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刺
吴宜打来电话的时候, 裴决正弯腰和一条鲈鱼对视。
鲈鱼还是很好挑的。看看眼睛就知道。眼神呆滞、浑浊有血丝的,大抵是不行了。眼珠透亮,眼神清澈的, 基本新鲜。加上鲈鱼本就是鱼类里比较凶猛的, 对上人反应如果还能敏捷些,那新鲜程度和刚打捞上岸的差不多。
“在做什么?”
当妈的语气好像儿子从不干什么正经事。
裴决:“……买菜。”
闻言, 吴宜欣然一笑:“影影呢?”
裴决:“上班。”
“哦。你最近飞哪里?”吴宜像是才想起来自己儿子也是有正经工作的。
裴决:“这周国内。下周两条长线,飞布鲁塞——”
“要不别飞了。小刘和我说, 你爸体检结果出来,胰腺炎是好不了了……下半年你过来帮帮忙好吧?”
吴宜一副愁闷的语气,好像裴决这样辛苦工作,完全就是给她找茬。
裴决:“……”
他发现他爸妈有种神奇的能力,就是从来不听自己儿子的话。小学的时候,他说他班上有人暗恋他妹妹,还想拜托他递情书,气得他火冒三丈。结果, 两口子笑得筷子掉地上。后来知道钟影和闻昭交往, 他真是郁闷至极, 结果吴宜和裴新泊走过来拍拍他肩,商量着说, 要不要跟爸爸妈妈出去旅游?裴决真是崩溃, 他看上去像是有旅游的心情吗?于是,两口子并不算含蓄地欣喜道:那只能爸爸妈妈去了。下次带你啊。顿了顿,打量着他脸色象征性地补了句:时间长着呢,等影影谈够了, 总会想起你这个异父异母的哥哥的。裴决:……好的。我亲爱的爸爸妈妈。
这个点赶上下班,超市里还是很热闹的。
挑好了鲈鱼, 处理鱼的师傅处理到一半,走过来唠嗑似的问他清蒸还是红烧。电话里,吴宜听到,跟人在现场似的,赶紧道:“清蒸吧!这个天还是吃清淡点好。”
裴决:“……”
“考虑下?琰琰回国就一起来深州怎么样。”
“我和赵阿姨也聊过,她是为影影考虑的,如果影影答应……”
虽然人在英国,但吴宜做事依旧很有吴总风范,说着说着,见裴决已经不想理她了,便拐了个弯:“影影什么时候下班?”
裴决看了眼腕表,想起什么,说:“今天要晚点。几个学生准备考级,她要留下来陪练一会。”
“哦。”吴宜笑着说:“晚上我和影影聊聊。”
“妈。”裴决真是服了:“你让我想想好吧?而且我和影影说好了,等琰琰回来搬到我那去的——”
“还没搬?!”
她仿佛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一瞬间头都大了:“我的老天爷——你在干什么啊?你是我儿子吗?我真的要让小刘去宁江问问医院了,当初生的时候——”
裴决挂了电话。
他站在人来人往、嘈杂又混乱的生鲜区,深吸了口气。
钟影今天到家得是有些晚。但裴决买完菜回家后又和吴宜打了个电话,他严肃起来很不好说话,于是在吴宜保证这件事不会再提、之后一切顺其自然,他才开始做饭。
“做的什么?”
钟影洗了脸,换了身衣服走过去瞧。
白日里散下的头发这会扎了起来,低低地垂在脑后,一张干净粉白的脸露出来,鬓角散乱着有些湿的发丝,瞧着温柔又宁静。
裴决面无表情:“红烧鲈鱼。”
钟影见他看鱼的眼神好像在看仇人,冷冰冰的,笑着说:“好香啊。”
裴决弯唇,偏头亲了亲钟影额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怎么了?”见他还是有些闷,搂着他腰的手往上轻轻抚摸裴决后颈,钟影歪头问道。
裴决叹气,空着的手也摁了两下妹妹脑袋:“没事。”
“就是处理完一点母子关系有点疲惫。”
钟影:“……”
吃饭的时候聊起,钟影回到这段母子关系的关键,便问:“叔叔身体怎么样?”
裴决给她挑鱼肉,开口不咸不淡:“他只要戒酒就好了。”仿佛回到那年三十,他这个大孝子对自己父亲的身体总有一套独特的看法。
说起来也是。裴新泊在东捷这么多年,应酬多到出奇。上次来南州的那帮业务骨干,嘴里聊的最多的,就是裴决没裴新泊能喝。主要裴决不是他父母那样八面玲珑的性格。与人交道,如果不是有点渊源、认识久了,他是很难正经给人面子的。
“要不现在开始戒酒?”
裴决笑:“不可能。”
钟影是不能理解为了喝酒命都不要的,她转回吴宜提的:“那你要过去吗?”
“我没空。”
裴决皱眉:“他们又不是小孩子。五六十岁的人了。自己的身体一点数没有吗?我难道就没有自己要做的事吗?我也是有正经职业的,他们总觉得我好像在玩、没事做打发时间——”
一股脑的话没说完,一旁的妹妹已经将笑得埋头,一点一点的,差点点到碗里。
裴决:“……”
“笑什么?”他神色平静地问。
钟影摆手:“没……咳咳……”但她还是笑得肩颤。
裴决:“……”
足足一分多钟。每当她觉得自己笑好了,抬起头,对上无语又莫名的裴决,还是忍不住笑回碗里。她第一次见裴决发牢骚。平日里那个成熟又稳重的兄长消失不见,好像回到少年时,情绪只克制在语气上,开口尽量平稳又冷静,语速却极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早在肚子里打了几百年的草稿。
“钟影。”
半晌,裴决深吸口气:“有这么好笑吗?”
钟影笑得筷子都捏不住。
她冲裴决摆手,只是刚要说什么,突然,眉间用力蹙起,咳嗽声陡然大了许多。
裴决:“……”
哦豁。
卡鱼刺了。
果然,妹妹抬起水汪汪的眼睛,不作声瞅他。
裴决铁面无私地同她对视。
过了会,尝试咽了几次喉咙后,钟影小心翼翼道:“我想去医院。”
裴决不说话,继续冷脸。
钟影一点点靠过来,抿嘴笑,然后看着裴决礼貌极了:“好不好?哥哥。”
裴决:“…………”
这个时候叫哥哥有用吗?裴决想,还不如干脆点,气死我拉倒。
车子开得不算快。
钟影捂着脖子,艰难吞咽,偶尔余光瞄瞄一路沉着脸的裴决。
“哥哥。”她现在是不以“哥哥”开头就不会说话了。
裴决:“……嗯。”
“还在生气吗?”钟影笑眯眯。
裴决:?
“钟影,态度能不能端正点?”裴决真是气笑了:“下次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还笑。吃鱼的时候不要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笑那么久。这么好笑吗?”裴决瞪她。
他难得这么直接地眼神警告。就差说这趟回去写一百字保证书了。
话音落下,车子里短暂没声。钟影垂眼,面容乖巧许多。
片刻,车子停在红绿灯前。
开始的十几秒,还是没人说话。
就在裴决以为身边坐着不吭声的已经在严肃反思的时候,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手,朝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背轻轻摸了摸。
裴决:?
他扭头看妹妹,说实话,眼神是惊奇的。
接着,钟影轻轻清了清喉咙,慢慢道:“……是你先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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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决噎住。
“鱼也是你送我碗里的——鱼刺是你没挑干净。”钟影叹气,眼神委婉。
裴决:“……”
说完,她转过来瞧自己那边的窗玻璃,玻璃上,一同映着她笑起来的脸和裴决毫无波澜的面庞。
钟影忽然发现,嘿,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人。
裴决已经不想说话了。
这哪里是妹妹啊。这是农夫与妹妹。
医院前的停车场还算空。
裴决将车子熄火,看着钟影道:“下车。”
本来卡脖子就难受,这会,听他还是一副硬邦邦的语气,钟影也有点不开心,当即打开车门头也不回。
只是头也不回的妹妹刚跑到急诊门口,身影猛地一顿,然后又火速跑了回来。
裴决:?
“快快快——上车——”
钟影拉着裴决绕到车后面。
她挨着裴决,眯眼望着急诊门口那一块亮堂堂。
很快,裴决就知道她为何冒着卡嗓子的痛苦还要和自己在这里等着了。
秦云敏和周崇岩一起走了出来。
吊诡的是,周崇岩的手正搁在秦云敏腹部。
远远瞧着的两人对视一眼。
过了会,裴决实在不解:“这有什么好躲的?”
钟影的大脑还在飞速运转,闻言抬头瞧他。
“难道不是你卡鱼刺更丢人吗?”裴决无情道。
钟影:“…………”
淡定
两个人在车后眼瞪眼。
突然, 钟影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秦云敏好笑的声音同时从手机和不远处传来:“崇岩说你跑得跟兔子似的,叫都叫不住——来急诊干嘛?”
“怎么,你也有了?”她压根没想瞒着, 不过瞧钟影的架势就知道妹妹心思比她多。
钟影:“……”
裴决:“……”真是气笑了。鱼刺卡的应该是喉咙吧。
他拉着她往外走, 没忍住,还是想捉弄一句, 扭头道:“我们刚刚在躲谁?难道是云姐?”他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钟影:“…………”
到了近前, 钟影立即顶替了周崇岩的位置,凑过去轻轻摸秦云敏小腹:“真的有了啊?”
秦云敏打量她:“你们来干嘛?”
裴决:“卡鱼刺了。”
秦云敏以为是他,毕竟钟影正低头一脸憧憬地瞧着她肚子:“还不快进去。”
裴决:“……”
他真是服了,闻言不冷不热道:“没事,等你生出来再说。”
秦云敏:“……”
钟影憋笑,抬头狠狠瞪他,转身就走。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周崇岩凑到秦云敏身边,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 不解道:“嫂子怎么跟小孩似的。卡鱼刺可不是小事。”
秦云敏呵呵一笑:“去问裴决——再叫他惯几年, 真成钟大小姐了。”
这个称呼由来已久。最初只是少年时的玩笑, 毕竟钟影生气起来,很让人摸不着头脑。话又极少。秦云敏第一次顺嘴叫出来的时候, 觉得还蛮贴切。后来裴决也叫过, 但有几次之后钟影好像更加生气了。吃一堑长一智,他基本就不叫了。不过他还是有些困惑,为什么秦云敏叫,钟影会脸红地贴上去求她别这么叫, 而自己叫,钟影不仅不会脸红, 还会使劲瞪他。
取鱼刺还是很快的。
戴着口罩的医生推开椅子随口问了句:“吃的什么鱼?”
裴决似乎料想过有这一问,于是,当没看见妹妹有点嫌丢人的眼神求饶,毫不留情地欣然道:“鲈鱼。”
医生惊讶抬眼,看着面前美丽的女子:“鲈鱼还会卡?”
钟影局促坐着,勉强一笑:“没注意……”
下秒,在医生转过身丢鱼刺的时候,看到沉着脸扭头盯住自己的妹妹,裴决下意识反思了下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回去路上他就知道答案了。
钟影根本不理他。
“……改天去看看云姐?”裴决提议。
钟影双手抱在身前,目视前方:“嗯。”
“送点什么吧。”裴决捏了捏方向盘。
钟影:“嗯。”
裴决:“……”
“送什么?”裴决试探,心想,这个问题起码也能让她多蹦一个字吧?
