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明白是一回事, 但是看开又是另一回事。
同盛晴相处的过程中,她偶尔会冒出些类似于该变了,或许就到这里的念头。
可是当这些一闪而过的想法真的发生, 还以这样决然的姿势出现, 没有一点难过, 是不可能的, 也不会很快地就能度过。
贺灵看着床上的雕花,眨了眨眼睛。
她看的书虽然不多,但也听到过不少没有人能同你走到最后, 人孑然而来又孑然而去的道理,先前她只是记得这些话, 眼下终于有几分体会,却觉得荒凉。
她同盛晴有过不少形影不离的日子, 最后也只能这样散场。
那她和黄诗云呢,和……
和程肃呢。
盛晴会离开,黄诗云会离开,程肃就不会么, 他们之间又会怎么样结局呢?
贺灵原本不在乎,如今却忍不住开始好奇, 程肃想要的是什么, 看中她什么, 又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她应该学得聪明些,再聪明些, 待程肃, 才能不像待盛晴这般, 这样被动。
眸光在面前的人身上定了几瞬。
一旦开始思索,便觉察到不少不对劲的地方。
她原先以为, 程肃同言却是差不多的,兴许有什么坎坷流离的身世,被迫以讨人欢欣为营生。
可言却身后还有青汇坊,而程肃,她与他初次见面虽在青汇坊,可他日常却总是独来独往的,更何况,先前无意间在影市碰面,他同太子的关系似乎也非同一般。
两人自然不是那种关系,贺灵对太子还是有几分了解,那程肃和兄长,或许是能说得上话的熟人,或许是东宫的宾客。
贺灵终于明白几分。
是了,程肃他家肯定是有些名势的,见他品性,又有一手的上等的文章和好字,没有些家学和家底,很难熏养出来这样的他。
但是应当也算不上显赫,贺灵想,不然以他的能力和家中的势力,早就能将他托举到不低的位置,可程肃显然不是。
他如今没有什么声名,甚至还要委屈自己,从她身上找到出头的路径。
或许是某位小官宦家,被寄予厚望,耐心教养出的独子,或者是哪个人丁兴旺的府邸上,不受宠的旁支。
而他所求,或许也不外乎是那么几样了。
贺灵觉得自己似乎成长了,明白事理了,她并不高兴,也没觉得难过,只觉得空荡荡的,隆冬时节有些冷,四肢冰凉,她本能地想触碰些温暖的东西。
她握住裴远章的手。
“手怎么这样凉?”
裴远章将她另一只手也拉过来,捂在自己的掌心中:“让人将炭火再烧得热一些?”
“不用。”贺灵看着他微微低下的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眨了眨眼睛,轻声道:“你同太子,很熟悉么?”
“算不上,只是偶尔能说上几句话。”
裴远章这句话也算坦诚,他和太子都算不上太多话的人,且又都不清闲,两人在一道,说的更多的事朝堂政事,偶尔闲谈。
太子身边有能同他谈心,同他玩到一块的,他在想放松,想说些生活琐事的时候,自然会去找那些人,同裴远章倾诉,只会自找没趣。
贺灵点了点头,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她能给程肃的,也就这些了。
贺灵笑了笑,抽出自己的手:“我,我有些累了。”
她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用力地扬起微笑。
裴远章眸色有几分复杂。
他也知晓贺灵没那么容易就能想开,兴许在没人的时候,还会再哭一场,再埋怨一遭,可他却不能一直在这里陪她。
那天他应该跟着一块去的,或者早些拘住盛晴,这样,如今贺灵兴许还能好受一些。
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水汽:“嗯,睡吧。”
他扶着贺灵躺下,仍旧同平常一样,守在她身侧。
贺灵转过身,背对着裴远章,她眼下没有一丝睡意,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垂下的床帘。
裴远章又坐了片刻,起身离开。
待到房间里彻底恢复平静,贺灵才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第二日贺灵就被安排从昏迷中苏醒。
苏醒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来看望的人不少,纵然她的母亲拦下几波,可是这一日,她几乎时时刻刻装成一副十分虚弱的样子,接受旁人的问好。
“怎么伤得这样重。”黄诗云恨声道,“我若是早知道盛晴会对你出手,当时说什么都不会让你同她一道。”
贺灵神色淡淡:“没事了,眼下我不是好好的么。”
黄诗云叹息:“言却也十分放心不下你,几次求到我府上。”
她偷偷看了眼在外间侍候的宫女和嬷嬷,低声道:“可是你也知道,我也没法子将他带进来,这里倒是有他一封书信。”
贺灵接下,随手放在枕头下:“有心了,你告诉他不必担心,我眼下很好,兴许不日就能恢复。”
黄诗云上下打量贺灵的样子,从前她脸上都不施脂粉,便是红润康健的,如今脸上似乎涂了几层,越发显得人虚弱无力,哪里是一点事都没有的样子。
她知晓盛晴找上了张黎,想从贺灵下手,逼太子一行放下买官一案,甚至盛晴将贺灵带走的时候,她都没有太担心贺灵。
谁成想盛晴下手竟然这么狠,就将贺灵刺伤成眼下这个样子。
若说之前她还有几分生机,他们盛家,也能从这个案子中脱身,可如今伤了贺灵,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玖安长公主分明告诉过盛晴,不要心急,再耐心等等,她何必同张黎那帮人混在一起。
张黎是谁,他资质平平,能从皇帝生边一干伴读中,走到丞相的位置,阴暗手段多如牛毛,那样的老狐狸,盛晴也敢听信他的。
“你的话我会帮你带到的,你且安心养伤。”
贺灵点了点头。
待黄诗云离开,房间中难得迎来片刻的安静。
贺灵饮了杯蜂蜜水,装了一整日的病患,她浑身都发硬,扶着小圆的手准备下来走动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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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边还没走上几步,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贺灵看着已经有些擦黑的天空。
还有谁,这么晚了,还要过来。
来的不是旁人,就是安排她伤势的太子,只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并不讨人欢心的尾巴。
贺灵见到人索性闭上眼睛装睡,还故意弄出睡着时的呼声。
太子轻笑一声,十分不客气地用带着凉气的手捏住她的面颊:“少来,方才见黄诗云的马车刚离开,你哪这么快就能睡着。”
贺灵伸手拍他,太子反而越用力。
“你松开我,眼下受伤身体虚弱,怎么就不可能睡得快了。”
“殿下。”身侧的女声也十分担忧,“您别戏弄她了。”
太子这才收回手,整理下袖口,坐在一侧。
贺灵哼了一声,灵活地转过身,背对着两人:“我已经睡着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太子神情不变,瞥了眼拘谨的袁雪。
她的眼眶还有些发红,紧张地看着贺灵的背影,下意识上前一步,想出言关切贺灵的伤势,却又不敢打搅她。
太子留意到她的动作,难免有几分不快。
贺灵身上就两道小口子,再过上两三天痂都要掉了,甚至一点痕迹都不会留。
他当初被她扎扎实实砍了一刀,伤口连骨头都能看到,也不见袁雪有一点动容,甚至手法十分不细致地帮他包扎。
怎么人跟人的待遇这般不一样。
太子再看贺灵不配合的样子,推了推她的肩膀,贺灵倒还没说什么,一旁的袁雪先拍开他:“你做什么?”
瞧瞧,如今他才是多余的那一个了。
“你不是想看看这丫头伤势如何,不把她叫起来,怎么让你看?”
“你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
两人异口同声。
太子不觉得自己哪里过分,只是眼下的场景,他似乎,有些多余。
“好好好,那孤不说话了,你们说。”
贺灵撇嘴。
她和袁雪更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身上伤还好么?”
贺灵顿了一下,她现在一点看不懂袁雪。
照理说她对袁雪应该没什么利用价值了,明知自己也不待见她,袁雪怎么还,总来找她。
可上次影市袁雪毕竟帮了她不少,贺灵勉强应答:“没什么事。”
“哦,那,那就很好。”袁雪看着她仍旧抗拒的背影,面上有几丝落寞,又被她轻巧地压下。
她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干巴巴道:“那便不打扰小姐休息了。”
袁雪询问地看向太子,太子只抬了下下巴:“你先去,孤还有话同贺灵说。”
袁雪点点头离开。
“行了。”太子道,“人都走了,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贺灵烦躁地哼了两声:“我今天真的很疲惫,兄长,这一日,我应付不少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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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雪也是需要你应付的?”太子正色道,“你多敷衍她都不会介意。”
贺灵裹着被子,没说话。
太子轻叹一声:“有时候也不明白你这丫头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袁雪是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可凭心而论,她待你还算周全。”
“且当初受伤的是孤,孤都没说什么,怎么就你这丫头耿耿于怀的。盛晴伤你更重,之前不还在为她求情么?”
“她们又不一样。”贺灵道,“兄长平日里不是最小气,当初她险些要了你的性命,你怎么这么大方。”
太子轻笑:“这个……”
他刻意买关子,见贺灵因为好奇翻过身看他,仍旧拉长调子:“待你再长大些,就该明白了。”
“你又是这样。”贺灵埋怨,“当初你硬是要将袁雪留下,也是说等我长大就明白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在你眼中,我还算不得长大?”
太子眸光温润:“嗯,不太算。而且你不明白,反而挺好的。”
贺灵被噎住:“不理你了,你也走。”
“眼下确实也该走了。”太子起身,“你好好修养身子,记得按时按量服药。”
贺灵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身,扯住他的衣袖:“兄长,不能……”
她可怜地眨眨眼睛,太子残忍地笑笑,无情地将贺灵推开:“可有人盯着你呢,别再让人发现你把药倒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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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给她开的都是些调养身体的药, 用药温平,味苦的奇怪的药草都没有添加,可寻常的草药混在一块, 凑成那股浓重的药味, 都不用喝上一口, 闻着就让人舌根发苦。
偏她清醒这几日, 不是嬷嬷,就是长公主身边的内侍来为她送药,自从她耍一次聪明, 将药偷偷倒掉,之后都是被看着喝完, 嬷嬷他们才拿着药碗离开,同长公主汇报。
贺灵每天一睁眼就想到自己要喝三幅苦药汤, 顿觉得心情十分不美好,又要同些不熟悉的人,你来我往说些场面话,心里更是阴郁。
她快受不了了, 虽然才过去几日,她已经想痊愈了。
能不能就说从哪里请来了个神医, 一下就医治好她的伤, 与平常无异。
贺灵叹了口气, 看着窗外的偏斜的灿阳,默默算了算时间, 一会用完午膳, 又该喝药了。
午膳也都是些清淡到让人腹中长草的菜色, 如果不是程肃有心,每日都会给她带点鱼肉解馋, 她觉得自己都快要变成一株草了。
屋顶上几声碎响,转眸方才念叨的人就出现在房间中,他手上提着三个油纸包,贺灵眼神发亮,亲亲热热地小跑到他身边。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往常都是傍晚的时候来,用完膳之后,她们还能就着月光,说些闲话。
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再说,且这几日憋闷,她情绪一直不好,说的话也都是负面的,可程肃总这样耐心又包容的听着。
无论她说的是什么,好的坏的,有趣的无趣的,在他眼中,好像都是要认真对待的内容,有些他甚至能很好的开解,那些不能疏散的情绪,因为程肃的态度,也变得浅淡许多。
这叫她怎么能不贪恋同眼前这人相处,想同他在一起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今天带的什么?”
贺灵耐心地同绑着油纸的麻绳纠缠,将每一个结都解开。
“不是想吃刘记的酱肉,今晨有时间,顺手买了些。”
他带的东西都不多,刚好够贺灵的量,贺灵已经将三个纸包都打开,扑鼻的肉香和料香,引得她默默吞咽了下口水。
“都是我喜欢的。”贺灵咬了一口,幸福地闭上眼睛,“多亏有你,不然当真不知道,这几日我该如何度过了。”
她这句话说得有些夸张,却让听的人觉得无比贴心,裴远章坐在她身侧,随手倒好茶水:“明天想吃什么。”
明天。
贺灵心口满足得发胀,看着他的侧脸,被阳光描摹得温柔俊秀,喝汤药似乎也没有这么辛苦,每每喝三幅,就有程肃送来的奖励。
而且是明天,明天她能见到程肃,程肃会这样细致地待她,还有明天的明天……
不可见的远方,她似乎与程肃并不能走到一处,可能预测的明日,程肃会一直这样地照顾她,表现得这般喜欢她。
贺灵笑了笑,不管自己唇角上还沾着点酱料,吧唧一口亲在裴远章的侧脸:“你真的好好啊。”
裴远章撑着头看她,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不过一点吃食就能收买你。”
贺灵正经地摇头:“才不是因为这些吃食。”
对面的人眼中是明晃晃的不相信。
“好吧,不过也是因为是你带来的吃食,才有这样神奇能收买人心的效果。”
贺灵在他面前从不吝惜好话,有的他已经听到免疫,有的,却还是能牵动着他,让人微微发热。
裴远章饶有趣味地看着她诚挚又满是爱慕的眼睛,只这样看着她,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是十分充实的。
伸手揩去贺灵唇角的芝麻:“嗯。”
“不过今日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今日无事,可以早些来看你。”
贺灵眸光发亮:“那你……”
“待贺小姐厌了便走。”
贺灵撒娇一样地哼了一声:“我哪里会厌烦你,说你会轻厌我还差不多。”
裴远章眉头微挑:“哦,怎么这世上,还有敢对贺小姐生厌的人,当真是闻所未闻。”
贺灵嘿嘿笑了两声,举着手往他怀里歪:“那说好了,你可永远不能觉得我厌烦。”
他故作沉吟地拉长调子。
贺灵有些不情愿了,还带着点油光的手就要袭上裴远章的肩膀,他顺势抓住贺灵的手腕,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自然。”
低沉的声音一直回响在耳畔,像是溪流上泛起的微波,一层一层地涌入她的耳朵,涌进她的身体。
贺灵耳朵有些发麻,脖颈心口更是升起一股酥痒,她抓挠不到,只能更亲密地贴着他的胸膛。
“那你要说到做到。”
“嗯。”
贺灵知晓他说的是谎话,谁能够保证永远。
可这一刻她愿意相信,并且获得一种自欺欺人的满足。
她们平静地依偎在一处,时光这样温柔,从身边缓缓淌过。
蜜色的阳光做这永远的背景,一切都被温柔而长久地照耀着,贺灵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几乎没有任何缝隙地,嵌在一处。
“小姐。”带着几分惊慌的声音打破这份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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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圆也实在不太愿意打断两人,“唐小姐来了,就在门口。”
“管事嬷嬷跟着她一道呢,我们只能在门口拦上一会。”
贺灵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收拾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同小圆麻利地将桌面上的东西收拾好,房间里虽然燃着熏香,可细闻还是有一股食物的味道,贺灵抓起桂花头油,洒在桌面上,慌慌张张地躺回到床上。
躺下才觉得哪里还有些不对劲,转眸便见着程肃兴致盎然地看着她,而小圆,目光为难地在两人之间逡巡。
她养外室的事,哪里能让姓唐的知道。
贺灵跨下床:“你得躲一躲。”
裴远章微微低头,看着贺灵忙乱的样子,像个慌张的小兔子,双瞳剪水,圆圆的眼睛骨溜溜转了几圈,更是灵动可爱。
“我这般见不得人么?”
贺灵扶额,不是他见不得人,程肃很见得人。
是她这事见不得人,只能得委屈他了。
“小姐。”小圆着急道,“人就要来了。”
贺灵也着急,她看了一圈,衣柜里都是东西,床下程肃的身量也钻不下去,贺灵目光落在扑着褥子的床上。
她咬了咬牙,一把将裴远章推到最里面,又从衣柜中取出床被褥,胡乱盖在他身上,自己也爬上去。
只是她躺着,越发显得里面那一团突出。
贺灵想了想,将枕头放在里侧,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
刚收拾好,就见唐芷悦和管事嬷嬷款步走进房中。
贺灵觉得后背都有些发热。
唐芷悦放下食盒,上下打量贺灵:“瞧着妹妹身子可是大好,今日脸色都比前几日红润许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灵摸了摸鼻尖,并没有明显的汗,没有说话。
“是了。”管事嬷嬷高兴道,“都是小姐吉人天相,兴许小姐马上就能好起来了。”
贺灵干笑两声。
“这是我熬的红枣梨水汤,听说妹妹喜欢,手艺不精,妹妹不要嫌弃。”
“哪里。”贺灵道,“你伤势未愈,不必这样麻烦,小圆和嬷嬷她们能照顾好我。”
唐芷悦笑了笑:“多谢妹妹关切,可姐姐愚钝,实在不知道能为妹妹做些什么,只能做这种没什么用处的小事。”
贺灵咬着牙,也顶不回去,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
唐芷悦环顾一圈,贺灵一向不喜欢太多人伺候,平日里只有长福和小圆跟在她身边,其他的丫鬟都在外面,或者方便差使的地方。
可眼下不见长福,她来的时候,甚至小圆都在门外待着,房门紧闭,可贺灵又不在歇息……
唐芷悦想起自己听到的话,觉得荒诞,可又无比希望,这是真的。
只是细细一想,又不觉得贺灵是这样大胆的人,且就算贺灵有这个胆子,能把人留在身边,长公主府上的守卫,难道就是吃素的?
她站起身,随意在房中走了走,目光却将角角落落都扫了一遍,并不见有什么人的身影,桌案上有股很浓重的桂花味,唐芷悦微微皱起眉头,看着贺灵有些凌乱的床榻。
唐芷悦慢慢走近床榻,最后停在贺灵跟前。
“你做什么?”
“是冷么,怎么床上放了这么多被子。”唐芷悦似笑非笑地看着贺灵,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我喜欢被锦被包裹着,就爱用这样多的褥子。”贺灵推开她的手,“别收拾,收拾了反而不舒服。”
唐芷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视线却仍旧落在那团被褥上。
贺灵冷笑一声:“怎么,唐小姐觉得有什么问题?”
“还是觉得我有什么问题?”
