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灵本是个心宽不记事的,当日的情绪,通常睡一觉就会散去许多。


    只是她发觉自己来了皇城之后,记性变好了很多,都过了好几日,脑海中还裴家,还是那些让人烦心的话。


    虽现在比先前冷静了许多,可还是想不到该怎么做。


    贺灵咬着笔尖,撑着头看向窗外。


    她能确定,程表小姐和老夫人都不喜欢她,可方时素的关切是真的,母亲的筹谋是真的,若是裴远章真的同程希钰情比金坚,应当也不会想到把她们凑到一块。


    虽然还未碰面,可同裴远章这三个月的言语关切,他的费心照顾,耐心开解,也都是假的么?


    她不知道。


    两个人都还未正式相处,就已经带来这么多的麻烦和烦恼,就算不顾及真假,日后他们的生活更平顺吗。


    贺灵不明白,这天下男子千千万万,她怎么就非裴远章不可了。


    他样貌如何,品性如何甚至都未知,怎么就偏要跟他绑一块。


    皇城的小姐不愿意她嫁给裴远章,她也不乐意啊。


    “小姐。”戒尺重重地一敲桌面,贺灵吓得一抖,笔杆也从嘴中掉落,污了她刚做一半的卷子。


    女师傅看着卷子上的污墨,面容越发冷硬:“小姐在课业上是越发懈怠了。”


    “对不住,对不住,先生。”贺灵忙乱收拾一通,不小心碰到一侧的书卷,她又弯腰去捡,忙乱许久才收拾妥当。


    女先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贺灵偷偷望了一眼,吓得心里一凉,有些羞愧,又莫名,有些委屈。


    这是母亲新为她请来的文辞先生。


    似乎是觉得先前的先生管教得太松,才将这位出了名的严厉先生请来,她同这位先生相处几日,从未见她笑过,总是阴着一张脸,总是对你不满意。


    贺灵这十几年,哪里被人这样冷待嫌弃过。


    “怎么对不住先生呢。”她冷笑一声,“小姐分明是对不住自己,对不住为您操劳的长公主。”


    贺灵头垂得极底,女先生看到她被半污的卷子,抽了出来。


    贺灵伸手想拿回来,又小心翼翼地放下,诚恳道:“先生,我还没写完呢。”


    女先生冷冷扫了一遍:“不必再写了,以小姐的文采和水平,再写也是浪费你我的时间,不合格。”


    又是不合格。


    这位先生教她这几日,从未给过合格。


    她已经很努力了,难道自己真的就这么差劲么。


    贺灵垂头听她的训诫,半含着眼泪,摸出书卷记诵。


    “朽木不可雕。”她丢下这一句,便带着贺灵的卷子离开。


    先生离开,房中压抑的气氛也未散,贺灵盯着书卷,上面的字却一点点模糊。


    眼中氤氲的水汽,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开。


    哪里是她朽木不可雕,贺灵想,几天前她学的还是“行行复行行”,而这位先生直接让她读“纵浪大化中”,她就算浅浅明白什么意思,又怎么可能做出文章来。


    明明是,是先生太揠苗助长。


    可这位先生从来只顾自己讲述,不许她说一句话,将她知晓的文辞道理一股脑地塞进来,自己又不是木筐,如何能装下。


    就算自己是木筐,也是个容量很小的木筐,每日装下一点点就得消化许久,更何况她心中还装着别的事。


    贺灵摇了摇头,将其他事暂且压下,一把抹掉眼中未凝的水汽,凝神去看书卷。


    看不过几句就有些发蒙,这些字十分熟悉,用十分陌生的形式组合在一块,她一点看不明白,也看不进去。


    也难怪那些皇城小姐会奚落她,她要是辛辛苦苦学完书卷,也会想显摆一番。


    贺灵执笔抄写,一上午都不见那位女先生再回来,用膳时胡嬷嬷又请她过去。


    母亲重规矩,她在府上这几个月都很少同母亲一齐用膳,本该是欣喜的,但是她课业不好,裴家的事也惹得她满脑子浆糊,贺灵第一次,有些不想去。


    可她又想亲近母亲。


    贺灵揉了揉脸,勉强打起精神去前厅。


    到房中才发觉气氛似乎有些许不对,贺灵轻快的步伐也稳重下来,小心地走到自己位置前:“母亲?”


