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林青瑜去王家赴宴要穿过小半个京城, 王爷姨父特意给她安排了一辆乌木顶碧锦帘枣红驹四角垂丝马车代步,前后还跟着八名骑着高头大马的神火军护卫,沿途收获了无数好奇、敬畏、艳羡的目光。
用王爷姨父的话说, 这是神机营未来巨匠该有排面!
但说白了其实也不过是他老人家担心后辈被人轻视了去, 专门给她撑面子罢了。
林青瑜心里有些感动,暗自决定以后再也不吐槽他是苛刻监工了。
王家门房处的下人同样被这阵势惊得不轻, 即便瞧见了名帖也未见得轻松多少, 动作飞快地去了内院请示禀告。
玉珠儿踩着杌凳从马车上缓缓而下, 转头要去搀扶林青瑜时,却见她已经直接从马车上大步跨了下来,笔直修长的双腿稳稳落地,离地两尺多高的车板于她来讲就跟平地没甚两样。
穿着绣大朵牡丹花翠绿烟纱碧霞锦襦裙的小娘子容貌娇艳明媚,性子却又洒脱散漫,玉珠儿觉得阿瑜姑娘真是矛盾至极,却又极有魅力。
林青瑜见玉珠儿又莫名其妙地陷入某种沉思之中,一时又起了逗弄的心思, 遂装模作样低声问道:“姐姐怎么了?难不成先迈哪一只脚下车也有规矩讲究?我方才先迈左脚可是犯了什么忌讳?”
“……”
玉珠儿腮帮子一阵抽搐,又气又好笑地轻轻拍了林青瑜胳膊一下,嗔怪道:“你待会进了王府可千万莫要再说这些弄怪的话了。”
玉珠儿怕自己忍不住真笑岔了气, 那简直要丢死人!
林青瑜觉得自己很是无辜,心说你自己笑点低, 怪谁?!
玉珠儿刚压下笑意时, 王幼熹就匆匆迎到了大门口。
庭院深深,草木青青,王幼熹引着林青瑜往寿松鹤居走去。
看着过往行止有度的丫鬟仆妇, 文雅精致却又价值连城的装潢布置,林青瑜对淮安王氏也有了浅浅的几分认知。
一个规矩严谨, 有着自己生存之道的百年世家,怕是容不得被某些人欺瞒藐视。
王幼熹气质恬淡文雅,通身的书卷气,身量娇小纤弱,个头只刚刚到林青瑜的肩头。
王幼熹抬头望着林青瑜,纠结了学久才寒暄道:“听说阿瑜妹、妹妹进了神机营,可真是好生厉害!”
林青瑜琢磨着她可能是叫自己妹妹有些叫不出口,心说其实你叫我名字就好了,何必勉强自己呢。
林青瑜谦虚道:“王姑娘谬赞,能进神机营实属运气,算不得多厉害。”
要不是有王爷姨父这个穿越前辈,自己如今说不得还在纱厂当护卫呢。
王幼熹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只善意提醒道:“祖母喜静,待会儿阿瑜妹妹去我那远山小筑里坐坐吧,到时候介绍几位其它府上的姐妹与阿瑜妹妹认识认识。”
林青瑜自然没什么不乐意的,心说你们安排就好,我都无所谓。
松鹤居大堂内,小丫鬟禀告说小姐已经引着客人过了松鹤居外的垂丝海棠花树林。
滕老夫人闻言只是眯了眯眼,冷声道:“安乡伯府那边,最后怕是还得要安麽麽亲自去跑一趟。”
安麽麽还未应声,小滕氏便率先讥讽道:“三催四请的,她倒是好大的架子!若不是当年有定国公世子夫人护着,王家哪里容得下这么猖狂放肆之人。”
滕夫人这回却并未指责儿媳,显然在她心里也是对方元柔极其不满的。
小滕氏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王幼熹的声音打断。
“祖母,您瞧瞧我带谁过来。”随着娇俏声一起进门的是一高一矮两名少女。
小滕氏面上露出几分看热闹的好奇之色来,待瞧见林青瑜时,第一时间却是震惊于她那出类拔萃的身高。
滕老夫人眼老昏花,直到林青瑜走到近处时才瞧清楚相貌,立时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整个人恍惚到久久不能回神。
向来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祖母露出这般神色,王幼熹声音有些慌张地呼唤道:“祖、祖母……?”
滕老夫人这反应跟刘大管事第一次见着自己时一模一样,林青瑜对此倒是坦然得很,双手交握于胸腹之间,屈膝见礼道:“老夫人安好。”
滕老夫人看着眼前落落大方的小娘子神色复杂,闭眼平息了片刻后,才笑得和善道:“神机营已将近五十年未出过女匠人,没想到竟是这般标志的小娘子,幼熹自来便敬佩有能为的女子,贸然相邀,还望林姑娘勿要介怀。”
林青瑜客气道:“老夫人多虑了,阿瑜于京中无甚友人,正巴不得有人陪着一同玩耍呢。”
大约是有着心事,滕老夫人跟林青瑜只随意寒暄两句后,就让孙女陪着林青瑜去别处转转。
等到两人离开后,滕老夫却瞬间黑了脸,“啪”地一声将手里的碧玺佛珠串拍在檀木桌案上,神色肃然道:“安麽麽带人去将方元柔请过来,她若推诿拿乔,你便一直在安乡伯府门口等着!”
滕老夫人那“请”字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一旁的小滕氏吓得战战兢兢,磕磕巴巴道:“母、母亲?那位林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么?我瞧着她那双桃花眼跟方元柔倒是有些相似……”
滕老夫人抬手打断,语气严厉道:“老身再提醒你一次!还未确认之前,莫要说这些凭白臆想之言!”
同样是桃花眼,有的人顾盼生辉,笑起来似春日暖阳,沁人心脾;有的人却矫揉造作,只知道装怜扮痴,凭白搅得人家宅不宁!
王幼熹居住的远山小筑是个极有诗情画意的地方,院子里有处竹林,面积不大不小,里面建了一座绿瓦玄漆柱子的六角凉亭,周遭垂挂着轻纱竹帘,瞧着似仙侠幻境。
王幼熹说要介绍几位其它府上的姐妹给自己认识,其实也不过就三人。
分别是冯御史府上的千金冯蓁蓁,董次辅老来幼女董子琳,以及安平长公主孙女梁婉儿。
家世倒是一个比一个显贵!
林青瑜在来时便被玉珠儿做过功课,知道王幼熹跟这三位姑娘有个京城四大才女的名号,只是不想今日倒是见齐了。
都是正值青春好年华的小娘子,一个个珠翠锦衣环绕,瞧着都靓丽娇美的模样,只性子却各有不同。
身量同样娇小的董子琳瞧着林青瑜微微瞪圆了眼,目光中带着几分震撼,大约是在惊讶同样是女子,为何有人能长这般高!
冯蓁蓁却立在凉亭右侧的檀木长条桌案旁,正心无旁骛地写着文章,即便多了两个人,也未曾抬头瞧上一眼。
只有面相最是亲善的梁婉儿笑着招呼道:“幼熹说今日还有位姐妹要来,我好奇了整整一早上,可算是见着人了。”
王幼熹作为主家,顺着这话头自然是穿针引线地给众人都相互都介绍了一番。
待听见林青瑜入了神机营时,董子琳立即便凑了过来,有些遗憾道:“我自小便爱钻研格物之道,去年好不容易才磨得阿爹同意,亲自带着我去拜访了神机营总督造大人,大人让莫大匠给我出了一张答卷,我只最后一题未答对,便没能入得了神机营。”
董子琳望着林青瑜好奇道:“你入神机营时答题没有?是不是都答对了?那最后一题的正确解法到底是什么?”
林青瑜莫名有些心头发虚,干巴巴道:“我入神机营时并未答题。”
董子琳大约是有些惊讶,脱口而出道:“那你是凭什么入的神机营。”
“子琳……”梁婉儿皱眉拉了拉董子琳衣袖,示意她注意言词。
林青瑜并未觉得如何,只模糊解释道:“我绘制的一张水动力卷轴纺纱机图纸入了总督造大人的眼,破例入的神机营。”
绝对不是因为我跟总督造大人是穿越老乡,靠着走后门才进去的!
董子琳闻言面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语气颇为颓唐道:“阿爹一开始也说我只是纸上谈兵,还说神机营要的是能钻研创新的匠人,并不是像我这样只会答题的呆子。”
林青瑜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原本埋头写文的冯蓁蓁却突然接话道:“而且你还没全答对。”
“……”扎心了啊!
董子琳瞬间气得像河豚一般,瞪眼道:“说得好似你有多厉害一般,只一道江浙院试题目,便难了你一个早上!”
冯蓁蓁目光淡淡,将手中紫金竹狼毫笔轻轻放下,抬着下巴矜持道:“破题答题花一个早上已是极快了。”
董子琳却撇嘴道:“我跟婉儿、幼熹都不爱钻研科举时文,谁知你是不是胡乱写了一通。”
冯蓁蓁大约是容不得人这般污蔑自己的文章,扫了一旁看戏的梁婉儿跟王幼熹一眼,当目光落到林青瑜身上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期盼问道:“林姑娘除了擅长格物机括外,可还研习过科举时文?”
“又是这样!”
梁婉儿闻言痛苦哀叹一声,转头对着董子琳嗔怪道:“知她是个较真的,你作何每回都要撩拨她?那次在荷花宴上也是如此,若非是你激她,她也不会非要跟高相公他们比斗诗文,惹得曹家姑娘说出那样的话来。”
董子琳闻言却不乐意了,冷笑道:“婉儿你这话说得真是好不分是非,就曹芳菲那自视甚高的性子,本就容不得有人比她耀眼!呵……,其她女子喜爱诗文是附庸风雅,她连平仄对仗都搞不清楚,倒成了潇洒随性,真是笑死人了!”
上回公主府荷花宴的时候王幼熹未去,与那曹家姑娘也不曾认识,只赶紧劝道:“好了,莫要为不相干的人扰了兴致,蓁蓁也别眼巴巴望着阿瑜妹妹了,又不是谁都跟你一般,喜欢时文喜欢到恨不得扮作男儿去参加一回科举!”
林青瑜见气氛有些不好,出言暖场道:“冯姑娘祖籍是哪里?若是真想扮作男儿去参加科举,可千万不要去江浙科场。”
冯蓁蓁被问得回不过神来,祖籍在金陵淮安的王幼熹却不自觉接话道:“江浙科场,犹如修罗场!”
“……”
冯蓁蓁愣愣道:“我祖籍在豫州归德府。”
原本都有些负气的董子琳跟梁婉儿两个被三人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冯蓁蓁跟王幼熹回过神后,也是忍俊不禁。
等气氛再次活跃起来时,林青瑜才谦虚表示自己对科举时文也略通一二。
冯蓁蓁闻言立即将自己写的文章递给了林青瑜,希望她能证明自己并非乱写一通。
两道截搭时文题是天顺十三年杭州院试题目,林青瑜见后只笑道:“这题出得实在刁钻,不过若是破题破对了,便也就算是答好了一多半。”
冯蓁蓁闻言双目放光,似寻到知音一般十分赞同道:“确实如此,当年杭州院试大部份举子连题目都破不对,家父还调侃说浙江提学大人倒是会给自己省事。”
可不是么,将破不对题目的答卷通通淘汰,剩下需要阅读批阅的文章估计也就不剩下多少了。
在林青瑜看来,冯蓁蓁的文章虽不如韩氏族学陶夫子所写的那般老辣犀利,却也灵气十足,破题思路颇为巧妙。
林青瑜言之有物的夸赞听得冯蓁蓁心花怒放,一时间竟有相识恨晚的感觉。
王幼熹跟董子琳、梁婉儿相互对视一眼,对林青瑜也多了几分佩服。
王幼熹心想祖母果然说得极对,只有结交过天南地北的不同女子后,才不至于眼界狭隘,便是自己以往自傲的才名,与阿瑜妹妹相比,似乎也不值一提。
林青瑜也因此融入了王幼熹她们的圈子里,几人相谈甚欢时,林青瑜问王幼熹道:“请帖上不是说邀我来赏墨兰花么,花呢?”
王幼熹闻言赶紧让下人将琉璃房里的墨兰搬了出来。
紫陶花盆里的兰花草不算茂密,纤长叶片中藏着独一枝花杆,上面只结着十来颗米粒大小的青墨色花苞,零星开了两三朵墨玉般的花朵,瞧着倒是有些可爱新奇。
王幼熹只让她们看了一眼,便又让下人小心翼翼地抬了回去,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林青瑜面上有些无语,董子琳见此坏笑道:“阿瑜妹妹是不是也觉得幼熹太过矛盾,小气还又想要臭显摆?”
林青瑜却十分苦恼道:“哎,花宴、诗会、踏青……,没想到在京城里邀朋友上门玩耍还得要想个文雅的名头,我若在帖子上直接写‘新得麻将牌一副,愿与吾友共玩之’,也不知收到帖子的友人会不会嫌弃?”
“……”
王幼熹三人神情呆愣片刻后才齐齐爆笑出声,平日里端庄文雅的小娘子笑得东倒西歪。
董子琳捂着肚皮道:“我不嫌弃,你若是寻不着牌友,只管给我下帖子便是,哈哈哈……”
冯蓁蓁憋着笑,连忙接话道:“也可以给我下帖子,我至少比婉儿姐姐打得好。”
梁婉儿闻言不乐意道:“我打得最差行了吧!回回都给你们白送银子还不好么?”
