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闻琰坐在小马扎上。
她坐得笔直, 小手放在身前,抬头挺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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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负责讲解自然科学知识的老师正给他们播放卡通故事片。
他们正在一艘巨大的木船上, 船身悠悠荡荡, 四周的场景模拟着地球进入冰河时期的种种地貌,分外逼真。
过了会, 坐在她身边的黎梦悄悄看她一眼,视线朝后瞥去。
陈知让和她们隔了两排, 也正抬头认真看着老师。
进“船”前,陈知让和几个男生走过来问能不能坐一起,方便一会的小组合作——他们需要两两组队,完成一个和气压有关的实验。黎梦抢在前面说,她已经和闻琰一组了,让他们另外再找组员吧。闻琰不知道一会还有实验,看着陈知让点点头:“梦梦一直和我组队。你们也可以两个两个一起。”陈知让便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后面坐下。
果不其然, 故事片放完, 老师要求小朋友们分头组队做实验。
“大家不要私下组队。”
“学号最后一位数字相同的同学两两组队。没有相同、或者三个相同的, 都来老师这里,老师安排——知道了吗?”
黎梦睁大眼, 难以置信:“这个迪士尼的老师是怎么知道你和陈知让学号最后一位数字一样?”
闻琰:“……”
“因为是迪士尼的老师?”闻琰小声, 都带点魔法?
黎梦:“…………”
陈知让抱着自己的小马扎笑着走过来:“好巧啊。闻琰同学。”
他的脸上完全没有黎梦的惊讶,全是开心,和一丝微不可见、一闪而过的狡黠。
闻琰看着他琥珀色的明亮眼瞳,隐约察觉什么, 但想想也不太可能——这也太离谱了,老师会听小学生的?
“我妈妈说暑假去英国的夏令营申请通过了——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英国了。”
陈知让礼貌地等在一边。黎梦唉声叹气地抱走小马扎, 他挨着闻琰放下自己的小马扎,一边说着话,一边转头瞧闻琰,神采奕奕的,就是不知道是因为出来玩,还是此刻坐到了最好的朋友身边。
闻琰点点头:“哦。”
说起来,她都要忘了这回事。上次和吴宜奶奶通电话,说的还是夏令营面试,让她不要紧张。不过面试确实蛮有难度,全都是英文,虽然有妈妈陪在身边,闻琰还是紧张了那么几秒。
木船依旧仿照航行的姿势,轻摇轻晃。
迪士尼这边合作的讲解老师从旁经过,挨个弯腰,笑着给他们每组递发了实验小卡片。
陈知让靠近去看闻琰手上接过的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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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上面印着的实验步骤,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闻琰。”过了会,他叫她,视线跟着闻琰停留在卡片上,声音里却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闻琰正在记卡片上的步骤,轻轻应了声。
“暑假里,我们还是做同学吗?”陈知让抬起头,注视她。
闻琰:“……”
他的神情格外认真,也许是周遭光线忽然变幻,瞳孔的颜色也深了许多。
“我的意思是说,暑假虽然不上学了,但也可以做同学吧?”
他似乎好好记下了闻琰的话——不要做朋友,于是担心起离开学校后做同学的资格。
闻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明明话是自己撂下的,道理也是自己给的,不知为何,此刻,她却感到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卡片在手里捏了捏,过了会,闻琰叹了口气:“那要不还是做朋友吧——就暑假做。”最后四个字仿佛是公主最后的倔强。
话音未落,陈知让笑起来:“好。”应得干脆利落,似乎知道眼下这是能拿到手的最好答案。
他笑得不是那么明显,嘴角弯起,牙齿很含蓄地没有露出来,望着好心的闻琰,像是被点亮的星星。
只是陈知让应得太快,闻琰转头对上,又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等他们做好实验、出了木船,站在阳光明媚的城堡下,脑袋被晃得晕晕乎乎的闻琰这才恍然大悟。
“——他这是以退、退、退为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妈妈!是不是!”
“臭小子!臭陈知让!”
公主回到家,叉着腰在客厅里发出小狮子般的怒火:“太可恶了!小小年纪!”
钟影哭笑不得。
她是不觉得一个孩子会有多大的能耐,想了想,蹲下来安慰暴跳如雷的公主:“是你让人家难办了呀。”
“你说不要做朋友,那你们暑假还要一起去夏令营,那不是同学了,做朋友——”
闻琰睁大眼:“怎么不是同学?”她瞧着钟影,仿佛在看黎梦。
“妈妈,那个时候,我们是夏——令——营——的同学!”
钟影:“……”
有道理啊。
现在的小孩,不得了。
晚上将这事说给秦云敏,秦云敏笑得不行。
“原来如此。”
“我说今天上午陈知让怎么过来问实验组队的事。”
“本来是要让他们自己组队的。但那边的老师不熟我们学生,要对着花名册组,方便认人。估计他听到了,就过来说按最后一位数字。我那会还觉得这小子聪明——真是聪明啊。”
秦云敏虽然教闻琰他们班,但其实关于每位学生的性格并不如班主任摸得熟。不过就算是班主任,对陈知让,估计也是难以了解的。三岁看老,从小心思深沉,长大了,肯定也不一般。
钟影想起他每回来自己这里练琴,明里暗里都得拉上闻琰,不由好笑:“这个陈知让。”
“琰琰生气了?”秦云敏有点担心两只小的真闹不愉快。
钟影:“没有。她心里不放事的。你知道的。”
秦云敏笑:“确实。”
“不像你,想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对了,今天我和崇岩去看干妈,知道了点事。”
她说得委婉,钟影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什么。不过秦云敏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多问她和裴决,只是说:“干妈很心疼你。”
“嗯。”钟影低声。她当然知道赵慧芬对她有多好。
“老人家就喜欢念以前的事。”说着,秦云敏叹气:“今天又说起你刚生产完那阵,说着就哭——你知道吧,周崇岩泪点超低,后面一边扯纸巾一边跟他干妈嗷嗷哭,我都无语了。”
钟影忍不住笑。
“她说,要是姑姑还在,心得疼得碎掉。”
“她这个做婆婆的心都揪疼,当亲妈的不得滴血。”
鼻腔忽然泛酸。
钟影低下头,好一会没吭声。
等电话里传来秦云敏叫她的声音,她才抬起头,带着几分无奈,又有些如释重负的语气:“姐,不是没事了吗。”
“我现在有琰琰。我舍不得她,一点都舍不得。”
“我怕她被人欺负。”
秦云敏没说话,默了半晌,忽然道:“你和裴决说过吗?”
“我干嘛和他说这个。”
钟影笑:“再说了,过去多久了——好了,都怪你,干嘛又提起来。”
“怪我怪我。”秦云敏也笑。
不过钟影还是隐隐觉得,裴决应该是察觉到了几分。
他说他担心她。
——也只能是裴决了。
小时候钟影就觉得他能看穿自己。
现在长大了,他的看穿换了个境界——变成了自问自答。
就像今天早上,他要赶去上班,临行将后面一周的排班时间发给了她。钟影看着上面为数不多的空出来的时间,有些好笑,但没说什么。
裴决瞧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在想,虽然是我的时间表,但自己的时间也好像被支配了?”
钟影没理他,这叫什么话,难道不是吗。
裴决一眼看穿她心里的腹诽:“不是的。”
钟影:“……”
他真是很了解他从小看到大的妹妹。
“影影,这只能代表我的时间属于你——要不你也给我做个时间表?”裴决尝试建议道。
钟影真是气笑了:“你还不走吗?”
“现在是你什么时间?和我扯皮的时间?”
裴决一边套外套,一边很无可奈何的样子,看着她摇头纠正:“是谈恋爱的时间。”
爆破
入夏天亮得越来越早。
一天里的时间好像被拉得长了些。
闻琰在培英的课外活动开始多了起来。有时候吃完午饭睡好午觉, 培英的老师会带着他们进行户外活动,所以钟影经常要起很早为她准备两个书包。出门一身整洁校服,可能下午回家就是一身灰不溜秋的登山服了。偶尔捎带几只昆虫标本。
“妈妈你怕不怕?”闻琰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做的标本。
狭长的甲壳, 颇为诡异的青紫金属光泽。
钟影面不改色, 虽然心里已经有点抓狂了,但还是说:“是不是都湿透了?”她把手伸进闻琰衣领, 果不其然,一身的汗。
“这个叫桃金吉丁——好听吧?我觉得蛮好看的, 可是梦梦说吓人,陈知让同学说还好。”
“但是我知道陈知让同学很害怕,因为他说还好的时候往后退了!哈哈哈!”
狮子公主昂首挺胸,颇为得意。
钟影:“……”
真是和她爹一模一样。
钟影想起高中的时候,体育课闻昭抓到虫子,一般人的正常思路,早就扔掉了,他偏不, 转来转去找人, “钟影你过来——”他笑得阳光开朗又人畜无害, 等钟影真过去了,唰地一下伸出手给她瞧:“是不是很丑?”钟影能三天当他是空气, 跟他说半个字自己就不姓钟的那种。
“妈妈你别害怕啦。我保护你啦。它都被我做成标本了, 说明什么?”
闻琰一边扒饭一边念念有词:“说明我是老大啊!”
“有老大在,怕什么。”
钟影忍不住笑:“好的,老大,要不要再吃点胡萝卜?”
闻琰笑眯眯, 双手递碗:“没问题的!老大妈妈!”
钟影:“……”
“——哈哈哈!钟影,求你了, 闺女给我养吧。我一口一个!”
晚上和程舒怡聊起,程舒怡听得有点魔怔了。
钟影笑,想起她的订婚宴,便问:“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吧。就是一些流程得记住,已经约了摄影师跟拍,到时候也会帮忙cue流程。”
“那就好。”
这段时间他们也很忙。艺术团和高校合作的毕业演出最终定在六月初。之后也就剩一周左右的时间留给程舒怡筹备订婚。
琴行的暑期课程这段时间也陆陆续续上线了。钟影看了下暑期课表,真是符合热火朝天的七八月。
“琰琰什么时候去英国?”
程舒怡回忆了下之前钟影和她说的时间:“肯定能来吧?”
钟影:“放心,就在后面几天。先送她和她奶奶去深州。”
“去深州?”程舒怡问:“裴决爸妈那?”
