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

    “这是喝了多少?”

    冰箱门打开又关上。

    三颗冒着冷气的冰块咕咚咕咚掉进杯子, 玻璃杯眨眼变半透明。

    早上九点多,阳光已经足够刺眼。

    窗台上一小盆茉莉迎风端坐,纤巧柔美。紧跟着一大束金灿灿日头照进屋子, 犄角旮旯也亮堂堂, 悬浮的尘埃好像装饰的金箔,半空中一闪一闪, 十分好看。

    头顶的风扇慢慢悠悠,吊起茉莉的香气。

    不一会, 弥漫开焦糖混合牛奶的甜蜜滋味,一杯色泽鲜亮的咖啡端到面前。

    钟影撑着额头接过,笑着对程舒怡说:“没注意就喝多了……”

    楼下,两辆双层巴士迎面驶过,响声叮咚。

    这栋公寓建得有些久,隔音不是很好。钟影进门那会,就听到周围不知哪户人家准备出门过周末的招呼声。隔着条老街,对面一层店铺门口偶尔的洽谈声也时不时传来。

    这边大部分是一层店面二层往上住宅的样式。露天的墙面虽然陈旧, 但晨光占得好, 七八点钟的样子, 茶西图澜娅餐厅紧挨菜市场,菜市场正对居民楼道, 热气腾腾的光线就交织在人群里, 比起中心区域的光鲜与繁华,这里的市井气息更浓郁。

    “……其实还好。我白天不在家。晚上回来睡一觉。”

    “晚上这里还是很安静的。灯也少。不像市区,亮一整晚,吵得人头疼。”

    程舒怡盘腿在对面坐下, 喝了口咖啡,见钟影始终懒洋洋的, 好笑道:“真是难得,喝成这样……”

    说着,她视线朝几步外的床看去,“去躺会。”

    咖啡太冰,钟影抿了口,下秒就跟得了指令的机器人,扭身往程舒怡床上爬。

    “我看你这里虽然小,但是……”钟影爬上床,闭着眼揉太阳穴:“很方便。”

    “麻雀虽小嘛。”

    一口灌了咖啡,程舒怡利落站起,环顾一圈,又去水池边接了点水。

    她走到窗台给茉莉浇水,忽然注意到什么,探头往下望了望,过了会,好笑着扭头对钟影说:“你家那位在捞金鱼呢。”

    清澈透亮的晨光里,逆着光线的成年男人蹲在满是金鱼的红色塑料盆边,搭在膝上的手里拿着把网兜。住在这边的小朋友不知何时一左一右簇拥了过来。盆里的金鱼五颜六色、种类繁多。小朋友们一眨不眨埋头紧盯。他们手里都拿着早点吃,偶尔指点裴决哪只金鱼没睡醒,这时候下手正好。

    他一早将钟影送来,没有多待,送到门口就下去逛了,留钟影和程舒怡在楼上说话。莫名有点像小时候送妹妹去幼儿园。

    程舒怡说完,倒是令钟影想起什么。

    她坐起来,伸手往一旁椅背上的包里掏了掏。

    “舒怡。”

    是那张银行卡。

    程舒怡转过身,看清是银行卡,神情微怔。

    手里的水壶往下滴了两滴水,坠落的间隙里,斑斓的光晕一闪而过。

    她身后,湿漉漉的雪团茉莉阳光下格外娇媚。

    程舒怡没动,视线落在银行卡上,神色慢慢和往常一样,像是已经明白个中原委,明白这张卡最后怎么又到了钟影手上。

    她发现自己一点都看不明白陈寓年。难道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张卡吗。或许他是不知道的,程舒怡想,大概对他们这些人来说,钱就是人情,钱可以送出去,也可以退回来。人情也是。

    可这是人情吗?

    她想起撕破脸之后,宋磊跑到她父母面前说的话,说她早就和别人有一腿,外面一起吃饭,还被熟人看到了——“我就说呢,酒店这么大笔钱,说不要就不要,哪门子关系这么好?”当然,宋磊话没说完,她的父亲气不过这样的人诋毁自己女儿,抄起椅子就丢了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见程舒怡站着不动,钟影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程舒怡这才放下水壶,伸手接过卡。

    好一会,两人都没说话。

    钟影拿起冰块已经融化的咖啡,放到嘴边喝了口。奶味太足,糖也有点多,咖啡的酸苦倒不是那么明显了,喝起来像喝奶茶。

    她看着握着卡不知道想什么的程舒怡,忍不住担忧:“宋磊没再找你吧?”

    艺术团的阵仗闹那么大,宋磊后面还去了程舒怡家,钟影不清楚他有没有追到香港来。

    程舒怡将卡搁到窗台,笑了下:“没有。你别担心。”

    钟影点点头。

    “他好像工作丢了。”

    冷不丁的,程舒怡拿起水壶的时候来了这么一句。

    钟影愣住:“什么?”

    她转过身继续浇水,语气很淡:“以前聚会,加了他几个同事。”

    “前阵子有一个的朋友圈瞧着像升职,看下面评论,似乎顶替了宋磊在南州新报的位置。”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钟影咬牙:“恶有恶报。”

    程舒怡好笑,扭头瞧她。

    视线交错的瞬间,记忆里闪过一个颇为久远的画面。好一会,她独自一人定定地站在阳光明媚的窗前,再次转回头的时候,眼眶不知怎么就有些酸涩。许是直视日光太久。眼前的茉莉露水盈盈,泛起一层层雪白的光晕。

    “我记得大学那会,你还夸他热心仗义。”只是未等钟影说什么,程舒怡赶紧道:“他以前是挺热心的。”

    她接自己的话接得太快、太急,钟影很快就明白了她此刻起伏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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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影走上前,默默抱住程舒怡。

    “闻昭组队打校级联赛,缺人,他硬是顶了一学期的比赛,身高也不够,就打后卫,跟着闻昭一起训练。我俩下了课去看。真是被虐得够呛,那个时候……也真是心疼。”

    就像冰块堆在玻璃杯里,时间长了,化成一滩水。人也是会变的。程舒怡说的这些,钟影也有印象。只是她早就经历过那些痛苦不堪的面目全非,付出了至亲的代价,现在想起来,心底竟然没有半分对宋磊的怜悯,依然觉得到头来变成的那样一个人,真是该死。

    两人说着话,忽然,外面楼梯响起一阵动静。

    “是钟伯——”

    程舒怡抹了下眼睛,朝厨房走去,对钟影说:“住我楼上。也姓钟,你说巧不巧?我看你们钟家对我有恩哈哈哈……”

    钟影微微一愣。

    程舒怡火速从厨房抱了一罐糖出来,打开门就追了上去。

    全程也就一分多钟。

    等她回来,手里已经空了。

    程舒怡笑着对坐在床边的钟影说:“很可怜的老人,为了给儿子治病才来的这。”

    钟影点点头,没作声。她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

    刚才的说话声夹在门缝里,声音十分苍老,听上去确实像一位生活不易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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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房东说,他是有老婆的。只是来这的时候老婆跟人跑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闻言,钟影莫名放下心,笑着说:“你别老是打听。”

    “我没打听。”

    两只空了的咖啡杯倒挂在水池边,几缕水痕沿着杯壁一点点往下淌。

    窗外风向转换,茉莉香气浓了许多。

    程舒怡擦了擦手,又探头往下瞧,一边问钟影:“待会想去哪吃?这里茶西图澜娅餐厅蛮多的,有几家比较正宗,尝尝吗?”

    钟影继续躺倒在床上,揉着还有些疼的太阳穴,刚要说什么,就听程舒怡疑惑道:“咦,你家那位呢?”

    钟影好笑:“你说他在捞金鱼的。”

    “对啊,刚才是在捞的——骗你干嘛。”

    程舒怡走到钟影带来的果篮前,拿起一颗苹果:“一人一半?”

    钟影笑:“好。”

    半分钟前——

    裴决注视老了许多的钟振一步步进入阴影。

    他慢慢直起身。

    手里拎着的一袋金鱼似乎还在睡梦里,不知道已经被人明码兜售,前途未卜。

    过了会,他转身叫住刚才一直围着自己出主意的少年,面无表情的脸上笑容微显。

    他送出金鱼,对高兴的男孩说:“叔叔想问一下。”

    做梦

    敲门声响起。

    连续的两下, 礼貌又简短。

    似乎料定了他在家,于是便只有两声。

    一般这个时间点,是不会有人来找的。房东的钱一年一次□□付。钟振记得上回见到房东, 还是楼下那个学音乐的女孩搬来的时候。听声音就知道, 性格真是和小影不一样。他白天需要睡觉,所以专门下去同女孩说了声。还算可以说话, 只是张口闭口叫他“钟伯”,他真有这么老?

    想想也是。自从那个婊.子扔下凯阳拿钱跑了, 他就没一天安生日子。

    钟振放下刷牙杯子,厌恶地狠皱了下眉,低头朝水池啐了口。

    镜子里,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早年在宁江的风光。

    双眼浑浊,皮肤暗黄,眼角双颊褶皱得厉害,黄褐色的斑挤在里面,没了当初的人模人样, 阴沉冷漠的表情做多了, 不仔细看, 整张脸就像变了个人。日夜颠倒的作息导致精神不济,动作也不利落。

    镜子下的瓷砖裂开几片, 细小的纹路像蛛丝, 有些地方裂得厉害,能看到里面灰扑扑的石砖。窄小的洗漱池长久无人打理,边角水垢积得发霉,池子最底下, 漂浮着怎么都冲洗不掉的灰尘。

    窗口深色的布帘并不完全遮阳,卫生间始终蒙着一层暗光, 人在里面走来走去,好像深色的幽灵。

    拉开布帘洗好手,钟振才走出去开门。

    日头刺眼,照着这间无比脏污的卫生间。

    也就几步路。

    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门边一侧进去是厨房。

    天气太热,厨房正对东面,一大早没有遮挡的持续曝晒,这个时候,能闻到一股油污发霉的刺鼻气味,掺杂了过夜的饭菜馊味。

    经过床前的饭桌,看到上面摆着的糖罐,钟振心想,年轻人知恩图报倒是挺好。

    顺手扭开风扇,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钟振抬手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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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等了不多时的男人正微微低头,漠然冷峻的目光停留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对上钟振见鬼一样的神情,裴决没立即开口,他弯了下唇角,躬身进了房间。

    仿佛临时起意来的这一遭。

    进屋后,裴决神态闲适。他先是环顾一圈,左右贯通的鸽子间,只剩脏乱。

    视线转回钟振脸上,裴决注目良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钟振惊疑不定,看着他,始终不敢确信。

    彼时的记忆里还有青年的影子,这会已经是成熟稳重的男人。他身上似乎没有裴新泊和吴宜的八面玲珑、与人为善,他长成了一副不动声色的冷峻模样,不说话的时候,那股凛然的压迫尤其明显。

    裴决进来的这一分多钟,钟振居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是来看自己死没死的。

    过了会,裴决走到窗边。

    茉莉的香气隐隐约约,说话声细碎。

    他重新看向门边警觉的钟振,神情里的淡漠逐渐隐去。

    他笑着叫了他一声:“钟叔。”

    “好久不见。”

    上午十点多,紫外线越来越厉害。

    直射进来的白光里,似乎能看到过度曝光的彩色光晕。

    外面的街道声也安静许多,至少没晨起那会闹腾了。

    程舒怡啃完手上半只苹果,走到一旁洗手,问床上瞧着精神好些、还在吃苹果的钟影:“所以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钟影抬头:“啊?”

