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砾

    她哭得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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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决站在风里, 有那么几秒,心脏好像被浸湿,胸腔沉闷, 动也动不了。

    黎明的光从地平线的一端跃出。

    直升机上巨大的旋翼搅起旷野里无边的风, 挟着晨雾四处游荡。

    “不要哭。”

    裴决低声,他握紧手机, 嗓音有些哑。

    这不是小时候,惹妹妹哭了、等妹妹安静生完几天气就好。其实多数时候他什么都不用做, 只需要同样安静地陪在妹妹身边,心甘情愿地接受妹妹带着情绪的瞪视就好。可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也很少见。追溯起来,真的要在钟影十分小的年纪了。家里的大人不注意,小姑娘一股脑撞上门,磕出好大一块青紫。真是要哭晕过去。她太委屈了。委屈这样的疼痛为什么会找上自己,不去找高高壮壮的哥哥。委屈大人的粗心,更委屈自己缺少无微不至的关爱。

    裴决比她大两岁, 稍微懂事, 眼见着妹妹哭出钱塘江大潮的架势。葡萄一样乌黑晶亮的圆瞳时刻不停地喷薄出泪水, 眼睫湿成一簇簇,哭得脑门冒汗, 鬓边也潮了。粉润的嘴巴哇哇张着, 眼泪水都进了嘴里,妹妹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突然的停顿也只为了歇口气继续哭。

    裴决一手环着她的肩,一手搂着她的背, 呈一个完全的保护状。一会,他轻轻拍拍妹妹的后脑勺、摸摸妹妹的辫子, 然后仔细去揉妹妹汗津津的脑门,不厌其烦地一句句哄她:“不要哭,不要哭。”

    四五岁的裴决不知道自己要哄多久。妹妹怎么这么能哭,真是宁江未解之谜。晚上做梦,梦里都能传来妹妹呜哇呜哇的哭声回响,简直心惊胆战。

    但总归还是能哄好的。

    大不了自己也朝门上撞一下,妹妹睁大眼一看,好像马上也死不了,一嗓子哭腔便噎住,余下只剩一抽一抽的悲伤哽咽。

    现在他们都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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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样无厘头的哄人手法完全无法实行,更何况,他离她那么远。

    但长大也意味着妹妹不会一直哭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低下去。

    她轻声呜咽,慢慢也平静下来。

    只是她的平静如同一场大雪,覆盖在裴决心头,酷暑的夏日里,好像怎么都不会化开。

    五天后,裴决处理完大部分后续调查仓促回国。这个时间对他来说还是太过漫长、太过煎熬。钟影的状态不是特别好。电话里他听得出来。只是妹妹始终不在身边,就算听到也无济于事。

    她似乎有些应激。

    经历了两次突然的失去,每次都像是剖开她的心口,但对钟影来说,痛苦的还不止是那一刻,往后,岁岁年年,就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念头闪过的一瞬都是痛彻心扉的。

    于是,那天之后,午夜时分骤然的清醒与噩梦,便习惯性地来到她身边。

    她必须把手机拿出来,仔细、一遍遍地看看时间和信息,才能平复几近窒息的呼吸短促。

    中途吴宜从英国赶去。

    她是东捷的董事长。这次意外,直接导致购入失败。更重要的是,东捷集团内的安全事务司直接提告、要追溯此前所有的机型购入程序和安全性能检查——这一举将东捷推向了国内航空领域的风口浪尖。

    短短两天,东捷航空的股票差点跌停。

    这还不是最迫在眉睫的。此次购入失败,制造商只承诺赔偿合同上的百分之六十。他们的意思很明确,这是一次人为操作失误造成的、可避免的意外。这百分之六十,属于该由他们承担的信号问题。其余另谈。很快,法务介入,在前后的因果关系上提供了充分的证据链。只是这场官司要打的话,需要遵循联邦州内的司法程序,耗时缓慢不说,程序也繁冗。吴宜不放心,一度希望裴决能够留下来,可她看她的儿子心思更不在这,便只能提前放他回去。

    钟影在机场接到裴决的时候,本来以为过去这么多天,不会哭的,可看到风尘仆仆、面色严肃的哥哥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她不作声,以为裴决还没看见自己,站在人群里低头快速地抹眼泪。

    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裴决一眼瞧见,心都要碎了。

    他大步过去拥她进怀,先是用力亲了好几下钟影发顶,然后低头弯腰仔细去看她的表情。他知道她睡不好,这么些天下来,脸已经不是小一圈那么简单了,她好像变得比三月份见面那会还要脆弱单薄,一双眼红通通的,望着他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勉强与克制。

    两个人都没说话。

    鼻尖湿漉漉的,捧着钟影脸的宽阔手掌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然后去擦她鼻尖的泪水。注视她的漆黑眼瞳好像沉默的渊,他的担忧似乎并不比她少,只是他的情绪还要克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个人这样,毕竟还是在人潮汹涌的机场,身边来来往往。钟影稍稍偏过脸,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下秒,嘴唇就被吻住。

    咸涩的泪水还残留在嘴角,嘴唇被撬开,裴决吻得不算深,但也足够久。

    他们没有回新月湾,而是去了距离更近的栖湖道。只是二十分钟的车程,怀抱的时间还是太少。车窗外,午夜的风带着南州夏日特有的干燥触感,它们持续地拂在脸上,泪水被掩盖,心间的缺口却好像越来越大。

    两个人始终没有说话。

    言语似乎成了这世上最无用的。

    他们亲吻拥抱,无数个瞬间里,都能找到彼此心有灵犀的痕迹。

    门关上发出“磕哒”的轻响。

    裴决揽着钟影,望进她还有些红的眼睛里。

    两人身后,月光映入偌大的客厅,仿佛倾泻的银白砂砾。

    他的吻落在她的眼睛和鼻尖,抵唇的时候,裴决闷声道:“对不起。”

    钟影用力抱住他,抬头亲住他干涩的嘴唇。

    愈合

    “在想什么?”

    沙发上的空间不算窄, 一个人躺着绰绰有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裴决硬要同妹妹挤。钟影面对着沙发背,鼻尖都快蹭上,莫名感觉自己在面壁。这么一想, 就有点好笑。她抿起嘴角不作声笑, 好一会,脑子里都在想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的裴决哪会这么挤她。公交上只有一个位置, 他护着妹妹坐好。即使妹妹能让出好大一块地方和他一起坐,裴决也坚决不坐。开什么玩笑, 挤到天王老子都不能挤到那么小只的妹妹。妹妹多金贵啊。细细软软的辫子,粉粉嫩嫩的脸蛋,还有漂亮干净的裙子——少年裴决冷着张脸,警惕地环顾四周,我看谁敢挤我妹妹。就连自己也不可以。

    现在长大了,偶尔他还能把妹妹挤哭。

    万籁俱寂的午夜,一丁点响动都变得无比清晰。

    栖湖道本就处于南州较偏的方位,露台上的热风一阵接一阵, 递来蓝山湖水湿润的气息。

    钟影不说话, 裴决也不好再打扰一遍。他小动作蛮多的。一会揉揉妹妹搁在胸前纤细的手腕骨, 一会低头啄吻钟影裸露的肩颈。

    只是他揉也不好好揉,半途, 粗糙滚烫的手掌总要此地无银地绕到一旁, 去小心地捉那团绵软,捉住了也不放手,安抚似的,带着点清心寡欲的冷静气质, 实则肩头上紧跟着的呼吸就变得不大对劲。

    两个人早出了身汗,钟影闭着眼, 这会被他弄得缩了缩肩膀,弯起唇角忍不住笑出声。

    裴决也笑,装作无事发生地询问:“怎么了?”他的气息已经移到钟影耳旁,比盛夏午夜的风还要潮湿鼓噪。钟影刚偏了下头,他就追过去亲。两个人紧紧挨着,没多时,原本挤得不行的沙发就空出了好大一片。

    钟影感觉到一点疼痛,细细的眉蹙起,汗水再度覆上,乌黑的眼瞳都变得氤氲。裴决很快察觉她细微的瑟缩,他低头去看,抱起妹妹的时候轻声:“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进门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冲动,导致在玄关就一塌糊涂。钟影身上就一件裙子,对他来说是很简单的。只是他东西多。腕表硌了好一会钟影,钟影回过神来伸手要给他解,他才意识到。汗水浸透西裤和衬衣,钟影被他拢在怀里,伸过去的手硬是被贲张湿透的面料弄得脱手好几回。

    裴决清楚自己那会力气没收住,他有点怀疑是拉链磨的。思索几秒,他捞起一旁的毛毯,仔细裹住钟影,拦腰抱起人往主卧的浴室去。两个人一起洗了澡,只是过程不大顺利。钟影不想让裴决多“检查”,裴决只好拿出兄长的派头,严肃着说我就碰碰,看看是不是弄伤了。他这个派头用了太久,积年累月的,钟影一时也被唬住。

    镜子里,她红着脸,后来上了床都没理裴决。裴决觉得这没什么,可妹妹要误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也确实碰了蛮久。

    折腾下来,天都快亮了。只是钟影被裴决抱在怀里,再醒来的时候,好像时间也没过去多久。晨光朦胧,光线被过度稀释,溢出窗帘的边缘,薄薄的一团白光,似乎刚拂晓。

    身体是疲惫的,脑海却和之前几个夜晚一样,清醒又平静。钟影睁开眼,注视着裴决。他已经睡熟。看得出来,这段时间真的很忙。他也是真的心力交瘁。钟影无法想像那一趟鬼门关他是怎么过来的,心头好像被啮噬,细微的酸疼一点点爬上她的心间。

    她看了他许久,久到晨曦的热度透过窗帘传递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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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人的眉眼永远都是清晰的。

    她记得他眼睑里的那颗痣。钟影发现,左眼下眼睑边缘的、那个极淡的痣,裴决闭上眼后是看不到的。

    这样的记忆还有多少?钟影无意识地想。

    她感觉自己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后遗症。

    那几个瞬间里,被生生剜掉的心口仿佛永远也不会愈合。

    等潮湿雨季到来,再一遍遍地痛彻心扉。

    “在看什么?”