王幼熹连忙撇清道:“你那银子每回都是被子琳赢了去,我跟蓁蓁可没那本事。”
林青瑜:“……”好吧,原来才女也是爱玩麻将牌的。
第四十二章
王幼熹自来便知道母亲是个遇事容易着慌之人, 却不知就连她身边伺候的二等丫鬟竟然也是咋咋呼呼的性子。
董子琳十分好奇神机营所谓的钻研创新精神是什么?林青瑜扛不住她那叽叽喳喳的磨人功夫,只好拿起长条桌案上的银勺、杯碟等物摆弄起来。
林青瑜不多大一会儿就设计出一个简单的传动装置来,只轻轻在桌案这一头的托盘里放一枚铜板, 经过一系列连锁反应后, 桌案另外一头的紫砂壶便会慢慢倾斜,往紫砂杯里倒满茶水后, 又慢慢归位。
王幼熹几人惊奇不已, 从小丫鬟那里寻了一小串铜板过来, 轮着次序玩得不亦乐乎。
正轮到王幼熹往托盘上放铜板的时候,小滕氏身边伺候的丫鬟春兰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一到王幼熹跟前便哭丧着脸惊慌道:“小姐,曹家姑娘正在松鹤居里与老夫人叫嚣,夫人让我过来请林姑娘赶紧过去。”
“……”
这话的信息量实在是又多又杂,就连王幼熹都有些回不过神来,梁婉儿几人更是面面相觑。
见林青瑜已经起身要过去,王幼熹才赶忙道:“阿瑜妹妹等等……”
王幼熹焦心祖母的安危, 但又不好怠慢客人,正为难之际,却又是梁婉儿先开口玩笑道:“你那三两朵墨兰我们也捧场看过了, 正好我跟子琳还约了一去逛珍宝阁,便不在你这里瞎耽误功夫了。”
董子琳也配合道:“对, 你自忙你的去, 让玉草送我们出府就成。”
王幼熹闻言心里是自责又感动,交代叮嘱了贴身丫鬟玉草几句话后,不得不与林青瑜一起匆匆返回了松鹤居。
林青瑜她们到松鹤局大堂门口的时候, 曹芳菲大约是刚说了什么不甚恭敬的话。
滕老夫人未作理会,小滕氏却忍不住质问道:“王家家事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外人置喙, 更何况你一个小辈,竟然对着长辈大呼小叫,这便是你曹家的家教么!”
就这?
曹芳菲轻蔑一笑,淡淡道:“我曹家家教如何与您无关,呵……,长辈?我可没有插手隔房侄儿房中事的极品长辈。”
明明只是个隔房的伯母,却在姨母面前摆正经婆婆的谱,整日里说教训斥立规矩不说算,竟然还往姨父房里塞女人,将好好的一对恩爱夫妻搅和得分崩离析。
也就是欺负姨母性子软罢了,若换作是自己,早就打脸回去了。
曹芳菲想到这些年来姨母对自己掏心掏肺的好,便见不得她被人这样欺负作践!
方元柔有些瑟缩地藏在曹芳菲身后,眼里含着点点水光,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曹芳菲握了握她的手,朗声质问道:“老夫人当年搅得姨父与姨母夫妻不和,如今又多事管起姨母认不认女来,您不觉得自己太闲了么?”
“……”祖母乃王氏族长之妻,王氏血脉流落在外,她如何就管不得了?
王幼熹从未见过如此莫名其妙、自说自话的人,想要进屋与其理论,却被林青瑜握住了手腕。
屋内小滕氏同样十分震惊道:“你、你胡说些什么?你知道什么,明明是……”
“够了!”
滕老夫人见儿媳又要失言,目光沉沉地出声打断,盯着曹芳菲气势迫人道:“老身不想与你一个小辈争辩,你若再这般放肆,怕是只能请你离开了。”
曹芳菲的嚣张只在表面,内里却并不算是多有见识阅历之人,一时竟被滕老夫人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方元柔见此不得不转身出来,柔柔哭泣道:“听说去年苗姨娘刚给相公生了儿子,他如今怕是并不稀罕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儿。”
“我认是不认,与王家又有多大妨碍?老夫人又何必逼迫于我?”
这话说得真是好生无情,王幼熹有些担忧地看了林青瑜一眼,却并未在她脸上瞧出半分失落来,明亮的眼眸里明晃晃地藏着几分跃跃欲试?
即便早知道方元柔是个什么样的人,滕老夫人听了这话却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讥诮道:“猫狗尚且知道养育幼崽,到你这里竟成了老身逼迫于你?”
方元柔闻言神色却更加哀伤,惨笑质问道:“女儿又不是我一人能生出来的,他王琦当年又何曾管过我们母女?怀时他不上心,生时他未过问,如今何必再惺惺作态。”
林青瑜听到这里终于找到合适的出场时机。
她推门而入,抬着下巴故作随意道:“先说与王家无关,接着又怪人家不管,这前后矛盾的话您自己听着就不觉得尴尬么?”
“……”
王幼熹愣愣地看着林青瑜,只见她双手背在后腰处,手指欢快地抖动着,跟董子琳往托盘上放铜板时一模一样?……这是寻到什么新游戏了??
曹芳菲见来人莫名有些熟悉,熟悉到后脑勺隐隐作痛,她应该在哪里见过她,却又实在记不起来。
但她十分确定自己不喜欢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只刚一见面便不喜,说不清原因地排斥。
曹芳菲眯了眯眼,皱眉讽刺道:“长辈说话,小辈随意插言,原来王家的家教也不过如此。”
“……”
林青瑜十分无语,心说你原来也是知道长幼尊卑的啊?!合着您这规矩完全是实用主义,需要的时候才捡起来,不需要的时候就踩在脚下?
方元柔看着林青瑜有些疑惑,却只柔声问道:“你不是王家小辈?”
就等着你问呢!
林青瑜施施然走到她面前,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养父姓林名宏山,之前曾去安乡伯府上认亲,据说我就是您那个不想认的闺女呢。”
“……”
方元柔如遭雷击,看着她那与方家人和王家人没半点相似的相貌险些吓出个好歹来。
滕老夫人从林青瑜进屋时目光就没离开过方元柔的脸上,锐利地抓住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心里只觉得尘埃落定。
果然如此,方元柔果然一如既往地敢为常人所不敢为,行常人所不敢行!
方元柔脸上很快便又布满凄苦之色,含泪看着林青瑜无奈道:“你既然听见了,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将来你若出嫁,我自会补贴一二,只是我一个被丈夫冷落的弃妇,多的却也是没有的。”
这话看似狠心却又处处透着心酸,将一位自身难保又无可奈何地母亲形象刻画得十分生动鲜明。
至少曹芳菲就被感动坏了,她淡淡地扫了一眼四周,只觉得这满屋子都是道德绑架的恶人,姨父宠妾灭妻无人怪罪,姨母却必须无私奉献,被渣男冷落将近二十年不说,还要被渣男的子嗣榨干最后一滴骨血,凭什么啊?
林青瑜并不关心曹芳菲那些正义心思,只看着方元柔好笑道:“倒也不必夫人如此破费,您也未见得是我生母。”
林青瑜故作神秘道:“说起来,我常梦见一位与夫人容貌相似的女子,她亲昵地唤着我阿瑜,还叮嘱我要与兄长相扶相持,好生活下去。”
林青瑜居高临下地望着方元柔,冷声问道:“夫人认得那女子吗?”
“……”
方元柔那原本楚楚可怜的桃花眼里是藏不住的惊悚。
林青瑜并不想去证明什么,她其实也证明不了什么。
但她就是想让方元柔知道,自己知道真相,你当初并不是做得天衣无缝。
方元柔是个很有天赋的演员,看似柔弱的外表却装着一颗极其强大的心。
她失态也只是一瞬,转眼便又调整了情绪,眼里的泪珠儿要落不落,惨笑两声后才似断线的珍珠般颗颗落下,看着林青瑜失魂落魄问道:“你这么恨我么?”
方元柔像是被打击得不轻,呜咽不成声道:“你、你就当那女子才是你的生母吧,……我们母女本就无缘,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
林青瑜心头梗了梗,原本欢快抖动的手指也抖都不起来了。
滕老夫人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经看腻了方元柔的苦情戏,此时心里已经有了论断,便也不想再继续恶心自己,遂意兴阑珊道:“安麽麽,将这二人请出府去吧。”
安麽麽从曹芳菲进门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是忍耐不住,如今得了吩咐自然不会再给她们好脸,带着四、五名健硕仆妇,直接将曹芳菲跟方元柔拖拽出去。
“……”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王幼熹此时有些怀疑人生。
阿瑜妹妹那所谓的托梦之词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编来气四堂婶的,若是真的?
她原本以为阿瑜妹妹成自己堂妹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却没想到会变得如此扑朔迷离。
松鹤居院子内,骂骂咧咧地曹芳菲被安麽麽用帕子堵住了嘴。
林青瑜心想故意上门寻衅挑事果然是会被打出去的,还好自己没有贸然去安乡伯府。
方元柔却是一步三回头,脸上带着两分不舍三分落寞五分悔恨地频频望向林青瑜。
“……”林青瑜被盯得头皮发麻,险些给她跪下!心说这么敬业呢!这时候都还要演得这么拼命么?
对上这种演技精湛还心理素质强大的官家夫人,自己根本就没有赢的可能吧!
林青瑜一时间有些心灰意冷。
滕老夫人挥手示意小滕氏跟王幼熹退下,等松鹤居内只剩她跟林青瑜二人时,才似回忆般道:“老身未出阁时与长公主私交甚好,因此跟先太皇太后也不算陌生。”
滕老夫人只点到即止,随后却又自曝家丑道:“四郎父母早逝,他当年执意要娶方元柔为妻时,我跟他伯父原本是不同意的。”
“方元柔身子骨弱,进门后整整八年都未怀上子嗣,四郎便想寻个妾室生育,到时候去母留子,孩子由方元柔抚养长大,便也算作亲生。”
“那妾室是四郎自己寻LJ来的,当初为了哄方元柔同意,故意借了老身的名头而已。”
至于被借名头之事,滕老夫人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她心里大概也并不是完全无所谓曹芳菲那污蔑之言,所以特意补了最后一句。
滕老夫又继续道:“因为那名妾室,方元柔与四郎争吵不休,最后方元柔还给四郎下了妨碍子嗣的虎狼之药,四郎寻医问诊治了将近二十年,直到去年才终于又得了一个子嗣。”
“……”丈夫纳妾就给他绝育,方元柔在林青瑜心中又升了好几个段位。
“老身当时便要让四郎休了她,但方元柔十分会做戏,行事也未留下把柄,定国公世子夫人护妹心切,当年还为了她跟老身呛过好几场呢。”
滕老夫人说到这里神色复杂地看了林青瑜一眼,不悲不喜道:“老爷那时因参北狄圣女狐媚误国而被罢免了御史一职,整个淮安王氏也岌岌可危,再加上四郎对方元柔还有情义,老身便也没办法揪着不放,从此只当是眼不见心不烦。”
滕老夫人铺垫了这么许多,最后才表明自己的态度,语气淡漠道:“方元柔十五年前做过什么王家并不知晓,老身会代四郎写封休书与她,从此再无瓜葛。”
玉珠儿陪着林青瑜出了王家大门。
看着乌衣巷外渺渺无几的行人,林青瑜心情十分不好。
原来所谓的宅斗就是这般模样,即便你握着真相似乎也没有什么优势。
林青瑜从未遇到过如此难解的题目,答案明明就摆在眼前,但她却没有答题的权利。
“阿瑜妹妹?”韩令和提前骑马下衙,回家时路过王府,正好瞧见往日神采奕奕的小娘子满脸的愁闷。
林青瑜看着青石道对面的韩令和先是一阵恍惚,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看见雨后彩虹般的欣喜笑容,像一阵风似地跑到了他面前。
韩令和垂头看着小娘子将手搭在自己膝盖上,垫起脚尖仰着头小声期盼道:“韩表哥,在我来王家之前,姨父告诉我说,我那奶娘多半是死了,你能不能帮我再确认确认?”
韩令和被她那央求的眼神看得心头发软,翻身下马后,沉默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低声解释道:“许翠娘当年被赶出家门后便有些精神不好,离开宁波时已经疯疯癫癫,两年前从宁波一路乞讨至绍兴,后又病死在一处破庙里,军情司反复核查了七、八次后,才将消息透露给了姑父派去的手下。”
“……”
林青瑜一瞬间变得有些迷茫,无措道:“那我还能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世呢?”
