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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2.对峙


    在大约十三四岁,稍微摆脱了年幼浅薄的认知水平,学业上也不再捉襟见肘的时候,沈知杳自主地会在一些报刊杂志中学习些关乎成长的知识。


    小小年纪,她觉得自己总是有很多疑惑,这些疑惑她很少在身边同龄的孩子们身上找寻到,为什么这么孤单,为什么感受不到爱,为什么有问不完的为什么。


    她不是不够乖,她的成绩已属名列前茅,她从来不需要父母操心作业有没有写完,放学有没有按时回家,周末会不会偷偷去游戏厅里打游戏。


    她向来孤僻,收敛着一身天真烂漫,其他的孩子也不太喜欢跟她玩,所以她有了很多时间去做一些自己的事。


    好在虽然家里不那么关注她,但对于钱这方面不会过于吝啬,她拿着买练习册的钱去买课外读物,读一些在现在看来不过是无病呻吟的青春疼痛文学,了解一些所谓的老师们的育儿经典,然后开始明白什么叫荷尔蒙与青春期逆反,什么叫原生家庭与儿童心理创伤......


    没有人指教她,也没有人细心地告诉她这个年纪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甚至是初潮,她都羞于跟妈妈说,第一次用卫生巾都不知道怎么买......没有办法,她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学着书上说的,努力地长大,也慢慢调整自己的心态。


    也是有一次,她晃然看到一篇文章里说,其实家对孩子的心理与世界观形成会产生巨大的影响,什么样的父母就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这不只是基因遗传相关的原因,也是潜移默化日月积累的结果——


    一个家暴的父亲,可能会养出软弱的儿子,软弱的儿子或许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家暴的父亲,这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例子,不一定绝对,但相比慈爱的父亲养育出的孩子,几率更大,变坏的可能性更高。


    这篇文章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触动到了沈知杳。


    她确实不喜欢总是冷言相向的父亲,看不惯他喝完酒之后独霸专横的言行,她也不喜欢妈妈在那男人面前逆来顺受言听计从,唯唯诺诺连展现爱意都那么小心翼翼,她一直都很努力,努力地不去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努力地变好变强大。


    然而......


    她一直很相信书中的指教,但有一天书里告诉她,她战胜不了,从她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开始,她就已经被敲上的戳章,就算自己反复涂抹粉饰,总有一天会暴露秉性。


    真的吗?


    真的是已经被基因掌控了吗?


    就算再怎么努力,也回不了档。


    那些冷漠的、变态的、骄傲无理的,像沈建民。


    那个软弱的、爱哭的、息事宁人的,像张玉芳。


    怎么会这样呢。


    而当需要用这样的一面来面对徐轻时,沈知杳觉得无地自容,甚至比面对当下这个满嘴脏话蛮横泼辣的疯女人还要难堪。


    徐轻一定会很惊讶吧,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时候,与恬不知耻的老妇人毫无形象的撕扯对峙,披头散发,猩红眉眼。


    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被救下来的,只知道应该是徐轻报了警,社区里也来了人,恍惚着被带进了车里。车里冷气很足,冻得沈知杳抱紧了自己,然后徐轻贴心地把冷气的风口撇开,温度调高。


    她几乎都不敢去看徐轻了,像极了蜗在地下已久的鼹鼠,在天光乍破的时候不敢抬头直视太阳,刚才的疯狂像是印刻在了骨头里,在记忆还未彻底消退之前,不断触动着身体,连带着手臂到小腿都微微发颤。


    余光之中看到徐轻严肃的面容,沈知杳抿了抿唇,一开口就是全然的嘶哑:“你眼镜......要不要我来开?”


    刚才的混乱中,徐轻的眼镜被拍了下来,一路摔到了楼下,碎了。


    徐轻深吸一口气,平缓了心情:“你的眼镜给我。”


    她们俩度数差不多,都在三百出头。


    自知以现在自己的状态,徐轻是不可能放心自己开车,沈知杳乖乖把自己的眼镜摘了下来递给徐轻。


    “等结束了我们都去再配一副吧,你这个,镜架也歪了。”沈知杳的也摔过,只是没坏的彻底。


    “嗯。”沈知杳低着头,不再说别的,而徐轻也不提刚才的事,安静得不像话,让沈知杳更加害怕起来。


    车子一路开去镇上的派出所,这也是那个疯女人的要求,非要去派出所,说是要报案,不让警察主持公道不行。


    张玉芳是跟着警车走的,沈知杳则是在徐轻的要求下,没有跟上那趟车。


    到派出所的时候,张玉芳和那个女人以及女人的儿子都已经到了。


    那疯女人还在大声地宣讲,仿佛不知羞耻。


    “警察同志你一定要为我做主,我被骗了钱,八十二万啊!”