结果,钟影干脆不吭声了。
裴决:“……”
做哥哥的首先要态度端正。
于是,下车的时候,他跟上两步,捉住妹妹的手,摇了摇,笑着说:“我错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钟影也不是真要和他生气,转过脸看着电梯一侧光亮的内壁,状似不解:“你和医生说的都是事实啊。”
裴决叹气,后悔道:“忘记和医生说,鲈鱼是我喂你的了。”
钟影:“……”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钟影进了家门也不看他,扭过脸望着别处,脸上憋着笑。裴决抱住人不让走,两个人就这么奇奇怪怪地黏着朝房间去。餐桌上吃了一半的晚餐很晚才收拾好。
钟影洗好澡出来,就见裴决坐在桌边查看工作邮件。
“舅舅舅妈肯定要过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洗澡的时候还在想秦云敏的事。虽然之前明确说了暂时不结婚,但这会有了宝宝,钟影想,就算秦云敏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宝宝的事肯定是要告诉舅舅舅妈的,到时候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眼看出妹妹的心思,裴决点头,搂着她坐身上,了然道:“肯定站云姐。”
钟影笑。
果不其然,周末两人拎着东西过去,楼下就听到了舅妈范婧的絮叨。
“……一天天的,就你想法多。去年商量结婚,你说不要。前阵子人家小周父亲提了——小周你别说话——又说没想好——这个猫确定没事?哦,小周天天抱着就没事了是吧?行。”
“消停会吧。进门就没停过。”
舅舅秦荣不知道从哪个位置走到门口,压低声音插了句。
“就你会说话。让我消停——你还不如继续惯着她。要不要等孩子生出来再说?我看别了,干脆等孩子上了大学再说吧!不是,你站着干嘛?鱼弄好了?把那个蛋蒸上,还有山药羹给我看着去。”
门口立着的两人等了等,硬是没等到范婧歇口气。
裴决考虑道:“来的时候看到一家——”
钟影拉着他转身。说实话,她见舅妈也蛮怵的。
小时候每回去舅舅家都要被舅妈拉着仔仔细细看一圈,钟影都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长了什么。扭头,舅妈就会指着她说秦云敏,看看你妹妹——诸如此类的,弄得钟影一边尴尬,一边担心姐姐会不会生气。秦云敏当然会生气,但这样的次数太多了,多到数不清,她后面都懒得不高兴。有时候范婧话头一开,她“嗯嗯嗯”敷衍几声,拉着钟影就走。
咖啡店里好些学生。这边离培英还是很近的。
见钟影坐下来有点走神,以为她在担心秦云敏,裴决笑着说:“云姐没问题的。”
“高三时候她早恋,你舅妈追着揍她,她跑你那和人家聊了一星期。挺淡定的。”
钟影想起来了,也笑:“结果她和人家聊了一星期,自己觉得没意思,转头就回家了——我后来还给她收了一抽屉的情书。”
裴决皱眉:“什么?”
前面几句他还是一脸温和带笑,到了最后一句,脸色顿时变了,好像钟影收的不是转交秦云敏的情书,而是闻昭递来的情书。
钟影眨眨眼:“……就是后来那个男生老找我,让我转交情书。他不是也给过你吗?”
裴决面无表情:“我拒绝了。”
钟影:“……”
“影影。”裴决准备开口。
钟影赶紧道:“这不是当过一星期的姐夫吗?”
裴决:?
“再说了,每回他和云姐出去玩,不都带咱俩,还请咱俩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就这么出卖云姐?”裴决严肃道。
“你就这么忘恩负义?”钟影瞪他。
“——怎么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忽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崇岩抱着白居易好奇地打量他俩。小狸花精神地探着脑袋环顾四周,过了会,又把脑袋缩回了周崇岩臂弯。
他走近,笑着问:“什么姐夫一星期?”
“没什么。”两人对视,异口同声。
周崇岩:“……”
白居易显然对咖啡不感兴趣,眼皮都没抬一下,揣着两手打盹。只是店里冷气太足,没一会它就喵喵叫着要回去了。
“专门出来找我们的?”钟影问。
周崇岩点头:“云敏说看你们一直不来就知道肯定上哪躲着了,让我带着老白找——”
“老白也不容易,阿姨搁那叨叨,它吓得脑袋都拱沙发缝里了。”莫名的,周崇岩的语气也十分得感同身受。
钟影听得心都软了,赶紧把小狸花抱到自己怀里,温声细语地哄着。
裴决淡漠瞧着:啧。
估计是秦云敏打过招呼,钟影和裴决进门的时候,范婧笑着过来招呼,嗓门都小了许多,问起闻琰最近的情况,转头对裴决说:“你妈还过去?她可是大忙人——和影影什么时候结婚?该定了吧?这折腾的……”
她这个话转得极其自然,前后因果关系先不论,关键听着还蛮顺理成章的。
秦云敏真是麻了,捂额:“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身后,周崇岩从门口慢慢进来,屏息又礼貌地绕过范婧,忽然几大步跨到秦云敏身边,憋着的一口气才一点点顺了出来。
裴决看着钟影,笑道:“我们还没——”
此时此刻,并没有人开口打断他的话,只是这四个字刚出口,两人对面,范婧脸色就一变。
余光瞥见裴决难得的哑口,钟影忍住笑,忙道:“舅妈,染头发了?”说着,她抱着猫上前几步,凑到范婧面前笑着仔细瞧:“这个颜色没见过哎,真好看。”
范婧像是才想起来自己染头发的事,闻言先是一愣,转眼跟着钟影也去看自己的头发,笑着说:“什么好看呀!舅妈老了。不过我跟你说,这个颜色确实显年轻……”
屋内一众:“……”
预兆
一屋子小辈。
秦荣很快切了西瓜上桌, 钟影裴决和周崇岩就围着桌子低头吃瓜。一旁,范婧端了盅山药羹出来,秦云敏在她妈眼神的示意下, 抱着白居易也挪到桌前埋头喝。
两口子忙活一上午, 这会也歇下来,远远坐在沙发上看着几个小的不吭声吃吃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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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决今年三十了吧……算算。”范婧凑到秦荣耳边并不算小声地说。
被点到名, 还未抬头,身旁三道视线紧跟而来。
裴决:“……”
秦荣:“比小周大三岁——小周里面最小吧?”
紧接着, 三道视线汇聚周崇岩脑门。
周崇岩:“……”
小狸花慢一拍,这会也探头朝一直兢兢业业照顾它的兄弟看去。
屋子里只开了风扇,阳台门半开,热风一阵接一阵。
外面日头高亮,空气里有股西瓜的清爽气味。进入七月,南州雨少得可怜。往年也是这样,但似乎今年更干燥些。
“……影影头发还是蛮多的……从小就这样,跟她妈一样。”范婧语气带笑。
这回, 那头话音都没落, 三道视线已经齐刷刷定格在钟影头顶。秦云敏还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钟影:“……”
“你们老秦家是不是男的都秃啊?”说着, 范婧嫌弃地打量了眼身边的丈夫。
随即,桌边四道视线扭过来, 看向沙发上的秦荣。明晃晃的太阳正巧落他脑门, 珵亮珵亮的。
秦荣:“……”
一早就知道钟影和裴决要来,况且家里还有个孕妇,中午一桌饭菜还是颇为丰盛的。只是秦云敏吃的不多,她已经有些孕吐了, 吃几口就要跑去吐,一顿下来, 范婧脸色越来越差。小辈里根本没人敢吭声。秦云敏懒得看她妈脸色,干脆躲进房间,钟影安静吃完碗里的,也悄悄钻进去,留下裴决和周崇岩努力节约粮食。
“我记得你怀的时候不吐啊。”秦云敏抱着小狸花靠在床头。
小狸花似乎知道她不舒服,仰头瞧秦云敏的眼神无比怜爱。
钟影的手就没离开过她姐的肚子,这会一边摸一边说:“琰琰肚子里就很乖。”
秦云敏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感觉舅妈就是担心你。也不是怪你。”钟影抱了个靠枕,躺到她身边。想起今早门口听的那几句,范婧应该还是着急她女儿总是犹豫拖拉的性子。
秦云敏摸摸她的脸:“我知道。”
“你怎么想的?”钟影仰面瞧她。
听到妹妹问,秦云敏没立即说话。
一会像是想起什么,她笑起来,低头去看钟影,神色温柔:“检查出有的时候,我俩坐在医院椅子上,你不知道,真的空白,大概五六分钟,两个人都是空白的。”
似乎能够想像那个场景,钟影也跟着笑。
但也许是正对的墙壁上描绘的全是五颜六色的孕期常识,两人渐渐也回了神。
秦云敏扭头注视宕机的周崇岩,发现他表情极其认真,似乎在考虑什么,又好像在极力回忆什么。
“想什么?”秦云敏问他。
周崇岩同她对视。笑意一贯的面庞此刻严肃又慎重。
心底闪过一丝紧张,出现得过于短暂,秦云敏也不清楚紧张从何而来。可是,伴随着那一刻的心跳加剧,不知是不是错觉,一道渺小又微弱的心跳忽地窜进她心底,与她共振。
秦云敏睁大眼,僵硬维持之前的姿势,呆呆看着周崇岩。
周崇岩伸手抱住她,叹了口气,说:“在算以后大概要看多少动画片。”
秦云敏:“……”
他不知道她身体里发生的细微变化,但他已经开始进入角色。
秦云敏抱着周崇岩,好一会,真是又想哭又想笑。
“——然后你们就去看动画片了?”
钟影一下坐起来,乐道。
“周一电影院都没人。我和他坐了一下午,看了两部。”
“说实话,除了第一部开头真的一点、一点都看不下去,后面看进去还是很有意思的。”
“感觉小朋友的世界也是讲逻辑、讲道理的。”秦云敏笑。
似乎每次姐姐处理问题的方式都让她心头柔软,钟影搂住她腰,点点头说:“我可以给你推荐琰琰最喜欢的两部。我也很喜欢。”
相比房间里的温馨平和,一墙之隔的饭桌上就有些让人无所适从。
自从秦苒去世、钟影离家,秦钟两家彻底没了往来,这还是范婧多年后第一次再见裴决。
印象里,那个少年话极少,做事却稳当,很会照顾人。还是听秦苒讲的,说裴决喜欢钟影,只是她家女儿心思简单,裴决估计要多等几年了。这会,看着低头认真吃饭的裴决,范婧心底不由感慨,这是多少年了。
“怎么会来南州工作?”范婧笑着问。
“我记得后来都搬去深州了。”
裴决放下碗,笑着说:“这边正好有机会。”
“怎么?家里不给你机会?”范婧好笑。
周崇岩转头瞧裴决。
秦荣也笑:“还是要回去帮忙的吧?小时候就看出来了,你爸妈对你期待挺高的。”
他说完,范婧眼神稀奇地瞅他一眼,似乎这样正式的话从自己丈夫嘴里说出来,有点莫名其妙。
妹妹面前可以发自真心地抱怨,面对长辈,裴决颇为沉稳:“这边的工作还是很喜欢的。”
只是他说完,周崇岩鼻腔发出一声类似笑的短促气音。
喜欢工作,鬼信啊,稍微动点脑子都知道他喜欢——
边想边抬眼,周崇岩忽然发现其余三人的视线不知何时都转向了自己。
这声轻笑完全下意识。原来笑出声了。
周崇岩:“……”
他恍若无事,低下头吃碗里的,几秒突然吸了吸鼻子,嘟囔:“天气太干了。”
裴决面无表情,再一次发现这些个搞体育的,真是一个比一个没脑子。
“你爸妈有钟振的消息吗?”
范婧皱着眉头问裴决:“真去美国找他儿子了?早几年回宁江,听钟家那边的人说,他儿子好像有病?”