    程舒怡好笑:“啊什么啊——琰琰回国不是就搬过去了?”

    “这回我申请做你的伴娘。”

    钟影笑,想了想说:“我们没谈过这个。”

    程舒怡背靠水池,回忆了下钟影说的关于他们的一些事,便问:“你怎么想的?”

    在她看来,恋爱结婚、男婚女嫁,两个人在一起,好的结果不就是进入婚姻。

    只是程舒怡问完,以为会得到一个深思熟虑、至少也会是比较慎重的回答——谁知,钟影看着她,一边笑一边语气轻松、随意道:“我没怎么想啊。”

    她一会坐起来,一会躺下去,头发很快乱蓬蓬。程舒怡不由自主跟着笑,见她神情明媚,笑意纯粹,倒像个不知世故的小女孩。

    “我算是看出来了。”过了会,程舒怡很慢地点了两下头。

    “看出什么?”

    程舒怡啧声摇头:“看出来——”

    “你真的好爱你哥哥。”

    钟影:“…………”

    窗口茉莉顶着日晒,肆无忌惮地发散香气。

    又一辆双层巴士叮叮咚咚穿街而过。

    楼下传来女孩子打闹的声音——

    “……我天!你居然脸红了!哈哈哈……”

    “老天爷……八百年了……这男人有毒吧……”

    “……能不能……声音小点……舒怡!”

    相比楼下的阳光灿烂、愉悦明媚,楼上的光景好像骤然曝光的洞穴。

    阴暗腐臭的一切摊开,流淌出人性最深的丑陋。

    “小影在楼下?”

    钟振扶着桌沿慢慢坐下,他没看窗口的裴决,低头瞧着脚边,眼底闪过一丝喜色。

    未等裴决说什么,他兀自说了起来,话比起裴决刚进门那会,多了些,语气稍稍上扬。

    “你们……在一起了?”

    “我就说嘛,小影肯定是要跟你的——她眼光不行的,还得我这个爹给她选。”

    钟振抬头,笑容几近谄媚地望向窗边逆光、看不清表情的高大男人。

    裴家如今的光景,就算他不清楚具体,东捷航空、东捷地产,他多少也是知道的。裴决是裴家独子,钟影嫁过去,那自己眼下的境况,还有凯阳的病情,都不算什么!就是钟影的态度。这点自知之明钟振还是有的。只是每当想起,他总是不满自己的亲生女儿居然那么恨自己,钟振忍不住想,真是不孝。不过现在裴决愿意主动来找自己,钟振又想,只要裴决这边说好了,钟影大概也没什么关系。

    他充满希望地看着裴决。

    那张腐朽老迈的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狡猾和审慎的神情。

    阳光照在他脸上,回光返照一样。

    裴决没作声。

    他也看着钟振,眸色平静。

    忽然之间,他暂时打消了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想看看这个人能蠢到什么地步。

    于是,裴决很轻地笑了下。

    听到裴决的笑声,钟振便愈加以为自己说的入耳。

    他神色振奋,一下站起来往厨房走去,边走边说:“钟叔我这些年过得不好。”

    “看得出来吧?”

    厨房传来碗碟磕碰的声响。

    接着,水龙头打开,他似乎在灌水,准备烧壶水好好招待裴决。

    “你也知道,我有个儿子……特别聪明,就是身体不好,要不我现在累死累活为谁?等小影愿意见我了,她肯定也会喜欢她这个弟弟的——”

    橱柜挨个打开又关上,钟振似乎在找什么。

    很快,铁皮罐头打开的声音十分清脆,伴随几下塑料袋拨拉的声响。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烧水声越来越大,钟振扬声问道。

    只是半晌没等到裴决回答,他以为是烧水声太大了,便走出来,擦了擦手,对站在窗边的男人继续说:“我女儿我知道。别看一声不吭的,脾气最强。平常让着她些。不愿意也别惯。女人嘛,你看小影她妈——”

    “不提了……”话音骤止,钟振别过脸,嘴角闪过一丝嫌恶,没再说下去。

    他慢慢朝之前坐的地方走去。

    “不过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一直都很喜欢她吧?叔叔我看得出来。”

    钟振像是前后一番话把自己说通了,坐下来的姿势也没一开始那么僵硬。这会,烧着待客的茶水,他甚至有种已经喝上的通体舒泰之感。

    “你们要是结婚,小影估计还是不大愿意见我的……”

    钟振垂下眼,叹息道:“她妈死得惨……我也没想到。其实她妈就是拐不过弯——你懂我的意思吧?女人都这样。”

    “还是不提了……”

    钟振摆了两下手,顿了顿,他撑着膝盖低声:“我想好了,小影不愿意见我就不见吧。你也别为难。就是凯阳——”

    他抬起头,望着裴决:“以后也是一家人。”

    “这孩子身体不好,但真的很乖、很懂事,等你们结婚了,我带他去看你们。”

    伴随一阵尖锐鸣啸,水烧开了。

    钟振笑着起身,“我去给你倒杯水,来这么会,都没——”

    “钟叔。”

    裴决叫住他。

    钟振扭头。

    他还是背光,看不清面色。

    “你觉得我过来是做什么的?”他很有耐心的样子,一步步走近钟振,问道。

    钟振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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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亲?”裴决笑了下。

    似乎这个词正中钟振下怀,他也跟着笑起来。皱纹再度扭曲在一起,黑黄的牙齿露出来。

    只是下秒,他突然不笑了。

    因为他已经看清裴决的面目,而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已经死在这间屋子里多时。

    “你知道我进来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裴决的说话声有些低,像是刻意压低。也许是顾及这栋公寓隔音实在差。

    “我在想,这个地方很适合你——”

    “说不定哪天,就会有一个人,想我一样,敲门不应,打开来,你就已经躺在那里了。”

    “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什么的。”裴决慢慢笑道。

    楼下又传来很轻、很细碎的说话声。

    茉莉的香气似有若无。

    裴决扭头,注视明亮的窗口。

    “好了。”

    再转回头,他轻轻拍了拍钟振完全僵硬的肩膀,笑着说:“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不要做梦了。”

    心肝

    钟振不是很明白。

    他站在原地, 还是前一刻起身去往厨房的动作,但之后裴决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难以理解。好一会, 身体仿佛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震动。他望着裴决, 望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竟然生出几分畏惧。

    “……楼下有个小孩和我说了钟凯阳的病情。”

    “真是不幸——听说前阵子差点没抢救回来?”

    钟振瞳孔猛地紧缩。

    他震惊的不是裴决知晓的详细, 而是最后那句里的恶意。仿佛这个他视若珍宝的孩子,就应该这样, 时时刻刻,痛苦不堪。

    裴决垂眼,语气怜悯,却毫无起伏:“不过我可以帮忙照看。”

    前后差别太大,以至于裴决这句落下好一会,钟振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惊恐神情。

    等明白过来,他的表情霎时一松,扯开嘴角要说什么, 又听裴决面无表情道:“前提是你——”

    “从今往后, 给我躲起来。不要出现在影影面前。”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风扇吱吱呀呀的转动。

    一壶水烧开有一会, 钟振这个时候才感到口渴。他咽了咽唾沫,后脊背僵直, 怎么都说不出话。

    钟振觉得, 裴决大概是疯了。

    但从裴决说话的神情看,他自己是一点不觉得。

    甚至,眼下钟振突然的出现,对他而言, 就好像阴沟里的老鼠冒头,会吓到人的——他最不愿意的就是这只老鼠吓到人。

    他希望老鼠永远地、老老实实地, 待在阴沟里。

    “我看这里东西也不多——今晚就走?可以吗?”

    裴决微微一笑,嗓音轻而低,依旧是一副循循的语气,听着竟然有些善解人意。

    “不要留下痕迹。”

    “不要告诉任何人。”

    “如果让影影知道——”

    前面所有的话他都说得无比自然,好像思虑已久,眼下已成定局。

    唯独这一句,到了这一句,裴决注视钟振的眼神和表情才有了细微变化。

    仿佛钟影一旦知晓,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裴决没有说下去,他神色平静,漠然端详着脸色煞白的钟振。过了会,他走到一旁,抬手关了咿咿呀呀叫着苦的风扇。

    屋子里顷刻陷入一种更加诡异的寂静。

    “如果我不走呢?”

    钟振死死盯着裴决,浑浊不堪的眼睛里,闪过凶狠和迟疑,过度受惊的面庞一时间难以做出合适的表情,竟然出现些许扭曲。

    从裴决进门,他发表完长篇大论的美好愿景,到现在,钟振觉得整件事过于荒谬了。因为即使在他最差的设想里,也就只有“钟影不见他”这一条。他至少还是钟影的父亲。裴决这样,好像他是钟影的噩梦——

    可再怎么样,又关他裴决什么事!