唐芷悦收回目光:“妹妹多虑了,姐姐只是担心你不舒服罢了,怕是府上的人怠慢,伺候的不仔细。”
闻言,管事嬷嬷脸色也有几分变化,她看向贺灵,贺灵冷下脸,默默攥紧拳头。
被褥下的拳头被温热的手掌包裹着,贺灵眉头一跳,涌起的愤怒瞬间消散。
是了,她同唐芷悦有什么好生气的,眼下最要紧的,分明是自己身边这人。
“你……”
有什么更柔软的东西贴在她的指节,甚至还有一点点湿润,温热的鼻息全都打在贺灵的手背上,让她越发心虚。
不成。
贺灵想,得赶快让她们离开。
“唐小姐心细,同你相比,好像我才是府上的客人一般。”
唐芷悦从容道:“妹妹误会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贺灵趁机发挥:“好了,我有些累了,默默您和唐小姐先回去吧。”
眼下贺灵同长公主关系仍未修复,唐芷悦的存在让两个主子之间的关系更为复杂,管事嬷嬷对此十分清楚。
她活了这么长时间,纵使唐芷悦藏得再好,她也能看出几分这孩子的意图,不忍心让贺灵身上伤着,还要再添苦楚。
“好。”管事嬷嬷道,“小姐您好好休息。”
贺灵微微抬手,小圆立马上前,背对着唐芷悦她们,将贺灵挡得严严实实的,扶着她躺下。
外间的小宫女送两人离开院落。
待人走后,贺灵才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一把掀开被褥:“你方才……”
贺灵愣住。
房中的炭火烧得足,温暖得如同春季,她在房中穿着一件襦裙便够了,裴远章身上压着一床厚重的被褥,被捂得面颊微微发红,一头黑发凌乱地铺散开,有些黏在他微微出汗的面颊上。
他的眼眸仍旧浓黑似墨,可这样随性凌乱,这样不端庄的样子,不仅于他的俊俏分毫不减,且更多了几分,让人发渴,让人更想靠近的意味。
贺灵忍不住伸出手,指节上还残存着方才的触觉,是极其柔软的,她觉得喉咙发干,微微俯下身,第一次,主动地吻上裴远章的嘴唇。
一触即分,可她还是觉得心跳快得不像是自己的,好像要从她身体中跃出,欢脱地跳到程肃的身体中去。
裴远章原本打趣的话也卡在喉咙,他撑起身子,同贺灵平视:“为什么亲我。”
贺灵恍惚间想起,她同程肃第一次亲吻的时候,自己似乎就是这样问的。
她看到程肃眼眸中的笑意,忽然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好傻,她偏过头,清了清嗓子:“想亲就亲了。”
裴远章点点头:“很好的答案。”
他眸光落在贺灵的嘴唇上,慢慢下移,贺灵脖颈上的伤口很浅,痂也已经脱落,留下新生的,还有些泛红的皮肤。
他笑了笑,扣着贺灵的后脑,缓缓靠近。
贺灵闭上眼睛,可唇上迟迟没有得到抚慰,就在她要睁开眼睛的时候,脖子便被什么覆上。
酥麻只击天灵盖,她呼吸都停滞几瞬,下意识地攥紧被褥。
63
这是于她来说太陌生和迷乱的刺激, 脖颈上的触觉还未消失,甚至还在向下游移,她仿佛一脚踩进棉花中, 踩进云朵中, 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可身子却是热的。
热得几乎要将她融化, 将她也融成无形的云彩,迫切地寻找一份依靠,一个容器, 紧紧地禁锢住她,容纳她。
急切的渴望从小腹蔓延, 浑身饱胀而空洞,太矛盾的感觉撕扯着, 贺灵觉得有些痛苦,又有些爽快,难耐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滑出,身前的人动作一停, 贺灵后知后觉,恨不得在他面前当场烧成灰烬。
她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羞愧在这一瞬间压住了干渴, 她垂眸, 往一侧挪开, 被人一把拦住腰身。
贺灵缓缓抬眸,触及到程肃的神色, 他的双眸, 是与她一样的不满足。
“没关系。”裴远章平复片刻, 将人搂在怀中。
贺灵轻轻嗯了一声,也用力回抱着他。
可是两个人都已经这么用力, 贴得这样近,却不知为什么,贺灵还是觉得有些不够,两人应该要再近一些,还能够再近一些。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迫切地寻找一个出口,要从这个出口中涌出,紧紧地,密不可分地贴在程肃身上,或者让程肃,满满当当地占据她。
她们两个为什么不能融化成糖浆,为什么不能是两股水流,不能是两个泥人,为什么不能融化到一块,混杂到不分彼此。
“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再捻一个尔,再塑一个我。”贺灵贴在裴远章耳边哼唱,“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注】
她心跳剧烈到好像破阵的鼓声,身前的人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两人的呼吸声,一齐浓重。
有汗珠从贺灵的额头上滚落,她只轻轻动了一下,耳际的声音带着几分威胁和喑哑:“别动。”
贺灵不动:“你也不舒服么?”
裴远章偏头吐出口浊气:“对。”
贺灵从这个答案中得到几分安慰,她纵容自己身体内烧起一把火,而裴远章是她身体外的火,一靠近这两把火越发熊熊,可她甘愿无法脱离。
她没有一点办法,不知道什么原因,更不知晓该怎么办。
但是程肃一直是聪慧的,无所不能的。
贺灵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也是,有没有能缓解,让我们舒服一点的办法?”
裴远章的身子一僵,慢慢地放开贺灵,同她平视。
“我现在感觉自己快要烧着一样,烧得空洞洞的,我觉得自己似乎需要什么东西再放回到身……”
她的话没说完,就已经被人抢夺了呼吸。
又重又深的一个吻。
裴远章当然知道如何缓解两人眼下的状况,知晓如何让两人快意,甚至他的手,已经本能地摩挲贺灵的腰际,轻巧地解开她的腰带。
可她似乎一点不知道面前的他有多危险,不知道他脑子里满是欺负她的想法,还这样诚恳吐露自己的感受,这样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
裴远章的手伸进里衣,贴着她细嫩的皮肤,却不再有旁的逾矩的动作。
可他的小妻子还小,两个人又没有成婚。
他们这样太快,太不合规矩,他也怕,会吓到她。
唯一可做的,只能越发深入地,从夺取贺灵身上的味道。
这个腻人的吻最后还是在贺灵的推拒中结束。
裴远章垂眸,用手拭去她唇角的水渍:“休息一会就好了。”
似乎是在对贺灵说,又似乎是在拘束他自己。
小小的床榻上,贺灵的味道无孔不入,这折磨甜蜜也太能消耗人的自制,裴远章翻身下去:“忽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
“不是说今日都有时间么?”
裴远章背对着贺灵,闭上眼,喉头不可控地动了动。
今日是都有空,可他是怕自己再待下去……
“突然想起的。”不敢再看贺灵,“你先歇息,明日我早些来见你,好不好?”
一向体贴地贺灵只能答应:“好吧。”
“其实这几日,你也不必总来,府上来看望我的人也不少,人多眼杂。”
“嗯。”裴远章道,“我会小心。”
贺灵看着他的背影,分明已经腻在一起许久,方才又这样亲密地亲吻拥抱,可她还是舍不得,不太想同程肃说再会。
“那你走吧。”她许久才说出让人离开的话。
浅蓝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房间中,屋中的摆设没有一丁点的变化,可贺灵总觉得有些太空了,甚至已经开始想念起程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究竟是神仙还是鬼怪,贺灵抓着被褥,看着还在飘动的床帐。
为什么能给予她这么多美好的情绪,又让她畏惧和患得患失。
“唉……”贺灵扬起唇角,长叹一口气。
在府上养伤的每一日都差不多,白日里会应付一下客人,母亲每日也都会来她这,看看她的情况,两人说的话虽然不多,她大多数时间只是被动地回答,可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她还是忍不住心软。
再一想想又觉得可笑,她好好的时候,两个人只有争吵,母亲对她更多的是失望和瞧不上,如今她受了伤,虚弱了无力了,什么都做不了,反而又几分母慈子孝的味道。
贺灵饮尽汤药。
她修整了这些时日,被太医院最好的太医诊治,伤“恢复”不少,用的药方不再是从前的那一副,味道也没有这般难忍。
离除夕没有几日,贺灵估摸了下,按照太子制定的恢复时间,她还能去宫中参加年宴。
太子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没道理贺灵在皇城的第一个春节,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府上度过。
除夕日一早,贺灵换上准备好的礼服,跟在长公主身后进宫。
这段时日她休息得很好,眼下也十分有精神,仍旧好奇地看着宫中的每一处。
记得她第一次进宫的时候,觉得宫墙高而压抑,眼下四处点缀上新春的欢喜气,倒是让人身心顺畅许多。
“贺灵。”太子对她招手。
贺灵征得长公主的同意后走到太子身边,手上被塞进一个小荷包:“这是什么?”
“点心。”太子不在意地摆手,“一会有祝词典仪什么的,开宴时间晚,你自己饿了偷偷吃点。”
“好,谢谢兄长。”
太子揉了揉她的后脑:“没事,过去吧。”
贺灵回到长公主身后,不一会,皇帝携贵妃一同出现在大殿中,管事公公唱喏,年宴开始。
她这十几年听到的好话都没有这一日听到的多,呈上的颂词和美篇都极言圣上的功绩,如今山河的安稳和富饶,贺灵尝试想记住几句漂亮话,好以后自己用上。
待人说完一回忆,词句又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看着那些大臣的目光中,不免待着几分钦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诚如太子所说,典仪当真拖到很晚,贺灵将小荷包里的点心都吃光了,夜色微微变暗,众人才能落座用膳。
贺灵早就站累了,坐下轻轻活动双腿,对面圆脸的小姑娘一直在看她,贺灵有些不好意思,忍着膝盖后的酸软,坐正身子。
这宴席丰富且大气,可贺灵吃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每个人安分地坐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按照流程同坐在高处的皇帝交谈,饶是贺灵再有精神,眼下也有些发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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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要打个哈欠,面前那姑娘还紧紧地看着她,贺灵的哈欠卡住,疑惑地看着对面的小姑娘。
应该是哪个宫里的小公主,贺灵心下有些奇怪,不过她不常来宫中,这些皇子皇女,她也就跟太子来往的多一些,自己是什么时候,入这位小公主的眼的。
轮到小公主作贺词,这才知道,这位小公主是贵妃娘娘的女儿,很是受贵妃和陛下的宠爱,听闻性子还不错,只是有些恃宠而骄,任意行事罢了。
一轮词都讲演完毕,席间才热闹轻松了些,贺灵忍不住问道:“公主总看我做什么?”
小公主冷哼一声:“本公主想看就看了,你能有什么问题?”
贺灵顿了一下,她跟这位小公主也没什么往来,和贵妃一家更是没生出过龃龉,小公主的不待见,来得太莫名其妙了些。
她的目光虽然算不上冒犯,可贺灵也不想总在她的视野中,放下茶杯:“公主请便。”
贺灵理了理袖子,站起身:“长福,咱们去别处看看。”
“你。”小公主也跟着站起来,“你要去哪?”
贺灵微微一笑:“不过随处走走,公主觉得有问题?”
不再理会小公主被人忤逆变幻的脸色,贺灵领着长福离开宴席。
宫中处处灯火辉煌,却一点没有驱散除夕夜的寒意,人间橙黄,亮光难达天际,头顶的夜空仍旧是浓郁的墨色,只盈亮的星星点缀其间。
贺灵仰头看了会,能认出几个星宿,排列布局,明亮稀疏,似乎与她在淮南看的没有什么不一样。
相距千里,可淮南的夜空与皇城的夜空一般,她与父亲还在同样的夜空之下,这勉强,也能算是一种陪伴吧。
贺灵趴在栏杆上,沉沉叹了一口气。
“小姐是想淮南了么?”
“你也在想吧。”
长福没有说话。
贺灵揉了揉脸,说道:“这还是咱们第一次在皇城过年节,说实话,比淮南有意思多了。”
锦绣文章,珍馐万千,杂耍奇技,王朝各地能哄人开心的法子,都汇聚在皇城,竭力讨人欢心,入目入耳的,没有不精彩的。
可欢笑之后,却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总觉得……
“可却总觉得,在淮南,年节才是年节。”
长福低声安慰道:“小姐不必多虑,兴许过些时日,王爷也会来皇城呢。”
她已经很擅长对期望的事不抱有期待,贺灵平淡地点头:“或许吧。”
贺灵与长福沉默地看着粼粼的水面。
水面诚恳地映着夜色,映着人间的灯火。
贺灵的目光随着渐渐散去的波纹,待再看不见,又回到原处。
她转过身,眼前的灿景在贺灵的眸中悦动,又想起小时候父亲告诉她的话:
过年的时候要高高兴兴的,这样一年都能高兴下去。
她揉了揉脸:“咱们四处看看吧。”
64
当今皇后的身子一直不爽利, 将养在深宫,后宫一应事务都由贵妃负责,今日除夕夜宴也不例外, 听闻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贺灵逛了小半圈, 夜宴热闹又处处有序, 确实能看出功夫, 她随手捡了根树枝,估摸着时间,也该回宴席上。
处处觥筹交错, 笑谈声充盈,陌生的交谈声如风抚过耳际, 不留一丝痕迹,却忽然有一道声音夹杂着几粒她熟悉的沙砾。
贺灵左右看了看, 她这个位置还算是隐蔽,停下步子。
“……就是淮南王之女贺灵,这些时日很是风光。张兄虽在皇城外为官,可举例皇城也算不得远, 难道一点消息都未曾听说?”
“多嘴。你又不是不知,张兄可是有名的花间小丞相, 所去的地方又是美女如云的镇北, 那里的花丛还治理不过来, 如何有心思关切皇城的事。”
“诸位兄台谬赞。”那人道,“镇北的姑娘各得其所, 在下不过途经的赏花之人, 诸位兄台, 还是莫要这般言语,轻慢了那些姑娘。”
众人沉默了片刻, 将原本要说的话压下,从方才的话题中再寻一支:“张兄说的很是不错,镇北咱们姑且不提,只是这位贺小姐,你却没有几分好奇?”
那人声音清朗:“自然是好奇的。”
他态度坦然,不带一点打趣和轻慢,贺灵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
说话那人混在一群世家子弟中,并分不清谁是谁。
“这位贺小姐倒是十分有闺秀风范,自进皇城以来也不常露面,只每一次出场,都同精心设计过的一番,着实让人难忘。”
“是了,每次宴席上最出挑的便是她,虽说文才算不得上等,人总是温顺娴静地,同春月海棠般,静静地绽在那,一饱人眼福。”
“也不是说没有才情,在贺小姐及笄宴上,那首曲子,诸位都忘了么?”
“正是正是。”有人道,“可见这女子容貌出众,才情略通便可,我看这贺小姐文才排不上名号,也不是什么坏事。”
一人讥讽道:“我看,你倒是巴不得她大字不识一个,同你水平相当,这样长公主回绝你家媒人的理由,还少了一桩。”
众人嬉笑,被嘲弄的人面上挂不住,微怒道:“笑,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你们就没有起过心思?”
“呵,谁不知道长公主属意裴小世子为婿,我等何必去自找没趣。”
“不过说来这位贺小姐也不像面上这般单纯柔善。”一人摸着下巴沉吟道,“若没有些许手段,裴家那小子,看着就是孤寡一生的性子,怎么会松了口。”
“雷兄,你我皆是男子,要男子上钩的手段,你还能不清楚么?”
人群的笑意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眼见着话题又要歪到别出去,原本沉默倾听的人清了清嗓子:“裴世子为人端正,闻言贺小姐也清静自持,诸位兄台还是别开玩笑得好。”
“你呀你呀,张成望,罔我们带你领略过不少,可还是这般不开窍。”声音中已经带着几分醉意,“兄台们所言,字字珠玑,待你那天当真通晓人间男女之事,你便明白了。”
张成望平静道:“兄台醉了。”
他拍拍张成望的肩膀,似乎还要再说什么。
送酒菜的婢女鱼贯而入,将酒菜摆放好,为首的那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诸位公子尽兴。”
“这是贺小姐赏给诸位的红封,说是多谢诸位公子美言,她一一铭记在心,只是贺小姐不甚在意这些虚言,还请诸位,不必再花费这般心思。”
席间一片静默,几位面面相觑。
张成望爽朗地笑了两声,干脆地接下红封:“那便多谢女官,多谢贺小姐。”
旁人只能勉勉强强地说一句多谢。
张成望转眸,见到入口处的人影。
月亮门前点缀着华贵的灯笼,烛光轻柔地笼在她身上,她仿佛不是这尘世间的人,是哪副画上的美人,因他的幻觉来了人间,或是哪朵最为娇艳的海棠,因饱沾了灵气,而幻出片刻的虚影。
他呆愣了片刻,看着门外的人似乎心情十分愉悦,仰着头离开,他难以克制地,跟了上去。
只是他的跟踪水平着实低劣,且本就无心躲藏,不过跟上几步,就被前面的人发现了踪迹,呵斥一番。
“哪里来的无赖宵小?”
张成望如梦初醒,惊觉自己的失态。
不过他也不是第一次做出这等丢脸的事,知晓这番行径绝不是君子所为,越是遮掩,越是让人生厌。
他恭敬地行了个大礼,见婢女身后的小姐似乎并没有生气,诚恳道:“在下张成望,皇城人士,家住城北巷东宅院,家中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父亲张黎,如今忝列右丞之位,母亲……”
“没有问你这些。”贺灵打断他。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有些呆的了,没想到眼前这个人更甚她一筹。
可他这幅模样倒不惹人讨厌,反而觉得有几分可亲,贺灵略微反思了下,应当是因为方才他在席间说的话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虽然不知晓她的事,也没有刻意维护的心思,可听着还算是熨帖。
只是无端尾随这一事,确实太过冒犯。
“姑娘可是,贺小姐?”
贺灵嗤笑一声:“你们说我这样多的好话,竟然还不知道我是谁?”