    忽然,裴决的声音响起,他没立即睁眼,嘴角的弧度却十分清晰。

    钟影以为他睡着了,闻言微微一愣。她陷入思绪太久,此刻都不知作何反应。

    见钟影不说话,裴决睁开眼注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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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唇还是一副亲得鲜艳的样子,面颊透着潮晕的绯红,只是望进他眼里的眸子却分外安静,乌黑澄澈的瞳仁,好像浸在水底的玻璃珠子,又清又亮。

    没来由的,胸口蓦地一空,裴决下意识去吻她的嘴唇,轻声:“影影。”

    “睡不着吗?”他的语气变得担忧。

    钟影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抱住他,额头轻轻抵上他的肩膀。

    其实这段时间都是这样。午夜惊醒,之后便是长久的失眠和心慌。今天的时间被挪得有些晚,大概是做了太久。

    钟影慢慢想,总是会过去的。可能等时间长点就好了。

    裴决轻轻拍着她的背,过了会,笑着说:“我拍拍你,是不是——”

    话音未落,感受到肩头的歪蹭,这一秒,怀里的人才彻底睡去。

    同心

    一觉睡到傍晚时分。

    醒来身边没有人, 不过奇怪的是,钟影觉得自己好像被裹成了一个茧。房间空调温度适中,她被仔细裹在薄被里, 竟然都有些热。两只靠枕一左一右环绕着她的脑袋, 她最喜欢的那只毛茸茸的、手感最好的,此刻正挨着她的肚子。

    裴决好像出去觅食的雄鸟, 临走给妹妹筑巢,一丝不苟的。很难想像他这么摆弄的时候, 脸上是什么神情——大概也是没表情的。

    就像小时候给妹妹围围巾。一圈一圈围到妹妹眼珠子底下,被妹妹一眨不眨盯着看,裴决也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弯下腰小心梳理围巾边缘五颜六色的毛线流苏,然后站起来绕到后面检查妹妹的后脖颈子是不是裹严实了,末了,再伸手往上提一提,盖住一点妹妹的后脑勺,才算大功告成。“走吧。”依旧一副沉稳、不苟言笑的模样架势, 裴决轻轻拍拍妹妹肩膀, 手顺势往下一握, 牵着妹妹往前。谁都无法知晓那一刻他的心满意足。比手里牵着最想要的气球还要快乐一万倍。

    外面隐约有说话的声音,房间门没没关, 但距离属实远, 听不大清。

    钟影在床边坐了会。睡得晚起得也晚,作息不规律,脑子都浆糊。

    半晌起身走到门边,正巧听到物业离开时慇勤又周到的动静。

    没多时, 餐桌前就传来碗碟摆放的轻微声响。估计再等一会,裴决就要来叫她起床了。

    收拾好出去, 裴决已经不在客厅,似乎在厨房忙什么。

    落地窗开着,暮色里晚风徐徐。

    盛夏的余温到了这个时候好像落进干柴的火星,又干又燥。

    炖煮的咕咚声从身后慢吞吞传来,听着有些粘稠,扑鼻的滋味却是清爽又鲜甜。钟影走到桌前,是一锅毋米海鲜粥。米汤锅底,洁白细腻、绵软滑糯。炎风热夏的季候里,倒是十分清火。一锅的食材尤为新鲜。白贝开了壳,鲜香四溢。

    她坐下来,先往碗里舀了一勺,低头要喝的时候,耳旁传来裴决的笑声:“小时候吃饭总要叫,长大了就是好。”

    他手里是一瓶刚开的红酒,正要醒酒,估计也是闻声出来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钟影笑着不说话,低头慢慢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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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汁清爽开胃,她一口气喝了两碗。裴决知道她是饿了,倒了杯红酒坐在一边陪她吃。

    他中午那会就起了。看了看大洋彼岸吴宜发来的官司文件,又和段启淮聊了下事故经过。段启淮语气里全是谢天谢地谢兄弟,说已经在家给他烧了三天高香,只是话音未落,那边就传来郑苓笑着骂他胡说八道的声音。

    下午的时候,他出门去机场,昨天午夜回来得晚,有些文件还是要专门去交接下。只是不知为何,出门的时候心里总不放心——真的很奇怪。也许是睡前妹妹看自己的眼神让他做什么都心神不宁。

    于是,半途裴决又折返回去,绕着床转了圈,见妹妹孤零零缩边上,便把妹妹抱起来挪到正中,然后拿起所有的抱枕、靠枕,通通都给妹妹用上——像极了两岁半的时候,因为不放心,把摇篮里的妹妹仔仔细细、严严实实地藏在窗帘后面,大人找得急死,他一个人慢慢悠悠从隔壁屋回来,气定神闲的,手上还颇为小心地攥着一条干净温热的擦嘴毛巾。

    秦云敏后天领证,之后在饭店里会有个小小的宴会,专请一些亲近的亲戚朋友。

    两人打算明天等钟影下班,一起去商场看看、挑挑礼物。

    裴决想起吴宜很久前参加婚宴,托好友寻了一对名为“好事成双、岁岁年年”的金玉镯。当时他已经在南州,一潭死水的生活、按部就班的工作。这件细小的事本就不属于他的生活,更起不了一点波澜。只是婚宴的主角他也认识。隔天,男方突然专程发来信息感谢,说他母亲着实费心,下面还附了张金饰的照片,顺带着,就不留痕迹地问起裴决的感情生活,玩笑着说要帮裴决介绍宴席上家世相当的女方。裴决婉拒了。那个时候,他是没什么感觉的,只觉得吴总不愧是吴总,办事周到、八面玲珑——估计一场婚宴,所以人、就连门口的保安都可能知道她有个为情所伤的儿子躲去了南州,可怜极了。

    这个时候回想起,也只剩下那属实耀眼的金饰。

    裴决找出当年的照片给钟影看。

    礼盒上的字样十分显眼,钟影笑着说:“这家店在南州有分店,还挺大的,明天也去看看?”

    裴决点头:“好。”

    但到底是几年前的旧款了。

    喜笑颜开的店长绕过柜台,说今年有新的款,也叫“好事成双”,不过后面不是“岁岁年年”,而是“和和美美”,说着,店长有些谨慎,来回瞧着钟影和裴决,生怕他们介意这四字差别的寓意。

    裴决倒不觉得有什么。在他看来,岁岁年年就等于和和美美。他看了眼似乎和他想的一样的钟影,对店长说,那看看吧。

    没一会,摆上台面的,是一对几乎称得上金碧辉煌的璀璨金饰。

    头顶光线明亮,笔直照射下来,细腻的纹理与精巧的设计相得益彰、熠熠生辉,莲花莲子栩栩如生,象征着再明显不过的“荷美”。

    “其实这套镯子是和项链配的。只是买镯子的多,毕竟一对嘛……”

    店长同他们介绍,语气欢快:“往年也有客人和您一样,来找岁岁年年——那款可是我们当年六十周年一甲子的珍藏版,现在二手的都要翻三——”店长朝他俩夸张地摆了摆手,接着又道:“不过岁岁年年好像寓意差点,和和美美也更好听是不是?”

    钟影下意识道:“其实都很好。”

    裴决转头注视她,见妹妹否认的样子有些可爱,便笑着对她说:“我也觉得。”

    “其实,到时候,岁岁年年可以定制,再加一套和和美美?”他思索道,语气认真。他的“到时候”只有他们两人明白。

    说完,裴决看着钟影,脸上笑意更加明显。

    店长的表情已经不是惊喜了,而是狂喜,和裴决一起看向钟影的时候,似乎在用意念拚命催动钟影张开嘴说“好”。

    钟影被裴决瞧得脸红,没说话。她不说话,裴决也知趣,转开脸朝边上糊弄了两眼,然后装作没什么事的样子,问道:“哪里结账?”

    店长慇勤地转身引路,临走,朝一旁的同事使了个眼色,似乎是希望同事能劝一劝钟影,赶紧“到时候”。

    因为不是周末,一层的商场里人并不多。

    周遭空旷,近处的玻璃展柜好像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宝箱,等待着心有所属的人相约前来。

    店员见钟影低头挨个看,便额外挑了些款式别致的耳坠、手链和项链,一一摆放出来。

    钟影发现这些的寓意都很好,万事如意、喜上眉梢、并蒂同心。

    见钟影瞧得仔细,店员笑着说:“小姐是不是也在备婚?”

    “其实可以看看这套并蒂同心。这套买的人挺多的,不需要额外定制。还会附赠一双龙凤喜珠,日常佩戴的,也很好看。”

    店员见钟影没立即说什么,又指了指裴决刚定下的那款,犹豫着道:“小姐是觉得和美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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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影摇头:“没有,确实是很好的寓意。”说完,她看向不远处裴决的身影。

    岁岁年年、和和美美,其实只是商家的噱头,她不必想太多。

    只是,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又是只能选一样的话,那她什么也不想要了。

    那种竭尽全力爱一个人、又失去一个人,她再也承受不了。

    迁徙

    秦云敏拉钟影进房间, 笑着说:“先给你透个底。”

    她还是化了点淡妆,眉眼温润。这段时间范婧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孕吐好转后, 整个人眼见的气色好了不少, 珠圆玉润的。

    钟影也笑:“什么?”

