争取。”秦晟说着, 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只能拧起了眉,“但是结果也许不容乐观。”
那人终于有了反应,只见秦轲微微直起身子,那张脸慢慢地潜入白昼之中,他的眼瞳黢黑,像是不可见底的深渊,但唇边却挂着轻松甚至愉悦的笑意。
这样的秦轲太过陌生,秦晟微微一愣,他的心跳几乎停了半拍,却只是逃避似的安慰自己:没事的,也许是沈南昭康复得好,他本来就高兴。
于是秦晟强压下瞬间脊背发麻的感觉,只沉默地注视着那人,等待着他的回答。
秦轲看起来确实心情不错,他难得冲秦晟微微颔首:“知道了。”随即迈开大步往外出。
那是沈南昭病房的方向。
会没事的。秦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有一种失控的危机感油然而生,似乎在他不曾注意的角落,正在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变。
飞沙走石、天崩地裂,万物死而复生,但在他面前的世界,却格外平静——
恰如一滩死水,腐烂又晦暗。
*
而他的第六感很快得到了印证。
一周后,最乱的街区爆发了一场“帮派”混战。叫喊声、咒骂声、棍棒落在身躯上的闷声此起彼伏。可怜的路灯被拧歪了脑袋,滋滋漏着火花,橱窗的玻璃碴碎了一地,像是铺了一地凌乱的沾血碎钻。
呜呜的警笛扯着嗓子咆哮着赶来,几声警告的枪.响过后,树林的鸟雀惊飞,喧闹像是凉透的开水,终于逐渐平复下来。
就是在这种混乱的场景下,秦晟与满载战利品的警车擦肩而过,他几乎是一个甩尾停到了人行道旁边。
旁边就是敞开大门的急救车,医护正像是忙碌的工蚁,扛着担架来来回回奔波。
他一把推开了车门,飞速扫视了一遍面前闹剧般的“战场”,喉头不住上下滚动着,硝烟及尘土没入鼻腔,几乎要剥夺他全部呼吸。
终于,秦晟的眼神一凝,等到皱眉确认后,终于虚脱般地舒了口气。
在战场最隐蔽的边缘,一个高挑的身影正倚墙站着,那人几乎没入黑暗之中,与阴影融为一体,像是墙里封印的恶魔剪影。
秦晟环顾四周,他绕过了翻倒的垃圾桶,皮鞋踩着脏污的垃圾袋,发出簌簌声响。
那人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他见着秦晟杀气腾腾地过来,还有心情笑了一声:“哥,这下他们会管了吧。”
秦晟几乎要疯了,他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面前人的衣领,压低声音怒斥道:“你疯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样下去,谁都保不了你!”一阵后怕涌上心头,秦晟飞也似的扫视了周遭,他手心满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整片区域依旧闹哄哄的,这场源于青少年躁动荷尔蒙的碰撞械斗,或多或少动了不该动的玩意,见了血,没那么轻易收场。
他不知道秦轲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该死,他这好弟弟是怎么在24小时陪护沈南昭里,还能抽出时间去下黑手!
总之,秦轲能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个地方,要说他是无辜的,鬼都不信!
秦轲却笑了,他挣开兄长桎梏的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哥,你觉得我做了什么呢……教唆还是拱火,有证据吗?”秦晟沉默着注视他,只见青年散漫地靠着墙壁,低头掩着火给自己点了烟,他的眼神在朦胧雾气后显得那么缥缈。
“抢地盘、抢地位、抢姑娘,没经过驯化的畜生,心思都写在脸上。小炮仗聚在一起,就成了炸药堆,往里扔一根火柴,结局只有一个——嘭!”
银白色的打火机在秦轲手里绕了个圈,火焰顺服地划出赤红的光带,他满脸带笑,一把握住了打火机,“叮”地掸回了机盖。
真诚是虚伪最好的掩饰。
只见秦轲非常无辜又诚恳地耸耸肩:“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恰好路过的良好游客而已。要说最大的过错,可能是倒霉?”
秦晟又惊又怒:“你别跟我扯有的没的!”