    似乎知道钟振不会心甘情愿,闻言,裴决很淡地笑了下。

    他慢慢走到门后,抬头注视面前挂着的标有“港平医院”字样的塑料袋。

    钟振视线跟随,有那么几秒,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他萎缩在原地,身体一点点地往后挪,然后在之前起身的椅子上坐下。

    塑料袋里是钟凯阳的药单和最近几次的检测报告。

    裴决一张张拿出来看,看完一张放回去再拿第二张。他的动作很轻,似乎很在意这些,于是看得也仔细。

    时间仿佛静止。

    钟振坐在座位上,渐渐有些坐不住。膝上捏成拳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他大概是真的老了。

    看完,裴决细心收好,像是才想起来,笑着转头问钟振:“钟叔刚刚说什么?”

    钟振没抬头,佝偻着身躯,好久才说:“你会帮我照顾他?”

    裴决点点头,开口如同一个大善人:“我只尽人事。”

    话音落下,老人猛地抬头望向他,面目狰狞:“凯阳要是有什么意外——”

    “你又能怎么样?”

    钟振僵在原地。

    裴决冷笑:“钟叔,我不说第二遍。”

    “就今晚。”

    说完,他抬手放上门把,准备离开。

    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听到钟振在后面低低笑着问了句:“钟影她妈死的那天,你也在医院吧?”

    裴决顿住。

    “我看到你了。”

    记忆里,那天的天气可没有今天这样明亮。

    阴沉沉的,仿佛随时就是一场天翻地覆。

    他自知理亏,被钟影赶出医院,站在停车场等着。毕竟这样回去,秦家人看了,指不定又要闹一番。还有秦苒留给钟影的钱,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拿这么大笔钱?

    只是很奇怪,天压得越来越低,雨却一直没下来。

    他仰头看着天,心里为难又发愁,忽然,就看到楼上某道窗口前沉默伫立的青年。

    那会,他是欣喜的,他希望裴决劝劝钟影。

    什么时候回来的,竟然不说,钟振朝裴决招了下手。

    他不确定裴决有没有看到自己,招了那么一会,他就看到面目模糊的裴决抬起一只手捂住脸,很久都没放开。

    “——小影不会喜欢你的。”

    “她亲口说的。”

    身后,钟振竟然呵呵笑了起来。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裴决面容冷漠,没再回头,迳直关上门离开-

    炎炎烈日好像被定格,空气都翻滚起层层热浪。

    喝了咖啡似乎精神些,钟影走到窗边往下看。那个原本在程舒怡嘴里消失的捞金鱼的男人,忽然又出现了。

    这会他没有在楼下的金鱼摊驻足,而是立到了街对面,正仰头望着他们这栋公寓。

    盛大耀眼的夏日白光照射在他身上,眉宇英挺,玉石一样黑沉的眼眸格外清晰。只是不知为何,整个人有种立在冰天雪地的彻骨冷意,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透着让人难以琢磨的神思。

    下秒,他就看见她了。

    唇角扬起的笑容好像枝头绿意,清隽明朗,前一刻让人心头莫名不安的神色眨眼消失不见。

    他两手插兜,仰头遥遥望着钟影,姿态疏阔,好像少年时,注视她的目光一如既往。

    程舒怡正在换衣服,穿衣镜里瞧见窗口两人眉来眼去,不由好笑:“你先下去。我一会就来。”

    钟影点点头,转身拿起包就跑了下去。

    似乎知道她要下来,裴决没再站太阳底下。他走到金鱼摊前的遮阳伞旁等她。水底的金鱼不声不响,躲在阴影里。

    随即,身后脚步声响起。

    还未扭头,手臂就被挽住,钟影笑着去看那些乘凉的金鱼。

    “舒怡说你刚才在捞金鱼”,她抬头看裴决:“捞到了吗?”

    妹妹心情不错。看来和朋友在一起很开心。裴决注视她弯起的唇角,过了会,忍不住低头去亲,想起那一阵窗口听闻的细碎话语,换上一副恰巧想起来的神情,问道:“聊了什么?”

    兜售的金鱼种类繁多,黑白、黑金,通体红色、银色,也有黑红交错的,不过身材大都圆鼓鼓,裙摆一样的长尾随着水纹安静散开。

    明亮的太阳光照射在一角池边,水面好像剖开的晶石,粼光闪烁。

    钟影蹲下来仔细看金鱼,没直接回答,糊弄道:“就说了之前那些事……”

    她似乎对一尾小红鱼格外偏爱,拿起网兜就去捞。

    裴决跟着她蹲下,摸了摸钟影散落的长发,抬手撩到妹妹肩膀上。

    “那你脸红什么?”忽然,裴决问。

    手上顿住。

    钟影转头瞧着恍若无事、单纯好奇、偷听还正大光明来问的裴决,脸上要笑不笑,抿唇问他:“什么?”

    “我听不懂。”

    裴决点点头,笑起来,没再说话。

    小红鱼格外活泼,几次三番逃离网兜,横着眼睛从水底下斜睨钟影,似乎有点不屑。

    钟影:“……”

    她扭头看裴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决盯着嚣张的小红鱼,摇了摇头:“真是不给面子。”

    钟影乐了:“你帮我捉它好不好?”

    说着,网兜递到裴决手边。

    一点都不像小时候,面对哥哥提出要求,还有些拘谨和迟疑。这会,钟影递网兜的动作,熟练到似乎在过往的岁月里,裴决早就这样有求必应无数回了。

    裴决接过,但也只是接过,然后注视笑眯眯等着他的妹妹说:“那为什么脸红?”

    钟影:“……”

    她站起来往阳光下走:“你好烦。”仿佛气极的小女孩,撒手就不管了。但料定裴决一定会跟上来,于是走得不算快。

    裴决忍不住笑,放下网兜去拉妹妹。

    “中午去哪吃?”裴决拉她往阴处走。

    “我的鱼呢?”钟影低头往他手底下看。

    “——为什么脸红?”裴决笑着继续逗她。

    “裴决。”

    话音刚落,裴决握着妹妹手摇了摇:“好吧。”

    中午和程舒怡一起吃了茶西图澜娅餐厅,之后两人去她暂时工作的地方看了看。

    不算宽敞的一个培训机构,和南州的艺术团比起来,甚至有些寒碜。学员也很少。不过这样的好处是,程舒怡每天用来练习的时间很宽裕。

    距离十月份的选拔还有两个多月,钟影觉得按照这个节奏,程舒怡拿下预选赛应该没问题。

    晚上闻琰照例打来视频。

    程舒怡好久不见闻琰,听闻琰叫一声“干妈”都要犯晕的程度。闻琰不好意思,最后只能转移话题:“干妈要不生一个小妹妹吧?肯定比我可爱。”这两句堪比止晕药——程舒怡顿时不晕了,头脑也清醒了,她呵呵笑着对屏幕那头的闻琰说:“宝贝瞎说什么。”

    “干妈有你一个就够了。你是干妈的心肝。干妈只有一个心肝。”

    回去路上,公主偷偷发来信息,对自己妈说:“妈妈,我现在是六个人的心肝。”

    钟影:“……”

    可数来数去,吴宜、赵慧芬、自己和程舒怡,怎么都缺两个心肝啊。

    钟影问裴决:“还有谁啊?”

    裴决欲言又止,惊奇他们离开深州也才不过两天。

    片刻,他充满怜爱地望着钟影,小声委婉:“你表姐。”

    钟影有种被抓包的心虚,顿了顿,装作无事发生:“那还有呢?”

    裴决也搞不懂。钟影便发信息问了句,下秒,她盯着最末的一个名字,难以置信:“这小子知道什么是心肝吗?!”

    裴决探头,琢磨道:“小学生思维吧。最好的朋友之类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做大人的最好不要先入为主。”

    钟影气笑了,瞪他:“那你小学的时候什么思维?”

    闻言,裴决面无表情看着妹妹,坦然道:“我就比较简单。”

    “什么?”

    “长大一定要娶妹妹。”

    钟影:“……”

    很奇怪,这样一个日常的瞬间,说出仿佛命运一样的字眼,一点都不违和。也许是这话听着稚气,天真又直率,好像回到小时候。只是小时候的裴决可不会当着妹妹一本正经说出这样的话,会吓到妹妹的。

    钟影笑着扭头,窗外一闪而过的霓虹绚丽,好像从过去追来的时间,一分一秒都变得璀璨。

    回到酒店,遇上同样回来的新婚夫妇。

    钟影是不敢喝酒了。裴决也认为妹妹乖巧,大概是不会再喝多的。可等两人回到房间,钟影还是晕了。

    她坐在床尾,一双眼直直落在蹲着替自己脱鞋的哥哥身上,半晌,小声:“真的不喝了。”

    裴决抬头,握着她的脚踝笑:“怎么了?”

    他可没有半分怪她的意思。

    钟影往后躺倒,沮丧道:“天天晚上做酒鬼。”

    一句话说得实在好笑,裴决忍不住笑。他坐在她身边,替她揉站了一天高跟的小腿肚。

    很快,她就睡熟了。

    但也没有睡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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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醒来,房间光线朦胧,浴室传来水声。

    钟影翻身坐起,昏暗的视野中心,出现一盏十分可爱的玻璃鱼缸。

    一尾活泼灵动的小红鱼乖巧伏在缸底,白日里的嚣张消失不见,这会,和钟影面对面,似乎有些拘谨。

    水声在身后暂停。

    有人带着一身潮气拥住她温暖的身体,裴决吻着钟影散乱的鬓角,笑着说:“现在可不可以说了?”

    “我可是专程去捉它的。”

    “什么?”钟影脑子完全就是懵的。

    “为什么脸红?”

    钟影:“…………”

    好一会,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裴决!”

    “真是愁人。”裴决无奈叹息。

    妹妹不依不饶,于是,他打算先把妹妹亲晕。

    白痴

    小金鱼摆了摆尾, 调转身子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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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影仰面躺裴决怀里,笑着问:“真的过去了一趟?”

    她的上半身被裴决拢着,刚从睡梦中醒来, 眉眼细致又慵懒。

    裴决俯身亲她的额头。好长时间, 两个人很近地贴着,鼻尖触碰。他的手被钟影的发丝缠绕, 细细密密的头发,柔软得不可思议。

    房间里全部的光照只来自背后浴室那一束, 好像一团团包裹在雾里,缓慢落到了床前,又被裴决遮挡了大半。

    钟影注视他距离极近的俊朗五官,漆黑深邃的眼眸好像雪夜湖心,无声又专注。他没有立即开口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温柔地望进她皎皎的乌瞳里。

    钟影莫名觉得他今晚有些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

    妹妹的眼神一会琢磨一会打量, 心思是很直白的。裴决在她的眼里看到斑斓细碎的光, 忍不住又去亲。宽阔坚实的肩膀朝她俯下, 好像起伏竦峙的山脉。

    “不然呢?”