    “婚期定在十二月,我妈找人算的。到时候你和裴决一个伴娘一个伴郎——”

    钟影愣了下, 想起什么,正要说话, 秦云敏飞快道:“崇岩说他无所谓。”

    钟影:“……”

    其实不能说无所谓,因为他就算有所谓也不要紧。秦云敏提出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罔顾之前球队里一帮兄弟的“出谋划策”。不过后来周崇岩也很快想好了应对之策——我老婆怀孕了,你们不要闹,得选个沉稳的、年纪比我们都大的、最好能像个木桩子一样站着——这么一想,裴决确实无比适合。

    两姐妹说着话,周崇岩过来敲门:“云敏。”

    他们要出发去饭店和亲戚朋友一起吃饭了。

    秦云敏扬声应了句, 转身走到梳妆台旁, 拿出一包看着就厚的红包, 笑着递给钟影:“你和裴决都有。估计裴决那封早上你们到的时候我妈就给了……我妈说你俩也得加快,让我赶紧包好给你。”

    钟影没接。

    秦云敏以为她没反应过来, 又往她怀里送了送, 语气喜悦:“快拿着。”

    钟影往床边坐下,许久没吭声。

    她的动作不算快,坐下的时候,整个人的沉默已经十分明显。

    房间安静下来。

    秦云敏意识到什么, 脸一下就慌了。她朝关着的门看了看,脑子里飞速转了下, 先是走过去锁了门,然后又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手机给周崇岩发了条信息,放下手机的时候,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潮水一样涌进脑子,某个担忧似乎清晰了许多,她没转身,背朝安静坐在床边的妹妹,渐渐地,感觉身体都在发凉。

    半晌,传来她哽咽的声音:“影影……”

    她只叫了声她的名字,没再说下去。

    好像她已经十分明白钟影的决定。

    但她还是理智地抹了下眼睛,依旧没有转身,硬起心肠道:“这样对裴决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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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地,钟影点了点头,嘴唇微动,轻声:“我知道。”

    似乎这段时间,她也一直在想这个。

    “要是这样,你们就再也不可能了。”心口仿佛被什么狠狠刺入,猝不及防地,秦云敏猛地哭出声,但她很快捂住了嘴,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钟影垂下头,依旧点了点,眼泪蓄满眼眶,“我知道。”

    秦云敏没再说话。

    八月初,盛夏的光影里已经有了秋日辽阔的气息。

    窗外,一碧如洗的蔚蓝,似乎和此前没什么不同。

    只是途径的鸟雀开始稀少,预示着一场季候的迁徙逐渐拉开帷幕。

    不知道过去多久,秦云敏抽了张纸巾,擤了擤鼻子,慢慢转过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红着眼注视低头坐在床边的妹妹。

    她好像觉得自己犯了错,沉默着一声不吭,似乎谁都可以上前指责她一句。整个人虚弱又单薄,心口的深渊暴露出来,她站在边缘,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将她推下去。

    秦云敏上前抱住她,亲了亲她的头发和额头,开口还是忍不住哭:“没事的。影影,姐姐知道,没事没事……都会好的。”

    她一遍遍安慰着她,就像当年秦苒离开、闻昭离开一样。

    只是钟影没有像之前两次一样,点头应下,她埋在姐姐怀里,摇了摇头,说:“云姐,一直都是这样。”

    她说一直都是这样。

    秦云敏再也忍不住,眼泪喷涌而出。

    时间的蛛网早就在那个夜晚将她捆缚,无关闻昭后来做了什么。

    雪也一直在下。

    心口剜掉的肉就是剜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有办法、一直都是这样。

    钟影想,留在原地其实也很好。

    她不用再战战兢兢地恐惧某个相似的瞬间袭来。那会杀死她的。

    相比心疼到崩溃的秦云敏,钟影却越来越平静。她甚至还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抽了两张纸巾给她擦擦眼泪。

    两姐妹抱着坐了会,都没有说话。

    许久,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秦云敏好像大梦初醒,她坐直了,看着钟影湿润乌黑的眼瞳,过了会,才起身过去拿起手机,嗓音微哑:“崇岩说——”

    看完信息,她忽然扭头,神情震惊,目光朝向关闭的门,喃喃:“崇岩说,裴决也一直没到。”

    安慰

    “怎么又要哭。”

    裴决在钟影面前坐下, 抬手屈起食指,轻轻碰了碰钟影眼下。

    他想起那天,失联后接通的第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他远隔千里却无法触碰。眼下, 近在咫尺,却又好像无端生出了些许距离。

    裴决的神情看上去和平常一样, 注视钟影的眸色也是一如既往。似乎两人此刻只是身处一个再日常不过的中午,他的言语平静又温和。

    钟影握住他的手腕, 她握得有点紧,以至于裴决的面容出现片刻的怔愣。

    许久,他没再说下去。

    那个时候,收到周崇岩的消息,秦云敏过去开门,裴决并不在门边。他背朝着站在不远处的阳台,没什么声响。秦云敏决定先一步离开,只是临走她还是有些受不住, 眼泪一阵接一阵, 大概孕期的妈妈情绪就是会这样。不知道一会她会怎么和家人解释。

    窗外树梢静谧, 阳光璀璨又斑驳。

    “我只听到云姐说不要对我太残忍。”半晌,裴决低声道。

    那会, 他前来敲门, 询问钟影是否要同他一起出发,他不知道偶然的这句到底什么意思。可当转过身、几步朝外走开的时候,心底里便已经十分清楚了。不过裴决还是觉得秦云敏有点夸大其词,肯定会吓到钟影。

    钟影还是握着他的手, 闻言,注视他的眼眶再次蓄满泪水。只是这次她根本控制不住, 眼泪很快溢出来,一颗颗往下掉。

    裴决拿她很没有办法,他看着钟影,叹了口气,另一只手将人揽进怀里,低声:“影影,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吗。”

    “怎么样都好。”

    时隔几个月,这句话好像才算是彻底的应验。

    钟影死死握着他的手腕,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裴决生怕她哭晕过去,只能先缓一下,耐心地拍着她的背。

    好久,他抱着妹妹,只是这么轻轻拍她的背。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他又回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兄长位置,坚定地支持她、无条件地偏爱着她。

    “后来在外面,我就在想,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钟影在他怀里摇头,呜咽:“不是的……”

    裴决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笑了下:“应该是有的。”

    “不然你怎么会这么难过。”

    有些事在脑子里翻来覆去,从重逢开始,再到香港的旅程,不久前的意外和眼下的戛然而止,裴决想,他到底在哪一步做错了。

    可能一开始就做错了,他不应该想要妹妹喜欢他的。

    也许当年的那句话不是凭空而来,钟振最后那句的恶毒也不是没缘由——钟影确实永远都不会喜欢他。

    像个咒语,告诉他,无论如何,对闻昭而言轻而易举的事,于他,就是百般波折、求而不得。

    其实他本不该——

    他的妹妹已经失去了太多,他不该再从她心里讨要任何。

    她从小就与他相伴相依,其实已经足够,他也不应该再奢求任何。

    “别哭。”

    裴决松开钟影,见她眼泪水不停,便起身往一旁找纸巾。

    钟影猛地拉住他的手,哽咽:“对不起……”

    裴决背朝她,一下眼眶也红了。

    他没转身,心脏仿佛被她死死攥着,动弹不得。

    钟影的手冰凉,她握着他,好像小时候,握着哥哥的手,心底里就是无比笃定,笃定裴决永远不会放开她。可现在,当她要放手的时候,小时候的自己就这么猛地从心底冲了出来,哭天喊地,死命叫着哥哥。

    身后的响动说不上多大,倒也没完没了。她真是要哭上半辈子。裴决莫名有些好笑地想。

    他转过身,在钟影面前蹲下,抬头仔细瞧着她。

    许多个瞬间里,他都是这样稍稍抬头注目着她,她的痛苦、脆弱、坚强、她的一意孤行、毅然决然,每当这个时候,裴决都是这样凝望着她。

    泪水已成泛滥之势,浸湿钟影的下巴。真的是无可奈何了。裴决微红的眼底浮现无奈的笑意,他伸手给她抹眼泪,手心沾湿了,换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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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不要哭了。影影。”

    他捧着她哭红的脸,仔细打量的时候,竟然真的笑了起来。长大了的妹妹怎么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分手有什么好哭的。”他安慰她,语气轻缓。

    回到了兄长的位置,他的劝慰也自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如少时的相伴,心疼她每次的破碎,爱护她的自尊与无言,他的心永远都是为她柔软的。

    “影影,还想要什么,告诉我,我都给你。”

    喜欢也好、爱也好,不喜欢也好、不爱也好,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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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让她是妹妹。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她只要哭一哭,再像这样哭久点、伤心点,他的脑子里就什么都没有了。

    偏袒

    “怎么会这样……”

    饭席间, 范婧坐在女儿身旁,听到钟影和裴决没来的缘由,忍不住叹了口气。

    以前在宁江, 虽然看不惯钟振虚伪势利的小人做派, 但大家多少还是对他有些尊重的。毕竟早年他也确实有点本事在身上,不过最重要的, 是裴钟两家利益深厚。钟振自己也清楚。即使后面研究所重组,凭着这点渊源, 他照样进了核心技术组。要不是秦苒看不下去,私下找吴宜商量,在研究所筹备挪深州之际,以一笔数额相当的资产,彻底切断了钟家在后续股份上的占有权。当然,这也成了之后钟振和秦苒决裂的导火索之一。

    不过当年,通过秦荣知道了这件事,范婧就想到钟振不会善罢甘休, 她好笑:“等着瞧吧, 影影和裴决结婚, 成了亲家,这关系怎么都断不了。钟振又不傻, 你以为他不想闹, 只是不想现在闹。等影影嫁过去,那边怎么也得给他这个老丈人几分面子吧。”

    那个时候,就没人怀疑钟影和裴决日后的关系。

    “说起来,我又要骂钟振了。”范婧气得摔筷子。

    席间还是很热闹的。

    尤其周崇岩带着的球队那拨兄弟。轮番上前喊嫂子, 他们年纪普遍小,喊完又不好意思, 你推我搡的,说嫂子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要不就是,嫂子你放心,我们一人一双眼睛都盯着哥呢,保管给你看得好好的!弄得周崇岩觉得自己有病,为什么要让他们来。秦云敏又还没从钟影那的情绪里缓过来,好一会哭笑不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会人都挤到一边去了,宁江来的亲戚也被秦荣热情招呼着,听到母亲的话,秦云敏鼻子一下又有点酸,她抽了张纸巾捏在手里,开口还是不稳:“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也不接红包,妈你知道我脑子里一下就想到什么了吗?”