握着筷子的手稍停,裴决抬起头,微微一笑,语气如常:“没有。”
秦荣拉下脸:“提他干嘛。”
似乎也知道这会提不合适,毕竟钟影还在房间,范婧收了话头。秦荣还是很气,站起来收拾碗筷,脸色越来越沉:“最好永远别回来。死也死清净点。”
气氛显而易见地沉默下来。
范婧担忧地看了眼走开去厨房的丈夫,转移话题问裴决:“琰琰在英国还好吗?这趟过来还说要瞧瞧小姑娘是不是长高了。”
裴决:“过去的时候有点水土不服。这阵还好,学得很开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开心到已经两天没给她妈妈打视频了。要不是赵慧芬每天都和钟影联系、说公主忙着交朋友,钟影已经要怀疑这段母女关系了。
范婧笑着点头:“小姑娘性格好——影影怀的时候,心情不是很好,可把我和她舅舅吓坏了。”
“孩子其实长得快,一天天的……”说着,她的目光投向自己女儿的房门。
房间里,两姐妹贴着睡了个午觉。
醒来外面隐隐有雷声。
天也阴了下来,空气里干燥尘土的味道十分明显。
“吃了晚饭走?”秦云敏摸了摸钟影头发。
钟影摇头,打了个哈欠,眯眼往一旁找手机,说:“下午要去他那边看看装修进度。”
“琰琰的房间?”
“嗯。”
“舅舅舅妈一直在这里照顾你?”钟影起身朝外走去。
秦云敏抱起窝在枕头边的小狸花,点头无奈:“他们是这么说的。”
“嘿,我省事了。”她扭头朝姐姐一笑,打开门就要出去。
秦云敏乐了:“是是是——大小姐,谈你的恋爱去吧。”
钟影:“……”
只是门刚打开,就听范婧的声音不高不低传来:“……你没见她吃饭的时候吐成什么样?月份大点再结怎么了?搞搞清楚老秦,太阳底下还有什么新鲜事?你倒好,觉得自己女儿怀着孕结婚新鲜——”
“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荣明显急了:“女孩子肯定要漂亮嘛,到时候婚纱——”
“她自己不知道?用得着你多提一句?这么多年你见她哪回听过我俩的?自己磨磨蹭蹭,别人的话也不听,活该……”
扭头,对上翻了个白眼的秦云敏,钟影笑着做口型:“我再待一会吧。”
正要悄悄关上门,不知道秦荣又嘟囔了句什么,范婧的声音忽然尖细起来:“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秦家人都拧巴!你妹妹——”
她陡然深吸口气,嗓音变得颤抖:“我不说了。你已经折了一个妹妹了。反正我的女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她愿意,她愿意怀着孕结婚就怀着孕结婚,我不嫌丢人!”
秦云敏下床,拍了拍站在门边钟影的背,冷着脸“彭”的一声用力甩上门。
门外猝然一惊。
范婧和秦荣同时反应过来,互瞪着彼此,都有些懊恼。
“影影?”
秦云敏拉着她手,仔细瞧她有点发愣的神情,担忧:“没事吧?”
这么些年,她十分清楚妹妹心底的痛苦,除了闻昭,就是秦苒。
钟影回神,之前的笑容很淡地维持在脸上,但是此刻也是真的在笑。
见秦云敏已经有些忧心忡忡了,整个人都凝重起来,她笑着弯腰对着秦云敏的肚子说:“宝宝别怕哦。妈妈刚刚在关门。动作稍微有点大。妈妈爱你的哦。”
秦云敏定定打量着她。瞧钟影神色始终温柔,心下也渐渐平复,可还是禁不住担心,便又问了一遍:“真没事?”
钟影无奈:“姐,我真没事。”
顿了顿,想到什么,她又笑嘻嘻地说:“姐你太夸张了。”
真是好气又好笑,秦云敏佯作板脸,点头道:“……好的,大小姐。”
钟影:“……”
她依旧是笑着的,被打趣后,露出一副有些孩子气的表情,好像回到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样子。
“裴决呢?”秦云敏问。
两口子在外面那样说话,只能说明裴决和周崇岩都跑了。
“他说他在咖啡店等我。”
秦云敏也去拿手机,看见周崇岩发来的球场定位,笑着说:“我爸妈真的是……”
一场雨要下不下。
酝酿太久,有种大雨倾盆的预兆。
成片的乌云垒积在天边,空气里潮意明显。风也大了许多,连日的干燥让扑面而来的灰尘感更重。
远远的,钟影看到咖啡店门口的裴决。
他正低头盯着手机,似乎在算信息发出去那么久,醒来的妹妹到底下床走了几步。
一片黯淡光景里,他垂眸站立,看不清面部,只觉眉宇微皱,容色严整。
身旁行人匆匆,神情仓促,似乎都预料到了一场暌违已久的暴雨即将来临。
似有所感,裴决抬头。
一眼瞧见人,他并没有稍显轻松,而是大步走来。钟影也笑着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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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近前,裴决拉住钟影的手往车那边走,语速稍快:“天气预报说半小时左右有特大暴雨。我们先开过去。应该用不了半小时……”
“车上没伞。”他又说。
钟影点点头,跟在他身边,笑着道:“没伞也不要紧。”
妹妹
天气预报还是很准的。
只是他们没料到, 这个时间从市区往回赶的人也多。车子在半途堵了十来分钟。临近栖湖道,暴雨已然如注。车前窗完全看不出周遭光景。天色都被搅浑,午后那一阵的晴朗明媚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钟影瞧了会外面, 想起什么, 转过身伸手往搁在后座的包里掏了掏,掏出两颗不同口味的奶糖。闻琰经常在她包里找吃的, 她也有习惯时不时放点。这会派上用场,便十分贴心地全都送到哥哥面前。
包裹着的糖纸是两只卡通小兔子, 圆滚滚的脑袋里装着糖果,色彩缤纷。它们挨着脑袋安静地躺在妹妹手心,十分可爱。
裴决好笑着瞧了眼钟影,没接,拿起手机点开天气预报,说:“要等一会。”
雨幕滂沱,后视镜里一片模糊。
钟影点点头,拆了两颗一起放嘴里。她吃糖就是吃糖, 直接嚼碎了含掉, “咯哒”、“咯哒”没几下, 口腔里过度充溢的酸甜滋味一点点弥漫开。光泽艳丽的唇瓣微张,雪白的贝齿忽隐忽现, 碎开的小粒糖果在她的齿间晶莹又湿滑, 发出细碎又轻巧的动静。
空间狭小,头顶雨声密集。
栖湖道茂盛的夏日浓荫汇聚成一缕缕墨绿色水纹,在眼前不断延展。
搁在方向盘上的手动了两下,裴决目视前方, 转头看钟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什么味道?”
钟影正在手机上和秦云敏发着信息, 两姐妹约好了下个周末一起去医院预约建档。闻言,她拿出还捏在手里的糖纸,认真念道:“橙汁和西瓜汁。”
倒不是想吃糖,只是见妹妹嚼得有声有色,他觉得有意思,又问:“还有吗?”
钟影抬头看他。
不知怎的,她忽然翘起嘴角笑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瞳望着裴决,身后玻璃上倾泻的雨水暗光倒映出她一头绸亮柔顺的长发。
“怎么了?”裴决也笑,下意识伸出手去摸她的脸颊,拇指贴上就蹭了蹭妹妹光滑柔软的肌肤。
“你是不是想亲我?”钟影笑得狡黠。
裴决微愣。
——他这个反应虽然短促,但两人四目相对,再短促也直截了当地展现在了妹妹眼前。
这下,换钟影一愣。
随即,裴决就知道大事不好。
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别的什么,钟影的脸先是红了,她瞪着裴决,眼神怔住,闪过一丝无措,和一丝不知作何反应的短暂茫然。几秒回了神,她就有些恼羞成怒,脸上亲昵的神情使劲板住,接着,用力瞪了眼裴决。
转开还被他摸着的脸颊,钟影一股脑凑到车窗前,留给裴决一个乌漆嘛黑、乱蓬蓬的后脑勺。
裴决:“……”
说实话,钟影那句话之前,他应该是没有这个想法的。不过裴决自觉反思——想吃妹妹嘴里的糖,和想亲妹妹,难道不是一个意思?就算没有,那也只是一时的想法不够清晰造成的假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现在想这些一点用没有。
裴决叹气。
久违的夏日暴雨,远处的湖影蒸腾出氤氲水雾。
入耳的雨声和之前一样,但似乎轻了些,车内动静变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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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倾身过去拍了拍钟影肩膀,摩挲的衣料带起一阵窸窣,裴决语气带笑,试探得并不明显,却是显而易见的柔和:“那现在还可以亲吗?”
钟影冷酷答道:“不可以。”
她极其果断,开头的话音起得也刚刚好,像是知道裴决有此一问。
裴决点了两下头,不作声观察了下车窗上倒映的妹妹微微鼓着的腮帮,坐回去没再说什么。
气氛照理是有些僵硬的。只是嘴里含着的糖太碎,吃下去的时候总会发出过分可爱的细小动静,于是雨声滂沱的车厢里,好一阵晶莹剔透的糖碎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决安稳坐着,弯起唇角笑了好一会。
没多时,雨声渐歇。
远处的山影像是被浇透了,露出朦胧的青灰色轮廓。微弱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探出,潮湿的空气中很快洋溢起蓬勃的热意。
车子沿着栖湖道驶去。
车窗打开,湿润又清新的风拂面。短短一分多钟,盛夏炙热的骄阳将层积的雨云火速蒸发,蔚蓝的天际大片敞露,鼓噪的虫鸣在一阵泼天大雨之后再度响起。
小区门口的安保朝裴决点了点头,似乎知道这趟他们过来是干什么,接着便拿起电话给物业打去。
电梯里冷气很足,湿热黏腻的触感眨眼消失不见。钟影径直往最里面走,然后对着电梯内的装饰画抬头仔细研究。
裴决:“……”
按下楼层,他走过去跟着妹妹一起看。
说实话,如果不是今天的“意外状况”,他是不会注意电梯里的装饰的。这会,他跟着钟影一起看,倒觉得有点意思。
纹理细腻的木质画框中心,是一个微微侧脸背朝众人的女子,即使笔触油画感过重,还是能看出那道美丽又姣好的面庞。画面右下角,点缀了一只通体雪白、毛发蓬松的布偶猫,冰蓝色的眼瞳瞧着画框外的人。就是不知道是故意的、为了营造这副装饰画的意趣,漂亮得过分的布偶猫嘴角上瞥,看上去极其不服气。
背朝众人的女子态度模糊,这只猫的态度倒是显而易见。
“有没有很像你?”耳旁传来裴决笑意明显的声音。
钟影以为他在说那个女子,转头看他。
却见裴决专注的目光牢牢定格在那只过分迷人、脾气委实不大好的小猫咪身上。
钟影:“……”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电梯门打开,钟影扭头就走,没好气:“那你买回去好了!”
