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
竹叶沙沙作响, 书房内外一片漆黑。
姜惟背手立于窗前,听着风声叶声。细碎的脚步声到了门外,然后被门外的随从拦住, 接着他听到余氏的声音。
“我知道侯爷在里面, 你让开。”
“夫人,侯爷真的不在。”
“就算是侯爷不在,我身为侯府的主母难道不能进去吗?”
那随从为难起来,阖府上下皆知侯爷的书房不经允许不得入内。他也是按照主子的吩咐办事,如果余氏真要硬闯的话他也没办法。
余氏笃定姜惟就在里面, 因为她问过门房,门房说侯爷今日并未出门。既然侯爷的随从守在书房外,那么人就一定在书房里。
正僵持之时,里面传来姜惟的声音。
“让她进来。”
余氏闻言, 瞪了那随从一眼,理了理鬓发后优雅地推门而入。当她进去的那一刹那, 烛火突然亮起。
乍然的光亮让她猝不及防, 等眼睛适应之后一眼就看到站在窗前的人。那修长儒雅的姿态一如多年前,她的心不由得跳得厉害。
“侯爷。”
这声称呼之轻之柔,就连尾音都透着情意绵绵。
“你找我什么事?”
姜惟的声音之淡之冷, 仿佛如刀一般切割着她的情意。她忽然觉得委屈起来,委屈自己多年深情换不来一颗真心。
“侯爷, 城外流民渐多,妾身想着尽自己的一分力多做些善事。”
“这些事, 你自己做主即可。”
余氏咬着唇, 这事可不是她做的主, 而是被逼的。如今不得不做,且还一做就是十日, 摆在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银子。
侯府帐面上没有那么多钱,她又不想花自己的私房,思来想去来找姜惟,一是指望姜惟替自己出头,二是借此让姜惟更加厌恶姜觅。
“说来这事也不是妾身自己揽的,妾身是想做好事不假,也愿意为天下百姓尽一分力。谁知大姑娘心中不忿,以为我和晴雪是想抢她的风头,居然放下狠话,说是从明日起她就不施粥了,让我们管那些人的吃喝。”
姜惟听到这话,终于转过身来。窗外的夜色与屋中的光亮交错,他的神情晦暗莫辨,眼神更是复杂难懂。
余氏被他的目光惊到,下意识紧了紧心。
“侯爷,妾身说的都是真的。大姑娘自来不喜妾身,对晴雪更是因嫉生恨,她分明是想让妾身和晴雪难堪。她只图自己痛快,半分不顾念侯爷和侯府……”
“帐上没银子了吗?”姜惟直接打断她的话。
她愣了一下,羞赧点头。
“不瞒侯爷,帐上的银子确实不够。妾身自掌家以来节俭计算,不敢乱花一文钱。无奈今年年景不好,那些铺子庄子的产息都不如往年。”
“这些年我虽不怎么过问家中庶务,却也知道再是年景不好,也不至于拮据到这个地步。再者各庄子年年都有存粮,也不必花银子去买,怎么就不够了?”
余氏心里一个“咯噔”,她还以为姜惟从不管事,自己说什么应该就是什么,没想到姜惟居然一针见血地质问她。
她心思转得快,忙道:“妾身不是找侯爷哭穷的,就是觉得这是一笔大开销,想着来和侯爷商议一番。”
姜惟看着她,目光越发晦暗。
“这些日子以来,余家的粮价一日比一日高。别的粮铺子供应不及,余家的铺子却是粮食充足。我竟不知余家存粮如此之多,竟然遥遥领先于京中各家铺子。”
余氏心惊不已,震惊于姜惟居然知道自己做的事。她盼了这么多年终于掌家,怎么着也要顾一顾娘家。若非娘家撑腰,她在侯府又哪里能安稳度日。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也是时候让娘家沾一沾她的光。
但这事她做得,却不能认。
“侯爷,你不是怀疑妾身……”
“你当初说非我不嫁,是为何?”
余氏没有料到姜惟突然问起这个,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正当她准备诉说自己的情意时,就看到姜惟脸上的嘲讽之色。
她心口发凉,不敢置信地看着姜惟。
这么多年来,姜惟对她确实有些冷淡,但哪怕平日里与她相处时再冷再淡,却从未露出过如此的表情。
“侯爷,我倾心于你,满心眼里全是你……”
“若我不是侯府之主,若我只是一个寻常男子,你还会执意嫁我吗?”
“你就是侯爷啊,你怎么可能是一个寻常男子。在妾身心中,你是郦京城最为出色的男子,从前是,现在仍是。”
当年侯爷何等风采,不知引得多少京中姑娘倾心折腰,她不过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从前,现在?那你觉得从前的我,而现在的我有何不同?”
“侯爷在妾身心中一直如此,并无不同。”
姜惟突然笑起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她觉得今天的姜惟很不对劲,有着她从不知道的陌生。这种陌生让她不安,也让她莫名生出一丝恐惧。
“侯爷是天之骄子,岂是世间凡夫俗子能比。妾身心悦侯爷,这辈子能嫁给侯爷是妾身最大的福气。”
“你可知你所谓的福气,对我而言是什么?”
是妻离子散!是生不如死!是悔不当初!
“侯爷…你到底怎么了?妾身不过是爱慕于你,又有什么错?”余氏不明白,男子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她并没有拆散侯爷和徐令娇,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有错。
姜惟苦涩道:“你没有错,错的是我。那日雅集之上,我应该拦着娇娘。若娇娘不曾为你说情,你也不会认识我。娇娘一时心善,却换来你对我的觊觎。你所谓的痴情与福气,杀死了娇娘,也杀死了曾经的我。”
他的娇娘死了。
曾经的他也死了。
他取出一个精美的匣子,当着余氏的面将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卷画轴。随着画轴慢慢展开,余氏的眼仁都在颤抖。
画中的妙龄少女笑靥如花,娇妍而又贵气。
这是徐令娇的画像!
她眼中仿佛被扎了钉子,刺得她心都在滴血。并非是因为画中女子对她的冲击力,还有那落款的吾爱娇娘四个字。
侯爷为何给自己看徐令娇的画像,到底是何意?
“侯爷,徐姐姐不在了,你还有我……”
姜惟不看她,也不回应她,而是久久凝视着那幅画之后小心翼翼地放进火盆中,画中人很快消息在炭火中。
她心中升起几许窃喜,难道侯爷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真情,决定忘掉徐令娇,以后要和她好好在一起吗?
惊喜不过刹那,她在看到姜惟的动作后一声惊呼,“侯爷,你干什么?”
只见姜惟的发已散,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剪子,毫不犹豫地剪下一绺头发扔进火盆中,书房内很快充斥着难闻的气味。直到火盆中的画卷和头发烧得天南地北,他才将剪子扔到一边。
而此时的余氏,已经惊骇到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听到姜惟冰冷的声音。
“你说你爱慕我,不过是我有尊贵的身份,还有不错的皮囊。你费尽心机嫁进侯府,为的是侯府夫人的名分还有荣华富贵。如今我后宅之中唯你一人,你也已掌管府中事务,是不是该知足了?”
这番话让余氏感到恐慌,“侯爷,你到底怎么了?妾身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惹你生气?妾身这就走,你好好静一静。”
“等等。”姜惟叫住她。“你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她面色一片煞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们是夫妻啊!自己身为妻子,难道来找自己的夫君都不行吗?这么多年了,侯爷为什么看不到她的真心?
“侯爷……”
“滚!”
一个滚字,打碎了她所有的侥幸。她再也无法面对如此绝情的姜惟,也无法接受自己多年痴情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局。
她以袖掩面,几乎是哭着跑出了书房。
姜晴雪见她哭着回来,大吃一惊。
“母亲,你这是怎么了?”
她只顾哭,着实是吓着了,也着实是伤心了。
“母亲,父亲是不是训斥你了?”姜晴雪急得不行,“你没说是姜觅设的局吗?父亲若是要怪,那也应该怪她啊。”
“晴雪!”余氏泣不成声,“你父亲…他……”
“父亲?父亲怎么了?”
余氏哽咽着,“没……没什么,施粥的事,我们自己想办法吧。”
她也是有自尊的,这么多年谁不知道她一颗全在侯爷身上。如今侯爷厌了她,她既痛苦又不甘,更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的女儿也不行。
姜晴雪以为是她是被姜惟训斥了,道:“那岂不是让我们自己出钱?”
她慢慢点头。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这笔账,她全算在了姜觅的头上。
十天不用施粥,姜觅总算是可以歇一歇。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如果不是秦妈妈将她叫醒,她怕是要睡到午后去。
秦妈妈原本是由着她睡的,毕竟萧隽都交待过不要打扰她睡觉。但是有客人来访,还等了快一个时辰。
“谁啊?”她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找,嘟哝着问。
“是侯爷。”秦妈妈小声道。
“姜惟?”
秦妈妈听到她直呼自己父亲的名讳,下意识朝外面望了望,暗道幸亏没有听见,否则传出去外人还不知要如何编排。
“侯爷已经等了一个时辰。”
她打着哈欠睁开眼,“他来干什么?”
一问时辰才知已近午时,心想着确实是不好再睡下去,她这才不情不愿地起了床,一番梳洗之后再去前院见姜惟。
姜惟又是来送钱的,看着比上回送的嫁妆还多。
她没接。
上回已经说清楚了,姜惟的钱她不会要。
“这不是给你的。”姜惟说:“我知道你在城外施粥,花销定然不小。我也想为百姓做点事,这些钱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难道你不知道余夫人和姜晴雪也在城外搭了粥棚?”
她几乎不用猜,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余氏和姜晴雪定然会大肆宣扬此事,也一定会在姜惟的面前上眼药。
这倒是奇了。
姜惟有钱不资助她们,反倒巴巴送来给她,不会是想营销慈父人设吧。
“我说过,我不会要你的钱。你若真想为百姓做点事,你大可以用自己的名义给他们送钱送物,何必经我的手。”
“觅儿,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没有想过你还会原谅我。这些年我对你太过疏忽,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但这些钱是你该得的,你为何一定要拒绝?”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已改姓徐,与你们武昌侯府再无半点关系,你走吧。”
姜觅站起来,摆出送客的姿态。
姜惟感觉很挫败,他这辈子到底还有什么。
“觅儿,你不要赌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知道你们要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
顾世子已经被救出,听说人就在魏显的营帐中。而慎王在这个时候病好,其中必有蹊跷。他相信慎王和顾世子魏显一定有联系,也猜想着他们要做什么。
这么多年了他浑浑噩噩,与曾经的好友渐行渐远,正是因为当年窃玉案之后谢家的不作为。现在他算是看清楚了,谢家才是真正的隐忍。
而他如今要做的事有两件,一是上下打点,让谢家人在牢狱之中好过一些,二是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帮助顾世子。
他看着姜觅,姜觅也看着。
姜觅并不害怕他猜出了什么,因为不止是他,太后和陛下应该也猜到了。但那又如何呢,谁也没有证据。
“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不劳你费心。”
“好,你不要我的钱,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哥哥?
“难为你还记得我哥哥。”姜觅讥笑一声,目光渐冷。“我相信即使我哥哥回来了,他也不会稀罕你的钱。”
“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在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应该补偿他……”
姜觅打断他的话,“他不会要你的钱,他也不会稀罕你们武昌侯府的爵位,甚至他连姜这个姓都不想要!你以为你醒悟了,我们就会稀罕你迟来的父爱吗?不是所有的愧疚都会被抹平,也不是所有的遗憾都能够弥补。一切都太迟了啊,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我…我不求你们原谅,我只是想为你们做点事。”
“不必了!”姜觅将那匣子塞还给他,“这事我不能替我哥哥做主,如果以后他真回来了,你大可以当面交给他。至于他要还是不要,那是他的事。”
原来真的再也来不及了。
他怔怔着,失魂落魄地抱着匣子离开。
才刚出了前院,迎面遇到回府的萧隽。萧隽并非一人,随了几个侍卫之外,身边还跟着一身蟒袍华服的徐泽。
徐泽看到他,眼神无一丝变化。
萧隽依照礼数,替两人介绍对方。
京中的大事,姜惟自然也已听说。他虽不管朝事多年,但该有的政治敏感也有。既然陛下抬举徐泽是为了对付魏显,那么徐泽接近慎王的目的就不单纯。
他下意识看了徐泽一眼,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
徐泽道:“原来是武昌侯。”
“见过西北王。”姜惟努力思索着,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直到回府的途中经过安国公府时,他才恍然知道那种熟悉从何而来。
与此同时,徐泽已经随萧隽进屋,说明自己的来意。
“我诚心相请,还望王妃赏脸。”
姜觅笑着应下,“王爷的暖房宴,我们一定会参加。”
“一言为定。”徐泽似不意地问道:“方才我瞧姜侯爷的脸色不太好看,可是他与王妃相谈不快?”
这话实在问得突兀,若是换成旁人必定会心生不快。
但姜觅已知他的身份,正巴不得他多了解一下自己与侯府的关系。
“他是来送钱的,说是让我先保管着,日后等我哥哥寻回,再交到我哥哥手上。”
“你没要?”
“没要。”
“那些钱可不少。”
“王爷可能不知道,我最不缺的就是钱。我有的是钱,日后我哥哥若是真回来了,我有能力养他!”
徐泽眼睛一亮,神情越发令人如沐春风。
“那钱是给你哥哥的,你怎知你哥哥不会要?”
姜觅暗道,难道她猜错了哥哥的心思?
“姜老夫人害得我哥哥失踪,又纵容孟姨娘毒死了我娘,我与武昌侯府有仇,已经破府而出改姓徐。若我哥哥是明理之人,必会明白我的用意。”
“你都未见过你哥哥,你怎么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兄妹连心,我相信我哥哥纵然流落在外多年,他血脉里都存在着我们徐家的风骨。莫说是姜家的钱,就是姜这个姓,我相信他也不想要!”
聪明人一点就透,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徐泽哪里还不知道姜觅已经得知自己的身份。他忽然站起来走到萧隽面前,用眼神示意萧隽给自己让位。
萧隽:“?”
这个姜润不要太过分!
姜觅轻咳一声,“萧隽,我与西北王一见如故,离得近些好说话。”
萧隽无法,只好让位。
徐泽见状,满眼都是笑。
他坐到了姜觅旁边,认真打量着,“王妃娘娘倒是与传言中的大不相同。”
“世人说我又蠢又坏,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妃如此聪慧,怎么能说是蠢,大智若愚而已。至于坏嘛,那更是因人而异,坏人见之为坏,好人方才真心。现如今人人都说王妃娘娘是活菩萨,我觉得王妃娘娘当得起这个称呼。”
滤镜这么厚,应该是亲哥。
“只是……”徐泽目光一转,看向萧隽。“王妃娘娘方才说以后要养自己的哥哥,也不知道慎王殿下愿不愿意?”
萧隽已经让了位,也识趣地直默不作声,为的就是让他们兄妹俩多说说话。没想到徐泽会话锋突变,居然又刺一刀。
“自然是愿意的。”
若是离得极近,应该能听到他磨牙的声音。
徐泽敷衍道:“王爷大气。”
姜觅此时已经瞧出了些许端倪,眼神微闪。
看来徐泽对萧隽不太满意啊,这对大舅哥和妹夫的关系明显堪忧。
果然接下来,她又听到徐泽问萧隽。
“那如果王妃娘娘的哥哥不愿意呢?”
“不愿意什么?”萧隽反问,实则已经知道徐泽这话的意思。
徐泽轻笑一声,“当然是对你这个妹夫不满意。我可是听说慎王殿下此前又呆又傻,这突然好了,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犯?”
姜觅现在已经能肯定,徐泽不仅记忆好,还是一个很记仇的人,恐怕还记恨年幼时萧隽不带自己玩的事。
所以大神斗法,她这个小鬼就别在这里当夹心饼了。
她当下揉了揉额头,道:“我好像还没睡好,我回去再搂一觉,你们慢慢聊,失陪了。”
说罢,她也不看两人的脸色,按着太阳穴垂着眼皮火速走人。走出去许久之后,她才放慢脚步,轻轻吐出两个字。
“幼稚!”
第72章
徐泽是刚封的西北王, 一言一行更是格外受到关注与监视,他前脚才踏进慎王府的门,后脚就有人把这消息送到萧昶的案头。
萧昶阅完, 当下大怒。
一道口谕下去, 急召柳相进宫议事。
柳相很快赶来,一脚刚迈过勤政殿的门槛,一个折子模样的东西就砸在他脚边。他恭敬地将折子拾起,上前给萧昶行礼。
萧昶脸色阴沉,怒道:“那个徐泽……他难道不知朕将他招安是为何吗?他不急着替朕去收拾顾家那帮逆贼, 居然还要办什么暖房宴!难不成他真以为那宅子他能一直住着?”