    沈知杳才进大厅就到这话,当场吓得震住,不敢相信地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张玉芳。


    那疯女人还在拼命哭嚎:“这可叫怎么办啊,钱都是我老公的,现在要跟我离婚,必须让我把钱吐出来,我可怎么办啊!”


    “他吗的!”


    她儿子一听这话当即咬牙切齿冲着张玉芳去,应当也不知这里面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诶诶!干什么呢!别乱来!”旁边的警察眼疾手快拦住了那男人。


    沈知杳闭上眼狠狠呼吸了一口气,才复又走到张玉芳身边,不管那疯女人和她儿子登鼻上脸的叫骂,道:“你给他打电话,叫他来。”


    张玉芳早已心死,沈知杳连叫了她两声都没回过神来,直到沈知杳自己拿出手机来给沈建民打电话,才说:“没用的,他不会接电话的......”


    果然,打了两通都是无人接听。


    沈知杳气得不行,徐轻看她崩溃的模样,心疼得要命。她哪里看不出来沈知杳的镇定是强装的,她打电话的时候手都在抖。


    又过了会儿,那女人的老公、妹妹、妹夫都来了,乌泱泱挤了一大堂,七嘴八舌争执了半天,劈头盖脸地骂人,沈知杳一手护着张玉芳,一手紧紧地牵住了徐轻的手,挡在她身前......好在,她在下车之前让徐轻带了口罩,不至于被人看出了个眼熟。


    嘈杂又荒唐的闹剧,至少在这一刻能够掩盖绝望与难过带来的软弱,沈知杳很庆幸,冷静下来之后她反而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究竟该做什么。


    她还不能露怯,不能落泪,她还要护着妈妈,更要护着在这里最无辜受累的徐轻。


    又过了不知多久,警察终于主持完了秩序,也理清了那所谓的敲诈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沈建民勾搭上的这个女人叫李小兰,老公是开服装加工厂的,家里很是有钱,三年前沈建民给他们厂房做工程的时候认识了李小兰,李小兰确实姿色要比张玉芳好那么些,加上老公生意忙空虚寂寞,一来二去两人就勾搭到了床上,至今一直保持着情人的关系。


    但沈建民和李小兰都还算有头脑,很清楚知道各自都有家庭又是一把年纪,都不想为此弄得家庭破碎身败名裂,所以一直以来只维持着□□关系,不做其他肖想。


    直到去年年前。


    当时沈建民做了一单工程项目到年末要结钱,结果生意不景气的老板其实早就跑路了,可工人们一年的工钱已然每月付出去,沈建民却一毛都没收回来,欠了一屁股债。


    沈建民在沈家一直都算个人物,毕竟手下有着一帮子工人一起做事,来来往往也能被人称上一声老板,顶顶是个爱面子的,如今陪了钱,打死不肯承认服软去跟那些亲戚道里借钱。


    甚至一开始他还很乐观,想着这钱总不可能真的拿不回来,顶多算是拖欠,就瞒骗张玉芳拿家里的不动款垫了银行贷款,又用投资的理由开口跟李小兰借了八十多万。


    李小兰本就是个无业主妇,结婚后的大半辈子都是靠丈夫养着,脑子简单也不知道外面的事,还真就背着丈夫把钱弄出来借给了沈建民,甚至乐滋滋以为沈建民到时候投资赚回来的钱能分自己一杯羹。


    结果当然是,沈建民没追回工程款,之后生意也不景气,没能及时接到下一个能把钱赚回来的大工程,这垫出去的钱都打了水漂。


    而李小兰挪用了家里八十多万的巨款自然纸包不住火,她找沈建民要钱,沈建民当然还不出来,关系逐渐破裂,直到现在闹进了警局里,颜面丢尽。


    张玉芳坐在大厅里的椅子上直抹眼泪,气得已经脸色发青,上气不接下气。


    疯女人被她老公一顿臭骂,要不是有警察在,恐怕早就是一顿打了。


    沈知杳默默地坐在张玉芳身边,不置一词,只是偶尔给她递上两张纸巾,让她擦擦眼泪。


    张玉芳哭够了,才肿着一双通红的眼,一颤一颤地问唯一陪在自己身边的女儿:“怎么、办啊、叫我怎么办啊......”


    跟李小兰如出一辙的话。


    沈知杳嚅嗫着唇,良久才吐出三个字:“你问我?”


