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林青瑜只轻轻握着鞭尾一拽, 顾长宁即便面色涨得通红,也没能阻止长鞭脱手而去。
镶嵌着顶级翠玉珍珠的紫金柄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了林青瑜手上。
顾长宁今日若只是对林青瑜言语针对, 这场所谓的切磋到这里大概就会结束, 毕竟林青瑜上辈子也只是个热爱和平的社会主义五好青年,没有单方面殴打未成年少女的兴趣。
可大概是血浓于水, 林青瑜见不得他哥哥被人这般轻慢侮辱。
十五年前北狄大军在大旻朝北方疆土辗转肆虐, 晋、鲁、豫、凉、幽五州百姓被劫掠残杀。
韩首辅统筹全国之兵力驱除强虏, 而由十岁少年率领的幽州铁骑从来都是担任的前锋军!
若没有当年幽州铁骑的悍不畏死,哪里轮得到顾长宁、曹芳菲这样的人在京城里安享荣华富贵!
她们有什么资格在自家兄长面前自视甚高,又哪里来得勇气出言不逊!
林青瑜同样轻描淡地一鞭子直直甩向顾长宁的面门。
顾长宁尖叫着躲开,长鞭却“啪”地一声抽在她身后的花树上,将手臂粗的枝干劈成两截。
绿叶与红花似烟火般炸飞开来,立在花树旁的曹芳菲被砸了满头满脸。
顾长宁见此面上带着几分不可思议,恨声道:“贱人!你真敢对我动手?!”
“……”
这话说的可真尼玛有意思!
你都先对我动手了,我有什么不敢还回去的。
林青瑜冷笑一声, 挥着鞭子继续抽打。
顾长宁大约是练过几年内家功夫的,脚上步法也还算敏捷,不过在天生就开了神力外挂的林青瑜面前, 也同样只有被追着打的份儿!
林青瑜估算了一下两人的实力,心想自己若是半点不留手的话, 顾长宁这时候估计已经被抽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了。
可惜谁叫林青瑜是个爱好和平的五好青年呢。
两人在花园里你追我躲, 林青瑜每甩一鞭都控制着方位力道,只将将擦着顾长宁身边落下。
顾长宁虽然躲得狼狈不堪,却也只是受了些惊吓罢了, 遭殃的也不过是院子里的花木草石而已。
顾长玠原本十分担心自己妹妹安危,到此时却也看出了端倪, 知道林青瑜在手下留情,心里便也松了一口气。
偏偏顾长宁是个心狠手辣的主,见林青瑜虚张声势不敢真伤了自己,竟然从短靴里拔出一把锋利匕首,朝着林青瑜直直刺了过来。
“阿瑜!”
“宁宁!住手!”
冰冷的寒光刺痛了曹信业的眼,顾长玠更是被吓得肝胆都险些裂开。
林青瑜脸上却露出一丝“就等着你出手”的满足笑意来。
看,总有那么些自以为是的脑残喜欢踩着别人的底线来回横跳,逼得你不下狠手收拾她都感觉有些对不起人家。
林青瑜一脚踢在青石台阶上,整个人速度极快地倒飞出去两米远,手中长鞭似灵蛇一般,从十分诡异的角度甩过去,鞭尾重重打在顾长宁手腕上,寒铁匕首应声落地。
林青瑜稳稳落地,勾起嘴角朝顾长宁满怀恶意地笑了笑,然后挥着鞭子重重甩了过去。
“宁宁!”
顾长玠这回是真的心肝欲裂!
林青瑜一鞭子不偏不倚地抽打在顾长宁肩上,大红色衣裳裂开,肩膀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鞭伤。
顾长玠见林青瑜似乎还不打算罢手,飞身想要过去阻止,却被曹信业转身一拳轰趴在地上,身体痉挛挣扎着半天也爬起不来。
曹信业冷冷道:“顾千户也想要找人切磋切磋?本国公爷陪你如何?”
顾长宁从未受过这种欺辱痛楚,心里恨意滔天却又偏偏不是林青瑜的对手。
见长鞭又甩了过来,顾长宁连滚带爬地闪身躲开,却还是又挨了一下,左边膝盖到小腿上火辣辣地疼,血珠子不停地往外冒。
顾长宁在青石板道上手脚并用地爬着朝南雄侯正院外的月亮门方向逃去,看着慢慢走近的林青瑜面上全是惊恐,捂着伤口哭着威胁道:“你、你敢伤我!我祖父乃超一品侯爷,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他不会放过你的,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哦,真的吗?”林青瑜歪头看着月亮门后,一脸好奇道:“不知道顾侯爷打算如何不放过我?”
爬满紫藤花的月亮门内走出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家,即便上了年岁身量依旧高大,身上带着十分厚重的肃穆威压,脚步沉稳矫健,应该是个身怀雄厚内力的高手。
顾长宁看着来人立马哭得伤心欲绝,泣不成声道:“祖父,呜呜呜……,有、有人跑来南雄侯府欺辱孙女,求您为孙女做主!”