“陛下息怒,臣以为他一个乡野出身的泥腿子,必是被京中的繁华迷了眼。他要办暖房宴且由着他去,等顺了他的心再提让他迎战魏显逆贼的事……”
“由着他去?”萧昶最近火气大, 因着夜夜不能安睡,眼仁都浑浊发黄, 眼白上布满了血丝, 看人时目光越发的阴狠可怕。“他的那些私兵成天在城中乱晃,目无法纪滋事扰民!万一捅出了什么乱子,你担待得起吗?”
“陛下, 为今之计除了安抚他,还能如何?”
柳相的话, 让萧昶越发怒火中烧。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气。先前往回调的十万大军已尽数溃败, 再次下旨增援的将士也没那么快抵京。倘若魏显和徐泽联手, 则京中岌岌可危。
他之所以急着让两人斗起来, 正是想着待徐泽收拾了魏显,他再出手对付徐泽, 那么胜算便大了许多。若是徐泽一直拖着不动手,援兵的消息一旦走漏,必将横生许多变故。
“你说他为何接近慎王?他到想干什么!”
柳相回道:“这个臣也琢磨不透,或许是因为住得近,也或许是因为他想利用慎王。”
这两个解释都十分合理,萧昶的脸色渐缓。
“那个徐泽能出山野之中冒头,想来也有几分手段。他接近慎王想来也是觉得慎王和魏显那帮人有牵扯。”
“正是这个理。”柳相擦了擦额头的汗,“臣以为那徐泽或有匹夫之能,但应当成不了什么气候。”
萧昶也这么认为,毕竟一个大事未成就开始讲究摆场之人,最容易被富贵迷了心志。这样最好,只要对方帮他解决了魏显那帮人,日后解决起来的才更容易。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朕就再给他一些时日,让他好好享受一下京中的荣华。到时候他可千万别让朕失望,否则朕绝不会手下留情。”
他没说的是他对徐泽的印象很不好,因为对方给他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不过这样的事,他自然不可能告诉柳相。
柳相适时建议,“臣以为他如此张扬也好,我们何不投其所好。他既然要办暖房宴,那就让他办得风风光光,给足他十全的荣宠和体面。我们越是把他捧得高,他越是不好再拖着不出兵。”
萧昶觉得此言有些道理,将此事交给柳相去办。
末了,又提拔了柳仕原为禁军大统领,全权负责京中防务。
柳相感激涕零,谢恩而去。
很快新封的西北王要办暖房宴的事就传遍了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高门都收到了消息,也得到了上头的暗示一定要出席此次宴会。
宴会这一日,宾客如云。
慎王府离得近,姜觅和萧隽倒是不急着出门。各府的马车堵在巷子里,他们便是要出门也不适合乘坐马车,反不如走路来得方便。
今日夫妻二人都是盛装打扮,玉冠华服环佩琼琚,金妆锦砌翠珠围绕,顶级的富贵再佐以绝世的容貌,一时惊艳无数人。
“原来慎王殿下真好了!”
“京中都传慎王妃是活菩萨,如今瞧着似乎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么看着还真是般配得很,倒是应了那一句天造地设的传言。”
两人原本是一前一后,萧隽在前,姜觅在后。没走几步萧隽停下来等姜觅,等到姜觅与他并行之后脚步放缓。姜觅嘴角弯了弯,大大方方地过去,然后在别人惊讶的目光中挽住他的胳膊。
他低头垂眸,眼中若有星光。
那些人面面相觑之后,有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也有人显出鄙夷之色。
柳仕原带着一群禁军,美其名曰帮徐泽维持秩序,同徐泽的那些私兵一起守在外面,表面上看是相助之势,实则看上去好比是两军对峙。
徐泽站在门外,一脸不悦地看着不停涌过来的宾客。他一把将柳相拉住,“相爷,这些人是哪里冒出来的?老子可没备这么多的酒水!”
柳相笑道:“王爷不必担心,陛下看重王爷,自然是要为王爷立威造势。酒水的事王爷不用操心,老夫都准备好了。”
“真的?”徐泽似是不信他。
他赖得多费唇舌,直接命人将自己准备好的酒菜送进王府。
一席席的酒菜送进去,徐泽还在那里说轻巧话。“这可是相爷自愿的,老子可没逼你。事后你千万别找老子要银子,否则老子跟你急。”
柳家得势多年,柳相也是萧昶面前的大红人。放眼朝野上下,除了被下大牢的谢太傅外,无人敢同他说话如此随意。
而徐泽一口一个老子,分明是对他毫无尊敬可言,听得旁人频频侧目。有人暗道这位西北王还真是乡野莽夫出身,哪怕是蟒袍加身受封爵位,也改不了粗鄙与匪气,白瞎了一副还算不错的皮囊。
柳相皮笑肉不笑,显然也很是不满有人在自己面前自称老子。
“王爷放心,老夫不会要你的银子。”
“那敢情好。”徐泽忽而又想到什么,道:“那今日这些宾客们送的礼…”
“都归王爷。”
这下徐泽终于满意了,重重地拍在柳相的肩上,将柳相的身体压得往下一沉。“还是你这老头识趣,不像陛下那般抠抠搜搜的,只给老子一个中听不中用的封号,还有这被搬空了的宅子,真是太小家子气了。”
柳相闻言,身体越发直不起来。
柳仕原看不过去,刚一动就被自己的父亲柳大学士制止。柳大学士冲儿子摇了摇头,然后快走上前。
他一把将柳相扶起,对徐泽道:“陛下看重王爷,王爷的富贵还在后头,怎么能计较眼前的这一点得失。”
“柳大学士说得好生轻巧,这也叫一点得失?老子手底下养了那么多人,天天要吃要喝。俗话说得好,若想马儿跑得快,那也要给马儿吃草。这一文钱都不给老子,还指着老子替他卖命,老子想想都觉得亏得慌。如果不是被柳相一时拿话给激住了,老子才不做这亏本的买卖。罢了罢了,今日是老子大喜的日子,老子也就不说的晦气话。”
柳相和柳大学士交换了一个眼色,意味不明。
柳仕原的手一直按着刀柄,强压着怒火。
陛下这个时候提拔自己为禁军大统领,世人都以为是陛下对他们柳家的看重,却不知是以他们柳家为刀。
一旦西北王有任何异动,他就是马前卒。
还以此前陛下对祖父的暗示,若是他们柳家没能帮助陛下平反魏显他们,那么谢家就是他们柳家的前车之鉴。
这般令人心寒的君王,如何能担当起天下之主的责任。萧氏一族抢了别人的江山,终于要守不住了。
一阵骚动传来,他立马提刀去看。
当他看到那华服盛妆的美人时,他握住刀柄的力道松了松,心中泛起无比复杂的滋味。他的视线下移,目光接着一变。
这个女人……
原来自己猜得没错,他们肯定是一早就暗中勾结了。怪不得那日这女人会算计自己,定然是受了慎王的指使。枉他还曾生出怜惜之情,枉他还曾有过心软之时,却原来自己的怜惜与心软全都错付。
思及此,他手上的力道复又紧。
众人之所以骚动议论,正是因为姜觅挽着萧隽的动作。在所有人眼中,她这个举动极其大胆,可谓是惊世骇俗。
徐泽也看到了他们,眼神微妙。
然后他一跃下了台阶,亲自来迎他们。
只见他无比自然地挤到两人中间,顺势与萧隽勾肩搭背。“慎王妃,慎王殿下,你们可算是来了,不枉我亲自上门去请。老古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以后还请两位多多关照。”
众人见他对萧隽和姜觅如此热情,皆是一脸惊讶。
萧隽和姜觅被迫分开,中间挤进了一个人,姜觅只好识趣地走到一边。
所有人惊讶于徐泽和萧隽如此之亲近,一个个眼神古怪。
众人猜疑不断时,徐泽目的已达到,毫不留情地收回自己的手,然后和萧隽保持距离,反倒更靠近姜觅。
“慎王妃能来,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他大声对众人道:“慎王妃的大名是如雷贯耳,谁不知道她是京中第一大善人,也是百姓口中的活菩萨。老子是个粗人,平生最看不惯盘剥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也最是佩服一心为民之人。慎王妃舍己为人,当值得我以最高的礼节相待。”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他将萧隽和姜觅请到了主桌上座。
这一举动,令许多人意外。
姜觅向他贺喜,道:“多谢西北王盛情相邀,我们夫妇二人备了一份薄礼,还望王爷不要嫌弃。”
下人们将贺礼抬上来,掀开红绸之后引来一阵惊呼声。
她所谓的薄礼,居然是一棵三尺多高的红珊瑚树。喜庆耀眼的颜色,莹润油亮的质感,再辅以血玉石为基,极尽奢华与名贵,令人瞠目结舌。
有人认出此物原是康城郡主的嫁妆,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当年顾妤出嫁时,也曾轰动郦京。她所嫁之人是太子之尊,嫁妆的规制仅比皇后低一阶,这棵红珊瑚树乃是御赐之物,不少人都见过。
“没错,这棵珊瑚树正是我母亲的嫁妆之一,原本就摆在这间屋子里。”
萧隽的话让所有的议论戛然而止。
他手一指,指在屋中的一个位置。
有人恍惚记得,南平王还昌盛时,这间屋子里是何等的富丽。珍宝玉器不胜枚举,古玩异物应世间罕见。
但南平王府和顾家是京中的忌讳,私下底说说也就罢了,这种场合谁也不敢乱说话,生怕一个不好就引来杀身之祸。
诡异的安静中,徐泽开口了。
“依慎王殿下这么说,这屋子以前有不少的好东西。”他看向柳相。“如今这屋子空空荡荡的,半个值钱的玩意儿都没有。柳相,陛下既然把这宅子赏给老子了,那原本这宅子里的东西怎么着也要分给老子一些吧。”
众人一听,惊呆了。
这位西北王好像有点不要脸。
徐泽可不管旁人怎么想,伸手朝柳相要。“老子可是听说了的,当年查抄顾家的人正是柳相你,有什么好东西你最清楚。你老实说,你就没有藏过私?”
“王爷慎言!”
“慎什么言哪,人家慎王还在呢。”
“王爷,当年顾家犯了谋逆大罪,老夫都是按律法行事,哪里敢徇私舞弊。”
“谋逆?”徐泽挠了挠头,动作极其粗鲁不雅,与其长相形象也极为不搭。“那岂不是和老子一样,此前你们不也说老子是谋逆。”
这话让人怎么接。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开始飘忽,或是装作看自己的鞋子,或是假装欣赏空空如也的屋子。
“王爷,你已经归顺陛下,哪里能和顾氏逆贼相提并论。”
“是不是逆贼也就是陛下的一句话。老子可是打听过的,当年陛下以偷窃玉玺的罪名抄了顾家,杀光了顾家所有人,把这宅子也翻了一个底朝天,并没有找到玉玺。老子虽是土匪出身,却也知道捉奸捉双,捉贼拿赃的道理。为何赃物并没有找到,顾家却坐实的谋逆的大罪呢?”
这话更没人敢接了,连柳相都招架不住。
柳相为难道:“王爷,私议君王可是大罪,你还是慎言为好。”
徐泽冷笑一声,“老子最烦你们这些人,一肚子的算计,成天就想着怎么构陷残害别人。你们别以为老子傻,如今陛下想用老子,又是封爵又是赐宅子的。哪天陛下用不着老子了,只怕也是随便安一罪名就要了老子的命。”
“王爷,这话可不敢乱说!”
“你们怕,老子可不怕!”
有人终于听不下去了,站出来指责他。“你既然受了陛下的招安,那就是大雍的臣子。臣子之责乃是效忠,一身荣辱与性命皆系于君王之手。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里来的这些猜忌与抱怨。”
“你谁啊?”徐泽一把将这人拽住,“你凭什么教训老子?老子还用得着你来教做人!我可告诉你,是你们陛下求着老子进城,非要让老子当什么西北王,信不信老子现在不干了!”
那被他拽住的人面色都变了,红红白白的好不精彩。
柳相赶紧打圆场,“王爷息怒,王爷息怒,这位是承恩公世子。”
姜觅下意识朝那人看去,毕竟余氏和姜晴雪还曾想过用这人来钓自己上钩,她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得倒是不错,细皮嫩肉的。
原主的记忆有些滤镜,她还以为余家当个宝的余世子是一个多么出色的男子,却原来是一个不过尔尔的孔雀男。
傲气有,但俗不可耐。
“原来这就承恩公世子。”徐泽将人松开,眼神无比的轻蔑。“早就听说京城的世家公子风采不凡,承恩公世子乃是个中翘楚。如今一见也不过如此,还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自萧昶登基以来,余家的地位是水涨船高,这些年来承恩公府俨然已是京中世家之首,身为世子爷的余靖不仅家世出众,且自己亦是颇有才名,走到哪里都是备受追捧的对象。
他自诩尊贵清高,一瞧不上徐泽的出身,二瞧不上徐泽的言行举止,是以方才对徐泽的鄙夷毫不掩饰。
徐泽不认识他,不给他面子他还能自我安慰。但柳相道破他的身份之后,徐泽居然还出言贬低他,他是万万不能忍的。
“朽木难登大雅之堂,顽猴不配美玉之冠。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广,泥潭之鱼不知海河之阔,当真是可笑至极!”
巴结余家的人很多,平日里以余靖为尊的世家公子们更是不少。这些人与余靖同仇敌忾,一致将怒火对着徐泽。
“西北王,我等给你面子,特地来参加你的暖房宴,难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你草莽出身,既然入朝为官,理应学着京中的礼数行事,如何还能行事这般无道,岂不是辜负了陛下对你的信任?”
“你看不上余世子,那就是看不上余家,看不上余家就是瞧不起太后娘娘。陛下是太后娘娘亲子,难道你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吗?”
一声声质问,一句句发难,全冲着徐泽。徐泽一时之间仿佛成了众矢之的,经受着所有人指责。
若是换成旁人,必是承受不住这样的针对。但徐泽不是一般人,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还有阴阳别人的心思。
他“呸”了一声,“你们少说这些大道理,老子本来就是要造反的。你们以为老子是慎王这个傻子,人家抄了他外祖家,还害死他父王,他屁都不敢放一个,还把自己给病傻了!”
姜觅:“……”
这都能带上萧隽。
她越发好奇了。
那时他们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不过是两个小屁娃子,到底是什么样了不得的仇,能让其中三岁的那个记到现在。
第73章
天家阴私就这么无所顾忌地被人一语道破, 在场的人越发震惊于徐泽的敢说,面面相觑眼神微妙,既想再多听一些, 又怕自己再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惹祸上身。
偏偏徐泽还没过够嘴瘾, 继续口吐猛料。
“慎王殿下,你瞧瞧你这身子骨,瘦得像条麻竿,脸色也白得像鬼,一看就是没被照顾好。想来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 也吃了不少加料的饭菜吧,还有命站在这里也是不容易。”
众人听到这话,已有人瑟瑟发抖。
西北王太敢讲了!
慎王殿下站不站得住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自己快要站不稳了。
柳相一脸苦色, “王爷,老夫求求你了, 你再说下去只怕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什么大祸临头, 老子是做什么的,你们忘了吗?”徐泽冷笑一声,“老子是山匪!山匪是做什么的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打家劫舍,杀贪官抄大户, 老子什么没做过。你们陛下还等着老子替他收拾魏显那一帮人,这个时候即使是老子骂了他八代祖宗, 他也不敢把老子怎么样。”
他这般张狂, 一时让不少人胆战心惊地想起, 这位西北王可不就是反贼,一个反贼自然是不怕说这些话的。但他们不是啊, 别人敢说,他们却不敢听。
“慎王殿下,你说句话啊?”有人小声乞求萧隽。“可不能再由着西北王胡说了,这些年陛下待你如何,别人不知,你自己难道不知吗?”
姜觅心下冷笑,这些人倒是会甩锅。
既然不敢听大可以走人,又想听还想不担责任,这么大一个锅往萧隽身上甩,真是不厚道。
“你们让慎王说什么,他这些年一直病着,自己都过得稀里糊涂的,哪里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又哪里知道有没有人想害他?”
那人一噎,胀红着脸。
萧隽淡淡地道:“这些年我又呆又傻,如今我脑子清明了,但许多事我都记得不太清楚。未知事实不予置评,我不知从何说起。”
“可不是嘛,你说你们这些人装什么装,我就不信你们看不出来。”徐泽满眼嘲弄地看着众人,“慎王殿下就是个傻子,一个傻子知道什么,好了之后更是把之前犯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你们为难他做什么?”