    想了想,裴决一副状似悟到的神情, 他稍稍抬头, 看向眼睛露出水面、无聊吐泡泡的小金鱼,思索道:“是我变出来的。”

    “你睡着,我拿了你一根头发——”

    他难得这样无厘头说话。偏偏本人又是极度正经的,这会说着, 滑稽又无语。

    钟影笑得翻身。她身上还是今早穿出门的浅色碎花长裙,依旧很细的肩带, 肩胛骨随着动作暴露在发丛里,露出很浅的一点雪白的弧度,光泽细腻,往下线条曼妙,活色生香。

    裴决伸手捞她腰肢,想把人重新抱回到身上。他似乎对刚才那样的亲密无间上瘾,丝毫放不开手,伸去捞钟影的动作都显出几分出于本能的下意识。

    钟影却坐了起来,一眼狡黠地看穿了他。她抬起两手去束脑后乱蓬蓬的长发,眼睫稍垂,嘴角笑意盈盈:“我要去洗澡。你都洗好了。”

    裴决点点头,好像很容易放手似的,没再说什么。

    他维持着出浴室那会的闲散姿势,只是这会怀里没了妹妹靠着,手肘撑在身后,胸膛上,清晰的肌肉线条,结实又硬朗。平日里穿衣倒不会格外显得,这会姿态舒朗,倒流露出一些不常见的、矜贵又恣意的气质。

    钟影直起身、跪在床上扎头发。从裴决稍低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妹妹那团无比美妙的丰盈与那一截紧俏妩媚的腰肢。好像亭亭玉立的花枝,朦胧的、暧昧的、春色旖旎的。裴决的视线很快定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钟影这些衣服料子都太薄。今早就不应该同意她穿出门的。这样薄的衣料,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好像一眼就能捕捉到那缕纤细婉转的线条。

    但也可能是他刚才摸了许久,所以这会隔着衣裙,他还是能清晰地想像。钟影咬着皮筋同他讳莫如深的黑瞳对视着,笑而不语。

    两三下扎好,她旋即转过身往床边蹭。

    只是刚有动作,腰上就被壁垒一样健壮的手臂环住,裴决稍重地亲吻她薄薄的蝴蝶骨,声线却一如往常:“去哪里。”

    他的语气里有种毫不避讳的坦然,后背贴紧的瞬间,钟影觉得,自己大概是下不了床了。他问得也认真,好像真的不清楚她要去做什么似的。钟影好笑,估计在自己坐起来扎头发的时候,裴决就已经听不进她说的任何话了。

    很快,裙子从后面撩起。钟影望着不远处鱼缸里浅浅休憩的小金鱼,昏昧不清的光经由玻璃折射,陷进小小的一鱼缸水里,笼罩出一幕水意潺潺、浮想联翩的梦境。

    渐渐地,钟影感觉到一阵缺氧。她伸手去捉裴决拢在胸前的手。吊带早就不知道落在哪里,裙子缠在腰间,黏糊糊的。错乱的光线里,他炙热粗糙的掌心比平常用力些。钟影受不了,觉得疼,只是刚出声,就被裴决颈侧吻来的唇堵住。

    他吻得也很重,缠着妹妹的舌尖,湿热又滚烫的吻,呼吸都被剥夺,好像只能吻着他的唇才能汲取一点点的氧气。

    他今天真的有点异样。钟影没来由地心慌,忍不住拍了拍裴决抓在胸口的手,“哥哥”。这好像是咒语。裴决喘息着停下,但也只是停下,他没离开,宽大的手掌撩开钟影后背湿透的头发,将人翻身抱进怀里。

    “弄疼你了是不是。”他没直接看她,而是将视线定在那团已经有明显指印的雪团上。他俯身往下一寸寸亲吻,细致又耐心地同妹妹道歉:“对不起。”钟影蹙眉,微张着唇呼吸,很快,她伸手摸向裴决头发。

    两个人好像都从水里出来,只是裴决的吻引来了更加汹涌的浪潮。钟影掉了眼泪,又被起身过来的裴决吻掉。她似乎觉得丢人,一手捂住脸,一手往旁摸,要去找枕头,裴决没让,笑着拍着她的肩轻声哄她。

    今天时间格外长。长到床单完全不能看。钟影被裴决抱进浴室。还是同一个位置,他依旧贴心地给她垫了厚厚的浴巾,可有那么几秒,钟影浑身颤抖地搂着他肩膀同他对视的时候,发现裴决注视她的眼底,竟然还有那么一丝清明。他只是看着她,注视她跌宕的每个瞬间,永远都不会止息。

    “怎么了?”钟影去吻他有些凉的嘴唇,不是很明白他压抑的情绪。他漆黑的眉眼沾了汗水,仿佛从井底捞出,墨一般阒黑沉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哥哥。”钟影抬头亲他坚硬的眉骨,汗津津的脸上,潮红一片,因为关切,神情愈发动人,显出一种靡丽的、惊心动魄的美。

    裴决凝视她,掌心抚摸钟影脸颊,哑声:“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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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今天和钟振的碰面,还有钟振最后对他说的那几句话,让他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过去。

    但也可能是他一直都很想拥有她,每时每刻的欲望都在叫嚣。这样的情绪从没出现过。这只出现在拥有后。裴决想,人真的是很贪心。

    浴缸里的水很快达到一个适宜的温度。钟影坐在裴决怀里,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瞧。裴决被她小猫一样炯炯有神的眼瞳看得心头柔软,忍不住伸出两指轻轻捏了捏妹妹温热滑腻的面颊。

    “你今天有点怪。”钟影说。夜晚来到床前的小金鱼就已经十分奇异了。更何况,他很少力气和今晚这样重。水在胸口温温吞吞,裴决没作声,低眸注视自己弄出来的痕迹,保证道:“下次不会了。”

    “哥哥。”钟影又叫他,这会语气也有些不满。

    裴决好笑,但也没办法,她一这样叫他,带着几分亲昵、几分熟悉,还有几分从小的依赖,他好像生来就应该为她没了脑子,只能听她柔情四溢、温言细语地摆布。

    “怎么了?”裴决稍稍坐直,伸手去揉妹妹的腰,耐心道。

    “你喜欢我吗?”问完,钟影自己笑出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只是觉得眼下这样亲密的光景,很适合问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

    裴决无语。半晌,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真是气笑了,于是便说:“你觉得我是白痴吗?”

    对,他可以没脑子,但妹妹不能当他没脑子。

    话音刚落,钟影笑得差点被水呛到。

    裴决将她脑袋扣在自己肩窝里,无奈:“喜欢得不得了。”

    钟影点点头:“我也是。”

    裴决动作一顿,他揉小猫似的揉了揉钟影乱糟糟的头发,说实话,他真觉得她头发太多了,床上都得扎起来才行。

    “是什么?”

    “喜欢得不得了啊。”钟影一边说一边笑。她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愉悦。也许是见到了想见的人,也许身边正好有一对无比幸福的蜜月情侣,也许,就只和裴决有关。

    “喜欢谁?”裴决忽然觉得这个问题有必要有名有姓地精确下。

    可他突然这样直接,钟影却害羞起来,咕哝:“反正就是喜欢……”

    裴决非要她说出来。

    钟影不作声。

    “影影。”裴决把人抱好,亲吻她圆润的肩头,低声:“影影,说话。”

    “是谁?喜欢谁?”

    钟影抱紧他:“哥哥。”

    “是哥哥。”

    正确

    “琰琰幼儿园的时候, 我也给她买过一缸小金鱼。两只。一红一黑。个头和你这个差不多,就是眼珠大点……”

    妹妹仔细比划。

    裴决:“……”

    大概所有浓情蜜意的时刻最后都会归于平淡与日常。裴决从背后抱着钟影,低头埋进妹妹刚吹完的、蓬松的长发, 心头有些好笑, 没说话。

    已经是深夜。所有的灯都关了。

    唯独那尾小红鱼,如同一条暗荧荧的红绸, 一汪水池里转转悠悠,似乎一个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然后在梦里出现。

    “不记得那个时候老师布置的是什么任务了……一年到头活动都挺多的。春天捡树叶,秋天还要捡树叶。过节做南瓜灯、船灯,哦,还有一个,好离谱……幼儿园好多任务——你知道吗?”钟影说得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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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决:“……”他要是知道,不更离谱。

    “……说是培养孩子的专注力、归纳能力,让小朋友独立思考,就让他们收拾乱糟糟的房间。结果, 迪士尼买回来的那些玩偶, 每个玩偶获得一盒牛奶、一个香蕉, 还有我的……一支口红。”

    从妹妹的语气看,她似乎至今都无法理解女儿此举何意。

    裴决:“……”

    闻琰的脑回路他是思考不了, 回想了下家里看到的那些玩偶, 于是,他好奇道:“有这么多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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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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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影好笑着扭头。裴决的视线很快落在妹妹的嘴唇上,虽然已经亲了无数回,但他还是盯得紧, 这会瞧着又要亲。

    “每天都涂吗?”裴决凑近,似乎特别想看看涂了那么多只口红的嘴唇, 亲起来是什么感觉——他神情探究,竟然带着一丝认真,好像真第一次亲似的。

    “我现在没涂。”钟影笑得不行,抿唇不让他亲,伸手去推他的胸膛。裴决便也笑,一手轻易地将抵在身前的两只纤细的腕骨握住。他反应极快,望着妹妹眉骨罕见地微抬,开口语气如常:“我知道——”

    “先亲一下,明天好比较。”

    钟影:“……”

    不远处,少小离家、有点认床的小金鱼真是看麻了。

    它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老是嘴对嘴。虽然金鱼之间偶尔也嘴对嘴,但那是争夺领地的战斗行为。

    “……我记得小时候你家也有一个鱼缸,但是里面好像从来没放过水。”

    她是回来睡了一觉,这会精神好,倾诉欲旺盛。虽然裴决在她睡着后的行程成谜,但眼下也看不出丝毫疲惫,他听钟影说起以前的事,跟着道:“嗯。”

    “因为我妈说我几个月大的时候从我爸手里不小心滑了进去。”

    钟影:“……”

    “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我对游泳产生了肢体记忆,后面学起来也快。”

    裴决语气平静。

    一时间,钟影不知道这是冷笑话,还是裴决的怨气。

    不过妹妹还是十分体贴的,当即转换话题:“琰琰几个月大的时候从床上摔下去,幸好云姐给床边都垫了毯子。那会我才知道她会翻身了。”

    裴决点点头。

    钟影以为他要对自己说的发表些看法,就听耳后传来哥哥幽幽的声音:“感觉还是我比较惨。”

    钟影:“……”

    钟影哭笑不得,她转过身,捧着裴决那张成熟稳重的脸,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额头和鼻梁,忍不住笑着说:“你最惨。那怎么办?你掉鱼缸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怎么去救你?”