第四十三章
京城二十里外有个碧波湖, 沿湖方圆十里皆是浅草香花,是个跑马游玩的好去处,如今却被八百幽州铁骑占去了一个边角。
幽州铁骑的临时军营建在鲜花与芳草之间, 模样十分简陋粗糙, 碗口粗的原木削尖做成栅栏,围成不大不小的一圈, 栅栏里面搭了两排青灰色油布圆顶帐篷算作营房, 中间稍大一些的是主帐。
曹信业从九岁开始便在战场上拼杀, 肩上担负的血海深仇造就了他颇为坚毅狠厉的性格。
幽州男儿身量大多高大强壮,曹信业更是其中之最,只坐在主帐上首,那巍峨气势便似山一样高不可攀,冷硬的面容更是让人见之生畏。
此时他正/赤/裸/着上半身,自顾自用酒精清洗着腰腹间的刀伤,大约是因为连着几日骑马赶路的原因,原本已缝合结痂的伤口又裂开几分, 瞧着十分狰狞可怖。
伤口周遭的肌肉因为酒精的刺激不受控制般地狠狠轻颤几下,曹信业面上却无半点痛色,就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由此可见负伤流血于他来说已是习以为常之事。
曹启良面色复杂入到主帐里的时候,曹信业已经换好了伤药, 并十分潦草敷衍地缠好的纱布条。
曹启良年过五十, 蓄有美髯,头上戴着纶巾,穿着青色长袍, 一副文人雅士打扮。
曹信业见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墨黑色木雕双翅影雀,有些意外道:“我幽州铁骑与军情司已将近五十年未有牵扯, 如今这又是唱的哪出?”
曹启良从影雀翅下取出一个卷起来的密信递给曹信业,只叹气道:“不算是什么好事,国公爷瞧了便知晓。”
密信有三寸宽,展开后将近半尺长,曹信业耐心读完,面上神色也越发冷硬,最后却只淡淡道:“看似蹊跷重重,却又十分巧合地没留下半点证据,怪不得密信最后要加上一句‘线索仅供参考,真相自行解读。’”
曹启良捋了捋胡须,眯了眯眼评价道:“……军情司如今这行事风格倒是有几分意思,也不知是不是换了司长的缘故?”
曹信业闻言嗤笑一声,不悦道:“有意思?!倒不如说是恶趣味十足,拿别人的家事当乐子呢!”
幽州曹氏嫡系旁支加起来共有一百二十八房,曹氏儿郎成年后几乎都入了幽州铁骑,一开始从普通兵士做起,最后能走到什么位置全凭军功本事说了算。
大约是得上天眷顾,曹氏儿郎大多都骁勇善战,如今幽州铁骑军中千户以上的将领几乎有超过一半都姓曹,幽州铁骑说是曹氏私兵也不为过。
曹启良乃旁支十二房嫡次子,比曹信业父亲年长十岁左右,自幼便生得文弱俊秀,比不得其他族兄弟们勇猛高强,却天生一副七窍玲珑心肝,智计谋算十分了得,因此只刚过而立时便得了老定国公爷的看重,成了定国公府幕僚之首。
十五年前定国公父子接连战死,幽州铁骑也将近折损一半,残存将士失了主心骨,五品以上的将领又谁也不服谁,眼看着昔日威震西北的精锐之师分裂成了散兵游勇,幽州曹氏也危在旦夕。
曹启良无法,不得不亲自赶去京城,将还未满十岁的曹信业接来稳定军心。
曹启良还记得自己日夜兼程赶到京城定国公府时,世子夫人才刚刚因难产去世,府里连灵堂都还未布置好。
看着那个痛失双亲的小小少年,曹启良几乎无法将目的说出口。
最后还是曹信业自己将妹妹托付给姨母,在母亲棺木前郑重告别后,才背着父亲送给他的寒铁长/枪/奔赴幽州。
曹信业虽说自小沉稳,但入军营时毕竟年幼,军中将领并不见得都对他信服,但好歹是嫡支长房承嗣人,总归还是有些凝聚力的。
只刚到幽州两月不到,曹信业便在曹启良等人的辅佐扶持下,将幽州铁骑剩余残部又重新整合了起来。
曹启良这些年来亲自见证了当初那个少年是如何成长为威震四方的幽州铁骑统帅,其中经历大小战役无数,流血负伤都不算什么,有好几回甚至是险些丢了性命!
定国公府在京城有暗线,安顺郡王父子诱哄曹芳菲,企图以此来牵制幽州曹氏的事情早就传到了幽州。
曹启良痛恨安顺郡王父子无耻的同时,对曹芳菲也极其失望。
当年桐梓关破,曹氏守关十八房人死得一个不剩,男丁宁死不屈,女眷不等北狄人杀上门便齐齐吞金自尽。
昔日族人惨死画面还历历在目,身为长房嫡女却跟仇人之子互生情愫,甚至不知廉耻地追至青楼!
一夕之间父母祖父皆亡,血脉相连的亲人仅剩下刚出生的妹妹,曹启良十分理解国公爷对胞妹的爱怜与宠溺,但有些原则底线却是不容被践踏的!
曹启良措辞谨慎道:“无论如何,曹氏女都不可能嫁与安顺郡王为妻,圣上倒是好算计,却也过于异想天开。”
曹信业随意系好衣衫,闻言嘲讽道:“难不成圣上以为只要让安顺郡王哄住了曹家女儿,曹氏十万铁骑就会任凭他差遣吩咐不成?……呵!异想天开?!倒不如说是荒诞可笑!”
曹信业两指捏着密信一头,一寸寸将其揉成粉末,待看到密信中间那特意标注过的“粉蝶胎记”四字时,眼底陡然升起几分狠厉气息,转瞬间却又隐匿得无踪无影。
曹启良并未察觉,原本还有些担心国公爷会因为胞妹的心思而偏了态度,如今得了这话,倒也勉强松了一口气。
幽州铁骑不得入京城,只能在此处安营扎寨,曹信业上了折子,准本明日一早御前献俘。
营帐外,幽州将士卸下了覆盖在军马胸腹处的轻甲战铠,八百匹高大神骏分散在军营四周,闲闲啃着青草。
骏马配英雄,幽州军马算是大旻朝最高大强健的马种。
如此凤臆龙鬐的神骏就在眼前,看得不远处结伴游玩的锦衣公子个个心动不已。
安平长公主次孙梁达拍了拍屁股底下的棕色河曲马,神色向往道:“跟对面那神骏一比,我骑的就是头骡子啊!”
安乡伯府自老伯爷去世后便日渐没落,方其松兄弟几人更是文不成武不就。
如今好不容易巴结上淮安王世子,自是要显摆一番人脉价值,方其松瞥了梁达一眼,装模作样道:“这些马看着高大,但跟幽州铁骑比起来却也不过尔尔。”
梁达:“……?!”
梁达虽是个只爱吃喝享乐的纨绔子弟,却也历来瞧不上方其松兄弟那四处钻营却又十分没眼力的模样,只是没想到竟然还能眼瞎到这种程度!
还比起幽州铁骑来不过尔尔?对面那说不得就是幽州铁骑好不好?!
淮安王世子见那军营账外并无旌旗标识,听了方其松的话眼里多了几分算计,语气倨傲道:“好好的景致被一群莽夫破坏了去,实在扫兴得很!”
方其柏闻言竟大言不惭附和道:“可不是!何处扎营不好,偏要在此处碍眼,要我来说,这群粗鄙莽夫扫了世子爷雅兴,合该给世子爷献上几匹骏马赔罪才是!”
梁达并不是笨蛋,见淮安王世子故意挑事,心尖忍不住狠狠颤了颤,后悔今日没禁得住激,竟然脑子一抽就跟方其柏这白痴赛起马来!
说起来方其柏屁股底下那匹枣红马似乎也是西域种,听说好像是定国公送给自家妹妹骑着玩的幼马,原本就是幽州军马下的崽儿。
也不知方其柏是如何喂养驯练的,长到成年时竟然瞧不出半分幽州军马的风采,肚圆蹄软,散漫无纪,从京城北门到碧波湖,竟然还赛不过自己的河曲马。
梁达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方其松兄弟竟真的簇拥着淮安王世子朝对面策马走去,那嚣张跋扈的架势,让梁达这个真纨绔都有些汗颜。
这半个月以来各地藩王都陆续派了能力出众的子孙入京,安平长公主府几乎每日都有人上门拜访。
一个个都打着过继的主意,还美其名曰是为了社稷稳定,总不能真任由天顺帝一意孤行,到时候逼得韩首辅造反不是!
淮安王世子人品虽然低劣,但在淮安却有武星帅才的称号,再加上淮安王乃英宗皇帝庶出幼弟,与天顺帝血脉最是亲近,倒是很得一部分勋贵宗亲巴结。
长公主并不想站队表态,提前便叮嘱过儿孙也不准瞎掺和,梁达不甘不愿地跟在方其松他们后边儿,琢磨着待会该如何撇清干系。
曹信业听到喧哗声走出营帐的时候,方其柏正对着千户长曹信纪趾高气昂道:“十两银子买你一匹马是看得起你,莫要不是抬举!”
“……”
围在曹信纪四周的兵士不敢说个个身经百战,却也都是经历过生死之人,似方其柏这等外强中干的公子哥,于他们眼里就跟跳梁小丑无异。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神情散漫不屑,根本不将方其柏等人放在眼里,甚至还有人坏笑着架秧拱火道:“嘿!头,十两银子呢,卖上一匹就够换上一大坛子醉烧刀了,这买卖划算!”
“对对,人家看得起你才出的十两,待会儿若是看不起了,说不得就一文不出了。”
“就是!头,莫要不识抬举,赶紧卖给他。”
曹信纪乃曹氏嫡支四房幼子,自小就是幽州第一霸王,今日还是头一回有人叫嚣到他跟前,再被这帮孙子三言两语挑起火气,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呸!他娘的!哪里来的蠢货,爷特么需要你看得起!趁老子心情好,麻溜滚蛋!”
曹信纪右脸颊上有道疤,瞪眼骂人的模样瞧着十分凶悍,一身血煞之气更是瘆人,方其柏这等长在锦绣堆里的软骨头哪里禁得住吓,一时间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就连屁股底下的枣红马也不安地来回踏着蹄子。
曹信业立在主帐外,不远不近地瞧着闹剧,目光不经意间注意到那枣红马前腿蹄子上似云一样的一簇卷毛,再看方其柏兄弟时,眼里便带上了几分嫌恶。
见方其柏叫嚣不成,淮安王世子便放下了身段,客气问道:“各位好汉可是幽州兵士?”
淮安王世子指着方其松兄弟介绍道:“我这两位好友与定国公乃嫡亲的表兄弟,说起来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梁达缩在一旁看着淮安王世子做戏,心里大约也明白了他的算计,无非就是想踩着方其松兄弟在定国公面前卖个好罢了。
这手段不算高明,偏方其柏那蠢货还一脸不信道:“表哥无诏不得入京,幽州铁骑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淮安王世子闻言无奈道:“定国公从北狄人手里收回了桐梓关以南的河套十八县,如今正是奉诏入京献俘呢。”
方其柏兄弟闻言脸上露出茫然又惊讶的神色来,那愚蠢的模样跟幼时几乎一模一样,对于安乡伯府的败落,曹信业并不觉得有多意外。
曹启良却有些惋惜道:“方老伯爷曾率兵协助平定西南作乱土司,想当年也是智勇双全一好汉,没想到子孙却这般不成器,如今竟是完全被排挤在朝堂之外。”
就连一藩王世子都知道国公爷入京之事,安乡伯府之人竟然连一丝半点的消息都没打听到!
曹信业没有要过去跟表兄寒暄的打算,神情冷淡地回了主帐内。
那边淮安王世子见此忙又笑道:“父王常夸定国公年轻有为,在下亦十分敬佩,不知可否拜见一番。”
曹信纪虽是个大佬粗,却也不是糊涂之人。
他不喜欢跟这等装模作样的人绕弯子,有些不痛快道:“献俘之后再说吧,国公爷现在不乐意见外人。”
方其松才从定国公入京的消息中回过神来,闻言语气有些不好道:“怎么就是外人了?表哥入京为何不提前写封家书回来?亏得祖母、表妹她们还日日惦记着他,竟是如此不知礼数!”
梁达:“……”
梁达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吐槽了,没眼力的蠢货,可真特么脸大!
淮安王世子却不是来得罪人的,不等方其松说完,便又笑着圆场道:“国公爷想来是赶路辛苦,在下便不打扰了,等国公爷入京后再登门拜访。”
方其柏闻言却一点也不见外道:“何必这般麻烦,表哥应该就在营帐内,让他进去请出来不就是了,正好一起赛马热闹。”
方其柏之前还被曹信纪吓得说不出话来,知道是自家表哥手下的兵士后,竟然又敢随意指使起人来。
梁达心里觉得十分可笑,定国公这些年来战功赫赫,手段更是很辣强硬,手掌十万幽州铁骑,便是自家祖父都不敢小瞧了去。
方其松、方其柏兄弟乃双生子,比定国公稍微年幼一些,也不知道表兄弟几人幼时是如何相处的,好似堂堂超一品国公是他们能随意呼来喝去的一样。
淮安王世子心里大约也是如此想法,只目光凉凉地扫了方其松兄弟一眼,对曹信纪抱拳客气道:“打扰各位好汉,在下告辞。”
说完便径直策马离开,梁达紧跟其后,心里决定以后定要离方家这两个蠢货远一些,免不得被连累。
第四十四章
林青瑜昨日从王家回来后便有些闷闷不乐, 第二日去神机营上衙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
朱成宣对此表示十分理解,有些同情道:“哎,算了, 你就认命吧, 阴差阳错地连最后一个证人也死干净了,你就算出去嚷嚷自己是穿越者, 也是没有法子证明什么的。”
林青瑜不甘心道:“不应该是这样!真假千金小说里身份一般都是能换回来啊!这情节不对!”