    见女儿这样,范婧心疼地摸了摸她头发:“想到什么?”

    “干妈说,闻昭走的那阵,她寸步不离地跟在影影身边。生怕她想不开。后来她一个人跑到春珈,一个人坐在奶奶屋里……”她的眼泪又掉了出来,说话声也再次哽咽:“就像那个时候,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妈妈。”

    一番话说得范婧眼睛也红了。

    她转过头,抬手抹了抹眼睛,没再接话。

    “那天我们都以为裴决没事就好了。现在想想,她应该还是很害怕。我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她晚上肯定睡不好。”秦云敏低下头,一边哭一边擦眼泪。

    “好了好了。”范婧不忍心女儿这样难受,转开话题:“裴决怎么说?”

    “从小一起的情分,就算分开,也不会不来往吧。”

    秦云敏摇头:“不知道……”

    “肯定会像之前离开宁江那样。自己一个人躲好,对什么都不闻不问。”

    想起钟影的性格,范婧叹了口气,忍不住说:“幸好有个女儿挂在她身上。”

    秦云敏一下又没忍住,哭得更厉害。她其实也不想哭的,但情绪实在上头,但也可能是自己也即将为人母,所以更能体会钟影的痛苦与煎熬。

    “老婆……”

    一旁,周崇岩小心翼翼挪过来,他人高马大的,缩在边上的椅子里,整个人瞧着有点惶然。

    他看看范婧,又去看埋头擦眼泪的秦云敏,想了想,说:“嫂子肯定会没事的。我哥会保佑她的。”他说得笃定,但好像也蛮实在。

    “我哥最疼她了。以前在球队,我不小心拿球砸到嫂子,其实就是轻轻碰了下,我哥差点没把我打死。”

    秦云敏没忍住,一下又笑出声。

    见秦云敏笑,他也笑了下,又说:“以前球队聚餐的时候,我哥吃饭都喜欢盯着嫂子看。嫂子长得好看,但我哥真是没眼看。”说完,仿佛就在眼前,周崇岩抖了下肩,忍不住啧声。

    见状,范婧也笑。

    过了会,范婧叹息着说:“这孩子就是被吓到了。”

    “分手就分手吧。”

    她转眼去瞧酒桌上和一帮她不是很喜欢的宁江亲戚你来我往、喝得满脸通红的秦荣,语气莫名冷静许多:“一个人还清净。带着个那么乖巧的女儿,谁不羡慕。”

    “妈。”秦云敏扶额好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事情仿佛就这样尘埃落定。

    之后几天,秦云敏借口晚上睡不好,让钟影下班后就来家里陪她。晚上两姐妹一起睡觉,秦云敏才发现钟影的失眠是真的很严重。她也已经习惯性地把手机放在身边,醒来也不知道看什么,就这么对着手机看,整个人有种惊慌失措的无助感。

    后来范婧说不行、得去看看。于是,母女俩领着钟影看了好几趟中医。秦荣还挺奇怪,说不就是失眠,吃点安眠药好了呀,大惊小怪。只是话没说完,母女俩一副看仇人似的眼神看着他,隔天,秦荣就知趣地打包回了老家。

    中医还是很讲究的,说钟影“久病生苦、心惊生悸”,过往的东西压着太沉重了,慢慢地,人就会脆,再也受不了一点风吹草动。老医生委婉建议,说尽量让她开心点,多出去转转也好。

    秦云敏立刻就想到了闻琰,只是等闻琰回来还要半个多月。范婧一琢磨,说要不我们仨出去转转。正好你也多走动,暑假还有那么多天,事情也少,出去走走正好。

    八月中的气候渐渐稳定下来。

    白天里,热度不像七月那会烧灼干燥,入秋前的光景怡人又舒适。

    她们三人去了趟春珈。

    周崇岩接送,到了老屋,他帮着里里外外打扫了遍,然后陪她们仨去山上看了看钟影母亲和姥姥。

    山里温差更明显些。

    阳光透过层层密密的枝叶砂砾一样落下来,映在深色的石阶和深色的树干上,好像细碎的透明羽毛。

    成荫的树木沿着山坡往上,路过水库,一行人坐下来休息。空气是真的好,只是这片没了遮挡,水库里的鱼都躲在阴处,好一会才瞧见一两条摆着尾巴激灵游窜的。

    范婧看上了水库里的鱼。

    这里天地精华养着的鱼比城里的还要有滋味,平日里活泼好动又机灵,上了桌怎么烧怎么好吃。她琢磨着,半晌打定了主意,就让周崇岩陪她下去问问这边负责的人,自己捉的话,按斤两怎么卖。周崇岩一听就乐了,他是很能玩的,说干就干,陪着他丈母娘一路往下走。

    秦云敏好笑,觉得她妈到哪都不忘做好吃的。

    “舅妈做菜就是好吃。”钟影笑。

    她坐在边上,抱着膝盖望着脚下波光粼粼的水影,神情温和。

    秦云敏转头看她,欲言又止。她其实很想问问最近一些时日,和裴决有没有联系。

    见表姐忽然不吭声,钟影扭头,对上秦云敏纠结的视线,笑着说:“别这样看我。”

    秦云敏有点气:“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看你吗?”

    这下,换钟影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谁都拿她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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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会,一条鱼冷不丁地窜出影子,留下一弧斑斓又澄澈的鱼尾水纹。

    钟影盯着那道徐徐敞开的波纹,轻声:“那天他说他先回去后来就没联系了。”

    闻言,秦云敏捕捉到什么,皱眉问:“直接回去的?”

    她语气里的疑惑太明显,钟影一愣,转头朝表姐点点头:“嗯,他是这么说的。”

    “可后来崇岩和我说,他开车回来的时候,在车库还看到裴决的车了。”

    钟影愣住。

    “那都两三个小时了吧。”秦云敏叹气,却没再说下去。

    没人知道那几个小时里裴决在车库干嘛。

    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其实左右也不过是进到车里的时候,忽然发现口袋里装着的红包,那是那天一早到的时候,范婧使劲塞他手里的,说让他也赶紧。

    于是,裴决坐在车里,拿出红包,放到一边。

    他坐了些时间,过了会,才低头靠上方向盘,像当年在医院一样,面对着阴沉却迟迟不落雨的窗外,一个人捂脸哭了许久-

    吴宜是一周后才知道裴决回深州的。

    真是她的好儿子,她在美国忙得着急上火,一边还得管着国内来势汹汹的舆论,扭头,小刘悄咪咪打来一个越洋电话,情报员一样的语气,吴总,今早我去家里帮裴总取文件的时候,看到裴先生了。

    这个家里,有一个吴总,也有一个裴总,开会的时候,裴总跟在吴总后面,这个大家都清楚。但裴先生就一个,就是他们的儿子。听着还蛮矜贵的。

    吴宜奇了怪了,心说不应该啊。

    她这个儿子,早就谈恋爱谈到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怎么会记得自己在深州还有一个家?

    不过转念,吴宜又惊喜地想,一定是带影影回来了。

    带影影回来看爸妈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吴宜喜不自胜。

    不过她没留意最关键的信息,就是裴新泊也知道裴决回来了,但这一周,裴总同她早安晚安,死活一声不吭。

    吴宜立即打电话给管家何叔。

    何叔一接就知道怎么回事。但他欲言又止。

    “裴决在家?”

    “是的……”

    吴宜:“影影也来了?”

    何叔委婉:“那倒没见着。”

    吴宜:“……什么时候回来的?”

    何叔:“一周前。”

    吴宜:“一周?”

    “他回来一周了?!”吴宜难以置信。

    “他在干什么?”

    电话那边顿了顿,慢慢地,传来何叔试图绕开的语气:“小刘没和您说吗?”

    这话一听就不妙。

    一般他们家里出现类似推脱的行径,一定是大事不好。

    吴宜沉下语气:“老何,不许偏袒。实话实说。”

    “他这一周都在干什么?”

    何叔无奈:“打游戏。”

    吴宜:“…………”

    完蛋。

    这种现象分别出现过两次。

    一次是得知影影和闻昭交往。打了三天没日没夜的游戏。

    一次是影影不要他,离开宁江。如果不是吴宜摔坏了他的游戏手柄,裴决估计还在操纵着他的孤独小马浪迹天涯呢。

    置顶

    那边和何叔的电话刚断, 裴新泊就在出发去会议厅的前五分钟,接到了吴宜的越洋电话。

    一般老婆都会给他打视频的。除非有紧急情况。

    只是裴新泊快速过了遍这几日开的会,虽然都有些焦头烂额, 但还算可控——已经有风声传出, 下个月月初,民航局会正式下发文件, 针对东捷航空此次的安全事故,国内所有航司引以为戒, 开展专项调查,包括但不限于飞行员的复训和正在适用机型的安全检查。

    这次集团内部由安全事务司“自爆”引发的股价大跌和舆论风波,虽然“如愿”请来了深州民航管理局派驻的工作组,但到底没有针对性地缩减航线,不然真是雪上加霜。可集团那批拱火的人,还是往前推了步,明里暗里要求东捷彻底放弃起家的航空资本,转而投向国内其他回报率更高、更具安全性的产业。

    裴新泊站在办公室门口, 低头看着手机。

    余光里, 总务秘书小刘笑容标准。

    不过在裴新泊扭头不作声打量两秒后, 他凑上来,对裴新泊说:“吴总大概是想问裴先生的事。”

    裴新泊点点头:“小刘, 我待你不薄吧。”

    “怎么后脚就把我卖了。”

    小刘乐了:“瞧您说的——东捷又不是您一个人的——我领着两份工资呢。”

    裴新泊接下电话, 一边道:“下个月我这份你就别拿了。”

    小刘:“……”

    “小宜——哎,是的是的……打打游戏嘛——他上班也辛苦、飞来飞去的,打一会游——你别急、别急,我这就让小刘回去没收!”