裴决双手插兜跟在后头,姿态闲散,看上去心情极其愉悦,他一边笑着看着妹妹直挺挺的背影,一边惋惜道:“我也想。”
“可是家里已经有一只了。”
“买回去肯定要打架的。”裴决念念有词。
钟影:“……”
远远的,两位物业已经等在门口。
裴决发现,如果不是外人在,妹妹这会应该是要打人的。但也幸好有外人在,去牵妹妹的手只被掐了两下。痛倒是蛮痛的。
“设计师的意思是尽量干净整洁的暖色调。视觉轻松温馨。所有的边框都做了处理,防止尖锐磕碰。学习区和收纳区的柜子比较矮,其实也是为了锻炼孩子的自主能力……”
物业详尽地做着介绍。
裴决拉着钟影,跟着一步步看。他面上如常,如果忽略一直把玩钟影指尖的手的话。
钟影被他弄得有点烦,好几次抬眼瞪他,只是裴决总以一副莫名又微微困惑的眼神朝她望来,嘴角却噙着了然的笑,一副无赖又正经的模样——外人面前不好太多次眼神交错,钟影真是烦死他了。
好不容易介绍完,裴决又问了下装修进度。钟影看着闻琰衣柜旁单独辟出的玩具收纳,心想,小姑娘回来得高兴疯,这下可以没完没了地买了,她再也不能用家里装不下做借口了。
家门口送走物业,裴决问钟影:“要不要去我们房间看看?”
他问得认真,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但钟影清楚记得,他们的房间没有在装修。只是前阵子换了几件软装。
钟影疑惑:“看什么?”
裴决不说话,拉她朝房间走。
进门的一路还煞有介事,进了房间,到了床前,钟影还在想看什么。
裴决拉她在床边坐下,神情是有些思索的。
半晌,就听他问:“现在可以亲了吗?”
钟影:“……”
他将她诓进来,不能说没安好心,但也过于幼稚了。
裴决看着钟影叹气:“一个多小时了,应该可以了吧?”
钟影忍笑,不想理他,起身要走。
裴决拉住她的手,和以前一样,晃了晃,语气求饶:“让我亲一下吧。”
他真是不管了。这会都不是无赖,就是撒娇。
估计车上就在想招了——想不出硬想,这个时候也硬是拖着人不让走。
实在忍不住,钟影笑出声。
拉人到身前,裴决伸手环住钟影的腰,看着十分好说话的样子,实则霸道得一点都不让钟影动。
钟影低头瞧他,过了会,语气严肃:“裴决,我发现你有点恋爱脑。”
想不到妹妹居然是这么看他的。
裴决顿住,半晌无语:“夸张了。”
他抱紧她,闷声闷气:“妹妹脑而已。”
钟影:“……”
一秒
长期住在这里的, 日常的食材定期有人上门更换添置。
像裴决这样隔三差五来一趟,还不一定留下吃饭或者自己做饭的,冰箱里只有储存期比较长的酒水和速食。虽然物业也会考虑临时的情况, 但住户大都选择外卖。毕竟临时准备的餐食, 不外都是些面食小吃。
错过晚饭,临时叫外卖, 要等半个多小时。钟影忽然发现住在这里不方便的地方。但她有种家长心态,倾向于外卖不健康, 转念便又觉得这样不正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个人都有些饿。裴决在房间里收拾床铺的时候,钟影洗好澡去厨房转悠,看看有什么能做的。所幸速食还算丰富,一应的调味也多。冰箱里一层层往下探索,除了水饺小馄饨,还有几块牛排。一旁随取的架子上搁着两瓶红酒、一打啤酒。
牛排拿出来静置。钟影背靠台面准备在手机上点几样蔬菜,到时候送来,时间也正好。
裴决出来的时候, 她正在处理牛排上的血水。半湿的长发扎了个低低的马尾, 厨房澄亮的光线落在她柔白沉静的面颊上。只是颊边还泛着细腻的嫣红色, 洇湿的鬓发落下,樱桃一样的唇、晶莹剔透的睫, 仿佛潮涌后的余韵, 声色旖旎。
他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人。过于纤细的腰肢,两只手臂圈上的感觉跟没圈没两样。其实一掌就能握住,只是某些时候尚欠力道,才需要两只手掌同时出力。不过那个时候, 她大抵气力快要耗尽,坐在他的身上、伏在他的肩头说不出话, 巴掌大的脸被汗水浸得白润,艳丽得好像四月暖春湿雨里的梨花。
“在做什么?”裴决低头去吻钟影颈侧。他好像一路过来就没看别的地方,这会也只盯着妹妹细长的颈子,亲得属实认真。
钟影:“……”
钟影笑着没说话,裴决只好稍稍错眼去看,然后点点头,转回去继续抱着妹妹。有那么几秒,他怀疑钟影用的沐浴露和自己用的不是同一款,不然妹妹为什么这么香——这样反反覆覆的几次毫无营养的思绪过后,门铃响了,他只好松开钟影去拿预定的蔬菜。
胡萝卜西蓝花彩椒,还有一盒口蘑。五颜六色的。钟影接过他递来的蔬菜,一旁的牛排还在解冻,但已经被她仔细剪断了筋部。好在天气热,解冻的速度还可以。
裴决看她有条不紊处理着手上的食材,时间间隔掐得正好,想了想,还是规矩地站到了钟影身后,不算碍人地小心搂住妹妹。
钟影:“……”
想起小时候,碰上大人临时不在家,两个人会一起做饭。
相比哥哥的娴熟稳练,钟影就有些手忙脚乱。她年纪小,裴决做惯了的,她都还是头几次做。在她看来,最保险的就是做汤,大不了都放进水里,煮开就好了。可即使这样,刚开始几次她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裴决不得不跟在她身边时刻瞧着。萝卜应该最先放进去,不然煮不熟。牛肉丸呢?钟影又问,她手里端着血淋淋的盘子,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得冒烟,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这会下。
其实裴决很想说,要不都我来吧。还能提前吃上。可谁让他有个懂事的妹妹。“我得帮你”,钟影信誓旦旦地说。于是,紧紧捏着锅盖的裴决十分信任地点了点头,目光如炬,只要妹妹下丸子,他就盖锅盖,炸死自己也不能炸到心爱的妹妹。
这还是其次的。最主要的是看火候和起锅。裴决也得左右指点。妹妹手里永远拿着筷子去戳。裴决说好了她还不信,非要戳出个洞才觉得东西是真煮透了。起锅的时候是裴决最惊心动魄的时候。满满一大锅汤——他会后悔为什么一开始没看着她放水。其实他应该从头看到尾的。收汁的食材他也得盯到最后一刻,不是为了防止没收好汁,而是防止过于严格的妹妹非要一滴水瞧不见了才罢休。
眼下,仿佛出现某种时空倒错。
虽然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妹妹身边,贴得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近,但手法娴熟、临危不乱的,变成了妹妹。
他搂着香香软软的妹妹,大概是想不起任何关于做菜的正经事。
午后一阵暴雨,入夜空气都变得湿润。
饭后裴决在厨房清理,钟影就抱着抱枕坐到沙发上和闻琰打视频。
比公主脑袋先一步探出的,是公主热情洋溢的声音。
闻琰笑着大声:“妈妈!云敏阿姨有小宝宝了!”
“奶奶和我说的!奶奶说周叔叔和她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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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影笑着点头:“对。你要有小妹妹或者小弟弟了。”
闻琰眼睛极亮,她注视着屏幕里的妈妈,乐滋滋:“可以都要吗?”
“小妹妹!小弟弟,我都要!我可以带他们玩!我会好好带他们玩的!”
话音未落,冷不丁传来陈知让的声音:“那我带弟弟,你带妹妹好了——你一个带两个很辛苦的。我妈说小孩子特别烦人。”
闻琰唰地扭头:“不要。这是我家的弟弟妹妹,都是我的。你为什么要带啊?”
陈知让理所当然得好像已经改姓:“我为什么不能带啊?”
闻琰:“……”
钟影:“……”
屏幕外,传来赵慧芬和吴宜笑岔气的声音。
大概是孩子的话具有某种言灵的效果,正式检查那天,医生忽然问秦云敏,是有计划的怀孕吗?秦云敏一愣。见她这样反应,医生笑着说:“别紧张。你这个是双胎,双绒双羊,两个胎盘。”
钟影顿时睁大眼,那一刻真是又心疼又高兴。她蹲在姐姐身边,两手轻轻环着秦云敏肚子,一双眼仔细瞧着,好像已经能看到两个宝宝在里面手拉手。
秦荣和范婧是最高兴的。夫妻俩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好一阵,在医生的说话声里,秦荣看上去都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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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周崇岩。
他始终紧皱着眉头,不是很理解,因为不理解,开口语气都变得急促:“什么绒?为什么是个羊?两个?怎么会是两个?装得下吗?”他越说越忧心忡忡,投去看秦云敏的眼神都可怜起来。
“双绒双羊就是两个胎儿不共用一个胎盘。其实这样对宝宝的生长比较好。”
“宝宝的生长?那妈妈呢?”周崇岩无语。
医生被他问愣了,也有点无语。
秦云敏忍不住笑,轻声:“你别瞎说。听医生的。”周崇岩更加沮丧了。
等秦云敏被护士带去检查,他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好长时间,沉默得像是变了个人。
一旁,范婧有些严肃地打量着他,似乎担心周崇岩这样会影响她的女儿。她像个进入紧急状态的母狮子,周遭传递来的任何动静都必须经过她的眼神审视。秦荣倒始终一副乐呵呵、喜极而泣的模样,一会就跑到一边打个电话。
钟影走过去在周崇岩身边坐下,她知道他心底的担忧,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崇岩,没事的。”
周崇岩没吭声,半晌用力抹了把脸,没抬头,闷声:“嫂子我知道。”但他其实有些欲言又止。
钟影笑着道:“你好好陪在云姐身边,她一定会没事。”
说完,周崇岩扭头注视她,嘴巴微动,片刻,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钟影怀孕的那九个多月,他是眼睁睁看过来的。赵慧芬几乎操碎了心。她甚至一度天天跑去庙里,恳求那个高高在上的菩萨保佑她,不要失去了一个孩子后,再失去一个。她年纪大了,已经孤苦无依了,要真是这样,菩萨就再狠点心吧。秦云敏更是夸张,轮班照顾完钟影回来总要哭。他甚至怀疑那段时间,两姐妹掉得眼泪一样得多。
裴决打来电话的时候,钟影已经到家了。
他第一句就是:“我妈说云姐是双胞胎?”
钟影:“……”
这个消息渠道够曲折的。
钟影笑:“对,到家了?”
裴决也笑:“车库。”说着,那边传来车门关上上锁的动静。
钟影起身往阳台走。
她是在秦云敏家吃了晚饭再回来的。只是夏日昼长夜短,这会夕阳的余晖还挂在最边上。尖尖弯弯的月亮挂在另一头,深蓝夜幕中,很小的一弧,却亮得惊人,好像一个按钮,等着入夜时分按下,月光彻底铺满。
她趴在栏杆上朝不远处瞧,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钟影忍不住想,裴决的这个消息是吴宜那里告知的,那吴宜是不是也会希望……她纯属自己在琢磨,一时间走了神。
只是没有逃过裴决的耳朵。
他问她:“怎么不说话?”
钟影怔神,下意识道:“裴决,你有想过孩——”
“没有。”
这下不是走神了,是完完全全的愣住。在那两个字都还没完全发出声的时候,裴决的回答果断得近乎冷酷。
远处暮色的尽头,出现一个人影。裴决似乎也看到她了,他走到楼下,仰头朝她望。一如过去的某个瞬间。
钟影不知道说什么。
裴决的反应已经不是意料之外了,根本就是离奇。
但也许是她自己想太多,于是,钟影朝楼下的他招了招手,语气带笑,试图晃过前一刻的戛然而止。
“有没有看到月亮,好亮。”
裴决不作声。
这个话题出现得太过偶然。裴决想过以后和钟影好好聊一聊,至少是坐下来的,而不是现在。
他们甚至隔着一段相当长的距离。
过了会,裴决转头朝钟影说的月亮看去,确实很亮。
再次开口,他的语气和缓而平静。
他对她说:“影影,我想过,很多次——”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才有了些微的起伏。
夏夜鼓噪的晚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朦胧的树影在视线的边缘影影绰绰。
钟影低头望住他。
忽然间,她就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
裴决说:“我想,我大概永远都无法得到你的全部。”
死去的闻昭、与她血脉相连的闻琰,裴决凝望着她,语气落寞:“你给我的太少了。”
月光亮起,落在心爱的人脸上。
钟影被他弄得也有点委屈:“那你是在怪我吗?”