朱成宣翻了个白眼, 没好气道:“那不是小说么, 要真按照现实逻辑来写,读者早就跑光了。”
林青瑜闻言怏怏道:“也是,读者只喜欢看真假千金互撕,逻辑什么的都不重要。”
但林青瑜还是很不甘心,她并不在意定国公府千金的身份,但却不想看着有些人明目张胆地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上辈子打脸小说看得多,若是放下尊严面子,林青瑜其实也不是完全对付不了方元柔那样的小白花。
可但凡是有些傲骨之人, 谁又能像方元柔那样说哭就哭,装怜扮痴也完全无所谓呢?!
反正林青瑜是两辈子都做不到的,她就算一路走来再是艰难困苦, 也从来都是咬牙硬撑着,打死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流露出半分软弱来。
朱成宣见林青瑜实在无心工作, 便想法子安慰道:“今日早朝的时候定国公御前献俘, 圣上黄昏时候要为他办庆功宴,到时候我带你去长长见识,顺便露露脸。”
说到这里朱成宣又玩笑道:“如今人证物证都被抹了干净, 但咱们好歹还有个脸证,不要灰心嘛!”
王爷姨父的想法大约跟韩令和昨日的说法一样, 说白了就是将所有的蹊跷线索摆在台前,最终结局会如何,也不过是取决于自己那位血缘兄长如何判断罢了。
林青瑜其实是有些期待的,只是却更好奇道:“御前献俘是怎么个献法,将北狄俘虏押到大殿上么?”
朱成宣面色有些发青,沉默了片刻才木着脸道:“俘虏都被宰了,定国公用半人高的两个玄铁箱子装了两大箱子的人耳朵抬到了大殿上。”
林青瑜:“……”
林青瑜觉得自家那位血缘上的兄长大约是个狠人,皇帝跟文武大臣恐怕都被恶心得不轻吧。
事实上她确实猜对了几分,那混着冰块血水的人耳朵让包括朱成宣在内的好些个大臣都差点吐了出来。
皇帝办的宫宴除了皇亲勋贵外,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官员以及其家眷才能参加。
林青瑜自己是没有资格的,只能跟在王爷姨父身后蹭个过场。
宴会开始之前,男女眷在宫门口分开,女眷去凤仪宫,男人们则去太和殿。
自家王妃不在京城,岳母神志不清从不参加这种宫宴,朱成宣不放心林青瑜一个人去凤仪宫,便让她以神机营副主事的身份跟在自己身边。
林青瑜今日穿的是神机营副主事常服,松绿色缂丝团领衫,前胸后背处织着鹌鹑图案,头上乌纱帽用的是文绮绫罗,冒顶装饰有玛瑙香木。
林青瑜和朱长泽跟着王爷姨父到太和殿时,大殿上已经坐了十几名官员,个个身后都跟着一两名年轻子弟,林青瑜混在其中倒也不显得十分突兀。
大殿上左右各摆着两排席位,皇亲勋贵坐右边。
康亲王被小太监引着在坐在右边第一排上首,林青瑜跟朱长泽两个则并排坐在他身后。
林青瑜今日虽未施脂粉,却也同样未作乔装易容,那艳丽的容貌遮掩不住,引得众人纷纷好奇打量。
朱长泽在她耳边偷笑道:“阿瑜妹妹今日顶着个女儿容貌,身量却比在场大多数男儿都还要高大,你瞧斜对面徐尚书家的那两个书呆子,眼珠子都快困惑得打圈了,兄弟两肯定在纠结你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嘿嘿……”
朱长泽刚取笑完别人家的书呆子,工部尚书徐直便笑问道:“王爷之前说神机营新招了一名女匠人,有巨匠之才,可是您身后这位姑娘。”
徐直倒是比他那两个傻孙子更有眼力。
朱成宣闻言半点也不谦虚,大言不惭道:“正是!徐大人做好准备才是,说不得再过两月,便要请你到神机营考核验收了。”
户部尚书曹丰年却看不上他这轻狂模样,哼笑道:“王爷前几日为了八百两银子的经费歪缠了老夫许久,这位有巨匠之才的小娘子可千万要严谨一些,莫要让经费打了水漂,不然下回王爷就算真背着被褥枕头来户部衙门口打地铺,也是不管用的。”
“……”
前几日康亲王找曹尚书讨要经费时,便是用去户部衙门口打地铺来威胁的,众人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窃笑出声来。
林青瑜十分动容地看了王爷姨父一眼,心说他老人家真是太不容易了。
林青瑜恭敬对户部尚书行了个礼,有些腼腆道:“百炼才成钢,机括更需反复验证,大人无需担心,下回王爷若是真要去户部衙门口打地铺,被褥枕头便由下官来背,下官力气大,顺便还能扛个矮榻过去!”
“……”
“噗嗤!”
“哈哈哈……”
徐直看着曹尚书幸灾乐祸道:“不愧是王爷看重的巨匠之才,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丰年,你快快命人将户部衙门口那对青石麒麟移开一些,不然康王爷的矮榻无处摆!哈哈哈……!”
徐直说完,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听到大殿外传来一声“圣上驾到”时,众人才纷纷收敛笑容。
天顺帝穿着金地缂丝孔雀羽龙袍,头带金丝蟠龙翼善冠,容貌沧桑憔悴,眉宇间带着几分阴郁之色,瞧着并没有多少帝王之气。
倒是走在他左下手边上的韩首辅大人穿着朱红色缂丝团领衫,前胸后背处织的仙鹤图案,身量挺拔坚毅,神情散漫随意,眉宇间却藏着几分凌厉威严。
天顺帝右下手边上跟着的一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长着一对不同颜色的眼珠子,五官深邃硬朗,明显有着异族血统。
如是按照上一世的审美来看,安顺郡王大约就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混血王子,凭着这容貌成为顶流巨星都不是问题!
天顺帝身后还跟着不少官员,等到众人都依次入席后,林青瑜才发现自家那位血缘上的兄长就坐在右手第一排次席,位置竟然排在了安顺郡王之前,就在林青瑜左手边上。
本就是以他为由头办的庆功宴,这般安排位置倒也说得过去。
林青瑜偷偷打量了他几眼,身高至少一米九往上,五官跟自己非常像,只是更加硬朗锐利几分。
两人分开时众人还未察觉出什么来,此时挨在一处时瞧着便十分微妙。
朱成宣见皇帝看着阿瑜的容貌愣神,心里是半点也不意外,只看着曹信业,有些刻意道:“阿瑜跟曹公爷竟然长得如此相像,本王都要怀疑你们两个是不是亲兄妹了。”
能坐在此处的人哪个不是老狐狸,京城里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便都纷纷竖起了耳朵来。
作为被康亲王看中的女匠人,林青瑜的身世背景早就不算是什么秘密。
朱成宣此话一出,众人看着曹信业、林青瑜二人的目光更是微妙,里面暗藏着几分猜测揣度。
安顺郡王,名长庸,字安贤。
封号名字都是当年曹氏太皇太后亲自取的,即表明了态度,也算是一种敲打。
慈宁宫里头有曹氏太皇太后年轻时候的画像,朱长庸只一眼便十分不喜这位入了神机营的小娘子。
曹信业还未回应什么,朱长庸便先开口道:“世间无奇不有,容貌相似也算不得少见,若真是曹国公胞妹,哪里还用得着跟铁木机括打交道,合该金尊玉贵地娇宠长大才是。”
安顺这话一出,一时也无人附和反驳,到底是皇帝独子,文武官员虽反对立其为太子,却也不会当面对其不敬。
林青瑜更是左耳进右耳出,小时候不小心将阿娘的绣架烧坏都没挨打,自己这辈子虽然不是金尊玉贵,但也同样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当谁稀罕不成!
丝竹声响,金碧辉煌的大殿中间水晶珠帘逶迤倾斜,帘后有人披纱抚琴,琴音流淌,清冽空灵,似穿过山峦的清风,又似湖面泛起的浪花。
待琴音被鼓点取代的时候,一个个穿着彩色霓裳的美娇娘从珠帘后鱼贯而出,长袖翻飞似云间仙子。
林青瑜看着众人表面觥筹交错,言语欢畅,但仔细观察,却又发现其实人人都无聊得紧,彼此之间也不过是寒暄敷衍。
朱长泽小声道:“是不是觉得很没意思?”
林青瑜点头道:“还不如去春岚院听戏呢。”
只是再无聊也不能离席,林青瑜从桌案上抓了一小把没开口的松子准备打发时间,却因为掌握不好力道,一捏就连皮带壳捏成了粉碎。
朱长泽在一旁瞧得咂舌,忍不住指点道:“你稍微收着半分力道试试。”
林青瑜不是非常精确地收了半分力道,那棕色松子依然碎成了渣。
朱长泽:“收一分试试?”
依然碎成渣。
“收一分半再试试?”
……
等林青瑜连续捏碎七八颗后,朱长泽终于忍不住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对面陪着外祖父坐在左上首位置的表哥一眼。
阿瑜妹妹这力气骇人不说,下手还非不清轻重,表哥以后若是真娶了阿瑜妹妹为妻,这房中之事怕也要谨慎小心一些,说不得神魂颠倒时就会丢掉半条性命去。
林青瑜并不知道朱长泽此时脑海里都在想着什么黄色废料,在她犹豫着再想试试的时候,左手斜前方处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你收着七分力道大约就差不多了。”
林青瑜抬头看了曹信业一眼,收着七分力气轻轻一捏,棕色松子壳碎成两瓣,玉白的果仁落在手心里。
曹信业大约是不爱笑之人,面容有些严肃道:“相夫教子并不是女子的宿命,擅长格物机括也并不是丢人的事情。”
林青瑜:“……”
他是在安慰我么?林青瑜正疑惑的时候,曹信业说完又转过了头去。
跟林青瑜隔着一张桌案处,斟酒的小宫女不甚打翻了酒杯,琉璃盏里的葡萄酒染红了安顺郡王的月华色缂丝织四爪金龙图案长袍。
安顺郡王阴沉着脸离席,这小小插曲并未引起众人注意,却不知道会因此将庆功宴推入高潮。
第四十五章
林青瑜掌握好力道后, 很快便剥好了一小把松子,正准备跟朱长泽分着吃的时候,凤仪宫里的管事太监面色苍白地走进殿来。
那管事太监不知在皇帝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皇帝面上先是露出几分喜色, 接着却又神色复杂地看了曹信业一眼,叹气道:“众爱卿尽情畅饮, 曹国公与朕去一趟凤仪宫。”
这变故来得莫名又突然, 见皇帝跟曹国公当真离开, 众人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韩首辅,实在想不明白皇帝这回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韩首辅轻笑一声,起身道:“这热闹看来是瞧不成现场了,既然无此,老夫还是早些回府去陪夫人吧。”
韩首辅说完,竟然真任由孙子扶着,溜溜达达地出宫回家去了。
高阁老等人紧随其后,其他官员见此也纷纷离席。
朱成宣转了转眼珠子, 喃喃道:“本王难得回京一次,还没去给皇嫂请过安呢。”
朱成宣说完,转头就带着林青瑜跟朱长泽两个也偷摸着去了凤仪宫, 那引路的小太监只眼睁睁看着,半分也不敢阻拦。
凤仪宫内此时同样早早就散了宴席, 大殿内安平长公主正面色不好地坐在左上首, 秦婉儿垂眸给祖母顺着气。
安平长公主看着眼前这对野鸳鸯心里是憋不住的火气,抄起桌案上一碟桂花糕兜脸砸在两人头上。
安顺郡王连忙将曹芳菲护在怀里,任由那白瓷盘砸在自己身上。
安平长公主见此更是怒火中烧, 指着曹芳菲恨铁不成钢骂道:“你、你怎么就这般不知道廉耻!如今叫这么多人瞧了去,我看你要如何收场!”
曹芳菲此时也有些害怕, 只望着安平长公主哭求道:“姑祖母,我与郡王是真心相爱的,求您成全了我们吧!”
皇帝带着曹信业踏入大殿的时候,正好听见曹芳菲这番肺腑之言。
天顺帝面上泛起几分笑意,曹信业原本就冷硬的面容却瞧不见多少变化。
天顺帝跟安平长公主见了礼,明知故问道:“这是怎么了?姑母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原本跟个木头桩子一样的胡皇后闻言扯了扯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来,语气平淡无波澜地解释了原委。
总结起来其实也就只是一句话,曹芳菲跟安顺郡王在月下荷塘边上的廊桥里接吻被包括安平长公主在内的一干女眷撞见了。
至于细节经过却是一点儿也禁不起推敲的。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宫宴主人不怎么精心安排的一场算计,只不过曹家姑娘被亲的时候,瞧着似乎也没有半分不愿意。
天顺帝闻言看着安顺郡王,同样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朕之前便应承了你,会找机会亲自跟曹国公提说亲事,你怎么就这般不知礼数,做出如此下作之事来!”
安顺郡王闻言配合道:“父皇,我与菲儿早就心悦彼此,此生非她不娶,求父皇成全。”
天顺帝看了曹信业一眼,语气无奈道:“你唐突了别人家府上的千金,连累得朕也跟着你一起丢人,哪里还有什么资格成全你?”