张成望又拱手行礼致歉:“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海涵,不必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嗯。”贺灵点头道,“方才你也没说什么,现在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跟上来,小丞相,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张成望面颊发烫,解释道:“这,贺小姐索性当在下生了怪病。自幼时,便有这般毛病,见到漂亮的东西就挪不开步子,不自觉地便跟上来了。”
“贺小姐若是觉得冒犯,在下这就离开。”
“还真是会编造。”
张成望道:“在下所言非虚,因为这个,在下时常被父亲用棍棒教导,这才有些许好转,可终归不能根治。年岁大了,虽说长了几分自控,可见到太过合心意的,还是不由自主。”
“行了。”贺灵摆摆手,“别恭维我了,本小姐也不怪你,眼下就别跟着了,你回去吧。”
张成望点点头,行了个拱手礼:“在下张成望。”
贺灵点头:“嗯,方才你说过了,张成望。”
“还……”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不知道姑娘姓字。”
“贺灵。”
“贺灵,贺灵。”张成望喃喃地念了两声,“好名字,当真是好名字。”
“姑娘如今是要去哪,在下……”
贺灵没有回话,抱胸笑盈盈地看着他,神色中却带着几分疏离,而她身侧的婢女,明显有些不耐烦。
“是在下唐突。”张成望道,摸了摸身上,将腰间的玉佩摘下,“多谢贺小姐的红封,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惟愿贺小姐今岁永岁,安康如意。”
“心意收下了,东西就不必了,也祝你如意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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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成望捧着玉佩,还想在说些什么,见贺灵已经利落地转过身,他笑了笑,仍旧对着贺灵的背影拱手道:“多谢贺小姐。”
贺灵并未放在心上,步伐轻快地离开。
回到宴席,这酒宴也才进行到一半,贺灵饮了几杯薄酒,撑着头看着中间的歌舞,跟着旁人一道叫好,一齐鼓掌。
对面的小公主目光仍旧带着几分不善,只是比方才收敛了些,她越发不在意,只当对面的人不存在。
这番明显的眉眼官司,自然躲不过宴席上的这些人精的关注,一旁的娘娘捂唇笑了笑,对皇帝道:“过了年节,元芙公主,也该及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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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神色平静:“她孩子心性,陛下也觉得,应该在宫中多教导些时日。”
贵妃看向皇帝,似乎在等着他的赞同,而男人只是放下酒杯,没有言语。
欣妃道:“贵妃娘娘舍不得公主,放在身边是应当的,只是这个年岁的少女,人人都有了婚事,只怕是元芙公主自己,心里不太舒服。”
贵妃在心底冷笑一声,她如何看不出来这些人的打算,要借着她女儿的婚事做文章,要么拉拢张家,要么用她的元芙做筏子。
皇帝子息浅薄,她也是费尽千辛万苦,才得这么一位宝贝女儿,哪里肯成就她们的手段。
贵妃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女儿身上,只觉得自己的孩子没有一处是不可爱,不完美的,只是她今日似乎有些不快,目光定定地,落在对面。
贵妃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并不是旁人,正是景阳的那个好女儿,贺灵。
她瞥了眼景阳,道:“若是没记错,贺灵似乎还比元芙大上些许年岁。”
景阳不紧不慢地轻拭嘴角:“娘娘好记性。”
“如今她可许下人家了?”贵妃明知故问,眸光微动,道“陛下,嫔妾娘家倒是有个不成器的子侄,与小灵儿年岁也是相仿,若是景阳长公主不嫌弃张家门楣,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亲事。”
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几瞬,才缓缓道:“你当真这样觉得?”
贵妃笑容依旧:“嫔妾不过一介妇人,是好是坏,还需陛下裁夺。”
“景阳说呢。”
景阳道:“多谢贵妃娘娘抬爱,只是这丫头已有心仪之人,辜负了娘娘的好意。”
“哦?”欣妃道,“倒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能有这般福气?”
在座的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景阳道:“孩子的事,我们再费心又有何用,就像欣妃娘娘,辛辛苦苦为三殿下谋求,最后不也落了一场空?”
欣妃笑容勉强:“长公主所言甚是。”
65
“想来父母之心皆是如此吧。”下首的宫妃轻柔开口, 手抚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垂眸道,“谁又能预测到结果如何, 只能竭力多为孩子想一想。”
景阳的笑容一顿, 眸光落在这位宫妃身上。
见她温顺垂首, 方才言语之间, 也满是将为人母的期待和温柔。
再环顾一圈,宫妃们各有所思,被帮着说话的欣妃, 面容上也不带感激的色彩。
是了,景阳想起来了, 皇兄子嗣缘薄,继位至今也不过三位皇子, 两位皇女,且都由当初太子府上的老人所出,这些个新进的宫嫔少有能承下恩泽的,只除了这位……
这位出身不显却颇有福泽, 入宫不过一年,便有了孩子, 跻身妃位。
景阳看了眼皇帝。
她的皇兄仍旧平稳地坐在正中, 眸中无悲无喜, 并未瞧那位妃子一眼。
僵持许久的沉默,小妃子惊慌地抬头, 湿漉漉的眸子求救一般看向皇帝, 未得回应。
“是嫔妾……”
“你说得不错。”贵妃手指点了点扶手, 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咱们这把子气力,又能作用几分。”
“不过好在三皇子是个孝顺的。”贵妃道,“皇子妃待你不也是事事躬亲,让人羡慕。”
欣妃面上流露出几丝笑意:“娘娘谬赞了。”
贵妃点了点头,瞥了眼皇帝,忽而叹了口气。
皇帝似有所觉,懒懒地看她一眼。
贵妃笑而不语,宴席上一派和谐。
不远处的贺灵无知无觉,同几位世家的小姐随意漫谈,对宴席越来越提不起兴趣。
好在也快结束了,皇帝起身,贵妃跟在他半步之后,同去观赏焰火。
随着几声巨响,天空被五颜六色的焰火映照得璀璨,匠人别出心裁,以夜空为纸,焰火泼洒为画,闪耀片刻湮灭,又炸开一幅极明亮的风景。
贺灵精神为之一振,困倦顿时消散。
只是她身侧的这些个王公贵族似乎见惯了眼前这些,都是喜悦淡然,她偷偷带着长福,溜到后头不平静的人群中。
“好漂亮啊!”
“是啊是啊,真漂亮。”有人道,“听说这焰火准备了大半年,当真没有辱没啊。”
“你看你看,那是不是咱们园子的景致。”
“还真是。”
“对!”
贺灵跟着一道拍手叫好。
“贺小姐。”
贺灵转眸看去,焰火仍旧不断在头顶炸开,面前的人干干净净地显露在亮光中。
同她想的一样的端正清秀。
她弯了弯眼睛:“是小丞相啊。”
张成望在她的笑容中愣了一瞬,笑道:“贺小姐莫要再开在下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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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想我如何称呼你?”贺灵将额前的碎发摇开,“张公子?”
规规矩矩,不带一点调笑和亲昵。
是该这样称呼他,张成望想,他的同僚这样称呼他,在他面前匆匆而过的人也这样称呼他,她也该这样称呼他的。
可这三个字,却怎么也抵不过,那句似笑非笑的小丞相。
张成望眸光微动,犹豫地张唇复又合上。
“好啦。”贺灵不在意地摆摆手,“小丞相还是张公子,不如都随我高兴如何?”
张成望笑着点点头。
“你不介意就好。”贺灵微扬起声音,“还呆看着做什么,一起鼓掌啊。”
张成望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样的角度仰头看着焰火,爆发出一样的掌声和赞叹。
他偷偷看了身侧的人几眼,她目光澄澈,只有漫天的焰火。
这样的宴席常有,焰火更不是稀罕事物,可透过贺灵的眼睛,面前的景色,却分外得漂亮。
“好!”张成望越发用力地鼓掌。
焰火暂歇,耳边骤然静下来,贺灵揉了揉耳朵。
她跺了跺脚,身子骤然往后一偏,一只手迅速捂住即将吐出的惊呼。
贺灵拼了命地踢打,身后的人仍旧纹丝不动,带着她退出人群。
俯身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尖。
“是我。”
“你做什么吓我。”贺灵用力回给他一拳,“很有意思么?”
裴远章抱歉地吻了吻她的手背:“抱歉,你既然不喜欢,下次便不会了。”
贺灵哼了一声:“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下次,你可以提前同我说一声。”
“提前同你说一声?”裴远章点头,“只是怕贺小姐同旁人聊得尽兴,就算提前说了,贺小姐也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来了来了。
贺灵微微攥拳,紧张又期待地看着裴远章。
裴远章勾了勾她的鼻尖:“你好像还挺高兴的。”
贺灵嘿嘿笑了两声:“哪有,你生气我怎么会高兴呢。”
裴远章将她额前的碎发梳理好:“什么时候同他搭上话了?”
“你的手好冷啊。”贺灵敞开大氅,“我给你暖暖?”
“别岔开话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灵瘪了瘪嘴,将他的手拢在手中:“方才随便走走就碰上了,他人挺有意思的,就多说了两句。”
“如何有意思?”
贺灵想了想:“有点呆呆的,看他偶尔会觉得同我挺像的。”
裴远章指腹微微摩挲着她的手腕,轻笑一声:“同你像?”
“是啊,我觉得跟他应该挺谈得来的。”贺灵道。
裴远章抬手,碰了碰缀在贺灵发间的红宝珠:“你对他的评价倒是高。”
贺灵垫脚轻触他的嘴唇:“怎么这样小心眼。”
裴远章轻笑,俯身咬上她的嘴唇,唇贴着唇:“就这般小气,你要如何?”
贺灵后撤不得,前进不能,只能这般厮磨着,抬手勾住他的脖颈:“不如何,这样我也挺高兴的。”
裴远章笑了笑,用力加深这个吻。
因为年节,两人不过几日不见,这时日着实算不得长,可碰上贺灵才发觉,不过几日,他竟然有这样想她。
想将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想时时刻刻都能闻到她的味道,同她拥抱在一处,紧紧贴在一处。
不知如何生出的思念浓重,在本就难控的情潮中翻涌,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越发用力地拥住面前的人,越发不知足地,夺取她的气息。
怀中的人似乎同他一般贪婪,毫不顾忌地接纳他所有的一切。
裴远章微微睁开眼,怀里的人也默契地睁开,下一场焰火怦然在身后炸开,倒映在眼眸中,不知为何,这个吻断在两人的笑声中。
“估摸还有多久到新年?”贺灵靠在他的肩膀上,仰头看着绚烂的天空。
裴远章扶正她身上的毛领:“估摸还有一刻钟,困了?”
贺灵摇头:“本来是有一点的,看着焰火便散去不少。”
“眼下想到能同你一起步入新春。便一点都没有了。”
“会不会觉得有些不圆满。”
贺灵沉吟片刻:“在皇城也好,在殊州也罢,一直都算不得圆满,今次也没觉得有多不圆满。”
贺灵转头,看着他的下颌:“所以你是特意来陪我的么?”
裴远章没有说话,只是将人搂得更紧一些。
贺灵抓着他的手,心口发软。
“或许听着有些生疏客气,可还是想谢谢你。”贺灵道,“要早知道你来,一定会给你包个大大的红封。”
裴远章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个极其厚重的红封:“你年岁小,哪里有让你照顾我的道理。”
贺灵眼睛发亮,打开看了看,红封被银票塞得满满当当,一张也挤不进去。
“这么丰厚?”贺灵掂量了下,“你的书肆这般能挣钱么?”
裴远章想了想:“倒不止那一家书肆。”
“往后谁要是……”贺灵猛然收住后面的话。
她看着手上的银票,忽然有些笑不出来。
若是日后,他求得自己所求,他这样的家底才貌,得一个温婉顺心的妻子,应当是件易如反掌的事吧。
“怎么了,想说什么?”
贺灵摇摇头:“没什么。”她叹了口气,继续靠在裴远章身上,“你以往有没有想过,未来成婚,日子是什么样的?”
“以往倒是没想过。”裴远章道,“只是近来偶尔会描绘一番。”
“我以前常常会想。”贺灵踢踢腿,道,“如今倒是不怎么想了。”
“怎么。”裴远章言语带着几分逗弄,“不满意你哪位未婚夫婿?”
贺灵的动作一顿,他们好像头一次将现实的事放在明面上去谈,好像便不用去面对一般。
可这些桩桩件件,都横亘在两人之间,没有突破的可能。
许久没听到贺灵的声音,裴远章莫名也觉得有几分低落:“看来是十分不满意。”
“应该是的。”贺灵道,“可我也算不得让人满意的未婚妻子。”
“怎么又这样说自己。”
贺灵笑了笑,没有说话。
“若是……”裴远章犹豫片刻,“若是你那位未婚夫婿出事了,你可会为他难过?”
贺灵认真地想了想:“应该会吧。”
“哦?”
“虽然我不是很喜欢他。”贺灵道,“但是他若是出事,方姨娘,兄长,母亲,应该都会很难过吧。”
“那你呢?”裴远章垂眸,紧紧地看着贺灵。
“我其实不知道。”
肩膀上的手骤然收紧,贺灵微微皱了下眉头,抬眸看向他。
辉映的焰火在他的眼中明明灭灭,那双眼睛向来同浓墨一般,平日里只浅浅流露出几分笑意,更多的情绪隐藏在他不欲人知的深海中,似乎是此时焰火炸响,才溅出几份寒凉来。
“程肃,你为什么,看着有些难过?”
裴远章将人按回怀里:“你看错了。”
无稽之谈,裴远章想,他有什么难过的,贺灵的心意根本不需要猜测,她这样说,只是不知晓自己的身份罢了。
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待他“身亡”的消息传入皇城,这丫头也不必白伤心一番。
“应该会难过吧。”
许久他才听到贺灵轻飘飘的声音。
毕竟之前,我也很努力地,要去喜欢他。
贺灵想,只是她幸运地,提前抽身罢了。
只是在程肃身上,她还有这样好的运气么?
人在开年的时候要高高兴兴的,贺灵压下涌起的酸涩,这样一年才能高高兴兴的。
一簇粗壮又灿烂的焰火笔直飞速向上,似乎要直入云霄,在天空最高处炸开。
人间亮如白昼,也沸腾一片,贺灵抱着裴远章的胳膊越发收紧:“程肃,新春快乐。”
“新春快乐,贺灵。”
贺灵勾着唇角,飞快地在他的面颊上落下一吻:“我既没有为你准备红封,便许你个新春愿望吧,说吧,程公子想要什么?”
裴远章点了点她的额头:“贺大小姐难得许诺,在下得好好想想,不如暂且放着,改日再请贺小姐兑现?”
贺灵:“也成,不过可不要为难我啊。”
“这是自然。”
宴席已进入尾声,宫中的宫女内侍,十分有秩序地开始收拾,贺灵轻叹了口气,知晓自己也该回去了。
再晚一些,只怕是要惊动母亲身边的人来寻她。
“你年初一要做什么?”
裴远章略微思索一番:“倒没什么特别的安排。”
“真好。”她微微皱眉,“只是明日估摸着我还得在宫中,年节这几日,你都没有什么事么?”
裴远章道:“应当能轻松上几日。”
“那待我出宫了,再去找你?”
裴远章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只捏了捏她的面颊道:“好,不过在宫中这几日,多加小心。”
“嗯,我会的。”贺灵站直,整理好衣服,深吸一口气道,“那我回去了?”
裴远章见她处处都整齐,点点头:“嗯,回去吧。”
“我当真走了。”
裴远章轻笑出声。
贺灵走出两步,行至月光下,又忍不住回头,小跑着扑到裴远章身上,裴远章揽着她的腰,稳稳地抱住她。
“这样舍不得我?”
“是有点。”贺灵道,“你这几日不是挺清闲的,一定要出宫么?”
裴远章放下她:“倒也不必,只是……”
他故意拉长调子:“宫中人多眼杂,贺小姐,就不怕被发现?”
贺灵的笑意登时收敛,是了,她与程肃的关系,见得了日光月光,可还不能暴露在旁人的目光之下。
贺灵拍拍他胸前的褶皱:“那你回去吧。”
“小没良心的。”
偏就怕什么来什么,两人还难舍难分地黏在一处,小道上已经有人轻轻地唤她的名字。
贺灵心虚耳尖,一下就听出来是那位张小丞相的声音,抬眼见程肃的面色,似乎仍有几分不快。
安抚一般地在他面颊上碰了碰,贺灵压低声音道:“你自己寻个机会离开,我先回去了?”
“同张成望一道?”
“怎么会,长福应当就在附近。”贺灵左右看了看,“待我出宫,第一时间去寻你。”
裴远章无所谓地笑了笑,并不为难贺灵,松开她:“好。”
贺灵转身踏上小径,长福也轻巧地从暗处飘到贺灵身边。
“张公子。”
张成望擦了擦额上的汗:“贺小姐原来在这。”
他的动作自然落在贺灵眼中,贺灵轻笑道:“今日天不见回暖,张公子怎么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张成望扭过脸,将额头上的汗水擦干净:“让贺小姐见笑了。”
贺灵点点头,带着长福往先前的地方去,张成望面色讪讪,跟在贺灵身后。
两人一道回了席面,贵妃看着贺灵身后的张成望,哪里不明白自己这个侄子的毛病又犯了,摇了摇头,道:“成望也太不不成器了些。”
陛下也看了一眼,便听到身侧的宫妃道:“贵妃娘娘要求太高,本宫看着成望倒是没有什么不好的,且看着同咱们贺小姐,很是般配呢。”
“方才景阳长公主不是说贺灵这丫头心里有人。”欣妃道,“怕不是咱们无心点中鸳鸯谱了吧。”
景阳心里已经生出几分厌烦,不理会欣妃的话,欣妃自讨无趣,不再言语。
众人又说了些场面话,这宴席才正式结束。
除夕之夜,皇帝按理是要与皇后一道过的,那厢早有人传话说皇后得了风寒,怕冲撞皇帝,皇帝面色不变,摆驾去贵妃宫中。
贺灵同景阳一道,住进景阳幼时的宫苑中,回去洗漱一番仍旧不能安眠,贺灵同景阳待在一处守岁。
她穿的厚重,雪团一样进了房门,长公主穿着件浅青色的夹袄,捧着书卷,坐在火盆前。
见到贺灵,她眉头微抬,复又落回书卷上。
贺灵脱下大氅就往火盆面前凑,见着长公主手上的书卷,不是别的,却是她从前的习作。
“母亲。”贺灵脱口而出,不想让长公主再看下去,“灯火太暗了,母亲何必再看这些书卷,伤眼睛。”
景阳十分顺从地合上书卷,放下:“总是会看完的。”
贺灵心里绝望道:那至少不要在她面前看。
“今日宴席你可还欢喜?”
贺灵随手剥了个橘子,点点头。
“可还想着淮南。”
剥橘子的动作一顿,贺灵道:“说不想定然是欺骗母亲的,只是路途遥远,也没有这么想回去罢了。”
“开年你便有十六了。”景阳垂眸思索片刻道,“兴许,你成婚那一日,他能讨个恩典回来。”
一个橘子干干净净地被她剥出来,随手撕去上头的经络,她偷偷看了景阳一眼,却见她母亲完美无缺的面上,仍旧是完美到,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平淡表情。
她知道父亲对母亲的心意,在淮南的宅院中,甚至还有间极漂亮的房子,装着母亲为数不多的器物,时常见着父亲几夜不睡,在那房中神伤。
可是母亲好似一点不在意,她说起父亲也像在说一个陌生人,在谈论溪水岸边一个普通的石块,她的母亲,竟然有一颗这般冷硬的心。
真是件好事。
贺灵抽了抽鼻子,往常她会觉得难过,如今却是十分的羡慕,人要如何修炼成母亲这般,冷心冷情,浑不在乎?