“对,他们想招待下。琰琰没去过深州。”
说起来,这件事一开始,赵慧芬还心想没必要。她是觉得本就给人家添麻烦了,再过去绕一趟,不是更麻烦。谁知吴宜直接打了飞机过来同赵慧芬说。她是见惯场面的吴总,哄得赵慧芬同她相见恨晚。不过两人聊得最多的,还是钟影母亲秦苒。赵慧芬就没怎么问过钟影她母亲的事,只从闻昭嘴里知道个零零碎碎,后来也不好多问。那回吴宜来,两人聊了许久。闻琰真是惊叹她吴奶奶的社交能力——毕竟赵慧芬的社交已经很牛了,吴宜简直上了一个级别,堪称控场。
吴宜是一个人来的南州,裴决就组了个饭局,秦云敏和周崇岩也去了。
饭桌上都在说以前宁江的事。换作以前,秦云敏真是不能想。来南州工作、找到钟影的这几年,她根本就不敢在钟影面前提宁江的人和事,甚至“宁江”两个字她都得提前在脑子里预警,能不提就不提。
可自从上回五一请裴决吃饭,再到这次吴宜过来,钟影看上去放松许多,她坐在裴决身边,挨着古灵精怪的女儿,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
以前好像总有些忧虑,虽然时间在慢慢过去,但她不说话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她在想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无论是她自己要想,还是从别人的话里想到——秦云敏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那次吃完饭,正好在商场,裴决就和钟影带闻琰看电影。一部在成人看来十分幼稚的动画片。那个时候,秦云敏还想,幸好自己没孩子,不然让她坐板凳上一个半小时看动画片,真是要抓狂。她把这个想法和周崇岩说,周崇岩委婉道,老婆,谢天谢地,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只想打球。秦云敏:……
回去路上觉得好笑,给钟影发信息,问她动画片好看吗。
钟影隔了好一会才回。
“蛮有意思的。”她说。
秦云敏盯着这五个字,忍不住笑:“大小姐谈了恋爱就是不一样。”
手机光线荧荧,映着钟影笑起来的面容。电影结束她和裴决说:“云姐还想问你电影观后感,我说你看得比我认真,她不信。”
裴决笑:“是还可以。”
闻琰仰头,眯眼一笑:“是吧裴叔。”
晚上闻琰去赵慧芬那,吴宜也住那。本来这趟过来订了酒店,但赵慧芬觉得反正家里就自己,闻琰也能过来陪陪两位奶奶,就让吴宜跟自己回家了。在赵慧芬家,吴宜莫名感受到了一种没了老公的幸福。具体是什么说不出来,大概是看到照片挂墙上的那种静谧感吧。吴总心想。
时间过得还是很快的。
六一儿童节那天闻琰也去了市艺术团。
团里请了著名的芭蕾舞团来给所有的小朋友表演经典的《胡桃夹子》。不过闻琰开心的是能在妈妈工作的地方和妈妈一起看演出。
光是六一儿童节的礼物,小姑娘就已经拿到手软。
等放学,钟影看着她费劲巴拉提着手里的一大包装饰精美的毛绒玩具,以为是秦云敏又送了份,结果一问,是陈知让送的。
“陈知让说这是他妈妈从香港带回来的蛋糕兔子,最新款的。他说如果我不要的话,他心脏就会出问题。”
钟影:“……”
说实话,陈知让确实心脏不好,但这样的话能对着闻琰张口即来,也是令人哭笑不得。
闻琰紧皱眉头,叹气:“妈妈,怎么办?”
小闻老师似乎也颇懂大人之间的礼尚往来。虽然表面看这只是象征单纯友谊的礼物,但做大人的总得表示些。
到家,裴决正在做晚饭。
他落地的时间不固定。
碰上时间正好,还是能赶上一顿晚饭的。
饭桌上聊起这事,裴决想了想,对钟影说:“下周我有一趟飞香港,到时候去看看。”
闻琰指了指沙发上的超大毛绒玩偶,叮嘱道:“最好拍照哦裴叔。”
裴决笑:“好。”
虽然礼重有负担,但一点没妨碍闻琰晚上抱着睡觉。
柔软至极的兔子蛋糕,温暖明亮的配色,简直是小女孩的梦里装饰。
看着翻身就自然而然搂住礼物睡觉的闺女,钟影好笑。
似乎在闻琰的世界里,任何问题都可以解决,实在不能解决,那就梦里解决好了。
房间里出来,见裴决正坐在餐桌边搜索那款玩具,钟影走过去,看了眼价格,顿了顿,实在忍不住:“……这里面是不是有金子?”
裴决:“……”
半晌,他放下手机,语气严谨地对钟影说:“刚才我看了下它的成分,应该是没有的。”
钟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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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灯关了大半。
头顶灯光明晃晃的,落在裴决一本正经的脸上,还挺像回事。
钟影笑着转身往沙发走,裴决伸手拦住她的腰,笑:“这就走了?”
“不然呢?”钟影说着忍不住笑:“听你继续胡说八道?”
裴决只是笑,没再说什么,拉着她坐在自己身上。
两个人挑了会送给陈知让小朋友的礼物,想起近在眼前的程舒怡的订婚宴,便也一起选了礼物。
周末,闻琰照例去赵慧芬那参与北湖公园的各类大型活动,裴决就和钟影带上礼物拜访陈家。
邀请他们进来后,陈知让还一个劲朝门口望,似乎对小闻老师的缺席十分遗憾。
钟影笑着解释:“她每个周末都要去看她奶奶的。就在北湖公园。”
话音刚落,陈知让礼貌道:“那我一会可以去北湖公园找她吗?”
钟影:“当然可以。”
少年天真无邪,只想抓紧时间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
于是,回去路上,钟影就接到了赵慧芬的电话,说是琰琰的同班同学找来了,让钟影放心,正带着一起围观相亲活动呢。
“小孩子挺安静的,跟着我们琰琰,说干什么就干什么。”赵慧芬觉得蛮有意思。
钟影和裴决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从此,闻琰的周末例行活动多了一个小跟班。
闻琰是不觉得有什么的,毕竟跟班这种事,谁不想要,走出去也威风。
六月气温直线上升。
天气却变得不是那么晴朗,多数时候阴沉沉的。
梅雨季要来了。
两人车上说着话,外面就荡起细细密密的透明雨丝。
灰濛濛的天空下,好像不知从何而来的蛛网,铺天盖地。
两旁的道路,行人还是很慢地走着,似乎对这样临时的梅雨不甚在意。
空气里渐渐弥漫开潮湿氤氲的雨水气息。
“……我都怀疑她那些大道理是看人家相亲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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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影关上车窗,转头笑着对裴决说:“你不知道,她三岁不到就跟着她奶奶去人家家里看相亲。一开始被她奶奶抱怀里,走哪到哪,后来大点,进了人家家里,都能自己熟门熟路找地方坐着看了。”
听到最后,裴决忍不住笑出声:“不无聊吗?”
他目视前方,唇角弯起,耐心细致地听着钟影说话,神色温和又有些漫不经心,看来心情是极不错的。
钟影摇头,语气里全是笑意:“回来还会说,可有意思了妈妈,没一对成的,奶奶都要急死了。”
“招牌要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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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决笑得转头瞧她一眼:“后来呢?”
“后来跟她奶奶一块急。”
雨丝已经成帘,覆盖在车窗玻璃上,外面的光景都被牵扯得歪歪扭扭。
耳旁传来愈渐滂沱的雨声。
天气虽然不好,但车内氛围十分好。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快到商场的时候,正赶上前面红灯,车子跟随着缓慢停下。
“……人家学龄前都要学一些课本知识,她不——”
忽然,侧后方传来一声尖锐的碰撞,夹杂在雨声里,好像一记短促的爆破。
钟影扭头去看。
她脸上还有前一秒轻松愉悦的笑意,这会,车窗稍稍打开,雨线蒙上面前,带着湿漉漉的凉意。
“怎么了……”
“撞倒了……开太快了……又下雨……”
“没事吧?人呢?”
“滚下面呢……不知道——”
车窗忽然被关上。
钟影望着玻璃上映着的模糊面容,好像有些不认识。
下秒,脸颊传来干燥的触感,耳旁响起裴决担忧的声音:“影影?”
他很快地摸了摸钟影面颊,然后在车鸣的催促声中将车开了出去。
过了会,钟影低下头。
浓密的发丝很快遮住她大半面容,她对裴决说:“我没事。你开慢点。”
哥哥
周末商场人还是很多的。
热门西图澜娅餐厅都在排队。两人挑了家人不是很多的西图澜娅餐厅吃午餐。这边靠近栖湖道, 吃完裴决问钟影要不要去走走。
“正好琴房装好了。”他说。
不知道是不是远离市区,栖湖道的雨虽然也在下,但比起市区的阴霾压抑, 这边的天空格外开阔些。
青灰色的雨天, 云朵全垒在边上,避雨似的, 蘑菇一样挨着挤着,蓬蓬耸起, 雪白的一团,瞧着好像泡芙。
车子停在栖湖道外圈,顺着田径跑道一路往里就能到碧景别苑。
下着雨,还是有人在跑步。浑身淋得湿透也不管,心无旁骛地按着节奏跑,一看就是专业的马拉松运动员。隔一段,路边还有专供咖啡和冷饮的长廊。周末过来玩的,就围在廊下, 笑声说着话。
蓝山连绵起伏的影子藏在雨雾里, 时隐时现。
初夏梅雨的季候, 到处泛着股潮湿热意,蕴蓄着什么似的。
钟影和裴决并肩站在长廊最边上。
咖啡还要等十分钟。
“……说是上周就分手了——要不这样, 一起请了呗。分了肯定都不来了, 要是还在一起,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不是,到底哪里传他们分手的?”
“三班他们班说的,体育课看到他俩在雕像后面吵架。吵得还挺厉害。”
“多厉害?能看出要分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清楚。要不现在打个电话给三班的同学问问?”
“……”
钟影:“……”
裴决:“……”
没忍住, 过了会,钟影转开脸, 似乎在笑。虽然自己也是高中过来的,但这样的场面,长大了再看,还是很好笑。见她笑,裴决想起什么,不由弯起唇角。好一会,两个人都没说话。
很快,几杯冷饮和咖啡递出来,空气里渐渐弥漫开焦糖和甜奶的香气。高中生们撑起伞,七嘴八舌地往前走,临走也没讨论出所谓的“分手传闻”的“真相”。
人群散开,角落的长椅空了出来。
钟影走去坐下。她还在笑,神情比下车那会轻松许多,好像脑子里徘徊的事渐渐淡去,心头的不安也被别的占据了些。
“笑什么?”几步外,裴决看着她。
钟影抬头,目光接触到裴决,脑子里灵光一现,笑着说:“你是不是在想那件事?”
这是想一块了。闻言,裴决语气微顿,其实他现在也有些不明白,便思索着问道:“为什么进了一中要装不认识我?”