南雄侯面上闪过几分疼惜,跟在他身后的长随赶紧将顾长宁扶了起来。
顾长宁这时候还在哭泣,但看林青瑜的眼里却充满了得意挑衅,南雄侯更是目光沉沉地看了林青瑜一眼,身上威压犹如实质地朝着林青瑜汹涌而去。
林青瑜倒是并不怎么害怕,但心里琢磨着自己应该是打不过这个老头的,所以见到自家哥哥也走了过来,连忙后退半步,躲到了自家哥哥身后。
“嗤!还以为是个有多大胆的丫头呢,这就认怂了?”
嘲笑的声音是从月亮门后传来的,林青瑜歪着头看去时,正好瞧见一个相貌儒雅的大叔(?)正姿态散漫地走了出来。
大叔(?)身量挺拔如松,凤目含笑,眼角额头虽有细纹,但须发浓密乌黑,一时间竟然让人有些猜不出他的年岁来。
林青瑜原本是不认识他的,但看见跟在他身后,同样凤目含笑的韩令和后,便立时猜到了这位帅大叔……,哦,不!帅爷爷的身份。
他应该就是当今首辅,韩东升,韩大人!
韩首辅朝林青瑜眨了眨眼后,瞥了南雄侯一眼后,语气感叹道:“顾老偏,老夫听说你家孙女巾帼不让须眉,平日里就爱找别人家府上的小娘子切磋武艺,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假啊!”
南雄侯闻言面上闪过几分不自在,刚想要开口替宠爱的孙女狡辩几句,韩令和却又从旁证实道:“上个月巩翰林府上的三小姐在白马寺灯会上猜谜赢走了顾姑娘也同样看上了的七彩琉璃十八仙娥宫灯,顾姑娘便与巩三小姐也切磋了一番。”
韩首辅看着孙子,好奇问道:“最后谁胜出了?”
韩令和意味深长道:“巩家乃书香门第,府里小姐除了读书习字外,也不过是学了些女红管家罢了,哪里敌得过巾帼不让须眉的顾姑娘。
巩家小姐赢来的七彩琉璃十八仙娥宫灯被顾姑娘砸了个粉碎,两只手也被抽得鲜血淋漓,好在有南雄侯大管事赔礼送去的紫金造化膏,到如今也勉强算是好全了。”
顾长宁仗着自己有几分武艺本事,一言不合,甚至只稍微看人有几分不顺眼就甩鞭伤人的例子比比皆是。
门第不如南雄侯府的人家不敢计较,门第相差得不太多的人家又不好跟一个任性的小姑娘认真计较,再加上包括南雄侯在内的顾家男儿都极其护短,倒是将顾长宁纵容得越来越歹毒。
曹信业眼里闪过几分厌恶,看着南雄侯言辞认真道:“顾姑娘先动手要跟阿瑜切磋武艺,不过好在阿瑜身上无伤,这紫金造化膏南雄侯府便不必送过来了。”
“……”
林青瑜觉得自家大哥好勇!好威武!
可不就是么,老子属于正当防卫,别特么想坑我定国公府的银子!
南雄侯心里的火气原本已经被韩首辅族孙两一唱一和给挖苦了干净,却又瞬间被曹信业轻易又撩拨了起来。
可惜,撩拨了起来又能如何?
从顾长宁跟林青瑜动手开始,南雄侯跟韩首辅祖孙便在正院假山上刚好瞧了个正着,自然也看见了顾长宁拔刀欲置人于死地!
今日若真叫顾长宁失手害死了林青瑜,曹信业就算暴起宰了顾长宁兄妹,南雄侯府也是不占理的。
“祖父,咳咳……”
南雄侯见自家长孙这时候才捂着胸口爬了起来,跌跌撞撞面色又愧又恨地走了过来。
孙子优柔寡断能力平平,孙女跋扈嚣张欺软怕硬,真是个个不如人!
南雄侯失望地闭了闭眼,淡淡吩咐道:“带着你妹妹去府医那里吧。”
南雄侯面色复杂地看了曹信业兄妹一眼,语气冷淡道:“安乡伯府的人已经在里面等着了,你们兄妹也进去吧!老夫原本想从中调和一番,但你们兄妹看来也是有主意之人,想来是老夫多管闲事了。”
南雄侯话音刚落,韩首辅便又开口道:“哎,顾老偏,不是老夫说你,你这多管闲事又爱拉偏架的性子确实应该改改。”
南雄侯险些被这话气得升天,吹胡子瞪眼吼道:“韩东升!说这话之前,你是不是应该先反省一下自身!你敢说你今日不是来拉偏架的?”
韩首辅闻言理直气壮道:“不拉偏架,我来你这府上干什么?”
韩首辅看了依然缩在曹信业身后的林青瑜一眼,朝她招手道:“丫头过来,你阿爹之前还跟老夫炫耀,说你功夫了得,连韩家镇上那疤三爷也不是你对手,老夫今日瞧着,似乎有些夸大其词嘛。”
林青瑜闻言眨了眨眼,很是不服气道:“那只是因为我还没尽全力呢。”
林青瑜不自觉凑到韩首辅面前,撇嘴道:“我阿爹怎么什么都跟您说?”