“多谢母亲。”
言语中似乎也并不排斥她安排的婚事,景阳放下心,先前贺灵遇刺,朝中反对封她为郡主的声音也少了不少,兴许再用不了几日,就可以着手礼部挑日子。
裴远章那一处,她也从太子那里打听到过,在殊州的进程还算不错,若今年年中前回城,两人的婚事正好可以定在明年春。
准备时间足够,对贺灵来说也不算晚。景阳满意地点点头,待贺灵出嫁后,她的心头大事,也算是了了。
两人便这样无言对坐,待天刚擦亮,贺灵才被许可放回房中休憩一两个时辰。
房里的被褥早就被小圆熏得又香又暖,贺灵躺进去瞬间没了知觉,没睡多大会,又被人叫去用膳。
用膳的地方就在她们所在宫苑的前厅中,内侍刚摆上一道菜肴,厅内的宫人纷纷行礼,恭贺千岁。
洗了个冷水脸,贺灵还是忍不住犯困,睡眼惺忪地看着门外,太子殿下一身常服,步伐轻松地走进厅中,打赏了内侍,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还没睡醒?”
贺灵打了个哈欠:“根本就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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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来。”太子道,“小圆说你睡了两个时辰,怎么叫都叫不醒。”
“我如今还在长身体,两个时辰怎么够。”
太子挑眉:“是么,站起来瞧瞧。”
贺灵顺从地站起身,太子也站起来,同她比了比,这丫头个头确实蹿了不少,身上的新衣服也勉强合身。
“这个头也够用了,不必再长了。”太子说着,隐约还有几分羡慕。
姑母的身量不算矮,他记得贺成州也算佼佼,先前在淮南的时候,旁的小孩竹笋似得长个子,这丫头反而横着长了段时间,可没少让贺成州担心,如今看,贺成州的担忧实在杞人忧天。
贺灵没精神理会他,待皇帝到了也有些昏昏沉沉的,一顿饭吃得头蒙,闲谈结束后不知谁想到摸了摸她的脑门,入手一片滚烫。
“怎么病了。”皇帝收回手,“晚间吹凉风了?”
贺灵没有说话,只觉得困倦。
“先回去睡吧。”皇帝道,“让值守的太医来看看。”
贺灵心满意足地倒在床上,耳边是人行走说话的声音,她觉得有些烦,可一直没力气开口,直到有人硬灌给她一碗苦药汁,贺灵才小小地反抗一下,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大半夜倒是醒了一次,又被迫喝了一大碗苦药,吃了些东西随意洗漱一番,才又睡去。
她这次风寒来得快,去得却十分缓慢,在宫中滞留了五六日,还未至府门,便见到个十分熟悉的车架,停在长公主府门口。
长公主皱眉思索片刻,让人先伺候贺灵回去,自己忙去前厅见客。
方时素一身白衣,双眸红肿,无力地坐在太师椅上。
景阳心里忽然一咯噔,便听到方时素道。
“远章,他怕是不好了。”
66
新春还未过半, 街巷上笑语绵绵,而国公府。
红绸灯笼还在府门前缀着,色彩红艳, 可看着却莫名生出几分凄然。
门口迎接的侍女不带一点生气, 目光空洞地见礼, 木头一般, 引着贺灵和景阳长公主入府。
光秃的枝丫横生,指向空荡的府邸和有几分苍凉的天空,姿态尖锐, 可看着又十分脆弱,只要轻轻一掰就干脆地断开。
似是回应贺灵的想法, 足尖不小心踩着一根枝丫,登时在脚底碎成三段。
这声音轻微, 往常是不该听到的,如今响亮得突兀,将身前傀儡一样的丫鬟都惊了一下。
贺灵心中暗道一声抱歉,垂首跟在景阳身后。
大堂的氛围更为压抑郁闷, 国公府上不多的人聚集在一处,身上穿着的衣服还是新做的, 可人人都无心修整, 越发衬得面容灰败。
听着丫鬟回报, 堂中的老夫人才颤颤巍巍地抬眸,那张脸仿佛一夜失去了水分, 面上的皱纹又深又干, 向下缀出一条弧度。
老夫人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 没有旁边的嬷嬷伺候着,就要从圈椅上滑落。
看人时的眼神是怔怔的, 目光浑浊模糊,可浮起又散去复又浮起的泪光清亮。
被人搀扶着,她才十分勉强地撑着身体站起来,艰难地挪动几步,干薄的唇张张合合,最终吐出一个十分凄然的:“长公主。”
这一声似乎打开了房间中的闸门,浸在皱纹中的泪水滚落,一旁的女眷都掩帕轻轻抽泣。
“老夫人。”景阳安慰道,“不过是几句风言风语,结果还未可知。远章那孩子向来是个有福气的,定能逢凶化吉,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你面前。”
“当初他决定要去殊州的时候,我便是一万个不同意。他走之后,我这边,就从没睡过一个整觉。”
“当初他父亲就是在魏台出的事,如今远章又……”
“长公主,您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也知晓他性子倔,一直放不下他父亲的事,追查了这些年,因为这也没少吃亏受苦。他这次不顾阻拦亲自去殊州,我看还不是为了他父亲的事。”
“可他到底图什么,远章还这样年轻,家也未成,孩子也没有。他父亲已经走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为何又,又把自己赔进去!”
老夫人掩面抽泣了一会,才继续道:“这都是我,都是我的错,老天爷要是看我不顺,直接把我这把老命收走就好,何必害了我的儿子,又侵害我的孙子。
最该走的是我啊,长公主,是我!”
“老夫人。”景阳哀婉道,“这都是远章自己的选择,您又何必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怎么不是我的错。”老夫人道,“是我没用,是我无能,不能查明儿子的死因,是我懦弱,让歹人白白快活,。今连孙子也因为我的无能……”
她紧紧地抓住景阳的手:“长公主,那孩子……你……”
她语焉不详,可景阳已经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景阳瞥了眼贺灵,道:“老夫人放心,这事要是有用得到本宫的地方,本宫自当竭力。”
老太太这才迟钝地点点头,目光落在贺灵身上。
贺灵今日一身素白,满头的乌发只用一根檀木簪子随意一绾,娉婷纤细地立在长公主身后。
打扮得这样素净,仍旧盖不住一点精致与靓丽,一双眼瞳黑白分明得干净,眼睫上极其让人怜惜地缀着颗碎晶一样的泪珠。
她头一次,这样仔细得看这个姑娘。
往日只知道她年岁不大,行事幼稚,如今细看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出身,同她家孙儿,是这般相配。
贺灵就该是她们府上的小夫人,远章在时是,如今远章不在,更应该是。
她伸出另一只手,那生嫩的姑娘微微睁大眼睛,又十分顺从地交出自己的手,她紧紧攥住。
“好孩子,好孩子。”她道,“有你在,也是我们远章的福气。”
贺灵一时不知晓要说什么,看了眼自己的母亲。
长公主神情肃穆,平淡地扫过她们交握的手。
许是冬季还未过,国公府上的悲凄格外地浓重苍凉,贺灵只在这浸了小半天,已经压抑难忍,更遑论这些人……
贺灵立在回廊一角,看着来往的人。
久在皇城,她也知晓裴远章于国公府的分量,国公府到国公爷这一代,已经名存实亡,只留个国公的空壳子。
就在这府邸即将没落之际,出了个裴先,也就是裴远章的父亲,早早就显露出过人的天分,旁人看着晦涩难懂的诗文,他只需要诵读几遍,便能通晓其意。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会在科举崭露头角,可他又不声不响地混进军营,说是要秉承老国公遗志,护佑一方安稳。
当年皇城嘲讽之声不断,笑他太过自负目中无人,浪费自己的天分,都等着他灰溜溜地回到皇城。
想来也是,上天赋予他这样高的文才,又怎么会在军法上慷慨,只当他是一时气傲闹着玩。
可谁想偏就有这样的天之骄子,不过三年,他在边地就有了一番小成绩,当时正值用人之际,他不走读书这一条路,仍旧搏出一番功名。
国公府自是在裴先手中显赫。
只是天妒英才,许是让他文武双全之时,就一定会让他缺损上哪一方来填补,他于官场上许是不屑,又许是不通,最终年纪轻轻而殒命魏台。
可国公府却没有就比衰败下来,裴先离世后不久,裴远章又慢慢出挑起来,造成今日的国公府。
如今撑着国公府的便是裴远章,他若是当真出了事,国公府怕是又要沉寂许久。
贺灵叹了口气,也不顾形象如何,靠在廊柱上。
天空蓝得浅淡,阳光也算不上热烈,似乎也在一同伤悲。
贺灵心绪也有些复杂。
在如珠的事暴露之前,她确实也曾景仰过裴远章。
钦佩他年纪轻轻,文才过人,翻云覆雨,手握权势。
她虽然读的书不多,更不知晓政事,可也知道,要做到这些,需要付出多卓绝的努力和汗水,要有多深厚的忍耐。
她也心疼过他,在知晓他身世后,知晓他为平魏台一案做出的努力和失败之后,知晓他从不放弃,默默图谋后。
裴远章着实是个厉害的,值得人钦佩的人,是个出色的官员,出色的世子,或许不会是个太好的夫婿,却也不至于掩盖他的光彩。
可这样的人,还这么年轻,还有一腔抱负未成,自己所求未得,怎么就这样猝然出事。
他该有多不甘心,多委屈。
贺灵长长叹了一口气,眼眶不受控地有几分湿润。
“贺小姐。”
贺灵偏头,便见着程惜钰,不过几日不见,她清瘦得似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一阵风就吹得她身形不稳。
贺灵下意识抬手挡住风,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没有丝毫用处,垂手同她见礼:“程小姐。”
贺灵上下看了片刻,忍不住道:“你也要多保重身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程惜钰身子晃了晃,露出个苍白的笑容:“多谢贺小姐挂心,只这几日憔悴些……过些时日,应当就会好了。”
“兴许过段时间会有好消息呢。”
程惜钰眸色有几分复杂,轻声道:“不会有了。”
“这消息传入府中已有月余,一直密而不发,就是都觉得会有好消息,如今表兄身边的护卫九死一生带进来的消息,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贺灵不知道说什么,只拍了拍她的肩膀。
冬衣厚重,可手掌下的肩膀仍旧瘦削得惊人。
她与裴远章的情意,当真是……
贺灵有些怜惜地看着她,正如当初程惜钰自己说的那样,裴远章是她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中,最好的选择,可她而今这幅模样,九分真心,哪见权衡。
“贺小姐是以为我在为表兄神伤?”
贺灵收回手,没有说话。
寒风吹动程惜钰鬓边的碎发,凌乱得纠缠在眼前,她并不理会,垂眸轻笑一声,再抬眼,却带着几丝茫然。
“表兄他,一直待我很好。”
“嗯。”贺灵十分平静地听着。
程惜钰看着她,红唇微启:“他……”
猛然咳嗽两声,程惜钰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多了。
对着最不应该倾诉的人,说着不应该对旁人吐露的话。
可她胸口堆积了太多,非得要找一个人吐出不可,她在皇城也认识这样多的人,可却只在贺灵面前,在被她耍弄的人面前,才能倾吐。
多可笑。
程惜钰知晓,只有贺灵,不会用以往的事嘲弄她,不会趁机落井下石,甚至会笨拙努力地安慰她。
可她配不上。
程惜钰笑了笑:“没什么,贺小姐也不必太难过,终归,你与兄长的这门亲事,不过口头上说说,也没过过明面。”
贺灵顿了顿,轻轻点头:“谢谢你。”
程惜钰只是勾着唇角,微微退后一步,规规矩矩行礼道:“往日多有对不住贺小姐的地方,还请贺小姐海涵。”
“没什么。”贺灵道,“我还得多谢你。”
程惜钰想了想,道:“原是不该让贺小姐跟着难过的,只是也不忍心见一番心意付流水。”
她轻声道:“贺小姐若是不嫌弃又有空闲,便去表兄院子里看看罢。”
贺灵微微睁大眼睛:“为什么?”
可程惜钰不再言语,悄声离开。
贺灵一头雾水,听不明白程惜钰话中的意思,不过她向来说一句藏一句,自己不明白也是常事。
贺灵仰头看向裴远章院落的方向。
上次去裴远章的院落,不过几个月前的事,着实领略到裴远章对这位程表妹的呵护,今次,又为了让她看到什么?
贺灵有些犹豫,现如今裴远章没了,她与他的婚事自然告吹,因为先前这一遭,自己应当离与他相关的东西远一些才是。
可脚步仍旧不受控制地,朝向那人院子的方向去。
许是他的院子少有丫鬟女眷涉足,虽不逃不出国公府沉郁的氛围,却更为内敛,院中的人本分沉默地继续自己的活计。
贺灵在八角门前犹豫了一瞬,还是跨过门槛,院落中的氛围骤然紧张一瞬,护卫一齐看向她。
“原来是贺小姐。”时常给她送信的护卫沙哑着嗓子,眼底发红。
其余人又一道收回目光,继续做事。
“贺小姐怎么来了。”他扭头吩咐道,“去斟两杯热茶。”
“不必麻烦,我只是……不留意就到了这,可是打扰到你们了?”
“有什么打扰的,如今院子只我们这几个没用的大男人,只怕会怠慢了小姐。”
他带着几分局促,道:“小姐要是不嫌弃,进来看看?”
贺灵点头,跟在护卫身后。
“是我们家主子没有福分。”侍卫道,“不过好在贺小姐不必受什么委屈,也算是万幸。”
贺灵放慢步子:“你们都这样笃定,裴远章出事了么?”
她分明记得母亲说的是,现在没有一点裴远章的消息,处境十分危险,但也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
怎么到了今日,国公府上这些人,都认定了裴远章再回不来。
“我们倒不希望主子出事。”侍卫的垂下的脊背越发佝偻,“可夜七还昏迷未醒,主子在密信中的布置,分明……只怕过不了几日,国公府,就要对外发丧。”
“当真么?”
侍卫一笑:“是假的最好。也不怕贺小姐笑话,这几日属下做梦,都是梦到主子平平安安地回来,将布置灵堂的我们好好惩戒一通。”
“可是棒子落在人身上根本就不疼,一眨眼,人就难受醒了。”
贺灵没有言语,侍卫也不再说题外话,领着贺灵去了院子后头。
院落在几个月之前大大修整了一番,后院还算是开阔,从花园引了一条清溪来,只是眼下天寒,水道只有一层薄冰,周围也辟出些空地。
“这里打算种上花卉。”侍卫道,“淮南的那些鲜花在这里长得不好,主子着匠人挑拣培育了些耐寒的,只是还没来得及种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灵往前走几步,听到侍卫继续道:“主子说贺小姐不太爱拘在房间里,这里便架了个小阁子,新造的摇椅如今姑且用不到,还在库房里放着呢。”
“书房也是,怕小姐觉得色调太暗沉了些,装饰器物选了不少俏色。”
“这个博古架是主子吩咐新打的,上头是螺钿镶嵌的春宴图,用主子先前的画稿做的底。”
“这一块专门腾出来给小姐放些杂书,怕摸不准小姐的口味,时下种类多样,摸不准小姐的喜好,只添了些喜闻乐见的经典传说,供小姐打发打发时间。”
“卧房里的瓷器多是淮南那时兴的青花薄瓷,主子从前也偏爱这一类,有的是先前攒下的,有的也有新托人购置的。”
“这些纱帐是新换的,库房里还有旁的颜色,都是小姐这种小姑娘家喜欢的。”
“还有……”
侍卫还在她耳边详细地将裴远章的布置解释清楚,处处精心,处处都与她所好相合。
只这番设计就得花费不少心思,更遑论去打听清楚一个人在细枝末节的喜好,贺灵恍然间觉得,裴远章似乎当真很重视她,重视他们之间的婚事,重视她无关紧要的喜好。
喉头莫名有些发梗,贺灵随手推开窗,寒凉的风扑在脸上,似乎缓解了些许。
“那……”她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喑哑,贺灵清了清嗓子,“那一处,放的似乎是寝具?”
侍卫顺着贺灵的手看去,点头道:“是,新打的床具这几日便到了,提前将旧的收拾出来。”
贺灵闭上眼缓了片刻:“也是新做的?”
侍卫叹了口气道:“是,主子说先前的太板正了些,小姐约摸不喜欢。”
“他究竟……”
贺灵的话没有说完,侍卫抬眼,见着面前的小姐对着房间的摆设发愣,泪珠一排排从腮边滴落。
他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也无心去想。
贺小姐是该为他家主子难过,为他家主子流泪,他家主子这样用心的付出,已经得不到结果,得不到回应,就该收下贺小姐的眼泪。
“小姐。”长福却看不下去,抽出帕子递给贺灵。
贺灵缓了缓,擦掉腮边的眼泪,可转瞬又有泪珠从眼眶中滚落,贺灵抽抽噎噎,说不出一句话。
侍卫见状拍了拍长福的肩膀。
“长福姑娘。”侍卫道,“不如,咱们先出去吧,让贺小姐单独待上一会儿。”
长福看了贺灵一眼,点点头,随护卫一齐出去。
门甫一合上,就听到里间不再掩饰的抽泣。
不该让小姐来这里的,长福想。
可是贺灵却不这么想,她视线模糊,手轻抚着桌上的瓷瓶。
这不过就是一个插花的小瓶子,毫不起眼,甚至没有几分用处,她也只是在一时兴起的时候,会随意摆上两只,可裴远章还是这样用心准备了。
桌上铺着的绸布,糊窗的纸,银钩的花纹样式,他是怎么能处处想到的。
他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
为嘲弄轻贱一个人,当真要付出这么多?
皇城的人对挑拣来的妻子,都会这样苦心经营,那些浪荡花间的妆晃公子,也都这般贴心细致么?
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为什么,突然就出了事。
裴远章,裴远章,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难道他的关切都是真的,他的偏爱也都是真的,而一开始错的就是自己,是自己识人不清,白白糟蹋这样诚挚深厚的一番心意。
难道要她像话本里的那些可怜配角一般,要等到失去之后,才知晓自己失去了什么,才明白自己曾拥有什么,辜负了什么。
裴远章,他人究竟在哪,他要说清楚,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
他不是得了皇城无数姑娘的芳心,不是高高在上,不是冷心冷情,可如今做的这些,又是什么?
裴远章!
你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心思。
贺灵缓了许久,才拖着步子走出房间,门外长福和侍卫都候着,见着她出来,长福立马上前一步,扶住她。
“贺小姐。”
贺灵摆摆手,没有心力回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侍卫却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个匣子,贺灵看着有几分熟悉:“这是……”
“贺小姐第一次来主子书房时,落下的。”
贺灵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印,整体由一块极其冰透的岫玉雕刻成的,上头是一个十分乖巧的小姑娘,微微歪着头坐在印上,面上的笑容天真诚挚。
她想起来了,这是当初裴远章在信中提到过的,在殊州寻到一块上好的岫玉,清透如溪水一般,雕刻成小印很合适,甚至画上了几副小图让她选,想要雕刻成什么样。
当时画的花样就已经十分可爱,没想到成品竟然也这般漂亮,她当时,怎么就放下了呢。
“多谢你。”贺灵收下小印。
侍卫摇头:“不必,虽然这样说,可能有悖主子的想法,但是还请贺小姐,偶尔也能想一想主子。毕竟主子,很少这般用心地对待一位女子。”
贺灵看着匣子上的花纹:“我知晓了。”
侍卫作揖,目送贺灵离开院落。
一直到太阳西斜,贺灵才跟着景阳离开国公府。
马车上,长公主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余光中见贺灵捧着个小匣子,出神地看着。
“这是什么?”