    裴决被逗笑,没再说什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气氛是很好的,毕竟都在假期里。就在钟影快要睡着的时候,裴决十分开心地凑到妹妹耳边,煞有介事地宣称:“其实不用救我。有这份心就好了。”

    “毕竟你现在都还没学会游泳。”

    钟影:“……”

    于是,三更半夜,裴决被钟影毫不留情踢了一脚,离开共享的一只枕头半厘米。

    远处,迷迷瞪瞪的小金鱼定睛一看,嘿,这才是正确的!

    行程第三天,程舒怡约钟影去附近爬山。

    说是爬山,其实就是一条可以俯瞰整个海港的山径。也不是那种人挤人的大热景点,一路上去还蛮清静的。

    半途下起雨。

    开端特别大的一场雷雨,山峦仿佛颠倒的浩瀚气势,裴决在山脚都不敢给钟影打电话,生怕妹妹没站好地。

    “你不会游泳?”

    半路聊天聊到,程舒怡还是第一次知道。尽管她们认识很久了。

    两人在半山腰的石阶上躲雨。

    说来也奇怪,山脚海风呼啸、海水沸腾,到了她们这,其实也就是一场稍大些的淅淅沥沥。

    程舒怡将一早调好的拿铁从保温杯里倒出来,还是十分冰,入口凉丝丝,带着股浓郁的奶味。

    钟影接过喝了一口,点点头:“小时候要学的。后来去了一次游泳馆,好多人啊,我就不想下去游了……感觉会不小心喝进水……”说着,她看了眼咖啡,神情莫名。

    程舒怡好笑:“现在也可以学。别想太多,游泳是项技能,学了很有用的,还可以锻炼身体。”

    “我想想……”钟影转开眼糊弄。

    程舒怡一眼看穿:“正好有假。你们酒店也有泳池,慢慢学起来嘛。”

    雨已经快停了,收了伞,头顶点点滴滴的。

    两人顺着山径继续往上走。

    远远望去,下过雨的海面雾气弥漫。

    周遭山色深了许多,好像被晒干的颜色又重新浸了水,生机勃勃的。

    “也就这个周末有时间……”

    程舒怡语气抱歉:“周一开始又要忙了,晚上还要练习——要不你来我这和我住几晚?咱俩晚上一起说说话。”

    她的想法是很简单的,白天没时间,那就晚上凑一起。大学那会也是常有的事。更别提半夜跑出宿舍去学校西门外的小吃街逛吃,然后遇上永远都热闹的大学生夜市。

    只是这会说完,她就在钟影脸上看到些许迟疑。

    “哈。”程舒怡装作冷漠:“果然。恋爱的人会失去朋友。”

    钟影:“……”

    “这么夸张吗?”钟影小心道:“主要我过去住也打扰你休息呀。”

    程舒怡慷慨:“为了你,我不睡都可以。”

    钟影:“……当不起。”

    程舒怡:“……”

    不过钟影看得出来,比起在南州的一团乱麻、有气无力,这会心无旁骛忙着比赛的程舒怡开朗许多。说话语气也直截了当。她走在前面,步伐明快,好像面前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她了。

    下山的半途碰到找来的裴决,程舒怡打趣:“我跟影影说,晚上去我那住,白天你们出去玩。”

    “影影答应了。”程舒怡眼都不眨。

    裴决转头看向钟影,钟影牵起嘴角,朝哥哥心虚一笑。

    裴决笑:“我不信。”

    程舒怡:“……”

    技术

    回去路上, 说起后面几天的行程,钟影便提起程舒怡的建议。

    “我学下游泳好不好?”

    只是她自己一说完,神情完全就是一副犹豫得不行的样子。

    见她这样, 裴决忍不住笑了下, 伸手去摸钟影的脸,拇指指腹很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面颊, “真的想学吗?”

    倒不是怀疑妹妹的积极性,他是觉得假期出来, 其实不必有太多额外的计划,可以随心所欲一点。游泳不着急,另外找时间学也好。

    “我觉得舒怡说的有道理……”好像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让她轻易改变主意。

    裴决不作声瞧着她。

    下过雨的街道湿漉漉的。

    五颜六色的住宅楼沿着坡道往上,好像鳞次凸起的彩虹。

    气温不是那么高了,但还是很闷。厚厚的云层从高楼后升起,如同一帧定格的动画。

    裴决忽然不吭声,钟影便问他怎么了。

    裴决思索道:“就是在想以前我劝你游泳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大概是一些胡言乱语。”说着,他兀自点了下头, 十分笃定的样子。

    钟影:“……”

    半分钟后, 裴决站在马路边, 拉着笑到蹲下的妹妹的手,有点无奈地顾了顾左右。

    住的酒店提供规模不小的泳池, 附带温泉和桑拿。

    两人跟着服务员过去看了看。碧蓝色的水一眼望得到底, 没有一点消毒的气味。傍晚的光景,已经有不少人在游了。但可能是泳池太大,周围竟然有些安静,来往的说话声也轻。

    裴决听着介绍, 便见钟影一路走走看看、走到池边,然后, 蹲下来轻轻摸了摸水。

    她这个动作完全就是下意识,裴决见状直接笑出了声。

    听见他忍俊不禁的笑,钟影转头好奇瞧他,一脸莫名。

    “走吧。”

    裴决过去俯身握住钟影的手,拉她起来,笑着道:“我们换个房间。”

    一般顶层的套间才会配备私人泳池。

    住进这里的客人往往是新婚蜜月的夫妇,于是,房间的布置就会显得有些夸张。

    铺满床面的玫瑰花瓣像是刚摘下来,每一瓣都十分完整。玫瑰的香气馥郁又饱满,充盈着丝丝缕缕的水润气息。

    一整面的落地窗正对毫无遮挡的海港。

    入夜前的霓虹已经铺满了小半海面,但也许是距离太远,此刻瞧着,竟然没有前两晚途径时的热闹,倒显得万分静谧,星辰倒置一般缤纷璀璨。

    楼下近在咫尺的山峦这会也变得遥远,笼罩在雨后朦胧的云雾里,只等夜色来临。

    泳池呈T型,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露台。水是二十四小时循环的,水温也适宜。

    裴决叫了晚餐,转身就见妹妹已经换好泳衣坐在池边试探高度。

    一套绿色的泳衣,样式简单的裹胸和短裤。她侧身坐着,纤长笔直的腿就这么映在玻璃上,白得晃眼。

    虽然知道泳衣大都这样,但裴决还是觉得钟影身上这件少得离谱。

    下一秒,脑子里冒出的念头从未这么清晰又正确:泳池就应该是这样的。裴决又想,趁着这个时间还是把游泳学了吧。没有以后了。不可能有以后。

    说实话,池子还是有些深度的。但对成年人来说,其实还好。

    钟影埋头估算了几分钟的深度,转身笑着抱着两只泳圈,谨慎又欢快地下了水。

    裴决:“……”

    他其实不想去纠正“玩水”和“游泳”的实质区别。妹妹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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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会,他走到池边蹲下,看着抱着泳圈一点点蹬水经过自己的妹妹,好奇道:“现在在学什么?”

    话音未落,钟影一头扎进水里。

    裴决:“……”

    两三秒后,一只湿漉漉的妹妹探出脑袋,张嘴用力呼吸:“憋气。”

    裴决:“……”

    思考良久,裴决竖了竖拇指:“很专业。”

    钟影笑起来。

    湿透的长发浮在水面,水纹一圈圈漫延开,乌黑的发丝也跟着徜徉。水珠顺着雪白细腻的脸庞往下滑落,湿润的眉眼愈加清丽动人。水下大片的雪色,莹莹润润,身姿婉转得好像美人鱼。

    裴决看了眼时间,发现距离送餐还有些功夫,便一把拉住预备从身边“划走”的妹妹。

    “我教你一个更专业的闭气。”他道貌岸然地说着,神色坦荡,丝毫不觉无耻。

    妹妹从小好学,他是知道的。

    闻言,钟影立即止住泳圈,两手搭在池边返回裴决身前。

    “什么?”

    她擦了擦脸,晶莹的水珠顺着她娇小的面庞滑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湿漉漉的,惊喜地望着裴决。水色淋漓的唇瓣微张,异常艳丽。

    房间没开灯,身后夜色浓郁,眼前美得不可方物。

    裴决俯身用力攫住她的嘴唇。他的手带着难以抑制的热度,很快摸到她又湿又滑的肩头。

    钟影立时明白,笑得不行,一边笑一边推他:“裴决。”

    很快,她就叫不出他的名字了。偌大的泳池里,泛起小范围的波澜。钟影确实练了好久的闭气,一张脸都红起来。两只泳圈很快没了用武之地,顺着散开的水纹慢慢悠悠晃荡开。她这才感到水池的那点深度,整个人旋即有点漂浮,仿佛失重。钟影只好牢牢抱着裴决,一刻不停地同他接吻。

    后背很快贴上稍凉的池壁,只是系着的扣子在身前,裴决凭着以往的记忆,好一会都没摸到。不得已,他喘息着停下,低头仔细打量钟影这件泳衣。钟影被亲得呼吸困难,两手搂着他的脖颈,抵在他肩窝很慢地呼吸。

    “这个怎么解?”裴决认真请教道。

    他浸湿的眉眼愈加黑沉,注视钟影的眸色瞧不出丝毫的急不可耐,好像真的只是在请教一个技术上的问题,仅此而已。

    钟影:“……”

    他怎么这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道。”钟影没好气,扭头咬住他的脖颈,气道:“你脑子里都是什么啊?”