姜觅:“……”
她怀疑徐泽就是故意的,表面上听着确实是为萧隽抱不平,但是一口一个傻子的,听起来还真挺不舒服,颇像是故意打击报复。
所以当年他们到底结了什么仇。
柳相眉心打成了结,苦口婆心道:“王爷,你没有证据,不要乱说。”
徐泽两手一摊,“要什么证据!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慎王殿下的外祖父不死,他们怎么弄死先太子。先太子不死,他们怎么抢皇位?什么小妾上位毒死主母,庶子为了霸占家产害死嫡子,这些手段戏文里都演烂了,也就你们不敢说。”
有人再也站不住了,惶恐不安地告辞。有一就二,有二就有三,众人争先恐后地往外走,生怕再走晚一点就会小命不保。
“人走可以,礼要留下!”徐泽大喊。
众人:“……”
这位西北王不仅敢说,还特别不要脸。
柳相摇头,“王爷,臣还要去向陛下复命……”
“正好,你记得帮我带话给陛下。”徐泽叫住他,如此这般说了自己的要求。
听得柳相的面色越发的苦不堪言,走的时候都在叹气。
眼见着人都走完了,徐泽一脸喜色地招来一个属下,“去,把今天他们送的礼归置归置,还有那些酒菜,全赏给弟兄们!今日大家不醉不归!”
他的话传开,引得一片欢呼声。
姜觅其实有想过如果姜润还活着,可能长成什么样的一个人。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姜润会是这个样子。明明是土匪,却有着书生般儒雅的气质。瞧着清雅俊朗的长相,行事却毫无章法匪气十足,且十分油滑。
这样很好。
倘若不是如此,一个幼童又怎能独自活下来。
“你俩还愣着干什么,快坐过来吃啊。”徐泽已经坐到桌前,招呼他们俩赶紧落座。“姓柳老头今日倒是大方,这酒菜应该是从酒楼里直接送过来的。”
姜觅和萧隽对视一眼,坐了过去。
徐泽的吃相毫无优雅可言,堪称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等他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有空抬头看人。
“慎王殿下,难道你这么瘦这么弱,吃饭跟个娘们似的,一点爷们的样子都没有,看着就不像个命长的。如果我是慎王妃,非把你休了不可。”
姜觅险些被这话呛饭,忙喝了一口茶水。
“慎王妃,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在我这里你不用拘谨,敞开了吃敞开了喝,不用在意那些个虚礼。”
“我不会客气的。”姜觅道。
徐泽笑起来,似拨云见日。
“王妃记着,以后在我这里你都无需客气。我与王妃一见如故,我又年长王妃一些,以后我唤王妃觅儿妹妹可好?”
“好啊,那我叫你徐大哥。”
两人一个觅儿妹妹,一个徐大哥,叫得很是亲热。有些事虽然没有点破,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徐泽夹了一块鱼到萧隽的碗里。“我和觅儿妹妹相见恨晚,我有心唤王爷一声妹夫,但又怕王爷嫌弃。”
“徐大哥说哪里话,我怎么会嫌弃。”萧隽也夹了一筷子肉里的笋干到徐泽的碗里,看得徐泽面色一僵。
姜觅看出了一些门道,因为萧隽不吃鱼,而徐泽故意夹鱼给他。他反过来夹笋干给徐泽,想来徐泽肯定不吃笋。
好幼稚的两个男人,有必要这么互相伤害吗?
徐泽似笑非笑地看着萧隽,说:“怎么不会嫌弃呢?我还以为王爷看不上我,也看不上我妹妹,必定会嫌我妹妹话多又长得丑。”
“我岂会嫌弃,这全是王爷的片面之词。我嫌弃的是有人为一己私欲牺牲自己的妹妹,深感不耻而已。”萧隽反击道。
姜觅:“……”
她好像有被嫌弃,还被内涵到。
吃个饭都不好好吃,真是闲得慌。
遂一拍桌子,“吃饭!”
“好咧。”
徐泽麻利地吃起了自己碗里的笋干,还用挑衅的目光看着萧隽。萧隽的筷子也伸向了自己碗中的那块鱼,面不改色地往口中送。
姜觅:“……”
且说那边柳相已经进了宫,将之前发生的事一一陈述。
“他居然敢如此妄议朕,真是罪该万死!”
“陛下息怒,他是乡野草莽,自然是不知礼数规矩。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陛下万万不可在此时处置他。”
这还用说。
若能杀他早就杀了!
“狼子野心,朕看他归顺是假,要钱是真!只怕是胃口太大,明面上假意听从于朕,其实是想打着朕的名号对付魏显,等到他收拾了魏显,必然会转过头来对付朕!好一个徐泽,没想到心机如此之深。”
萧昶本就多疑,越想越觉得自己怀疑得对。他想借徐泽的手除掉魏显,而徐泽正好将计就计假意归顺。
他把玩着手中仿制的玉玺,那磕破的一角清晰可见,如同豁着的口子在残忍地昭示着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
“陛下!”柳相见他迟迟不语,斟酌道:“若不然寻些不太紧要的东西送过去,反正他应该也不识货。先堵了他的嘴,也好催促他快些发兵。”
他虽在气头上,却也知道此时为难徐泽的时候。若是徐泽一直按兵不动,不能帮他先解决魏显,那么就算是他调回来的第二批援军到了,也无兵力对付两股逆贼。
所以当务之急,是先解决掉魏显。
“就依你说的办,这事你去安排。”
柳相领了旨,恭敬退下。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拟好一张送往西北王府的物件清单,呈到了萧昶的面前。萧昶脸色不虞地审阅一番后,让其照办。
单子上的东西大多都是家具类,也有几件中看不好变现的撑场面的东西。东西送到西北王府后,徐泽眼皮子都没抬。
柳相自己没露面,派了一个六品的礼部官员前来。那六品官员记得柳相的吩咐,送了东西就准备走人,却不想被徐泽叫住。徐泽直接丢下一句话,若想让他出兵对战魏显,他要向陛下讨要一物,那就是元祖皇帝赏赐给顾家的那把游鸿剑。
南平王府被查抄之后,那把游鸿剑就落到了萧昶手上,多年来从未现世。
萧昶习过武,武艺虽谈不上多高超,但颇爱收集一些名家兵器,其中最为得意的收藏就是顾家的游鸿剑。
甫一听徐泽想要这把剑,勃然大怒。
当真是得寸进尺!
要了东西不够,居然还想要这把剑!
那官员声音颤抖,有些话又不得不传到。“西北王说了……若是陛下不把此剑送过去,他就不出兵。陛下几时送去……他就几时出兵……还说此事全凭陛下做主!”
萧昶气得想杀人,这是让他做主的态度吗?
分明是在威胁他!
当年他费了那么多的心机将南平王扳倒,才得了顾家的那些东西。那徐泽是个什么东西,不仅狮子大开口,居然还敢逼迫他!
简直是目无君王,岂有此理!
这时又有人来报,说魏显那里派了人来传话,定了两日之期,若两日内再不应允条件便出兵攻城。前有狼后有虎,若不将狼的胃口填饱,谁来给他打虎。
良久,他大喝一声,“来人哪!传朕的旨意,赐西北王游鸿剑,着他即刻发兵剿贼!”
游鸿剑送到西北王府的时候,姜觅和萧隽也在。他们可不是从正门而入,而是避人耳目从后门进来的。
徐泽将剑摆在桌上,示意姜觅过来。
姜觅仔细地观摩着,心中赞叹。
前朝杨氏一族奢靡无道,一应饰物皆追求精美华丽,这把游鸿剑亦是如此。剑鞘精美繁复,金玉交相辉映,剑柄正中镶着一颗硕大的绿宝石,绿宝石镶嵌在龙纹风眼中,哪怕沉淀近两年之久,依旧璀璨夺目。
这是一把集工艺与实用一体的剑,铸造者也是徐氏一族。若一般人见到此剑,必会当成王孙们的装饰物,然而当剑身出鞘时,那冷森森的寒光瞬间让人毛骨悚然。
她一寸寸地抚摸着剑鞘和剑柄的纹路,一遍两遍没摸出门道来。于是她闭上眼睛再摸,一遍不够又来一遍,然后慢慢睁开眼睛。
“如何?”徐泽问她,“可有什么发现?”
她轻轻摇头。
当年元祖皇帝建立大雍王朝,最为信任的就是顾徐两家。姜觅已从徐家的镇宅之玉中得到皇宫的布局图和几位重要宫殿的构造图,所以她大胆猜测元祖皇帝赏赐给顾家的游鸿剑或许也另有玄机,这才让徐泽向萧昶讨要此剑。
方才她已经摸索过几遍,并无什么发现。
难道是她猜错了?
“无妨。”徐泽安慰她。“便是这剑没有什么机关,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剑。等他日见到顾世子,物归原主即可。”
她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尝试着从各个度打量这把剑。当她的视线与宝石呈四十五度角时,忽然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徐泽和萧隽都没看清楚她是如何动作的,那绿宝石已被在她的手中。翻过绿宝石的背面,隐约可见刻着的一行小字。
用透镜查看那些小字,原来是一句话:玺为天,帝为川,亡灵乱,琼台现。
所以她猜对了,这把游鸿剑和那支宝塔簪子一样都藏着有关前朝宝藏的秘密,足见元祖皇帝当初有多么信任顾徐两家。
“可猜出宝藏在何处?”徐泽问她。
她点头。
“好了,这下知道那宝藏在哪了。”徐泽双手环胸,并没有继续追问,“接下来的事你们慢慢计划,我现在要出兵了。”
姜觅和萧隽对视一眼,目送他离开。
他当即召集自己的两千私兵,领碰上他们浩浩荡荡地从王府出发。一路上城中百姓们奔走相告,不少人涌上街头。
“陛下这是何意?魏将军只不过是想彻查窃玉案,他怎么就派西北王去攻打魏将军了?”
“玉玺一直没找到,那罪名显然也不实,陛下不思量着查明真相找到玉玺,到底是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我听说陛下的皇位来得不明不白……”
“这话可不能乱说。”
百姓们议论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消失在嘈杂中。
徐泽骑于马上,英姿不凡又威风凛凛,所到之处又掀起新的议论。
“原来这就是西北王,不是说他是个山匪吗?怎么生得如此好看,比起京中的世家公子们也不差什么。”
“是啊,看着像个读书人,谁能想到会是山匪头子。”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婚配,我瞧着和我家女儿倒是般配得很。”
“你少在这里做梦,就你那养得细皮嫩肉好吃懒做的女儿也想当王妃……”
“我女儿怎么了?我夫君可是秀才,我女儿是秀才家的姑娘,配他一个山匪还不是绰绰有余。当初谁不说慎王妃又蠢又坏,你瞧瞧她不仅嫁给了慎王殿下,嫁过去之后还冲好了慎王殿下的傻病……”
姜觅也在人群之中,听到这些话后是哭笑不得。
人群慢慢往前移,随着徐泽的人马出城之后,围观的百姓也慢慢散去。许是街上的人不少,看上去似乎一改前些日子的萧条与沮丧,重复往日的繁华与热闹。
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人,当下喊了一声“舅舅。”
徐效没听到她的声音,眼神痴痴地望着徐泽的队伍离开的方向,泛红的眼眶中隐约可见泪光闪闪。
她心下了然,朝徐效走去。
“舅舅,你这是怎么了?”
徐效终于听到她的声音,双眼通红地看着她。“当年…我只是一个饿得快死的小乞儿,倒在路边等死,是义父路过时将我救下。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日义父也是骑着马,年轻又威风,就和刚才的西北王一样。觅儿,他……”
她低声道:“我知道。”
“你…你知道?”徐效喃喃着,神情突然激动起来,“那他…”
“他是。”
“真的吗?”徐效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来。“他真的是…那他知道吗?”
“他知道。”
徐效闻言再也忍不住,望着城门的方向潸然泪下。
第74章
姜觅将他扶到旁边的茶楼, 要了一个雅间。
雅间的门一关,他瞬间呜咽出声。许久之后他的哭声才慢慢停下来,换成了一声声不受控制的哭嗝。
十八年。
整整十八年啊。
他每日每夜都在盼着这一天, 终于能将悬了十八的心放下, 日后到了下面也有脸去见义父和娇娘,告诉他们润儿已经找到。
情绪慢慢平复之后,他立马想到一件事。“觅儿…润儿此番出兵,是要去找顾世子他们…这可如何是好?”
“舅舅不用担心。”见他不再哭了,姜觅这才给他倒了一杯茶水。“我们已经商议好, 不过是做戏给萧昶看。”
“那就好。”
这一激动着急,徐效的哭嗝倒是少了许多。他了却了一桩压在心头的大事,眉宇间常年不散的忧愁终于化开。
“那日我见过之后便让人去打听,我还以为他也是因为遭了灾随那些流民上京, 谁能想到他居然是应州义军之首。他不光长得像你外祖父,那一身的气度和本事也像。若是义父还在, 不知有多欢喜。”
说到这, 他又哽咽起来。
伤心之余,问起姜觅他们是如何相认的。当听到姜觅说徐泽这些年一直记得自己的身世时,他又哭了。
“润儿打小就聪明, 记性也极好。他失踪的那年才三岁,我还以为他肯定会忘记自己是谁…没想到他都记着。他既然一直记着自己的身世, 为什么不回来啊?”
这事徐泽没有主动说起,姜觅也就一直没问。但她想着徐泽之所以不回来, 肯定有不回来的理由。
“舅舅, 哥哥已经回来了, 这些事日后自然有机会问个清楚。”
“没错。”徐效擦着眼泪,欣慰道:“润儿瞧着是个有主见的, 他想说时自然会说。我能亲眼看到他长大后的模样,已经心满意足。你们兄妹二人都长大了,一个比一个能干懂事,你娘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姜觅垂眸。
她不是徐令娇的女儿,如今顶替原主的身份而活,便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助徐泽,替安国公府讨回一个公道。
送完徐效回徐家后,她才回到王府。
一进王府便有下人来报,说“梦姑娘不见了。”
婆子口中的梦姑娘,指的就是小铃铛。
自从小铃铛住进王府后,姜觅便让府里的下人们称呼小铃铛为梦姑娘。小铃铛一直很乖巧,按理说不会乱跑。
她问了门房,都说没看到小铃铛出府。侍候小铃铛的人说是在小铃铛睡下后才离开的,谁知去烧个水的工夫,回来就没看到人。
既然没有出府,那就一定还在府里面。她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命人不用跟着,自己往西边的方向而去。
远远看到那日小铃铛躲着偷看萧隽的假山,她的预感越发强烈。猫着腰钻进假山里,隐约听到低低的泣声。
循声而去,她看到蜷缩成一团的小铃铛。
小姑娘缩着身体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膝盖,将头埋进膝盖中。小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着,听到动静之后像受惊的小兽一样仓皇四顾。
不得不说她很会选地方,此处正是一处假山洞隙,外面的人若不注意看,还真看不见里面藏了人。洞隙中容一人尚且还有些宽余,挤进两人之后显得十分狭窄,但却无逼仄之感,只因一抬头便能看到天际。
姜觅挤进来之后也学着她的样子,抱住自己蜷缩着蹲在地上。
“这里真不错,又避风又隐蔽,旁人很难找到。”
“姐姐也喜欢这里?”
“喜欢。”姜觅抬头望天,“这里又清静又自在,如果不想被人找到,只想自己独自待着,此处是难得的好地方。”
小铃铛破涕为笑,“我就知道姐姐最懂我。我好喜欢这样的地方,以前在宫里我就爱躲在假山里面。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斥责我,也不会有嘲笑我,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想怎么睡就怎么睡,谁也管不着我……我以前总想着若是能躲一辈子就好了。”
“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小铃铛拼命摇头,“秦妈妈对我很好,子规姐姐也很是照顾我,没有人欺负我。”
姜觅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问:“那你为什么又躲起来?”
她眼中的亮光黯淡下去,睫毛颤动之时泪珠滑落。“我就是…很难过。姐姐,我很努力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是我忍不住会去想……我不想做我自己,我不想因为我而让别人伤心难过…姐姐,我该怎么办?”
姜觅将她揽过来,然后抱住她。
这种事旁人说一千道一万其实都没有用,有些痛苦不是说说就能忘记的,若想真正放下唯有岁月变迁。
“你是不是想和王爷亲近,又害怕他嫌弃你?”
小铃铛拼命点头。
“我…我想…但是我怕。”
那是她的哥哥啊。
她一个人孤单这么久,好想能有亲人在身边。王爷是她的亲哥哥,她怎么可能不想亲近,但是一想到她的生身父亲是谁,她就觉得好难过。
为什么她和哥哥不是同父同母?
“姐姐,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要有一个那样的父亲……”
姜觅拍着她的背,道:“我的事你应该听说过。我和你一样从小没有母亲的护佑,有父亲等于没有父亲。别人都说世间无不是之父母,为了子女孝字为先,但我不这么认为。生我者乃我母亲,我从小到大吃的穿的全是我母亲的嫁妆。武昌侯虽是我父亲,然而他既未十月怀胎生下我,也不曾花费心血养育我,我为何要愚孝他!”
她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看着姜觅。
“姐姐,真的可以不孝顺吗?”
“你若问我,我的答案是可以。有些人不配为父母,甚至都不配当个人。这样的人你孝顺他做什么,为虎作伥吗?”
小铃铛用袖子抹眼泪,“姐姐说得对,那个人那么坏,我才不要认他。他那么对我娘,害了我娘,还害了我哥哥,他…他不配!”