裴决叹气:“不是。”
听到他的否认,钟影沉默下来。心头的委屈并没有平复多少,此刻的心绪让她止不住地难受。
“肯定在怪我。”她低声。
她笃定了他的委屈,一如此刻面对自己的委屈。
裴决忍不住笑:“那也只有一秒钟。”
他的遗憾或许是十八岁那年没能亲吻到她,但就像他说的那样,只是一秒、刹那的意难平,裴决想,往后是分分秒秒。
无数
这个话题开启得太突兀, 两个人却都表露了真实的想法。
钟影觉得裴决是在怪她——就像之前提到闻昭那样。
只是相比那时的气愤与莫名的委屈,这会只剩下难以抑制的难过。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呀。钟影真是无可奈何。他觉得她给的少——那他怎么不干脆做闻琰。要多少给多少,天天心肝宝贝好不好?钟影瞪着玄关, 好像一只时刻准备出击的猫咪, 看上去轻轻柔柔,实则动作快得不得了。
就等着人出现了。
开门声“磕哒”一响, 裴决还没露面,钟影就说:“一秒钟也不可以。”
裴决:“……”
说实话, 上楼的时候他想过妹妹会同他说什么,至少也应该是正正经经的、严肃的,两个人就孩子的问题正式谈一谈,他说说他的想法,妹妹说说妹妹的想法,然后抱一抱,最好还能亲一会,晚点再一起睡觉。
结果门还没彻底打开, 妹妹就告诉他, 怪她也没门。
裴决好笑地看着她。
他没立即说什么, 半晌在钟影的瞪视下,换鞋走过来, 摸了摸钟影的面颊, 点头道:“行。”
从小到大,他几时怪过她。喜欢她还来不及。
给少点就少点吧,裴决想,时间还很长——闻昭都死了那么久。闻琰以后肯定要出去上大学, 也会组建自己的家庭。妹妹就是他的。往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样回头看, 那些人最后都会是一个小点。不值一提的。
问题在各自的脑海里解决。
隔天去秦云敏那,两姐妹聊起,秦云敏像是第一次认识钟影,听她说完忍不住脑袋靠后仔细打量了会钟影。片刻,她一副真是开眼了的表情,笑着说:“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娇纵了。”
钟影:“……”
裴决不是很明白:“所以你们姐妹什么都聊吗?”
钟影更加不明白,她明明在同他说“娇纵”,为什么裴决会关心这个。她只能再问一遍:“你没有觉得云姐太夸张了吗?”
裴决弯了弯唇角,笑意含蓄:“我觉得秦老师说得挺对的。用词准确。不愧是老师。”
“我都没想到。”
钟影:“……”
七月底的时候,裴决出国培训一周。
这次和东捷合作的航校正好是裴决之前在美国学习的航校。航空公司购入新机之前、或者海外合作的科研团队有了新的研发,都会派两到三名经验丰富的机长过去负责检查和试飞。
往年这都是轮流制,轮到谁算谁。今年正好赶上裴决和段启淮。只是段启淮老婆快生了,这个任务就临时给了另一位叫徐桉的同事。
出差一周,行李并不算多。
他自己一早收好了搁一边,晚上钟影到家,吃完晚饭和女儿聊天,进房间看到竖起的行李箱愣了下,反应过来,扭头就叫“哥哥”。
心虚的时候叫“哥哥”总没错。
裴决在收拾厨房,闻言好笑,心道这个“哥哥”叫得是越来越顺口。
“怎么了?”他探头。
钟影也在房门前探头,两人过家家似的,你来我往,煞有介事:“行李收好了?”
裴决:“没有,差一点。”他也是睁眼说瞎话。关键这个“一点”说得还蛮认真,挺像回事的。
钟影十分开心地点点头:“我帮你好吧?”说着,她转身进屋,声音远远传来:“差什么……?”
只是她的声音很快就顿住了。
裴决不作声笑。
一眼就能看出,行李已经收得严严整整,隔断的防水层拉链也拉好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钟影扭头,好笑:“差一点?”
裴决站在门边,笑着瞧蹲地上的妹妹,依旧一副显而易见的模样,颔首:“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许是他表现得太像回事,钟影被他糊弄,低头拉开链仔细瞧:“什么?”她挨个翻了翻,夹层里的证件也拿出来数了数,没一会,行李箱就和刚收那会没什么两样了。
翻了一圈,也没找到可能遗落的东西,钟影想了想,抬头询问:“要我给你找点药吗?”
裴决:“……”
“感觉剂量会很大。”他严肃道。
见状,钟影脸色也凝重起来:“你怎么了?”
她这样,裴决怀疑自己是不是开过玩笑了。本着身为兄长首先就要态度端正,他过去拉她起来,笑着解释:“逗你的。”
“差一点就想带你去了。”
“药管什么用啊。天天想你,天天吃药吗?我不要工作了。”真是黑的都能被他说成白的。
钟影:“……”
钟影憋笑,脑子里闪过裴决那句无厘头的话,配上他一贯稳重寡言的性格,真是想不到。几秒没憋住,她笑得站都站不住。精致的眉眼弯成灿烂的月牙,神采奕奕的,室内柔白灯光下,过分愉悦开朗的容色一瞬间惊人得好看,如同枝头春意,整个人都比平时跳脱些许。
裴决也笑。他注视着钟影,手还拉着她,只想拉她再近点。
可下秒,就听妹妹哈哈哈:“下次别说这么肉麻的好吗?”
裴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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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急转直下。
钟影笑得不行,转身朝客厅走的时候,想起什么,煞有介事地搓了搓手臂,扭头对裴决笑得更开心:“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她这么说,脸上全是笑意,注视裴决的眼神格外亮。
裴决原地站住,佯怒:“……过来。”作势就要去逮她。钟影似乎知道,调转方向直接跑进闻琰房间,关上门,笑得更大声。
真是幼稚的妹妹。
原本以为她顶多就在女儿房间待几分钟,可等裴决再次收好行李箱,门还是关得严实。裴决过去敲门,打开发现钟影坐在床边翻看闻琰的相册。她看得认真,一面面翻过去,有些要停留好久,嘴角笑意温柔,眼神更是柔软。
抬头,钟影对他说:“快一个月没见面了。”她是真心实意地想念,望向裴决的目光都如水,好像想得不行了,恨不得闻琰能立马跳到她怀里。
裴决:“……”
见裴决看着她不作声,钟影笑着问:“怎么了?”
裴决大度道:“没什么。”
钟影:“……”
“就是在想,明天这个时候你还会不会记得我。”
钟影:“……”
一旦将一些比较摆上明面,似乎并不会消解比较,只会让比较愈演愈烈。
钟影快被他委屈死,伸手拉来裴决,模样严肃地安慰哥哥,保证道:“明天应该还是能记得的。”
裴决点点头,语气体贴:“还是忘了吧。我的好妹妹。”
话音落下,好像回到小时候,可小时候的妹妹笑起来也是含蓄的,小小一个,站在哥哥的身边,笑得眯起眼。不会像这个时候,坐在床边一把抱住他,仰头一个劲朝他笑。笑容甜美,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他全部的影子。
裴决伸出两只手掌捧住妹妹的脸,轻轻揉了揉,忽然想,确实一秒都不可以。
他舍不得。一秒都舍不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怎么可能舍得。
分别的思绪到了晚上似乎才有了酝酿的迹象。
裴决洗好澡,就见钟影坐床上,表情不大好。他倾身过去亲了亲她温热的面颊,把人抱进怀里,低声询问。
钟影没说话。也许是临睡灯都暗了,气氛沉淀下来,脑子里想的也单一。
“明天走吗?”过了会,她朝他问了句废话。
裴决却认真道:“第二天凌晨到,到了就给你发信息。”
“给我打电话。”钟影抱住他,转头埋进裴决肩窝,闷声:“我会整晚都等你的电话的。”
真是受宠若惊。
裴决拿她没办法,只能去好好亲她。
被窝里断断续续的吻,两个人都没说话。有一会,亲吻变得像呼吸,又有那么一会,安静的拥抱胜过此前的无数时刻。
钟影埋在裴决怀里,数了一会他的心跳,忍不住天真地想,天崩地裂也无所谓了,只要他在身边。
自觉
不知道为什么, 裴决离开后的几个小时,钟影总有些心不在焉。下班照例去看秦云敏,路上接到程舒怡的电话, 聊起最近的工作, 钟影便同她说了艺术团暑期的一些活动。
“怎么还是老样子。”
程舒怡笑:“我记得早几年还有一些交流,这两年怎么都在搞学生活动。”
钟影无奈:“学校看重这个, 还可以拿市里的奖,家长也乐意。”
没正式同政府合作之前, 南州市艺术中心最早是少儿艺术活动中心,主要给中小学的孩子参加周末活动提供专业的场所。所以一开始里面的老师也都是市里退休下来的老艺术家。气氛温馨,节奏也慢。后来南州着力发展文教,这个中心慢慢纳入市政规划,不仅和南州几个大学有了合作,后续为了增强专业性和影响力,也从各个渠道吸纳了一批年轻的老师。
但最近几年确实一直在搞学生活动,外出交流少了许多。钟影和程舒怡刚调入艺术团的头两年, 她俩还参加过几场大型巡演活动, 虽然累死人, 但也十分有趣。
“今天还和李老师在聊,说起南州的艺术团, 她说她大学毕业那会就听说了。只是现在各地方的艺术中心赚钱的居多, 都不怎么组织巡演学习了……”
程舒怡嘴里的李老师就是这次在香港给她提供工作机会的学姐。以前还在她们的学校搞过十分热闹的合唱团。
两人聊了没多会,程舒怡那边忽然传来巨大的一声“砰”,好像有什么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
钟影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程舒怡走了几步, 似乎走到门边打开看了看,关上门的时候同她抱怨:“楼上新搬来了一户。这两天总是在挪家具……幸亏我白天不在家……”
钟影记得之前去香港她说楼上住了一位姓钟的老人家, 怎么还没一个月就搬走了。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心头一掠,便没多问,只是叮嘱她一个人住在那里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尽管打电话,平常也要多注意休息。
也许是因为怀了双胞胎,秦云敏孕吐特别严重。
范婧整天围在她身边,但这阵子下来,钟影还是发现表姐瘦了许多。晚饭的时候秦云敏吃不下什么正餐,就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抱着小狸猫吃零食。说来也是奇怪,孕吐强烈的时候,她连米饭的味道都嫌弃。
饭桌上,范婧问起裴决的出差,笑着说这段时间都来吃吧,反正我做这么多,该吃的不吃,不该吃的也不敢吃——说着,她的目光在周崇岩和秦荣头顶转了圈。钟影好笑地点了点头。
于是一顿饭下来,钟影感觉自己撑得路都要走不动了。秦云敏看出她反胃的表情,笑着说:“明天还来吗?”她手上捏着一小块核桃糕,手边还有一袋拆了只吃了一薄片的海苔。
钟影刚要摆手,想起什么,扭头朝餐桌看,范婧正同周崇岩说话,周崇岩乖得直点头。他俩身后,秦荣轻手轻脚路过,生怕妻子半句想起自己,叫过来一起听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钟影凑到姐姐身边,小幅度摆了摆手,委婉道:“明天加班呢。”
秦云敏顿时笑出声。
她一笑,那边三个人都看过来。范婧也笑,忙问怎么了。秦云敏说:“影影说明天加班就不过来吃了。”钟影朝姐姐瞪眼,连忙转头解释:“不、不是——”
“这有什么!”范婧一副宠爱的表情,对钟影说:“舅妈给你送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钟影:“……”
秦云敏更是哈哈大笑。
晚上到家,钟影感觉胃有点疼。吃得太多又太补,胃里一下承受不了,临睡上床躺下来都不舒服。
不过她今晚是有任务的,吃了辅助消化的胃药,熬夜看了会剧,凌晨三点多的时候,裴决的信息就发来了。
“落地了。”
钟影拿起手机秒回了一个贴贴的表情。
果不其然,下秒裴决电话就进来了,他语气里压着明显的笑意,似乎不想将自己的愉悦表现得太明显,以免妹妹不认真听话睡觉。
“现在可以去睡觉了。”他铁面无私地说。
钟影摸了摸胃,话题十分自然地岔开:“今天在云姐家吃多了。”
裴决:“……”
“怎么吃多了。吃药了吗?”裴决想,就聊一分钟,一分钟后再赶妹妹去睡觉。
钟影:“云姐吃不下。崇岩不敢吃,生怕吃多了云姐没得吃。结果舅妈全给我吃了。”
裴决不由笑:“明天就说加班。”
钟影:“……我就是这么说的——你知道舅妈说什么吗?”