他话音落下,只见一个担架车碌碌推过,车上穿着骷髅罩衫的寸头男正“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秦晟霎时压低了声音,哪怕那人枯草般的白毛被染成斑驳的红色,他还是凭借记忆,一眼就认出了标志性的鸡冠头——那正是前不久被释放的肇事者之一。
当时这人在家长的陪同下走出了警局,秦晟刚好带着律师在路边等候。不成想,施暴的寸头男见到了受害方,甚至恶劣地咧开了嘴角,他用两根中指提着眼尾,往上一拉,将眼尾拉得狭长,然后吐出舌头做鬼脸……这是一个非常挑衅的表情。
秦晟的怒火腾跃,他紧抿着唇,迈步就要去交涉,却被身边的弟弟一把攥住。
只见秦轲的神态温和,他往那边瞥了一眼,笑道:“哥,不是还没成年吗,不懂事。”
秦晟诧异地注视着面前的人,怪异的感觉更甚。
这绝不是能从秦轲嘴里听到的话。他皱眉犹豫时,那群人早就坐上车了。
轰隆隆——发动机颤动的声音传来,秦晟应声望去,他错过了自家弟弟眼中的黑沉笑意。
众人目送着车辆扬长而去,大腹便便的警长遥遥站在路边,手一直抚着腰间,他眯着眼注视着这边的情况——在确保两方没有起冲突后,他推门又回去了。
秦轲漫不经心地收回了手,在兄长怀疑的目光中,他无辜地回望,表现得格外良善,像是纯白的羊羔。
可他却知道,自己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明朗。
他的心情糟透了。
如今,挑衅的寸头男正侧躺着蜷缩在单人担架上,鲜血透过指缝一滴滴地往下落,他紧闭着眼,牙关发颤,不住□□着。刻意拉长的眼尾落着狰狞的伤口,隐约能见到翻起的血肉,他疼得哆嗦,抖得整个铁制担架床咯吱咯吱作响。
他像是一具在战火里抢救下来的机械造物,濒临报废,每一次移动都会甩落几处零件。
当时有多无谓、多嚣张,现在就有多狼狈。
秦晟下意识挑开了脸,模糊的回忆在鲜血浸染中变得格外清晰,他怒视秦轲,却不料“幕后黑手”毫无反应。
秦轲也目送着担架上下摇摆着钻进了车厢,就像是他先前目送那辆车离开那样冷淡。
在担架收起最后两条腿,彻底被推入时,他突然掸下一点烟灰,略带遗憾道:“看起来他还有懂事的机会。”
“你还想做什么!”秦晟咬牙道,他心乱如麻,却死死压住声音斥责道,“医院的事我会处理,你今晚就给我滚回去!”
秦轲咧嘴笑了:“哥,这事怎么可能轻易结束?他们既然还有懂事的机会,当然要好好祈祷上帝原谅……”
秦轲比了一个噤声动作,他的眼神格外阴冷暧昧,像是隐藏在洞穴深处吐信的毒蛇。
“嘘,哥,我听见了,上帝说要当面宽恕他们。”
*
凌晨,一架包机从机场收起滚轮,悄无声息地飞入漆黑的长夜,秦轲被连夜打包回了国。
他的护照签证被全部收缴,秦晟更是直接安排了专人看着他。
针对街头械斗的处理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正如秦轲所言,只是定性为青少年的内部摩擦——这在当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一切似乎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但秦晟自然不信这套说辞,他看出了自家弟弟眼里令人心惊的暗芒,只能寄希望于将他紧急送回,远离这块是非之地。
他将事情含糊地通知了秦延闻,电话那头的男人沉默许久,只说处理好项目就会回去和秦轲好好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呢?不知为何,随着秦轲越长越大,他们两父子的亲情几乎像是蛛丝般淡薄,轻飘飘地一扯就断。
秦轲就是在这种境遇下遇上了钟之擎。
尽管刚接受完父亲的训斥,但沈南昭恢复的好消息传来,让他难得有心情去应付江城圈子的那群人。
可他的好心情却在遇上了钟之擎的瞬间,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那时的秦轲本来只是意兴阑珊,因为陌生人一句声嘶力竭的“楠楠”吸引了注意力,又听见那人嘴里不干不净地大放厥词,说什么要动他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眼神终于有了波澜。从置身事外的玩味,演变为看死人的玩味。
他将猪按上了屠宰场,一拳落下,畅快淋漓,又薅了一把垂下的刘海,满怀恶意地笑了:“你也想动他吗?”
狩猎的雄狮蓄势待发,他的肌肉线条流畅,每个动作都展现了凶狠的爆发力。
钟家大少已经豁了牙,他满脸惊恐地摆手求饶,但只能支支吾吾地淌了一地沾满血的涎水。
不是已经让那俩人走了吗!这个祖宗在说什么啊!!!
他的内心绝望,涕泗横流。
秦轲一把揪住了他衣领,他脸上明明带笑,眼底却满是令人心惊的狠意:“没关系没关系,你没机会了。”
“没人能欺负他。”他像是抛下一块烂肉般,轻飘飘松开手,在钟家大少濒临崩溃的惊骇眼神中,他展示般晃了晃手里沾血的表,笑得像是个疯子。
“放心,这个贵,不会掉你身份。”
疯了疯了疯了!