“对,他不配。”姜觅和她一起唾弃着。
她眼里再起光亮,“姐姐,如果我帮着哥哥…哥哥他会不会喜欢我?”
这个姜觅没办法回答她。
有些事无法改变也无法抹去,存在已是伤害。
“小铃铛,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我不是他,我不能替他做决定,也不能替他承诺什么。但我要告诉你,人生在世有太多的无奈,不求博爱圆满,但求无愧于心。”
小铃铛似懂非懂,重重点头表示自己会牢牢记住这句话。
姜觅爱怜地揉着她的发,然后将她扶起。
许是蹲得有点久,久到姜觅的腿都麻了,更何况是蹲得更久的小铃铛。一个重心不稳,姜觅的头差点撞在假山。
小铃铛及时拉她一把,两人抱成一团后稳住身体。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凝重的气氛,四目相对之时同时笑起来。
出了假山后,她们活动着发麻的手脚。
姜觅突然想起什么,看着小铃铛的脚踝处。
小铃铛察觉到她的视线,道:“以前我躲着人时,就会把铃铛给塞实,让他们找不到我。”
她不由莞尔,“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还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萧隽以前就是这么做的。
小铃铛听到她夸自己,欢喜而羞赧。
又听到她问自己,“想不想解开?”
当下眼睛大亮,尽显光华。
“姐姐是不是有办法?”
“有。”
“那我要解开。”小铃铛高兴到差点跳起来。“我最烦走到哪都被人发现,做梦都想着把它弄开。但是以前嬷嬷不让,说这是那个人…亲手给我戴上的。现在我出了宫,那个人也管不着了。姐姐,你是不是能帮我解开?”
果然啊,还真是萧昶干的。
姜觅从头上取下一支簪子,这簪是她特制的,旋开花形簪头之后,露出细如丝利如刀的尖。她蹲下去一番动作之后,小铃铛脚上的金铃便开了。
“姐姐真厉害。”小铃铛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光。
这么厉害这么好的姐姐,她真的很喜欢。
姜觅把金铃交给她,原以为她会感慨难过,没想到她接过之后喜笑颜开。
“姐姐,这是实心的,是不是能换不少银子?”
方才姜觅掂过金铃,大约能估摸有多少重量。道:“应该能换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小铃铛吃惊地瞪大眼睛,“这么多啊,都抵得过以前胡嬷嬷两年的月例了,那是不是就给买很多好吃的?”
一听她说这话,姜觅便知她不仅没有享受到公主该有的身份地位,也从未有过公主原本的待遇。
“你想吃什么?”
“姐姐对我这么好,我想买很多好吃的给姐姐吃。”
姜觅笑了,问她:“那你想不想赚钱?”
“想!”小铃铛的声音都大了几分,兴奋地看着姜觅。“姐姐,你教我怎么赚钱,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那你想做什么,会做什么?”
她被问住了,歪着头努力去想。
姜觅也不催她,让她慢慢想。
半刻钟后,她终于想到了什么,大声道:“姐姐,我想到了,我想做点心!”
以前在宫里她总爱往御厨房跑,每回帮着做活后,方御厨都会塞给她一些好吃的。从小到大她最想成为的人就是厨娘,因为厨子天天做好吃的,肯定不会饿肚子。
姜觅对她的想法给予肯定和支持,“这是个好法子,到时候我给你开一个点心铺子。”
“那…那一言为定!”她高兴到跳起来。“姐姐,我会做的,我在宫里见那些御厨们做过…我现在就去做,做好了给你尝尝。”
看着她像小鹿一样欢快地跑远,姜觅很是欣慰。这才是孩子应该有的模样,天真烂漫又快活。让她有事做也好,免得她心思敏感成日胡思乱想。
她的动作倒是不慢,天快黑时端着点心弋㦊来找正院。或许是怕遇到萧隽,她进来之后明显有些忐忑不安。等看到屋子里只有姜觅一人时,明显松了一口气。
盘子里装着新做出的点心,方块的形状,一层白一层红,再一层白一层红,是较为简单的花果酱糖糕。
秦妈妈在一旁笑道:“奴婢可是亲眼所见,这点心还真是梦姑娘自己亲手做的,旁人未帮半点忙。”
她也没想到小铃铛居然真的会做点心,虽然刚开始浪费了一些食材,但蒸坏了两笼之后就已经有模有样。
送来的这盘点心是第六笼,因为小铃铛一直不太满意,一心想着不能让姜觅失望,所以力求做到完美。
姜觅先是把点心大大夸奖了一番,从香气到色泽还有形状,逐一点评逐一夸赞。这种言而有实的夸奖最能让人心服,也最能让人开心。
等到她尝了点心过后,更是大夸特夸。并非她有意鼓励小铃铛而为之,而是因为点心出乎意料的好吃,好吃到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大赞特赞。
她当即大手一挥,给了小铃铛一间点心铺子,并郑重其事写了契约,契约上约定租金分红等事宜。
这些事宜她一一征求小铃铛的同意,将小铃铛完全当成一个大人看待。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让小铃铛仿佛在一瞬间成长,再也不复之前的惶然无依。
小铃铛小心翼翼地自己的那份契约收好,小大人似的向姜觅保证一定会赚到钱。钱不钱的姜觅其实并不在意,但既然小铃铛想赚钱,铺子该有的配置一样不少,点心师傅小二等都会安排妥当。
“小铃铛,我相信你,你一定会赚到钱的,我还等着你的分红做新衣裳呢。”
“姐姐放心,我一定好好干,以后赚很多很多的钱,给姐姐买很多很多的新衣裳。”
姜觅笑起来,“那好啊,我可就等着了。”
一室的欢声笑语,传到内室之中。
萧隽手里的书已经许久没有翻页,他的思绪早已飞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盘点心放在他面前。
姜觅笑着问他,“小铃铛做的,你要不要尝一尝?”
他看着那点心,怔然出神。
母亲爱种花养草,还会收集鲜花酿成花酱,然后用花酱做成点心。一年四季花开不同,花酱的颜色味道也不尽相同,做出来的点心也不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记得那些点心的味道,很甜很温暖,足以化解他所经历的苦难。他以为无论多么艰难,至少他还拥有父母相爱一家和乐的美好回忆。
但是现在……
有人将它踩碎了,污染了,还结出了恶果。
“不想吃就算了。”姜觅将点心撤回。
“她明明也很可怜,她明明也没有错,我却无法接受她,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无情?”
“不会。”姜觅坐到他身边,“换成是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她。她是很可怜,也没有错,但她的存在确实是对你的伤害。我并不是劝你接受她,我是希望你接受被人打碎的东西,因为你不接受事实也存在。若是他日你与郡主重逢,你有没有想过以何种态度面对自己的母亲?”
萧隽沉默半晌,道:“你说的对,最不能伤我母亲的人,是我。”
他说罢,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然后慢慢地咀嚼着,仿佛用尽全身的力,看上去不像是在品尝美味,而像是在啃食自己的悲伤。
姜觅心口一涩,想也没想就抱住了他。
第75章
突然他身体一软, 歪着倒了下去,整个人都压在姜觅身上。
姜觅大惊,“萧隽, 萧隽, 你怎么了?”
须臾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阴谋诡计的可能性。所有的猜测都定格在一个念头上,中毒二字不断地在她眼前飘过。
她刚要喊人时感觉胳膊被人拉住,只见方才还面白发纸气息微弱的人正压着她的袖子,那双漆黑的眼睛冰冷而严肃地看着她, 熟悉而又陌生。
“你没事?”她惊讶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再一看萧隽和以前一样没什么表情的脸,她猛然间明白了什么,心里莫名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怒, 暗道这男人莫不许久没演戏,拿她当猴耍呢。
“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你真的很担心我?”萧隽的声音很低很沉, 却如重钟一样敲击着人心,直接叩击着那心扉的门,一下一下似是要将心门敲开。
“废话。”她看着眼前这个还在假无辜的人, 没好气道:“我们是合作伙伴,如果你这个时候出了事, 我怎么办?你说我担不担心?”
萧隽眼中的光亮渐暗,半垂眸的样子有几分委屈可怜。
又来!
姜觅又气又好笑, 这男人还真是演戏演上瘾了, 装成这个鬼样子, 难道还想博取她的同情不成,也不想想到底是谁吓谁。
半垂的眼皮盖住了萧隽眼底的失望。
原来这么久了, 他还只是合作伙伴。
“你对她毫不设防,她送来的东西你验都不验。你不仅自己吃,还端过来给我吃,若是点心有毒,你我此时怕是已经去见阎王了。”
“她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萧隽直起身体,神情冷漠。“你别忘了她身体里流的是谁的血!”
“她身体流的不止一个人的血,还流着和你一样的血。你会不会把她想得太坏了?”
真以基因而论,两人既是亲兄妹,又是堂兄妹,无论是母族还是父族,他们都有着极其相似的基因,也流着几乎来自同一脉的血。
但这话她不会说,因为太残忍,她怕萧隽承受不住。
“你曾经说过眼见不一定为实,你就这么相信她不会害我们。”萧隽欺近,气息温热却表情冰冷。“人的感觉有时候也会骗人,曾经我也以为那个人是一个好皇叔。可是后来呢,我父亲死于他之手,我母亲……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让我如何相信。”
姜觅无话可说。
人心隔肚皮,更何况有心隐藏之人。萧隽吃过大亏,也有着惨痛的经历,他不信小铃铛情有可原。
男人的气息逼近,然后她的脸被人用掌心捧起,迫使她不得不微仰着头与之对视。她的瞳仁中倒映出对方的样子,一如初见时的艳丽如鬼。
“若点心有毒,你就是谋害亲夫了。”
姜觅:“……”
“如果点心真有毒,先死的人也是我。我就算是谋害了你,不也赔了你一条命,怎么算你也不吃亏。”
萧隽闻言,眸色更深。
“你是说,你愿意与我同生共死?”
她是这个意思吗?
这男人还挺会理解的。
“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如果船翻了,不想共死也不行啊。”
“你若不想,我不为难你。”
萧隽站起来,立于窗前。
他身量修长,锦衣更添他的贵气,仅是简单站立的姿态便让人觉得犹如芝兰玉树近在前,说不出的雅致矜贵。
姜觅好看的眉颦起,猜不透他真正的用意,但不能认怂。
“萧隽,你不会是想赖账吧?”她忽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我可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不,是连窗户也没有。我不仅自己搭进来,还赔了那些钱,你现在让我走人是不是想过河拆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树欲静而风不止,防人之心不可无,再小心亦不为过,你明白吗?”萧隽望着她,“你听,外面多安静。”
已经入了夜,外面确实很是宁静。这样的安静无法让人心安,反倒有种暴风雨即将到来的诡异。
姜觅不得不承认他的担心未必是多余,以自己对小铃铛的不设防。如果小铃铛真的有心害他们,他们此时恐怕已经死了。
眼下徐泽和魏显对上,萧昶只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无论哪一方战败对他而言都无所谓。他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伺机而动,一旦逮着机会必定会跳出来恶心人,而小铃铛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窗户上映着他们相拥的影子,温暖般配。
秦妈妈见之,无比欣慰。
这么多年来,她比谁都盼着姑娘能懂事,也比谁都盼着姑娘有一个好归宿。如今姑娘与从前大不相同,不仅懂事还有心计手段。王爷瞧着对姑娘很是尊重,两人相处融洽而自在。
夫人曾说过,女子一生太不容易。待字闺中时为博一个好名声谨言慎行,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嫁人后更是步步小心,不仅大度有贤名,还得打理家中事务,一刻也不得清闲。若想自在随心,无异比男子三元及第还难。
以前夫人还在时,她以为夫人和侯爷那样的夫妻已极其难得。侯爷宠爱夫人,凡事都由着夫人的性子,但也会顾及侯府的颜面与旁人的看法。但王爷不一样,王爷对姑娘全然放手,不管姑娘做什么说什么一概不会过问。姑娘的自在随意她都看在眼里,心里比谁都高兴。
却有一点她不解,不知为何王爷和姑娘到现在还没圆房。
她皱着眉叹气时,姜觅刚好出来。
“妈妈,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王妃你怎么出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姜觅道:“我和王爷今晚想吃简单点,你让人煮两碗鸡汤面即可。”
这样看姑娘对王爷也是上心的,那为什么一直不愿圆房呢?难道王爷病了这么多年,身子也亏损了不成?
她明显有心事,还欲言又止,姜觅又不眼瞎,一眼就看出不对来。
“妈妈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王妃。”秦妈妈迟疑一下,还是开了口。“你嫁给王爷有些时日了,如今王爷也好了,老奴瞧着你们相处不错,为何还是分被而睡?”
原来是这事。
姜觅打着哈哈,“不急,不急。”
“王妃,是不是王爷他……”
“啊?”姜觅猛然明白秦妈妈未完的话是什么意思,当下笑了。“没有的事,他应该好得很。眼下情势紧张,当以大事为重,这种事也没那么急。妈妈你不用担心,我好得很,他也好得很。”
“也是。”秦妈妈点头,“大事要紧,不能分心,万一有了孩子……”
怎么就扯到孩子了?
姜觅赶紧打断,“就是啊,现在不能分心,更不能儿女情长,一切以大局为重,你煮面的时候多煮一碗给小铃铛送去。”
秦妈妈闻言,笑道:“王妃就不用担心梦姑娘了。梦姑娘说她肚子都吃撑了,晚上什么也不想吃。那孩子心思重,今日忙活了一天,老奴瞧着她精神头倒是好了不少。”
“人忙起来就顾不得胡思乱想。”
“王妃心善,梦姑娘看着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必会明白王妃的一片苦心,日后肯定会报答王妃的。”
姜觅不求小铃铛的报答,只盼着小铃铛不要让她失望。
翌日一早,小铃铛就来找她。
小姑娘看上去气色不是很好,显然昨晚没怎么睡好,但看上去精神气十足,一副摩拳擦掌要干大事的架势,见到她之后立马兴奋地说起自己的计划。
“姐姐,我手艺还不精,我想着再学一段日子再开铺子。等我真正学成了,我必定要一鸣惊人,不负姐姐的期望。”
“谋定而思动,不动则已,一动惊人,这样也好。”
小铃铛得到她的认同,别提有多高兴。小脸上全是兴奋之色,立马就坐不住了,跑着说要去厨房做新的点心。
她被小铃铛感染到,暗道还是小孩子精神好。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事是有后劲的。小铃铛劲头大,拼了命的在厨房做点心,什么桂花糕桃花酥的一笼笼出来,一盘盘地送过来给她品尝。
一连吃了两天点心后,她连打出来嗝都是甜的。不仅是她,秦妈妈子规小初等人也是肚子里装满了各色点心,俨然到了看到点心就想吐的地步。
偏偏小铃铛干劲十足,每一道点心都精益求精,务必做到最好。随着她的点心越做越多,拿点心当饭吃的人群不断扩大。从正院往下发展,最后连府里的门房杂役都没放过。
所有人都惊讶于她的热情与执着,她沉浸在自己专注中,日复一日废寝忘食地研究着怎么才能做出更好吃的点心,已经到了忘我的地步。
“小初子,你快帮我尝尝这道点心甜度如何?”她兴奋地打开新一笼的点心,一转头却看到一个眼生的中年男子。
小初子低着头,不敢看她。
“小初子,他…他是谁?”
中年男子正是苏成。
他对小初子道:“你到外面守着,我有话和梦姑娘说。”
小初子还是没有抬头,顺从退出去。
小铃铛下意识退后两步,警惕地看着苏成,“你也是王府里的下人,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八公主别怕,我原是王府里的管事,我叫苏成,我是陛下的人。”
“陛下?他派你来的?”小铃铛的目光越发警惕,那个人从来没有找过她。她自出生到现在,没有人叫过她八公主,她也从不被承认过。她年纪虽小,却也知事出反常必有妖。当下心头泛起不好的预感,心跳得厉害。
苏成笑道:“你是公主,陛下当然不放心你。”
“你到底有什么事?快说!”
“八公主,你想堂堂正正当一个公主吗?你想不想像其他的公主一样拥有封号名分,还有世人的景仰?”
小铃铛闻言,已经有所猜测,她低声问:“陛下想让我做什么?”
苏成暗道这位八公主还算有几分聪明,和聪明人说话要容易许多,让聪明人办事也更轻松一些。
他取出一物,放在灶台上。
“把这个东西放在点心里,然后让王爷和王妃吃下去。事成之后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陛下会承认你的身份,以后你就是大雍名正言顺的八公主。”
小铃铛不傻,她自然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后宫阴私多,明争暗斗不胜枚举,便是最为低等的浣衣局都发生过好几回毒死人的事。
她不说话,苏成便以为她是默许了。事成之后,陛下如何处置这位八公主暂且不说,他苏成势必要更上一层楼。
苏成满情期待地离开,心情颇好地给了小初子一个好脸色。
小初子始终低着头,仿佛是怕极了。
半个时辰后,厨房的门再次打开。小铃铛端着两盘点心出来,那双黑葡萄似的眼冷冷地看了一眼小初子后,径直朝正院而去。
见小初子站着不动,她板着小脸回头,“你还不快跟上!”