“你阿爹在老夫面前就没有秘密。”韩首辅得意道:“老夫还知道你九岁时候偷偷去芙蕖山上猎了一头半大的雄鹿回家,被你阿娘拿着鸡毛掸子追得满院子乱窜呢!”
“噗嗤!”
林青瑜的黑历史引得韩令和失笑出声,林青瑜面色微红地瞪了他一眼。
韩首辅跟曹信业瞥了眉来眼去的二人一眼,眼里均露出几分复杂之色。
第五十二章
从紫藤花月亮门到南雄侯府正屋只需穿过两条抄手游廊, 以及一小片碧绿竹林。
在这不到短短一刻钟的路程里,韩首辅跟林青瑜从凌波河里鲈鱼的鲜美,依次说到了芙蕖山上覆盆子的香甜。
南雄侯这些年以京城武勋领头人自居, 自认为跟权势滔天的韩首辅势均力敌。
如今却被人欺到家门, 里子面子都丢了干净,南雄侯此时对半点不见外的韩老狐狸极其厌烦, 对林青瑜这个粗莽野蛮的乡野丫头更是十分不待见。
见林青瑜还在跟韩老狐狸轻声说着自己去桃花溪钓虾的琐碎无聊之事, 南雄侯十分嫌弃地瞥了她一眼, 气哼一声道:“聒噪!”
林青瑜:“……”上了年纪,耳朵还这么灵?
韩首辅闻言淡淡抬了抬眼皮,老神在在劝道:“顾老偏,不是老夫说你,你这气量实在狭窄!不过是小娘子之间的切磋玩闹罢了,堂堂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竟然跟个小姑娘认真计较起来,也不嫌丢人!”
南雄侯觉得这话听着十分耳熟,回想了半天, 才发现自己似乎也对别人这般说过,且还不止一次。
南雄侯一时间心头又有些发堵,看着韩首辅那眼含讥笑的神情更是窝火憋屈。
韩令和淡淡看了南雄侯一眼, 心想这位曾经杀伐果断的兵马总督到底是被富贵权势与阿谀奉承污了心性,即便到了此时, 他似乎也并不觉得自己对孙女的纵容有半点错处。
就连安静缀在人群后的曹芳菲见此也忍不住在心里嗤笑一声, 心想熊孩子背后果然都有一群熊家人。
顾长宁如此,林青瑜同样如此。
小娘子之间的切磋玩闹?被打得受伤流血的不是自家小孩当然能说得这么轻松!
曹芳菲并不见得有多喜欢顾长宁,只不过是需要一把容易挑唆笼络的/枪/罢了。
经过今日这一番算计试探, 曹芳菲自觉已经将林青瑜的性格手段都看了个透彻!
身手武艺了得,性子耿直莽撞, 却又不是顾长宁那样动手不需要理由的神经病,但凡别人没踩到她的底线,她大概也不会下狠手。
在曹芳菲看来,林青瑜这种所谓的“正直讲理”之人,可比顾长宁那个/炸/药/桶好对付多了!
瞧着吧!光是安乡伯太夫人一顿哭诉,这对兄妹怕是就要无可奈何。
事实果然如曹芳菲所预料。
安乡伯太夫人在儿子的陪同下,早就在南雄侯府正院偏厅里等着了。
林青瑜兄妹刚踏入大门,便看见一位头发花白,身形颤颤巍巍,满脸沧桑凄苦的老妇人冲了过来,朝着她们兄妹二人直直跪下。
曹信业侧身两步躲开,林青瑜更是吓得差点飞身跳到门边的多宝架上去。
“娘!你这是做什么?!”
长辈向晚辈下跪!自家老娘对信哥儿兄妹两真真是没有半点慈悲心肠啊!
方元德面色铁青,只觉浑身寒凉彻骨,咬着牙想要将自家老娘扶起来。
只是他却又估算错了安乡伯太夫人对幼女的爱护之心。
安心伯太夫人纹丝不动地匍匐在地上,将她那所谓赔曹信业一个妹妹的言论又重复说了一遍,痛苦哀求道:“信哥儿,你姨母纵然是糊涂了一些,可她心里终归也是想要你好的!你真就这么狠心么非要置她于死地么?你若真的气恨不过,老身给你磕头赔罪可好?要怪就怪老身当年没坚持拦着,才阴差阳错生出这么多误会来。”
曹芳菲立在偏厅花架旁,看着林青瑜那仿佛吃了苍蝇却又无言辩驳的神情只觉心里畅快无比。
看吧!对付她这样只会喊打喊杀的人实在是非常容易!安乡伯太夫人就这么一跪一求,曹师兄妹俩就算有理也变成了没理!
林青瑜确实有些麻爪,她再一次见识到了属于安乡伯府女人的所谓宅斗,当真是个个都能放下身段,演技高超不说,避重就轻、颠倒黑白的本事也十分了得。
曹信业十分冷淡地看了安乡伯太夫人一眼,语气更是淡漠道:“外祖母,您这般装傻,有意义么?”