    裴总顺风转舵, 很有眼力见。

    小刘:“…………”

    吴宜大概也能猜到怎么回事,寻思着找时间问问赵慧芬。不过在此之前, 她还是打算回国一趟和自己儿子谈谈,于是夫妻俩的话题,统共也只在裴决身上转了十几秒。

    “——你那边怎么说?确定没有说缩减航线吧?”吴宜发愁道。

    裴新泊看了眼时间,还有三分多钟,他一边快步往会议厅去,一边压低声音:“没有。我们给的材料清楚嘛!你放心。官司怎么样?”

    “州条款太复杂了——Frank是个滑头,制造商的文件一直给我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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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宜恨声:“我打算再请一批律师,不然过年都没法回来。你帮我看看国内有没有做过类似案件的事务所——主要针对机械工程违规制造的。尽快吧,九月底要交第一批材料。”

    裴新泊点点头:“没问题。交给小刘。”

    小刘:“……”

    挂了电话,裴新泊说:“帮吴总找找国内打过机械工程违规方面官司的律师事务所,找靠谱的,多查查——记得让吴总多给你算一份薪水。说我说的。”

    小刘呵呵:“好的裴总。”-

    吴宜是两天后到家的。

    一大早,管家何叔去机场接了人,车上两人就聊起来。

    “这两天不怎么打了。偶尔下来一趟,也就待个一两个小时。多数时候都在楼上看书睡觉。裴总问怎么不打啦?裴先生说没意思。”

    吴宜听得心惊胆战:“然、然后呢?”

    何叔耸肩,看着窗外机场高架上清晨的浓雾,玄虚道:“没然后了。”

    吴宜:“……”

    父子俩也刚起床,正坐在桌边吃早餐。

    闻声,一个抬头,一个扭头,瞧见一身黑色套装、都市干练总裁风的吴宜,一人一声——“小宜”、“妈”。

    吴宜这趟就没带行李,随身一个价值不知道几位数的包。这会何叔接了去,他有种身处世外的淡然,脚步声也轻悄悄。

    裴新泊站起来给她挪椅子、盛米粥,慇勤道:“吃了吗?”

    吴宜坐下来,抬头瞪他,又有点好笑。

    裴新泊就不吭声了,盛好粥规矩回到自己的位置。

    八月中的深州,清晨的阳光带着潮湿的雾气。

    深州临海,海边独栋的别墅,彼此间隔极远,平日里尤为安静,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仿佛成了某种时刻不停的背景音。

    不远处,何叔不知何时走到宽阔的、布满绿植的茂盛露台。他先是弯腰在角落四处找了找,然后转过身,拿起遥控关上露台和客厅的玻璃隔断。

    这下,整栋别墅内部只剩一家三口。

    这是一家人时隔几个月再次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裴决看上去和往常无异。他低头喝粥、吃煎饺,动作认真、神情专注,瞧着心无旁骛,和小时候一样——心里一旦藏事,别人就休想从表面看出来。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失恋了,于是此刻看他的目光通通带着失恋的苍白滤镜。

    吴宜观察了会仿佛没事人一样的儿子,拿起勺柄在碗里轻轻转了转,忽然开口叫他:“裴决。”

    裴决抬头。

    “怎么不回去上班?”

    来之前,她收到了南州那边负责人委婉的询问,说裴先生递交了辞职申请,正式批之前,想问问吴总的意思。

    裴决咽下嘴里的,语气平静:“辞职了。”

    他看向吴宜的神情,没有透出一丁点的心灰意冷,倒因为语气,显出几分淡漠和无动于衷,好像这件事就是随手的,他觉得没意思,就辞了。

    话音落下,吴宜转头看了眼裴新泊,真是一股好气一股好笑。

    她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

    这以后要是再遇上什么和影影有关的,指不定家业都要丢光——呸呸呸。吴宜默念。

    眼见妻子要发飙,裴新泊赶紧站起来拿吴宜的碗:“辞就辞嘛。什么大事。本来就想他回来的,正好——”

    只是手还没碰到吴宜的碗,就被吴宜狠狠拍了回去,她瞪着自己丈夫:“我一口没吃呢!”

    裴新泊捂着手,小心道:“那你赶紧吃啊。别说了别说了。”

    吴宜:“……”

    “我吃完了。爸妈你们慢吃。”裴决朝二老礼貌点了点头,起身准备离开。

    “给我站住。”吴宜冷声。

    话音落下,裴决侧身朝她,站着没动。

    裴新泊扶额,搅着碗里的勺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余光瞄见露台边缘、慢慢悠悠准备钓鱼竿的何叔。

    “你到底想干什么?”

    吴宜皱眉:“你要是还想,就再去追回来。不想了,给我定定心——要么回去上班!要么——”

    说着,吴宜语气一顿。

    裴新泊抬头看她。

    夫妻俩一对眼,想起什么似的,吴宜说:“要么帮你爸联系律师。”

    裴新泊赶紧道:“可我这个交给小刘了啊——”

    “让他跟着学!”吴宜真是无语,父子俩一个没脑子,一个过分有脑子了,可惜脑子里全是妹妹。

    “知道了。”

    裴决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一旁的游戏室。

    裴新泊赶紧拉住想追上去的吴宜,生怕当年残杀游戏手柄的事件重演,“那个”,裴新泊谨慎道:“难得回来,不着急吧?要不要一会出海钓鱼?老何都准备好杆子了。”

    “天气好,散散心嘛。”

    吴宜:“…………”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定下。

    隔天,小刘过来敲门,说裴先生,吴总让我领您出去见识见识爱情之外的残酷。

    那会,裴决已经一身正式在玄关坐了有一阵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这句明显是东捷内部老员工才会具备的娴熟的挖苦技巧,他也没说什么,点点头,站起来的时候,仔细整理了下袖扣,然后跟在小刘身后离开。

    几步外——

    何叔:“我怎么觉得我眼睛有点不舒服。”说着,他抬手抹了抹眼角。

    裴新泊点点头,似有同感:“哎。”

    吴宜:“啧。”

    其实要说有多残酷,裴决是真的没怎么感受。

    他只觉得快要忙吐了。

    一度,他甚至怀疑,律师这个行业不是人干的。

    几千页的案例,历年数不清的卷宗,还有美国各州的司法判例——他和小刘分工看,一连五个晚上,他在东捷总部的大楼里,就没回去过。

    最操心的当属裴新泊,他跟在裴决后面,端茶倒水,连带着小刘也享受了把裴总的贴身照顾。小刘还挺不好意思,说裴总,您不用端过来的,我看完自己去泡一杯喝就好了,说得裴新泊不得不也给他搞一杯。

    最开心的,只有吴宜,好像她儿子忙到见面头都来不及从卷宗里抬起来,就是最好的状态。

    那会,她要坐晚上的飞机,飞往美国继续跟进官司,临走便去总部看望裴决。

    时间不算早了,十一点多,东捷总部的大楼灯火通明。

    吴宜和裴决打了声招呼,就去办公室找裴新泊。

    裴新泊正在看会议资料,喊着要切割资本的不在少数,他数了数名单,发现都是早年从宁江出来的居多。

    “这几年确实竞争压力大,其实我一直在想开拓渠道,之前还让咱们儿子去问Frank货机的事……”吴宜摸了摸裴新泊肩膀,也有些疲惫:“但航空这块真的不能丢,老裴,你懂我的意思吧?”

    裴新泊没说话。

    他翻了翻名单,叹气:“老孟前阵子也找我了,说他也支持,但是现在下面的人都觉得风险大、约束多,给的效益也少,况且,又出了这样的事……”

    “算了,我再找他们喝几杯。都是宁江出来的老伙计,我多和他们说说。”

    吴宜皱眉:“你真的少喝点。”

    裴新泊笑:“你就放心吧。老孟和我一样的毛病,他喝得比我还多。”

    吴宜头都大了,面无表情转身:“那你们好好比吧。我去看看儿子。”

    眼见妻子掉头就走,裴新泊无语:“嘿!我死了不要紧是吧?”

    吴宜扭头瞪他:“闭嘴吧你!”

    楼里早就静悄悄。

    忙的人什么时候都在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决正坐在总务秘书办公桌边——支着的简易桌板旁。没错,他现在也没个正经办公桌。一来事情紧急,二来,虽然他的“关系匪浅”,但说白了,眼下就是个打杂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宜走近的时候,他正低头翻着复印的卷宗。上面有些字迹已经很模糊了,但不影响阅读。好几个地方被他划了出来——是这段时间小刘紧急培训的结果:找出和这次事故相似的背景或者条款。熟能生巧的功夫,加上他本就是办事效率极高、极专注的人,又是事件的亲历者,所以这两天渐渐也有点眉目。

    他们锁定了深州两家律所,只是一家有海外官司的经历,但相关性低;一家也有,可失败了。他们目前看的,就是失败的那个案例。

    大概是看到关键处,他都没注意吴宜靠近。

    一旁,手机忽然亮起来,吴宜悄悄探头去看。

    是一个叫段启淮的人发来的,信息没看清,只是瞧着有点咋呼。

    裴决随手点开,抬眼瞄了下,然后,暗下屏幕,没理。

    吴宜:“……”

    不过这一下她还是看到点东西,眼睛蓦地有些酸。

    她注视自己儿子的后脑勺,好一会,真是好气又好笑。

    转身,她回去找裴新泊,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刚看到咱们儿子手机信息了。”

    裴新泊以为她回来是关心自己的,闻言愣了下,然后不冷不热道:“难为你了,临走还要去监视下他。他又不是三岁,三十岁的人了,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吗?我就说你太操心。”

    吴宜好笑:“我不小心的!”