安顺郡王大约是鼓起了勇气,对着曹信业弯腰深深行了一个揖礼,语气诚恳道:“国公爷,我与菲儿偶然邂逅,自此互通心意,今日之事实乃情不自禁,自当向您请罪!只是我对菲儿之心却日月可鉴,发誓此生只菲儿一人,若有违背,便让我不得好死。”
安平长公主盛怒过后,此时心头却十分奇异地平静无波起来,看着朱成宪父子俩这般做戏,只觉得可笑有滑稽。
天顺帝父子俩的大戏已经唱完,曹信业却还是冷着脸不接话,气氛一时间有些诡异尴尬。
就是在这个时候,原本缩在角落处的安乡伯府众人竟跳了出来。
方元柔期期艾艾地走到曹信业面前,含着泪羞愧道:“信哥儿当年一走就是十五年,模样变得姨母都快认不出了。姨母对不起你,想到菲儿是姐姐拼了性命生下来的,平时便舍不得严厉管教,宠溺成如今这倔强任性的模样。”
“今日做出这种事情来,这,这可如何是好,呜呜呜……”
安乡伯太夫人拄着拐杖,闻言同样泪流满面,一个劲儿地喊着“冤孽啊,冤孽!”
听见婆婆又叫唤着这句口头禅,安乡伯夫人许氏险些要当众翻个白眼。
大约是觉得如今的曹信业还是当年那个懂事谦让的孩子,许氏竟然大大咧咧建议道:“信哥儿,要我说既然菲儿跟郡王殿下乃郎情妾意,不如就成全了他们,选个好日子尽快办了婚事,那些长舌妇人也就嚼不出什么舌根来。”
秦婉儿被许氏这话震得脑袋都有些发懵,心说安乡伯府长辈的想法果真是独特又奇葩,不愧是能教养出曹芳菲这种奇女子的人家。
秦婉儿今日之前还在为祖母要将自己许配给安顺郡王而烦恼怄气,这时候却能心情轻松的看戏,顺便对曹国公升起几分同情来。
曹信业面上依然瞧不出是何想法,只奇怪道:“表妹与郡王殿下郎情妾意跟我定国公府有何干系,即便要成全他们,不是也应该由王家说了算么?”
这没头没尾的话听得天顺帝父子跟安平长公主祖孙四人都有些摸头不着脑,胡皇后脸上却露出几分思量来。
方元柔反应极快,昨日离开王家时她便想到有这么一出,如今只装作不解道:“信哥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曹信业从一踏入凤仪宫大门时便是强忍着恶心看这些人表演,此时早就不耐烦,直言道:“从林宏山上门认亲,到姨母与林宏山养女见面,姨母又何必在此装糊涂。”
方元柔看着曹信业与林青瑜极其相似的容貌,抖着嘴唇失望又痛心道:“姨母当年连自己亲生骨肉也顾不上,只时时刻刻守在菲儿身旁,信哥儿竟然也听信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么?”
方元柔似心痛得喘不过气来,捂着心头悲伤道:“你将菲儿托付给姨母的时候你外祖母也在一旁,如今你既然怀疑上了菲儿的身世,姨母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你不信我,难不成连你外祖母也不信了么?”
安平长公主此时终于回过神来,惊讶道:“曹芳菲身世有什么问题?难不成她不是曹家姑娘?”
曹信业并未回答,只定定看着安乡伯太夫人,慢条斯理问道:“外祖母,您告诉我,曹芳菲当真是我母亲所生么?”
安乡伯太夫嘴唇开开和和半晌,艰难稳住心神后,才语气坚定道:“菲儿当然是你母亲所生,菲儿眉眼几乎跟敏姐儿长得一模一样,你可千万不要被外人蒙蔽了去,狠心弃自己血脉亲人于不顾啊!”
“呵!”
曹信业那一直冷硬的脸上此时才终于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来,似回忆般道:“阿娘生妹妹时疼了一日一夜,我当时便守在产房门口,清晨时候我听见房里没了声息,赵麽麽她们更是哭成一片,我便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儿子闯入母亲产房,不合规矩也乱了伦理,想来赵麽麽跟秋月姐姐她们肯定是隐瞒了过去,所以姨母才不知晓的吧!”
曹信业看着方元柔,语气狠厉道:“阿瑜刚生下来时被痰堵了肺管,险些窒息死去,赵麽麽她们没有法子可想,还是我动手给她按压吸出来的,之后又亲手给她换了襁褓衣裳,这些……,想来姨母也是不知晓的吧。”
“……”
趴在凤仪宫雕花格子门后听着墙脚的林青瑜不知道屋内众人听了这话是何种反应,但她自己眼里却是早已蓄满了泪水。
朱长泽惊讶得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朱成宣转身拍了拍林青瑜肩膀,叹了口气,安慰道:“莫要难过,总归也算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曹信业说完后便再也没心情继续跟安乡伯府的人歪缠,神情淡淡地跟皇帝、皇后以及安平长公主行了礼后,便告辞离开。
听墙脚三人组被曹信业碰了个正着,林青瑜看着他心里忍不住泛起几分委屈,眼睛里的泪珠也不争气地滴了下来。
曹信业抬了抬手又放下,嘴角抽动了半晌,才勉强勾起一个还算温和的笑容,调侃道:“我当初给你按压胸口时,也是收起了七分力气,生怕把你像松子一样捏碎了去。”
林青瑜破涕为笑,将自己还未来得及吃的一小把松子分享给了他。
第四十六章
无论古今, 人探听八卦的欲望总是极其强烈,宫宴散去还未到两日,定国公府千金被掉包之事就已经传遍了京城, 安顺郡王与曹芳菲之间那点子风流韵事倒是少有人谈论。
杏林街锦绣茶舍后院的雅间里, 董子琳斜靠在墨蓝色玉兰花织锦大靠枕上,撇了撇嘴幸灾乐祸道:“没了定国公府千金的身份, 曹芳菲跟安顺郡王那感天动地、至死不渝的深情厚谊怕是就要变味儿了, 真是好一场镜花水月哟……”
董子琳这话说得颇有深意, 冯蓁蓁听完却不以为然,面上只无趣道:“父亲曾评价说定国公曹信业乃杀伐果断之人,即便曹芳菲仍旧是定国公府千金,曹国公又哪里允许自家胞妹的婚事被这般算计!”
董子琳生了一双灵动有神的狐狸眼,此时却气得瞪圆,好没意思道:“你真是个木鱼呆瓜,本小姐实在不屑与你说道。”
冯蓁蓁被她嫌弃惯,心里头是半点也不在意, 嘴上还反过来吐槽道:“已成定局之事,非要自己再假想编排出千百种因果来,你乐意说, 我还没工夫听呢。”
“……”
王幼熹盘腿坐在矮踏上,手里捧着一盏香茗, 浅浅饮了一口, 神色闲闲地含笑瞧着好友斗嘴热闹,心里却自顾自想着心事。
前日傍晚宫宴上,王幼熹也是曹芳菲与安顺郡王在月下廊桥边互诉衷肠的目击者之一, 她到如今还记得安顺郡王对曹芳菲许下的誓言承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
听得骤然撞见的众人肉麻牙酸, 但曹芳菲听了这些话想来应该是极其感动的,即便被安平长公主训斥责骂,她面上也是一副生死不弃、忠贞不渝的模样,好似别人都是棒打鸳鸯的恶人一般。
可惜,曹芳菲或许就从来都没有想过,安顺郡王对她的所谓“深情厚谊”,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她本人,又有多少是因为定国公唯一胞妹这层身份呢?若是没了定国公胞妹这层身份,安顺郡王还会继续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么?
定国公曹信业不满十岁便上战场,如今也才只刚二十出头,却将十万幽州铁骑闹闹握于手中,更是重整了幽州曹氏之威名,可想而知其心性手腕之强韧!
无论曹芳菲身世如何,圣上与安顺郡王的算计必是不能如愿的,所以无论首辅大人也好,高、董两位阁老以及京城各大世家勋贵也好,都是半点不着急地抱手瞧着乐子,只因为此谋算从一开始,结局便已注定!
不过若曹芳菲身世真有问题,对定国公府倒也算是好事,至少曹国公不用对执迷不悟的胞妹下狠手,倒是王家怕是要多上一些烦心事了。
董子琳是个见不得别人隔岸观火的性子,跟冯蓁蓁互呛了几句后,便又目光闪闪地看着王幼熹,揶揄道:“幼熹,若是多了曹芳菲这样一位堂妹,你家以后这日子,想来肯定是热闹非凡又多姿多彩得很!”
“……”互相伤害么?
王幼熹心头一梗,默默放下手里青瓷荷花茶盏,出其不意地扑过去抱着董子琳就上手挠痒痒,又笑又气道:“你个心眼儿只有芝麻大的促狭鬼,我叫你继续幸灾乐祸!”
“噗嗤,呵呵……,我实话实说么,你心眼儿才只有芝麻大!别挠了,哈哈哈……”董子琳极其怕痒,跟个麻花似地扭来扭去。
王幼熹身量力气都不如她,眼见着就要被董子琳挣扎开来,并反过来制住。
冯蓁蓁见此立马过去帮忙,将董子琳一双手闹闹抓住。
梁婉儿进到雅间里,绕过黄杨木屏风后,便看见几个贴身丫鬟都是一脸无奈地守在旁边。
董子琳三人则是衣衫不整、发髻零乱地打闹在一起,极其宽大的黄杨木矮榻上,素色织锦的抱枕坐垫被踢得四处都是。
梁婉儿按理说对此已经是见怪不怪,却还是忍不住吐槽道:“真该让前日在宫宴上夸你们的长辈们都来瞧瞧……,瞧瞧你们私下里是如何端庄娴静、克己守礼的。”
董子琳三人闻言瞬间停了下来,兴致勃勃地将梁婉儿围了起来。
丫鬟走过来要为董子琳整理衣衫发髻,董子琳却没工夫配合,只拽着梁婉儿的胳膊,灵动的眼眸里冒着光急切道:“可算把你给盼来了!快说说……,阿瑜妹妹当真是定国公府千金?”
王幼熹也好奇道:“长公主殿下今日一早不是派了四位心腹麽麽去了神匠坊么,可确定了?”
冯蓁蓁也插言道:“多半是确定了,听说那四位心腹麽麽去了神匠坊后,又转头去了安乡伯府。”
“……”
梁婉儿瞪了三人一眼,没好气道:“你们倒是个个都消息灵通得很!”
“……”
董子琳、王幼熹、冯蓁蓁三人齐齐讪笑,转脸又继续催促着梁婉儿赶紧解惑。
“阿瑜妹妹身上胎记的位置、形状、颜色都跟曹国公描述的一模一样,再加上容貌又十分相似,年岁经历也都对得上。”
梁婉儿神色莫名,姿态从容优雅地坐在矮踏上,叹气道:“阿瑜妹妹确实是定国公胞妹。”
“……”
董子琳、王幼熹、冯蓁蓁三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索性齐齐沉默着坐在矮踏上,任由丫鬟伺候着将发髻珠钗重新整理好。
王幼熹有些同情道:“听说阿瑜姐姐自幼长在乡野,如今真相大白,也不知她是作何感想。”
董子琳白了她一眼,嗤笑道:“我们也不过是比她空长了些许年岁罢了,可不见得就活得比她透彻!……我敢打赌,阿瑜妹妹必然是不在意这些的。”
冯蓁蓁不愿意被她囊括在“空长些年岁且活得不透彻”的类别里,闻言连忙撇清道:“我比阿瑜姐姐小半岁!”
“……”
上回在王家时林青瑜跟她们四人都论过序齿,董子琳年岁最长,如今已过了十七,闻言咬牙切齿道:“本小姐迟早有一日要与你这个憨货绝交!”
梁婉儿见两人又呛上,连忙转移转移话题道:“我听齐麽麽她们回来说,阿瑜妹妹似乎十分看得开,配合齐麽麽她们验过身份后,就气定神闲地去神机营上衙去了,跟个无事人一样。”
“说起来阿瑜妹妹跟曹芳菲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董子琳对于林青瑜的反应半点也不意外,似想到了什么,狐眼微微弯了弯,若有所思道:“她们各自的胸襟气度、能力才学与她们各自成长的环境、教养见识似乎都不匹配呢。”
王幼熹与她对视一眼,皱眉回忆道:“大约是认为自己寄人篱下的缘故,我记得曹芳菲幼时性子敏感柔弱,行事说话也总是小心翼翼。”
“她在十岁左右的时候好像得了回风寒,病好之后便成了现在……、现在这般模样。”
王幼熹找不到词来形容如今的曹芳菲是何模样,任性妄为、自大傲慢都还是只是其次,关键是她没有半点世家女的担当,家族的利益与荣耀在她眼里竟然还不如风花雪月来得重要。
这在王幼熹、董子琳等世家女看来是十分不可思议的。
冯蓁蓁闻言又是一副无趣模样,看着董子琳再次吐槽道:“已成定局之事,非要自己再假想编排出千百种因果来,你真的不累么?”
“……”
董子琳感觉手好痒!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呆瓜,竟然对八卦热闹一点也不感兴趣。
王幼熹闻言却是恍然大悟,诚如冯蓁蓁所言,结局已定,中间有何蹊跷因果的确不重要。
王幼熹转头问梁婉儿道:“身份验证过后,定国公府想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吧?”