安乡伯太夫人闻言身体微微僵住,面上神情有些恍惚,只因为这话她曾经听过无数回。
她对着丈夫委屈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不讨婆婆喜欢的时候,丈夫只眼神嫌弃道:“你这般装傻,有意义么?”
她跟长女抱怨说自己不知道为何不得丈夫信任的时候,长女同样只是面带无奈道:“您这般装傻,有意义么?”
安乡伯太夫人此时再听见这话时,心里升起无限委屈与怨恨!
是啊,你们一个个都明辨是非,就只有我跟菲姐儿两个是糊涂蛋!所以你们谁都不肯跟我们多解释两句,谁也不愿意多问我们两句。
你们才是一家人,你们一个个多聪明啊!你们想要如何处置我们,便如何处置!
安心伯太夫人红着眼,有些癫狂道:“是没什么意义,那老身代替你姨母以死谢罪可好?老身死后一定下去问问敏姐儿,问问她到底是怎么教的儿子,教导出一个六亲不认的畜生!”
林青瑜:“……”
林青瑜心里气狠了,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方元柔被关进京兆尹牢房是因为牵扯到人名官司,跟我哥哥有什么关系?”
安乡伯太夫人到如今也只是头一回见着林青瑜,看着她那与曹氏太皇天后极其相似的面容,她此时才终于明白,为何康亲王对她会那般维护,为何掉包之事会这么快被人察觉。
可惜啊,若是当年信哥儿没进产房,长得再像又能如何呢?
安乡伯太夫人看着小姑娘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心想真是个心思单纯又天真的乡下丫头。
安乡伯太夫人看着她似有些不可置信般问道:“什么人名官司?赵麽麽和秋月那几个下人么?”
“呵!哈、哈哈哈……”
安乡伯太夫人竟是像疯子一样笑出了泪来,声音十分凄凉道:“我可怜的柔儿啊!你在牢房里受尽冤屈屈辱也不愿意道出真相来,就怕有些人会活在愧疚之中,可你瞧瞧人家可领了你的情,可又知道你的苦衷?”
“你想知道赵麽麽和秋月她们是怎么死的么?”
安乡伯太夫人扫了曹信业一眼,却转头看着林青瑜目露怜悯道:“当年我去探望柔儿,却正好遇到北狄细作袭击定国公府。
几个扮作丫鬟的北狄细作抓了赵麽麽和秋月两个,逼问她们定国公府千金的下落。”
安乡伯夫人看着林青瑜脸上慢慢露出几分不安,有些幸灾乐祸道:“赵麽麽和秋月她们宁死也不说,最后被那些个细作用青石一寸寸打断了手脚,活活痛死的!
后来定国公府外院护卫赶了过来,北狄细作逃跑时放了一把火,赵麽麽跟秋月她们更是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安乡伯太夫人看着林青瑜苍白如纸的脸庞,眼里透出几分残忍,满怀恶意道:“如果真要有人为赵麽麽和秋月她们偿命,那也应该是你,不是么?”
屋内众人神情各异,林青瑜却管不了许多,她此时也不在乎自己穿越之事会不会暴露,只脱口而出道:“你胡说!赵麽麽和秋月她们明明被你们扔进了偏院的枯井里。”
这是奶娘的丈夫说的,林青瑜年幼时候唯一听到的线索,她怕自己忘记还偷偷写在了纸上,那张纸她一直都放在荷包里贴身带着的。
安乡伯太夫人大概没料到林青瑜会说这话,心头闪过几分慌乱,却又很快镇定下来,冷笑道:“一派胡言!你以为凭空捏造这些谎话,便能让自己活得心安么?自己承受不起的人命的血债,却要栽赃嫁祸到别人头上!”
安乡伯太夫人说到最后一句时,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曹信业,那“栽赃嫁祸”四字语气极重。
她虽然没能进得牢房探望过柔儿,但知女莫若母,安乡伯太夫人知道以幼女的心智头脑,京兆尹衙门里的人定然是问不出来什么,可却又迟迟不肯放人,想必定然有自己这位好外孙的手笔,不过是仗着权势地位肆意报复罢了!
林青瑜就知道会这样,她因为智商运气还算不错,无论学习生活也好,两辈子其实都活得挺顺遂的,所以养成了直来直去的性子,最不擅长处理的便是这种颠倒黑白、胡搅蛮缠的事情。
林青瑜抬眼扫了屋里众人一眼,方元德跟南雄侯脸上微微带着几分诧异,似乎是有些相信了安乡伯太夫人的这番说辞。
曹芳菲脸上除了诧异外,更是带着几分明晃晃的幸灾乐祸之色。
韩首辅表情淡淡,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思。
自家大哥目光沉沉地盯着安乡伯太夫,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有风暴旋转,似乎恨不得将眼前人撕成粉碎。
林青瑜转头看着韩令和,见他面上虽然没甚表情,一双凤目却依然饱含温柔地看着自己。
林青瑜有些心虚,语气里却又带着几分信赖,看着韩令和结结巴巴道:“曾经有几名不认识的女子常给我托梦,托我给她们收敛尸骨,就在定国公府偏院的枯井里。”
林青瑜从来没觉得这般愧疚过,即便赵麽麽和秋月她们或许不是自己害死的,可自己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为她们报仇。
自己所谓的强大内心在此刻瞬间破开了一个丑陋无比的大洞。
林青瑜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强大内心!