“什么?”
“给我送饭。”
裴决:“……”
几分钟后,裴决跟在随行队伍的最后头,抬起腕表看了眼时间,嘴上有条不紊地和钟影聊着南州艺术团这几年的改革方向。
下午三点多,这座位于美国中西部的大农业州,强烈的太阳光直直照射在人身上,仿佛进入过度曝光的炙烤室,皮肤都晒得开始发红。
同行的机长与前来接机的工程师和制造商代表都戴着墨镜。
时间还是很紧凑的,他们没有过多寒暄,短暂地介绍和交接后,便大步朝着视野尽头的几架直升机走去。这次试飞的地点距离较远,一般的交通工具过去需要三四个小时。
挂了电话,裴决快步跟上同事,一边从上衣口袋掏出墨镜戴上。沉稳俊朗的面容上,宽阔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愈加显眼。
很快,迈出阴影的一瞬,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刺眼日光在他制服的袖扣上折射出一道狭长弧影。高大挺拔的身影顷刻落在地面,随着迈开的步伐大步向前走去。
这次购入的新机是东捷参与研发的,过手的文件尤其多。一路上双方都在谈细节,还有一会的地面检查工作。
五点不到,几架直升机缓缓降落在广袤无际的停机坪上。
日光斜照,亮度和一个多小时前没有任何区别,灼热感倒是减轻不少。
正式的试飞在后天的黎明时刻。舟车劳顿,前期主要的检查工作完成后,他们会驱车前往酒店参加这边准备的冷餐会。
吴宜打来电话的时候,裴决正要上机舱进行客舱设备预览调试。
“落地了吧?那边还好吗?”
裴决摘下墨镜,戴上耳机,“挺顺利的。”
英国这个点虽然早已入夜,但时间并不算特别晚。
“你们明天是不是做文件审查?”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阅的声音,吴总成竹在胸,笑着对自己儿子说:“找时间,你私下问问Frank,我打算在这批之后再购入一批货机。现在国内物流发展得比较好,你先帮我探探口风——可不能让他们提前清晰意向,这个坐地起价的功夫,你妈我挣钱也不容易。”
裴决:“……好。”
Frank是这趟过来负责交接的制造商代表。吴宜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她希望她的儿子能够同对方多打几个交道。
电话挂断之前,吴宜笑着说:“对了,后天的试飞顺利啊。”
裴决也笑:“谢谢妈妈。”
“和影影打过电话了?”
裴决:“嗯。落地就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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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那边顿了顿,半晌传出吴宜带笑的声音:“你说说你,早几年有这个自觉不就好了?”
温馨时刻到此为止。
裴决面无表情:“有点忙。先挂了。”
吴宜笑。
中断
赵慧芬偶然得知秦云敏孕吐厉害, 就给周崇岩支了个老方子,谁知效果立竿见影。钟影晚上同闻琰视频,把这件事告诉了赵慧芬, 赵慧芬得意道:“妈妈我见得太多了。就是琰琰在你肚子里太乖, 不然……”她没继续说下去。钟影笑着接过,语气如常:“是是是, 您老人家见多识广。”
闻琰挨着奶奶凑过来,冲着镜头眯眼笑:“妈妈, 我真的很乖吗?”她是得了意还要再冒个尖,小孩子心思,十分好猜。钟影点头盖章:“乖得不得了。”话音落下,公主开心得蹦蹦跳跳。
在英国快一个月,也许是语言环境使然,她不和钟影她们说话的时候,已经能十分流利地用英文交流。这会,她和陈知让两个在一旁嘀嘀咕咕, 钟影脑子里忽然冒出一点疑惑, 为什么每回视频都能看到这小子——除了那日因为生气闻琰和布兰克交朋友没出现。但也就那一日。其余时候, 堪称风雨无阻了。
只是这点疑惑到了秦云敏那,她是一点都不惊讶, 反而惊讶钟影反应迟钝。
“陈知让就是天天都跟琰琰在一块玩啊。”
“他刚转过来的时候, 没什么朋友。转学生一般都要适应一段时间。加上他身体不好,隔三差五的,课程落得多,补都来不及。半学期下来, 朋友交得也慢。三月份那会,记得吗, 闻琰和高浩宇打架,不小心打到他——甩手幅度大了点,给了来劝架的陈知让一拳。人家还流鼻血了。后来琰琰腿好了,回到班上第一件事就是给他道歉。有一周两人做了前后桌,往后就在一块玩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钟影:“……”她愣愣地瞧着表姐,发现这里面信息量惊人。
“琰琰没和我说她还打到别人了。”
秦云敏笑:“不敢和妈妈说而已。”
钟影:“……”
她一直觉得她的女儿主意很大,出生那会就开始了。医生说她状态不稳定,到时候可能得剖腹产,闻琰肚子里听到,心想,不行,得挑个妈妈心情还不错的日子快乐见面。于是,从羊水破到顺产结束,整个医院就没见过这么顺顺当当冒出来的小孩。跟个小精灵似的。挨着妈妈不哭不闹,一到别人手里,连哭带嚎。跟谁都有八辈子仇,唯独跟妈妈。后来所幸能认人了,才带着一双黑葡萄似的晶亮眼眸,仔仔细细地打量每一个人。秦云敏的眼睫毛,都被几个月大的闻琰揪下来几根。更别提程舒怡的头发。
“裴决什么时候回来?”
秦云敏翻了翻她妈不知道哪里找的老黄历,笑着说:“我俩被安排下周去领证,打算结束了请大家吃个饭。”
照理说这样的事他俩自己决定就好,但范婧被她女儿出其不意的人生安排搞怕了,这阵子陪在身边,秦云敏和周崇岩几乎事事都听按范婧的来。秦荣就因为受不了妻子的事无钜细,前两天干脆回家待着了。不过用秦云敏的话说,她爸在这边也碍事。因为她爸只要说一句,范婧就会追着他说个没完。从陈年旧事开始,一直到最近的几样,通通都能以小见大、以大见性格缺陷——秦云敏说。
“往前两天就回来了。”
钟影靠过去看,发现那天日历上的“宜嫁娶”三个字被范婧格外圈了出来。最近的这些天,虽然都没有明说“宜嫁娶”,但“忌出行”三个字出现频率很高。钟影心想,老祖宗是有一套的。
“这么快?”
钟影点点头,笑着说:“对。说时间还蛮紧的。”
晚上到家和裴决聊起,他那边正是上午。阳光依然刺眼,一行人出发前往会议厅。相比前一天正式的机长制服,他身边的同事都换上了深色西装。裴决和她说今天要走正式的文件审查,还有一些产权方面的交付,不过后面这些主要是双方律师的工作。
说话的功夫,阳光从很高的晴空照射下来,光线在半途弥散,折射出彩色的光晕。视频屏幕上那张英挺俊朗的面容轮廓变得无比清晰。裴决的步伐还是很快的,两人聊了没几句,光影忽地一偏,一行人井然有序地进了稍显空荡的大楼。
“那我不打扰你了。”钟影小声朝他笑。
裴决见她领口是熟悉的睡衣样式,便问:“要睡觉了吗?”