贺灵道:“一些小玩意罢了。”
贺灵今日的行踪长公主也清楚,狂亲贺灵哪次从裴府回来,不带上些裴远章送去的小玩意,今日手上拿的左右也不过那些。
想到裴远章,又不由得想起国公府上的老夫人,忍不住头疼。
景阳自然清楚老夫人的打算,如今裴远章不在了,首要的是要保住国公府的声名,裴家是没有能越得过裴远章的同辈后辈,最好的方法,就是从外找一份助力。
自然而然的,老夫人就把主意打到贺灵的身上,再用不了多少时日,贺灵就会被封为郡主,有贺成州和她照应着,国公府自然不会落下去。
就像当年,裴先逝世,方时素不顾反对,同裴先的牌位成婚,借用方家之势,保住了裴家。
这样利用贺灵,景阳自然有些气闷,她看中裴远章,看中的是裴远章这个人的以后,他的秉性,如今人都不在了,国公府于她有什么用处,于贺灵又有什么裨益?
原先还看她女儿不上,如今却把算盘打到贺灵身上,她也不想见到这些人如意。
贺灵的婚事,景阳揉按的力道加重几分,姑且再往后放一放吧。
本以为今年,贺灵的婚事就能定下,好端端的,又要往后拖延不少。
景阳摇了摇头,对眼前的情形并不认同。
“这段时日,也不必常常来国公府上。”
贺灵攥着匣子的手收紧:“可是方姨母那。”
景阳看着贺灵:“别小瞧她,当初裴先走得更突然,她一个人接下国公府,不一样把所有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眼下也算不得什么。”
“还有你。”景阳抽出丝帕,压在贺灵眼睛上,“哭了多久,眼睛都哭肿了,平日也不见你多喜欢远章那孩子。”
67
毕竟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好友, 太子为裴远章闭门不出,着实难过了几天。
裴远章出事的消息渐渐为人所知,国公府仍旧固执地不发丧, 将来吊唁打听的人通通拒之门外, 只同那些亲近的姻亲往来。
朝堂之上, 更是因为这争得不可开交。
夜七那个侍卫传来的消息, 裴远章人已经失踪三月有余,可送到皇城的请安折子一直到年前都没断过,纷纷猜测, 裴远章出事一定是有人故意设计,心思歹毒。
裴远章是如今文人之首, 年岁不大,为人为官一直鞠躬尽瘁, 勤勤恳恳,这次出事也是为了查明真相,肃清官场,可却落得这般下场。
朝廷一定要好好抚恤国公府, 并且彻查此事,不然让天下学子寒心, 让那些尽心尽责的官员们寒心。
太子看着一篇篇折子, 各个义正词严, 字字泣血。原本称裴肃无齿小儿的老学究,一改从前, 又夸他是文才, 忍不住感慨。
死人似乎就是比活人容易得到赞许。
绕是在两人的计划中, 太子已经想到今日,可看着这些东西, 还是有些头疼。
这几日下朝出行,都有人拦住他的车架,从先前好声好气劝慰,见他迟迟没什么作为,到如今带着几分责难和质问,太子更加头疼。
不过好在这些苦没有白受的。皇城殊州潜伏的人都得到了些消息,有人藏不住,有人忍不住,方法奏效,他偶尔能原谅承受的这些。
不过总要想法子疏解。
太子一放松下来,想到的就是贺灵。
他和贺灵作为为数不多,知晓内幕的人,且同裴远章牵扯深广,贺灵应当也收到不少别有心思的打探和探望。
自古沦落人都相怜相惜,何况那丫头生病,自己还没有去过。
太子草草安排一番,动身去长公主府上。
他特意捡了个暖和的时候。
阳光正好,贺灵还算是懂得享受的,院子中摆着红木躺椅,铺着雪狐皮毛,旁边桌上放个小炉子,正暖着清甜的花茶。
太子笑了笑,走到躺椅旁,才见贺灵整张脸都窝在毛领中,眼睛也有帕子挡着,只露出个鼻子呼吸。
他将毛领往下压了压,贺灵嘟囔两声,取下脸上的帕子。
“兄长。”她撑起身子坐好,“你怎么来了。”
太子瞧见她,笑容一僵。
上上下下打量片刻,又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看:“怎么瘦这么多。”
贺灵没什么精神道:“兴许是上次风寒吧,这几日一直没什么胃口。”
“风寒?”太子道,“这都过去十几日了,还没好,让太医看过没?”
贺灵点头:“前两天才断了药,太医说好好修养着。”
“先前你在淮南也不是没生过病,哪里就将养这样长的时间。”太子皱眉,“请的是哪一位太医?”
贺灵忙道:“眼下已经大好,也不用劳烦太医再来了。”
她慢吞吞地整理好衣袖,给太子斟了杯花茶。
太子看着薄瓷杯盏上的碎光,突然福至心灵,试探道:“你不会因为裴远章,才会……”
贺灵的笑容而不语,太子怎么会看不明白。
他如今才意识到,原来裴远章什么都没同贺灵说。
不同她说是对的,贺灵这丫头涉世未深,藏不住事,知道了反而对她不好。
可裴远章也不能一句平安都不送到贺灵这边来,平白让贺灵傻乎乎地难过,先前见两人难舍难分的,不是挺好的么。
“你也不必太难过,他如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子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皇城刚知晓裴远章“去世”的消息,这几日谨慎些,裴远章才彻底隐去自己的踪迹,而此前,应该没怎么遮掩。
他要是没记错,就除夕那一夜,裴远章还偷偷来看贺灵。
贺灵也该知晓,裴远章就不在殊州,出事更是无稽之谈,就算信了那些话,也该来找他确认,除非……
除非这小子又在贺灵面前编造了什么谎话,特意要看贺灵为他神伤的样子。
更或者……
太子不动声色地饮尽茶水,随手给贺灵续上:“上次在影楼的时候倒忘了问你,你同那人很熟悉?”
茶水从贺灵的杯盏中倾出些许:“兄长你问这个做什么?”
太子道:“能做什么,不过是怕你被骗了。”
“他能骗我什么。”
“是么?”
贺灵点点头,四处看了看:“你别同旁人说起这事,他日后估摸也要走仕途,要是被旁人知晓了,怕是要拿这个做文章。”
太子现在就想拿裴远章诈害哄骗无知少女做文章,听贺灵的话,他还有哪里不明白的。
裴远章这小贼,同他妹妹相处,居然还借了层皮。
难怪先前贺灵一边说厌恶裴远章,一边在他面前举止亲密。
“你啊。”太子点了点她的额头,“被人骗了还帮人说话。”
贺灵捂着脑袋:“他待我很好。”
太子不想掺和这两个人的事,真相总有浮出水面的那一天,裴远章骗得越久,越多,他自己的苦果就攒得越多,自己就等着看他笑话。
“没什么。”太子道,“裴远章那家伙出事了就出事了,反正你一直不喜他,于你也没有什么妨碍。”
“甚至对你来说应该是件好事,人没了,姑母也不会再逼迫你嫁去国公府,兴许这会已经给你物色别的人家了。”
贺灵脸上却并没有放松的意思,手揉着底下的毛皮,若有所思。
太子冷淡道:“怎么,别说他出事了,你觉得没这么讨厌他了。”
“他是个很让人讨厌的人吗?”
太子道:“当然,他怎么不讨厌,自视甚高,总觉得旁人蠢笨,也不是不会逢源,在某些事上就是一根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还特别……”
“特别什么?”
他看着贺灵眨了两下眼睛,一看便知单纯好骗,道:“还特别会骗人。”
贺灵想起裴远章院落中的种种:“很会骗人么?”
“那是当然,他生来就擅长此道,又练习了这二十余年,他若是想让谁相信什么,那人一定逃脱不了。”
贺灵:“……”
“打起精神来贺灵。”太子一拍她的脊背,“多想一想,多看一看,总会找到错漏之处,发现真相的。”
“错漏之处?”
“哦,对了。”他故意拉长声调,“那谁不是挺聪明的,你问问他啊。”
“关程肃什么事啊。”
原来叫程肃。
太子在心中冷笑:“不过是觉得他同裴远章挺像的,估摸心意相通。”
“他们俩很像么?”
太子笑而不语,又同贺灵说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见贺灵听他点拨之后,一直似有所思,便将时间交还给她,让她好好想想。
贺灵空闲下来,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想着国公府上的一幕幕,裴远章做的那些,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好像没有分辨真假的智慧,贺灵想,可是是真是假又如何,人不是都已经不在了么?
贺灵并不觉得释然,她可能在后宅憋闷得太久了,她应该出去走走,应该同旁人说说。
焰火下的那张带笑的脸恍若就在眼前,贺灵估摸了下时辰,今日是来不及去寻他了,待明天吧。
第二日用完早膳,便往三林书肆去,罗叔仍旧笑盈盈地同贺灵打了招呼。
“贺小姐今日来得不巧,主子这几日都不在。”
贺灵下车的动作止住:“这几日都不在么?”
罗叔笑着点头。
“那什么时候回来?”
“约摸过个两三日,主子要是回来自然会先去找小姐您。”罗叔见她面露愁容,“小姐可是有什么事?”
贺灵摇头:“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罢了,他既然有事就不必麻烦了。”
贺灵恹恹地坐回马车。
“小姐,咱们现在去哪?”
贺灵想了想:“去宅子那看看吧,已经许久都没去过了。”
确实有好长时间没来过这宅子,这段时间甚至都没想起过。
不过有言却在,宅子被打点得很好,处处明净,新送来的器物也被归整好,等待主人安排。
她到宅子的时候,言却一身半新不旧的窄袖常服,正在清扫。
“言却。”
言却抬眸,笑意渐渐浮现在面上,随手将笤帚靠在树上,略微整理衣袖,快步走到贺灵身前。
“贺小姐怎么来了?”
贺灵道:“左右无事,就过来看看。”
“贺小姐身子可都大好了?身上的伤可都痊愈了么?”他加你贺灵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面前的姑娘虽然没什么精神,可气色还算好,“听闻前些日子小姐再宫中又病了一场。”
“都好了。”贺灵勾唇笑笑,“眼下已经没什么要紧的。”
她看了一圈,院落中的树木都光秃秃的,不见一点年节的喜气,太过素净了些,还有言却身上,竟也没做一身新衣么?
“年节你就是这样过的?”
言却顺着贺灵的目光看去:“这宅院已经很好了,再者,言却也不是……”
“言却。”有人扬声叫他,“你前些日子埋的酒是不是该好了。”
人一阵风一样出现在贺灵跟前,一袭张扬单薄的红衣,除了君承,还能是哪位。
“呦,贺小姐。”他倒是并不吃惊贺灵的出现,打趣道,“又想起你这里金屋藏娇了?”
“瞧瞧。”君承围着她走了两圈,“是哪位又招惹我们贺小姐了。”
他凑近贺灵道:“贺小姐闻着,似乎很不高兴。”
“君承。”言却道。
同君承也打过不少交道,贺灵知晓他这种人,你越是退后,他越是得寸进尺,还不如同他正面相对。
贺灵不躲不闪:“你怎么也在这?”
“来者是客,怎么,贺小姐是想赶我走?”
贺灵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君承不在意地笑了笑:“知晓贺小姐舍不得。”
贺灵略微提高声音:“我也没这个意思。”
“哦。”他故作苦恼道,“那君承可是不明白贺小姐的意思了。”
“贺小姐究竟是想在下留下,还是不想在下留下。小姐不是最明白不过,在下是做什么的么?”
“随你。”贺灵径直越过君承,往里面去。
君承轻笑一生,瞥了眼言却,跟在贺灵身后。
伺候的丫鬟不一会捧上茶水和点心,贺灵不得空,这些常用的东西,都是言却准备的,虽没有完全按照她的喜好,可也不讨厌就是了。
“小姐可想出去走走?”言却煨上些甜酒,“这几日天气还算爽快。”
贺灵撑着头想了想,眼下寒气仍旧未消,虽说已进初春,可还不见春的生气,在外头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且她这几日又实在没什么精神,
“不必了,眼下天还冷,只想坐着。”
贺灵接过言却递来的酒盅,铺面便是一股浅淡的桂花香气和酒香,她稍抿了一口,虽不如青汇坊的甘甜,却十分地柔和,别是一番风味。
“这是你自己酿的?”
言却道:“小姐不嫌弃就好。”
“很好喝,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
君承也默默地喝完一盏:“这倒算不得什么,你想不到的还有许多。”
“怎么说?”
他看了眼言却的手:“若非他这双手在旁的地方,还有十分宝贵的用处,得小心呵护着,只怕皇城就要多了个模样出挑的大厨。”
贺灵生出几分兴致:“先前倒没有听你提起过。”
“不过是雕虫小技,便不敢在贺小姐面前献丑。”言却道,“眼下也该用午膳了,小姐若是不嫌弃,不如留下来用些?”
贺灵自然不嫌弃,连忙点头,言却得到首肯愉悦地去后厨准备,前厅开阔,又将贺灵同君承留在一块。
酒杯在手中转了一圈,贺灵目不斜视,权当身边的人不存在。
她同君承一直没有什么话。
这人太主动,太机敏,在风月场上锻炼了一身的本领,轻而易举地就将人带入到他的节奏中,不知不觉听从他的指示而行,浑然不知。
他太过危险而又张扬,活色生香,而她手段粗苯,难与他周旋,合该敬而远之。
贺灵偷偷看他一眼,默默往旁边做了些。
“贺小姐很怕我?”
“没有,就是不太习惯同你在一处。”
君承一笑,看了贺灵一眼,倒没再有旁的动作:“多相处相处,贺小姐就习惯了。”
贺灵却仍旧有些不自在:“我去帮忙。”
“言却自己应付得来。”君承道,“不过贺小姐眼下,不是有不少应付不来的事么?”
他们这种人最擅长察言观色,且裴远章出事也不算是秘密,不加打听都能听到几句,贺灵不意外君承能看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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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且说说,该如何帮我?”
“贺小姐踏进宅邸时,不就已经找到方法了么。”君承笑了笑,“只是言却终究太柔婉了些,贺小姐若是想彻底拔除……”
他的手指从贺灵的肘部,缓缓向下,滑到她的手背上:“不若来寻君承。”
“你能有什么法子?”
君承抱胸,挑眉看着她:“待贺小姐对我放下些戒备,君承的法子,才能奏效。”
贺灵深深地看他一眼,她隐约能觉察到,君承的方法一定不是什么好办法,而且还十分的危险,或许能够奏效,却远超她能承受的范围。
明里暗里都在撺掇她,贺灵不知晓君承的目的是什么,总之应当少同他说些话,不然指不准哪一日,就被这人带偏了。
贺灵沉默,随手挑了一块点心,打算去院子里逛一逛。
君承没有跟上,翻出酒坛,一杯又一杯斟着酒喝。
等到言却准备好午膳,一坛子桂花酿都进了君承的腹中,他似乎有些醉了,一双桃花眼潋滟,看着桌子都是满溢的情意。
贺灵也喝了一段时间的清酒,能品出来,这酒的度数并不高,一坛子于她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却没想到君承,日日泡在青汇坊中,竟然如此不胜酒力。
她好奇得又看了一眼,微醺的君承可比清醒的时候安静太多,一句话没有,只是那双眼睛总是脉脉,满目深情。
“他这是……”
言却不在意道:“不必理会,他喝了酒就是这样,安安分分的。贺小姐要是觉得碍眼,我将他送回去。”
“没事。”贺灵道,“他不是也没用膳么,一块吃了再打发他离开吧。”
言却的手艺果真是极好的,做出的菜肴色香味兼具,为照顾她的习惯,南北菜系皆有,只是明显淮南菜做得有些生疏,不过味道也很不错。
“你不必一直顾着我,你也吃啊。”贺灵道。
言却放下木筷:“小姐要不要听上个曲子?”
贺灵咬着筷子,犹豫一瞬:“你的手都好全了么?”
“多谢小姐送来的药。”言却道,“已经好全了,小姐也有许久,没有听过言却弹琴了。”
“你能弹最好。”贺灵道,“那我也不推辞了。”
言却转身去房间取琴,丫鬟已经在厅前架好桌椅,一旁安分的君承见着桌架上的瑶琴,也停下动作,靠在椅子上听着。
随手拨弄两声试试弦音,如溪流般淙淙的琴音倾泻而下,不知是她的耳朵迟钝,还是言却的手当真恢复如初,贺灵听着这曲子,无论是技巧流畅,还是以曲传情,都与言却受伤前无二。
“你这手当真是大好了。”君承忽然张口道,“再弹一首吧。”
言却顿了顿,又弹了一曲。
君承:“再来。”
又是一曲。
反复几次,贺灵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够了,你怎么总是同言却过不去?”
君承费力地看清面前的人:“我何时与他过不去的,不是你心中不快,想继续听么。”
贺灵愣了一瞬。
实话实说,她确实想继续,可是言却这才恢复多久,哪能因为她损耗太多,细水长流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那就弹些简单的吧。”君承道,“我与你相合。”
言却点头,欢快的乐曲随之流淌,确实不是什么难作的曲子,君承手指点着拍子,轻轻哼唱起来。
君承的嗓音便是他的乐器,低沉清润,仿佛用声音织造出一片辽阔无际的原野,而言却的琴声似黄鹂清亮,在这片原野自由纵歌。
并不是多欢快跳跃的曲子,可贺灵就听出了些愉悦,她忽然也想加入其中,加入这片原野和原野上的鸟雀中。
可是手边没有趁手的乐器,她也没有太高的造诣,用日常的器具就能敲击出乐声,只能羡慕地看着两个人在声乐中默契徜徉。
“小姐想一起么?”言却手搭在琴弦上,“府上不是有一架古琴?”
贺灵品了口花酿,虽然有些心痒,还是拒绝道:“听着却不怎么相配,还是算了,无端破坏了你们的好曲子。”
“这是什么曲子,先前倒是没有听你弹过。”
言却垂眸笑了笑:“不过是随手乱做的曲子,不敢在小姐面前献丑。”
“小姐若是不嫌弃,再听一曲?”