钟影:“……”
像是被裴决稍显认真的语气逗着了,她脸上的笑容更大。
“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处理和你的关系。”回想少女时期的心思,钟影慢慢道:“你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怎么和别人说你……怎么说都好暧昧。”
“索性就不说了。”
“但装不认识真不是故意的。那个时候大家都在聊你。就像刚刚那群高中生一样。我是真的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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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好笑。
就像钟影自己说的,那个时候的她确实不知道怎么处理和裴决的关系。又正好处在青春期,很多情绪都是莫名其妙的——尤其当周围所有人都认识那个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时,自己这份独一无二的熟悉与亲密,就变得微妙,甚至是暧昧。
当然,这份微妙和暧昧也只存在于钟影脑子里。裴决是完完全全的不知道。他甚至一头雾水。不过从小到大面对着妹妹,什么雾水没淹过脑子,裴决早就习惯了,后来也没放心上。
“我还担心你生气呢。”钟影低头笑,抬起头又笑,思绪仿佛跟着回到过去——那些鲜活的、每时每刻都被触动的情绪与感知。
裴决在她身边坐下,望着视野尽头朦朦胧胧的蓝山影子,语气无奈:“钟大小姐,我那个时候还想我哪里惹你了呢。”
他现在三十岁,再说这样的话,早就没有了少年时的无措与疑惑,只剩显而易见的宠溺。
心口被人慢慢抚平,钟影靠上裴决肩头,弯起唇角没作声。
高一入学那天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只不过没下雨,阴沉沉的天,铅灰色的云,大中午的也好像傍晚,天比人还没精打采。钟影跟着同班的几个同学一起往校门口走。他们刚分完班,正是熟悉的时候,聊得那叫一个七嘴八舌。路过荣誉栏,都被裴决的证件照吸引。
他那会高三,风华正茂。俊朗眉眼长开,白色衬衣领口挺括严整,衬得肩宽颈直,漆黑瞳仁望着镜头,意气风发的模样,干净又沉稳。
那会,钟影心里想的是,拍的真不错,一中的摄影水平可以,放心了。周围却开始八卦起来。聊裴决的竞赛获奖、大学的保送,还有他有没有女朋友等刺激性八卦。钟影站在后面,听他们聊到离谱的地方,不由替裴决脚趾扣地。
“……听说他住家属楼那块——钟影,刚才你是不是也说住那?”
钟影“啊”了声,正不知道怎么说,又听同学紧接着问:“你认识他吗?是不是真长这么好看?他有女朋友吗?”
钟影:“……”
“不大认识。”钟影左右小心瞥着,越说越小声,跟说什么坏话似的:“倒是听说过。确实很帅、帅,人长得也高——”
“钟影。”
蓦地,伴随一阵急刹车,身后传来一句堪比阎王的冷声。
众人循声。
钟影睁大眼,瞪着空气,愣是没敢回头。
裴决皱眉瞧她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后脑勺——他都不想去理解钟影了,看钟影跟看自己家一岁、开口还咿咿呀呀的侄女似的,“你在说什么?”
钟影真是想以头抢地。
她慢慢转过身,望着裴决选择和以前一样,保持沉默。
“上来。”
裴决依旧皱着眉头,微微偏头瞥了眼自行车后座,“不是说班里等我吗?”
钟影真是不敢想身后一群同学匪夷所思的目光。不过比起同学目光的聚焦,她更怕裴决严肃的眼神。
她抱著书包慢吞吞坐上去。
裴决一脚蹬上,嘴上开始絮叨:“班里找不到你人,还以为记错了。下来又去看分班名单……今天家里有客人,听说是以前研究所的同事。你回去放好书包就来吃饭。”
“好像还送了你爱吃的笋。不过你妈妈说这个季节不会太嫩。要是吃的觉得不好,就别吃。别听你爸的。”
身后一众寂静无声。
钟影简直麻了。
“……影影?听见了吗?”
她从没觉得裴决这么啰嗦过,蚊吟:“听见了。”
“什么?”
“听见了啊……”
钟影一脑门磕上裴决后背,破罐破摔:“听见了听见了听见了……”-
琴房确实装好了。
总体的布置和新月湾那套差不多。顶灯设计别出心裁,是那晚钟影意外过来时撞见的其中一款设计。四面墙的装饰也另外摆了些。主要空间实在大,走进去跟逛隔音影院似的。
钢琴估计刚搬进来不久,音没来得及调,琴键刚按下,钟影就知道了。
她扭头笑着朝站在门边的裴决看去。
裴决了然,点了点头说:“已经约了师傅上门调音。就这两天。”
钟影没说什么,试音似的,挨个按下去。
隔着几步,裴决注视她沉静细致的面容,想起她在车上目睹车祸时惶然又不安的神情,心头仿佛有什么碎开了,又一点点地弥合。
琴音跌跌宕宕,跟随钟影的指尖。
他看着她,忽然说:“是我不对。”
音声骤停,钟影莫名转头,目光微微疑惑。
他看着钟影说:“你说不知道怎么处理和我关系——是我不对,影影。”
时隔多年,长大后成熟的自己回头再去看那段时光,和过往的那个少年对视,有些心知肚明,也有些后知后觉。
“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低下眼睫,眉宇间神情落寞,语气却如常:“我以为每一天、每一天这么过下去,好像能够证明什么,好像就能顺理成章,但其实不是的。”
裴决抬起头,望着钟影:“我如果早一点——至少比闻昭早,是不是——”
是不是你就不会经历这样痛苦的失去。
裴决没有说下去。因为没有意义。
如果说出口的话可以立即灵验,那他早就说了无数遍。在那六年里。
钟影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总是敏锐的——即使那些年的朝夕相处没有带来完满的结局,至少带给他们彼此一份独属的心照不宣。
她站起来,走到裴决面前,轻轻抚摸裴决的面容:“我没事。”
他神色懊丧,目光定定地落在钟影脸上,眼底情绪极深,深到钟影同他对视,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把你弄丢吗?”裴决握住钟影抚摸自己脸庞的手,忽然说。
钟影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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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她一点印象没有,还是后来听两边父母提起才知道的。
“我以为我只把你弄丢过那么一次。”
裴决握住钟影的手,把她抱进怀里,“可是我怎么觉得,我把你弄丢过好多次。”
仿佛砂砾一样塌陷,钟影抱住裴决肩膀,轻轻拍了拍。
过了会,她扭头亲了亲裴决脸颊,小声:“我真的没事。哥哥。”
新闻
“……这个月搬过去?”
“等琰琰英国回来。她的房间还在装, 要过段时间。”
休息室外常年如一日的闹哄哄。
前来庆祝毕业的学生家长挤满了走廊。合照的、送花的,还有协调统筹的老师跑来跑去、大声点名。隔一阵,不知道哪个准备室里就传出调音师傅叮铃匡啷的敲打声, 不知道的, 还以为今天是个杂耍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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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说起栖湖道的房子, 程舒怡虽然觉得搬过去好是好,但平常再要想和钟影聚, 就没新月湾那套来得方便。毕竟,新月湾距离艺术团也不远。以前两个人这边结束了,还能去钟影家里喝点。
她正在翻看手边的演出时刻表,和钟影说着话,忽然发现自己带的其中一个学生的独奏被挪到了稍后的位置。不是说这个位置不好,相反,压轴还是蛮重要的,只是这样临时的更改, 对没怎么经历过正式演出的学生来说, 容易扛不住。
“我出去一下。”
程舒怡紧皱着眉头, 几步走到门口,大声:“聂文老师呢?谁看到聂——哦, 好的, 我去看看……谢谢啊!”
钟影抬头瞧她风风火火闯出去,低头喝了口咖啡,忍不住又打哈欠。
今天的起床时间应该是这半年来最早的一天了。
四点左右她就爬起来刷牙洗脸。那会裴决刚落地到家,这趟飞马德里, 国际长线通常都蛮熬人。不过后面跟着两天的假,总体还可以。
看得出到家有些匆忙, 桌上还随手搁着车钥匙。他站在桌边仰头灌水,身上的制服外套没来得及脱,只松了领带,衬衣领口还是严丝合缝。
放下水杯就见钟影睡衣不整地、梦游似的出来,两人眼对眼,一时都有些愣住。
脑子里还是稀里糊涂的时差,裴决看了下时间,想起来了,好笑道:“这么早?”
钟影真是困到昏倒,头发随手挽了下,一些细碎散落在颈间,乌黑弯曲的发梢洗漱时淋了水,湿漉漉地贴着稍稍敞开的睡衣衣领。雪白的弧度,深深浅浅。她点点头,路过裴决,艰难地动了下嘴皮子,只是“早上好”三个字还没出声,张嘴哈欠打得眼泪掉下来,但她还是很顽强地朝厨房去准备早餐。
入夏天亮得早,不过这会外面黑黢黢的一片,好像午夜刚刚降临。
裴决笑着跟过去,打横抱起钟影,把人抱出厨房。钟影真是困呆了,身体悬空都没反应过来,还在一个劲哈欠。裴决低头吻了吻钟影温热馨香的额角,他身上带着夤夜归家的晚风凉意,披星戴月的,眉眼却奕奕。
“我来做吧。去睡一会。”
钟影抬手抹眼泪,开口含含糊糊:“你不是刚回来?”
“还好。习惯了。”裴决把她抱进房间塞进薄被。睡了整夜,房间里都似乎满是她身上的香气,充盈的、带着肌肤的暖意。他站在床边顺便脱下自己的外套,低声问躺着还在哈欠连天的钟影:“下午什么时候结束?我去接你。”
钟影扒拉下枕头,仰头瞧他:“差不多一点。后面是他们学校领导致辞,我们这些老师不用留下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含着眼泪,睫毛也潮。卧房没开灯,只有套间浴室的灯光漫溢过来,朦朦胧胧。
裴决蹲下来抚摸她的脸颊,想说什么,低头去吻钟影嘴唇的时候就有些忘记了。他的吻很快落在她细长柔软的颈间。本就是刚从睡梦中醒来,软玉温香的。“不去吗……”钟影有点受不了,眼前雾气浓了些。好一会,滚烫鼻息按捺在她的颈侧,裴决沉声道:“我快一点。”
钟影忍不住笑起来。裴决知道她在笑什么,他没和妹妹计较,毕竟妹妹真的很香。之后的好几分钟里,钟影就笑不出来了。明明不计较的他忽然变得不依不饶,钟影抬腿都蹬不开,被裴决捉住脚腕,宽阔粗糙的手心烫得她浑身发抖。
裴决很快上来吻她,伴随金属扣解开的细微轻响。睡衣还在身上,只是穿得不成样。钟影感觉自己算是彻底醒了。裴决真的很没信誉。不过等她洗好澡出来,急于弥补信用的哥哥已经做好早餐,只是他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半点没有熬夜的痕迹。
天已经濛濛亮,偶尔传来两声鸟雀啾鸣,就是不知道今天天气怎么样。梅雨季里,好像随时都会下雨。
不过等日头照起,落在行道两旁、葱郁树梢间的晨光还是分外清透明亮的。
先送闻琰去的学校。小姑娘今天有课外活动,背了两只书包。车上问钟影想要什么标本,她给钟影留意下。钟影哭笑不得,说宝贝喜欢的就是妈妈喜欢的。闻琰领悟力超群,当即道,好的妈妈,我捉两只!转头又问,裴叔你喜欢什么虫子?给你抓个最大的好不好?裴决差点没握住方向盘,后视镜里和钟影对视,十分委婉地拒绝了,为表歉意说下回一定抢两张昆虫展的票,让钟影带着去。
公主心怀宽广,认为确实虫子不是谁都喜欢,便欣然颔首同意。
培英门口放下公主,和公主依依惜别,钟影感觉自己缺的觉一股脑全上来了。到艺术团,裴决先去给她买了咖啡,坐进后座才想起一早回来就想对钟影说的话:“我妈寄了点东西。这里结束了,我带你去看。”
钟影笑:“好。”-
休息室门被敲了两下。
钟影抬头。
一杯咖啡灌下去,没感觉到困意消除,这两声敲门倒是分外提神。
是宋磊。
“舒怡呢?”他自顾自进来。
身后,人满为患的走廊里,说锣鼓喧天也不为过。
钟影指了指门外:“有点事出去了。”
“你们这环境也太差了……”他随手放下手里的花,不知道过来的时候哪里临时买的,边缘几朵红玫瑰的花瓣都有些泛黄。
宋磊在程舒怡之前坐的地方坐下,继续说:“我这一路进来脑仁都要被吵翻了。”
“您是主编,天天坐办公室,当然不适应我们这样的环境。”钟影见他一身西装革履,还蛮正式的,便笑着问:“专门给舒怡送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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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磊点了下头,过后又摇头,说:“社里有新闻在这里。不是毕业季嘛,关注大学生就业,正好你们搞毕业演出,过来看看。”
他有正事,钟影便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他们几个大学时要好,认识久了,说起话来也直接。
“你们能帮什么?又不是正经新闻出身的。”宋磊好笑,见钟影面无表情看着他,又笑着补了句:“我这人说话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闻昭还骂过我呢。”
钟影:“……行了,没事出去吧。”她转过身,懒得理他。
“我等下舒怡,有事和她——对了,我先问问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这话跟审人似的,钟影皱眉:“你来我这采新闻?”