梁婉儿自来便是个温和包容的性子,闻言难得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来,语气随意道:“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从平安坊路过的时候,正好看见定国公府幕僚子房先生(曹启良,字子房)带着百名幽州子弟直奔安乡伯府去了。”
“……”这么快就上门算账去了?
冯蓁蓁感慨道:“父亲说得果然没错,定国公真乃杀伐果断之人。”
董子琳闻言立马起身往外走,边走边急声吩咐道:“快快备车!本小姐要去平安坊瞧热、不!本小姐要去平安坊买白糖糕!”
王幼熹紧随其后,语气有些不自在道:“……咳,许久没吃过百味斋的白糖糕了,我也去买些来尝尝。”
梁婉儿:“……”
梁婉儿瞧着又是一脸无趣的冯蓁蓁一眼,好笑道:“你不去买白糖糕么?”
冯蓁蓁转了转眼珠子,有些促狭道:“不去,热闹本身没甚意思,听子琳姐姐回来言辞犀利又不乏幽默地批判解说,反而更精彩一些。”
“……噗嗤!”
梁婉儿好笑地点了点她脑门,十分认同道:“我也这般觉得。”
冯蓁蓁跟梁婉儿都不想动弹,索性让丫鬟去茶舍前院的书斋里取了游记杂谈来,慢慢看着等董子琳她们回来。
说起来这锦绣茶舍还是梁婉儿、冯蓁蓁、董子琳、王幼熹四人用自己的私房银子办起来的,因为有个京城四大才女的名头,倒是常有书生文人慕名来此办诗会、文会,生意十分不错。
第四十七章
平安坊一带都是勋贵府邸, 安乡伯府夹杂于其中并不起眼。
老安乡伯在时也曾显赫荣耀过,但这些年却慢慢衰落冷清,今日倒是又难得门庭若市一回, 却又不算是什么好事。
曹信纪等幽州兵士卸甲才能入京城, 此时百来号人都只随意穿着一身便服,颜色料子各不相同, 但又统一都是窄袖骑装样式。
之前便说幽州男儿生得高大强壮, 这百来号人只随意往安乡伯府大门口一站, 就吓得守在门房外的三、四名小厮连滚带爬地退回侧门内,“啪”地一声将朱红黄铜大门给关了起来。
这一举动将曹启良心头的火气撩拨得更加旺盛几分,就连四周挤挤攘攘围观的人也是相当无语。
董子琳带着青纱帷帽,掀开半边车帘,半点也不遮掩地瞧着热闹,还忍不住跟躲在另外半边车帘后王幼熹低声吐槽道:“安乡伯府这些年行事真是越发的小家子气,定国公府跟安乡伯府可是儿女姻亲,问也不问一声便闭门不理算是怎么回事?”
董子琳家里的马夫驭车水平十分厉害, 曹氏族人前脚刚到,她后脚便赶了过来,顺便还占了一个前排的位置。
另一边红漆黄铜侧门上开了一个半尺长宽的小窗, 一名三十左右的管事娘子缩在窗后,战战兢兢问道:“来人可是定国公府上的壮士?我家夫人说了, 当年换女之事安乡伯府并不知情, 还请诸位莫要迁怒无辜,京城乃天子脚下,最是讲究规矩法度, 不是幽州那粗蛮之地……”
“呵!看来安乡伯府是真不打算给我曹氏一个交代了。”
曹启良心头的火气终于是压制不住了,不等门后之人说完, 便冷声吩咐道:“曹氏儿郎们!给老夫破开这大门,为咋们曹家的姑娘讨回公道!”
“是!”
百来名汉子齐齐应和,那刚毅悍勇的雄浑声音像是士兵冲锋陷阵前的口号。
周围看热闹的人正心神震撼之际,只见曹信纪带着十来名高壮族人,抬起路边有几百斤重的长条青石,跟攻城似的重重撞击在安乡伯府大门上。
“轰隆!……轰隆!”
听着一声声巨响,董子琳喃喃感叹道:“幼熹,我实在有些看不明白安乡伯府这行事作为。”
王幼熹:“……”还有你看不明白的事?
董子琳皱眉疑惑道:“你说人家懦弱吧,却又敢派一个下人来曹氏子弟面前威胁讽刺;你说人家嚣张吧,偏偏过了这么许久竟是连面都不敢露一个。”
王幼熹抬了抬下巴,提醒她道:“……谁不敢了,这不是就露面了么。”
董子琳转头望去,只见安心伯府大门轰然倒下,长条青石落地后,安乡伯方元德才步履匆匆地影壁后绕了出来。
方元德身量高大却略微有些圆润,容貌气质很是和善厚道,此时眼角眉梢处都带着几分苦意,还未走到曹启良面前便先赔笑道:“子房兄,有话不能好好说么,您带着幽州将士这般胡闹,就不怕连累信哥儿被御史弹劾么?”
“这里没有幽州将士,只有我曹氏儿郎!”
曹启良冷笑道:“安乡伯府将我曹氏姑娘掉包丢弃,却又心安理得地收着每年从幽州送来的几大车财物!我曹氏儿郎上门只为要个说法,便是御史真要弹劾,我幽州曹氏也是不惧的!”
方元德闻言面上闪过几分难堪与愧疚,他从昨日宫宴散去之后便是心神恍惚,直到安平长公主府里的麽麽上门之后才清醒一些。
只越是清醒,心里才越是难过痛苦。
方元德不敢相信母亲和妹妹会做出这等事来,如今被人破了家门也不敢多辩解什么,只看了百来十个高大悍勇的汉子一眼,冷不丁讪笑道:“这些个壮士……,真的都出自幽州曹氏?”
幽州曹氏倒是人丁兴旺得很,不像安乡伯府似的,一代不如一代。
曹启良闻言险些要气死,只觉得这安乡伯府里的人真真是个个都不知所谓,与他们交流沟通起来,竟然比跟北狄人拼杀还要糟心!
一旁的曹信纪却抱手冷笑道:“在下出自幽州曹氏嫡支四房,是瑜小姐的七堂兄。”
曹信纪身后一众青年纷纷争先恐后自报家门道:“在下出自幽州曹氏嫡支九房,是瑜小姐的二十二堂兄。”
“在下出自幽州曹氏旁支七房,是瑜小姐的十三堂兄。”
“在下出自幽州曹氏旁支三十六房,是瑜小姐的四十八族叔。”
“在下出自幽州曹氏旁支七十八房,是瑜小姐的九十六叔爷爷。”
“……”
那位一脸得意的叔爷爷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
曹启良有些头疼地瞪了这群辈分复杂的猴崽子一眼,转头对着满眼蒙圈的方元德提醒道:“伯爷是打算继续跟老夫在这大门口处掰扯?”
方元德回过神来,看了门口围着瞧热闹的众人一眼,有些丢脸道:“不不!子房兄,我们进府再说,进府再说。”
曹氏子弟大大咧咧地进了安乡伯府,那如过无人之境的架势就像是要去清缴战利品一般。
董子琳见安乡伯府的几名小厮吃力地快碎成几大块的红漆黄铜大门扶起,有些无趣道:“哎,散场了,咋们也买了白糖糕就回去吧。”
定国公世子夫人还在世时方元德跟曹启良也曾有过交情。
方元德从来就不是个有心眼之人,才刚绕过影壁到太湖石假山处,方元德就红着眼眶,满脸愧疚道:“子房兄,掉包之事我真的也是今日才知晓。”
“我到如今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三妹虽然自小便任性,但我真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等事来,阿姐当年明明对她那般照顾维护!”
“我若早些察觉,也不至于让阿姐的独女流落江南!我、我对不起她,真的是对不起……”
方元德说到最后竟然是哽咽不成声。
对他所说之言,曹启良并没有半点怀疑,这人虽然能力不显,但也的确是个好脾性又知感恩之人,若不是因为后院女人实在太过拖后腿,安乡伯府其实也不会败落至此。
方元德平复了心情后,似下定决心般道:“做了错事本就该受到惩罚!子房兄,劳您帮我给信哥儿带句话……,无论他要做什么,我这个舅舅都不会插手!他今日不出面才是最好,免得有些人仗着那点子血缘辈分跟他歪缠!”
安乡伯府后院女人的歪缠本事方元德算是领教了一辈子,便是刚刚,若不是被母亲跟三妹绊住了脚步,他也不至于让许氏自作主张,害得安乡伯府大门被破。
可惜夫妻一体,许氏做了这等蠢事,他也是撇不开干系的。
曹启良心里对他多了几分同情,但面上依然淡淡道:“伯爷不插手可不行。”
曹启良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不算太厚的账册来,递给方元德道:“国公爷从天顺六年开始,每年都会命人往京城送两次财物,其中一部分是孝敬长辈的,另外一部分则是国公爷精心为胞妹准备的。”
曹启良解释完后,才冷笑道:“某些人鸠占鹊巢,如今真相大白,那些不属于她的财物,必然是要一件不少地还回来!”
方元德并未觉得此举有何不妥,本就是信哥儿送给胞妹的东西,曹芳菲如今身份有假,自然是没资格再继续占着的。
方元德随意翻看了一几眼,便将账册递给了安乡伯府前院大管事,命他亲自带人去玲珑阁一趟,让曹芳菲将账册上的财物都归还回去。
大管事接过账册,纠结犹豫片刻后,才一脸为难地领命而去。
方元德并未察觉什么,曹启良却只是在心里冷哼一声,老神在在地等着看安心伯府众人的丑态!
果然,那大管事离开还不到半刻钟,方其松跟方其柏兄弟便骂骂咧咧地找了过来。
方其柏瞪了曹氏众人一眼,大骂道:“上门讨要自己送出去的礼!幽州曹氏这些年是被北狄人洗劫一空了不成,竟然做出这般没脸没皮之事!”
方其松看了曹启良一眼,试图讲理道:“那两匹西域马已被菲儿表妹转赠于我兄弟二人,这些年草料银子也都是由安乡伯府所出,怎么可能让你们说牵走就牵走。”
曹启良半点都不想跟安乡伯府的人多作纠缠,他怕失了自己第一幕僚的格调,只抬了抬眼皮,语气凉凉道:“二位公子口中的菲儿表妹并没资格转赠国公爷送给胞妹的西域马,至于草料银子,我定国公府会一分不少地补给安乡伯府。”
“……”
方其松瞬间便没了道理可讲。
方其柏还想要开口时,却被方元德兜头飞来一个茶杯,狠狠砸在了脑门上。
方元德双目圆瞪,语气暴怒道:“蠢货!你再胡搅蛮缠一句试试,老子今日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方其松兄弟头一回见父亲这般骇人,一时间都被吓愣了神,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说半句。
方元德强笑着对曹启良道:“犬子无知,让子房兄见笑了。”
曹启良不以为意,只带着曹氏百来名汉子就在安乡伯府正院等着。
半个时辰后,安乡伯府大管事让人抬着两口不算多大的红木箱子进到正堂里来,语气忐忑道:“菲、菲小姐说,东西都在这里。”
“呵!”
曹启良冷笑道:“看来这位菲小姐是准备赖账呢。”
方元德如今对曹芳菲早就没了半分好印象,且铁了心要整治安乡伯府,遂冷了脸道:“既然是信哥儿送给胞妹的东西,我必然是不会容她赖账的!子房兄在此稍等,我亲自去跑一趟。”
第四十八章
曹芳菲上辈子身上被人贴了许多标签, 比如富二代、打脸姐、手撕绿茶小能手、娱乐圈资源咖等等,好的坏的都有。
网上粉她、黑她的人都不少,不过曹芳菲半点也不在意别人的想法, 包括她上辈子那对貌合神离、各自风流的父母。
曹芳菲二十二岁的时候出车祸成了植物人, 在病床躺了几年没撑过去,死后穿越到了这个平行世界里, 莫名其妙成了跟她同名同姓的定国公府千金曹芳菲。
原主是个软包子, 但好歹身份显赫, 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可爱萝莉,曹芳菲对这个开局并没有什么不满意。
至于贪婪的舅母、刻薄的大表姐等人,她一个演过各种宫斗、宅斗剧的现代成年人,收拾起她们来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穿越后将近五年来,曹芳菲先是打脸舅母,将本该属于自己的财物要了回来,之后又成功报复了表姐方其茹,将她跟一个穷书生凑成了一对。
如今更是幸运地找到了一个无论长相、性格、身份都十分符合她要求的成亲对象, 眼看着就要一步步成为大旻朝最尊贵的女人,却又突然被穿越大神强塞了新的剧本。
老套又狗血的真假千金梗,她还是假的那个!
曹芳菲坐在玲珑阁暖阁里的“懒人沙发”里, 盘算着今后该何去何从。
自从身世曝光后,那位势利又愚蠢舅母便将安乡伯府的丫鬟都撤走了, 鹊喜也回了定国公府。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 她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培养过自己的人手。
蒹葭跟采薇两人原本是一对卖唱的姐妹,遭到地痞流氓欺辱的时候被曹芳菲顺手救了下来,如今两人也是玲珑阁里仅剩的二等丫鬟。
参照真假千金的惯例套路来说, 假千金如果赖着不走,最后大概率是没有什么好结局的, 浪费时间也浪费精力。
再说便宜姑父如今成了亲爹,自己就算没了曹氏女的身份,也同样是百年世家未来继承人的嫡长女,实在没必要继续留在安乡伯府里遭人白眼。
曹芳菲不想坐以待毙,起身便吩咐道:“蒹葭、采薇,收拾东西,我们离开安乡伯府。”
蒹葭、采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跟着小姐离开后能去哪里。
曹芳菲见二人呆头呆脑地还未动弹,刚想要训斥两句,却见自己那位便宜舅舅黑着脸踏入了玲珑阁正屋。
方元德目光复杂地跟曹芳菲对视一眼,语气无波无澜道:“菲姐儿想要离开可以,只玲珑阁里的一针一线却是不能任由你带走的。”
曹芳菲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她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词。
“舅舅眼盲心瞎了十几年,今日倒是铁面无私起来。”
曹芳菲有些讽刺道:“定国公每年送来的财物之前可都是进了舅母的私房里,我十一岁那年向舅母讨要,舅母胡搅蛮缠各种抵赖!”