贺灵自然愿意。
只是她没想到,这再听一曲,一直听到了金乌西坠,她不得不离开,但又约好了明日再来。
最近太过压抑,在言却的乐曲声中还能得到放松和喘息,贺灵一连几日,都在宅院里度过。
这几日君承也没再同她说什么逾矩的话,更没什么动作,仿佛他是同她一样有些失意的人,在言却的曲声中得到慰藉,同他的关系,也比先前缓和了不少。
“小姐。”小厮匆匆赶来,“先前咱们府上定的寝具做好了。”
“唔。”贺灵应了一声,“你让他们安置在我房间中,一会我去看看。”
“是,小姐。”
贺灵在阳光下眯了一会,才走去卧房看新打的木床,她已经有些记不清,工匠做出的图纸是什么样子,可见着面前空荡荡的床,鼻尖却无端有些发酸。
太像了,眼前这个同裴远章院中的那个太像了。
贺灵甚至想,若是她着手布置,所用的色彩,竟然同裴远章所用的一般。
这几日被短暂压下去的情绪一股脑又涌了上来,贺灵心绪复杂,逃一样的,快步走出房间,正撞上前来看她的言却。
“怎么了?”
贺灵紧紧的抓住他的手腕:“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言却耐心地等她继续道:“我总觉得,我好像错过了,丢下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事的贺灵。”言却向前一步,见贺灵并没有排斥,轻轻抱住她,“总有些人,是我们没有办法把握的。”
贺灵攥着他肩上的衣料:“可我明明,能待他好一些的,我明明能回报他同样的心思和付出。”
“贺灵。感情一事上没有回报不回报,亏欠不亏欠的。”
言却道:“或许在为你做这些的时候,裴公子已经从其中,得到了他想要的。”
“你有他的欢喜,合该高兴些才是。”
寒风吹得凄然,贺灵刚启唇要说些什么,随风送进来一道分外严厉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泪光中,程肃仍覆面正立于阶下,声音中,是她从未领教过的愠怒。
他又上前步:“怎么,还不松开么,言公子。”
68
贺灵下意识松开手, 后撤一步,抬眼看了看言却,又心虚地瞟了一眼程肃。
言却笑容格外地温柔, 轻轻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 道:“没关系的。”
贺灵看着他秋水一般的眼眸, 点了点头。
阶下的程肃仍旧脊背挺直, 紧紧地看着她们。
贺灵没有同往常一样,立马跑到裴远章身边。
这几日言却照顾她良多,她不能这样干干脆脆地就丢下他。
虽然从前她好几次抛下言却, 可经历裴远章一事后,她不能再这样随便、心安理得地对待旁人的心意。
可是也不该让言却与程肃对峙, 言却没做错什么,是程肃偶尔太较真, 他的怒火不应波及到言却。
贺灵缓了缓,虽然生气的程肃看着很不好惹,她也得承担起自己应做的。
贺灵没有后退,也没有向前, 错步将言却挡在自己身后,安抚地抓住他的手:“该我对你说, 没事的言却。”
言却愣了一下, 唇边漾起一抹微笑。
裴远章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只觉万分的碍眼。
除夕夜一时犹豫,没能同贺灵吐露实情, 贺灵又因为风寒, 在宫中耽搁几日, 再往长公主府上递消息已经来不及。
他知晓贺灵心思敏感,就算口中说着厌恶裴远章, 面对生生死死,也要萎靡上一阵,他该留在贺灵身边的。
可他这几日还有诸多布置,更不能在皇城露面。
他日夜不停赶回皇城,贺灵让他看的就是这些?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想念他;她未婚夫婿出事,她就是这样悼念?
她究竟是年幼心不定,还是根本就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贺灵,过来。”
贺灵没有动。
凉风在两个人之间打转,干枯的落叶一会儿偏向贺灵,一会儿又转向裴远章。
满院清寂,只有落叶摩擦地面的声音。
两人无声对峙着。
碎叶的声音乍响,惊得贺灵头皮发麻,她只往声源处扫了一眼,便定住目光。
君承这个人果真是,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去。
这样冷的天,衣襟半开不开,肩上随意搭着件浅色的披风,他抱胸靠在窗边,绕有兴味地看着面前三个人。
“都看我做什么?”君承有些失望地拍拍手,“贺小姐不是有什么要对面前这位程公子说么。”
裴远章额头跳了两下:“你有话同我说?”
她看了看君承,手背上的温度未消,她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道:“是,我有话要同你说。”
她转头道:“言却,你先去收拾吧。”
见言却还有些担心,贺灵补充道:“方才我答应你了会留下用晚膳,不会食言而肥。”
言却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我同君承就在后面。”
“好。”贺灵勉强勾起唇角。
待院中只剩下两人,贺灵微微侧身:“外间风大,我们进去说吧。”
裴远章从容地走进房间。
“你这几日一直同他们两个在一处?”
贺灵道:“也不是,偶尔言却他们的朋友也会来。”
裴远章见着贺灵一身素白,头上也只有一根银簪缀着,整个人装扮得素净又俏丽,不见一点难过,更不见一点思念。
他嗤笑一声:“裴世子出事,贺小姐聊表悼念的方式倒是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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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事。”贺灵道,“你不该质问我。”
裴远章道:“贺小姐不如指点指点在下,应当如何做,是应该同言却他们一般,跪附在小姐面前,祈求恩赏么?”
贺灵加重声音:“你同他们,不就是一样的么。”
原本戴习惯的面具忽然有些禁锢,裴远章索性取下,目光沉沉:“你说的什么意思。”
“你很聪明。”贺灵手指纠缠着衣摆,“怎么会听不明白我的意思。”
“程肃,其实早些时候我就该说这些话了。”贺灵停顿片刻,“我,不太清楚你的身份,也没有想过去调查你,但也不难猜,你应当是哪个府上的公子。”
“你对我有所求,而我当时,处处受挫,耐不住孤独,又没能力自己排遣,咱们这才凑到一处去的,不是么?”
“你同言却,君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们互取所需,只是方式不太一样,我同你,同他们都是平等的。”
“兴许是你身上的公子气未褪,或者还习惯这种关系。你好像……对我的管束太多。这场交易范围有限,我以为那日,你明白了,也答应了。可如今,你好像是忘记了。”
裴远章冷笑一声:“你说这是交换?”
贺灵点头,不然还能是什么。
她虽对程肃一无所知,可她的事情,程肃都清楚。
知晓她有未婚夫婿,还这样不清不楚地同她纠缠,除了有所图谋,还能是因为什么。
还能是因为喜欢她么?
这怎么可能,且当初她说为她外室,程肃,不也答应了么。
程肃从未许诺过她,她也早就没了这般天真和自以为是。
“贺小姐真是高看自己了。”裴远章讽刺道,“我可一点看不出,贺小姐能带给我什么。”
贺灵笑容有些生硬。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或许是程肃的愿望得到了满足,或许是她没有了用处,又或许是程肃觉得厌倦了。
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结束的准备,可这一日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些……
她现在,是不是得收回方才的话,像当初那样纠缠他一番,再这样旁若无事地继续相处,直到她也厌倦,再不想坚持。
可为什么,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力气和勇气,这段关系,又值得她这样卑微地去挽留么。
程肃也不过是,她不能上心的外室罢了。
贺灵抬眸看着程肃。
不知道这段时间他在忙碌什么事,人看着有几分憔悴,可于他的容貌唯有减损,反而多了些不修边幅的落拓。
他脸上还留着些许愤怒,或许没有,他的眼神似乎带着些凉意,又或许没有。
她没有勇气细看,怕对上程肃的目光,见着程肃脸上的释然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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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松。
“原来是这样。”贺灵道,“我确实没太大用处,既然如今你不需要了,那咱们就算了吧。”
裴远章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从他进入宅院中,就觉得眼前的一切十分的虚幻,他紧紧地看着贺灵,听到她继续道。
“你且放心,这些事,我不会同旁人提起。只祝愿程公子……祝程公子今后官运亨通,前程似锦。”
贺灵将茶盏捧到他面前。
裴远章看着面前的杯盏,这似乎还是他准备的青花薄瓷的茶具,府上有一套,他又着人又往这个宅院送上了一套。
贺灵平日里喜欢饮些清酒,这杯盏的质地和色彩正适合那股子清甜味,他在准备的时候,还曾经想象过,阳光正好,两人在院中推杯换盏的场面。
还有这房中的一切,桌椅木架寝具,甚至这院落的布局,都不过是为旁人做了嫁衣。
他一直视她为妻子,原来在她眼中,自己还当真是可有可无的外室。
他聪明一世,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竟然在贺灵面前,将自己搞得这般狼狈。
这二十多年,还从没有人,像贺灵这样,轻贱戏耍过他。
裴远章笑了笑,接过杯盏,一饮而尽:“这些时日多谢贺小姐的教诲,在下当真长进不少。”
“也祝贺小姐,声色不歇。”
他重重地放下杯盏:“还请贺小姐信守承诺,最好忘记此事,今后如若相见,权当陌路。”
贺灵神情呆愣:“嗯,好……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这自然是在下想要的,多谢贺小姐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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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远章觉得自己胸前喉口的皮肉都要被怒气焚烧,不再看贺灵一眼,大步离开宅院。
许久贺灵才回过神,面前的人已经没有踪迹,桌上的薄瓷杯盏碎落一片,还沾着深褐色的血迹。
她眸光动了动,最后还是湮灭在一片平静中。
早早抽身也好,贺灵想着,不是总说,长痛不如短痛么。
只需要些时间,只要难过这几日,一切都会好了。
她抹去两颊的眼泪,挤出一个微笑。
“小姐……”言却看到桌上杯子的碎片,吓了一跳,忙抓起贺灵的手。
查看一番才意识到自己鲁莽,贺灵那样的力气,哪里是能徒手捏碎瓷器的。
“小姐没事就好。”
“怎么会没事。”贺灵看着自己的手掌,分明没有伤口,可她却觉得一阵阵刺痛,仿佛真的捏碎了个杯子。
“我现在,很难过,我一点不想哭的。”
言却又靠近贺灵一些:“小姐想哭就哭出来吧。”
贺灵固执地摇头:“他……他都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遗憾的,我也不能哭。”
“不过是一个长得还不错的男子罢了,这皇城千千万万的人,他走了就走了,我不该这般没出息。”
“可是言却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些喜欢他。”贺灵泪眼婆娑,“你不是,同很多小姐相处过,她们,她们都是如何全身而退的。”
言却叹了口气:“贺灵,从一开始,你就是与她们不同的人。”
“为什么?”
言却捧着她的脸。
因为从一开始,在她们眼中,他们不过是低人一等的玩物,你从来没将自己摆在上首,这样相处,又怎么可能不沉浸其中,不生出真情。
只是可惜,他实在没用,耗费心机手腕,却没有赢得她的真情,没办法让她避开今日的痛苦。
“会过去的。”言却道,“小姐,再难过的事,也总会过去的。”
“无论是程肃,还是裴远章,贺灵。”言却道,“我会留下来陪你。”
虽然仍旧不能全心全意,不能毫无保留,但我会,永远永远地,守在你身边,在你偶尔转头,偶尔想起的时候,永远在你找得到的角落。
所以原谅我的欺骗,也不要随意丢下我,好不好。
言却诚挚而又小心地吻了吻贺灵的指尖。
“贺灵,这是我的承诺和希望。”
——
这个冬天,来得又早又干脆,离开得拖拖沓沓,温度分明已经攀升了几日,骤然又跌到冰点,贺灵身上的衣物一件都不敢减,生怕又被突来的寒风击中。
或许是在皇城总闷在后院,她的身体似乎不比从前健壮,风寒不适常有,问诊的太医总让她想开一些,可自己什么都没有想,还要如何想开一些。
如今发生的事,听到的话,就同风和流水一样,从她耳边吹过,从她脑中流淌过,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她迟钝又缓慢地专心眼前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还要如何想开一些。
应该是她就不适合皇城的地方,与这一处风水不合,即使她这般放空自己,也总有邪气侵体。
可她今后,还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
“你好好收拾一番。”景阳破天荒地亲自来到她的院子里嘱咐。
贺灵打起精神:“怎么了?”
景阳勾唇道:“这两日圣旨就该下来了,皇兄同我说了,要封你为荣敬郡主。”
她长长吐出口气:“也算是没有浪费这段时间的谋算,先前你受的伤,也没有白受。”
贺灵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伤上。
先前酥麻难耐的触感早就消失,她已经有些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今后似乎也不会再体验到。
程肃,她为什么又会想起程肃。
这人看不上她,走得又这般干脆,为何她还要念念不忘?
“你这几日好好休整。”景阳看着贺灵,“是昨日没有睡好么,人怎么憔悴这样多?”
贺灵回神:“多谢母亲挂心,女儿休息得很好,昨晚用完晚膳就没什么精神,就睡了。兴许是这几日睡得太多了。”
“睡得多也不见你有气色。”景阳皱眉道,“是因为不让你去国公府上的事,在埋怨母亲?”
贺灵道:“没有,母亲的安排自然有母亲的道理,女儿不敢违抗。”
景阳收回手,仔仔细细地看着贺灵。
在不经意间,贺灵似乎长大了许多,两颊上的嫩肉消减,原本圆润的脸也出现了些流畅的棱角。
人长得高挑玲珑,先前还听嬷嬷抱怨过,贺灵蹿得太快,新衣还没缝制出来,就有些勉强。
不知不觉间,性子也沉稳了不少,不再像从前一样,讲什么都显露在脸上,生了心事,更知晓要藏起自己的心事。
不再一头热地待人,不再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的一切袒露在旁人面前。
说的话圆融有礼,不亲近不生疏,举止言行同这些皇城的世家小姐一般。
如今这样子,是她一直希望的,贺灵能长成的样子,可见着贺灵如今这般,她竟然会觉得有些酸涩。
她的女儿,好像更该是如今这样。
“你若是挂心你方姨母,改日我请她来府上?”
贺灵想了想,拒绝道:“不必了母亲,这些时日裴府的事足够方姨娘忙了,改日待她清闲下来,我自己亲自去瞧瞧她。”
她该满意贺灵的懂事。
“这样也好。”
“母亲因为册封郡主的事也辛苦了。”贺灵笑道,“只是女儿有些不太明白,先前舅舅似乎还没有这个意思,我也听说过,有不少人反对此事,最后是怎么能成的?”
“也不是什么难事。”景阳道,“皇兄不是没有这个意思。他虽然对你父亲,仍旧有些意见,但是他是你舅舅,还是偏向你这边的。只是淮南的形势摆在眼前,碍于朝中的阻力,才迟迟没有落定你的封号。”
“这件事能这么快落听,还得多亏了那几个乱臣贼子。”
贺灵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兴许是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地,景阳也十分有耐心地同贺灵解释。
贺成州这些年在淮南,拼出了不少成绩。朝中的人也不全是同他唱反调的,甚至还有些对他十分欣赏,只是这些人太少,又顾忌着贺成州与皇家的旧怨,一直隐而不发,对贺灵也处在观望之中。
还有些人自然是见不得贺成州受重视,贺灵的郡主之位不仅关系她一人,更是皇帝对贺成州的态度,对淮南的态度,总有人见不惯贺成州同皇家太亲近。
可一旦贺灵的郡主之位不再是荣耀,那些反对的声音便削弱了不少。
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匪徒将屠刀对准皇室,弄得人心惶惶,郡主加身对贺灵,对淮南都说不上是好事。
那些人本就已经对贺灵出手,再给她个郡主的称号,反而会将贺灵推到更加危险的处境中。
景阳自然也担心,也曾想过,要不要将贺灵册封的事情再往后拖延一些,可是太子却十分干脆,本就该贺灵拥有的,何必要推延。
况且有这么多人护着,太子也一直派人守着,应当也不会出什么事。
景阳才决定要把握好这次难逢的机会,好在一切顺利,一切都按照着他们预想的进行。
“母亲和兄长费心了。”
景阳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这倒算不得什么,眼下时间也不早了,你早些歇息,这几日礼部会派人来带你熟悉熟悉册封的流程,多练习练习,当日不要露怯。”
贺灵点头。
“还有……”景阳犹豫了一瞬,“唐芷悦同我说过,她先前似乎在你面前说错了话,那孩子我清楚,是有几分心思手腕,但也并不惹人讨厌,日后在皇城交往,有些问题,你也可以多向她请教请教。”
贺灵顺从道:“女儿省的,多谢母亲提醒。”
眼前的女儿像个硬壳的板栗一样,她不知晓还能再说什么,干巴巴地嘱咐句好好休息,带着嬷嬷回到自己的院落。
“你说。”景阳道,“是不是我将这个孩子逼得太狠了,现在怎么又这般萎靡。”
嬷嬷道:“小姐沉稳了,主子该高兴才是。”
“也是。”景阳道,“人怎么能既要又要的,她这样我该高兴……只是贺灵如今,高兴么?”
嬷嬷没有说话,看着头顶的月光。
长公主要是早早意识到,如今的贺灵,或许也不会长成现在这样。
事已至此,谁又能回到过去,改变当下呢。
册封的典仪定在了半个月之后。
贺灵在皇城将近一年,身居高位的人见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宴席典礼也参加了不少,有时她是主人公,有时她不过是个作配的,她身着郡主翟服,看着面前鲜花铺道,波澜不惊,无悲无喜。
她确实不知道做贺小姐有什么不好的,做荣敬郡主又有什么好的。
茫然又缓慢地走进大殿中,她的母亲和兄长都在一旁观礼,笑容愉悦,龙椅上的舅舅也十分慈祥地看着她,贺灵的笑容中,这才带了几分真意。
皇帝亲自接过礼部递上来的金冠,带到贺灵的发髻上,十分满意地打量片刻:“不愧是朕的荣敬郡主。”
一旁的礼官说着吉祥话,皇帝拍了拍贺灵的肩膀,回到首位。
这一场典仪一直持续到午时,身上的翟服太过板正,凤头鞋也不够柔软,一切都让贺灵有些不自在,有些投入不进去。
终于熬过了典仪,贺灵着急回府上,将这一身礼服换下,行至途中,却收到了国公府上的请帖。
“小姐有段时日没去过国公府了。”那小厮笑容谄媚,“老夫人很是想念贺小……不,很是想念荣敬郡主,郡主若是不嫌弃,这几日有空,便去府上喝几口闲茶。”
景阳看了眼嬷嬷,嬷嬷会意,手下请帖:“替我们家小主子多谢老夫人挂念,只是这几日小主子兴许是抽不开身了,还请老夫人见谅,待小主子有空了,定当去府上致歉。”
景阳接过请帖,看也不看一眼,就丢到一边。
“这位老夫人,还真是一点不加遮掩。”
贺灵拾起请柬:“不过是去府上喝一口茶罢了。”
“喝口茶?”景阳道,“你是当真这样觉得,请你喝口茶?
裴远章没出事的时候不请,他出事之后,你没有被封为郡主的时候不请,偏偏等到你封为郡主的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你递帖,你看不出老夫人的意思?”