小初子应诺着,低头哈腰跟在后面。
小铃铛见到姜觅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有人想害你,你快让人把小初子抓起来!”
小初子一听这话,“扑通”跪在地上。
姜觅不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铃铛一脸焦急,“姐姐,小初子他是个坏的,他和那个叫苏成的是一伙的。那个苏成他想害你们,他让我把这个东西放在点心里让你们吃下去。”
“他是不是还许诺了你什么?”姜觅反问。
“他说事成之后让我名正言顺当一个公主……”
“那你为什么不按他说的做?”
小铃铛震惊地看着姜觅,然后恍然大悟,泪珠子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滚。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是一个根本不应该存在的人,但她的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期待,期待亲生父母对自己还有一丝怜爱之情。却原来这点期盼都不应该有,因为在那个人的心里她什么也不是。
“姐姐,你们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姜觅没有必要瞒她,遂点头承认。
苏成虽然被撤了管事一职,但因为他是萧昶的人,萧隽和姜觅便一直留着他,目的是想让萧昶放松警惕,实则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
如今看来萧昶果然够阴险毒辣,居然压根不管小铃铛的死活,那什么当公主的承诺全是骗人的鬼话,他只把小铃铛当成一枚棋子,根本就没有想过若是事败小铃铛该怎么办。
“姐姐很高兴,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我也很高兴…高兴遇到了姐姐,高兴姐姐信我…”
“是你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才让我们更相信你。”姜觅上前将她抱住。“小铃铛你要记住,你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怎么出生的,但你有权利选择自己该过什么样的生活。”
小铃铛闻言,放声痛哭。
萧隽不知何时出来,看着她们。
姜觅与他对视一眼,眼神似在告诉他:看吧,我是对的。
小铃铛哭着哭着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个抬头看到他之后吓得眼泪都缩了回去,立马从姜觅的怀中挣脱。
“王…王爷。”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下去领赏吧。”
“谢…谢王爷。”
萧隽说的赏赐是一百两银子,就连小初子也得了五十两赏赐。两人就躲在假山后面,彼此数了不下几十遍,捧着银子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相视一笑。
“小初子,方才是我误会你了。”
“没关系的。”
“你说王爷……是不是不讨厌我?你看他赏我这么多银子,他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
“王爷都赏你银子了,肯定不可能讨厌你。”
小铃铛欢喜不已,“小初子,你说的对。他都赏我银子了,他肯定不讨厌我。”
小初子摇头又点头,“对的,王爷肯定不讨厌你。他要是讨厌你,他能吃你做的点心吗?”
小铃铛“呼”地站起来,瞪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眼晴里全是光彩。“小初子,你说什么?王爷他还吃我做的点心了?”
小初子就纳闷了。
那点心府里所有的人都吃过,王爷吃过怎么了?
他老实点头。
只听到小铃铛欢呼地所,小脸因为极度的兴奋而红扑扑的。“太好了,王爷吃我做的点心了,他吃我做的点心了!”
不远处的一棵树后,有一道颀长的身影。
萧隽不知站了多久,他听到他们的对话,也听到小铃铛的欢呼声。这样的欢喜太过纯真直白,又有着让人动容的热烈。
他的目光却一直看着那个与自己长相有一两相似的小姑娘,企图从对方的脸上找出和自己更多的相似之处。直到小铃铛和小初子都走了,他还留在原地。一树一人,显得那么的寂寥而孤单,像是被世间所遗忘。
姜觅一早就看到了他,原本是不打算让他知道的。等看到小初子和小铃铛人都走了,他还一动不动地望着天时,那种无边的孤寂感让人看着实在是难受,也让人不知不觉心都软了。
他听到动静后缓缓望过来,周身的孤寂渐散。
幸好。
他还有她。
第76章
……
云州军和应州军在城外开战, 两军从规模上看差不多,但实力也有悬殊。云州军中流民居多,不如应州军骁勇力壮。
是以开战之后应州军势如破竹, 屡战屡胜打得云州军节节败退, 不出几日就已被赶出京城的地界。
消息传回京中,萧昶龙颜大悦,下令徐泽乘胜追击。徐泽欣然领命,率领自己的应州军追出了京。
至此外的两股义军全部离开,仅剩越来越多的流民。
余氏和姜晴雪母女勉强撑了十日, 几乎把这些年攒的私房花光。粥棚撤掉的那一日,她们强颜欢笑地打发着流民。
听到有些流民还挑剔她们这些天的粥不够稠,气得余氏差点让那些人把喝下去的粥吐出来。这些天来她们费钱费力,居然还没落下好。
再听到不少人都盼着慎王府的粥棚明日施粥, 母女俩更是愤怒又心疼。既愤怒这些贱民不知好歹,又心疼自己花的那些银子。
“娘, 我真的好气!”姜晴雪都快气哭了, “姜觅有什么好,为什么现在大家都在夸她,难道都忘了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同样是施粥, 凭什么她就是女菩萨,而我们却要被人挑三拣四!”
余氏也气, “她得意不了多久。”
“娘。”姜晴雪来了精神,压着声音问:“陛下是不是要对付慎王了?”
“你知道就好。”余氏声音阴恻, “大姑娘得罪了太后, 太后纵了她这些时日, 也是时候给她一个教训了。至于慎王,也是怪他自己命不好。他若一直傻着还能长命百岁, 这一病好反倒没福。”
姜晴雪一听,一扫之前的愤恨。
“娘,是真的吗?这可真是太好了。自打慎王病好之后,姜觅必是得意到了极点。她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就她那样的人,也只配给一个傻子当王妃,享不了太大的福气。”
“你知道就好。”余氏声音更低,“切莫沉不住气。”
晴雪还年轻,有些事看不明白。她好歹年长许多,还当了这么多年的侯夫人,又更懂姑母的心思,所以一听到慎王病好的消息,她就知道对方活不长了。
如今云州军已经败了,慎王再无倚仗。
一旦应州军得胜还朝,必定再提要钱要粮的事。国库已经无银,若想安抚徐泽,陛下一定会想办法满足对方的要求。
正值缺钱缺粮之际,若她是太后和陛下也会对碍眼之人下手,一来能解燃眉之急,二来还可以除去心头大患。
姜晴雪明白她的意思,难压兴奋之情。
姜觅啊姜觅,我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
当晚,圣上的口谕就传入各大世家高门。
先前被人撞破他们在宫中大兴土木,为堵住挖宝藏的传言不得不真的建塔。眼下长生塔已经建成,此口谕正是召请众臣前去观礼。
这一夜,风平浪静。
但越是宁静,越是昭示着暴风雨的来临。宫灯摇曳,幻化出无数的影子。树影人影物影交错着,仿佛各方势力无声的厮杀。
姜觅站在灯下,望着皇宫的方向。
灯影笼罩着她的脸,透着暖玉一般美好的色泽。她的眼神很平静,如水的眼眸中却映着灼烈的火光。
“他终于要动手了。”
“时机正好。”她身后的萧隽与她一样平静,但神情却不一样。萧隽本就生得艳丽,忽明忽暗的灯影之下形同鬼魅。
他们齐望着皇宫的方向,然后相视一笑。
翌日天未亮秦妈妈则带人去京外施粥,那一行下人男女老少都有,没有人注意到徐效也混在其中,更没有注意小铃铛装扮成的小丫环。
这些人走后,姜觅和萧隽才开始准备进宫。
前脚王府的马车驶离,后脚就有人去宫中禀报。
街上行人稀少,除去进宫的各家马车之外和一些早起的商贩外,再无什么闲杂人。王府的马车走得不快,始终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
“原本早就做好了,最近太忙也就忘了给你。”
姜觅取出一样东西系在萧隽的腰间,这东西正是那块萧隽让她雕刻的鸣凤玉佩,今日她也戴了萧隽送给她的蟠龙玉佩。
萧隽抚摸着玉佩的纹路,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他鲜活有这样的表情,哪怕这笑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如同一抹春光亮瞎人眼。
“你笑起来这么好看,以后要多笑才是。”
“好。”
“你是不是怕我们这一去不回,等到了地底下还做一对夫妻。”
这个时候还有闲心想这些,心态不错。
姜觅笑了一下,“你想多了,我只是想讨个好彩头。龙凤双佩保平安,我们一定能顺顺利利的。”
车轱辘碾着石板的声音清晰可闻,不时还能听到外面有人互相打招呼的声音,听起来进宫的人还不少。
此次观礼,除了官员还有命妇。
男女各成一列,有序进宫。男子去往前殿面圣,女人自然要到后宫给余太后和柳皇后请安,最后两边人在长生塔汇合。
朝臣的队伍中,姜觅意外看到了姜惟。姜惟也看到了她,神情间有些隐晦,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有,低着头默默地跟着队伍前行。
姜惟都进了宫,自然是少不了余氏,余氏同柳大夫人就跟在姜觅身后。姜觅不用回头也知道余氏都快把自己盯出一个窟窿了。
这十天的施粥,想必已经让余氏捉襟见肘了吧。
“余夫人脸色这么难看,难道是家中遭贼了?”她猛地回头,正好和余氏来不及掩饰的视线撞上。
余氏面色一沉,她还真比遭贼好不了多少。
“慎王妃慎言。”
“我都慎王妃了,我说的话就是慎言。这些天余夫人日日给那些流民施粥,当真是憔悴了许多。”
“为百姓做事,这都是应当的。”
“谁说不是呢,难得余夫人有这样的觉悟,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我还以为余夫人脸色难看,是心疼施粥花出去的那些银子。”
“怎么会?我甘愿而为,何来心疼一说?”
“那就好。”姜觅笑得越发真挚。“听说你的米粮都是在余家的铺子里买的。余家的粮价居高不下,也不知卖给你的是否也是高价?”
说到这个,余氏的脸色更难看了。
如果不是买粮的价格不低,她何至于花光了自己的私房。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余家女,粮铺子给自己的就算不是进价,也高不了多少,谁知那掌柜卖给她的米一升只肯便宜十文钱。
她去问大哥,大哥说家中的庶务都是大嫂在打理。大嫂不等她质问,开口就哭穷。指三道四的暗讽她这些年没有顾过娘家,反倒处处仗着娘家的势,这眼看着娘家日子才好过了些就想打秋风,怕是整个郦京城也没有她这样的姑奶奶。
两头受气,她无处可说,既不能和自己的丈夫哭诉,也不愿让儿女们担心,只能是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些事就不劳慎王妃操心了,毕竟若不是慎王妃,我们也不至于……”她再是怒极恼极,到底还有理智,余下的话也就没说了,心里自然是把这笔账全算在了姜觅头上。
“余夫人不用客气,好事大家一起做,好人大家一起当。”姜觅笑得越发真诚,好人难做啊,她也是想让这些人体验一下个中滋味,像她这样的好人多难得。
余氏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越发气苦。
她身为亲王正妃,算得上是所有命妇中身份最尊贵的,所以由她领头。一行人进到永福宫后,并没有被立刻宣进去,而是在外面候着。
里面传来柳皇后的声音,“母后,如今长生塔已经建成,你也该放心了。钦天监的吴监正说了,此塔一能护国安泰,二能镇邪除灾,必让那灾星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余太后幽幽一声叹息。“今年年景差,百姓们日子也过得苦,哀家只盼着灾星一除天下太平,百姓们也能安居乐业。”
灾星?
她勾了勾嘴角。
真是没什么玩的了,堂堂一国之君居然真的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一个灾星的传言,再加一个祸国的罪名,简直是不要太可笑。
身后传来不断的窃窃私语,有些人越说越来劲,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已经是旁若无人了。
“慎王妃,你相不相信有灾星?”余氏突然问她。
她缓缓转身,冷冷地看向众人。
“相信啊。”
“也不知这灾星是什么来历,害了天下的百姓不说,居然还想动摇国之根本。要我说必须尽管找出来,免得他真的祸国殃民。”
“余夫人说得对,这灾星嘛,其实也不需要观天相才能看出来,我们用肉眼也能分辨。谁不顾天下百姓的生死,那谁就是灾星。你说是不是?”
余氏不敢说话了。
前些日子京中都陛下无德,不顾百姓们的死活,她若是接了这话,万一引到了陛下头上那就是大罪了。她不敢接这话,旁人也不敢。方才还说得热火朝天的那些人,一个个低下头装聋作哑。
柳大夫人道:“慎王妃性子真爽,敢说敢做,以往还真看不出来。”
“我向来如此,直言直语不懂掩饰,为此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才有那又蠢又坏的名声。”
“慎王妃真爱说笑。”
姜觅真的笑了。
她可不就是爱说笑,不仅爱说笑,还喜欢听别人说笑。这些人有本事再大声点议论灾星的事,声音越大越好。
这时里面又传来柳皇后的声音,“吴监正说灾星伴龙气而生,厉害至极,若不然也不能惹出如此天灾。如果不将他除去,只怕天下百姓更受其害。”
“正是这个理,哀家也有所耳闻,但愿长生塔能让灾星显形,还天下一个安稳。”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百姓们能不能活过今年冬天,还得靠我们慎王府施的粥。若人人都像太后娘娘这样光凭一张嘴,既不出钱也不出粮,那些流民怕是早就饿死了,又哪里有命安居乐业!”
众人闻言,无一不是大惊失色。
只听到余太后一声高喝,“都进来吧!”
命妇人听命,齐齐入内。
姜觅无视众人怪异的目光和余太后婆媳二人愤怒的眼神,上前道:“太后娘娘,臣妇可是说得不对吗?”
这时贺夫人也跟着上前,附和她的话。
“太后娘娘,臣妇以为慎王妃所言极是。若人人都空口白牙而没有行动,难不成等着天下掉钱掉粮吗?如今阖京上下谁不知慎王妃心善,世人还送她一个活菩萨的称号。依臣妇看,此次那些流民能居有所、食有粥,全是慎王和慎王妃的功劳,他们夫妇二人实乃我大雍朝的福星!”
福星二字一出,余太后和柳皇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姜觅暗自好笑。
什么祸国殃民,什么伴龙气而生,她们直接报萧隽的名字好了。光凭一张嘴就想把萧隽定性为灾星,也要问她答不答应。她这些天的米粮可不是白舍出去的,百姓和流民都说她是活菩萨,这对婆媳难道还活在梦里吗?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钦天监说的什么灾星臣妇不知道,臣妇只知如果没有臣妇这个福星,只怕京城内外已经尸横遍野。你们有心思在这里讨论谁是灾星,还不如宣扬一下臣妇这个福星以稳定民心。”
“你…你放肆,哀家如何行事,岂是你可以左右的?”
“太后娘娘这话就不对了,你这么做只会让臣妇心寒。臣妇若是心寒了,那定然是不能再施粥了。如此一来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太后娘娘你的罪孽可就大了。”
“这天下是陛下的,你一个妇人…”
“天下既然是陛下的,那陛下为何不救自己的子民?臣妇一个妇人怎么了,若不是臣妇这个妇人,如今城内外早就乱了。”姜觅说着突然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起来。“太后娘娘,你可真是伤了臣妇的心了。臣妇到底哪里做错了,出钱出力的还不落好!”
“慎王妃,你看你像什么样子。”余氏看不过去,站出来指责她。“说到施粥,又不止一人这么做了,我也施粥了,我可不像这么张扬,恨不得人尽皆知。”
“太后娘娘你听听,余夫人也不满啊。”姜觅大声嚷着,“做了好事还没有功劳,不光是臣妇一人心里不痛快,余夫人也是如此。”
“谁不满了?”余氏急了,拼命向余太后解释。“太后娘娘,臣妇没有那个意思,全是慎王妃故意曲解。”
姜觅看着她,像看一个傻子。“余夫人,你的意思是你做好事不求名,便是太后娘娘说你是灾星你也无怨无悔。那可太好了,太后娘娘,余夫人愿意当那个灾星。你快昭告天下,就说她是祸国殃民的灾星,如此一来天怒可平,陛下江山也有保住,百姓必定能安居乐业了。”
众人傻眼,她们是听漏了什么,还是理解能力有问题,怎么说来说去余夫人竟成了灾星,这是哪跟哪啊。
余太后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简直可以说是扭曲至极。
姜觅又一拍大腿,越发来劲。“长生塔果然灵验,刚一落成就把灾星给揪出来了。太后娘娘,我们还等什么,还不快让人把灾星压到塔底下,这样才能换来国泰民安哪。”
“你住口!”余太后实在没忍住,“呼”地站起来指着姜觅。“来人哪,掌嘴!”
姜觅一骨碌爬起来,迅速给了余氏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殿内回荡,所有人都惊呆了。
“太后娘娘,这种事臣妇可以代劳。余夫人确实该掌嘴,你们余家的名声都被她败光了。当年她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居然为了一个有妇之夫寻死觅活的,还说非嫁不可。害得太后娘娘你豁出老脸不要将她赐给武昌侯当平妻。今日是命妇们进宫,她一个不正经的平妻也敢进宫来丢人,实在是太不应该了,难怪太后娘娘你这么生气!”