    裴新泊学她语气:“我不小心的——谁信啊。”

    吴宜:“……”

    “好了,重点不是这个。”

    “什么?”裴新泊不看她,竖起耳朵。

    “我发现他的消息置顶还是影影。”

    裴新泊抬起头:“……”

    夫妻俩对视,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裴新泊回过神,乐了:“这小子真是我儿子?”

    吴宜点点头:“不瞒你说,我也有点疑惑。”

    裴新泊:“……这点疑惑还是不要有了。”

    吴宜笑。

    日子

    三人在春珈安顿了一些时日。

    原本照着范婧的意思, 起码待到月底。可钟影之前已经请了小长假,这会所剩无几的年假用上,月底是肯定待不到了。秦云敏慢慢也有点不习惯。主要老房子湿气重, 不知道多少年风吹雨打的旧墙。虽然还在夏天, 可晚上躺在老屋吱呀作响的床板上,还是能感受到一点带着潮气的凉意。

    算着日子回到南州的时候, 夏末的气息已经十分浓厚了。

    阳光依然明媚,只是落在空气里的光的纹路变得有些深, 也许是树梢枝头的叶子颜色深了。

    琴行落下的课程多,钟影忙得顾不上按时下班,秦云敏只好提醒她按时吃饭。不过忙也有忙的好处。加上手底下的学生顺利考级,她也跟着开心。暑期课程结束,一帮学生聚在一起吃了顿饭,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有些已经申请上顶尖的音乐学院,这趟也算是谢师宴。

    吃饭的时候聊起程舒怡, 学生七嘴八舌, 八卦他们程老师的感情生活。毕竟之前在艺术中心后台, 他们其中几个也帮着揍了人。钟影好笑,说这个不用你们操心, 你们程老师日后可是要成为音乐家的女人。

    聚会结束, 钟影就给程舒怡打了电话,聊起来,程舒怡在电话那头笑得不行:“音乐家,天哪, 这三个字听着就美滋滋。”

    钟影笑:“你就美吧。”

    她在香港一切都很顺利,除了逐渐临近的选拔期, 紧张是肯定的,尤其今年还是赛制改革的第一年,竞争势必激烈。

    “绘茹姐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大赛改革的第一年,捧新人的可能性很低,肯定会给那些业内积攒了名气的大佬,壮壮声势。”

    她口中的绘茹姐,就是那位李老师,听得出来,两人在香港相处得还是十分不错的。

    虽然有这个可能,但钟影清楚程舒怡实力,她让她不要多想:“还剩最后一个月,别管了,就等你入围成功,回来请你吃饭。”

    程舒怡笑:“就吃饭啊,不应该是吃喜酒吗?”

    似乎就是这样,时间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就这么吹了回来。

    也许是从那一晚的香港,或许更早,早在三月初春的时候。

    傍晚的余晖落满南州这座厚积薄发的新城。

    林立的高楼,汹涌的人潮,绿灯亮起的瞬间,所有人都大步向前,迈向既定的目的地。

    钟影怔怔地立在红绿灯前,她握着手机,脚下仿佛被时间的藤蔓绊住。

    回到家,程舒怡的话还在耳边。

    她对她说:“没关系的影影,感到害怕就不要去做了,感到痛苦就停下来——这难道不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吗?”

    “马上秋天来了,影影,等到天冷一点的时候,如果你还能想起他,可以试着去找找他。”

    “这也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程舒怡在电话那头笑,语气温柔:“取暖第一啊宝贝。”-

    闻琰回来的那天,钟影起了个大早。

    她把家里收拾了遍,虽然前几日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打扫,但好像今早才有了更多的动力。裴决留下的东西被她一一装进箱子。微信上的联系还停留在那天。但就像封存的消息,渐渐沉了底。

    快中午的时候,秦云敏和范婧过来帮忙,略微准备了下厨房,周崇岩就来接她们去机场。

    小姑娘似乎长高了些。

    人群里锚定了钟影,跳起来大喊一声“妈妈”,就一路就冲了过来。身后,陈知让闻声而动、也跟着跑来,弄得陈家来接机的工作人员一头雾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钟影蹲下来搂住她,仔仔细细打量她。

    虽然每天都会视频见面,但总是不一样。小姑娘似乎白了些,两颊粉润,瞧人的眼神光彩熠熠,一个劲朝钟影眯眼笑。

    见钟影看得认真,陈知让也探头过来盯闻琰,闻琰余光瞄见,不解:“你干嘛?”

    陈知让:“钟老师在看什么?”他有点不明白。

    钟影忍不住笑。

    闻琰一副瞧你说的是什么话,回他道:“她在看她的宝贝女儿啊!”

    话音落下,后面跟来的赵慧芬,还有围着的秦云敏范婧和周崇岩,都乐了。

    陈知让也笑,眼神专注,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钟影摸了摸闻琰脑袋,拉着她的手站起来,视线对上目光隐忧的赵慧芬,钟影笑着叫她:“妈。”

    赵慧芬点点头,没说话,秦云敏便同她聊起过阵子请吃饭的事,她脸上才有些许笑意,周崇岩紧跟着过去叫“干妈”,一边帮忙拎行李。

    等陈知让和闻琰依依不舍告别,并且约定好九月一日开学见,时间也过去了大半个钟头。

    听赵慧芬说,两位小朋友在英国培养了深厚的友谊,那个“只能做同学不能再做朋友”的“约定”也“如愿”解除了。钟影好笑,没说什么。闻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贴着钟影,一手伸到秦云敏肚子上轻轻抚摸,一边低声念着:“我是姐姐哦,我是姐姐哦……”

    一起吃了饭,下午秦云敏他们一家先回去,钟影带着闻琰去奶奶家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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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两日已经来过一趟,这会过来,是为了晚上一家人好好吃个饭。

    老人家的行李不多,就是带回来给小姊妹的礼物多。闻琰跟着奶奶在一边贴标签。她是鬼灵精的,知道奶奶和哪个奶奶要好,又和哪个奶奶有点小别扭,小脑瓜清楚得不得了,弄得赵慧芬哭笑不得。

    主要小孩子对礼品更感兴趣,忙完这些,她就趴沙发上睡着了。

    长途跋涉,回来施展了好几个小时的“姐姐大法”,沙发上躺平的功夫,一秒钟没有,呼吸声就重了。

    钟影从房间抱了张薄毯给她轻轻盖上,转身就见赵慧芬坐在桌边,戴着老花眼镜看车上那会秦云敏和周崇岩亲手递给她的新婚喜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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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的日子在十二月初。

    她仔细摸了摸红色的请帖封面,然后小心翼翼打开。

    钟影不作声,轻手轻脚走过去,在一旁坐下,凑上前看。

    虽然日子刚定下那会,请帖就送到了她手里,但这会瞧着还是觉得有趣。

    “最好还是不要化妆。”过了会,老人家低声咕哝。

    钟影笑:“还好吧。云敏怀孕了,本来就不好多化妆,这个妆我瞧着蛮大方的。”

    赵慧芬抬头,注视钟影垂下的眼睫,叹了口气:“没你好看。”

    钟影忍不住笑,眼眶却有些发酸,她低下头,抿起嘴角:“妈,您这叫偏心。”

    赵慧芬不置可否,又去看日子。

    墙上的挂历还停留在六月底。

    赵慧芬放下请帖,起身过去往后掀了几张,又拿起一边闻琰的彩色铅笔,在十二月的日子上画了个圈。

    画完,她没转身,看着数字下面小号的字体,那里简短地提示着农历和忌宜。

    “往后都是好日子。”她指了指挂历,转头笑着对钟影说。

    钟影也起身过去看,看清了也笑:“真的是。”

    “要过年了吧。”

    钟影往后掀了两张,笑着说:“今年过年晚,琰琰的寒假估计要一个半月了。”

    一个半月的寒假,到时候得带小朋友出去玩,不然肯定憋闷。

    她这么寻思着,就听回到桌边坐下的赵慧芬忽然道:“你吴阿姨给我说了。”

    钟影顿住手上的动作,没转头。

    “说裴决辞职了。”

    钟影放下挂历,转身看向赵慧芬。

    赵慧芬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大人,做什么决定肯定是自己想清楚的。”

    “妈。”钟影坐回桌边,低声叫了她一声。

    “我也不是要劝你,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比谁都难过,你就是害怕对不对?”

    她握住钟影的手,轻轻摩挲钟影手背,心疼道:“别怕啊,小影,妈妈在呢。”

    钟影点点头,弯了弯嘴角:“妈,我没事。就是睡不好。老是做噩梦。白天多补补觉就好了。”

    她语气寻常,像在说一种很常见的症状。只是她的梦,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局,无一例外都是在一片空白中惊醒。就像她面对的所有失去。

    赵慧芬一下红了眼眶:“是闻昭对不起你。”

    她这么说,钟影也忍不住要哭:“妈,我从来没有梦到过闻昭。”

    “看,他也觉得对不起你,不敢见你。”

    “——我梦到过爸爸。”

    忽然,沙发上传来一声懵懂。

    闻琰趴在沙发上注视她眼睛红红的奶奶和眼睛红红的妈妈,不是很明白:“妈妈你没有吗?”

    “那我下次梦到,我和他说一声好了,我就说,妈妈想你了,你去看看她呗。”

    一句话说得钟影眼泪掉下来。

    原来

    小孩子总是敏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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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的时候, 闻琰事无钜细地同妈妈讲着英国的学习,就连赵慧芬在某晚煮的面条里心血来潮加了芝士结果意外得好吃——这一点犄角旮旯的,都被她拿出来讲得有声有色。

    晚上洗好澡上床睡觉, 换上家里软绵绵的睡衣, 吹着清清凉凉的空调,闻琰像是终于等来了同长久不见的妈妈谈心的大好时机。

    酝酿好情绪, 她从钟影怀里翻身坐起,盘着两腿, 黑晶晶的眼瞳炯炯有神地转了转,小半会,满肚子的话终于打好一句直切主题的草稿,她撑着两手凑到钟影面前,仔细又认真地问:“妈妈,你为什么不要裴叔啊?”