闻言,宋磊笑:“你说话好搞笑——你能有什么新闻——不对。”说着,他倒是想起来了,打量着钟影说:“舒怡说你找了个富二代,住栖湖道?”
钟影冷冷看他一眼:“怎么,不可以?”
以为钟影听了自己说的肯定得急着反驳,谁知倒被反问,宋磊愣了下,身体往后靠了靠,笑着打哈哈:“可以。怎么不可以。你是钟大美女,不稀奇。”
“我就是替我兄弟心里不好受……你说你们女人是不是都——”
“宋磊。”
突然,门外一声冷静至极的语调。
程舒怡盯着宋磊,怒道:“滚出来!”
裹挟
“你在里面说什么?!”
“开个玩笑……你知道我说话就这——”
“你给我闭嘴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程舒怡似乎有些崩溃。隔着一扇门, 钟影看不见他们是怎么吵的,但大学以来的经验告诉她,程舒怡应该很想揍宋磊了。但凡宋磊再蹦一个字, 程舒怡就要上手了。
“怎么, 我们这些跟你认识久的活该听你这样说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话是这样的吗?你怎么不跟你社里同事这么说呢?!”
宋磊好笑, 镜片下的眼神被走廊里的灯光虚晃着,一时看不大清。
他小声对程舒怡说:“我跟我同事说这些干嘛?好了……”他的语气还是那种面对程舒怡发怒时惯常的轻飘飘, 不想当回事,希望轻拿轻放、就此揭过。
“你就是自私!这两年你变得越来越自私了!不考虑别人感受、觉得自己了不起、想当然地以为别人都得奉承你!”
“你难道忘了三年前自己什么鬼样了吗?!”
似乎情侣吵架必然有一步是互揭对方最难堪的时刻,作为见证者的一方,瞬间就能占领高地。
三年前,宋磊工作陷入低谷被外派,程舒怡是一点点看过来的。
外面依旧“锣鼓喧天”,喜庆又热闹,两人争吵的声音陷入一种荒诞的氛围。
钟影坐在门内, 都替程舒怡感到疲惫。
她想起上回电话里聊的、想起上上回程舒怡在这里快要哭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开端那么好的感情最后会谈成这样。
“程舒怡, 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
宋磊似乎被刺激到了, 开口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尖锐道:“我哪样?你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
钟影听得心头冒火, 猛地站起来, 往门边走去。
“还我自私?我妈那么大年纪,为了咱的婚礼愁得头发都白了,你一句话说不要就不要,当着老人家面就这么撂下——到底谁自私?!”
程舒怡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就是你给你妈出的主意吧?先斩后奏, 料定我不会弄到最僵。”
话音慢慢停顿,程舒怡说着笑起来, 笑声苦涩,又有些连自己都不清楚的茫然。
她看着面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宋磊,我真是……我真是看透你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往我身上耍心眼——”
“我耍心眼?!”
宋磊打断道,忽然,镜片后的眼神一变,他望着程舒怡嗤笑,开口意味不明的语气:“那我至少是愿意娶你的。”
钟影脚步顿住。
他说得古怪,好像不知道从哪听了什么、了然知晓了什么,话语里,又隐隐含着警告。
“你什么意思?”程舒怡的声音带上一丝颤抖。
“我什么意思……”
宋磊慢慢重复,他垂眼打量着程舒怡,又用余光去看周围吵吵闹闹的人群,语气轻蔑:“你觉得,铂粤的二公子会娶你?”
钟影用力握上门把,目光冷寒。
“你想想清楚,一个拉琴的?这要搁以前,放他们大户人家,就是个妾——”
“啪!”
两人都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
程舒怡双目含泪,吓得扭头愣愣看着突然出现的钟影。
钟影没作声,靠近一步,走到被她一巴掌打偏头的宋磊面前,等他难以置信地转回头,伸手又是狠狠一巴掌!
“宋主编有文采,刚刚说什么?”
“再说一遍。”
钟影盯着宋磊,一字一句漠然道。
宋磊忙不迭扶好眼镜,瞪着钟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这会打上了人,周围的热闹就不是各顾各的了。
渐渐地,距离近的一些人朝他们看来,眼神闪烁。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宋磊伸出手点了点钟影,他一副恍然的表情,稍稍仰头,居高临下的目光一瞬间变得狰狞又阴鸷。
他同面色极冷的钟影对峙,压低声音,恶毒道:“钟影,大学那会你就哄得闻昭跟狗似的,现在傍上个富二代,钓男人功夫了得啊!怎么,还想拉着我们舒怡跟你一样?你放心,她没你这本事——”
“啪!”
此刻,程舒怡看宋磊的眼神已经不是震惊,她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男人,抬起手又是狠狠一巴掌。
“去死。”她说-
休息室里,聂文战战兢兢地一左一右瞧着钟影和程舒怡。
处理妆造的老师刚刚离开,她俩严整地坐在座位上,浑身冰雪,好像下秒看谁不顺眼,巴掌就跟着上来了。
“那个……马上开始了,两位老师真的可以吗?”
“要、要不我去找后面的老师问问能不能——”
“可以。”两人异口同声。
“哎、哎。”聂文慢慢往门边走。
“对了——”
程舒怡扭头,叫住前来通知的聂文,语气严肃:“聂老师,下回调我学生的时间能不能提前说?至少和学生沟通下吧?你这样临时搞,我学生怎么办?”
聂文吓都要吓死了,赶紧点头:“哎哎。好的,了解,没问题的程老师。这不是事情多,弄完没顾上,下回一定、下回一定啊……”
天知道他赶过来看到钟影和程舒怡揪住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打的时候,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一旁围观的人群里不乏她俩带的学生,学生一看自己老师和男人打,势单力薄的,那叫一个上赶着帮忙。最后保安过来才分开。
那个被打的男人最后路都不会走,一瘸一拐的,脸上根本不能看,青一道白一道红一道,眼镜都不知道哪去了。
门关上,休息室安静下来。
似乎好久、好久没这么安静了。
前面,正式的毕业演出已经开始。
数十类乐器统一鸣奏,空气仿佛都被不知名的弓拉响,极细微地震颤着、搅动着。
舞台上的声势愈渐磅礴。
钟影扭头注视表情怔愣的程舒怡。她还没缓过来,整个人做梦似的,目光也不知道看哪里。
“舒怡……”钟影小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见钟影叫她,程舒怡动了动嘴巴,可好一会,她才说:“我早就想打他了。”
“这些日子……这些事……”她慢慢说着,却有些哽咽。
“以前吵的时候就想打,现在真的打了,一点都不痛快……”没说完,程舒怡眼眶就红了,眼泪跟着扑簌掉下来。
钟影倾身过去抱她。
程舒怡伏在钟影肩头:“影影,对不起……”
她同她道歉,不知为何,钟影眼睛也有些难受,她吸了吸鼻子,低声:“我没事。舒怡你别难过。”
宋磊来的那会,她就觉得他话里话外有些奇怪。
她不清楚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那个只出现过几次的男人。程舒怡喜欢他吗?宋磊说的是真的吗?钟影不知道。钟影只知道,宋磊该死。
“这个婚怎么能成这样。”过了会,程舒怡低声。
时间也才过去半小时,可这半小时,她好像已经精疲力尽。
只是话音刚落,又有人来敲门通知时间。
一下一下的,情绪好像也被切割成一块一块。
程舒怡深吸口气站起来,她凑到镜子前小心擦了擦眼睛。钟影也凑过去帮她看。过分明亮的白光映出她布满血丝的眼白和湿漉漉的睫毛。眼底近乎崩溃的情绪似乎在这几秒里沉没了下去,只偶尔泄露在嘴角。
她抿着唇角,好像随时都可以哭出来。
钟影有些担心她的状态,只是见她这样认真地补妆、也不是想说话的样子,欲言又止的心情也跟着沉下。
所幸舞台还是顺利的。
轰然鸣响的乐器好像洪水,眨眼的瞬间就将所有人裹挟,容不得片刻喘息。
等全部结束,钟影回到休息室,没找到程舒怡。她的舞台在她前面,估计是先走了。拿起一直没来得及看的手机,程舒怡也只给她发来一句:“我回去了,好多事啊,影影。”
钟影低头看着,眼眶忽然就红了-
下午一点多,裴决按时过来接人。
远远的,他就瞧见钟影情绪不对。
走得不算快,像是有心事,脸上表情比起早上那会,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瞧着很不开心。
“怎么了?”
裴决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钟影后脑头发,头发刚刚拆好,乱蓬蓬的。
他低头望住妹妹眼睛,一边打开车门一边轻声:“影影?”
钟影感觉自己手还在痛,估计是打得太用力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握住手腕,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总不能说自己打人了吧。
车门关上,裴决过来给她系安全带,见她还是紧蹙着眉,片刻想起什么,眼底怒意十分明显。
过往经验告诉裴决,肯定是有事的,但仔细搜罗记忆,也很难精准定位到相似的场景。
——虽然这架势瞧着像打架了。
裴决立即赶走了这个离谱至极的想法。
这可是文文静静的妹妹。
他想了想,算了下时间,刚过午饭的点。
于是,他伸手过去摸了摸妹妹肚子,低声:“吃坏肚子了?”