    似乎从诓骗妹妹那刻起他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了,这会,没等到回到,裴决手上的动作更是不过脑子。他不再研究那片裹胸,伸手往下直入正题。钟影瞪大眼,似乎有点惊讶裴决的急色。

    裴决好笑着去吻她受惊的嘴唇,无奈道:“我脑子里还能是什么啊。影影。”只是他这样说,动作一点都不含糊。水很快漫出池面,后面漫得越来越多,都要漫进屋子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荡开许久的泳圈又荡了回来,但随即,就被更大的波澜撞开。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钟影下半身裹着浴巾,窝在池边的软塌上,凶巴巴地、一眨不眨地瞪着池子里游来游去的人。那片裹胸到底都没解开。

    很快,裴决笑着探头,游到妹妹面前:“找到了。”

    他伸手将妹妹的另一片泳衣递过去。

    钟影沉着脸接过,一点点握拳,然后,直直地扔回到裴决脸上:“送给你好了!”

    裴决笑出声,“哗啦”一下从水里起来,大步走到钟影面前,俯身仔细亲吻她生气时愈加明丽的面庞。

    拿捏

    吃饭的时候也被妹妹盯着。

    晚餐还是很丰盛的。海鲜为主。硬壳的虾肉又鲜又嫩, 裴决给她剥好了放进碗里,抬眼对上,还是忍不住笑, “怎么了?”

    看得出来, 他的心情格外愉悦,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一旁, 小金鱼贴着鱼缸从左到右、游来游去,似乎对那几盘瞧着眼熟的伙伴产生了不小的疑惑。

    钟影转过脸, 望着外面水漫金山的泳池,半晌,阴阳怪气:“教的一点都不好。”

    裴决笑出声,没反驳,只是道:“多教几次就好了。”

    他手上剥着虾,慢条斯理的模样,嘴角噙笑,俊朗深邃的面容瞧着温文尔雅的。

    钟影扭头狠狠瞪他。

    裴决只好拣起剥好的虾喂她。

    也许是怨念过于强烈, 少年时的印象出现些许裂缝, 夜晚金鱼趁隙入梦, 身前炙热耀眼的七月转眼变成数九的隆冬。

    钟影感觉到有些冷。

    忽地睁开眼,入目是分外熟悉的装饰。

    暖白平整的墙壁上贴着她幼儿园时的奖状, 小红花一朵接一朵, 毛绒绒的纸边泛起暗黄色。厚实又柔软的橙红编织垫,一格一格铺在沙发上,手艺考究。隔着一道厨房通道,木质窗框外, 大雪洋洋洒洒。

    冬日的晨景分外明亮。

    晶莹剔透的光照进暖融融的屋子,光线几经折射, 弥散着袅袅的白雾,传递开外婆家独有的陈旧又安宁的气息。

    “影影。”

    钟影扭头。

    外婆的面容隔着一道窗户玻璃,看不大清,慈祥又和蔼笑容却好像近在眼前。

    钟影低声:“外婆……”

    “去看看裴决。醒了就过来吃早饭。”

    “昨晚下大雪了,幸好让你拿了床被子过去……”

    外婆边说边转过身朝厨房走。清脆的声响很快传来,热气腾腾的早点香气跟随冬日的浓雾,一点点弥漫开。

    记忆仿佛出现错乱。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

    印象里,裴决确实来春珈住过几次,只是每次他都起得比她早。甚至有一次,天没亮就起来,说裴新泊身体不好,要赶回宁江——

    思绪缠绕,钟影转身,打量着面前熟悉的房门,突然,头顶凭空冒出两句话:

    “那会你睡哪个屋来着?”

    “东边的。一大早太阳就把我晃醒了。就是晚上冷。你抱了床被子过来。”

    钟影:“……”

    原来如此。

    她站在原地忍不住笑起来。

    敲门的时候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明明只是一场先入为主的梦。

    大概因为,即将面对的是真真正正、十八岁、正正经经的裴决。

    只是敲门声刚起,里面就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碰撞,似乎有什么从床上摔了下去。

    钟影瞬间了然,笑而不语。

    “裴决。”

    “我进——”她使劲憋笑。

    “等等。”

    旋开的门把突然被人从后面用力抵住。

    门后,十八岁的裴决嗓音极哑,带着几分喘息:“先别进来。”

    “哦。”钟影捂住嘴,笑得弯腰。

    接下来,是一阵不管不顾的窸窣,好像忙着穿衣服。等到脚步声靠近,钟影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才堪堪控制好表情。

    不过门打开的一瞬间,她还是猛地怔愣在原地。

    也许是在香港的这几天都和裴决在一起,所以长久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淡漠又阴郁的少年身影,一度都好像变得有些模糊。

    眼下,他再度出现,清晰得仿若触手可及——

    “怎么了?”眼前被晃了两下。

    少年裴决朝她弯了下嘴角,语气稍低:“影影。”

    他身姿挺拔地立着,隆冬的晨光里,清隽又磊落。

    钟影回神,定睛瞧他,不知为何,心底蓦然涌出一股酸涩。

    她抿了抿唇,别过脸,兀自走进裴决房间。

    还没走两步,手臂就被握住,但随即又被放开。

    钟影转头看向裴决,裴决没看她,视线状似平静地定格在妹妹脑袋上,说:“去吃早饭吧,我待会可能要回趟宁江……”

    钟影笑。

    今时不同往日。

    况且,入梦前的裴决太过游刃有余,无耻又正经,气得她牙痒,这会的裴决谨慎又端方——此时不拿捏,何时拿捏。

    “我坐一会。”钟影当没听见,继续往里走。

    裴决:“……坐一会?”

    他好像短暂地宕机了,朝门外看看,又朝走近床边的钟影看,语气难得磕绊:“坐?”

    “嗯。”钟影走到床边。

    看得出来,床上被用心收拾了番,十分整洁。被子叠得也很好。

    钟影在床边坐下,抬头对裴决笑着说:“我在门口听到有东西掉下去了——是什么?”

    裴决愣住。

    他似乎没想到妹妹会问这个,且这么直接问出来,注视钟影的表情都有些卡壳。

    慢慢地,钟影发现,如果仔细看,裴决的耳朵开始发红了。只是以前,她不会这样认真地打量裴决,更别提发现这样延缓的细节了。

    “你耳朵红什么?”钟影又问。

    裴决:“……”

    接二连三的撞击,每一下都不像妹妹,又都是妹妹。裴决站在门口,忽然感到一阵茫然。

    钟影笑眯眯,想了想,吩咐道:“你把门关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到底年长几岁,裴决很快回过神,皱眉道:“影影,去吃——”他试图摆出一副兄长的威严姿态,语气跟着也正常起来。

    可是——

    “门关上。”钟影瞪他。

    小鹿一样灵动的眸子,黑白分明的,灼灼地朝他望来,明媚晨光里,美得不可思议。

    话音落下,门应声关好。

    “过来。”钟影拍拍身边的位置。

    裴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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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影。”裴决沉声,试图唤回妹妹的理智。

    钟影不作声,小脸沉得比他厉害。

    裴决叹气,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良久无语。

    钟影更加仔细地观察裴决。她发现不止耳朵开始红,裴决的背挺得也很直,他好像十分得谨慎,又有些难以察觉的克制。

    “你生气什么?”钟影凑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决转头,漆黑的眼眸锁住她,眼底情绪有一瞬的翻涌。

    过了会,他转开眼,面容平静又严肃:“我没有生气。”

    顿了顿,他又用上一副兄长的语气:“影影,这样关上门不好——”

    “你都做梦梦到我了,我都没生气,你生什么气。”钟影纳闷。

    裴决猛地转头,难以置信。

    颠倒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梦里, 这间屋子格外亮。

    落在裴决身侧的一束晨光将他整个人半明半暗地笼罩,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浮游,停停缓缓。

    钟影凝视着望住她的裴决。

    没错, 左眼下眼睑最边缘的地方, 有一颗很淡的痣,好像笔尖落款时的轻轻一点。

    许是她靠得太近, 裴决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他还沉浸在钟影知晓他梦境的不可思议里,这会, 明显的慌乱又毫无防备地击中了他。

    “影影……”裴决艰难开口,谨慎措辞。钟影依旧笑着,目光却专注。

    “你怎么知道我梦到——”

    “你真的梦到我了?”钟影笑起来。

    裴决愣住。

    “我瞎猜的。没想到是真的。”

    听她说完,裴决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复杂可以形容了,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妹妹当然还是乖巧的,但乖巧的妹妹从没这么捉弄过他。

    “梦到我什么了?”钟影抿着笑,轻声问他。

    裴决忽然变得沉默。

    震惊与无措过后,他慢慢恢复到了那个年岁的模样, 没立即说话, 眉宇间却透露出些许凝重。

    见状, 钟影愣住。她心想,这也没什么吧, 不就是个梦吗, 他随便和自己编编不就好了。

    “钟影。”

    被裴决叫全名支配的记忆还在,于是,钟影下意识紧张起来。

    她不作声,安静听哥哥接下来的话。

    “我确实梦到你了。”

    他极为认真地注视着她, 面容沉稳,语气慎重:“但是你还小。”

    “等你长大了, 我再和你解释,好不好?”

    忽然间,钟影发现,这虽然是属于她的一场梦——在她以为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裴决从始至终都是真实的。

    他一如既往地、作为一个兄长,小心呵护着她。

    无论他的梦有多荒唐,他都对她珍而重之。

    半晌,钟影低下头点点,没说话。裴决弯起唇角,温柔地看了会她,然后伸手摸了摸钟影后脑的头发,起身过去开门:“走吧。去吃早饭。”

    话音落下,伴随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塌陷动静,钟影预感门打开后她就要醒了。

    她上前一把拉住裴决——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想留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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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抱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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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影看着裴决,语气急切:“就一下。”

    “你抱我下。”

    裴决站在原地,目光稍重地落在她身上,一时没言语。

    这下换钟影手足无措。

    她从没觉得留下这个时间线里的裴决有多重要,毕竟一开始,她就是带着几分戏谑去逗弄眼前的裴决的——可就在此时此刻,她真的想进入他的怀抱。一秒都可以。

    “哥哥,抱我一下,哥哥——”

    钟影紧紧拉着他的手,下秒,身体就被拥入一个格外宽厚温暖的怀抱。

    “你怎么了?”