“我当年求舅舅做主,舅舅却只让舅母以后不得再伸手便是,之前的财物便任由舅母昧下。”
曹芳菲眼里带有几分鄙夷,似笑非笑问道:“舅舅如今不会是想要将舅母昧下的财物,也算都到我的头上吧?”
原身年幼时候被许氏怠慢苛待,被方其茹针对欺辱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位好舅舅跳出来主持公道?如今却又作出这番明辨是非的模样来,真是无耻又可笑得很。
方元德听了这话面上又惨白几分,沉默许久后才有些疯魔道:“对、对!当然不能都算到你头上,我们一个个挨着算,谁也躲不掉,谁也别想躲掉……”
“……”
曹芳菲心里有些不安,她觉得这位便宜舅舅的精神状态似乎是出了什么问题,那布满血丝的眼里竟然带着几分玉石俱焚的狠厉,半点没有平日里的温和模样。
曹芳菲只刚这样想,便又瞧见安乡伯太夫人带着媳妇许氏以及神情恍惚的方元柔同样也来了玲珑阁。
这回所有当事人算是都到齐了。
定国公府送来的财物可不仅仅就她曹芳菲一个人得了,就许氏那只进不出还喜欢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性子,自己这位向来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便宜舅舅可拿捏不住。
曹芳菲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只打算抱手看戏就好。
果然,安乡伯府太夫人还未开口,许氏便先哭嚎道:“没天理啊!我怎么也算是他曹信业的长辈,这些年又看顾教养他妹妹长大,收他一些财物孝敬怎么了!如今竟然翻脸不认人,真真是没良心的白眼狼啊!”
许氏一屁股跪在安乡伯太夫人面前,哭得撕心裂肺道:“母亲你可要为儿媳做主啊!儿媳这么多年来生儿育女,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如今却被老爷亲自带人抄了院子!我真是没脸活了啊,呜呜呜……,不如叫我死了干净!”
没想到便宜舅舅是抄了许氏的院子后才又带着人来的玲珑阁,曹芳菲有些意外,隐隐感觉自己的算计怕是要落空。
果然,许氏哭嚷了这么许久,方元德却只凉凉回了一句:“那你便去死好了。”
许氏像是只被人瞬间掐住了脖子的大鹅,失声呆滞道:“相、相公,你说什么?”
方元德重复道:“我说你早就没脸活了,你早就该去死的。”
“……”
安乡伯太夫人仿佛有些不认识自己儿子,恍惚道:“二郎,你、你这是撞邪了么?”
“我的天爷,这可真是冤孽啊!”
安乡伯太夫人面上带着几分悔恨,语气悲痛道:“当年北狄人袭击定国公府,敏姐儿的骨肉被奶娘趁乱拐走,柔儿吓慌了神,又觉得愧疚不安,便想着将自己的女儿赔给她姐姐。”
“老身当年也是糊涂,一个不忍心便由着你妹妹胡来。”
安乡伯太夫人摸了一把眼泪,看着儿子悔不当初道:“信哥儿今日未亲自上门,想来是真的怨上我这外祖母跟她亲姨母。……罢了、罢了,总归是柔儿好心办坏事,老身带着她亲自去定国公府负荆请罪可好。”
曹芳菲真的有些佩服安乡伯府这些女人,装傻扮痴、颠倒黑白的本事实在是让人望尘莫及,就连自己当初也被蒙蔽了过去。
说起来便宜亲娘以前倒是对自己不错,可自从身世被曝光后,曹芳菲如今对她是半点也感激不起来!
定国公府虽然显赫,可王家同样是百年世家,枝繁叶茂不说,还世代富贵,族长王简之更是堂堂正二品封疆大吏,比起幽州曹氏也不差什么,甚至还不会因为手握兵权而遭皇室忌惮。
若不是方元柔头脑发昏,自己今日又何需面对如此尴尬,又如此被动的局面!
安乡伯太夫人这番话曹芳菲其实是有些相信的,毕竟在一般的真假千金设定里,两家人社会地位必定是相差千里,不然也没有换女的动机与诱惑。
安乡伯太夫人解释完原委后,方元柔大约是受了什么刺激,竟有些疯疯癫癫道:“阿瑜!我把阿瑜弄丢了!”
方元柔像个孩子似的抓住母亲的手,慌张又无助道:“娘,怎么办?我不小心把阿瑜弄丢了,呜呜呜……,我对不起阿姐,信哥儿肯定也要恨死我了!呜呜呜……怎么办?我赔他一个妹妹好不好,这样他是不是就不会恨我、怪我了?”
方元柔表演得太真,就连原本对太夫人那番话嗤之以鼻的许氏一时间都有些相信了,自己小姑子或许真的是因为太过愧疚,才想要赔她姐姐一个女儿的吧?
方元德冷眼看着母亲和妹妹表演,见母亲抱着妹妹又哭又哄时,才扯了扯嘴角,讽刺道:“母亲,之前阿瑜养父上门来认亲的时候,您跟妹妹可不是这么演的。”
安乡伯太夫人跟方元柔身子都同时僵了僵,方元德却眼神空洞望着照进玲珑屋正屋外的夕阳,似回忆般道:“在母亲心里,我跟阿姐其实是没有一点分量的吧。”
“当年父亲外放滇南,担任都指挥使,祖母舍不得我跟阿姐吃苦,原本是想将我们母子三人留在京城的,可您不愿意,丢下刚满六岁的阿姐和还未满两岁的我便追着父亲离开了。”
“母亲如此一去就是九年,再回来的时候我跟阿姐便多了一个粉雕玉琢,却又先天体弱的妹妹,与妹妹比起来,我跟阿姐真是半点也不像是您亲生的。”
“你离开京城后,我跟阿姐念了您九年!等到您回来后,我跟阿姐却从未从您嘴里听过半句关怀之言,只口口声声都让我跟阿姐让着妹妹,护着妹妹。”
安乡伯太夫闻言泪眼朦胧,痛心道:“你也说了柔儿先天体弱,我自是要多操心一些,没想到你跟敏姐儿竟然嫉恨起亲妹来!你说这番话,真是太让为娘失望了。”
“您没有资格这般诋毁阿姐!”
方元德自幼被阿姐护着长大,听不得别人说自家阿姐半句不好,就算是亲娘也不行!
方元德一脚将腿边的茶几踢倒,红着眼质问道:“您心里其实是恨着阿姐的吧?”
安乡伯太夫人被儿子这模样吓到了,颤着嗓子否认道:“敏姐儿是我亲女,我怎么可能恨她。”
“不!您就是恨她……”
方元德痛苦地将自家阿姐还活着时的光阴回忆了一遍又一遍,哽咽又愤恨道:“您恨祖母瞧不上您,自然也不喜欢跟祖母亲近的阿姐与我。”
“您更恨父亲不信任您,宁愿手把手教导阿姐管家,也不愿意让您主持中馈!”
方元德此时才无比确定道:“您因为祖母与父亲的偏爱而迁怒阿姐,您就是恨她!”
第四十九章
因为王爷姨父的预言, 林青瑜曾经真的以为自己能凭一己之力将整个大旻朝推向工业时代!然而事实却证明,光靠她一个人的话,好像并没有什么卵用!
林青瑜早就将蒸汽机图纸画好, 可等到真正动手研制的时候才发现, 最大的难题不是如何将气缸与凝结缸通过一个阀门分开,也不是如何避免锅炉和机器因为高温高压发生爆炸。
而是如何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甚至威逼利诱铸造司、军器司的人帮忙打造蒸汽机各个零部件。
王爷姨父虽然不干实事, 但好歹也担着个神机营总督造的名头。
铸造司主事葛川被他一个时辰至少搅扰磨缠三、四次, 实在是忍无可忍, 只得不情不愿地接过图纸,让铸造司里的工匠师傅们连夜赶工,用了不到六日的功夫,就将蒸气缸、活塞等铸造零件都给造了出来。
朱成宣看着被铸造司送过来的零部件非常高兴,有些期待道:“阿瑜,你之前说将图纸变成实物很耗时间,我瞧着也不尽然,这不是挺快的嘛!”
林青瑜拿着一个自制的、精密度不高的游标卡尺检测着各个零件的尺寸规格, 看着测量出来的各种数据林青瑜心里有些发虚,意有所指道:“姨父,只造出个钢铁模型可不行, 还是要经得起煤炭沸水的洗礼才算成功。”
朱成宣不解道:“你这不是废话么,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去溜溜, 本王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您能明白那是最好。”
林青瑜讪讪一笑, 小心翼翼试探道:“就是……,恩、那个,姨父啊, 在您的心里承受范围内,您大概能接受几次试验失败啊?”
“我倒是无所谓, 关键是要看徐直那老头愿意给我们拨几回款,恩?!……不对!”
朱成宣回过神来,拍了拍手边硕大的气缸,有些不敢相信道:“它、它难道不合格吗?”
林青瑜闻言一下子垮了肩膀,苦着脸点了点头。
朱成宣见此沉默片刻,紧接着便一蹦三丈高,大骂道:“葛川那个奸贼!我说他怎么这么快就弄好了,原来是在敷衍本王呢!这个臭不要脸的打铁匠!老子非罚他去扫马圈不可!”
朱成宣提着衣摆就要冲去铸造司算账,林青瑜赶紧将他拉住,急忙劝道:“姨父,您先冷静,您听我说,这真不怪葛主事!这就跟先天不足一样,真不能怪人家不尽力!”
朱成宣瞬间停在原地,有些无奈道:“阿瑜,你能收着点力道么?姨父这胳膊都快被你拽脱臼了。”
林青瑜赶紧放手,朱成宣轻轻转了转胳膊,恢复理智后又冷静问道:“什么先天不足?你先给我解释解释具体是怎么回事。”
“蒸汽机制造的难度主要在于铸造工艺,以及加工精度。”林青瑜同样拍了拍那个大气缸,有些无奈道:“简单来说,就是大旻朝如今的铸造工艺水品还达不到要求。”
“……”
这哪里简单了,这才最是困难好么!
朱成宣有些无措道:“那、那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林青瑜倒是半点也不担心,十分淡定道:“嗨!实验嘛,多试试不就行了,咋们将就现有的水平先造一个出来烧一烧试试,看看哪里有问题,再摸索着改进就是!您放心好了,铸造工艺什么的,我多少也是懂一些的。”
朱成宣被她安抚住,十分支持道:“那就按你说的做,我趁着明后两日休沐的时候再去莫大匠府上拜访拜访,让军器司的人也抓紧些时间。”
整个神机营机械制造水平最高的就是军器司,蒸汽机上所用到的阀门、调速器、传动系统等精密一些的零部件都是委托给军器司帮忙制造的。
林青瑜有些期盼道:“希望军器司的加工精度能达到标准吧。”
朱成宣此时也不复热情,有些颓唐道:“嗨,这叫什么事!想吃个红绕肉自己出菜谱不说,还得自己费劲/调/教/厨子,研制实物真心不容易!那个徐老头也是抠得要死,拨个几百两银子都跟要他命似的,难,真特么难!”
想到自己去户部要经费时的心酸往事,朱成宣恨恨道:“不管了,他要是不给,本王就真的背着被褥枕头去户部衙门口打地铺!”
朱成宣说这话时瞥了林青瑜一眼,看得林青瑜心里头直发毛。
林青瑜一点也不想去打地铺,她连忙将游标卡尺等工具收好,语气敷衍道:“那个,姨父啊,我明日要去南雄侯府一趟,得先回去养足精神,今日就不陪你加班了哈!”
朱成宣听了这话立马被勾起了心思,也不再纠结讨要经费的事,眨着眼八卦道:“南雄侯府给你下了帖子?!啧啧……,看来南雄侯是坐不住了,这是打算出来当和事佬呢。”
朱成宣好奇道:“阿瑜,你老实告诉我,方元柔被抓进大牢的事,是不是你哥算计的?”
林青瑜闻言却是一脸懵逼,随后又愤愤不平道:“自从在宫宴上跟我哥相认后,您跟葛主事就天天逼着我加班,我到如今都没时间跟他单独见过面儿呢!我甚至都不知道方元柔是几时被抓的!”