她只是吝啬付出感情和真心罢了!
她本质就是这么自私又胆小的人!
第五十三章
定国公府长年无人居住, 大部分院子都还落着锁。
世子夫人方元敏当年居住的庆延居偏院里杂草横生,花木或是肆意生长,或是凋零枯萎, 衬得红漆斑驳的房屋更显凄凉。
偏院靠墙处有一口垒着青石台阶的枯井, 一名身量偏瘦的幽州兵士腰上绑着麻绳,正动作敏捷地攀着青石井壁爬了出来。
十七、八岁的小将士面色如常, 看着曹信业恭敬禀告道:“国公爷, 枯井深约五丈, 井底有数具尸首,其中两具手脚主骨皆断成几段,因井底昏暗,未能探查到更多线索。”
林青瑜就站在枯井不远处,听了这话只感觉浑身血液都似乎快要凝滞,一些无形的压力和负担几乎要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曹信业看了曹启良一眼,只淡淡嘱托道:“劳烦先生亲自去京兆尹衙门一趟,请京兆尹唐大人带仵作来收敛尸首。”
“够了!”
见曹信业依然执迷不悟。
那刨根究底、六亲不认的模样气得南雄侯破口大骂:“你还嫌不够丢人吗?非要闹得满城皆知才罢休!”
南雄侯大约是真的被气狠了, 也顾不得还有韩首辅祖孙这两个外人在旁边,竟直言道:“忠仆护主而死固然可贵,可你们兄妹也不该无半点证据就胡乱污蔑于人!
你们姨母于身世掉包之事上确实有些糊涂, 不管她是无心的也好,有意的也罢, 可她终归是你们母亲的同胞妹妹, 也是你们兄妹的血缘至亲!”
“你妹妹虽然阴差阳错流落江南,却也因此得了亲情关怀,还习得一身武艺机括本事, 说起来也算因祸得福。”
说实话,以林青瑜如今的前途本事, 便是京城里一多半儿郎也是不如她的,南雄侯看着曹信业似十分不能理解道:“老夫实在想不明白你到底在计较些什么?又有什么可计较的!难不成你当真要与你嫡亲的外祖母、姨母等人血淋淋撕破脸皮?真的半点血缘情分也不要了?!”
林青瑜没想到堂堂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说话竟然也这么恶心人。
能得亲情关怀,那只是因为自己运气好罢了。
能习得一身武艺本事,那也只是因为自己好学又还算有些天赋。
可这一切跟方元柔有什么关系?!难道自己还要感谢她不成。
至于曹信业为什么要计较?
曹信业看了自家单纯率直的妹妹一眼,心想大约只有幼时备受关怀的孩子才会养成这般心性。
自己其实也是想要将其捧在手心的,他于这世间仅剩这么一个亲人,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拼着最后一口气也不敢闭眼的原因也不过是舍不得,亦放不下年幼的妹妹罢了。
他们本该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本该相互只挂念着彼此,可却被人害得到如今才知道对方的存在。
曹信业幼时便听父亲说这位舅公虽悍勇无双,性子却有些刚愎自用。
如今看来,这毛病半点没改不说,倒变得更加自以为是了。
“忠仆亦是良民,性命受《大旻律》保护。
赵麽麽之幼女鹊喜对自己母亲死亡真相存疑,京兆尹衙门接了状纸依法探查询问,一切皆是按照法度行事。”
曹信业冷冷看了南雄侯一眼,语气嘲讽道:“顾侯爷在本国公面前说什么血缘亲情?难不成在顾侯爷眼里,《大旻律》还得为血缘亲情让步不成?”
先是以国公自居,后又以《大旻律》压人,果真是个六亲不认的孤狼啊!
南雄侯被问得面色发青,身上厚重的威压隐隐有暴起之势。
可惜曹信业却是面色淡然,眼里那狠戾凶残的气势甚至还要盖过南雄侯一头去。
两人无声对峙着,即便离得最远的曹芳菲也感觉到几分压抑窒息。
可却是在此时,韩首辅竟然轻描淡写地在南雄侯肩膀上拍了拍,尽职尽责地拉着偏架道:“顾老偏,别硬撑了,瞧瞧,你这气息都快不稳了!哎,后生可畏,这人啊还是得服老,少管些闲事才能长命百岁。”
刚愎自用的南雄侯在曹信业跟韩首辅眼里也不过是头纸老虎罢了,任他再是气势汹汹地吼叫发怒,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京兆尹唐大人带着衙役仵作将井底几具腐败见骨的尸首打捞带走。
在南雄侯眼里,京城文武各成一派,武勋之间的矛盾就应该由他这个武勋领头人调停解决,绝对不可以闹到明面上去,让那些个所谓礼仪君子看了笑话去!
“五日后京兆尹衙门升堂断案,老夫倒要瞧瞧,你们兄妹到底是不是能得偿所愿!”