“你……”余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
姜觅还在那里一副不敢居功的样子,“太后娘娘不用谢臣妇,臣妇也是急君所急为太后娘娘分忧。”
这时余氏终于回神,捂着脸就要朝姜觅扑过来。
姜觅一躲,余氏扑了一个空,然后因为愤怒至极之下使了全力而没能收住,结结实实在趴倒在地。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殿中静得吓人。
余太后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如果眼晴是刀子的话,姜觅已经被她用眼刀子凌迟不止百回了。
按理说闹成这样,柳皇后应该会做些什么,但奇怪的是柳皇后居然没有安抚余氏,也没有训斥姜觅,反而是提醒余太后时辰不早了。
姜觅心下诧异,若有所思地看了柳皇后一眼。
这柳家人,有点意思。
柳皇后这一提醒,倒是让余太后压下了怒火。这些碍眼的东西也得意不了多久,左右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余太后其实心里也嫌余氏,当年她为了这个侄女可谓是豁出去了脸面,原指望是一个能成事的,帮着他们余家笼络住武昌侯,没想到不仅没笼络住男人,这些年还一直没掌家,半点用处也没有。
她不虞地使了一个眼色,便有宫人将余氏扶起来。
余氏狼狈至极,脸已羞得通红,正张嘴想让余太后替自己出头时,只听到余太后一声令下,领着一众命妇前往长生塔。
她羞愤而不甘,恨恨地瞪着姜觅。
姜觅无所谓地耸肩,轻轻吐出两个字:活该。
上回差不多也是这些人看到被人围起来的坑,时隔多日再见坑已被填平,上面盖了一座九层的塔。
禁军在一旁严阵以待,一个比一个表情严肃。萧昶和一众臣子们已至,正肃穆地等待着。余太后与太后并立,命妇们则站在群臣之后。
众人不知站了多久,久到有人已经受不住。
雨雪将至的天,乌咚咚的阴冷无比,不时有寒风吹过,吹得人心瑟瑟。不少人都在想吉时到底是什么时辰。
萧隽就站在萧昶身后,位于太子和两位皇子之前。在所有人看来,这个位置彰显着萧昶对他的宠爱。
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萧昶的表面功夫依然做得很足。
天色越来越沉,沉闷得让人又冷又闷。时辰一点点过去,不少人的手脚已经冰冷发木。
“吉时到底什么时候到啊,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姜觅不耐烦地嘟哝着,声音却也不小。
眼看着计划将要得逞,余太后难得好心替她解惑。“慎王妃稍安勿躁,我们要等的自然是上天的预言。”
上天的预言几字一出,所有人都在猜测到底是什么样的预言。众人发挥着想象力,说什么的都有,一时之间略显嘈杂。
余太后和萧昶居然纵着,并未加以喝斥。
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落下。
姜觅知道,所谓的吉时到了。
斜风送雨,寒透人心,雨大风大,一时之间飘忽如雾。水雾沁润着长生塔的外墙,墙身上隐约现出一行字。
字迹越来越清楚,最后鲜红如血。
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十六个血字:
君王无德,弑父杀兄。
天降大灾,祸国殃民!
第77章
姜觅适时高喊, “原来这就是上天的预言!”
“没错,大灾临世,必有预言!”那吴监正面对众人, 一脸的大义凛然。他压根没有回头, 显然预料到塔身上会出现血字。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之声,如海啸一般。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最前面的君王,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君王无德,弑父杀兄,天降大灾, 祸国殃民。
原来这就是上天的预言!
“你住口!”萧昶大吼。
吴监正这才觉出不对劲来,慌忙回头一看,在看到塔身上的十六个血字之后身体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怎么会是这几个字?
不应该是这几个字的!
“不对, 不对!”
“方才不是吴大人说这就是上天的预言,有何不对?”贺大学士反问。
吴监正处于极度的惊骇和惶恐中, 下意识就回道:“根本就不是这些字, 而是…”
他很快反应过来,余下的话咽了回去。既然是上天预言,他一介凡人如何能提前得知。若他真说出原本应该出现的字, 岂不说明这是在造假。
这些年承恩公府广纳能人,放出来的名头就是要为陛下修建长生塔, 既然能人出自江湖,来历姓名许多皆不可考, 自然是鱼龙混杂谁的人都有。
余太后和萧昶自以为瞒天过海, 便是玩弄一些蛊惑世人的把戏也无人识破。前有钦天监夜观天相得出灾星祸世之论, 后有长生塔昭显上天预言,原本是冲着萧隽来的。
若按他们的计划, 今日长生塔上显现的十六个血字应是:灾星降世,堕龙祸国。如若不除,江山危矣。
而堕龙二字,谁都知道指的是谁。
萧昶目眦尽裂地看着那几个字,须臾间他就知道自己的算计被人悉知,且来了一个将计就计。当下猛地大喝一声,“钦天监受人指使妖言惑众,来人哪,把这个居心叵测之人给朕就地斩了!”
禁军一动不动。
他大惊失色,“朕的命令你们没听到吗?还不快动手!”
“陛下。”柳相道。“吴监正是正五品,若要定罪必三堂会审,证据确凿。”
柳相此举,不止让萧昶吃惊,也让众人意外。
自从当年柳家助萧昶登基以来,这些年可谓是他的左膀右臂,眼下柳相公然不听他的命令,难免让人多想。
所有人皆是惊疑之色,复杂地看向柳相祖孙三人。柳相位高权重,其子是明书阁三大学士之一,其孙柳仕原已是禁军统领,三代人有文有武各司其职,此时足可以控制局面。
柳皇后神情端庄肃穆,三位皇子们虽有些心思浮动,但终归还没有乱了阵脚。萧昶看了他们一眼后略略心安,柳家所有的荣辱都系于他一身,断然不可能与他为敌。
“那依相爷所言,该当如何?”
“查!”
“好,朕倒要看看是谁是妖言惑众动摇国本。来人哪,把吴监正拿下!”
他说这个谁字时,看的是萧隽。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些命妇们在内,几乎差不多都看出了其中的门道,不少人也神色复杂地望向萧隽。
吴监正被押跪在地,不停地喊着冤枉。明明说好的是另外十六个字,他还以为自己能立一功,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是真冤枉啊!
但是这个冤枉他不能喊,他像是想起什么,急切道:“陛下,陛下,这不关臣的事。一定是有人蓄意诋毁陛下的名声,臣以为要从…要好好审一审那些建塔的人……”
这话倒是有理。
若是真有人捣鬼做手脚,那一定是参与建塔的那些人。
那些人很快被带上来,审一个杀一个,萧昶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不想留活口。眼看着死了一半的人,血水混着雨水浸湿了所有人的鞋子。
再这么审下去,那些人都得死。
“陛下,难道你想杀光所有人吗?”贺大学士再次质问,满脸悲愤道:“臣早就怀疑,先帝向来身体康健,太医们的医案也未记载先帝有隐疾,又怎么会怒极而亡!还请陛下给臣等一个解释!”
“你这是在质问朕吗?”
“臣不敢。若先帝和先太子之死不是陛下所为,陛下为何不敢说出真相?当年陛下登基之时既无先皇遗诏,又无传国玉玺,我等之所以默认陛下继位,无非是因为先帝膝下仅剩陛下一子。如今上天预言,臣等只想知道当年到底发了什么?”
“单凭这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的一句话,你就敢质问朕,你是不是也有不臣之心?”
什么一国之君,还真是不要脸。
姜觅重重“呸”了一声,“陛下不敢说出真相,还想杀了这些人,莫不是一心想着死人才不会把今日之事传出去,等会将我们也全杀了!”
此话一出,人心大乱。
臣子们尚且还有几分镇定,命妇们已经全都乱了。她们不愿相信姜觅的危言耸听,又从萧昶方才的神情中瞧出些许端倪。
陛下可能真想杀光所有人!
“不会吧,陛下难道真想杀人灭口?”
“为什么要杀人灭口,难道事情都是真的?”
萧昶听着这些议论声,表情极其阴恻恻,面色也是阴晴不定,目光如蛇一样看着姜觅,心里思忖着把所有人灭口的可能性。
姜觅不惧他,生死关头怕也没用。
他突然一声令喝,“来人哪,将这个妖妇给朕拿下!”
“慢着!”萧隽身形一动,人已在姜觅身前。“是太后娘娘亲口说会有上天预言,我们这才一等再等,等到了陛下是灾星的预言。如果说真有人有不臣之心,那人也是太后!”
余太后当然也不可能认。“你胡说!哀家怎么会与人同谋……是你们!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做的!”
姜觅被护在身后,暗道这男人还算是有合作精神,关键时候真上。她从萧隽身后探出脑袋,似笑非笑看着余太后,“母子异心的多了去,你是余家女,事事自然是为了余家。你们余家不是出了一个几代都没有的好子孙吗?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为他打算?毕竟这修塔可是你们余家人,你们还招了那些江湖异士,真干出这样的事来也不足为奇。”
余太后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被她的笑差点激得失去理智,“你…一派胡言,陛下,你还不快下令把她抓起来,哀家怀疑是她捣的鬼。你看看慎王被她蛊惑成什么样了,居然敢抗旨,杀了她,才能以正视听。”
“太后,你糊涂啊。文武百官皆在此,你说是我捣的鬼,你可真看得起我。修塔的是你们余家人,方才一直说有预言也是你。分明是你别有用心,居然还想让别人替你顶罪。你杀了我一个有什么用,有本事你把所有人都杀了,否则你如何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一时之间,哗然声更甚。
余太后从一个宫女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子。她直接朝萧隽发难,“慎王,你是不是听信了什么人的胡言乱语,中了他们的计才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上天有好生之德,怜悯百姓受灾受苦,才降下预言警醒世人。太后说这是人为,那么请问修塔的是什么人,监造的又是什么人,难道不全是余家招揽的能人与陛下的人吗?”萧隽的神情还是那么的冷,声音也还是那么的没什么感情起伏。
人心已经涣散,自然是没有人注意到德章公主是何时离开的,也没有看到她是什么时候归位的。
姜觅却是知道的。
德章公主隔着人群朝她轻轻点头,她立马在萧隽背后低语:“大公主已经得手。”
这声音极轻,也只有萧隽一人能听到。
萧隽对余太后和萧昶道:“太后和陛下说此事是我所为,却拿不出任何证据。倘若我不认,陛下是否会将我当场诛杀!”
萧昶被说中心思,表情越发阴沉。“谋逆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那他们呢?
柳相适时出声,“诸位,你们也看到了,是慎王公然抗旨在先,陛下也是被逼无奈。来人哪,将慎王和慎王妃拿下!”
禁军们领命,朝萧隽和姜觅围过来。
姜觅突然大喊,“陛下,方才你下旨时,禁军一动不动。如今柳相一声令下,他们唯命是从,你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她这么一喊,那些朝臣和命妇们也反应过来。还真是如此,之前陛下命令时禁军动也未动,现在却听命于柳相。
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这个女人,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二皇子怒道。
三皇子也跟前帮腔,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着姜觅,还扯出了姜觅上次打他们的事。他们越说越气,全然没看到萧昶难看的脸色和众人复杂的神情。
三兄弟对一个女人,还被女人打得落花流水难道是什么有脸说的事吗?不说是皇家的脸面被他们丢尽了,就是寻常男人的脸也被他们丢光了。
“够了!”还是太子尚有理智,喝止两个弟弟,“大事要紧,扯那些没用的做甚。今日大家有目共睹,是慎王和慎王妃抗旨在前。他们一定是心虚了,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所以负隅顽抗。你们还不快上,将他们拿下!”
禁军们已将姜觅和萧隽围住,只待一声令下就会将他们正法。
萧昶道:“隽儿,念在你我叔侄一场份上,只要你从实招来朕还认你这个侄子。”
“陛下让我招什么?是招你当年想弄死我,结果没有得逞的事?还是这些年来你日夜派我监视我的事?”
“你…你胡说什么?”萧昶大怒。“来人哪,传朕的旨意,慎王抗旨不遵有不臣之心,实乃被人蛊惑,将慎王府和安国公府一干人等带来,朕要亲自审问!”
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他原本就是想借今日之事除掉心中大患,不管过程如何他都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成王败寇,史书皆是成功者所书!
堂堂一国之君行事如此狠辣阴险,着实让人心寒。这哪里要审问啊,分明是把那些人抓来逼迫萧隽和姜觅就犯。
这时一个太监脸色惨白地上前低声禀报了什么,然后被他一脚踹开!
“你们还说没有不臣之心,若非如此,怎么会提前将府中人等送出京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姜觅回怼道:“谁不知我们慎王府要给城外的流民们施粥,府里的人自然是去帮忙了。”
“那你的干舅舅呢?”
萧昶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个女人一点也不蠢,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和徐家人不和,此前的种种都是做戏给别人看。
“陛下这话问得实在是可笑,既然是我的干舅舅,那被我请去帮忙又有什么奇怪的?倒是陛下你居心叵测,原本早就算到了这一步,若不然你的人怎么会提前告之我舅舅和王府的那些人不在!”
在场的那些人也明白过来,今日观礼是假,见证皇族争权相残的大事才是真。照此看来,陛下恐怕一早存了除掉慎王的心思。
只是今日这预言有些奇怪…
“诸位。”贺大学士突然出声,“既然上天已有预言,我们是不是应该要求陛下给我们一个说法!”
有人响应,有人质疑,有人观望。
场面一时有些乱,那些女眷们更是神情惶惶。
“贺大人,你是不是和慎王是一伙的!”余太后冷哼一声,“今日之事摆明了是慎王有心为之,如此大逆不道之臣理当问罪,哀家看谁也反对!”
如果反对,那就会被认定为萧隽的同伙。
一时之间,没人敢强出头。
萧昶神情得意,他就知道只要站在权利的高最端,只有成为人上之人,当了这天下之主,那就没有人敢质疑他,更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传朕䧇璍…”
“我们反对!”
声音人群后传来,众人往后看去,齐齐色变。
来的是一行人,为首的是谢太傅,旁边的那个人很多人不认识,但也有些年长的臣子们认了出来。
“顾世子…那是顾世子!”
第78章
那个人正是顾霖。
时隔多年, 他终于堂堂正正地立于人前。纵然不能说话,他也要亲眼见证仇人真面目被揭穿的这一天。
所有人都想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谢家全被下了大牢, 谢太傅又是怎么出来的?
很快众人看到了两人身后的宗天府尹顾大人, 瞬间明白谢太傅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应该是顾大人私自放的人。
“顾茂,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胆敢私放罪臣!”
“臣不敢。”顾大人几步上前,行礼回道:“臣正是为陛下分忧而来。”
萧昶怒极反笑, 无召进宫,还带了姓顾的乱臣贼子和下了大牢的罪臣,这哪里是来为他分忧的,分明是来给他添堵的。
“大胆!”
“陛下息怒, 臣真是为陛下分忧而来。今日顾世子击了登闻鼓,递了状纸说是有天大的冤屈, 臣一看事关陛下清誉不敢怠慢, 又唯恐升堂审理时传扬出去,故而情急之下将人带进宫中让陛下做主。至于谢太傅,臣之所以带上他, 也正是因为谢太傅是此案的证人。”
顾大人展开状纸,并不急着呈给萧昶, 而是向众人展示。
状纸上的字鲜红如血,所述之了让人胆战心惊, 竟然是状告萧昶与奸人勾结残害忠良, 弑父杀兄谋朝篡位!
“这上面说的是不是真的?”
“长生塔不是预言了吗?我看极有可能假不了。”
“怪不得当年陛下登基一无先帝遗诏, 二无传国玉玺,难道先帝真是死得不明不白?”
“住口!你们统统给朕住口!”萧昶已经快失去理智, 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杀了这些人!
“陛下!”余太后急道:“这些乱臣贼子有备而来,你千万莫要中了他们的计!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些人抓起来!”
顾大人一掀官袍,跪在地上。
“陛下,为君者当以身作则,既然臣民有异,当以理服人心。若是为掩人耳目滥杀无辜,岂不是坐实罪名!今日文武百官皆在,若陛下不能还自己一个清白,如何能堵得住世人悠悠众口,又如何能抵得住后人笔伐口诛!”
谢太傅也跟着跪下,“陛下,当年种种疑点甚多,难道你不想为自己澄清吗?”
萧昶简直想杀人!
他澄清什么?
这些人根本就是想谋反!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太后的话吗?还不快把这些乱臣贼子给朕抓起来,朕要亲自好好审问!”