“……”
朱成宣闻言感叹道:“看来定国公是不想叫你被安乡伯府那些人烦心呢。”
朱成宣琢磨着曹信业这护妹的心思还是得让阿瑜知道才好,于是便将这几日定国公府与安乡伯府之间的冲突都简单说了说。
朱成宣道:“宫宴过后,你哥先是派人上门要回了这些年送进安乡伯府里的财物,讨要的过程有一点点暴力,听说安乡伯太夫人都气病了,派人送信给你哥说是要当面跟他解释什么,结果你哥理都没理。
后来又有个叫鹊喜的姑娘一纸诉状递到了京兆尹衙门里,状告方元柔谋害包括她母亲在内的数人性命,因为嫌疑过重,方元柔已经在京兆尹大牢里关押了三日,到如今都还未放出来。
昨日傍晚的时候,安乡伯府太夫人披头散发地跑去定国公府大门口又哭又跪,闹得定国公府也被人指指点点,好在安乡伯方元德很快就将他老娘带回了家去。”
朱成宣最后总结道:“我琢磨着安乡伯太夫人估计还不知道你在神匠坊,不然说不得早就来寻你麻烦了,……对了,你知道南雄侯是谁吧?”
林青瑜点头,回答道:“知道,送帖子的人提过,说按辈分我得称南雄侯为舅公,他跟我祖母是同胞兄妹,不过我听玉珠儿姐姐说,安乡伯先太夫人似乎也出自南雄侯府,是南雄侯跟我祖母的亲姑姑。”
朱成宣道:“确实如此,南雄侯府跟曹、方两家都是姻亲,所以他才有资格跳出来和稀泥么。”
林青瑜心里有数,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收拾好东西后便下衙去了。
*
京城八月比绍兴寒凉,身上早已经穿不得单衣。
韩秀兰前些时候在玉珠儿的陪同下去布庄买了许多衣料,亲自动手给林青瑜做了一身双层秋衣。
金黄色的云烟衫上绣着银白色的秀雅兰花,地黄色古纹千水裙只将将垂至地面,手上挽着一条金丝碧霞罗薄雾纱。
墨发盘成随云髻,只斜斜戴着一枝镂空样式的兰花珠钗便灵动十足。
定国公府的马车上,林青瑜跟曹信业相对而坐,脚长手长的兄妹俩像两只正在对眼的大螃蟹。
林青瑜最先受不了,没话找话道:“身世的事情,宫宴结束后我就跟阿娘……,呃,也就是我养母都说了。”
我养父养母一家都是很好的人,阿爹他们中秋时候要来京城,到时候可以一起聚聚么?”
一向不苟言笑的曹信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些,他尽量柔声道:“我早就该上门拜访的,只是被一些小事拖着,倒是怠慢了阿瑜的恩人跟亲人。
中秋时候正好,等我收拾了那些罪有应得之人后,便亲自上门致谢。”
林青瑜闻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了想只试探问道:“那个……,哥,你打算如何收拾那些罪有应得之人啊?”
曹信业闻言目光闪了闪,笑着问道:“阿瑜希望哥哥如何收拾他们?”
林青瑜明显听出他在说“哥哥”二字时停顿了两秒,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林青瑜对方元柔等人其实并没有多少怨恨,厌恶她们也不过出于对生母的同情,以及不能证明身份的憋屈罢了。
真相大白之后,林青瑜甚至转头就将她们抛在了脑后,热情忘我地投入到了蒸汽机研制当中。
林青瑜心想自己之所以这么看得开,一是因为她活了两辈子,二是因为有韩秀兰一家的情感接济。
但曹信业跟她却是不一样的,他为了家族不满十岁就上战场,他每年都会给妹妹准备很多礼物,可最后却发现仅剩的血缘至亲被人掉包丢弃了。
林青瑜沉默了片刻后,才望着曹信业,严肃认真道:“哥,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希望你为了那些罪有应得之人脏了手。”
“……”
曹信业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无奈道:“罪有应得之人自有大旻律来制裁,哪里轮得到你哥哥我脏了手,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林青瑜面上闪过几分尴尬:“……”
咳,好吧,看来不用担心他哥在南雄侯府暴起伤人了,甚好,甚好!
第五十章
大旻朝公侯伯爵降等承袭, 只有高祖皇帝赐过丹书铁券的少数几家才能世袭罔替,南雄侯府便是其中之一。
现任南雄侯顾弈十五年前曾担任鲁州都指挥使,后又被韩首辅任命为晋鲁豫兵马总督, 在抵抗北狄大军时立下赫赫战功, 如今更是高居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一职,在京城武勋之中很有些地位声望。
平安坊东边的荣归巷被南雄侯府占去了将近大半, 林青瑜坐着马车光是绕着半边朱红院墙便走了将近大半个时辰。
荣归巷两旁种的是梧桐树, 怀抱粗的树干笔直挺拔, 满树冠的叶子已经不见一丝翠色,或黄或紫,或橙或红,随着微风翻飞飘落,落在宽阔的青石巷道上,像是铺了一层颜色绚丽的地毯。
彩毯尽头,三开朱红高门巍峨挺立,两对大半人高的青石麒麟威风凛凛。
在林青瑜的有限见识里, 南雄侯府的气派比起皇宫来说似乎也不差多少,这大约是大旻朝士大夫第一阶队实权人家才能有的排面。
朱红色大门只开了右边的侧门,南雄侯长孙顾长玠老早就等在了门口处, 亲自领着林青瑜兄妹朝正院走去。
虽说岁数比林青瑜兄妹都年长,但只是京师营千户的顾长玠并不敢在曹信业面前拿大, 只客气道:“安乡伯太夫人求上门来, 祖父与老安乡伯曾有过过命的交情,也不能看着不管,还望定国公体谅。”
曹信业虽然气质冷肃, 但也不是不通世故之人,同样客气道:“顾千户多虑。”
两人简单客气完后便又无话可说, 林青瑜跟在曹信业右手边上,偷眼瞧着顾长玠似乎想要努力再寒暄两句,却又被曹信业一身冷硬气质给冻得不敢开口,最后只能丧着脸闷头带路。
林青瑜心里忍不住同情他两秒,也为这尴尬的气氛默哀半分钟。
说起来南雄侯跟自己祖母明明是同胞兄妹,后代子孙关系却疏远成这样,想想也是令人唏嘘。
不过这也怪不得林青瑜兄妹二人,他们一个长年在幽州军营,一个又流落江南,跟京城南雄侯府的人本就没有多少交集来往。
“顾大表哥!”
跟南雄侯府众人交集颇多的曹芳菲此时正等在南雄侯府正院外的八角凉亭处,看见顾长玠后连忙走下青石台阶来,径直挡在林青瑜三人前面。
“大哥,这两位便是曹氏兄妹?”
问话的女子跟在曹芳菲身旁,年岁看着跟曹芳菲相差不大,个子高挑,肉眼瞧着大概有一米六八左右,穿着一身大红色骑马服,手里握着鹿皮镶嵌金玉柄长鞭,容貌与顾长玠相似,长得十分英气。
林青瑜看她走路的步伐判断,这名眉眼间带着几分倨傲的女子应该是个会武的,估计还有两分正本事。
顾长玠语气无奈道:“宁宁,不得放肆!快来见过定国公曹总督大人。”
虽说是平辈,但曹信业不仅是超一品国公,更是幽、凉兵马总督,论权力地位那可是能跟自家祖父平起平坐的人物,顾长玠尚且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自家胞妹却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顾长宁作为南雄侯府孙辈唯一的女孩儿,早就被宠得嚣张跋扈,闻言不以为意道:“大哥,阿菲跟曹家兄妹有些误会,想要提前说清楚,就几句话的功夫,也不耽误什么的。”
顾长宁自说自话后冲曹芳菲使了一个眼色,曹芳菲抬着下巴打量了林青瑜兄妹片刻后,看着林青瑜,同样自说自话道:“与你互换身份并不是我的本意,我这些年寄人篱下,受尽许氏冷眼,说起来也算是被你连累,你兄长送来的财物我前日已尽数归还,即便花用了一些,也都折成现银补上了。”
曹芳菲看着林青瑜傲气道:“听着……,我并不欠你什么!”
“……”
林青瑜有些无语,这么快就要对上了?
好在林青瑜自己虽然是个心大迷糊之人,但亲人朋友们似乎都见不得她吃亏,关于安乡伯府的内外隐秘以及前因后果,林青瑜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见自家大哥身上已经开始往外冒冷气,林青瑜扯了扯曹信业的袖子,上前半步,俯视着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的曹芳菲,认真反驳道:“第一,以安乡伯夫人的性子,你若只是顶着王氏女的身份借住在安乡伯府,怕不仅仅只是受尽冷眼那么简单,再说了,寄人篱下是你生母替你选择的生活方式,与我无关。
第二,我兄长送入京的是整张皮毛,你归还的却是零碎边角料;我兄长送入京的是大块玛瑙玉石,你归还的却还是零碎边角料。
你管这叫尽数归还?!
第三,你补上的五百两现银是芳菲斋一年盈利,而芳菲斋里定制售出的首饰华服所用的皮料珠宝又大多都是来自于幽州曹氏。
你可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啊!羊同意了吗?!”
京城里的世家小姐大多都爱端着架子装大度,曹芳菲第一回遇到像林青瑜这般斤斤计较之人。
曹芳菲不屑于跟她一针一线地穷算计,只看着曹信业似笑非笑道:“定国公府家大业大,国公爷难不成真要为了这点零碎东西跟我个小女子斤斤计较,也不怕惹人嘲笑么?”
顾长宁闻言当即嗤笑出声,甩着鞭子鄙夷道:“就是!身份互换也不是阿菲乐意的,阿菲算起来也是定国公你的嫡亲表妹呢,至于这么抠唆小气么!”
顾长玠瞪了顾长宁一眼,呵斥道:“宁宁!不得无礼!”
顾长玠小心看了曹信业一眼,赔笑道:“祖父还等着呢,定国公跟两位表妹不如先随我进去吧。”
说起来曹芳菲也是当事人之一,她本来是跟着安乡伯太夫人一早就过来了的,只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便在顾长宁的陪同下来凉亭处堵林青瑜兄妹,准备提前给了下马威。
林青瑜是不主动找麻烦的性子,但若是有人挑衅到她面前来,她也不是软弱可欺的。
林青瑜斜了顾长玠一眼,心说这亲戚情分果然是处出来的,和与顾家人常有来往的曹芳菲相比,他们兄妹俩果然不占便宜。
看看,自己哥哥乃堂堂超一品国公,被曹芳菲、顾长宁这般质问侮辱,顾长玠竟然还想息事宁人!
呵,真是好特么大的脸,想什么美事呢!
林青瑜同样看着自家兄长,同样似笑非笑道:“欠债的人不被指责,要债的人反倒会被嘲笑,哥,京城里的人难不成都是不辨是非、脑残眼瞎的冤大头么?”
曹信业眼里闪过几分笑意,宠溺地看了她一眼,语气散漫道:“或许吧,我也有大概十几年没回过京城了。
不过别人如何无所谓,我幽州曹氏却是不能当冤大头的。”
林青瑜兄妹俩这对话听得顾长玠心里很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似乎有被内涵到,这大约就是地图炮的威力。
顾长宁本就是个一点就炸的性子,何况在京城这地界上,向来没有哪个世家女子敢在她面前出言不逊。
顾长宁闻言立时便用手里的长鞭指着林青瑜,瞪眼威胁道:“乡下来的野丫头,你说谁是不辨是非、脑残眼瞎的冤大头。”
林青瑜刚想说谁对号入座,谁就是呗!
只还不等她开口,曹信业便先冷冷开口道:“收起你的鞭子。”
顾长玠被曹信业毫无生机的语气吓得心肝发颤,无知无畏的顾长宁却还在叫嚣道:“怎么,定国公跟阿菲计较钱财不说,如今难不成还要跟我个女子动手?”
顾长宁自幼跟着父亲在军营长大,性子很是倨傲霸道。
她自来便瞧不上京城里那些只知装模作样、附庸风雅的世家贵女,一个个就知道在男人面前卖弄风骚,费尽心思给自己裹个文雅、贤惠、或是知礼的名声,最终也只能讨好男人活着!
祖父明明只给安乡伯府和定国公府下了帖子,韩首辅却带着端华公子不请自来,还口口声声说林青瑜也算是他的侄孙女,他这个做长辈的当然要过来瞧瞧,不能让自家有巨匠之才的侄孙女被人欺负。
顾长宁看着眼前娇美明艳的女子心里藏着几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妒忌与恨意。
不过是个没教养的乡下丫头罢了,倒是会另辟蹊径,知道自己粗鄙不堪,便走了神机营的路子,不仅引得首辅大人高看她一眼,就连端华公子说起她来面上也全是柔和笑意。
顾长宁眼底闪过几分恶意,笑道:“听说这位姑娘的养父是个跑船的教头,耳濡目染之下,你想来也是会些功夫吧?不如我们切磋切磋……”
顾长宁话刚落下,手里的长鞭竟直直朝着林青瑜面上甩去。
“顾长宁!”
顾长玠快要被这个任性又看不清形势的妹妹气疯了。
曹芳菲面上并无多少意外,显然对顾长宁的性子跟心思都十分清楚。
曹信业身上却陡然爆发出滔天杀意,嗜血狠厉的气势吓得顾长玠冷汗直流,却又被林青瑜轻轻握了握他的食指便安抚住。
以上所有时间都不超过半秒,林青瑜微微侧了侧身子,微微握住鹿皮长鞭,面上带着几分坏笑道:“好啊,我跟你切磋切磋,不过,……谁也不许喊停哦!”
特么的!真当老子乐意跟你们这些自说自话的脑残耍嘴皮子么!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