钟影:“……”
她扭头看着裴决,一下笑起来。
照片
“笑什么?”
她这样望着自己笑, 眉眼盈盈的,裴决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好像小猫远远瞧见了心爱的物件,一下弹跳到面前, 下秒就要伸爪仔细拨弄拨弄了——虽然这样的比喻很不恰当, 但裴决无法否认自己就是那个物件。
果不其然,妹妹靠了过来, 伸手环住他的肩膀。
在一起之后,她好像很喜欢这样抱他。张开手臂, 完完整整地搂住他这个人。
“宋磊和舒怡吵架,话说得很难听,我扇了他两巴掌,后来和舒怡一起揪住他打。”
温柔可人的妹妹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裴决:“……”
虽然这么庞大的信息量一时间接收起来比较卡顿,但裴决下意识的反应还是很直接的。原本搁在钟影后背的掌心赶紧伸去摸钟影后脑,仔细薅了两下,又小心翼翼摸去妹妹的脑壳顶,生怕不留神、妹妹被人打了脑袋。
摸完最关键的地方, 裴决又捧起钟影的脸, 视线跟着往下, 去看妹妹身上的衣服,他皱着眉头仔细观察, 语气不是很好:“没碰到你吧?”他清楚一个男人要是上手, 力气会有多大。
钟影没想到裴决会问自己这个,眨了眨眼,回忆了下摇头说:“应该没碰到。”
“应该”二字让裴决脸色瞬间沉下。他这样就很像记忆里的兄长,面容冷峻, 一言不发。这也是钟影最招架不住的裴决,于是, 她也选择了一种让裴决更招架不住的方式:默不作声。
裴决立即败下阵来,放缓语气对她说:“下次这样,给我打电话。”
钟影低声:“你要来帮我打吗?”她这个思路就很像之前面对闻昭,闻昭肯定会双手双脚赞同。
裴决好气又好笑:“不可以打架。”
“如果对方报警怎么办?”
这个倒真没想到。那会简直气上了头,恨不得就地把人揍扁。不过裴决说的还是很对的,万一宋磊选择报警,那裴决就不是来这里接她了,估计要去警局领妹妹了。
钟影叹气:“确实。”
裴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确实?”他有点无语:“钟影,就确实?”
——上车前“影影”,上车后“钟影”,不得不说,裴决这个男人真不能小瞧。
钟影就又不说话了。
裴决算是服了。
从小到大,他谁都不服,就服钟影“遇事不对一声不吭、但凡吭一声就算她输”的绝顶本事。
长大后的闻琰对这个印象还是很深刻的。虽然两口子极少当着女儿的面闹不快。但也有那么一两次。闻琰简直不能理解。“我裴叔什么时候练成这没话找话的功力?炉火纯青啊!”一旁,听到她不解的陈知让面色如常,语气凉凉道:“呵呵。从小练的吧。”在闻琰疑惑看来时,他又补了句:“裴叔和你妈从小待一块——可不得从小驯。”闻琰:“……”她一度怀疑他话里有话,但也实在找不到证据。
下午天色又阴起来。
早起的好晨光倏忽不见。
钟影不说话,裴决也没办法。
他只好又仔细检查了下钟影身上的衣服和裙子,检查完,看眼妹妹脸色,开车去往栖湖道。
路上谁也没说话。
钟影像是在思考裴决的理智,裴决像是在理解妹妹的冲动,总之两人之间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又像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到了栖湖道,车子没一路往里开,和上回一样,停在了田径跑道的外圈。
钟影知道他有话同自己谈,下车先说了句:“我知道我有点冲动——”
“他说什么难听的话了?”裴决问道。
他的脸色还是很严肃,只是望向钟影的目光分外柔和,像是被心爱的小猫叼住后脖颈的大狗,只能耐下性子来思考为什么小猫要叼自己——是不是没吃饱、或者刚刚路过小猫忘记舔她两口以示讨好了……而不是即刻甩下小猫、和小猫讲道理。
钟影愣了下,在裴决绕过车头过来牵她手的时候,才说:“说我傍上个富二代,傍男人功夫了得。”
话音刚落,裴决脸上顷刻面沉如水,好像钟影说完,宋磊就已经不存在了。
他握了握钟影的手,想了片刻,忽然问:“他是做什么的?”语气是单纯的好奇,听上去没有什么额外的打算。
“南州新报的主编——他骂舒怡才气人,我都不想说。”钟影咬牙,杏眼一下亮起,怒气冲冲的。
“这样的人怎么能做主编。”
裴决的语气很淡,淡到察觉不出一丝情绪,似乎只是在评价无关紧要的人,又或者,已经决定了什么,便落下这句结果。
过后,他便没再说什么。
到家已经有两箱东西摆在玄关。
大概就是今早裴决说的吴宜寄来的。
“我妈说你当年走得太急,什么都没带,搬去深州的时候就整了下老房子……相册应该都在这了。没有钟振的,让你放心。”
“好像还有你上学时的奖状……”裴决拿来剪刀,蹲在箱子前小心打开。
钟影没说话。她也在裴决身边蹲下。
当年的离开确实匆忙。上了火车发现行李箱都没装好。
回想起来,关于那半天的记忆,也只剩零星碎片。似乎宁江的所有过往,都被这样剪成了碎片,再也拼凑不出一张完整的。
“是不是很可爱?”
裴决拿起最上面的一副相框。
每个相框都包得细致,边角裹了塑料泡沫。
收拾的时候是从最近的一些摆件开始,所以此刻放在箱子最上面的,是钟影幼年时的影像。
裴决垂眼微微笑着,注视手里这张年代久远的照片。
不知道几岁,大概是在幼儿园,小姑娘扎着个双马尾,怀里抱着一本书,端正又大方地朝镜头望着。从小精致的五官,柔和又清丽,圆瞳乌黑,嘴角略略弯起,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就像印在画报上的小人,温雅灵动。
钟影看着自己,没说话。也许是时间过去太久,她竟然有些陌生。
后面一张是和裴决一起拍的。
看得出来是同一时间,不同的是,原本抱在钟影怀里的书到了裴决手中。
“我为什么要拿你的书?”三十岁的裴决看着这张照片,十分困惑。
钟影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背上,望着第二张照片忍不住笑。
照片上,被迫拿来妹妹书跟着摆造型的裴决也有点困惑,他站在妹妹身边,表情一点都不自然。反而妹妹却很大方,两手自然下垂,在身前握住,朝着镜头弯唇一笑。
“好奇怪,不看了。”裴决语速有些快。
他似乎同那时的自己共鸣了,草草放下照片继续往下翻。
“我觉得挺好看的。”钟影笑着拿起来,转头,揶揄道:“是不是,哥哥?”
裴决:“……”
“哥哥”两字仿佛是某种封印。裴决就不说话了,妹妹说的都对。
后面几张照片也是同一时期拍的,看背景,估计是两家人一起去了宁江某个公园。照片上的两个小孩瞧着也不大,顶多上小学。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钟影穿着嫩黄色的碎花裙,粉雕玉琢,漂亮得像个小仙女,让人移不开眼。
她坐在秋千架上,仰头朝手里拿着相机的裴决笑眯眯看去。
只是相机镜头怼得太近,就差印妹妹脸上了。
裴决:“……”
“我在干什么。”
他真是无语了,都不禁怀疑小时候的自己是不是脑子不好。
钟影笑得不行。照片上的裴决是有点呆。
“想吃什么?”裴决潦草站起来,深吸口气,过了会,顾左右道:“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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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影仰头瞧他,一边笑一边说好。等裴决快步走开,她自己继续往下翻了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后面年龄稍长,裴决脸上就没再露出那种不自在、或是对着妹妹“犯蠢”的行为举止了。
他确实愈渐稳重,脸上有了兄长的模样。
除了一些特别附在相框里的照片,大多数照片都一张张排在相册里。看得出来,确实被拿掉了一些。还有好些连拍的:不知道几岁、跟在秦苒后面小兔子一样追着跑、装模作样地在桌前翻书、生日上对着蜡烛吹了好几次都没吹灭,最后还是裴决凑过来,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帮妹妹吹灭蜡烛,还有上了小学学骑车。
是一个大人骑的自行车,前面还有横杠。
钟影感觉那个年龄的自己坐上去,应该脚都不能着地,就是不知道谁抱她上去的。接下来,一连十几张照片都是她骑在自行车上小心蹬着脚踏板。
给她拍照的人估计也慌——这么一想,记忆里能干出这事的,钟影想起来了,是秦云敏。
照片好些都是糊的,只能看出她一边抿嘴笑一边骑,车头歪歪扭扭,有些甚至扭出了九十度。不过后面似乎骑上手了,骑得快起来,镜头也更糊了。
正要翻过这页,忽然,注意到什么,钟影重新翻回去看。
几乎每张糊糊的照片后面,都有一双手。
那双手上戴着那会小学男生惯常都会戴的黑色机械手表,他小心翼翼地扶在钟影后座,从没离开过。
橙子
那些一度想要遗忘、甚至丢弃的时光, 此刻以另一种方式展现在身边。
重新拾起这些过往,钟影忽然发现,她从没仔细想过裴决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
钟影扭头去看站在冰箱前的裴决。
他早就长成了一副成熟男人的模样。身形挺拔、外貌俊朗, 虽然依稀还能看到少年时沉默干净的气质, 但更多的却是举止言行间表露的沉稳与利落。他变得不动声色、也愈加从容。
如他们各自希望的那样,都已经长大了。
相册一共好几大本, 钟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拍了这么多张照片。
也许是秦苒的溺爱。
但也可能是裴决的偏爱——许多张照片里都有他的影子,可主角永远是自己。
慢慢地, 一页页翻过去,她一点点长大,他在她身边守着,好像成了她时间的刻度。不声不响。
照片戛然而止在她大一那年寒假。
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她的姥姥去世了。过后就是秦苒和钟振的决裂。一发不可收拾,直至彻底崩塌。
春珈盛产橙子,姥姥去世后的半个月里,她和秦苒将老宅院里没来得及拾掇的橙子一个个挑拣出来, 寄给亲友。裴决就是那个时候来的。他寒假本来要去外地参加飞行集训, 不知道哪里来的时间, 总之前后都很匆忙。
到的时候也没什么动静。那会,钟影拎着一大篮橙子准备上楼, 冷不丁的身侧就递来一只手, 帮她提了过去。
她有些惊喜,原本以为他过年不回来就不会再回来了。
毕竟,去年高三寒假,他就没空, 两人只通了电话,互道新年快乐。
“怎么不和我说?好去车站接你呀。”钟影笑道。
她走在前面, 见他单手拎着都不吃力,便笑着说:“一会帮我把后面的也拿上来吧。”
裴决像是理所当然的样子,扭头去瞧,点点头:“好。”
台阶高几级,她同他平视,打量一眼,又笑:“头发好短。”
许久没有被她这样注目看着,裴决难得不自然,他别过头,快步上了几级台阶,唇角微勾:“有吗。”
“有。像干了什么坏事。”妹妹天真无邪。
裴决:“……”
门打开,秦苒正在做饭。
热气腾腾的饭香滋味冬日里分外温暖。
“妈——裴决来了!”