钟影点头,苦恼道:“这两天天天去云姐那吃饭,吃完回来脑子根本转不动。”
裴决笑:“睡吧,晚安。”
钟影没立即挂断,凑过去又十分小声的样子,虽然裴决戴了耳机,也没和同事站一块,但视频边缘还是能看到其余一些人的。
她说:“晚安哥哥。”
话音未落,画面中断。似乎慢一秒都是十分羞耻的。
裴决垂眸注视手里的手机,忍不住想起昨天他妈的话,就是说啊,早点干什么去了。
南州这段时间持续高温,据说比往年都高了一度。
钟影中午和同事去附近的商场吃午餐,路口扬起的尘土简直迷人眼。空气里仿佛有个抽干机,说话的功夫就能让人口干舌燥。等红绿灯的间隙,偶尔还能听到身旁的人聊着说今年的雨水极少,不知道什么缘故。
钟影眯眼瞧头顶强烈的太阳光,不由想起三四月份那阵阴雨绵绵,觉得这个天气越来越诡异了。
下班后例行去表姐家吃晚饭。
因为是周五,身边同事商量着吃火锅。钟影婉拒了。她想,如果舅妈知道,她正经的营养餐不吃,跑出去吃火锅,估计会和说舅舅一样说她半天。但毕竟是火锅,钟影走在半路都在走神琢磨火锅汤底的问题。
给裴决发去的信息还停留在今早,那会他们一天的会议不久前才结束,为了准备第二天一大早的试飞,钟影就没多和他聊。
她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忽然发现,从他出差开始,距离远了,那个跟前说自己“妹妹脑”的哥哥,不知怎么就含蓄起来了。具体特征就是她发过去的那些亲昵的表情,裴决的回复除了拥抱,要不就是摸头的表情。对比没走之前的那些亲吻,钟影越琢磨越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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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不是出了个差妹妹脑就丢了。她只是偶然发现裴决的另一面。他骨子里其实很规矩、很严肃的一个人。一般人距离远了,情感的表达会因为思念更露骨些。裴决不,他好像有一个自己的情感尺度,距离越远,越含蓄。
也许就是潜意识里这样了解他,在香港的那场离奇梦里,裴决才会一如始终地对待她。
“回来吃火锅好不好?”钟影笑着发过去。
紧跟着是三个手捧心心,表达“爱你”的表情。
饭桌上,说起定好的领证日期,范婧又问了遍裴决回来的时间。
钟影同她仔细说完,范婧转身去厨房的功夫,秦云敏突然凑过来说:“这次时间紧、任务重——”说着她自己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周崇岩朝她看来,见姐妹俩头挨着头一个劲直乐,便替她俩望风似的盯着厨房看。
秦云敏继续说:“你回去记得再和干妈好好说说。等她和琰琰回来,我俩单独请她们吃。”
钟影比了个OK。
到家的时候,手机上已经收到裴决回复火锅的信息。
如她所料,在答应她回来就一起去吃之后,依旧是一个摸头的表情。钟影看了眼时差,那边是黎明时刻,不过裴决说一阶段的试飞顶多四五个小时,也就是国内晚上十二点之前,她应该就能接到他的电话。
秦云敏的任务还在身上。英国那边的时间已近中午,距离闻琰午休下课还有一个多小时,钟影放下手机去洗澡,准备临睡再和赵慧芬打电话。
往常,周五的时候,碰上裴决休息,他们会一起出去吃饭。要不就是去趟栖湖道,顺便在那里过周末。蓝山的风景还是很不错的。那次吴宜裴新泊过来,一起爬了个山,之后她和裴决也爬过几次。
时间过得还是很快的,只是赵慧芬的电话一开始没打通,钟影想看会电影再说,谁知竟然睡了过去。
醒来已经是午夜。
手机上显示三通未接电话,就在一刻钟前。
钟影以为是赵慧芬回拨的,便笑着打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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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不过接电话的是吴宜。
钟影从没听过她的声音如此得慌张,她在电话那头,对钟影说:“影影,别怕啊。听阿姨说,裴决那边还在找,估计只是短时间的信息中断……”
后来吴宜说的钟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因为她发现,吴宜说的话,和当年闻昭出事赵慧芬打来电话时,开头说的,一模一样。
她放下手机,在沙发上坐了会,忽然感觉到一点冷,便起身往房间走去。
许诺
客厅的光线静止在房门口。
钟影在床边坐了会, 视线慢慢移到门边。
很短的一截白光,地板铺得时间久了,光落上去, 是陈旧的灰白色调。
这间房子是刚来南州那会就买下的, 装修花了大半年功夫,搬进来之前闻昭就走了, 此后这里面的布置就一直没动过。门后边连接地板的地方已经有些松动,客厅的光线爬进来, 钟影看到积满灰尘的缝隙里,那一点点蛛网的痕迹。
但也可能看错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做和蛛网有关的梦。
母亲出殡的那天,在春珈的老房子里,她一个人睡在外婆屋子里,就在房顶的角落看到一大片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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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一旦什么地方没了人,时间就会以另一种形式呈现。满墙的苍白与枯槁,蛛网好像时间的触角, 告诉每个进入这里的人, 如果不赶紧离开, 就会被包裹进去,再也走不了。
她躺在床上盯着看了很长时间, 长到窗外银白月光下的朦胧夜色最终都消融在一片墨青的寂静里。
春珈山里的风在午夜变得哀戚。
漫长的光阴里, 埋入这座山里的老人好像都会在这个时候回到故宅,一遍遍摩挲在世的痕迹。于是,伴随风声,桌台上的尘埃窸窣掉落, 墙壁上贴着的纸张也发出扑簌声响。未关严实的门缝里,一阵接一阵的吱吱呀呀。
他们走进走出, 热闹也冷清。
等时间再晚些,夜深到黎明之前,就会传来野狗的叫唤。长长的几声吠叫,好像某种仪式结束的象征。
如果不是闻昭来敲门,钟影想,她会就这么盯着蛛网一直看、一直看。仿佛和那些熟悉的鬼神一起在周围游荡,然后天亮之前,走出这间屋子,从此无根也无依地漂泊下去。
闻昭进来后没有说什么,只是抱住她,同她说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南州。钟影不说话,他就抱着她躺下,跟没看见枕头旁那盒药似的,另外找来枕头轻轻盖了上去。
“在看什么?”见她一直望着某个地方,闻昭语气轻松地问。
钟影指了指那圈蛛网。长久的绝望与痛苦,整夜的失眠,她的面色已经呈现一种灰败,好像阴影下的白瓷,浸透了苦水与潮气,轻轻一碰,细小的裂缝就会蔓延整座瓶身。
闻昭笑着说:“等明天送走妈妈,我们把这里打扫下好吗?”
他轻声询问钟影,好像在说一个十分日常的话题。
“这样以后妈妈带外婆回来,应该不会太生气。”他自顾自说着,仿佛事情就是如此,没有人真正离开,所有人都只是出了趟远门,他们只需要等在这里,按照他们的心意做好一切就好。
钟影没说话。
过了会,闻昭凑过来,额头抵着她的额角,埋进她鬓发的鼻息压抑又克制,他哑声,近乎哀求一般,对钟影说:“影影,理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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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你了……”
“我们不要看那里了好不好?你这样我真的害怕……”说到后面,他都哽咽起来,他伸手抱紧钟影,紧到不能再紧,滚烫的眼泪一颗颗掉进钟影脖颈,好像灼热的火星。
渐渐地,眼泪蓄满钟影通红的眼眶。她像是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浮出水面,气竭力尽,胸口剧烈起伏,大颗泪水顺着面颊滑落,视线陡然变得模糊。
蛛网被水倒灌,再也看不清。
她崩溃地哭着,片刻再也承受不住,扭头用力埋进了闻昭颈间。
“我没有妈妈了。”破碎不堪的嗓音,她呜咽着,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把我妈妈给你好不好?她会很爱你的,像爱我一样爱你。”闻昭再次收紧双臂,他的语气慌张又急促,生怕自己说慢一点,钟影就会不相信。
“她真的会很爱很爱你……”
闻昭重复着,一遍遍许诺。
好像一个咒语,告诉钟影,永远都会有人来爱她。无关其他、不顾一切。
赵慧芬看到钟影的第一眼有点不可置信。
她的儿子从哪找的这么漂亮的姑娘。漂亮得像一幅画。她笑着说。钟影被她夸得不好意思,抬头看向闻昭。闻昭得意,说高中就找准了。赵慧芬脸色一变,上前就是一抽,你给我早恋?!钟影吓了一跳,赵慧芬扭头又朝她笑,说这小子没影响你学习吧?钟影愣住,回过神来忍不住笑。
两人毕业后结婚,新月湾的房子就是那个时候买的。平常都是赵慧芬过去看装修,闻昭不忙的时候,或者钟影下班时间早,也会过去看一下,然后一起跟着妈妈回家吃饭。周崇岩经常来蹭饭,他是话多的,捧哏似的,跟在闻昭后头,开头都是哥你和嫂子带我吧啦吧啦之类。
那段时间除了装修新房,赵慧芬还忙着给周崇岩找对象,偶尔也会拜托钟影看看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周崇岩跟重返青春期似的,叛逆得不得了,怎么都说不要。饭桌上十分硬气,回回都以赵慧芬筷子敲脑壳收尾。她训他,说看看你哥嫂,真是不让人省心!有时候周父也会过来,他眼睛不好,看东西严重重影,医院里说最好还是手术,他心里害怕,总是不答应。每回来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严肃模样,不过见自己儿子被揍,他倒是能乐几声。
后来的某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上班的间隙里,钟影听程舒怡抱怨宋磊忙着升职,一周都见不到两面。钟影笑着宽慰,说以后会慢慢好的。闲聊的功夫,她脑子里闪过赵慧芬的嘱托,又想起今天下班早,可以和闻昭一起去新房看看。
电话打来的时候,她刚下课,班里的孩子年龄小,一口一个“钟老师”,十分可爱。她笑着同他们说再见,接起电话就听到赵慧芬惊慌失措的语声。
天旋地转。
此后,时间就一直静止在了那一刻。再也没往前走过一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一度感觉自己是死掉的。任凭赵慧芬泣声哀求,她都不能做一点反应。她绝望到了谷底,好像又回到那间老屋,拿起了放在枕头边的药。
心底里做好准备的时候,她去琴行提交离职申请。
中午周崇岩突然打来电话,说嫂子你救救我吧。她有点好笑,赶过去一看,眼泪都要掉下来。
秦云敏抱着她哭个不停、说个不停,她都忘了琴行那边的事。第二天舅舅舅妈赶过来,听赵慧芬说了一下午,回到房间又抱着她哭。
钟影感觉有点奇怪,所有人都抱着她哭,她却怎么都哭不出来。
隔天,她瞒着所有人去了一趟春珈。
老宅许久没人来,蛛网结得更多。她还是坐在那间老屋里,盯着布满房顶角落的蛛网。有时候想妈妈,有时候想闻昭,像妈妈的时候掉眼泪,想闻昭的时候还是掉眼泪。仿佛只要她哭得再久一点,他们就会来到她身边。
可是空无一人。
蛛网似乎要结到身边。手臂都变得僵硬。
不知道过去多久,思绪都变得麻木,肚子却忽然有些不舒服。怀孕的感觉好像这个时候才变得清晰。
钟影低下头,一点点回神,过了会,她伸手轻轻抚摸腹部,心头歉疚地说,真的很对不起,妈妈太痛苦了,大概做不好一个母亲,你再考虑考虑好不好?像是回应她的绝望,肚子里一下变得安静,有种奇异的触感隔着肚皮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她,轻柔又温暖。
大概是太温暖了,整个夜晚,她坐在屋子里,竟然都没感觉到一丝的寒意与疲惫。
天没亮的时候,秦云敏和赵慧芬就找了来。当然还有哭天抢地的程舒怡。她们三个围着她,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又去摸她的肚子。钟影捂着脸哭了好一会,一会又笑起来,后来就是又哭又笑。
情况并没有变得有多好。
她失眠得太厉害,胃口也不佳,倒不是孕吐,就是单纯吃不下。医生说这样下去,对胎儿不好,但检查下来,闻琰好好的,她似乎铆足了劲要好好待在钟影肚子里,于是力所能及地乖巧,偶尔还能给钟影一点温柔的互动。
赵慧芬冥冥之中都觉得这是菩萨保佑。
毕竟只有菩萨的大慈大悲才能消抵这世间的大恸大苦。
闻琰出生的时候,简直万众瞩目。程舒怡哭了全程,秦云敏和周崇岩抱在一起哭。赵慧芬就不用说了,她已经开始信佛了。
闻琰真的像一块美玉,光华璀璨,带来希望与生机。
钟影看着她,忽然觉得,时间或许可以伴随她的女儿一起往前走走。
泡沫
此后的六年, 她好像从泥淖里一点点抽身而出。
精疲力尽的痛苦从未消失过,有时候看着闻琰会想如果妈妈在、闻昭在,会怎么样。但这个问题不能多想一秒, 只要多一秒, 时间的蛛网就会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泣不成声的时候, 呼吸都变得稀薄。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
房门口的那截白光不知何时变得黯淡,晨曦从身后笼罩过来, 雾一样的金色,带着些微的热度。
钟影枯坐一宿,站起来的时候,腿脚都僵硬。
她已经承受了两次失去,猝不及防、锥心刺骨,几乎要了她的命,她不想再承受第三次。
如果有第三次,闻琰怎么办。她已经没有母亲了。她不能让闻琰也没有妈妈。
下意识地, 脑子里挣起一根弦, 紧紧绷着她的太阳穴。一整晚倾泻的绝望与痛苦仿佛到此为止。四溢的湖水灌入蓄水池, 那种溺水一样的感觉骤然间就这么隔在了透明玻璃后头。
钟影注视着那头的惊涛骇浪,心底渐渐陷入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转身朝卫生间走去。
镜子里的脸呈现出一种近乎死水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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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影洗了把脸, 抬起头的时候, 忽然发现头顶乌黑的发间,有一丝银白。
她愣愣瞧着,回过神已经抬手拔下。
很细的一根白发,又细又软, 这会躺在手心,镜灯再亮点, 几乎就要看不见。
钟影把它扔进垃圾桶,动作很快地继续收拾了下自己。
客厅里,亮了整晚的顶灯如同将熄的烛火。
破晓明亮的日光从一头笔直照射过来,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钟影原地站了会,整个人有些恍惚。
好像时间在半夜过了数载,又好像还停留在昨天上午,她刚和裴决说完晚安。
沙发上的手机除了午夜那通吴宜打来的电话,之后还有三个来自赵慧芬的。她应该是想来安慰她。最近的几分钟,有四个电话,都是来自秦云敏。似乎赵慧芬和吴宜联系不上她,远隔千里的她们只好拜托秦云敏。
只是所有的消息都是空白的。
人还是没有找到。
她盯着裴决的那栏信息,鬼使神差,抬手就拨了出去。
半分多钟的无人接听。
地板上的阳光一点点烧灼起来。
钟影放下手机,几下呼吸后没忍住,她伸手捂住眼睛,泪水顷刻浸湿指缝,沿着手背和手腕淌下来,一滴滴地落到地面。
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捏住,有那么一刻钟,罩在那头的玻璃罩子就要崩溃,前一刻蓄起的深水就要将她淹没。
钟影手足无措。
好像回到小时候。她坐在秋千架子上,日暮要归家,脚下的影子越来越浅,周遭都开始灰濛濛的。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好一阵,哥哥还是没来接她。班里的灯都关了。往回望的时候,黑漆漆的一片,白日里可爱缤纷的色彩此刻都像是被吞噬掉了。只一眼,她再也不敢回头。心里头越来越害怕,害怕哥哥出事,害怕自己就这么被忘记。慢慢地,眼泪就掉了下来。可是就这样掉眼泪会显得自己很脆弱。其实应该勇敢点,再等等,实在不行就去找哥哥。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在原地哭泣。于是她跳下秋千架,可往前走了两步,她又折返,最后,她站在秋千前,不知所措又狼狈不堪。
所幸童年的自己从没有一次被哥哥遗忘。
就算晚了,裴决也不会晚太久。他会给她另外带好吃的,安慰多等了几分钟的妹妹。
钟影闭上眼,深吸口气。
手心里是刚刚抹去的眼泪,她握着手,忍不住又哭。
就这么坐了好长时间,眼泪克制了好几回,她才能够站起来去找点别的事做。
连续又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钟影坐在桌边,正要拿起勺子喝粥。嘴巴里干得发苦,握着勺子的手都有些不自然。
敲门声仿佛是口喘息——她不必再靠自己的意志力去强行转移注意。
“影影!”