贺灵当然也明白,她知晓老夫人是想借她的势,可是当初,她不是也想着凭借国公府么。她所做在先,且与老夫人所为,又有什么区别,她哪里就有资格去嫌弃老夫人呢。
“去坐坐应该也无妨。”
景阳道:“确实没有什么妨碍,只是老夫人行动这样干脆直接,无端让人心生不快。”
她停顿了片刻:“你作为小辈,倒是可以去国公府上。但是这两日不成,得晾上她们一晾,不能一开口,你就巴巴地到她们府上去。”
贺灵点头:“我知道了。”
“你……”景阳叹了口气,终究压下想说的话,“先前母亲说过你同裴远章的婚事,如今,你是什么打算。”
贺灵没有打算,当初她有计较的时候全无用处,眼下也早就看清楚了,她的婚事,哪里就能由她自己决定。
如今裴远章虽然不在了,她母亲要将她嫁到国公府,她还能说一句不么?
贺灵在心中苦笑,她母亲似乎也不是这样心狠的人,可同旁人结亲跟去国公府守寡,又有什么区别,终归不是她喜欢的,不是她选择的。
“全听母亲的安排。”
“如今我在问你是如何想的。”长公主提高声音,“你实话实说。”
贺灵道:“我觉得裴府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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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效仿你方姨母?”
贺灵摇了摇头:“我倒是没有放姨母那般的心性和手段,我只是觉得,虽然裴远章不在了,或许国公府才是我最好的去处。”
景阳微眯眼睛,看着贺灵,到底是从什么时开始,她忽然有些看不懂自己的女儿了。
69
“裴九, 咱们这样做,真的合适吗?”小侍卫心不在焉地移动了下灯笼,堆叠在一旁的黄纸被风吹得掀起一个角, 他忙伸手压住, 还是被风吹跑了几张, 小跑着过去捡回来。
裴九专心致志地叠着金元宝, 时不时用袖口沾去眼角的泪水,他旁边的两个竹筐已经塞满了叠好的金元宝,一个上面甚至还放着个十分粗糙的牌匾, 一看就是临时雕刻出来的。
小侍卫取下腰间的匕首,压在黄纸上, 也拿起一张金箔纸,学着裴九的动作, 叠出来的东西却并不像样,他团成一团重重地丢在地上。
“别叠了!”
裴九没有理会他,将那一团金箔纸展开,在他灵巧的手中又变成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元宝, 仔细地放在竹筐中的空处。
“老夫人她们碍着国公府,秘不发丧。”裴九低沉道, “可主子没了就是没了, 眼下兴许是主子出事后的百日, 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当初我母亲曾经说过,一个人在阳间的财富是带不走的, 在阴曹地府, 只这些金箔纸做的元宝最有价值, 主子孑然而去,我再不多送些, 只怕他这一路,他在下面,也过不好。”
在一旁冷眼看着的侍卫,额角上青筋抽了抽:“你母亲不是在你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怎么告诉你的。”
裴九抹了一把眼睛:“就是托梦告诉我的!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你们不帮忙就算了,何必老贬低我这一番心意。”
“随你。”侍卫眼不见心不烦,脚尖一点,消失在黑夜中。
裴九点着火折子,口中默念表文,将黄纸和元宝都送入火中。
“主子,裴九没有能耐,不能为你报仇,更没有查明真相的智慧。”他道,“这些元宝您收好,要是不够了,记得托梦给我裴九。”
“主子,你这一路辛苦了,在底下就过得轻松一些吧,我母亲在底下有一段时日了,您待我这么好,她肯定也会像我服侍您一样照顾您的。”
“主子……”
裴九说不下去,呜呜地抽噎了两声。
深夜寒风呼啸,火焰高涨熊熊,扬起的灰烬顺着风,被吹到远处。
裴九没什么精神地看着,在一片泪光中,他好像又看到了自己主子的身影,裴九不敢确定,揉了揉眼睛,月亮门下站着的身影仍旧笔直未动。
他吓得跌倒在地上,颤抖地抓住一旁的小护卫:“你你你,你有没有看到……”
“主子,是主子。”小护卫兴奋地小跑几步:“是主子回来了。”
裴远章皱眉看着火光中的裴九,他压下胸腔中的怒意,走到他跟前:“你这是在做什么?”
“主子。”裴九抽了抽鼻子,“主子真的是你啊。”
“不是我还能是谁?”裴远章道,“我看是我离开太久,府中的规矩,你全都忘记了。”
裴九讪笑两声,将竹筐往自己身后踢了踢。
“这次先饶你一次,若还有下次,重罚。”裴远章冷淡道,拂袖专向书房。
裴九抓着一旁的护卫:“我方才,不是在做梦吧,主子,咱们世子爷,真的没事?”
侍卫懒得理会他:“主子早早就做好了准备,能出什么事,跟着主子这么多年,你竟然还真的相信,主子回落到那些人手中。”
裴九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咬着后槽牙,就他一个人笨,不知道当初世子爷出事的消息传来之后,是谁几夜几夜的难以安眠。
不过他们主子还好好的,就是是件最好的事了。
裴九高高兴兴地将火盆和元宝都收好,这些东西看着就觉得晦气,一会要将这些丢得远远的,最好再寻些柳条沾上井水,将院落好好清扫一番。
裴九刚把东西规制好,只见夜十冷着脸从书房出来,不耐烦道:“你在府上都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啊。”裴九道,“主子也没吩咐我应该在府上做什么。”
他武艺不高,脑子也不算他们当中好使的,不过比其他人更擅长说几句话,因此一直被放在明面上做事,自贺灵来皇城之后,最常做的就是收拾府宅,当两人之间的信使。
“主子叫你进去。”
裴九也察觉到几丝不妙,凑近夜十道:“夜十兄,你能不能透露几分,主子叫我去,是为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自己过去就明白了。”
裴九战战兢兢地走进书房,裴远章没有在以往常坐的位置上,而是站在小几边,听到脚步声,才缓缓转正身子。
裴九怀疑他方才根本就没有将火盆中的火焰熄灭,而是转移到了裴远章的双瞳中。
“主,主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远章冷笑一声:“书房怎么是如今这个样子了。”
裴九松了口气,他深知涉及贺灵的事情,在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因此这院落每一处的布置,他都是完完全全按照裴远章的图纸和指使做的,他也不求能落着什么奖赏,能合主子心意,他便满足了。
“主子觉得,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的?”裴九道,“裴九都是按照您给的布局图布置的,不过在图上跟实物总有些差别,主子是有哪里不太满意吗?”
裴远章没有说话。
对哪里不太满意?
他对这所有的地方都不太满意,这些东西,似乎都在提醒他,他裴远章是一个多么蠢笨的人,他的珍视和付出又有多可笑。
旁人弃他如履,而他却细细密密地,将人编织进自己的生活和未来。
心火愈盛,他听不太清楚裴九张张合合的嘴唇,具体在说什么,似乎是在夸耀这段时间,他做成这些事的辛苦和付出,也满怀期待地幻想着日后府中的情形。
“不过前些时日,贺小姐来府上,属下也带贺小姐看了看,她似乎也挺喜欢这些的,还在卧房中难过到流泪了。”
“可见……”
裴九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裴远章打断:“她来看过?”
裴九点点头。
“什么时候?”
还未出年节,似乎是在正月十三的日子?”裴九想了想,“好在主子没什么事,要是贺小姐知道了,应该也挺高兴的。”
裴远章冷声道:“你话太多了。”
“还有这些东西,是谁许你自作主张的,统统都收回去。”
裴九愣住:“都,都收回去?”
裴远章道:“怎么,听不懂我说的话?”
“明白,明白。”裴九道,“待明日,属下让人把东西都收到库房去。”
“现在就去。”
“是是是。”裴九麻利地退出书房,觉得有些莫名。
他记得当初主子送来图纸的时候,言语间的意思,分明是让他赶快将府邸规制好,他辛辛苦苦,忙前忙后的,才把院子布置成今天这个样子,这才过了几日,怎么主子就改变想法了。
“夜十。”裴九抓住夜十问道,“你一直跟在世子身边,你老实跟我说,主子这是怎么了。”
夜十叹了口气,他日日跟在裴远章身边,自然也是最先被裴远章的怒火波及到的,无奈道:“还能是怎么了,跟贺小姐吵架了呗。”
裴九不能理解,主子待身边的人都算温和,贺灵小姐年纪小,主子待她更是宽容呵护,两人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能让主子这样生气。、
“你还不去做?”身后裴远章催促的声音也带着几分怒意。
裴九不敢再打听思考,立马去后院中叫人来收拾。
眼下裴远章的踪迹还不能被外人知晓,不能明目张胆地叫人来帮忙,动作也不能太大,可收拾府苑又是个大工程,裴九叫了几个十分能信得过的,先去书房收拾。
先将小件的器物都放置好,裴九刚拿起桌上龙凤呈祥的砚台,手腕骤然一麻。
他往斜前方看过去,自家主子缓缓睁开眼睛:“不必收拾了。”
“这几日我在小院安置。”
裴九点头:“那等明日,属下们再开始?”
夜十没想到裴九怎么忽然变得死板,主子这样,分明是舍不得,还满脑子的收走收走,规整规整。
裴远章已经被他气得没话说,甩袖离开书房,夜七跟在身后,临走前狠狠地踢了一脚裴九。
裴九吃痛,一边揉着小腿一边思索。
可能他运气不太好,上次贺小姐生气,这次世子爷生气,都被他给赶上了。
可是他招谁惹谁了,旁的未婚夫妇闹别扭,都是互相针对为难,怎么到了他这,偏就为难他一个?
“唉……”裴九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叫来的人比他还没有眼力,甚至动作迅速地已经将桌案上的摆件都放在箱笼中。
“别干了,主子说不用收了。”裴九阻止道,“都回去休息吧。”
他们齐齐打了个哈欠:“这样最好,那我们先去歇息了,裴九你自己把这些东西放回去吧。”
裴九张了张嘴唇,终究还是承担下了一切。
裴远章回来之后,就自己一个人在小院中处理文书,暗处的侍卫各司其职,裴九惆怅地通夜十吐苦水。
“也不能总这样下去吧,就算有再多的事,主子也不能这样消耗自己的身体啊。”
夜十没有说话,神色间也是对裴九的认可。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裴九知道,自己很难从夜十的口中得到答案,但至少也能听到些事实,“你就一点不知道?”
夜十想了想:“主子出事的消息传到上京后,殊州和皇城均有异动,我和主子不便在皇城出面,就在暗处顺着线索调查去了。”
“中间耗费了些时间,等皇城的局势渐渐平稳,主子便自己一个人先回了皇城,听书肆的罗叔说,主子好像是去了贺小姐宅院上,也不知道宅子里发生了什么,主子回来之后,便是这幅模样。”
“只专注自己手中的事,也不许人提一句贺小姐,甚至与小姐相关的东西,都见不得。”
“这么严重?”
夜十点头。
“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子这般动怒。”裴九道,“先前几日老夫人给贺小姐递了帖子,估摸最近,贺小姐会来一趟府上,不然咱们想个办法,让他们碰个面,兴许说开之后,主子就能好了?”
夜十却不赞同:“这主意似乎行不通。”
“你怎么知道,你同女子相处过?”
夜十摇头。
裴九一副经验老到的样子,语重心长道:“所以说,情意相同的男女之间,所纠结的事情无非就是那么几样,你也能看出来,贺小姐心里有主子,主子也倾心贺小姐,要想主子从眼下的境地脱身,最好的,还是让两人多沟通沟通。”
夜十下意识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看着裴九成竹在胸,便不再多说什么。
不过几日,如同裴九所说地一般,贺灵回了国公府上的帖子,说是明天会来府上打扰,请老夫人和夫人不要嫌弃。
裴远章听到这个消息,刚处理完与太子的书信,闻言也没有任何表示,只冷淡地说了一声知晓了。
裴九问道:“可还是要像以往一般?”
每次贺灵来到府上,裴九都会按照裴远章的意思,从府库中拿上个小玩意让贺灵带回去,如今在众人眼中,裴远章已经“出事”,且两个人又处在争吵中,裴九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必。”裴远章道,“旁人又看不上这些,你为何如此积极?”
裴九干笑两声。
裴远章揉了揉发涩的眼眶,想起变化的院落:“还有,她一个未婚小姐,总是出入男子的院落,于贺小姐声名有碍。”
这是彻底拒绝同贺小姐相见的意思了。
裴九知晓自己先前的计划落实不了,自家主子可能还要这样自己折磨自己有一段时间。
“属下知晓了。”
第二日上午,贺灵收拾妥当,就到了国公府上。
门口前来接应的是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引着贺灵径直道老夫人的房中。
房中已经坐了不少女眷,不同于以往,亲亲热热地同老夫人寒暄,只偶尔交谈上几句,目光时不时地落在院外,像是在等着谁来。
贺灵甫一出现,就感受到了各式各样打量的目光。
“荣敬郡主千岁。”房中的女眷同她见礼,贺灵还有些不习惯,面上平静地接受。
“诸位不必多礼。”贺灵道,“我今日之事来看看老夫人,听说前些时日,老夫人生病了,如今可还好?”
老夫人半卧在床榻上,对贺灵伸出手,贺灵上前一步握住。
“感念郡主还顾念老身。”老夫人道,“只是这身子实在不中用,但凡精气神好些,郡主当日册封,老身说什么也要去观礼。”
贺灵道:“不过是些虚礼,老夫人还是养好身子最要紧。”
“是是是。”老夫人慈祥地看着她,“老身要养好身子,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伺候在郡主身边。”
贺灵面上的笑容一僵,她不动声色地扫过房中的那些女眷,有些人面露怜悯之色,有人不理解,还有人似乎带着嘲讽之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知晓老夫人请她到府上,是为了让外人看,即使没了裴远章,长公主和她仍旧会向着长公主府,她或许还会成为国公府的人,可当老夫人真的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这样说,这样做时,她还是不由得生出几分恶寒。
老夫人面上的笑意越是慈祥,她越是有几分不适。
贺灵下意识地松手,抓住她的那双手越发用力,面前浑浊的眼睛精光不减。
老夫人笑着拍了拍贺灵的手:“郡主放心,老身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日后不会成为郡主的拖累。”
贺灵勉强笑了笑。
“母亲。”方时素笑盈盈地坐到贺灵身边,“都是儿媳疏忽,没能照看好母亲,怎么就成了荣敬郡主的拖累。”
老夫人动作一僵,警告地看了方时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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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就是。”一旁有人附和道,“老夫人这样说,也不怕吓着咱们荣敬郡主。”
“你当郡主是纸做的不成,说上两句就能吓着。”另一人道,“郡主与国公府关系深笃,更是将老夫人视为自己的家人,关切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郡主乃是一郡之主,关切我等普通人,不是应当的?”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贺灵听得头疼,老夫人被方时素一搅合也有些心烦,待人都抒发几句自己的见解,方时素道:“多谢诸位关切婆母的身体,只是大夫说,婆母这病需要多多静养,不如咱们到前厅谈话,也自在些?”
国公府上如今都由方时素做主,她的意思明显,众人也不好拒绝,又说了几句关切的话携手一道去了前厅。
贺灵一直被老夫人抓着手,倒没能一同离开,方时素见状,握住老夫人的手腕。
“婆母,你应当休息了。”
老夫人张了张嘴唇,立马被方时素打断。
“婆母,荣敬郡主如今年岁还小着呢,长公主看顾得紧,一会儿可能就派人来府上,催郡主回去了。”
老夫人听明白方时素话中的意思,贺灵的婚事由不得她自己,要想她嫁进国公府,最终还是得长公主点头。
但凡为人母,又有谁会舍得让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到他们府上。
可认识她方时素当初不也是将军府上珍视的小姐,那将军和夫人看她就不紧,最终不是一样嫁给她儿子的牌位。
老夫人没有松手,她今日叫贺灵来,就是为了要她一个承诺,要旁人看见贺灵的态度。
就算她的孙子不在了又如何,裴远章真真切切的存在过,比皇城的这些公子哥都要优秀,就算人如今不在了,也不会有人能够比得上他,配贺灵,也并不勉强。
方时素手上用力,老夫人吃痛,松开贺灵。
方时素对她身边的嬷嬷吩咐道:“好好伺候老夫人,我送贺灵出去。”
她扶着贺灵的肩膀,带着人离开老夫人的院落,行至回廊,方时素带着几分歉意道:“让你看笑话了。”
贺灵摇头,抓着方时素的手:“姨母在国公府上辛苦了。”
同老夫人相识这段时间,贺灵也能看出来,老夫人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方时素一个人在国公府上,内外压抑,她又需要忍受多少。
方时素笑了笑:“这是我欠裴先的,倒是不觉得辛苦,只是你,贺灵……你应当听你母亲的,最近,少来裴府为妙。”
贺灵没有说话。
方时素明白她的犹豫,她虽然不太知晓,贺灵与裴远章的感情,深厚到哪个地步,人忽然出了事,她眷恋一些,不能果断也属实再正常不过。
更何况那小子,同他父亲相仿,若是有人陷入他们的感情中,哪里能还这么轻易地抽身离开。
她怜惜地看着贺灵,揉了揉贺灵的发顶,道:“姨母还要去一趟前厅,你自己在府上随便逛逛?”
贺灵点头。
随便走走,不知不觉间,又走到裴远章的宅院,今日院门却紧闭着,贺灵推了下门,没能推开,只在门口停留一会,便调转脚步,去了旁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藏书阁,贺灵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三林书肆,念头一起,人已经到了书阁中。
书阁的窗户都紧闭着,光线昏暗,有几盏油灯仍旧亮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十分好闻的书卷味。
贺灵指尖轻轻从一排排书脊上划过,随手抽出一本。
是本市面上难寻的古籍,书册不见折损,虽然看着有些年头了,但是能看出,主人很是爱惜。
翻开书页,序言旁就有不同字迹的批注,贺灵匆匆扫过一遍,生僻古字太多,她一时看不出其中的意思,只是随意地往后翻看。
有些批注的字迹十分稚嫩,似乎出自小朋友之手,贺灵细细看了一番,同她一样是对古人之言的不理解,再看其下跟着的注解,这字迹却有几分熟悉。
她的指尖落在熟悉的字迹上,不待细想,身边的长福忽然闪身轻呵一声:“谁在那?”