禁军们在犹豫,有人走了几步,有人原地不动,有人东张西望,有人低头装死。
“你们也想反吗?”萧昶怒极,瞪着柳相。
柳相垂着手,和柳皇后对视一眼。柳皇后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柳相一挥手,那些禁军就朝顾霖谢太傅等人围过去。
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好些人,将萧昶和余太后等人团团围住。
众人大惊,尖叫声四起。
看这些人的衣着,竟然是应该正在乘胜追击云州军的应州军,而为首之人俊朗不凡,正是新封的西北王徐泽。
徐泽抬头朝塔上的那些字看去,然后玩味一笑,满脸的玩世不恭与狂妄,同他的长相气质极为不符,
“弑父杀兄!原来你是这么一个混账小人,怪不得出尔反尔!说是让老子攻打魏显,事成之后许老子钱粮,没想到调了伏兵堵截老子!”
萧昶心惊不已,徐泽和他调进京的那些兵遇上了,为何他没有收到半点消息。既然徐泽出现在这里,难道那些兵也折损了吗?
“你无召入宫,你也想反吗?”
徐泽闻言,哈哈大笑。
“老子本来就是要造反的,你不知道吗?是你死乞白赖非要拉拢老子,让老子当什么西北王。不给钱粮也就算了,想让老子替你卖命也就算了,你居然还在背后捅老子的刀子。老子今天要是放过你这小人,老子就不姓徐!”
“徐泽,朕答应你的事朕一定做到。你不是想要钱要粮吗?你帮朕把这些人杀了,朕就给你。你应该知道慎王妃有的是钱是粮,朕向你保证只要你帮朕这一次,这些人家里抄出来的东西朕全给你!”
这些人?
众人心惊。
难道也包括他们吗?
徐泽再次玩味一笑,睨视着所有人,“陛下的意思是,把他们全杀了吗?”
“对,全杀了。”
这下众人终于确定了,原来陛下真的想把他们全杀了。如此说来先帝和先太子的死,还有南平王府的冤屈应该都是真的,所以陛下才会想杀人灭口。
“君王无德,他就是大雍的灾星!”姜觅高喊。
这一喊立马有人附和,然后山呼海啸一般。
“君王无德,他就是大雍的灾星!”
“君王无德,他就是大雍的灾星!”
“君王无德,他就是大雍的灾星!”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萧昶的眼睛都红了,他知道今天这里的人都不能留,一旦有一个活口出去,他的帝王之路都完了。
徐泽笑了。
“你是不是当老子傻!老子若是帮你杀了这些人,你定然会反咬一口,说是老子造反把他们都杀了,定然会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老子头上,让老子成为天下的罪人,然后你再装模作样地为天下除害杀了老子!老子就成了你的替罪羊,你这算盘打得也太好了吧。”
这正是萧昶的计划,如今被徐泽戳破,他恼恨之余只能断然否定,再次许下重诺,连以后江山要与徐泽共享的话都能说出来。
有人怕徐泽信了这鬼话,拼命劝阻。
“西北王,你别听他的,他连先帝和先太子都敢杀,他的话不可信!”
“西北王,他是谋朝篡位的贼子,慎王殿下才是正统!你万不可助纣为虐,帮助慎王殿下才是正理!”
“住口,你们住口!”萧昶疯了,“朕才是天子,朕才是正统!徐泽,朕命你现在就杀了慎王!”
“不要啊,西北王,你不要听他的!”
“徐泽,朕是皇帝,只有朕才能许你前程!你还快动手!”
余太后也帮着喊,“西北王,你这次帮了陛下和哀家,哀家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你如果不信,哀家现在就把公主许给你!”
“老子才不稀罕什么公主。”徐泽手中的剑突然出鞘,在手中挽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剑花。“老子就爱看戏听书,方才好像是有人要告陛下弑父杀兄,不知是不是像戏文里的那样精彩,老子想听!你们有什么冤尽管说!”
“诸位,顾世子已被毒哑,他的冤屈由我代为陈情。”纪连从后面出来,站到了顾霖身边。
众人这才发现,顾霖确实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
有人还记得当年那个尊贵年轻的顾世子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没想到时隔多年再见,居然已经口不能言。
“顾世子也太惨了,顾家被满门抄斩,独他一人活了下来,没想到竟然被人毒哑了,如此残害忠良,这样的手段真是令人发指。”
“萧昶德不配位,我们要知道真相!”
徐泽示意大家安静,让纪连说话。
纪连道:“不知还有没有认得我?”
“我认得!你是先太子身边的一个幕僚,好像是姓纪。”有人惊呼。
“正是。我姓纪名连,原是先太子的一个幕僚,当年先太子出京巡查灾情时,我也是随行之人。”纪连用悲愤的声音叙述着先太子出事前后的种种,最后一指柳大学士。“是他!是他们柳家一早和二皇子勾结,害死了先帝和先太子,窃取了皇位!”
哗然四起,人人义愤填膺。
“朕是不知情的!”萧昶大吼。“是太后和柳相合谋,朕完全被蒙在鼓里。朕是先帝之子,先帝和皇兄不在,朕是名正言顺的继承皇位之人,何来窃取一说!”
太后惊呆了。
她万万没想到萧昶为了摘清自己居然把她这个母后推出去,她心口阵阵发凉,却比谁都知道这或许是最好的法子。
她愿意认,但柳相不愿。
“一派胡言!”柳相轻哼一声,“当年的种种,单凭你们几句话就能颠倒黑白?我们柳家忠心不二,为的是大雍的江山社稷……”
“柳相真的是为了大雍的江山社稷吗?”姜觅打断他的话。
所有人都看向姜觅,不明白她何出此言。
她冷眼看着柳相,道:“我看柳相处心积虑,为的确实是江山社稷,但不是大雍的江山,而是想光复你们杨氏!”
“慎王妃,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人惊问。
“我的意思是,柳家正是前朝杨氏余孽的后人!”
这下当真是炸了窝,所有人都顾不上害怕,争先恐后地追问姜觅。
而柳相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包括柳皇后和柳大学士。萧昶和余太后也没好到哪里去,母子二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柳家人。
余太后颤着声,“她说的可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柳相当然不会承认。“一个愚蠢妇人的信口雌黄而已,你们不会真信了吧。”
“柳相莫急,证据我们有。”萧隽话音一落,便有人送来一堆东西。
众人一看,居然是一堆灵位牌。
所有的灵位牌都是一个姓氏:杨。
“你们改了姓,但始终不忘自己姓杨。生前不能用这个姓,死后也要恢复原来的姓。柳相,这些都是从你们柳家祠堂下面的密室搜出来的,你还有何话可说?”
“你…你们真的是杨氏余孽!”余太后的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你们居然敢欺骗世人,瞒了哀家这么久?”
眼见着事情已经败露,柳相已经没有再隐藏的必要,他看着余太后和萧昶母子俩,突然大笑出声。
“太后娘娘你可真不地道,居然过河拆桥!当年可是你主动找上我,让我助你们母子谋取皇位。我们柳家上下为此豁出性命,为的只是从龙之功而已。如今你们被人揭穿,就想拉我们柳家陪葬,实在是太狠心了。”
“你胡说!是你…全是你们做的,和我们无关!我和陛下是被你们蒙蔽,是你们狼子野心…”
“够了!”柳相面一沉,“你个蠢妇,老夫给你几分好脸色,你还真当自己是东西了。先帝在世时,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后宫嫔妾,若不是我柳家全力相助,你安能享这些年的荣华富贵。如果没有老夫,你们母子俩什么都不是!”
余太后的脸,瞬间胀成朱肝色。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后,听到的奉承话多了,最不愿别人提起自己以前的身份。
她不敢再和柳相呛声,但她可以端着婆婆的架子训斥柳皇后。
“皇后,你身为我萧家的儿媳妇,难道就是这么纵着自己的亲爹诬蔑你的婆母和丈夫吗?”
柳皇后眼皮子未抬,“太后,你少说两句吧。眼下这个情形,你还是识趣些的好。否则惹怒了我爹,你和陛下都没好果子吃。陛下就算退位,继位的也是你的亲孙子,这江山改不了姓。”
“你…”余太后气得直翻白眼。“怪不得…这些年后宫没有别的皇子出生,是你们…一定是你们做的手脚!”
这不是明摆着的吧。
柳相闻言,哈哈大笑。
“我女儿给你们萧家生了三个孙子,你们还不知足吗?”他对徐泽道:“西北王,刚才萧昶允诺你的,我也可以给你。我保证事成之后不会亏待你,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你想要什么尽管提!”
“如果老子说,老子不稀罕呢。”睨了一眼柳相。
柳相道:“西北王,你莫要太狂妄了!我是看得起你,才会拉拢你。你只有两千兵,真以为能敌得过宫里的五千禁军吗?”
“谁说我只有两千兵,你何不派人出宫看一看?”
此言一出,众人又惊又喜。惊的是徐泽胆大妄为,喜的是如果徐泽愿归柳家,那他们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柳相父子以为徐泽可能是虚张声势,等到一个宫外守卫匆匆来报之后,两人的脸色已经全变了。
相比柳相,萧昶的脸色更难看。
因为眼下的情形对他极为不利,宫里的禁军显然不听他的命令,而是为柳相马首是瞻。再来一个拥兵自重的徐泽,明显也是另有所图。身为一个君王,他如今完全被架空,前有狼后有虎,他该怎么破局?
“徐泽,你不要听他的!他们杨氏暴虐无道所以才会灭亡,如今天下是我萧氏的,我大雍才是正统。你若是帮朕杀了这些人,朕…朕认你当义弟,然后禅位给你!”
这话听得那些臣子们都替他臊得慌,如此无耻无德之人,他们竟然还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朝拜了十几年,真是荒谬至极。
眼下的局势很明显,得徐泽者方能胜出。所有人都看向徐泽,一个个心怀忐忑地等待着徐泽的选择。
“慎王妃,你说我该怎么选?”徐泽问姜觅。
无数双眼睛全转向了姜觅,惊骇于徐泽会在这个时候让姜觅拿主意。
姜觅微微一笑。
“慎王是先帝嫡长孙,是先太子之子。萧昶窃国小人,不配再为帝,他的儿子都有杨氏血脉,当贬为庶人。所以我认为当还江山于正统,拥护慎王继位!”
“好,就听你的。”
方才还如惊弓之鸟的众人,一听这话下巴都快惊掉了。
什么叫就听你的?
西北王和慎王妃的关系几时这么好了?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唯有姜惟眼眶微红。他深吸一口气,垂眸之际苦涩一笑。虽然儿女不认他,但他依然为他们感到骄傲。他和娇娘的孩子,果然一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
而此时柳相似乎也觉察出一些端倪,眯着眼看着徐泽,“你到底是谁?”
徐泽朗声一笑,道:“我乃安国公徐修之孙,徐泽!”
第79章
“一派胡言!”柳相冷哼一声。“世人皆知, 安国公徐修唯有一女,根本没有儿子,又哪里来的孙子。”
“是啊, 没听说安国公有儿子啊。”有人小声道。
又有人说:“难道安国公在外面还有儿子?”
“不能吧, 安国公夫妇生前十分恩爱,若真想要儿子为何不光明正大纳妾?”
徐泽听着大家的议论声,道:“既然有女儿,那为何没有孙子,外孙不是孙吗?”
“是啊, 外孙也是孙,外孙……”
有人明白过来,犹疑地看向姜惟。
姜惟目不斜视,垂手垂眸。
几乎是瞬间, 余氏反应过来。她只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再也顾不上眼下是什么情形, 尖声质问姜惟。
“侯爷, 他…他到底是谁?”
姜惟不语,也不看她,
她的理智在一点点流失, 巨大的欺骗感让她再次质问:“侯爷,你告诉我, 他到底是谁?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姜惟的沉默,默认了徐泽的身份。
余太后急得跺脚, 恨不得上前扇余氏几个耳光。这都什么时候了, 还在计较男女之间的那点事。
“嫣然, 你怎么和姜侯爷说话的。西北王既是姜侯爷的儿子,那也算得上你的女儿。你们当父母的都在, 还不快劝劝西北王。”
余氏回过神来,连忙换了语气。“侯爷,西北王自己都承认了,他就是姜润。你是他的父亲,你怎么能忍心看着他误入歧途!”
徐泽睨了过来,面上尽是嘲讽之色。
“我早已改姓,我姓徐,武昌侯府和姜家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我也姓徐。”
姜觅的话让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安国公的一对外孙儿女与武昌侯府确实没有关系,兄妹俩已经归宗徐家,全部姓了徐。
既然西北王是慎王妃的亲哥哥,那么西北王定然就是慎王这边的人,慎王这边的胜算又多了一半。
余太后都快跳脚了,“徐令娇当年是嫁进武昌侯府的,你们生来就是徐家的子孙。祖宗姓氏,岂容你们说改就改?姜侯爷,你可是我们余家的姑爷,你不能不管哪!”
姜惟闻言,终于抬头。
“你说错了,我从来都只是徐家的女婿。余氏不过是你们强行塞给我的平妻,平妻而已,称不上是正头娘子,我自然也不是余家的女婿。我们姜家的事你们余家管不着,我的儿女愿意姓徐,我也不会管。”
余氏痛苦极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感觉到姜惟对自己的冷淡和无情,可是亲耳听到对方不承认自己是其妻时,她还是接受不了。
“侯爷,这些年你对我难道一点情分也没有吗?”
余太后听到她问出这句话,气得恨不得把她的脑壳扒开。这个蠢东西,眼下是什么情形,怎么还在纠缠男女之情。
愚蠢的侄女是靠不住的,她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
而此时萧昶也明白了,徐泽从头到尾都是慎王的人。之前的假意归顺,分明就是为了迷惑他。他和柳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在这个节骨眼上又结成了同盟。
“徐泽,你就甘心给别人做嫁衣吗?”柳相出声挑拨。“你辛苦建起的应州军,冲锋陷阵的是你,背负造反名声的也是你,你真的要把自己努力得来的一切都拱手让给别人吗?”
萧昶也跟着道:“你别忘了,朕能调来两批援军,就会有第三批。到时候朕的人一到……”
“这些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徐泽讥笑道:“那些援军也好,边关的将士也好,魏显自然会安排妥当。你们可别忘了,多少将士都曾受过南平王的照拂,劝他们归降应该不是难事。至于我和慎王的事,你们就更不用操心。我这个大舅哥确实是有些看不上他,谁让他傻了这么多年。无奈我的妹妹已经嫁给了他,我看在我妹妹的份上,也要帮衬他一二,你们说是不是?”
姜觅险些笑出声来,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徐泽还拿傻子这个梗来损萧隽。幸好萧隽向来是一张死人脸,便是被人这么损了,表情上也看不出半点不悦和尴尬。
她越来越好奇了,他们之间的过结到底是什么。
“各位,你们是隶属于皇家,吃的皇粮,护的是皇室安危。如今事情真相大白,萧昶不过是窃国小人,你们也是一直被人蒙蔽。而柳家人身为前朝杨氏余孽更是狼子野心,一心想颠覆我们大雍,企图再次造成百姓遭罪生灵涂炭的局面。今日只要你们弃暗投明,我们必定既往不咎!”
那些禁军们闻言,你看我,我看你。
柳相连忙出声,“你们别听她的!她一个妇人能做什么主。萧隽和徐泽就是故意让她出头劝降你们,过后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姜觅反驳道:“你们别听他的!他明摆着想造反,你们若是继续听命于他,必将没有好下场。你们身为大雍臣民,拿的是萧家的俸禄,怎可为前朝余孽卖命!”
有人已经在动摇,手上的兵器也跟着摇摆不定。
萧隽适时出声,道:“王妃的话,就是本王的意思!本王在此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弃暗投明,事后决不追究!”
徐泽也极其给自己妹妹面子,跟着许诺。“老子就这么一个妹妹,我妹妹说的就是我说的,你们尽管放心。”
贺大学士趁人不备,夺过一个禁军的兵器扔在地上。“你们傻啊,慎王都说不追究了,难道你们还真想跟着前朝余孽造反吗?想想你们的父母,想想你们的家人,难道你们真的愿意战事再起吗?”
那被扔了兵器的禁军如梦初醒般,讷讷地退到一边。有一就有二,很快扔兵器的声音此起彼伏。
柳相大急,“你们不想建功立业吗?你们不想有从龙之功吗?一辈子当个小兵卒有什么出息,这么好的出人头地的机会摆在眼前,你们就这么放过吗?”
“什么出人头地,老子看是人头落地还差不多。”徐泽满眼讽刺。“他们若是再听命于你,另说是建功立业,别说是从龙之功,便是连性命都保不住。小兵卒怎么了,你还看不起小兵卒了?如果不是千千万万的小兵卒,哪里来的国泰民安!”
他手底下的应州军大受鼓舞,一声声高呼着:“国泰民安!”
那些放下兵器的禁军们也受到影响,加入呐喊的队伍中。
至此,柳相和萧昶皆是大势已去。
萧隽一声令下,“把他们抓起来!”
“朕是天子,你们敢!”萧昶叫嚣着,眼睁睁看着余太后被人控制住。
柳相和柳大学士以及柳皇后和皇子公主也未能幸免,柔嘉公主拼命地尖叫着,哪里还有以往的尊贵与骄傲。
德章公主一个巴掌过去,直接将她打懵了。
“你…你敢打我?”柔嘉公主捂着脸,不敢置信。
“打你怎么了?”德章公主一如既往的骄纵,“你再敢叫一声,信不信我还敢打。”
柔嘉哭喊起来,“父皇,母后,你们快替儿臣做主啊!萧云这个贱人是不是也想反了,她居然敢打我!”