秦苒也十分惊讶,关了火、擦着手出来,望住裴决皱眉说:“不是没空吗?”
“前阵子你妈还说——”
“有空的。姨,别听我妈说。”裴决淡淡笑道。
三个人一起吃了午饭。
饭桌上,秦苒问起裴决学业,说着又去看自己女儿。裴决跟着她一块瞧钟影,钟影莫名其妙笑,问都看她干嘛。裴决就不看了,低头吃饭。后来秦苒琢磨着想,大概是缘分没到。
饭后,裴决将剩下几篮橙子搬上楼,就和钟影去后面的山上看她姥姥。
春笋已经冒了尖,正是最鲜的时候,钟影说晚上有鲜笋汤,“来得巧,有口福。”她笑着对裴决说。
路上不是很好走。
山里弯弯绕绕,中间还横着一段早些年留下的水库,又湿又滑。
这会天气好,老远就能听见水流哗哗倾泻的声响。
等走过水库、转过一侧竹林,还要再往上爬几阶才到老人家的坟。
两人都出了汗,半途坐在水库边垒的台阶上,向四周望着。
刚出正月,气温比起前些日子暖和不少。
亮晶晶的日头大片落在钟影面庞上,雪白的面色愈加莹润,衬得唇色艳艳,清丽又娇媚。
她撑着下巴看看身旁不作声的裴决,又去眯眼瞧远处白蓬蓬的山雾,神情灵动。
印象里,裴决那会确实越来越沉默了。
“你在想什么?”钟影忍不住好奇。
一起长大,她对他还是有着下意识的亲昵。
裴决微微一笑:“没想什么。”
他转过头,注视着钟影问她:“冷吗?”
虽然水库这阳光正好,但毕竟在山里,四面刮来的风阴嗖嗖的。
钟影摇头。
裴决便没再说什么。
水库里养的鱼一会冒一下头,咕咚咕咚。
粼粼水面便一会泛起一阵波澜,动静不大,只看得到徐徐泛开的金色涟漪。
过了半晌,两人不约而同站起来往竹林边上走。
不是正经开发的路,泥地上放着乱七八糟的砖块,得低头瞧着走。
过了会,钟影听裴决在身后问她:“你和闻昭……怎么样了?”
钟影回头笑:“就这样吧。谈恋爱只会越谈越没意思。”
她这么说,脸上表情可完全不是。
裴决便没再作声。
他好像一下沉没到了最底,什么声响都没有了。
“你呢?”
“谈恋爱了吗?”钟影笑着扭头,语气揶揄:“肯定有很多人追你吧,哥哥——哎!”
裴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冷声:“我没空。”
“小心点。”
他一下变得格外严肃,好像钟影走错路是什么十分不好的事情。
钟影被他突如其来的冷淡与严厉弄得心头惴惴,小心走了两步,见手腕还被抓着,便想收回来。
但没成。
裴决低声:“别乱动。”
钟影:“……”
裴决没留下来吃笋。
他这一趟确实匆忙。从山上下来,天刚擦黑,他就赶去了车站。钟影陪他买票检票,注视他的背影消失在匆忙人群里,好像一尾潜入水底、悄无声息的鱼-
“姥姥去世那年,你来春珈看我……”
“上车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口袋里有两只形状特别好看的橙子?”
裴决微微一愣。
钟影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伸手抱住他,面颊贴着裴决温暖宽阔的背。
还“特别好看的橙子”。
裴决好笑。
不过说起来是有点印象。
只是妹妹不声不响给他搁进去,也不说,羽绒大衣本就厚,等一路紧赶慢赶到学校,橙子都软了。
但他是不会告诉钟影的。
于是,他说:“发现了。”
“好吃吗?”钟影低声。
裴决点点头,低头看着钟影搂在自己腰间的手,不知为何莫名紧张。
“好吃。”他说。
“——有多好吃?”
裴决:“……”
这问得就有点离谱了。
裴决没多想,理所当然道:“特别好看的当然特别好吃。”
他是真的在哄她了。
话说出来变戏法似的,主打一个无中生有、应有尽有。
钟影没吭声。
好一会,她都抱着他,不说话。
裴决也不好动,只能带着妹妹冰箱前罚站。
“你骗人。”
忽然,钟影冲着他的脊梁骨说:“你骗我。”
“你根本没吃对不对?”
“你那会肯定很生我气,晚饭都没留下吃,怎么可能吃我的橙子。”
裴决:“…………”
这个罪状来得莫名其妙、言之凿凿,大概是他之前随口变戏法遭的现世报。
应得的。
“我为什么要生你气?”裴决转过身,低头去看钟影表情。
见她气得眼圈都红了,裴决真是头大。
今天到底什么日子,他不清楚,只知道这日子过得跟过山车似的,一会听见她打人,老天爷,这会又不开心。
裴决一把抱起人,搁到对面的厨房台面上,倾身仔细去瞧:“怎么了?”
他伸手屈指小心碰了碰钟影眼角,似乎在同这里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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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影抬眼看他,眼神微闪,心头苦涩。
她别过脸,怔怔望着窗外六月里不甚明亮的梅雨天。
人长大了似乎有一点不是特别好。
时间变长了,过往那些沉没在记忆里、孤零零的细节,想起来就会在心头穿针引线,带来陈年的酸涩与疼痛。
裴决注视沉默的钟影,再度去回想,便也很快知晓钟影此刻情绪的由来。
他无奈地弯起唇角,语气放轻:“影影,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肯定会嫉妒。”
钟影转回头看着他。
裴决便去亲吻她的嘴唇,吻慢慢移到她软红的唇尖,低声带笑:“但我也不至于和两只橙子置气。”
“它们懂什么。”裴决笑。
钟影有些愣住,反应过来也笑。
“当然更不可能生你的气。”裴决将她微张的嘴唇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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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影搂紧他。
唇齿间的旖旎总是浪漫的,但时间久了就不大好。裴决稍稍退开,注视钟影的眼眸有些深。
他的一只手撑在一旁,另一只手抚在钟影后腰,动作略微停顿的时候,裴决想了想,承认道:“我确实到了学校才看到。”
“你又不和我说。”
话音刚落,钟影瞪他,反应极快:“是你一路上都不讲话!”
橙子暂且免责,该有的还是应该追究到底。
她鲜少这样同裴决说话,其实就是在撒娇。神情妩媚又蛮横,一双圆瞳气势汹汹地瞧人,实则半点气势没有,横着秋水,顾盼生情。
裴决十分专注地看着她,漆黑眼底笑意明显。
钟影被他盯得脸红,想要转开脸,一侧脸颊又被后腰撤来的掌心捧住。
拇指摩挲了下她柔软的面颊,好半晌,裴决忽然望着钟影问:“如果那个时候我让你和他分手,你会吗?”
钟影愣住。
他的视线紧紧跟随她脸上的神情,摩挲在钟影面颊的指腹微微停顿,他追问:“会吗?影影?”
裴决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为什么会追问起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他只是单纯地想知道。虽然心底明白,大概率是不可能的。可又隐隐地觉得,偷偷塞给他两只特别好看的橙子的妹妹,心底里有他、舍不得他。
钟影转不开脸,同裴决对视着,过了会,纤长细密的眼睫垂下,她低声:“我不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音落下,心尖好像被什么一击凿开。
就像地壳深处裂开的缝隙,能看到炙热翻滚的岩浆。
裴决注视着钟影,忽然,他笑起来:“你会的。”
情书
吴宜打来电话那会, 钟影正和裴决收拾两箱子里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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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卧套间里有一个用来隔断的收纳架,还蛮高的。钟影四处找地方放的时候,打开这里, 空荡荡一片。她扭头看裴决, 不得不说,这套主卧, 空得简直有些过分了。衣帽间里是他色调单一的西服外套衬衣T恤,领带皮带、袖扣手表搁在一旁的玻璃抽屉下, 但也十分极简,瞧着就很孤单。
裴决站一边,看出妹妹的想法,想了想说,我也才搬进来不久。这话是没错,但他在公司的宿舍更简单。
他从小就没什么物欲。这一点钟影印象很深刻。别的孩子出去玩,到了新地方,总要买些什么, 新奇的、不新奇的, 拿到手就好。裴决不。他时常一副旁观的模样看着那一个个精美的物件, 对于到手的欲望极低。而因为态度上的冷淡与平静,偶尔, 会让人不舒服——他的旁观, 会让人觉得傲慢。
不过根底上,他是不是这样的人,无从知晓。父母也只会觉得省事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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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很喜欢看钟影拥有什么。虽然妹妹的性格也极少讨要。只要钟影想要,裴决会眼前一亮、连带的兴致都瞬间盎然——重要的从来不是某个东西, 而是钟影的态度。她聚精会神的样子、欣喜雀跃的样子,还有恋恋不舍的样子, 一度令裴决沉迷。
“收到了吗?”
“我是不是太着急了……上次去南州看琰琰就想带过去的。但大师说得慢慢来,我想着也对。还是先去见见赵慧芬,聊聊你俩的事……回来再寄……”
电话里,吴宜的声音介于激动和忧愁之间,又因为大师的介入,变得神神秘秘。
和裴决对视一眼,钟影忍不住笑。
裴决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师?”
“什么大师?”
今天一整天,事情的发展都在出乎他的意料。
打人的妹妹、找大师的母亲。裴决感觉自己太阳穴正在跳。
那头稍稍停顿,半晌,裴新泊的声音传来:“还不是为了你。”
相比吴宜的忧愁与兴奋,他单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
“你不知道你之前什么鬼样啊?”
裴决:“……”
钟影靠着柜子,歪头笑盈盈瞧他。
她发现每当裴决不自在,或是感到尴尬,他就不会看她,视线定格在某个地方,面上却还是一副认真的、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一潭死水的……想着找人给你算算,这以后怎么过。”
“后来大师算了把,说你去南州是个好决定——不然我怎么会同意你去,我脑子不好?”裴新泊无语。
“放着早点退休不要,在这里给你拚死拚活?我马上六十了!臭小子!”裴新泊越说越气。
裴决:“……”
钟影忍不住笑。
“影影呢?”吴宜问。
“我在。”钟影站直,凑到手机前,笑着说:“刚刚就在整理照片。”
“是不是很可爱?”吴宜笑。
“拿出来寄的时候越看越可爱——这小子在你面前从小就五迷三道的,看出来了没?”
闻言,裴决真是比他爹还无语:“妈?”
