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灵笑了笑:“言公子坐吧。”


    言却轻柔地放下琴,坐在贺灵对面:“贺小姐不高兴?”


    “没有。”


    言却笑道:“言却本来就是在人脸色下讨生活的,言却能看出,贺小姐不仅不高兴,还有些委屈。”


    贺灵叹了口气:“这么明显?”


    “看旁人只有六七分的把握,但是看贺小姐是肯定的。”他笑道,识趣地不问是什么原因,“贺小姐今日可想听个曲子,听个快活些的?”


    “那麻烦你了。”


    言却放好琴,随意拨弄两下试了试音色,他在心中计算了一番,琴声从指尖流淌出来。


    是淮南的一首儿歌,曲调欢快活泼,从琴声似乎能窥见三月孩童散学,自由自在游玩的场面。


    只是她记忆中,这个乐曲不是很长,言却似乎又增添了一些内容,与原曲完美交融在一处,似乎这曲子生来就是这样。


    贺灵跟着哼哼了几声,暂时从他琴声中获得幼时无拘无束的心境。


    曲声渐收,贺灵仍旧有些意犹未尽。


    她看着垂首摆弄琴弦的言却。


    言却他这个人,他的曲子都带着这样的力量,让人永远都觉得不够,让人忍不住沉迷,又让人觉得有些,危险。


    她偶尔也有些分不清,这危险是来自于言却本人,还是因为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同一个万花丛中行走的人相处。


    贺灵不由得带上几分警惕:“多谢言公子。”


    “不过是信手弹个曲子,没有辱没贺小姐的耳朵便好。”他似是真切地心满意足。


    “不过恕言却僭越。言却虽不知贺小姐为何烦忧,无意冒犯小姐,打探您的私事,可是也斗胆,想同贺小姐说一句话。”


    “嗯。”


    言却身子微微前倾:“人生如意之事少有,后事更不可测,不如只看当下,只从本心。”


    “当下,本心。”贺灵皱着眉头,细细思索他的话。


    当下,当下她没什么想做的,心里也没什么想要的。


    她倒是清楚什么是不想做,不想要的。


    她不想没日没夜地学习课业,不想要什么世子妃,裴家主母的未来。


    裴家。


    贺灵心中一梗。


    她看向言却:“言公子是皇城人?”


    言却没有直接回答她,信手轻抚琴弦:“贺小姐是有什么要问的?”


    “哦,前些日子是裴老夫人寿辰。”贺灵放慢语速,琢磨怎么能说的委婉一些,“我不是闯祸了么,听说裴世子最是孝顺,怕得罪他。”


    她在遮掩上的技巧太拙劣,话送到耳边,她的意图也袒露出来。


    “裴世子应当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言却笑盈盈道。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贺灵追问。


    言却似笑非笑地看她:“贺小姐如何认为?”


    贺灵靠在椅背上,看着房梁:“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她想起身边人对裴远章的评价,“年少有为?能力卓然?样貌出众?”


    言却点头:“贺小姐说的似乎都是对的。”


    贺灵不满意地睨他一眼,言却柔柔地纳下这目光:“小姐心里不是有答案么,同一个人相处,旁人怎么看他,不过是做参考,还是要看小姐如何想。”


    “小姐在宴会上的事言却也有听闻,旁人也有贬低小姐的,但同小姐相熟的,不也觉得小姐率性可爱。”


    方才还在说裴远章,如今骤然把话题扯到她身上。


    贺灵看着言却,言却也看着她,目光灼灼,不躲不闪,晶亮的眸子带着点她不知晓却有些黏稠的意味,一点一点,要将人拽进他的眸中。


    “你怎么……”贺灵被看得不好意思,坐正身子,“总喜欢这样见缝插针地夸我。”


    言却更进一步,走到她身边斟茶:“自然是因为小姐当真……率性可爱。”


    贺灵别过脸,再回头,言却还在看她。


    他的笑容温和,眼眸干净,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贺灵头一次面对这样柔软的目光,似乎要将她轻柔地包裹住,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呆呆地同言却对视。


    言却轻轻一笑:“贺小姐似乎不知晓,您眼下的模样,更是……”


    他剩余的话没有说,目光一寸寸游走在她脸上。


    言却的目光如有实质,如同用指尖,用嫩叶,珍惜怜爱地,抚过她脸上的每一寸。


    贺灵再是木讷迟钝,也有几分慌乱。


    太陌生的慌乱让贺灵无措,她偏过头,用手掌挡住言却的目光。


    言却不甚在意,仍旧眉眼带笑:“眼下贺小姐可高兴了些。”


    也没什么高兴的。


    贺灵心想,被他这么一打断,只是没刚才那么生气罢了。


    她还想说什么,茶杯轻轻地抵在她的唇边,耳中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见贺小姐喜悦,言却便也知足了。”


    “贺小姐好像有些热,用些茶水吧。”