南雄侯冷哼一声,铁青着脸甩袖离开。
林青瑜听了这话不自觉搅着手指,面上露出几分对未知结果的惶恐不安来。
韩首辅慢悠悠品着定国公府的碧螺春,扫了林青瑜一眼,语气温和道“阿瑜可是被顾老偏那个不讲理的粗人给吓着了?平安坊百味斋的点心茶水非常不错,阿瑜去尝尝他们家的白糖糕吧!这世间啊……,只要还能寻到甘甜味儿,便没有什么值得介怀。”
林青瑜自见到那几具白骨后,一颗心便直直沉到了谷底。
她双目呆呆愣愣地看着韩首辅,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吃甜食心情就会好么?可就算吃再多的甜食,也改变不了赵麼麽她们因自己而死的事实啊!
韩首辅见此叹了一口气,怜惜又慈爱道:“去吧,让你表哥陪你去,他正好发了俸禄,有银子请客。”
林青瑜不明所以地看了自家大哥一眼。
曹信业却面色平静地冲她点了点头。
林青瑜突然回过神来,韩首辅或许是跟自家大哥有什么正事要谈,这是在刻意支开他们呢。
见韩令和起身,林青瑜也十分懂事地跟在他后面。
百味斋离着定国公府只有半刻钟路程,位置在一条不算宽广的胡同里,只临街盖了个两层的小木楼,还未进门便闻到了从楼里飘来的甜香味。
二楼不大不小的包厢里布置得清新雅静,秋日的微风从雕花格子窗里吹了进来,伴随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窗边茶几上摆着一壶刚沏的普洱红茶,几盘新出炉的模样不算精致,用料却十分扎实的香甜糕饼。
韩令和取了一块甜糯的白糖糕放到林青瑜面前的瓷碟里,语气温和道:“尝尝吧,百味斋的白糖糕就是宫里的娘娘都爱吃呢。”
林青瑜冲韩令和勉强笑了笑,强装出一副正常模样来,似不信般撇嘴道:“不过是糖跟糯米做的罢了,还能鼓捣出什么花样来?”
林青瑜说完轻轻咬了一口,说是白糖糕,里面却是裹了馅儿的,自己手里这个包的椰蓉莲子,吃着倒是真的十分不错。
韩令和坐在林青瑜对面,含笑看着她吃得两腮鼓鼓,语气调侃道:“阿瑜妹妹似乎比在韩家镇上的时候要圆润一些,想来是没有水土不服的症状,神机营饭食估计也是合胃口的。”
“……”
林青瑜听了这话原本藏在心底的压抑情绪竟然一扫而空。
她有些心虚地偷偷捏了捏腰间的软肉,心想这些日子珍珠儿见天地寻摸一些京城特有的美食来投喂自己,自己哪有时间水土不服!
林青瑜目光幽怨地看了韩令和一眼,实事求是道:“神机营里最近经费紧张,大厨房里的饭食朴素寡淡得很,表哥你定是看错了!”
韩令和闻言好笑道:“恩,想来确实是我瞧错了。”
林青瑜心想本姑娘从来不胖脸,可不就是你瞧错了么!
被这般打岔,林青瑜也从之前那自弃又自责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林青瑜不相信事实真如安乡伯太夫人所言,若赵麽麽跟秋月真的亡于北狄细作之手,尸体又如何会出现在枯井里呢。
说起来安乡伯太夫人与方元柔倒是不愧为母女,无论事实如何,她们总是能编出一套对她们自己有利的说词来,即便那说词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可却又让人偏偏找不出证据来。
若不是因为自己这个所谓“天选者”,赵麽麽她们又哪里会受这等无妄之灾?
林青瑜知道不能因为别人的罪责而惩罚自己,可谁又能轻易过去那道坎呢!大概只有真正的罪魁祸首受到应有的惩罚,她心里或许才能释然。
林青瑜看着韩令和直接问道:“表哥,京兆尹衙门里的仵作能检查出赵麽麽她们的真正死因么?”
韩令和看着眼前神情忐忑的小娘子心里升起几分异样。
她跟姑父大概是同一类人,生命在他们眼里似乎重于一切,她或许根本就无法承受有人因为受她连累而死去。
可韩令和却不想骗她,只看着她的双眼,语气无奈道:“时隔太久,即便是华曦散人的传人,估计也是不能肯定死因的。”
林青瑜心想果然如此,一时间又颓唐不已。
韩令和却在此时又意有所指道:“阿瑜妹妹莫要忧心,仵作查不出来,有人却是能证明的。”
第五十四章
在林青瑜因为韩令和的话又重燃希望的时候, 曹信业却险些打翻手里的青花瓷茶盏。
曹信业瞧不上脾气火爆的南雄侯,可却对眼前这位看着十分和善的首辅大人十分敬畏,他想不明白韩首辅最终到底想要谋划些什么?同样也一时拿不准幽州曹氏是否应该入局?