贺灵抓着书册,也小跑到声源处。
长福出手迅速,挡住那人后退的路,谁想潜伏在书阁中的人也武艺高强,一手擒住长福,赤手空拳几个往来,长福深知自己不是这人的对手,手已经碰到腰间的信号弹,却被人轻松地挑开,甚至连信号弹,都落到了那人手上。
“长福。”长福听到自家小姐道,“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这个人鬼鬼祟祟地藏在书阁,谁知道他存的是什么心思。
长福仍旧警惕,护在贺灵身前,借着灯光看清面前的人。
确实不必。
这不是程肃么,如今怎么会出现在国公府的藏书阁中。
长福偏头看向贺灵,却见自家小姐,怔愣地看着程公子。
“你……”
贺灵见着程肃,只是悄悄整理下袖口,将信号弹交丢给长福,攥着本书卷,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
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仿佛根本不认识她。
她们说好了,以后再见,就应该这样相处。
可是为什么,她的胸口明明空荡荡的,却还是一阵阵发疼。
70
程肃的脚步声本来就极轻, 眼下渐渐行远,微弱到几乎就要听不见,可还是能一阵一阵地牵扯她的心口, 跟着一阵阵地发紧发涩。
贺灵张了张嘴唇, 想起上次在那个雨天, 在香坊中, 似乎也是这样,程肃视她为无物,果决地切断一切同她的联系, 是她讨要来日后的相处。
可眼下,程肃已经明说, 她于他没有丝毫的用处,就算再用上先前的法子, 除了一再轻贱她的自尊,还能有什么结果。
更何况她同程肃,无论有没有前几日那件事,最终的结局, 也只是形同陌路。
在如今结束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贺灵强撑起一个笑容,绕到书架的另一端, 慢慢走回方才的位置, 要将手中的书册放回原位。
长福沉默地跟着贺灵身后, 知晓她心情低落,并没有跟得太近, 留给贺灵足够消化情绪的空间。
贺灵放好书册, 书架上的空隙被填满, 接近洁净整齐,阳光从窗缝中透过, 浮尘在那一片光亮中缓慢地飘荡。
她伸出手,光线断在她的手掌心,分明是带着几分温度的,可她轻轻握拳,手心中又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呼吸在这一瞬间艰难又沉重,贺灵紧紧抓住胸口,眼中的水汽不知在何时凝成眼泪,一点不受她控制地滚落。
最近她已经哭过很多次了。
她已经用这样多的眼泪,去埋葬和程肃的过去,已经足够多了,为什么还要哭,为什么还控制不住。
她要争气一些,如今她可是皇帝亲自册封的荣敬郡主,多尊贵的身份,怎么还没有一点出息。
程肃又有什么值当的,她如今,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
言却,君承哪个不比他贴心。
程肃。
程肃,她不是早早就知道,在与程肃的关系中,不能倾注一点的真情,应当同享用美食佳酿一样,只要享受两人之间相处的愉悦就好,可她为什么先前控制不住,而今也抽身不得。
程肃,他难道就没有一点点……
没有一点点,想要挽留她?
是了。
他这样的神仙人物,又为什么会对她生出什么真心,除了上天赐的身份,她又有哪里值得程肃喜欢的。
如今,他应当很快活吧。
贺灵咬着唇,可眼泪太多,与之伴生的抽泣声也太多,她已经这般努力,却还有些从唇齿的缝隙中逸出。
无力地靠在书架上,贺灵微微仰着头。
书架年代久远,有些地方已经掉漆,恍惚间贺灵好像听到了木头挤压发出的吱呀声,她抹了一把眼睛,猛听得一声巨响,面前的书架微微偏斜,厚重的书册瞬间砸落。
突变发生在一息之间,她只来得及抬手挡住头,忽然而来的力道压弯她的脊背,书册哗哗的从头顶落下,而想象中的疼痛却一直没有出现。
身后传来一声忍痛的闷哼。
贺灵微微偏头,程肃一手撑着书架,后背挡住了所有砸向她的书册。
原来他还没有走。
他离开自己会难过,为什么他没有离开,自己也会难过。
“哭什么?”裴远章不耐烦地看着贺灵的眼泪“不是没有砸到你么?”
贺灵忍不住抽噎:“你,你怎么没走,你有没有事。”
“先出去。”
贺灵慌忙从书架间跑出,三人一道,将书架扶正。
裴远章看着空荡荡的书架,脚下散落的书册,只微微皱了下眉头。
“你没事吧,方才被砸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裴远章眸色复杂地看着贺灵,躲开她的手:“没事,不劳荣敬郡主费心。”
“你……”贺灵的手僵在空中,许久才收回来。
裴远章扫了贺灵一眼,漫不经心地行了礼,准备离开。
“你……”贺灵鼓起不多的勇气,“你为什么要帮我?”
“荣敬郡主多虑了。”裴远章背对着她道,“先不提您贵为一郡之主,在下身为臣子,见郡主危险,自然有出手的义务……”
“再者只要是个女子,遇到如此情状,在下都不会袖手旁观。”
“还请荣敬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原来……”贺灵失神道,“原来是这样吗。”
她还以为……
身后迟迟没有回应,裴远章这才转过身:“荣敬郡主,还有什么吩咐?”
贺灵也露出一个标准又生疏的笑容:“本郡主不喜欢亏欠旁人,更见不得不相干的人为我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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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远章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荣敬郡主大可放心,在下无事。”
“长福,你去问姨母要一瓶伤药来。”贺灵并不退让,“你救本郡主是随手,本郡主赏你瓶伤药,不过也是顺便。”
裴远章闻言,只是嗤笑一声。
书阁安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贺灵靠在窗边,余光偷看着裴远章,他似乎真没有受一点伤,仍旧挺直地坐在长条凳上,端看着手中的书册。
身上月白的对襟长袍与他很是相衬,日光缱绻地在他周身,显得程肃越发清冷出尘。
贺灵想起当初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时不过想的是,得他一眼便好,如今却生出这般多的不满足。
“荣敬郡主可看够了?”裴远章放下书,“可需要在下再靠近一些,让郡主好好看看?”
贺灵收回目光,掩饰地走到散落在地的书册前:“我只是在思量怎么收拾而已。”
“不必。”裴远章道,“国公府上自然会派人来清理,荣敬郡主尊贵,何必劳烦您亲自动手。”
贺灵没有听他的话,蹲在地上,一本一本地将书册叠在一起。
裴远章深吸一口气,走到贺灵身后。
贺灵来皇城之后长了许多,身量在女子中也算高挑,却有些纤细。她有些畏寒,身上层叠穿了不少,可她蹲在地上,仍旧只有小小的一团,完全被他的背影所笼罩住,慢吞吞地收捡地上的书册,看着竟然有几分委屈和可怜。
可怜?
裴远章忍不住鄙夷自己。
贺灵哪里会可怜,先前自己不就是被她这幅模样欺骗,才被她这般揉捏和轻厌。
他裴远章,难道就是这般愚蠢的人么,被贺灵同样拙劣的把戏骗上两次?
裴远章眯着眼睛:“说了不必你动手。”
贺灵知晓他就在自己身后,动作停滞一瞬,仍旧拍去书册上的浮灰。
“贺灵,你就要这样同我作对么?”
“我没有。”
“那你如今是在做什么?”裴远章道,“你贺灵,不是亲口说过,要全我程肃的声名,不是说要当做不认识?”
贺灵执拗地咬着嘴唇,用袖子擦掉又涌上来的眼泪:“我没同旁人提起过你。”
“是了,不过是郡主宅院后不重要的某人,不值一提的外室,郡主又怎么会屈尊,跟旁人提起。”
“我没有轻看你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裴远章上前一步,一把将贺灵提起来,扣住她的手腕,压在柱前:“你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欺辱我欺辱得还不够,玩弄人玩弄得还不够,还没从我身上讨到便宜,所以要用这幅可怜兮兮地样子,引我继续心甘情愿地做你的附属品,做你的仆人?”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过我的仆人。”
裴远章冷笑:“那郡主视我为什么,嗯?”
“花楼里的小倌,受你恩宠的外室?”
贺灵没有说话。
“那我当真是要谢谢荣敬郡主如此抬爱,我又怎么能不好好回报郡主的心意。”
被压抑的晦暗在他眼中掀起一场风暴,裴远章知晓自己眼下很危险,贺灵很危险,若是先前,他应该控制住情绪,控制住自己,他的贺灵还小,不该承受他的肆意和这些负面。
可他的百般呵护又换来了什么?
身上的火几乎要将他形体烧成碎片,再一把将贺灵也给点着,裴远章竟然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
他的手上越发用力,便听到贺灵轻声道:“可是,从一开始,你不是也这样想的么。”
裴远章深深地看着贺灵,矮他一头的小姑娘这抬起头,双眼都含着眼泪,却扬起一个十分漂亮的笑容,对他道:“你不是早就知晓我同裴家定了亲。除你说的方才那些之外,我们又能是什么关系?”
竟然还是他的错了。
裴远章被气笑,松开贺灵,似乎不想再看她一眼:“对,荣敬郡主说得极是。”
“你如今生气,不过是气我将实话言明,气我不能再带给你帮助罢了。”贺灵看着发红的手腕,“但先前我实在也未能帮助你什么,若是你日后有需要,私下,也可以来找我。”
“荣敬郡主当真是大方。”
贺灵道:“确实。不过待你,会更大方一些。”
裴远章讽刺道:“如此大恩,要在下用何回报郡主?是为郡主洗手做羹汤,唱上几句艳曲,还是自荐枕席?”
贺灵眼皮一跳,瞥了眼程肃黑如锅底的面色,有些不确定道:“也,也不必如此……”
她话还没有说完,又被人压回到柱前。
“你是真不懂得,还是装不懂得?”裴远章恨声道,“你当真以为,我也不过是虚情假意,不过是另有所图?”
贺灵呆愣了一瞬。
“你可知那些小姐命妇,同男倌是如何相处的,我待你又是如何?”
贺灵确实不太知道。
她记得黄诗云倒是跟她提起过几句,只是她那时沉浸在程肃带给她的温柔的幸福中,并没有当一回事。
能如何相处,不就是像他们两个这样,怎么高兴怎么相处么?
难道还有什么固定的相处模式,还有什么规矩不成。
裴远章咬牙,下一瞬便咬在贺灵的嘴唇上。
骤然侵袭的动作带来几分疼痛,贺灵瞪大眼睛,不得不感受着这个吻,却同以往和程肃的任何一个吻不同,只有暴戾的掠夺和压制。
她的双手都被程肃给抓住,压在头顶,身子更是被他的胸膛紧紧压在柱身,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可又没有办法躲开,更没有办法反抗。
胸腔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即使她如今不喜欢这般亲密,还是在裴远章的手下软了身子。
裴远章松开她,见着贺灵的面上还缀着滴泪珠,俯身吮去,亲吻在面颊上缠绵片刻,又一路向下,直往他曾憧憬之地。
贺灵抓不住自己的衣襟,陌生又炙热的触感直冲脑海,她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应该要吐出坚硬的拒绝,可在他的动作中拐成柔媚的低吟。
她从来不知晓人还会有这样的感触。
被触碰的酥痒不断地在身体里堆积,在身体中冲荡,直至满溢将她彻底淹没。
“我……”贺灵的外衫堆叠在腰间,“程肃,我……”
裴远章这才抬头望她一眼:“你怎么了?”
贺灵流着泪摇头,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眼下很难受,又或者是舒服的,可是她受不住他靠得太近,太热。
当真是昏了头,这难熬的感受全都是程肃给予的,她竟然还讲他视为海上唯一的浮木。
“你知道的,贺灵。”裴远章咬着她的耳垂,手上的动作未停,“你不是我的恩客么,如何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贺灵咬着下唇,才能勉强压住要喉咙中逸出,连她听着都有些面红耳赤的声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程肃,程肃,你帮帮我,好不好。”
“背好痛,程肃。”
她的样子太可怜了些,裴远章闭上眼睛,压抑片刻,又重重地吻在贺灵的唇上,渐渐收回自己的动作。
他刚一松手,贺灵靠着木柱控制不住地下滑。
裴远章略微退开一步,贺灵蜷缩着身子,捂着脸无声地流泪。
他叹了口气,也蹲在贺灵身前,将她的外衫拉上:“哭什么?”
贺灵自己也不知道,许是方才的一切她从未领受过,太刺激又太疯狂,又或许是感觉到自己好像被欺负了,小腹的酥麻感一直未散去,程肃作乱的手好像还在她身体上,她就是想哭。
“长福一会就该回来了。”
贺灵抽噎几声,扶着旁边的书架,勉强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
她手上也没有什么力气,颤抖着捋好衣襟,对襟却怎么都不服帖。
裴远章看了一眼,下一瞬手就落在了贺灵的腰带上。
贺灵吓得一缩,抬眸戒备地看着他。
裴远章不语,将人往自己怀中拉近了些,解开贺灵的腰带,将小衣都拉平整,又耐心地将腰带系好。
他从背后抱住贺灵,浓重的呼吸都打在贺灵的脖颈上,烫得她身子又是一僵。
“你是不是,病了?”
方才他的身子就滚烫得可怕。
且她每次风寒的前一晚上,就会这样,呼吸又重又热,甚至有些发烫,等到半夜就会发起热来。
裴远章亲了亲她的颈侧,紧紧地将贺灵纳在怀中:“贺灵,究竟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宠溺,贺灵不平地想,分明是她,不知晓该拿程肃怎么办才好。
她想两人恢复如初,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程肃如今的样子,应当也是不想同她一拍两散吧。
长福动作麻利,不一会就捧着伤药回来,裴远章从方才的混乱中清醒,接过药瓶准备离开。
“等一下。”贺灵关切他身上的伤势,叫住他,“你,你就在这用。”
“随你。”裴远章从善如流,直接解开腰带,露出大半个脊背。
他的动作太快,倒把贺灵吓了一跳,忙捂住眼睛转过身。
“你脱衣服做什么?”
“上药。”
贺灵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他的伤在背上,不将外衫脱了怎么上药,可是他的动作也太快了些,她和长福,还在这呢。
贺灵看了眼长福,长福倒是见惯不怪,看到贺灵的视线,才后知后觉转过身子。
是了,贺灵想,先前她也不是没撞见过府上的侍卫脱衣疗伤,有什么好避讳的,程肃本人都不在意。
而且程肃的伤在脊背上,贺灵偷偷扭过身,他背后又没有长眼睛,没长一对臂膀,怎么给自己上药。
贺灵又转过去些许,便见到程肃指尖沾着药膏,十分笨拙地往背后上药。
她细细看去,程肃的后背不过分宽厚,肌肉流畅漂亮,有些被书角砸出的红印,而那些膏药,十分机敏地避开每一个伤处。
贺灵无语一瞬,轻轻走到裴远章背后,拿起药瓶:“我来吧。”
她指尖挑了点药膏,十分细致又轻柔地点在红印处,轻轻揉开,又重复方才的动作,点在另一处红印。
她涂完一处,十分自然地吹了吹,手下的脊背骤然僵硬。
“很疼吗?”贺灵问道,“那我再轻一点。”
裴远章声音带着几分哑:“不必,你动作快一些。”
贺灵没有回话,他清了清嗓子,掩饰道:“有些冷。”
藏书阁的龙烧得也不热,如今冬季的寒意未散,程肃上半身□□着,确实会冷。
贺灵加快动作,将每一处红印都涂抹上药膏,可不知晓是不是她的错觉,虽然程肃看,口头上说着冷,可他的背上,分明,有一层汗的。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贺灵将手掌贴在裴远章的背后,他背后肌肉在她掌心骤然收紧,硬邦邦的。
“不是说冷么,怎么背上还出了这么多汗。”
裴远章轻叹了口气,有些怀疑,贺灵的举动都是故意的,是要故意看他出丑,嘲弄他的无法自制。
“好了没?”
“哦。”贺灵收回手,“好了,已经好了。”
这点伤根本不值当用什么膏药,裴远章默默穿好衣服,转身见贺灵,仍旧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又坐回到长凳上:“还要说什么?”
“别再说外室之类的鬼话。”
贺灵抿唇笑了笑:“那我确实没有什么话要说了。”
裴远章狐疑地看她一眼:“你究竟每天都在想什么?”
“从哪里学到这样的坏毛病。”
贺灵也没有什么需要同程肃隐瞒的,诚实道:“同裴远章学的。”
裴远章:……
“其实先前我也不知晓,可见裴远章过得这般滋润,就有些气不过,便也学习了他的做派,想着日后就算我们成婚,我也算不得委屈。”
裴远章无语地看她一眼,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是这般做派?
裴远章问道:“我若是没记错,你同裴远章似乎没有见过。”
贺灵点头道:“是没有见过,可是也不影响我知晓他的为人。况且兄长也同我说起过。”
太子究竟在自己妹妹面前胡言乱语了什么,让贺灵对他有这种误会。
裴远章忍不住反省,太子偶尔会看他不顺眼,但也不至于捏造污蔑他。
他记得自己在皇城的声名应该还算不错,怎么到了这丫头这里,却成了下流不堪。
“你是不是,对裴世子,有些许误会?”
贺灵想了想。
她在看到裴远章的院落之后,也曾怀疑过,自己对裴远章是不是有些误会。
可是有没有误会已经不重要了,裴远章人已经不在,误会了又如何,没有误会又如何。
他豢养外室是真的,同自己的表妹不清不楚也是真的,或许待她的用心也是真的,她没有能力去思索,去下结论,裴远章是个什么样的人。
“兴许吧。”贺灵道,她抬眸,定定地看着裴远章,“你,有些不对劲。”
“怎么?”
“先前我曾说过,你身上总有些贵公子的做派,不太喜欢我在你面前提起旁人,故而也从来没有提起过,眼下怎么还同我说起裴世子了。”
裴远章:……
因为他今日才发现,贺灵心中对他的印象,于他想象中的,根本不符合,甚至有着天壤之别。
“那要再谈谈言却?”裴远章挑眉道。
贺灵摇头:“不必了,反正眼下我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偷偷看他一眼:“眼下就算我与言却出双入对,你应当,也不在意。”
裴远章一点不想提起姓言的,抬起贺灵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平视:“如今裴远章出事,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我想同你说的话,你不是不让我说么。”
“你真是……”裴远章无言。
眼下他名义上出事,贺灵同国公府的婚事自然也不能作数,这丫头要是当真将程肃放在心上,如今难道不该……
虽说成婚都是男子主动,但她也总要给程肃些许示意才对。
贺灵十分拙劣地岔开话题:“对了,你怎么会在国公府上?”
裴远章没好气地看贺灵一眼:“太子让我来找些书文。”
“哦。”贺灵道,“你同国公府也有些关系么?”
“有。”
贺灵想了想:“裴远章的母家就是程姓,他有个表妹叫程希钰,也同你有亲缘关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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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灵一顿,试探道:“可先前我记得你说过,同程家并没有什么干系。”
“你记错了。”
或许是自己记错了吧,贺灵想了想,若是当初她知晓程肃同国公府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之后肯定也不会生出这些事来。
眼下她也不会这样纠结难过。
“所以,你先前同我在一处,也是因为厌恶裴远章?”
裴远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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