    钟影正在看她这趟带回来的学习相册。

    上面记录了夏令营第一天到最后一天结营仪式上闻琰作为优秀小学生代表发言的所有照片。

    几乎每张照片上都有各位老师的随堂印象笔记。最后几页是一个营的小伙伴给彼此留下的祝福、不知道另外从哪里剪下来的聚会照片,以及五颜六色的联系方式。

    相册翻到一半,一句话把妈妈问懵了。

    钟影抬头, 看着古灵精怪的女儿, 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

    见钟影表情带笑, 闻琰稍稍放心,她又躺回钟影怀里, 翘起一条腿搭上另一条, 唉声叹气:“裴叔还说要给你留着城堡呢。城堡都不要吗妈妈。那可是城堡!迪士尼!”

    钟影:“……”

    “什么城堡?”钟影不知道裴决什么时候和闻琰进行过如此可爱的对话。

    闻琰回想了下:“好久以前。”

    “就是裴叔说你离开城堡了,但是他想给你一座城堡。”

    这里面大概有些儿童隐喻。

    钟影垂眸注视着女儿软绒绒的头发,伸手轻轻摸了摸,过了会, 她低声道:“爸爸也给过妈妈一座城堡……只是妈妈不想要城堡了。它们都是玻璃做的。”

    闻琰不是很明白,仰头瞧钟影:“真的吗?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那我真是个公主!”因为年纪小, 她的注意力只在城堡上——玻璃的城堡,那该有多漂亮!简直美轮美奂!

    钟影笑起来,目光温柔:“你一直都是公主。”

    或许因为血脉相连,钟影心底的灰心从闻琰出生的一刻就一直陪伴着她。这个时候,隐约感受到,闻琰往她怀里蹭了蹭,

    “可我觉得你不开心。”过了会,小姑娘小声咕哝。

    钟影弯起嘴角:“开心的。今天看到宝贝很开心。”

    闻琰点点头:“好吧……”

    她还太小,无法再细微、再真切地去感知大人。钟影的回答似乎能够解释她的困惑,但就像拆了东墙补西墙,永远还是有个窟窿。

    回来的第一晚,母女俩搂着睡。闻琰下午睡了一觉,这个时候话尤其多。钟影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她小嘴还在那嘀嘀咕咕,一会冒出个叫“麦吉”的女同学,说喜欢陈知让,因为陈知让长得帅,一会又说陈知让告诫麦吉,不要以貌取人,万一他是个超级坏小孩呢。听闻琰的语气,好像她很无语,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安慰伤心的麦吉,说,其实他是个好小孩,你看他都给你亲身示范了“以貌取人的下场”,不要伤心啦。

    钟影闭眼听着,笑了好一会。

    片刻,闻琰凑到钟影面颊旁,亲了亲钟影,超小声:“妈妈,我们是不是要睡觉啦?”

    钟影也去亲她软嘟嘟的面颊,说:“不想睡吗?”

    闻琰转身关了灯,拎起薄被盖上她和钟影,笑眯眯:“想的。”

    大概是孩子的话真的有种魔力,钟影这晚确实做了和闻昭有关的梦。

    但也只是有关。

    因为闻昭并没有出现。

    宁江一中的金铜色飘逸校名在瓢泼大雨里快要看不清。

    钟影撑着伞站在人群中。她左右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来往的学生和家长都面带喜色,不远处,祝贺一中学子高考顺利结束的红色横幅在六月晦暗的风雨里,格外张扬。

    钟影想起来了,这是闻昭跟她表白的那天。

    只是那天她并没有等多久。隔壁考点急匆匆跑来的闻昭都没来得及打伞,他个子高,跑起来风风火火,雨水浇在他的头上,漆黑眉眼都变得异常深刻。只是少年到了近前、像是才想起来自己这趟要赴的约定是为了什么,突然间,他直愣愣地盯着钟影,立在原地好一会说不出话。

    钟影也被他搞糊涂了。明明中午的时候神秘兮兮跑过来,说下午最后一门考完记得在校门口等等他,他有人命关天的重要事情同她汇报。钟影笑,没直接应下,只说看情况,考完我要和好多人汇报呢,我爸我妈我哥我姐我舅舅——闻昭打断她,说大小姐行行好,就五分钟。其实钟影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毕竟这样的心思,早就心照不宣。闻昭见她只是抿嘴笑,手便从桌子下伸过来碰碰她,行吗,影影?他小声叫她小名,钟影吓了一跳,赶紧看左右,连忙点头,那就五分钟。

    其实他只让她等了三分钟。只是他站在原地,倒是磨蹭了五六分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入夏的雨水不算冷,但站久了还是寒意逼人。

    钟影被他瞧得脸红,手举着伞也酸,她转开脸往一旁看去,低声:“我们去班里吧。”闻昭点点头,拿过她的伞,挨着她一起往里走。身后,很快传来相熟同学的起哄声,但高考结束了,也无所谓了。况且,雨声那么大,那些人的声音还没有彼此的心跳来得鼓噪。

    教室空无一人。黑板上写了好些乱七八糟的。钟影上前看,闻昭收了伞搁门边,就听钟影笑着说,居然有人抄了数学选择题的答案。闻昭梗住,不知道说什么,他半捂着脸走来,说我不看。钟影就开玩笑,那我念给你听吧。闻昭赶紧去捂她的嘴,着急忙慌地叫她影影。他手掌宽大,钟影脸都快被他捂没了。她睁着双笑意盈盈的明亮双眸,好像月牙。教室外雨声如注,光线好像从海面倒映下来,浮光掠影一般。

    闻昭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眸无比专注,放下手的瞬间,他就低头去亲她的嘴唇。

    他亲了一下,抬头见钟影好像傻住了,笑容再也收不住,他一脸灿烂地伸出两手小心翼翼握住钟影肩膀,又去低头亲第二次。

    也就是碰一碰,区别只是第一次碰的时间短点,第二次长点。钟影烧红了脸,连带着耳朵都烫了。闻昭距离很近地看着她,说,影影,我们在一起吧。钟影觉得自己仿佛不会说话了,她磕巴道,在一起?她似乎理解能力有问题。闻昭觉得她这样简直太可爱了,好像被亲懵的小猫,眼睛睁得大,眼珠子都不会动了。又有点惹人怜爱。他忍不住又去亲她,点了点头,同样红着张脸说,就是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说了好多个一直,直到把钟影逗笑。

    两个人在教室里偷亲,时间太晚了,闻昭把她送回去,路上又躲着没人的小角落里亲。到了家,钟影才想起来给上大学的哥哥打电话,汇报高考结束。裴决倒没问她为什么这么晚才打来。虽然他等了许久,又担心自己打过去,会影响妹妹的心情。所幸妹妹的语气听着十分开心,想来考得应该还不错。

    记忆太过深刻。

    以致时间过去这么久,即使站在一场没有缘由的、突然出现的暴雨里,钟影也能立即回忆起当时当地和即将要发生的事。

    她好像有点雀跃,又好像十分平静。

    入梦的心境如同一汪池水,只能倒映着那个时刻的自己,却再也起不了一点波澜。

    只是,许久、许久,闻昭都没有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梦,似乎只是一场等待——那个三分多钟的等待,在多年后的一场梦里,被无限延长。

    不知道是怎么醒来的,大概是喷薄的眼泪终于浸湿了鬓角。

    钟影睁开眼,望着天花板,怀里的女儿睡得安稳又甜美,她蜷起自己,搂紧闻琰,任凭泪水浇湿枕畔。

    原来,是她不希望他出现。

    不希望他出现,不希望那个共度一生的承诺许下。

    深秋

    时间过的还是很快的。

    九月份闻琰开学, 正式升入培英小学二年级。班上同学大部分熟悉。听秦云敏说,有几个因为家里大人工作调动转走了。开学第一天,闻琰放学回来, 说起那几个转学的同学, 里面就有当初和她打架的高浩宇。

    “在英国的时候,陈知让就和我说他这学期肯定不来了, 我不相信。上学期结束他还弄坏了梦梦的文具盒,气死我了。怎么就不来了, 文具盒还没赔给梦梦呢!”