曹信业面色变得十分凝重, 沉思了许久, 才谨慎道:“宰辅所言之事干系甚大,业此时怕是不能立即答复您。”
“无妨, 你慢慢思索便是, 不急于一时。”
韩首辅摆了摆手, 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待看见韩令和提着一个百味斋圆形食盒与林青瑜一起从院子里走来时,面上突然闪过几分兴味,低声对曹信业道:“阿瑜性子豁达明理,擅机括,好武艺,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姑娘!”
韩首辅十分自信道:“放眼整个大旻,怕也只有老夫那还算成器的孙子能勉强配得上她, 定国公以为呢?”
“……”
这话题转换如此之快,让即便经历过刀林剑雨的曹信业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他眼里,自己妹妹当然最是优秀, 可韩家长孙却不过是平平无奇罢了,才学虽然出众, 但长了一张沾花惹草、惹是生非的脸, 身量也细条得很,半点也比不得幽州男儿高壮悍勇!
曹信业眼带嫌弃地瞥了韩令和一眼,却碍于不知林青瑜的想法不敢将话说死, 依然措词谨慎道:“宰辅所言之事太过绝对,业此时同样不能立即答复您。”
向来云淡风轻的韩首辅难得露出几分不满, 无奈又嫌弃道:“定国公如今也才二十来岁,怎就这般暮气沉沉,这也拿不准,那也不能说,竟无半分年轻人该有的决绝果断。”
面对您这样的老狐狸,谁敢不动脑子就决绝果断呢?
曹信业半点不为所动,只谦虚道:“业确实不如宰辅大人有魄力担当,实在惭愧。”
“……”
韩首辅该提的都提到了,索性也不想再跟曹信业这个冰冷无趣的小子多费口舌,便带着自家孙子告辞离开了。
京兆尹衙门办案自有一套流程,在等着开堂断案的几日里,林青瑜心里多少藏着几分焦躁,导致她在加班干活上都积极了不少,毕竟让自己不要闲着是缓解焦躁的有效方式之一。
开堂那日,林青瑜特意跟朱成宣请了半日的假。
京兆尹衙门大堂外围着不少人,一些是京城里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还有一些是各大世家派来打探消息的管事下人,另外的则是跟案件本就相关的亲属家眷。
曹信业今日并未露面,只有林青瑜被几名曹氏子弟护卫着,一起挤在人群最前面瞧着热闹。
在林青瑜不远处,曹芳菲也同样在等着结果,倒不是她对方元柔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只是生母有罪和生母无罪对自己以后的生活规划影响区别太大!她必须要在第一时间做好应对。
曹芳菲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同样跟着方其松、方其柏两名护花使者。
说起来,虽然身份被揭穿,但安顺郡王对曹芳菲却是一如既往地深情专一,只是阻止他们双向奔赴的拦路石却换了一个,原本极力促成此事的天顺帝正后悔不已,莫说让朱长庸娶曹芳菲为妃,便是当个侍妾他似乎都不同意。
朱长庸受天顺帝影响,在曹芳菲面前态度似乎也不像曾经那般坚定。
曹芳菲上辈子见多了这些把戏,只一眼便瞧了出来,心里说不失望那是假的,可她毕竟也不完全是恋爱脑,索性便摆出一副你若无情我便休的高姿态来,单方面装作失望决绝的样子,只不冷不热地钓着朱长庸。
方其松、方其柏兄弟大约还未意识到安乡伯府将迎来什么样的变故,看见几日前抢走他们心爱坐骑的那名只有十七、八岁的曹氏子弟忍不怒目而视,若不是场合不对,说不得还得上前鄙夷唾弃几句。
那名曹氏子弟却不是什么好性儿,见此当即抱手冷笑道:“瞪什么瞪?再瞪信不信叔爷爷将你们那眼泡子挖出来当球踩!对你叔爷爷不敬,真是没有半点规矩教养!”
见曹正茂又在刻意炫耀着自己的辈分,其他几名曹氏子弟都是一脸无语,只有林青瑜玩笑捧场道:“叔爷爷息怒,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曹正茂闻言却红了脸,哼哼哧哧道:“瑜小姐叫我大荣(曹正茂,字大荣)就好,族里人多辈分杂,大家平日里其实也分得不是很清楚。”
林青瑜心想确实很难分清楚,她到如今也没搞明白那百十来个曹氏族人哪个她该叫哥?哪个他又该叫叔?只有这一位十分年轻的叔爷爷倒是一下子就记住了。
京兆尹衙门升堂办案的排场十分严肃,唐大人拍响惊堂木,沉声呵斥一声“肃静”后,周围看热闹的人便都不敢再随意出声。
方元柔只是嫌犯,又有诰命在身,在牢房里呆了这么些日子似乎也没受到什么虐待,除了面色稍微憔悴一些外,跟上回在宫宴上见到的时候差不太多,只柔柔弱弱地立在公堂正中央。
倒是跪在她旁边那年岁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的清秀少女神态萎靡颓唐得很。
鹊喜只要一想到自家阿娘有可能是被方元柔害死的,而自己却尽心尽力地伺候了仇人之女这么几年,心底那浓浓恨意便险些要压制不住,恨不得当堂便毒死了她去!