    “我一辈子老实本分,怎么就这样对我......”


    “我做错了什么啊,这可叫我怎么办......”


    沈知杳忍着心里的淤塞,看了一眼投来关切眼神的徐轻,才缓缓舒放一口气,道:“那你听我的吗?”


    张玉芳一愣,抬起头看向沈知杳。


    她觉得眼前的女儿格外陌生,陌生到她毫无准备来接受‘你听我的吗’这句话。


    一个女儿居然对长辈母亲说‘你听我的吗’?


    这不是活倒过来了吗?


    但这话说得,又是那么冷静。


    若不是她今天来了,若不是之前只有她还愿意听自己苦诉,若不是她眼周掩不住的红与隐约的怜悯,她都觉得沈知杳对自己是近乎冷漠的。好像只要自己说句‘不听’,她能立刻起身丢下自己,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张玉芳不说话,沈知杳也不着急,就这么等着,她甚至不愿再看她,而是选择看同样坐在一边的徐轻。


    然后张玉芳也跟着去看徐轻。


    刚才她忙着崩溃,都来不及去看她一眼。


    这个跟着沈知杳来的女人,即使沈知杳不说,大抵也能看出来她们有亲密的关系。


    女人一直都很有耐心,不乱置一词,也没表现出惊惶,将近两个多小时里,只是默默地陪着女儿,仿佛在她的眼里,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女儿是值得关注与担忧的。


    沈知杳余光瞥见张玉芳打量徐轻,心里有些烦闷,甚至侧身挡了挡她探究的视线。


    这么明显的不乐意张玉芳不可能还察觉不到,于是默默低下头来不再看。


    “离婚吧。”


    听得女儿这么一句话,张玉芳俯首更低,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掉,眼水吧嗒吧嗒地掉在她膝上,砸在那双不再纤细美丽的手边。


    这才是沈知杳一直想说的,在自从得知沈建民出轨之后,还愿意接张玉芳电话的原因就是,她还是觉得张玉芳可怜,希望她能摆脱出来有自己的生活。


    “怎么离啊,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张玉芳又带了浓重的哭腔。


    “不离你等着跟他一起赚钱还债?”沈知杳狠了狠心,语气里故意多了些逼迫和尖酸:“你咋这么好心呢,你跟他这一辈子伺候他,他给你什么了,给你灌了迷魂汤吗?”


    “你别这么说你爸!他也是养大你的人,是你爸!”


    徐轻也无奈地叹息了。


    “你还是维护他是吗?”沈知杳语气又淡了下来。


    自己就像是做了无用功,心里还是念着张玉芳的好,可怜她被控制在沈建民之下,一直痛苦而不自知,想着帮她一把。


    但到头来,她却反而成了坏人,不被感激,不被理解。


    张玉芳:“我......”


    徐轻大抵是想要安慰自己,手置于她的肩上,轻柔柔地拍了拍她,沈知杳心里拧着的一股劲儿突然就泄了下去,稍稍喘了口气,背过一只手去,与她牵住。


    “妈,我原先都是不恨你的,我是你女儿,也是个女人,我设身处地地为你考虑难处和苦衷,觉得你应该还是爱惜我的,所以你需要我,我就来了,但是......”有些话说出来也会成为一种伤害。


    沈知杳曾经也是深深体会过的。


    “我觉得你还是不明白你现在自己的处境,你抬头看看......”沈知杳指了指这个大厅里,指了指不远处还在调解的另一方人,冷着脸道:“你觉得今天应该来这里的是你吗,还是我?”


    “我同性恋,我喜欢女人,是,我变态,我被赶出家门,你沆瀣一气推波助澜我不怪你,过年的时候我念旧亲好心探望,被他一巴掌一推手连门槛都踏不进去一步,你躲在他后面畏畏缩缩不置一词,好,我也不怪你,后来呢,你怀疑他出轨在外面搞女人,你哭哭啼啼来找我,问我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让你去当面问他到底有没有,行,他还有脸大大方方承认了,威逼利诱让你放过他给他一次机会......你怎么这么心软呢,你的心软怎么就不对我多一点呢?”


    “你去原谅他吧,还是跟他一辈子,为他洗衣做饭还债去吧。”


    沈知杳一口气好话坏话都抖了个干净,甚至不自觉的语调都冷厉起来,连年的、累月的委屈一并迸发出来,把张玉芳也把自己刺得狠狠的。


    “你在这里给我一句话,你要是愿意——”


    “我立刻就走,以后也别再打电话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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