    公主埋头吃着饭,语速飞快,神情气愤,哪哪都不耽误。

    秦云敏这学期工作量减半,但因为教的是主课,平时也没有闲下来多少。范婧照顾着她,偶尔和赵慧芬一起接闻琰放学。碰上这个时候,钟影下班铁定要去舅妈家吃饭, 有两次小区门口遇上同样赶趟的周崇岩, 热闹起来那是真热闹。

    南州入秋的时节别具一格。

    作为这几年发展最快的新城, 市里的街道和建筑往往呈现出整洁干净的秩序感。绿植大都常青,金秋的氛围似乎只在日暮晨起时分伴随日照一点点被人们感受。

    少了些层林尽染, 蓬勃清新的景观倒也符合这座新城。

    暑期热度褪去, 艺术中心的活动也回归日常。

    钟影听说团领导要换人,就在年底,也不知道到时候会出台哪些政策。她还记得这届领导上任的时候,就是招她们这些专业老师进来改革原先的艺术交流模式。刚开始的几年势头和新鲜劲都很足, 这两年渐渐走了形式,暑期尤其。钟影不是很关心这些, 虽然和程舒怡聊起来,她总会犀利地点评几句,希望钟影也发表点看法,钟影就会说,我觉得你说得挺好。她好像认真听讲的学生,态度端正,弄得程舒怡一个劲笑。

    孩子开学了,老人在家里无聊。北湖公园例行的活动如期举办。赵慧芬拉着附近的社区里策划了几场相当有规模的相亲活动,声势浩大,还上了南州市新闻台。可把闻琰高兴坏了。画了几十张“观看券”,去班里分给同学。券上详细写了新闻播出时间,以及简短的赵慧芬生平履历——闻琰最亲爱的奶奶。放学那会,还和陈知让一起去打印店印了十张赵慧芬公园站立照,说到时候让奶奶签名。

    “十五一张,不贵吧妈妈?”闻琰仰头问。

    陈知让很有头脑道:“不贵的。我看黎梦今天吃零食都吃了三十多。”

    “如果有人要见奶奶、和奶奶合影,算一百。里面得包含给奶奶的人工费。”陈知让仔细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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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影:“……”

    校门口的打印店还是很忙碌的。闻琰带来的照片印出来不是很清楚,公主正一筹莫展,陈知让灵机一动,拿下打印的照片付了钱,偷偷对闻琰说,没事,到时候就说,买了照片还想去看真的奶奶的,通通减五块。

    一旁,钟影:“……”

    两位小朋友站在街边商量后续的“细节”。

    傍晚的余晖从枝桠间落下。

    道路尽头,高楼大厦一点点没入青灰色的天际。

    偶尔拂面的风里递来入秋这阵干燥又温暖的气息。

    这边车子通行缓慢,大都打着双闪慢吞吞地一辆接着一辆从面前过。

    钟影拎着闻琰书包,扭头好笑地瞧着他俩脑袋挨着脑袋,忽然,余光瞥见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下意识,心脏先一步落空。

    回过神,掉头过来的车窗里是一位陌生的男人面孔。树梢错落的枝影映在车前窗,后视镜折射着尽头的日落,好像一道雪片。

    钟影站在原地,垂了垂眼睫。

    今年中秋和十一的长假难得靠在了一起。

    秦云敏和钟影商量,两家人选了个时间,一起去附近的古镇玩。那个地方前两年刚被南州市政府列入重点文物古迹保护,主要都是些石碑,听说保存得还不错。

    酒店多数新建,规模也各式各样,有那种专门给一家人活动的小院子。临着湖,清晨雾气弥漫,傍晚霞光浸透,瞧着很有意境。

    只是刚到的第一晚,闻琰就被院子里等候许久的蚊子叮了一腿的包。赵慧芬心疼,皱眉说要换房间,起码换高一点。这样邻水的景致,高点看也不影响。范婧点头附和,说这地方太野了,蚊子都追着人咬。钟影哭笑不得。她和秦云敏一起去前台商量,话还没说两句,闻声就遇上了熟人。

    陈寓年转头过来,笑着说:“带小院的问题确实很多,尤其夏秋两季,冬春还好。我们也在考虑要不要改成不露天的西图澜娅餐厅。暑假还有蛇窜进了屋里。”

    自从程舒怡离开南州去香港,这还是钟影第一次碰上这位公子哥。

    钟影有点惊讶,不过想起来铂粤就是做酒店起家的,这边又有市政支持开发,近水楼台,他们肯定要先占好。

    简单寒暄了下,换好房间回屋取行李上楼,钟影想了想,还是给程舒怡打了电话。

    她的预选赛就在国庆后的一周。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还是和之前几次一样,不是人声嘈杂就是车水马龙,香港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拥挤。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程舒怡说她下班过来踩点比赛场地。

    说起陈寓年,她的语气和七月份在香港又有些不同。两人太久没见面,彼此联系也无,一时间聊起,就像在说陌生人,听着淡然又客套。

    大概断了联系就是会这样——说来说去,总是没有下文,时间久了,只剩枯燥和乏味。

    程舒怡一度也是这么觉得的。

    只是正式比赛那天,她在后台准备,混乱又嘈杂的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声叫她的名字,说程舒怡程小姐是哪位?一口粤语,尽管在这个环境待了几个月,她还是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扭头就瞧见一大束粉金玫瑰在人群上空游走,好像荒野里摇曳的篝火。

    还未举手,送花的人似乎有些不耐,又高声道,程舒怡程小姐是哪位?有位陈先生,祝您心想事成!

    他不再祝她前程似锦,似乎知道她为了眼前的取舍付出了什么,于是,便只祝她心想事成。

    陈寓年每次送来的祝福似乎都是令人惊喜的。

    程舒怡不清楚他是什么想法,她也从来没有问过。毕竟时机总是不对。

    其实算个朋友吧。

    但也仅此而已。

    程舒怡收下花,看了眼卡片,放到一边,转头小心拿出她的大提琴。

    她身处在一片鼎沸人声里,眼前的大幕即将拉开,程舒怡忽然发现,有些事确实可有可无。

    钟影收到程舒怡成功入围的消息是在十月底。

    那个时候,南州深秋的氛围已经很浓厚了。

    她需要去澳洲参加入围晚宴,还有后续一系列的培训和阶段性比赛,正式决赛在来年一月。

    小区里银杏落了一地。

    钟影有些激动,说你还回来吗?程舒怡犹豫了下,说还是不回来了,李绘茹听说她入围,已经将她转为正式的老师,薪资都涨了不少。钟影觉得这没什么,笑着说:“好的,音乐家。以后只能买票去看你了。”

    电话那头,程舒怡忍不住笑。

    今天是周末,闻琰照例住在赵慧芬那。钟影抬头看着家的位置,家里没人,黑漆漆的一片,灯都关着。

    “最近心情好些了吗?”程舒怡问。

    其实她不提起,钟影都不知道时间原来过去了这么久。

    “和以前一样。”钟影浅笑着说。

    确实和以前一样,她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平静,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够搅乱她的心绪。

    程舒怡叹气,好久没说话。

    反过来钟影安慰她:“和以前一样不好吗?”

    “不是说不好。”程舒怡立即道:“只是见过好的时候,才觉得不应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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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热烈的阳光还在眼前。她无所事事地半躺在她的床上,神情带笑,姿态悠然,好像被人捧在手心的白鸽,洁白光鲜、明媚动人。

    钟影沉默下来。

    程舒怡察觉着那头的无声,一时有些慌乱:“影影……”

    “我没事。”

    程舒怡便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钟影给自己简单做了晚餐,吃完的时候,时间已经有些晚了。秦云敏发来信息,问她明天有没有空,陪她去产检,每次产检周崇岩都比她紧张,她想要钟影过去平衡下。

    钟影笑着应下。

    洗好澡把换洗的衣服放进洗衣机,然后再去闻琰房间收拾,等洗衣机那边结束,她穿着睡衣去阳台把衣服晾起来。

    空气里有很淡的桂花香气。

    照理眼下这个十月底的深秋时节,桂花早就开过了,钟影无意识想着,转头,视线忽地定格在楼下。

    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车,车门打开,气球和鲜花一样一样冒出来,孩子的说话声在另一边蹦蹦跳跳。应该是一家人周末出门晚归。

    有些事就是避无可避。

    晚上还是会惊醒,只是这次,似乎心底没那么慌了,她睁开眼看着湖水一样漆黑的天花板,想了很久裴决在做什么。

    大概有人想念确实会打喷嚏。

    远隔千里的裴决打了好几个喷嚏。

    那会,他正在纽约和当地一家知名律所聊东捷航空即将开庭的官司。

    国内找好合适的对接事务所后,吴宜转手给他安排了另外的活——来美国替她跟进官司。裴新泊那边谈得不是很顺利,她需要回国帮一帮,不然这种“自爆”的事有一就会有二。

    对面,律所负责人见裴决打喷嚏,笑着说最近是有些降温,裴先生注意保暖。裴决礼貌应下,继续刚才的话题。

    负责人还是持乐观态度的,手上文件过了一遍,笑着表示虽然制造商存在袒护行为,但你们的证据已经很充分了,裴先生不必过多担忧。他们并不直接负责此次东捷的官司,是裴决另外找的一家圈内顶尖,提供应急和从旁指导。

    一顿饭的功夫谈完,裴决准备回酒店稍作休息,然后坐晚点的航班回北达科他州。

    推开西图澜娅餐厅门,小刘不知什么时候等在了车旁,神色严肃。

    这趟来美国,他是一起过来的,一来多个帮手,二来,在国内的时候,他们已经将这边相关的法律条款摸了个大概,小刘按照吴宜的指示,主要和官方一些人打交道。原本他今天上午是要去见州议会熟人的,多了解下负责官司的法官背景。

    见裴决出来,他疾步上前:“吴总打电话说裴总要做个手术,让我来通知您不必担心,按部就班就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决皱眉:“什么手术?”

    他知道他爸长年累月酒桌应酬不断,又喜欢和宁江出来的那批老工程师没完没了地喝,胰腺问题很严重。

    “说是胰管梗阻,需要手术。不过吴总的意思是,这边要紧,您务必——”

    裴决点头:“知道了。”

    小刘愣了下,裴决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十分紧张,倒莫名有种:老子你也有今天叫你少喝点的冷淡劲。

    他绕开小刘去车上,关上车门驱车离开。

    小刘:“……”

    亲情如此单薄吗。

    傍晚的时候出发去机场。

    中央公园的枫叶已经很红了,夕照落在湖面,空气里的寒意十分明显。

    路上,小刘忽然接到吴宜电话,电话那头说了什么裴决没听见,只是小刘搁下手机嘀咕道:“钟小姐是一个人来吗,算了,订套间没错……”

    后排,裴决抬头盯着小刘后脑勺,半晌,严肃道:“谁要来?”

    小刘转头:“吴总说钟小姐要来看望裴总,让我在医院附近定个酒店。”

    裴决看了眼时间:“什么时候的事?”

    “就说要来——订的是明天的酒店。”小刘反应道。

    他点点头,直接道:“帮我改最近的航班,我要回去一趟。”

    小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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