钟影一边笑一边说:“可我看他很喜欢做哥哥。”
话音一落,裴决愣住。
他扭过头瞧钟影,面上想笑、又不知道为着妹妹这句话到底应该作何表情,好一会,他都不知道说什么。
“可不是!”吴宜叹气。
“假正经的!”吴宜再次叹气。
裴决起身走开。
钟影笑得弯腰。
闻琰今天要过来吃饭,顺便看看自己正在装修的房间,公主得给点意见。裴决就去厨房收拾今晚的食材。物业已经预备得很充分了,水果都是应季的,一篮新鲜浓郁的荔枝摆在最外面,底下晾着冰块,十分清凉。
挑了些进房间,钟影还在和吴宜讲电话。
她不蹲在柜子前了,改躺在床尾的软榻上,仰头望着样式简单的顶灯,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泻在塌边,蓬松得好像一团云雾。只是头发实在细软,空气里细微的流动就让边缘的发丝不断地缭绕、卷曲。
天气依旧不算明朗。
乌云始终堆积在边缘,等待着什么似的。
屋子里光线也暗,令人昏昏欲睡。
“……他没和我说。”
听见身后动静,钟影偏头去瞧,望着走来的裴决笑道:“阿姨说初中的时候,你班上有同学给我情书,托你转交。”
“是吗。”裴决微微一笑,将一盘荔枝搁在对面的茶几上。
“我不记得了。”
他坐下来剥荔枝。
怎么可能不记得。简直快恨死了。
那几封不知好歹的情书应该还在宁江老宅的床底下吃灰。
“阿姨说后来在你床底下翻到了。”钟影笑出声。
裴决:“……”
电话在单方面的、持续的沉默中挂断。
钟影起身走过去,见裴决专心剥着荔枝,便弯腰去瞧他脸上的表情,想了想,笑着问:“情书里面写的什么啊?”
“哥哥?”
裴决:“……”
他拉她坐身上,喂她吃荔枝,面无表情道:“我怎么知道。”
钟影咬着荔枝,点点头,吐核的时候说:“这样是不是不好?”她的语气有些严肃,又有些认真,好像真的在指责裴决处事不道德。
裴决都要冷笑了:“钟影,那会你才几岁?”
“初一。”他比她还要严肃。
钟影靠在他肩上,笑着不说话。
时间变得有些散漫。
走神想了会程舒怡的事,钟影担心这件事最后会怎么解决。铂粤都订好了宴会厅,还有月底订婚的喜宴,这下也不知道怎么收尾。程家父母那里,不知道程舒怡会怎么和自己父母解释。
渐渐地,钟影都替程舒怡感到心烦,想起宋磊这两年变得越来越可憎的面目,又感到一阵厌恶。
许是她蹙着眉头的样子保持得有些久,裴决擦了擦手,问她想什么呢。
钟影便去看他。今天起得早,一上午大动干戈,舞台上又悬着颗心,到家被照片弄得情绪起起伏伏,这会注视着裴决,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的好慢。她仔仔细细瞧他,打量着他成熟英挺的面目,忽然一下凑得极近,近到与裴决鼻尖相蹭。
钟影落下眼睫,盯着裴决下眼睑最边缘的地方,轻声:“哥哥,你这里有颗痣。”
“我以前也发现过。”
“你猜是什么时候?”她很轻地对他说话,好像入梦。
裴决搂着她,嗓音不知为何有些发哑,他问她:“什么时候?”
“你高考结束那天”,钟影抬起眼睫,幽幽的目光浸入他黑沉的瞳仁,“记得吗?你喝多了,拉着我,不让我走,我就一直、一直……这么看着你,看了好久才发现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后来跑了。”裴决看着她说。
“对。我以为你要亲我,吓死了。”钟影朝他欣然一笑。
荔枝的味道很快蔓延在两人的口腔。裙子被撩起,钟影感觉到他粗糙干燥的指腹。她搂着他,蹙眉瞧他,双颊一点点红起来。过了会,在钟影受不了想要起身的时候,裴决吻住她的嘴唇:“你怎么知道我要亲你?”
钟影说不出话,片刻转过脸咬住下唇,可没一会,她又有些急地去握他的手腕,“哥哥……”她感到不好。只是慌乱之下,这样叫似乎更不好。裴决的吻落在她耳边:“再叫一遍。”
钟影这才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可她这样强,淌得更多,很快浸湿裴决黑色的西裤。钟影靠在裴决肩头,瞬间力竭。只是下秒,短促的拉链声响,他进入得毫无防备。从未有过的战栗席卷钟影,电流一般缚住她的手脚,酥麻的、温热的。
不算太久,后面实在坐不住,钟影都有些想哭。她搂着裴决,又不是很想搂他,真是没办法了。
虽然知道整层屋子只有他们两人。也不可能有任何人进来。但主卧套间太空旷,隔间的门也没好好关上,声音渐渐变得难以入耳。钟影索性蒙被子里,被裴决抱起来的时候,满头满脸的汗,脸红得不行,长发乱糟糟的,还在禁不住地哭。
“哭什么?”裴决好笑,抱她去洗澡,“小猫似的。”先头听着她控制不住一点点叫起来,确实脑子发昏,但裴决自我感觉控制力还可以,时间把握得也还好,应该是没到哭的那一步。大概钟影今天太累了。
钟影真是不想和他说话。她恨不得咬死他。
醒来黄昏都快消失了。夜色弥漫,房间里也黑,寂静的、悄无声息的。钟影翻身坐起,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记得睡前裴决还在笑她哭。
出了主卧,能听到西图澜娅餐厅传来的说话声。
“……妈妈还在睡觉吗?”闻琰回来了,今天估计又是一身汗,想来成果也是颇丰的。每周两次的公主大冒险罢了。
裴决的声音带笑:“对,还在睡。今天妈妈是不是起得很早?”
“是蛮早的。”公主体贴。
钟影回房间整理了下衣服,镜子前看见胸口斑驳的吻痕,气得又想咬人。简单扎了下头发,出去才发现闻琰已经坐在餐桌前吃晚饭了。
裴决还没吃,他正和闻琰说话:“……你妈妈小时候不喜欢吃胡萝卜。”
“为什么啊?胡萝卜这么好吃!兔子都爱吃!”闻琰看上去有点饿了,吃得腮帮鼓鼓。
“你妈妈有点挑食。”
闻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嘴里嚼着饭,忽然点头说:“看得出来。”
钟影:“……”
裴决没忍住,低头笑出声。
付清
程舒怡请了一周的假。
这是第二天钟影去琴行才得知的消息。
电话打过去好一会没人接。中午的时候, 程舒怡发来信息说在搬家,和房东交涉退租的事,打算先搬回父母那住几天。
“影影, 别担心。”她说。
一周后, 梅雨季来势汹汹。
从早到晚的黄昏天,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钟影下了琴行的课照例去艺术团排练, 休息室门口撞见古筝老师席樱,她走过去又走回来, 犹豫着小声问她程老师是不是真的辞职了。
钟影怔在原地。
“你不知道吗?”
席樱皱眉:“我也是刚听聂文老师讲的。”
“今早他在台下打电话给你们琴行,问程老师什么时候回来,毕竟后面还有排练,然后琴行那边说已经辞了。”
心头顿时发慌,千头万绪的,钟影点点头,好一会才摸出钥匙开门。
这回电话却直接显示忙音。
所幸前些年程舒怡母亲来南州看病,钟影手机里存了她母亲的电话。
打过去一下就通了。
程母笑着叫她名字:“钟影吗?”
钟影笑:“阿姨, 是我。”
电话没有讲多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片刻, 钟影坐在椅子里, 望着身旁程舒怡的座位,放下手机深吸了口气。
原来宋磊还去程家闹了。
说铂粤那里临时取消婚宴的赔偿金需要程舒怡全部负责, 又说程舒怡和铂粤的二公子牵扯不清, 把程家上下弄得鸡飞狗跳。不过后来,也不知怎么,宋磊没有继续闹下去,听说他单位出了点事, 人又连夜赶回南州,到现在也没消息。
“我们舒怡去香港了。”
“说要参加什么比赛, 她爸觉得也好,就让她去了。”
“铂粤那边呢?”钟影想,自己手头上的钱应该够。
“不清楚,她也没和我们仔细说,只说没事、不要紧……问多了就有脾气……小影,要不你帮我们问问?”
程母语气迟疑,觉得这样麻烦不好,但也想不出办法。
钟影应下:“可我打不通她电话。”
“前天过去的。估计换号码没来得及说,我给你号码。”
说到香港,钟影大概能猜到程舒怡去做什么了。
不过现在距离十月份还早,这个时间过去,她住哪里?
电话打到香港,程舒怡不知道是刚睡醒还是刚忙完,整个人蔫蔫的,说话也有气无力。那头听着十分嘈杂,车流声、说话声、踩楼梯的声音,全部混在一起,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钟影真是又气又心疼:“程舒怡!”
话音未落,那头似乎弹起来了,紧跟着好几下叮铃匡啷,程舒怡整个人却精神不少:“影影!”
钟影:“……”
之后的一分多钟,钟影从没觉得声音会在某一刻如此具象。
她甚至能听得出程舒怡在屋子里一共走了几步、走去干了什么、又回到了什么位置。
“……不瞒你说,你打来的前十分钟,我刚租到房子。”
“本来就打算安顿下来和你说。两天没合眼了。”
“你还记得我们学院合唱团的李老师吗?”
“她一直在香港办声乐培训机构,我就问了问。正好她缺一个搞弦乐的老师。”
“她说培训结束后可以给我免费提供练习场地,我也好准备十月份的比赛。”
听得出来,程舒怡疲惫不堪,但语气却是十分明朗。
钟影不知道从经历宋磊带来的崩溃到下定这样的决心花了多长时间。前面的所有都是未知的,她孤身一人,毅然决然。钟影想为她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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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铂粤那里多少钱,你和我说。”
闻言,那头忽然一顿,过了会,程舒怡轻声:“我已经按照合同付清了。”
“付清了?!”钟影愣住。
虽然她没仔细问,但从之前程母的语气里,她也听出应该是笔不小的数额。
“就月底订婚的宴席赔得多,因为时间太近了。你别担心。其实还好。手头的钱够撑到年底了。而且我在这里也是有工资的。真的。”也许是钟影的语气过于惊讶,程舒怡一通话说得有点紧张。
钟影没立即说话。
整件事似乎有个人一直没出场,但又时刻在场。
“你和陈寓年联系了吗?”