不少命妇们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得摇头。如此情形之下还分辨不出局势,她们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二公主这么蠢。
柳皇后已顾不上自己的女儿了,她之前还笃定自己进可攻退可守。若今日只是为了对付萧隽,她则少了一个眼中钉。如果父兄另有打算,也会推自己的儿子上位,到时候她就是后宫最尊贵的皇太后。
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萧隽没除掉,陛下和她的父兄双双失势,眼看着江山就要拱手让人,她怎么办?她的儿子们怎么办?
“陛下,父亲,你们快想想办法啊!”
只是这个时候,谁又能顾得上她呢。
萧昶急于保命,正在乞求萧隽。
“隽儿,看在皇叔没有杀你的份上,你能不能放皇叔一马?皇叔愿意写下禅位诏书,昭告天下,可好?”
“你为什么没有杀我?”萧隽突然出手,一把扼住他的脖子。“那是因为你留着我还有用,你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皇祖父临终之前识破了你的阴谋,所以才把传国玉玺藏起来。这些年你一直苦寻不得,是不是极其恼怒?”
“传国玉玺?你知道…你知道在哪里?”萧昶突然来了精神。“你们还说南平王没有偷玉玺?如果不是他偷的,你怎么会知道玉玺在哪里?”
“我刚才说过了,玉玺是皇祖父藏起来了。不过他将藏玉玺的地方告诉了一个暗卫,那暗卫在我病好之后找到了我,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
玉玺确实是先帝藏的,但先帝那时候危在旦夕,根本没来得及交待什么暗卫。这个说法是萧隽和姜觅商议之后,拟定的最能被世人接受也是最合理的解释。
贺大学士欢喜高呼,“先帝爷英明啊!先帝爷英明啊!我等恳请陛下取出传国玉玺,归位于正统!”
这声陛下,称呼的自然是萧隽。
一时之间,高呼声排山倒海。
“请陛下归位!”
“请陛下归位!”
归位,而不是继位。
指的是拨乱反正,全盘否定了萧昶的名份。
众臣拥护着萧隽,浩浩荡荡地前往勤政殿。而柳家人已经全被人控制住,徐泽亲自押送着萧昶。
传国玉玺到底藏在哪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哪怕是已经受制于人的萧昶和柳相。当众人看到萧隽从勤政殿入门上方的暗格中将玉玺取出时,皆是震惊无比。
原来玉玺藏在这么明显的地方,那为何萧昶多年来一直没找到呢?
姜觅相信萧昶早已把勤政殿翻了一个底朝天,之所以没有找到,那是因为灯下黑,毕竟谁也不会想到有人会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藏在入门处。
她也是研究了许久,才在薄皮图纸上看出端倪。
这时萧隽将玉玺高高举起,很快地上跪了一大片。
“恭迎玉玺归位,恭迎陛下归位!”
“恭迎玉玺归位,恭迎陛下归位!”
“恭迎玉玺归位,恭迎陛下归位!”
一声声的高呼震耳欲聋,响彻天际。
对于柳相和萧昶来说是大势已去,对于萧隽来说则是众望所归。
萧昶自知无力回天,装出一脸悔恨的样子。“隽儿,我错了,我错了,我愿意让位,我愿意写下让位诏书!”
萧隽装傻后在暗中筹谋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看着跪在地上哭求自己的人,他心中竟无一丝欢喜,有的只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要的是让位诏书吗?”
“那你要什么,要什么我写什么……”
姜觅心下鄙夷,就是这么一个恶心人的东西,不仅害死了先帝,还害死了先太子,甚至还囚禁了先太子妃。
罪名累累,他还想当太上皇,简直是做梦!
“我要你写下罪己书,昭告天下。”萧隽说。
罪己书三个字,让萧昶瞳孔猛缩。一旦写下罪己书,那么他这一世便全是骂名,便是活着也是萧家的罪人,死后更是遗臭万年。
犹豫一会,他咬牙应下。
“隽儿,叔侄一场,能不能给我最后的体面,我想独自一人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这个要求,确实算不上过分。
姜觅和萧隽对视一眼,萧隽便同意了。
所有人退到外面,关上勤政殿的门。
贺大学士有点担心,“他会不会…”
他是担心萧昶不写罪己书,而是在里面了断自己。不止是他有这样的担心,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换成任何人,眼下这样的情形还真不如自尽来得体面。
萧隽道:“不用担心,他怕死。”
贪生怕死之人,哪怕有一线生机都不会放过。换句话说,哪怕有一丁点可能,也还要垂死挣扎一番。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勤政殿,没人注意姜觅是何时离开的。
勤政殿内,萧昶确认门关好之后,迫不及待地旋转书柜上的一个青花美人瓶。随着瓶子被旋转三圈之后,露出一个密道的入口。
他摸出一物藏于袖中,然后进了密道。
这条密道他走过很多次,但每一次都带着不为人知的得意与窃喜,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仓皇。
事到如今,他是悔不当初,后悔自己还是心软了些。如果知道那小崽子是装傻,他应该早早就把人弄死。
至于顾妤,一个已经委身于他又见不得光的女人,还不是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就算是骗说那小崽子一直活着,难道一个被困在深宫的女人还有本事去查吗?
他怀揣着愤怒与后悔,还有满心的不甘出了密道。刚一露头,一眼就看到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当下大惊失色,“你…你怎么在这里?”
第80章
姜觅神情无比讥诮地站在密道出口的不远处, 手中持着一把改良过的弓弩,弩箭正对准他的眉心。
“自然是等你。”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是他的最后一步棋,也是藏了多年的一步棋, 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隐蔽瞒天过海无人知晓。除了母后以外, 没有人知道这里住着的是谁。
顾妤呢?
他颤着瞳仁四下看去,并没有看到原本应该在此处的女人。
“她去哪了?”
“当然是离开了,难道要这里等你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然后威胁萧隽吗?”
心思和算计被戳穿,萧昶恼羞成怒。没有最后的底牌, 他拿什么和萧隽谈条件,又怎么能逆风翻盘。
“这是朕和她的事,你让她出来!”
“萧昶,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清形势吗?如今你是人人喊打的窃国贼子, 你还当自己是皇帝呢。你若是识相聪明的,就赶紧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好好写你的罪己诏。”
“你是什么东西, 你敢这么跟朕说话!朕真是小看你了,还当你是个蠢货,没想到你和萧隽那个崽子一样都是假的。早知你们狼子野心, 朕就不应该留你们活到现在!”
“这么说来,我们还应该谢谢你了?”姜觅讥笑道:“我若是你, 就不会在这里逞什么口舌之快。眼下满朝文武都已看穿你的真面目,你不仅弑父杀兄, 你还和前朝余孽狼狈为奸。萧家的先祖们不会认你这个子孙, 萧隽就算是不杀你, 你活着也不如死了的好。”
“你…你给朕闭嘴。顾妤!顾妤!你给朕出来!”
“我出来了,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顾妤从屏风后出来, 与姜觅站在一起。
萧昶看到她,表情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狰狞。“妤儿,你让她先出去,朕有好多话想要和你说。”
“妤儿?”顾妤还戴着面纱,仅露出一双眼睛,眼睛里是完全不加掩饰的厌恶。“萧昶,我是你皇嫂!”
“你和萧旭不过七年夫妻,而你和朕在一起有十几年之久。朕才是你男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快到朕这里来。”
萧昶狰狞的脸上越发急切,心知此处虽然偏僻,但既然有人能找过来,说不定很快就会引来其他人,再拖下去只会对自己更不利。
这些年他除了不让顾妤见人外,自认为对顾妤还不错,无论吃穿用度皆是比着柳皇后来,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往这边送。
“朕知道你肯定已经得到消息,你儿子萧隽带兵逼朕退位。朕不怪他,这皇位给了他也是应当。朕知道他不会放过朕,所以朕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妤儿,你快到朕这里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不许再这么叫我!”顾妤是恨的,也是臊的。
她被囚禁在此处多年,早已抛却了自己的过往和尊严。世人眼中的她早已以萧旭之妻的身份死去,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她原以为终此一生她都会被困在这里,直到死都无人知晓。若是这样,也未偿不是一种逃避。
但有人找到了她,认出了她。
她有了期待,有了希望,却更羞愧。
“萧昶,你知不知道自己像什么?”
“什么?”萧昶眯着眼,强压着怒火与焦急。
“你像个跳梁小丑!”
“你不要以为朕宠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朕告诉你,你已经是朕的女人,萧隽不会认你的!”
“少和他废话!”姜觅手一动,一支箭飞了出去,正中萧昶的右肩。
萧昶一个吃痛,右手握着的东西掉了出来,是一把精美的匕首。他情急之下想去捡,又一支箭飞过来,射中他的右腿。他腿一软,半跪在地上。不等他反应过来,姜觅又给了他一箭,射中他的左腿。
这下他彻底跪在地上,双目通红愤怒地瞪向姜觅。姜觅又射出去一箭,打在他的左胳膊下。如此一来他的四肢全部中箭,无法再站立和拿东西。
“萧昶,如果不是萧氏有祖训不能骨肉相残,那么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你不仅是个跳梁小丑,你还是个小偷。你偷了别人的江山,以为占为己有就是你自己的。孰不知偷就是偷,迟早会有败露的一天。”
“我没有偷!”萧昶眦着目,“朕也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所有人都只看得见萧旭。什么好东西都是他的,皇位、女人、父皇的看重,为什么朕什么都没有?朕不甘,朕不服!朕就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萧旭的东西都应该是朕的!哈哈…朕当了这么多的皇帝,他萧旭到死都只是一个太子,他的女人也成了朕的玩物…哈哈……”
姜觅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又一箭射出去。
萧昶吃痛,身体彻底佝偻下去。
“你没事吧?”姜觅问顾妤。
顾妤摇头,“没事,早在落到他手里的那一天,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无论他对我做什么说什么,我都当自己是个死人。”
也只有这样,她才活到了今天。
她慢慢朝萧昶走去,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萧昶无法动弹,眼睛里多了一丝恐惧。“你…你想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过来的,你怕什么?”
“妤儿,朕错了。朕刚才是口不择言,朕心里是有你的。这么多年,朕对你如何,你还不知道吗?朕嫉妒萧旭,就是因为他娶了你。朕对你的爱不比他少,你可知朕有多嫉妒他?你们大婚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以为朕是高兴才喝了那么多的酒,谁知道朕是在伤心……
这些年,朕因为爱重你,所以才留他儿子一命。妤儿,所有人都可以恨朕,唯独你不可以,因为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顾妤冷笑出声,“你少在这里自做深情了。你心胸狭窄自私自利,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
“不是的,朕是为了你……”
“那我告诉你,我不信。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年,我每一天都生不如死,我看到你就恶心,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杀这个字一出,顾妤手中的匕首也刺了下去。
顾家重武,她身为武将之女自然也不可能柔弱女子。这一刺虽不在要害,却刺得极深,足以要了萧昶的半条命。
萧昶痛得说不出话来,“你…敢杀我…你以为你杀了我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吗?你错了…你活着没脸面对自己的儿子和世人,你就算是死了应该也无颜去见萧旭。你只有…和我在一起,无论生死…才是你最好的结局。”
“都这个时候还想恶心人,我可去你的吧!”姜觅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上前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他身中数箭,还中了顾妤那一刺,早已痛不欲生。但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拼命喘着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顾妤和姜觅离开。
“回来…你回来,你不要丢下朕…”
他怒吼着,死亡的恐惧让他忘记了一切尊严,开始往屋外爬。爬到一半时,他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满是惊喜。
“云儿,云儿,你是不是来救朕的。快…快带朕走,朕知道有一条出宫的密道…你带朕逃出去…”
来人正是德章公主。
德章公主闻言,却是一动不动。
他惊觉不对,大怒:“朕是你的父皇,你还快过来扶朕起来。你这个孽女……你是不是也想造反?!”
德章公主还是不动,垂着眸看他。
“我问你,我母后是怎么死的?”
他听到这话,表情明显一怔。
“你母后是病死的,你那时候还小,自然是不记得。你母后她身体不太好…也怪朕刚登基时政务繁忙没顾上她,她一个人操持着偌大的后宫,什么事都要亲历亲为把自己累病了。”
“是吗?”德章公主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哭还是笑。所有人都说她母后是病死的,以前她也没怎么怀疑。“那你可太不应该了,你怎么能让我母后累病呢。”
萧昶已是痛极怒极,还有满心的惊惧。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个女儿,这个表情可真像赵氏临死时的样子。一样的平静,却又一样的不敬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德章公主道。
直到武昌侯府的事一出,她猛然记起姜觅说过她们是一样的人,所以她开始暗中查找证据,终于让她发现了端倪。
她的母后当年确实是生了一场小病,若是对症下药的话几天就能好全。谁能想到那几副药根本不是治病的,而是要人命的。
“我想说的是,你和柳家一早勾结,承诺了他们许多。所以我母后必须得死,若不然如何能给柳氏空出皇后之位。”
萧昶喘得厉害。
这个孽女,她是怎么知道的?
不。
不对。
他的皇后妃嫔和儿女们都被控制,这个孽女是怎么逃脱的。难道说……
“是你,是你…你是不是早就和他们勾结了?”
“什么叫勾结?我们不过是仇人相同,所以才会合作而已。你们害死了我母后,我身为女儿岂能不为她报仇雪恨!”
“你母后不是朕害死的,朕是你父皇!”
“你是没有亲自动手,但是你授意和默认。你是我父皇不假,但父不慈,子何来孝道?你放心,等这事一了我就归宗赵家,我相信新帝一定会允许的。”
“你…你…孽女,孽女…朕要杀了你…朕要杀了你……”
“你这个样子怎么杀我?”德章公主退后两步,睨着他。“忘了告诉你,谢太傅他们是我放进来的。”
“你…你…你该死!你该死……”
“省点力气吧,你现在谁也杀不了。”德章公主朝外面大喊。“找到了,人就在这里,你们快进来!”
萧昶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血红的眼睛看着冲进来的人,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而那边姜觅已经带着顾妤从密道出了宫,上了早有等候在宫外的一辆马车。当马车缓缓驶动时,她听到顾妤轻轻叹了一口气。
随着马车驶离皇宫地界,人声渐渐多起来。市井的喧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掺杂着来自四海的口音。
这些对于顾妤来说,已经久违多年。她认真地听着,眼神中慢慢多了几许怀念,还有几分惆怅。她没问姜觅要把自己带去哪里,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任由马车不停前行。
姜觅没有开口,这个时候或许说什么都是多余。劫后余生又重见天日,当事人有太多的情绪要抚平,也有太多的创伤需要自己慢慢愈合。
一路沉默,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一直到了一座宅子前,马车才停下来。
姜觅先下,然后在下面准备扶顾妤。
“我还没七老八十,不要你扶。”顾妤笑了笑,自己跳了下来,身手很是利落。
这样的她,仿佛又是那个尊贵开朗的康城郡主。
她随姜觅进了宅子,左看右看满口夸赞。
宅子不算大,但是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前屋主是一个颇有名气的儒生,所以屋子里的景致布置皆是雅致不俗。
“你有心了。”
“你喜欢就好。”
“还有…多谢。”
“我是郡主的晚辈,您真的不用和我这么客气。”姜觅心知她不想和萧隽相认,那么自己也不可能越过萧隽和她婆媳相称。“你放心在这里住下,什么都不要多想。”
“你怕我寻死?”
“嗯。”姜觅老实回答,“我确实害怕你会想不开。”
“若是你,你会如何?”
“若换成是我,我肯定也会痛苦,但我不会寻死。人生在世难免会有一些坎坷,也不能因为被狗咬了一口就觉得自己脏了坏了。哪怕是泥潭里滚过,我也还是我自己。天地何其广阔,山川何其秀丽,我还没有见过最蓝的天,还没有爬过最高的山,我舍不得死。如果是我,已经浪费了十几年时光,接下来的日子应该更珍惜才是。”
顾妤长叹一声,其实萧昶有句话说对了,她现在是生死两难。活着她不没脸和隽儿相认,死后她也无颜去见萧旭。
生不得,死不得,何其悲哀。
不过听这孩子的一席话,倒是让她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天地之大,山川之美,这世间确实还有很多美景让人流连忘返。
“哪怕泥潭里滚过,我也还是我自己。”她重复着这句话,越发觉得有道理。就算曾经委身萧昶,过了十几年见不得光的日子,她依然还是她自己。“你是个通透的孩子,你说的话也很在理。”
“那郡主好好想想,以后有什么打算告诉我,我替你安排。”
是出京也好,改名换姓也好,都由她自己的心。
她望着皇宫的方向,此时依然觉得如梦一般。
良久,她对姜觅微微一笑。
“我会认真考虑的,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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