    耳旁传来裴决带笑的嗓音,后背被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语气关切:“是不是没睡好?我感觉你要哭了,做噩梦了吗?”

    他兀自慢慢说着,钟影伸手将他搂紧,心口的酸涩越来越深,她点点头,说:“是的,梦到我和别人在一起,然后你就不见了。”钟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仿佛这一刻,现实和梦境颠倒了,现实才是梦境,梦境是可以扭转的现实。

    轻轻拥着她的怀抱陡然变得僵硬。

    就在这个时候,几步外的门忽然消失——梦境塌陷,时间倒计时。

    “影影。”裴决低声叹息,像在同她告别。

    “我喜欢你哥哥。”钟影用力埋进他的肩窝,不管不顾道:“哥哥,我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

    耳旁传来一句异常冷静的语调。

    钟影怔住,抬头看裴决。

    不知何时,那个拥着她、温声细语安慰她的裴决好像换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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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亲口说的,你不喜欢我,永远都不会喜欢我。”

    伴随这句落下,眼前的一切跟着陷落,裴决的面目也变淡,钟影慌乱道:“没有、我没有说过——”

    心口传来一阵钝痛。

    她站在原地,猛然想起,好像真的说过。

    紧接着,身体深处传来一道真实的酸疼。

    混乱不堪的梦境眨眼变得黑沉。

    钟影睁开眼。

    四肢是从未有过的乏力。好像长途跋涉的旅人,筋疲力尽,只能无力地望着天花板。

    好在她确实被人拥着。

    钟影转过身,埋进裴决温暖的胸膛,一点点汲取他身上的气息。

    几股思绪仿佛在打架,眼前出现好几个裴决,钟影感觉每个自己都应付不过来。真是头疼。

    只是不知为何,身体里的酸疼越来越明显——

    快要睡过去的时候,钟影忽然感觉一股潮意从体内涌出。

    瞬间,从未有过的清醒,钟影翻身坐起,下床朝卫生间奔去。

    怀里一空,裴决睁开眼。

    血丝顺着水流一点点冲下,钟影看着布料上沾的那团刺眼的红色,感觉这个夜晚过于惊心动魄了。

    “我来洗吧。”

    身后传来一声温和的语调。

    闻言,肩膀瞬间一垮,钟影转过身搂住裴决,叫苦:“我做噩梦了。”

    裴决好笑,环着她关闭水龙头,弯腰往一旁找洗衣液。

    “梦到什么了?”他笑着随口,拿起洗衣液的时候,顺便低头亲了亲钟影发顶。

    钟影抱着裴决,又困又疼,迷迷瞪瞪,怏怏道:“梦到你了。”

    裴决手上一顿:“……?”

    也许是这几天喝了太多冷饮,傍晚又在水里待了太久,晚餐更是成堆的海鲜,再次回到床上,钟影疼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裴决不清楚她之前来月经是不是也这样,不过记忆里有一次,她初中的时候,似乎也疼得蛮厉害。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不好意思。钟影疼得脸都白了,也没和裴决说是怎么回事。当然裴决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他问她要不要去医院,钟影苦着脸笑,说去医院没用啊。裴决就点点头,好像认真地听懂了,又问她吃药吗?钟影便说,吃药也晚了,只能熬一熬。裴决记不得钟影是什么时候不疼的,他只记得缩成一小团的妹妹,可怜又可爱,最后睡着还蹙着眉,好像某种生病的小动物。

    “热水管用吗?”裴决有点怀疑。

    钟影捧着热气腾腾的水杯,有气无力:“只能这样了。”

    “是哪里疼?”他往她肚子上看。

    钟影指了指小腹:“这里。”

    “我摸摸。”

    说着,他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用掌心碰了碰妹妹小腹。

    他目光专注、神情认真,动作也谨慎,钟影瞧着,忍不住笑。

    裴决抬头看她:“笑什么?”

    钟影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笑。

    裴决就去亲她都有些发白的嘴唇。

    后半夜睡得不是很好,疼痛时断时续,钟影蜷缩在裴决怀里,被他温热的身体环抱,慢慢也能睡过去。早上起来的时候,疼痛不是那么明显了,但一天的行程明显要作废。

    裴决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谁不想一整天都抱着妹妹。

    大狗

    大热天抱着热水待空调间, 钟影觉得好像回到做学生的时候。

    当然,更相似的,是一样的无所事事。

    她歪靠在椅子里, 望着玻璃外盛夏的骄阳似火。裴决游了几个来回, 扭头见她无聊地发呆,好笑着起身, 随手拿起一旁的毛巾擦了擦身体,推门进来。

    “要不要看电影?”

    说实话, 他觉得屋子里比外面闷热。

    大概因为空调的温度在二十八摄氏度。

    钟影裹着毛毯,撩起眼皮懒洋洋觑他,摇了摇头。相比之下,他精力旺盛得好像刚被打捞上岸的海鱼,一个劲扑腾。不远处,小金鱼瞅瞅他俩,摆摆尾巴,凑得更近。

    “想吃什么吗?”裴决围着她转了圈。他身上还有未擦干的水痕, 一副比例优越的身体, 宽肩窄腰, 肩背尤其挺拔。

    钟影低头喝热水:“没胃口。”这个是真的。经期的第一天,她什么都不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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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睡一会?”又转了半圈, 裴决停下来轻轻拍了拍钟影发顶, 语气带笑。他像个面对新事物的大型宠物,没什么攻击性,就是烦人些。

    钟影没理他,想了想, 视线落在裴决坚实清晰的腰腹,便指着外面水汪汪的池子, 笑眯眯道:“再去游半小时给我看。”

    裴决:“……”

    房间里待了整天,傍晚的时候,他俩去附近一家老式西图澜娅餐厅吃晚餐。

    闻琰的视频正巧打来。小姑娘刚起床,说今天上午要去医院参观一场救生体验课。西图澜娅餐厅灯光明亮,照得钟影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比平常还要白些。闻琰凑近打量,小姑娘眉头一皱:“妈妈,你不舒服啊?”

    裴决看着菜单,微微诧异,抬头瞧钟影,便见她笑着对女儿说:“妈妈没有不舒服。可能灯太亮了。”说着,她调转摄像,给闻琰看了看西图澜娅餐厅周围。

    过了会,赵慧芬过来给闻琰扎头发,和钟影聊起,说这边还是吃不惯。闻琰跟着抬头道:“奶奶昨天晚上煮面吃了——和吴奶奶一起。我也吃了一口。”

    钟影忍不住笑:“哪里来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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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边的超市。比国内贵。”赵慧芬咂舌:“蔬菜太贵了。”

    闻琰见缝插针,报账似的:“一圈冬瓜四十块。”

    也许是之前几通视频闻琰身边总有人晃悠,这会没了,钟影倒不习惯,她问闻琰:“陈知让呢?”

    闻琰没立即说话,仰头喝牛奶,喝完大歇了口气,舔舔嘴唇,无可奈何道:“是这样的妈妈。他说要和我生一天的气。今天就不理我了。”

    钟影:“……”

    赵慧芬听得直笑。她年纪大了,见小孩怎么样都觉得有意思。

    “昨天布兰克说要和我做朋友,等我回国了,给我发邮件。他就不高兴。我说大家都是朋友啊。你想和布兰克发邮件吗?我可以把他的地址给你。他就说我乱交朋友。我就生气了。他说他也生气。真是没办法。”

    闻琰放下杯子摊摊手,接过赵慧芬递来的水煮蛋,咬了口继续说:“昨天晚上,他过来说想清楚了。先生一天的气,剩下的以后再说。妈妈,我怀疑他在记账——”

    公主神色严肃,一板一眼:“几月几号,冒号,闻琰惹我生气,括号,原因和布兰克交朋友,括号,生气三天。就这样。”

    钟影:“……”

    对面点好菜、放下菜单的裴决:“……”

    如果钟影不清楚两位小朋友之前的“纠葛”,这件事或许到此为止。

    钟影笑着说:“可你之前不是说,只和陈知让做同学吗?做朋友都是夏令营限定。”

    “怎么这会大家都是朋友啦?陈知让当然会难过啦。”

    小朋友之间还是要讲道理的,但对自己女儿,就算讲道理,钟影也不会太严肃,她的语气甚至有些可爱,好像在和闻琰打闹。

    妹妹难得这样讲话,裴决一眨不眨瞧她,好像她一下变得很小只,便忍不住伸手过去揉钟影后脑勺。

    感觉脑袋后面一阵乱糟糟,钟影移开手机瞥了眼裴决,眼神平静。

    裴决知趣收手,转开视线,给她杯子里添热水。

    那边闻琰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公主到底是公主。公主思虑良久,虚心道:“知道了妈妈。吃完我就去找陈知让。”

    赵慧芬不以为然,她是觉得万事都得以她孙女为重,一边给闻琰擦嘴,一边小声凑到闻琰耳朵边:“那小子又不傻,人精一个。乖宝宝,我们想干嘛干嘛,妈妈就是说说。听奶奶的。”

    钟影:“……”

    话音落下,裴决点头赞同:“我也觉得。姓陈的一看就不简单……”只是视线对上钟影,他顿了顿,坚决道:“但还是要听妈妈的话。”

    晚上两人去了附近的老剧院。

    这里上映的影片年代都比较久,看起来还是很有意思的。但也可能是年代感太强,台词、剧情,甚至妆造,都与当下格格不入。钟影看到后半程还是走神了。

    她靠着裴决,歪头盯着一帧帧转场格外明显的幕布,心想,自己好像没什么艺术细胞——即使她的本职工作和音乐有关,但要问她是不是真的对钢琴格外喜爱,那就是值得深思的问题了。

    不由地,她想起近在身边的程舒怡。程舒怡对自己职业还是十分热忱的。上学那会,她就有股劲,无论是参加比赛,还是做一些相关的练习,她总能在能力范围里做到最好。跟她待在一起,会被带着,所以有时候钟影似乎也觉得自己是喜爱钢琴的。