    “先坐吧。”


    贺灵坐下,看着满目的珍馐,今日做的饭菜不少都是她喜欢吃的,贺灵看了眼长公主,心里又暖了起来,忍不住笑了笑。


    长公主侧眼看她。


    贺灵在皇城呆了三月有余,却还是不知事,傻乎乎的,她想说的话又淤堵在胸口,化成长长的叹息。


    “母亲为何事烦忧?”


    景阳挑眉:“你还能看出我烦忧。”


    贺灵笑了笑凑近一些:“母亲不高兴的时候就是这样,不喜欢看别人,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景阳被她逗笑,捏住她的脸:“你现在倒是聪慧了。”她松开手,“今日先生说你课业退步了许多,是怎么回事?”


    “母亲。”贺灵沮丧道,“我确实学不懂。”


    “怎么会学不懂。”景阳眉头紧皱,“这可是皇城最出众的女先生,皇城有文名的小姐儿,不少在她那学过,她们都能学得懂,你如何学不懂。”


    贺灵提了口气,想为自己辩解,在景阳有些锐利的目光下还是泄尽,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母亲的这番话常说,她先前也常辩解,可最后只是不欢而散,白惹母亲生气。


    “女儿知道了,女儿会,加倍努力的。”


    长公主长叹一口气,怜惜地看着贺灵:“先生说你心不静,是在想什么事?”


    贺灵攥紧手中的竹筷,想直接将裴府的是全盘托出,将自己的猜忌和纠结都告诉她,可母亲十分相信裴远章,又喜欢裴远章,她如何能说。


    “其实也没什么。”贺灵的微笑有些涩然,“就是在想,要是裴世子,应当很快就能掌握这些课业。”


    景阳点头:“他自幼聪慧,旁人自然比不得的。你同他写信时,也可以多请教请教,当能有所裨益。”


    “母亲。”贺灵道,“女儿有些奇怪,裴世子这般优异,为何迟迟没有婚配?”


    “我,我先前听说,说裴世子早有心仪之人,所以才……”


    她偷偷看景阳的神情,景阳似乎毫不在意。


    “眼下他要娶的是你,对你也还算热络,不必再想旁的。”长公主看了她片刻,“你平日就在纠结这个?”


    “只偶尔想一想。”贺灵道,“我同皇城这些小姐想比,与裴家的表小姐相比,都有不少差距,我也不明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到听不见。


    景阳见她垂头的样子,给贺灵夹了块菜:“所以你更要上进,把握好这门婚事,明白么?”


    贺灵听出景阳话中的意思,没什么精神地点了点头。


    她明白,母亲不会轻易让她丢了这门亲事。


    贺灵胸中酸涩,看了一圈菜肴,又要去夹红烧小丸子,被长公主压下筷子:“这菜你用太多了。”


    贺灵转向白菜,重重地咬了一口。


    一连几日,贺灵总是这样闷闷不乐的,长公主以为她是受了打击,又在房中憋闷许久,便放她出去玩了两天。


    贺灵在皇城也不认识太多人,太子忙于政事,想闲谈散心,便把黄诗云他们约了出来。


    女孩子间闲谈的左右不过那些事,金玉饰品,坊间传言,男女婚事,贺灵有些出神,忽然被黄诗云点到。


    “我倒是忘了,虽说你已有了未婚夫婿,可你于男女之事上,还一窍不通呢。”


    贺灵否认:“谁说我一窍不通的。”


    她也有那么短短的一段经历。


    虽说没有结果,无疾而终,但她还是,浅浅经历过,也明白男女之情的。


    “我眼下也十四了,才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


    黄诗云逗了贺灵许久,见她现在才从失意中抽身,引她继续闲谈:“你懂什么?”