“嫂子!”
是秦云敏和周崇岩。
他俩仿佛见鬼的表情,说实话,有点好笑。
钟影给他们找了两双拖鞋,弯腰的时候,坐了一晚的僵硬腰背疼得她面色惨白。
秦云敏看出她的不对劲,眼泪唰地掉下来,毫无预兆,明明进门那会还一脸严肃。周崇岩吓了一跳。他感觉自己回到了他哥刚走那阵,满屋子的女人都在哭。嫂子哭,干妈也哭,云敏哭,后来的程小姐也哭。
“影影……”
秦云敏一把抱住钟影,感受到钟影身上近乎冰凉的触感,她的心头一阵后怕,搂得更紧。
她见过闻昭去世后钟影崩溃的状态,这个时候,她更加害怕。来的路上她都在想万一真发生了什么怎么办。裴决到现在还没消息,这一分一秒,钟影又该怎么熬。
钟影被她死死抱着,眼眶很快也红了。
“吴阿姨说打不通你电话,我真的吓死了……”秦云敏哽咽,连声道:“肯定会没事的。影影,一定会没事的。”
钟影望着她点点头,没说话。
已经过去六个多小时,除了那几通后来没有接到的电话,吴宜再也没打过电话来。
她是裴决的母亲,眼下只会和她一样煎熬。
秦云敏陪她吃了早餐。看得出来,钟影一晚没合眼。她还想陪她睡一会,可钟影根本睡不着,秦云敏就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中午的时候,周崇岩偷偷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朝秦云敏摇了摇头,口型是还没找到。
一早匆匆赶来的路上,秦云敏就问过吴宜,这样的情况多吗。吴宜说极少,几乎就没有过。因为在客机购入的程序里,所有试飞的型号必须都是各个机长最熟悉的,就算有改动,也不会涉及那些试飞的项目。电话里,吴宜的声音疲惫而苍老,屡屡停歇,她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事会落到她的儿子身上。她对秦云敏说消息中断的两个小时内就已经有巡航的飞机出去找人了,但过去这么久,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秦云敏看着面色凝重的周崇岩,心口一阵接一阵的发凉,慢慢地,整个身体都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与她相比,钟影倒像是老僧入定。简单吃了早餐后,她还是一直坐着,看上去像在走神,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有那么一会,秦云敏觉得她快支撑不下去了。
临近傍晚,闻琰打来视频。
小姑娘在那头无忧无虑。
她开启了新的一天,和往常一样,镜头前笑着和妈妈说早安。
“妈妈,昨天Fabian老师夸我了,说我善于观察、善于表达。be good at!”
闻琰笑眯眯重复,虽然接受夸奖的时候她还蛮谦虚的,但这会在钟影面前,她好像备受宠爱的骄傲的公主,昂首挺胸,等着钟影再给她戴上一顶妈妈牌王冠。那将是真正的无上荣耀。
钟影弯起嘴角:“老师还说什么了吗?”
她的语气和神情同以往没什么两样,状态甚至比之前几个小时还好点,似乎在闻琰这里汲取了一些勇气和力量。
闻琰歪头回忆。
视频边缘,陈知让做贼似的顺着桌沿小心翼翼挪过来,眼神担忧地瞧了两眼钟影。相比蒙在鼓里的闻琰,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但默契地,他和身后沉默着的赵慧芬一样,都没有表露任何。
“哦!”
公主眼睛一亮,镜头前冲着钟影笑道:“Fabian老师说我很有自己的想法!”
“虽然陈知让说我是不遵守纪律——”
话音未落,凑在边上的陈知让扭头就道:“我没有说你不遵守纪律。我是说,最好还是要遵守纪律,不然老师会觉得你在找茬。”
闻琰不以为然:“我就是觉得他把男生女生分开来测验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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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是不好。但已经这样了,你再举手说,老师会不高兴的。”陈知让苦口婆心。
“你可以不用说但。”闻琰瞪眼。
陈知让:“……你真的很霸道。”
闻琰:“那是你没有自己的看法,所以觉得别人霸道。”
陈知让哑口,半晌无语:“……你说的对。”
闻琰:“你表情再凶点,我就当真了。”
陈知让:“……”
他俩在视频里吵着,赵慧芬注视着钟影,钟影朝她轻轻摇了摇头。赵慧芬便叹了口气,站起来往一旁去了。秦云敏看着闻琰和陈知让,又去看身旁笑意浅淡的钟影,忽然希望这个视频永远不要挂断。
那边叽叽喳喳说着话,突然,吴宜的电话出现在屏幕上方。
钟影愣住。
心口仿佛再度被狠狠攥住。
下秒,视频里,赵慧芬去而复返,远远朝钟影笑起来。
蓦地,秦云敏意识到什么,没忍住,当着闻琰的面直接捂脸哭了出来。钟影接下电话,听到吴宜同样哽咽的嗓音,一下也红了眼眶。
裴决没有出事。他身边一位叫徐桉的同事意外受了伤。
两人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信号意外中断。按照既定的安排,徐桉去客舱调用另外的信号接收器,但因为是新机,他操作起来还是花了点功夫,只是接收器还没连通,他一个手滑,直接开了一侧的襟翼。襟翼是辅助飞机在低速爬升阶段提高升力用的。而在三千多米的巡航高度上打开襟翼,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飞机很快产生剧烈颠簸。驾驶舱的裴决还没反应过来,吓呆的徐桉反手又给摁了回去。这下直接造成飞机失速下坠。徐桉整个人也被撞飞了出去,多根肋骨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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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整整三分多钟,卡秒接受到失速预警的自动驾驶才将飞机一点点拉回巡航高度。电光火石的一瞬,裴决忽然就想起那次在香港和段启淮他们的碰面,饭桌上还聊过同样的事故。那个时候,他的妹妹心惊胆战地望着他,真是吓坏了。
客舱通讯已经完全损毁,裴决算了下时间,这个时候他们的信号中断应该已经被察觉,肯定会有另外的巡航机出来找他们。只是徐桉状态太差,胸壁塌陷严重。飞机只能半途迫降,但由于地点实在偏僻,已经临界州际自然保护区,这也直接导致巡航搜救的飞机找了十多个小时都没找到人。
视频那头,闻琰傻了。
小姑娘见妈妈眼睛里冒出眼泪,顿时着急起来,“呜——妈妈——”闻琰拿起手机,凑到屏幕上,小脸伤心地垮下来,眼看也要掉眼泪。
陈知让赶紧伸出两手抱住她,嘴上“嘘嘘”地轻声安慰,小声又秘密地说:“我一会告诉你。闻琰,你别急……一会就告诉你。”
闻琰睁大眼,扭头毫不留情瞪他:“你知道什么事?!”
陈知让卡住,他对闻琰的怒意有种后知后觉的害怕,半晌犹豫又谨慎道:“大概知道……一点点、就一点点。没有很多。”
闻琰被他气出眼泪:“你不告诉我!”
陈知让慌到脸都白了,捏起袖子就给人擦眼泪:“没有不告诉你。你别哭啊……”
好一会,视频两边都是兵荒马乱的。
钟影被秦云敏抱着,在这场有惊无险的突发事故里,似乎所有人、除她以外,都体会到了虚惊一场带来的深刻喜悦。她被裹挟着,许久没有作声。
好像冬夜里疲惫的旅人,长途跋涉后找到了一个短暂的休息点,她坐下来喝了杯茶,外面却还是一片白雪茫茫。
钟影接到裴决电话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那个时候,秦云敏已经被范婧劝了回去。她担心她的女儿,担心秦云敏情绪波动太大对身体不好。后来,周崇岩又驱车过来了一趟,带来三个还热着的保温饭盒,说是范婧嘱托的,让钟影务必全部吃完。
钟影就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吃了快一个多小时。一整天下来,除了那几口早饭,胃里什么都没有。范婧似乎知道她胃口会不好,便都是些好消化、又开胃的汤水和蒸煮,她一口口吃着,因为是在夏天,饭食冷得慢,后来倒也吃进去不少。
手机上显示裴决两字的时候,她正在洗饭盒。手上全是泡沫。脑子里还是一阵接一阵的走神。其实多数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似乎那处隔在玻璃罩子里的水还是一遍遍地、习惯性地淹没她的思绪。
电话接通的一瞬,旷野里呼啸的风声就传到钟影耳旁。
裴决还在飞机迫降的地点。
他得留下来接受进一步的事故调查和相关的事件陈述。
好一会,电话那头,他的呼吸陷入周遭的嘈杂人声。早就冷静下来的心脏仿佛这一刻又在胸膛里急剧跳动。裴决也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么。照理这样的劫后余生,他应该表达出一点喜悦和宽慰。
但是裴决没有。
也许是电话那头钟影的沉默,又或者,他太了解她了。几乎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从小爱护的妹妹。他听着她漫长的沉默,仿佛在体会那一分一秒席卷钟影心底的长久的恐惧与担忧。
好几分钟,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慢慢地,不知道裴决往哪里走了走。
风声忽然变得温和,只剩下遥远的呜咽。他的气息也变得清晰,似乎就在身侧。
裴决的语气分外温和,他先是叫她的小名,“影影”,然后等待钟影给出回应。
钟影还是没有说话。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泡沫,手心很滑,什么都握不住。
没等到钟影说话,裴决的语气更低,他问她:“影影,晚饭吃了什么?”
话音刚落,湿漉漉的手心握紧了水槽边缘,钟影猛地哽咽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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