    回去路上和裴决聊起,裴决问她:“你有什么愿望吗?”他好像并不在意钟影担忧的,钢琴也好,职业也好,他问她愿望,其实是想问她真正想要什么。

    只是这个问题实在突兀,钟影愣住,下意识道:“希望琰琰健康快乐——”

    裴决笑:“关于你自己的。”

    从小到大,她其实对自己想要什么,或者说,成为什么样的人,没有特别清晰的想法。虽然小时候经常有大人夸奖她,但这也是看在大人的面子。他们会夸奖她的性格,安静、乖巧、懂事,要不就是成绩好,当然,最多的还是长得漂亮。但这好像和成为什么样的人距离稍远。毕竟她可没有演艺圈的梦想。

    钟影不作声。

    她有个女儿,组建过家庭,或多或少都应该有一个关于自己的愿望,可这会被尤其地问到,她却有些迟疑。

    夏夜总是漫长。

    街道一如既往的熙攘。

    他们在一次旅游中,目的地是明确的,归程的日期也是确定的,钟影想,如果人生也这么简单就好了。但要真是这么简单,估计她心底里也是不开心的。

    “你肯定要笑我。”过了会,她低声说。

    两人站在街道的尽头往下望,黑色的海水倒映着霓虹。

    裴决扭头注视她:“我不会笑你。我看着你长大,我怎么会笑你。”

    白日里围着妹妹好像一条大狗,现在的他语气沉稳、神情稳重,一点都看不出来那个缠着妹妹的头发玩一下午的人是谁。

    他话里的意思太过明显,钟影弯了弯嘴角:“那你觉得我对自己的愿望是什么?”

    裴决其实一直有答案,只是这会真说出来,他就有些犹豫。

    钟影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说嘛。”

    裴决低头看她的手,没直接说,只是道:“阿姨去世后,你就一直很不好。”

    “所以我想,你应该特别想和家人在一起。”

    话音落下,他抬起头,没意外地,看到钟影有些湿润的眼眶。

    心下叹息,裴决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钟影后脑:“影影,是不是想和妈妈永远在一起?”

    钟影没忍住,抱紧裴决,用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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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怎的,裴决忽然想起那次艺术团外给她送吃的,在车里,他还打趣她,不要看到自己想起妈妈,这会裴决脑子一抽,觉得未尝不可。

    当然,他是明白她的。

    她需要陪伴,需要爱,需要安全感,这大概是她关于自己的愿望。

    她不是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也没有特别的、孤注一掷的追求,她只是需要一份笃定而坚实的爱。

    钟影问他:“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她肯定不是在怀疑他的爱意,她只是想他拿出来,再给自己看看。这已经有些撒娇的意味了——裴决无比清楚。因为他们一起长大,他知道他的妹妹在“讨要”方面,一直都十分克制、且适可而止,唯独面对秦苒——她会几次三番地撒娇、讨要,因为无论如何都会被满足、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拒绝。

    她清楚这个。

    就像此时此刻清楚裴决的爱意。

    这个问题乍看和那次“白痴”的提问一样,但因为场景变换、叠加了额外的前因后果,裴决的回答也变得不一样。

    他对她说:“我一直都喜欢你。”

    于是,好像回到小时候,钟影在意料之中被满足,她开心得近乎雀跃,尽管外人看不出来,但裴决知道。

    今时

    离开香港前一天, 钟影和程舒怡一起吃了午餐。就在她工作的地方附近。

    这一趟本就是来瞧她的。虽然还是会有些不放心。可远远看见她背着大提琴、炽热耀眼的日头下、一路风风火火穿过拐角的红绿灯笑着跑来,钟影觉得,大概有些事是可以尘埃落定了。

    “我发现我以前蛮蠢的。”

    她一会还要回去上班, 大口吃饭的时候忙着说话, 竟然也口齿清晰。

    钟影赶紧给她倒水,闻言笑:“怎么了?”

    “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 不可能再像认识宋磊一样去了解第二个男人了吗?”说完,她自己先控制不住呕了下。

    钟影笑得手抖, 水差点溅出来。

    “因为我发现这个世上,除了你自己,压根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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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干嘛要在不可能的事情上浪费功夫。”

    “而且——”她说得来劲,竖起勺子,看着钟影掷地有声:“我想要的还没拿到手呢!”

    钟影被她的一番架势逗笑:“你想要什么?”

    “Music Queen!”另一只没拿勺子的手就地打了个响指。

    钟影十分捧场,放下水壶给她鼓掌。程舒怡被她弄得心潮澎湃,下秒“嘤嘤嘤”靠过来,抱着钟影发嗲:“以后挣的钱都是咱闺女的。”闻言, 钟影思索几秒, 笑眯眯点头:“那多不好意思。”程舒怡:“……”

    回到南州, 同样是七月的盛夏,天气却没有香港来得那么潮湿。

    假期结束, 生活步入常轨。不同的是, 闻琰赵慧芬和程舒怡都不在身边。裴决也比之前忙。他最近还有重要的考核,一周里两人见面的时间加起来,还没一个周末长。

    艺术团那里虽然报名钢琴的活动少,但也不是没有。七八月份总是一年里活动最多的时候。香港回来的那一周, 钟影为了准备琴行的课程和艺术团的两个日常排练,还是熬了一晚上。

    那会凌晨快要三点, 一杯咖啡喝了一半,整个人介于昏迷和清醒中。

    钟影坐在沙发前看着天亮就要去琴行发给每个学生的课程进度表,其中四个学生下个月考级,她额外还要准备三次测验的时间。

    实在撑不住爬上床,定了五点五十的闹钟起来再检查一遍,然后一股脑就睡了过去。

    裴决是早上六点到家的。

    那会,钟影刚从床上千辛万苦地爬起来,爬回那堆纸里,对着电脑一页页确认。

    远看好像一只流浪小猫。

    乱糟糟的、多到乌云一样的头发在脑后随便团了起来。睡衣领口一半卡脖子里。拖鞋一只穿脚上,一只令人不解地停留在卧室门口,仿佛迷航的泰坦尼克号。总之,她整个人透露出一种尽管十分潦草但也十分努力的感觉。

    忽地,晨光跃出地平线,客厅骤然透亮,好像汽水瓶盖打开发出的“噗嗤”声,一般而言,是会让人感到愉悦的。

    只是明亮的光线很快落到了钟影的电脑屏幕上,她好像流浪路上被不怀好意的人用力踩了下尾巴,猛地发出一声咬牙切齿的哀嚎,可尽管这样,她也没动一下——甚至没回去挠那人一爪子——她只是可怜兮兮地抱着电脑一起背过身。

    裴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决仔细搜索了下记忆。

    这样的妹妹也是有过的。尽管极少。类似盲盒里的稀缺款。凭运气都不一定能遇到——考试考砸了,放学路上想起来都要气得跺脚,扭头发现哥哥一脸惊奇地看着自己,钟影立马换上一副乖巧不作声的模样,等哥哥走上前,任凭问什么都不吭声,然后一路跟在哥哥身后回家。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往日里是不大愿意和哥哥说的,毕竟说完可能就是一连好几晚不能拒绝的补习,好无聊的。但现在,抬头发现裴决好笑地瞧着,心情居然还不错,钟影莫名就有点生气,冷不丁朝他道:“拉窗帘呀!”

    裴决:“…………”

    规规矩矩给妹妹拉上窗帘,裴决原地站了会,就去厨房给她准备带在路上吃的早点——他清楚她肯定是没时间在家吃的。一会妆都要化个没完没了。啧。

    果不其然,收拾好包从房间出来,时间已经和架在脖子上的刀没什么两样了。

    也许是放假后第一天上班,这个妆化得格外精致。

    裴决都瞧愣了。

    亮堂堂的夏日阳光从客厅一路照过来,乌黑浓密的头发泛起栗色的光泽,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庞愈加明艳动人。嘴唇上的口红看上去和在香港好像不是同一款——裴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确定不是同一款了,颜色并不太红,淡淡的暖杏色,瞧着温柔又大方。

    裴决忍不住想,她到底要给谁上课啊。

    “我要走了。”

    嘴里塞了一小块红豆糯米糕,手上拿了一个鸡蛋,一盒酸奶刚搁包里,钟影压根来不及看时间,拎上包就往玄关跑。

    裴决擦了擦手:“我送你去。”

    钟影愣住,转过身,嘴上黏糊糊的,说不出话,但眼神已经在说你不是刚回来?裴决想的是,幸亏他刚回来。

    车子开过去时间要宽松些。

    腿上垫了张纸巾,钟影坐在副驾剥鸡蛋,剥完象征性地送到哥哥嘴边:“谢谢你。”

    裴决好笑:“自己吃。”

    还没说完,妹妹已经收回手两三口吃掉了。

    裴决:“……”

    吃完拿出酸奶,还是照例先送到裴决那里装模作样,只是这会裴决不理她了,毕竟送到口的酸奶都没插吸管,他目不斜视,好像懒得陪她玩。钟影忍不住笑,拿回来插上吸管自己喝。

    车子一路开到琴行门口。暑期兴趣班这块,他们琴行从没落过下风。都快七月中了,门口还是有好些家长围着,商量着给自家孩子报课。

    下车前钟影拿出口红对着镜子补妆。

    裴决偏头瞧着,忽然道:“你班上的学生都多大?”

    钟影:“都比较小。”

    裴决指着琴行门口那些家长,有一个家长手里还抱着孩子,看上去两三岁的样子,他笑着问:“这么小?”

    钟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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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每个吃醋的男人都是一目了然的。

    钟影靠过去,逗他:“也就比你小个十来岁吧。”

    裴决:“……”

    不过很快,钟影就知道,上班前真的很不适合调情。口红没一会就被亲光了。要不是她脸上还有一大早精心化的妆,而且妹妹凶起来不让他亲的样子还真的蛮凶的,裴决的嘴大概不会放过。根本来不及再涂口红,钟影气鼓鼓关上门跑出去,到了门口,还得和几个同事笑着打招呼,手忙脚乱的。

    裴决坐在车里,冷气调到最低,闭上眼缓了缓,可缓到一半,脑子里又冒出妹妹那句话:也就比你小个十来岁吧。

    裴决无语,他也没有多大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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