    贺灵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言却行止分明已经过了界限,她应该推开他,警告他,让他再不敢这般失礼。


    可他的动作一点不让人觉得冒犯,甚至想就着他的动作,再近一步。


    心跳微微错乱,贺灵看着旁边带笑的脸,微微压下下颌。


    杯中茶水沾唇,贺灵忽然停下,错开言却的手,抓住杯子:“我自己来就行了。”


    言却没有放开,又凑近几分,贺灵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暖香,随着温热的鼻息,正打在她的鼻尖上。


    贺灵耳际发烫,再不敢看他:“你松手。”


    “贺小姐,当真希望言却松手。”言却的音调故意曲折,“若是贺小姐所愿。”


    他松开茶杯,小小后退半步。


    茶杯到了贺灵手中,满杯茶香中,似乎还带着言却身上地暖香。


    贺灵偷偷瞥了眼,言却仍旧立在她身侧,目光温柔包容,似乎由她做什么都可以。


    她没喝水的心思,随手放在一边。


    言却见到了火候,不再逼近,反而退了几步,俯身收拾瑶琴。


    “时候也不早了,言却便不叨扰小姐了。”


    “你这就要走了?”几乎是下意识的,贺灵出言挽留。


    可话音一落她就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


    言却停下动作:“贺小姐希望我如何?”


    温柔的危险更甚,贺灵抓紧茶杯:“言公子一路小心。”


    言却不在意地笑笑:“好,多谢贺小姐。”


    人已经离开片刻,鼻尖那点暖香才彻底消散。


    天已经黑透,她不能再在外耽搁。


    只是还有些不情不愿,贺灵下楼的步子也十分沉重。


    楼梯上男子步伐匆匆地经过她,到拐角忽然慢下来,面露疑惑。


    方才那位,似乎是贺小姐?


    他在门口停留片刻,厢房里的男子等得不耐烦,一把拉开门:“主子一直在等着呢,怎么磨磨唧唧的,想什么呢?”


    男人走进包厢:“方才我好像看见了贺小姐。”


    里间发出一道声音:“她来这做什么?”


    “属下不知。”男人道,“可要去查查?”


    “不必。”


    话音落,内间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男人疑惑地看去,却见他家主子,步履有些奇怪地走到太师椅前,落座。


    “世子爷这是怎么了?”


    裴远章道:“金蝉脱壳,总要付出些代价,不过是小伤。”他看了眼自己的左腿,“夜七,太子怎么说的。”


    “太子殿下约您三日去青汇坊详谈。”


    裴远章皱了下眉头:“青汇坊?”似乎对这个地方有些许不满意,“如何去玖安长公主的地方?”


    青汇坊。


    皇城谁不知道,这青汇坊是那位风流恣意的玖安长公主,专为自己快活备下的地方。


    玖安长公主的风流行径,他也知晓些许。


    虽说上京这些贵妇,不只玖安一人喜爱蓄养倌伶,可独她最为张扬放肆,甚至在一段时间带成风气,引得贵妇争相模仿。


    甚至也有些未出阁的小姐家,盲目效仿,私下放纵,引起几桩糊涂案,玖安被皇帝实实在在惩罚一番,才有所收敛。


    待风波平息后,玖安长公主又开了这青汇坊,美其名曰是听戏赏曲,实则所为与先前无异。


    说是青汇坊,名字文雅,不过也是个花楼。


    只是旁人的花楼只招待男子,玖安公主这家,却是男女不忌,故而在皇城,很是受欢迎。


    裴远章本不在意,玖安长公主一直安分,这才能在皇城留这么多年。


    只不合他的喜好,便离着那些地方远些就是,可太子也不是喜爱这一套的人。


    且因为景阳长公主的缘故,与玖安长公主更是疏远,如今商谈要事,怎么又跑到那个地方去了。


    “这些时日皇城都发生了什么事?”


    夜七仔细想了想:“不见有什么大事。”


    裴远章点头。


    夜七犹豫了一瞬:“倒是有件同贺小姐相关的小事。”


    “她如何?”


    夜七如实地将昨日宴会和今天贺小姐登门致歉的事交代清楚,裴远章凝神听着,眉头不由得压下。


    “你们当真是出息了。”裴远章冷声道,“先前吩咐的,你们便是这样看顾贺灵?”


    夜七抱拳跪下:“是属下疏忽。”


    见裴远章目光深沉,似乎很是介意贺小姐这件事,咬了咬牙,还是全盘托出。


    “今日贺小姐离府,似乎还带着气。”


    “无端受屈,她气愤些是应该的。”裴远章想起贺灵的那双眼睛。


    一点委屈便会满满当当地占据那双杏眼,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你。


    裴远章想,是他走得太急,也大意了,却叫贺灵在自己府上受了欺负。


    若不是因为他,若是他在,那些人又怎么敢编排她。


    是他没照顾好贺灵。


    可眼下自己也不能亲自去哄她:“这几日我备上赔礼,你亲自给她送过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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