    贺灵不想同她说,又看向窗外:“反正我,就是懂,很懂。”


    “是么?”


    盛晴在一旁补充道:“同裴世子,怕是见他一面,就该明白些男女之情吧。”


    贺灵疑惑地看着她,这跟裴远章有什么关系。


    盛晴也觉得奇怪,惊讶道:“你们不是信物都交换了,你不会还没见过裴远章吧?”


    “没有。”贺灵道,“先前本来是有次机会,他临时被叫走了。”


    “那,那你……”


    在好友面前也不用顾忌太多,正提到裴远章,贺灵索性就问出来:“你们在皇城也有段时日了,可见过裴远章,他样貌如何,人又如何?”


    黄诗云两人对看一眼,均点了点头:“不是会辱没你的样貌。”


    贺灵摸了摸脸,听她们继续道:“至于人如何……你不也听过不少么。”


    贺灵道:“都是些没用的。”


    黄诗云坐正:“先前在宴会上的那位程希钰,你还记得么?”


    贺灵放下筷子,她怎么会不记得这位才貌双全,与裴远章“青梅竹马”的表小姐。


    想起先前在裴府听到的那些话,贺灵认真听黄诗云说话。


    “裴远章生母在他四岁那年因病去世,他总以为是自己让母亲操劳过多,忧思成疾,所以一直心怀愧疚,只是他母亲去世了,也做不得什么,于是对他舅家程家十分照顾。”


    “程希钰便是他舅舅的继女,与他不过是名义上的表兄妹罢了。他舅舅知晓裴远章心中的愧疚和弥补的意思,时常对他提些要求,只要不是什么过分的,裴远章几乎照单全收。”


    黄诗云叹了口气:“只是人心不足,谁不贪恋国公府上的权势。想到个近水楼台的法子,打着在皇城养病的由头,将程希钰送了过来。”


    “只是皇城可不是这么容易进的,你也有些体会了。就算你人在皇城,她们仍旧有办法将你排挤出去。程希钰初始也不顺利,多亏我们这位裴世子提点帮忙,如今才跻身皇城小姐中一位,还很是风光的一位。”


    “先前你不在的时候,也曾有人问过程裴两人的关系,裴远章自然是问不到的,只是程希钰总是模棱两可,但曾在裴远章身上出现的事物,过不了多久,都会在程希钰手中。”


    “她说是表兄疼爱,谁不知道,她这么做就是为了向人宣告,她与她表兄,关系确实不一般。”


    贺灵听得头胀:“那她同裴远章,当真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说是青梅竹马。”盛晴道,“在人家的后院咱们也看不到,谁知道两人是不是……”


    黄诗云的眸光带着几分责怪,盛晴忙道:“这都是我的猜测,猜测而已。”


    黄诗云宽慰:“既然裴世子与你定下了,应当也是有几分情意的,至于他和程希钰,不过几些传言,兴许是没影的事。”


    想起那日听闻,贺灵冷笑:“说不准盛晴的猜测才是对的。”


    程希钰如今也有十七,一直留在裴府,没定下亲事,没同谁议过亲,若说两人真的没有什么,又有谁会相信。


    只是贺灵不明白。


    既然互相有意,家里人也支持,两人凑成一对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拉她入泥淖,她与裴远章素不相识,他究竟看上自己什么了?


    论容貌,那位程小姐也不俗,文采自己同程希钰根本没得比,论身世……


    原来是这个,贺灵苦笑。


    什么风光霁月的世子爷,也逃不过权势二字。


    可这皇城有权势的人也不少,为何偏偏要她,要毁了她?


    不知是不是阳光太烈了些,贺灵忽然觉得有些晃眼。


    盛晴见贺灵神色不对,也想劝慰几句:“不过现在你放心吧,有长公主在,裴家主母的位置肯定落在你手上,程希钰最多落个妾室,也算是抬举她了。”


    贺灵头越来越昏:“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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