似乎知道她肯定要问,程舒怡立马说:“宋磊取消了所有的宴席,他问我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
这些天,程舒怡越来越感到整件事的荒谬,连带着语气也带上苦笑:“我说我男朋友怀疑我出轨你。”
这下换钟影愣住:“……舒怡。”
“我没事。我就是……”她欲言又止,停顿片刻才继续:“后来他说不要我赔,我想着,还是白纸黑字地赔吧。”
“我把钱存卡里,交给川菜馆的孙老板了。让他老板过来巡店的时候给。”
钟影沉默。
电话挂之前,她问程舒怡要了香港的地址。程舒怡说这段时间可没空招待她,要过来还是过段时间吧。钟影答应了。
从头至尾,两人的交谈都充斥着乱糟糟的声响和冷不丁的动静,混乱又失序。
钟影坐在空荡荡的休息室里,听着窗外雷声隐隐,忽然觉得,程舒怡需要这样不顾一切搅动所有的嘈杂。
六月中下旬,闻琰开始准备期末考试。
陈知让的钢琴课除了第一次是陈寓年送来,之后一直是他家司机鞍前马后。
一年级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个周末,陈知让领着他小叔过来了。
钟影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但看到陈寓年递来的银行卡时,还是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陈寓年淡淡一笑:“钟小姐肯定有办法联系舒怡。”
“帮我把这个交给她吧。不关她的事。”
钟影想起那次艺术团在铂粤庆功、偶然从东捷一帮员工嘴里听到关于陈寓年的评价。
二世祖、凭着一份得天独厚的家世,游手好闲。
几次接触,虽然让人看不透,可也不像别人嘴里说的那样。
钟影没说什么,她的视线落在陈知让身上。
都姓陈,品性如果真的很差,那陈知让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这个孩子她是教过的。钟影接过银行卡,点了点头:“要不要看她自己。我不能替她做决定。如果不要,我让陈知让带回去。”
点到名,陈知让仰头乖巧道:“钟老师,没问题的!”
陈寓年摸了摸陈知让脑袋,笑了下:“好。”
一旁,两只小的默默观看、转身交头接耳。
“我小叔是不是闯祸了?”一年级的陈知让难免忧心。
闻琰耸肩:“不知道。估计是惹到我干妈了。”
“我干妈脾气很不好的。让他小心点。”小闻老师警告道。
陈知让叹气,想了想,以防万一道:“他虽然是我小叔,但他和我爸年纪差很多。后来分到这边的酒店管理才住来我家。他自己也有房子的。我回去问问我妈能不能让他独立出去。”
“其实他老早之前一直在我爷爷那,和我们关系也不是特别近,就过年——”
陈寓年无语了:“陈知让,我听见了。”
这小子六亲不认的速度属实让他有点震惊。
陈知让扭头,眼神复杂:“就是让你听见的。”
陈寓年:“……”
时间过得还是很快的。
细雨冥冥的梅雨季一过,阳光灿烂的盛夏眨眼近在眼前。
闻琰去深州的前一晚,钟影焦虑得睡不着。
加上这阵子发生了太多事。程舒怡不在身边共事的这些时间,她其实也很不适应。有时候电话里聊起,程舒怡一副快要笑死的声音,说,影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妈。
睡不着,脑子里便越装越多。
闻琰这一趟还是蛮久的,满打满算两个月。她出生后第一次离开这么久。虽然身边跟着两个关怀备至的奶奶,还有专业的老师、熟悉的同学,但钟影一想起她那么小来到自己身边,一点点养到现在活蹦乱跳、还是那么小只,就越想越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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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点,钟影坐起来,撑着额头竟然冒出一个念头,还是不去好了。那么远的地方、那么长的时间,如果有什么……钟影一点都不敢想,还是待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背上传来温暖的抚摸。
“她以后还要去更远的外面。”裴决说。
钟影点点头,转过身埋进他怀里:“我知道。可我就想她现在待在我身边。”
“她太小了。她才一年级。”
裴决摸了摸钟影后脑头发,没说话,可过了会,他突然说:“你一年级的时候已经敢一个人走夜路了。”
钟影抬头和他对视:“什么?”
裴决垂眸望她,眼底有笑意。
“不记得了吗?”
“果然,哥哥什么都是骗人的。”裴决叹气。
钟影笑起来:“你说啊。”
“算了”,不知为何,又想到一些,裴决翻身搂住钟影,笑道:“赶紧睡觉。”
钟影被他搂得脑袋发热,她一边笑一边推他:“说啊!”
等她脑袋好不容易从裴决环抱用力探出,裴决还是不说话,闭目装睡。
想想还是不能说——
三年级的哥哥赌气离家,一年级的妹妹闻声赶来,一路呼天抢地、崩溃寻他,哭到路过的野猫都弓起身子不敢动。
后来长辈问起来,原来在妹妹心里,哥哥大概已经是没了。
单纯
相比自己母亲整夜的担忧与不舍, 小闻老师一大早精神抖擞。
她像是即将出发去巡视自己的王国,阳光普照的清晨,站在客厅摊开的行李箱前, 严肃着神情、叉腰低头仔细检查。起床就已经穿好了妈妈准备的连衣裙, 自己梳了遍头发,扭头瞧见钟影走来, 闻琰笑眯眯道:“妈妈,我可以再带一副发箍吗?”
公主略加思索, 尚觉头饰不够。
钟影笑:“自己去挑一个。”
公主蹦蹦跳跳跑回房间。
裴决路过公主的行李箱,看了眼,不是很明白,走到妹妹身边小声汇报:“已经六副了。”
钟影觉得这方面对男生而言,理解起来是比较困难,于是便轻声哄她单纯的哥哥:“一周七天呢。”
裴决:“……”
中午十二点多的飞机,深州落地估摸下午三点。
吴宜和裴新泊一起去接。听说吴总裴总都要来,东捷的高层还以为是视察工作, 后来说是接孙女, 一众脸上的表情更精彩。谁不知道裴家就一个独子, 近些年都在南州,也没听说有什么喜事。这个孙女出现得就有些不可言说。
后来八卦演起来, 怀疑到裴新泊头上, 越说越像真的,一众高层也更加心疼他们吴总。当然,裴新泊是不知道的,他还挺乐呵。
去机场前先去接赵慧芬。
赵慧芬看着心情不错, 搂着闻琰叮嘱钟影,路上聊起来, 不免提到程舒怡。近在眼前的婚礼搞成这样,简直有反目成仇的架势,想起那封格外隆重的喜宴请帖,老人家心里也不舒服。
沉默半晌,赵慧芬叹气:“我知道这姑娘心地好。你月子里那阵,我照顾琰琰,云敏和她轮流照顾你。她心疼你,在我跟前难受得掉眼泪,转头还能和你笑着说话。”
“没有她俩,你那样,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钟影垂下眼睫,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如果没有她们陪伴在自己身边,钟影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妈,放心吧,我和舒怡一直有联系。”钟影笑着回头同赵慧芬说。
她知道裴决在看自己。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赵慧芬拍了拍钟影肩膀,担心道:“她不像云敏经常来我这。但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她心气高,会藏事,你得多问问……别真有什么,自己扛着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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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影点点头。
她最近是有打算去趟香港。
闻琰坐在奶奶怀里,一边和马上成为朋友的陈知让同学发着信息,一边不是很明白地问大人:“干妈怎么了?”
“不结婚不好吗?”
“干妈之前还和妈妈抱怨说两头结婚好烦,这下不正好。”
只有在暑假里,闻琰才拥有手机的自主使用权。这会,小闻老师发完信息,抬头环视一圈,说道。
话音落下,车里三个大人:“……”
裴决看了眼身旁噎住的妹妹,忍不住好笑。
入夏日头灼人。
小姑娘下车没让任何人推行李箱,自己一个人跑前面一边推一边催三个大人。像个即将奔入森林的小狮子,一会就满头大汗,但也实在精力无限。
钟影真是无奈了,想起自己昨晚的焦虑,再看看眼前兴奋得恨不得眨眼就飞走的女儿,好气又好笑。
走完安检,裴决帮闻琰和赵慧芬办理自助值机,钟影拉着还想凑上去看的闻琰,哭笑不得:“琰琰,妈妈很舍不得你。”
“你看,你要离开妈妈这么久。从来没离开妈妈这么久对吧?”
她试图在机场留下一幕母女情深。
一旁,裴决听到她说的,忍不住笑。第一次见妹妹这么挽留别人。
闻琰还在看裴决在机子上的操作,听到钟影说的,扭头一脸怜爱地张开手臂飞快地抱了两下钟影腰,然后便赶回去继续瞧,嘴上安慰道:“是的妈妈。是有点久。”
“不要担心我。我是去学习的。”说得还挺正经。
钟影气笑了:“你是去玩的。”
闻琰也不反驳,接过裴决递来的登机牌,点点头,嘿嘿笑:“谁不喜欢玩呀!”
钟影:“……”
时间还算充裕,等待的时候,钟影见到了这一趟飞深州的机长。
听裴决介绍,叫段启淮。
他像是专门过来瞧人的,满脸兴奋。钟影有些惊讶,心想,你们机长都这么来去自如吗。但她没问出口,因为她发现裴决有点无语,似乎没料到他的同事会直接过来。跟闻风的猴子似的。
“影影弟妹是吧?”
钟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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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决:?
“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姓什么。就上回,不小心看到裴决置顶的人叫影影,肯定就是你了。”段启淮笑着朝钟影伸来一手。他长得高,就是有些瘦,十分精神的模样,来回瞧着裴决和钟影。
钟影也笑,同他握了握手。
裴决看着段启淮,似乎想敲开他脑子,半晌,语气克制:“钟影。”
“原来是钟小姐。”段启淮乐了。
虽然来去自如,但也不能待太久,和赵慧芬打过招呼、在闻琰面前详细介绍了一会自己怎么开飞机后,段启淮便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他是我大学同学。”裴决言简意赅。
钟影笑:“挺有意思的。”
裴决:“呵。”
钟影:“……”
原本以为上飞机前闻琰肯定会想起即将离开妈妈很久的这一事实,结果,等钟影反应过来,小姑娘已经牵着奶奶的手,一蹦一跳朝着登机廊桥走去。
钟影愣愣站在原地,心情都低落了。
裴决好笑,想了想说:“我感觉你俩倒过来了。”
钟影转头看他,神情还是有些落寞。
裴决把人抱进怀里:“她是妈妈,你是女儿。”
钟影忍不住笑。
航站楼外,盛夏白花花的日头晃得人眼晕。
前阵子梅雨季充沛的水分眨眼蒸发得一干二净,迎面拂来的空气带着强烈的灼热感。
坐到车里,钟影还有些茫然。
短短几周,她身边最好的朋友、最亲的女儿和母亲,都出了远门。她待在原地,根本没法适应。尤其闻琰的离开。钟影回头看了看后座,想起来的路上,她在那低着头、字斟句酌地点着拼音发信息,头上的发箍还是今早新选的,带着淡紫色的小玫瑰装饰,十分漂亮。
裴决陪她坐了会,摸了摸妹妹后脑勺:“时间过得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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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影点点头。
过了会,她对裴决说:“我下周想去趟香港看看舒怡。”
裴决问:“去多久?”
钟影:“看看能请多久的假。”
裴决想了想:“我陪你去。”
钟影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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