于是,秦晟在处理完A国的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收拾江城的烂摊子,却不知为何,还不等他出手,钟家就夹着尾巴屁都不敢放地举家搬迁了。
毕竟秦延闻在江城坐镇,想必是父亲出手了——那时的秦晟尽管心有疑虑,却也默认了这个事实。
在石家摆了他们一道还能全身而退后,他同自己的父亲也渐行渐远了,自然不会主动去询问这种毋庸置疑的事……
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秦延闻也是这个想法——
他等着钟家来兴师问罪,等了半天,最后他们却哑炮了一般,因此他一直以为是大儿子处理好了,便也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一个误会就这样产生了。哪怕到最后,钟家的蛀虫锒铛入狱,他俩坐在餐桌的两段,看着报纸上的头版头条,也只是不约而同地暗暗感慨自家人的雷厉风行,没有半分怀疑。
秦晟也许察觉到了什么,在得知那些异国的“加害者”流年不利,总是会或多或少遭遇些什么灾难后,他通知那边的人员撤销了观察。
而观察者多年后仍对那次的工作啧啧称奇,他始终想不明白,得罪雇主的那些小混混怎么就能那么倒霉,几乎是出门左脚就踩狗屎的运势,都快赶上现实版的“死神来了”!
但却丝毫没有人为痕迹,就是霉运翻天,生活越发凄惨。
最后,他得出了结论——那是神秘的“东方力量”,更是来自“上帝的惩戒”。
*
时光境迁,无数的过往慢慢吞吞地踱着步子,来到了“现在”。
再满手血腥的野兽也会囫囵蜷在窝里打盹,紧紧依偎着同伴,抖着柔顺的鬃毛,看上去人畜无害。
夜已经深了,秦轲轻拍着绵软的被子,将裹成胖蚕蛹的那人拢进怀里,怀中的触感让他感觉心脏的空洞恰好找到了契合的一块,满满当当地填充进去。
似乎在他的身边,他永远餍足。
沈南昭方才难过极了,他被哄睡过去,鼻尖和眼角还留着不明显的红色,看上去乖极了。
是等待亲吻的模样。
秦轲没忍住心底的愉悦,他偷偷凑过去,小心地用鼻尖蹭了蹭,又用唇轻轻描摹那人嘴角的轮廓。
然后,他在沉浸中得意忘形,抬眸的瞬间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眸子——糟糕,偷亲的小狗被当场逮捕,秦轲讪笑地缩了缩脖子:“那个,我看看你热不热……”
还不等他解释,就觉得衣襟一紧,唇上覆上了温热的触感。
沈南昭垂眸上前,他撬开唇齿、攻城略地,以主导者的姿态让秦轲溃不成军。眼见着两人呼吸频率开始凌乱,他终于微微分开了距离,声音沙哑道:“睡不着?”
“嗯。”秦轲的脸红了,他将半张脸埋入被子了,闷闷道,“你先睡,我等、等会儿。”
沈南昭看出他眼里遮遮掩掩的情绪,轻挑了他的耳垂,状似无意道:“为什么不做点其他的呢?”
秦轲呼吸一滞,他听懂了里面的潜台词,紧张到浑身尾巴毛都要炸开,他磕磕绊绊道:“你这几次都难受,都哭……明天还要工作……”
“别欺负我了。”他投降道,“你别逗我了。”
沈南昭突然笑了起来:“不行哦,我得欺负你,只要你轻轻的,我……”见到小狗懵懂的目光望了过来,他没忍住又凑上去亲了一下,继续道:“之前我一直在想,如果等我回来发现你不要我了,我会克制不住自己的邪念。”
“我会变得很坏,利用我们的过往、你的怜悯,把你从别人的身边夺过来。我也许会成为你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是你人后的金丝雀。”
秦轲探手轻轻摸着他的脸颊,只见沈南昭笑着,安抚地吻了他的掌心。
他还在说着:“我会在表面百依百顺,谦卑恭顺,背地里千方百计挑拨你和他的关系,彻底让你们决裂,反目成仇。”
“秦轲,我会完完整整地夺回你。”
在说这些话时,沈南昭一直是笑着的,他眼眶微红,但表情依旧风轻云淡,似乎只是在谈论今晚的天气,或是明天去哪个餐厅。
就像是他本就是极恶的人,因此想法多残酷,都不过尔尔。
“这样的话,你还要我吗?”他的气息又轻又软,温热地洒在那人手心,像是带着羽毛的小勾子,暧昧挑拨着那人的心弦。
秦轲的眼神幽深如渊,随着沈南昭每说一个字,他的呼吸便沉一点,这句话几乎像是战场上最终的号角。
铮——理智彻底崩断,饥肠辘辘的野兽猛地发动了总攻,他轻易将猎物按在了身下,急促的喘息交错,气温节节攀升。
而沈南昭抬眸望着他,脸上是狡黠的笑,仔细看去又是势在必得的独.占.欲。
他本就自私又残忍,谁都不知道娇艳的玫瑰下,枝叶覆盖之处究竟有多肮脏腐败。
但秦轲只想吻他。
玫瑰在夜色中拼命绽放。
他也永远在夜色中注视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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