京兆尹唐大人生得面黑,虎目、宽鼻、阔嘴,瞧着十分严肃威严,方元柔那精湛又悲情的演技在他面前竟是半点也无法施展。
这位在京城十分有名的铁面判官并不耐烦看她表演,每每问话都直击要点。
方元柔哭得悲戚道:“都怪我识人不明,竟没看出那奶娘是个内里藏奸的恶人,信哥儿将妹妹亲手托付给我,我怎敢叫他失望?呜呜呜……,我丢了阿姐骨肉,我便将自己的骨肉赔给她好了。”
梁达在宫宴刚散后便从妹妹嘴里打听到了定国公府被换女之事,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京城第一纨绔自然时刻关注着此事,今日一早便来京兆尹衙门外占了个前排的位置,却没想到竟然是听了一耳朵的荒唐言。
先不说方元柔是不是真的无辜,便是这赔偿骨肉之事便十分荒谬,弄丢了别孩子不是应该先尽力去寻么?怎么反而还让自己的女儿去占了别人的身份,这话说出口她都不觉得心虚么?
果然,方元柔避重就轻说了这么多,唐大人只对旁边记录案宗的书记官简洁道:“嫌犯方氏招认用自己亲女冒充定国公府嫡女。”
“……”
方元柔:“不、不不,大人,我不是有意要如此……”
唐大人沉着脸打断道:“本官断案只论其行,不问其心,事实便是你在定国公府嫡女被拐之后不问不寻,私下用自己亲女顶替了定国公府嫡女身份至今。”
唐大人说完便不再此话题上继续,只盯着方元柔沉声道:“本官最后再问你一回,定国公府管事娘子赵氏与丫鬟秋月之死,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你最好据实交代,若狡辩撒谎,待真相大白之时,本官定然会从重量刑。”
方元柔似乎很快又恢复了镇静,将安乡伯太夫人在南雄侯府里说过那番说词又重复了一遍,只是最后却又多补充一些旁的类容。
方元柔面色惧怕道:“我抱着孩子就藏在假山后的石洞里,眼看着就要被发现,赵麽麽和秋月本想出去引着他们离开,却没料到被抓了正着。
那些人就是披着画皮的恶鬼,歹毒又残忍,她们一寸寸砸断了赵麽麽和秋月的手脚,逼问她们定国公府千金的下落。
我不怕死,真的!为了孩子我也是愿意去死的,可我不能看着孩子遭她们毒手,那是我姐姐的骨肉,是信哥儿唯一的妹妹,我不能交给她们,我不是有意见死不救的,我不是有意的。”
“住口!”
跪在方元柔旁边的鹊喜终于是听不下去,一把扯过方元柔头发便厮打起来,似要吃人一般怒骂道:“北狄人要寻的是真正的定国公府千金,不是你自己那个西贝货!你当年若是早早说出真相,我阿娘和秋月姐姐何至于会丢了性命!你还敢说自己不是有意的,你这个虚伪狡诈的毒妇!你该为我阿娘和秋月姐姐偿命!我要你偿命!”
“不得咆哮公堂!”
唐大人有些怜悯地看了鹊喜一眼,示意衙役将人拉开。
唐大人后来又问方元柔赵麽麽跟秋月的尸体为何会出现在偏院枯井里。
方元柔倒是承认是自己让人放进去的,不过却是因为北狄人在庆延居放了火,她不想赵麽麽她们尸骨无存,才不得已而为之。
这话又是漏洞百出,既然你是出于好意,那又为何过了这么多年都没将尸首打捞出来好生安葬?
对于这些破绽,方元柔自然又是好一通狡辩,先说是之后北狄大军围困了京城,兵荒马乱时来不及打捞,之后又说是因为寻不着赵麽麽她们的亲人家眷,最后便干脆说是自己因为当年受了惊吓刺激,记忆混乱糊涂得很,下意识将这些伤心之事藏在了心底。
唐大人面无表情地听她说完,最后却只冷笑道:“方氏,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十五年过去,赵氏与秋月的真正死因便不会被人查出来?”
方元柔下意识垂了垂眼皮,借此来掩藏眼底的笃定与凉薄,十五年过去,血肉早就不存,骨头估计都已经腐朽了,能查出什么来呢?
何况事实上,她也真的只不过只见死不救而已。
第五十五章
案子审到此时, 莫说是见多识广的唐大人,就是像梁达这样的纨绔子弟心中大约也有了几分论断。
十五年光阴侵蚀,鲜活生命化作枯骨腐肉。
京兆尹衙门的仵作确实没有开天眼的本事, 除了根据骨骼推断出尸首年岁容貌外, 也只能确定死者生前受过断骨之刑,至于是不是因此丢命, 却也是拿不准的。
梁达心想安乡伯府这位姑太太可真是好运, 这一通狡辩明明处处都是破绽, 却又好巧不巧地没留下半点有效证据,到最后说不得连个弃尸的罪名都判不了。
至于用自己女儿顶替定国公府千金一事更是没什么大不了,一来她是曹国公兄妹嫡亲的姨母,二来曹国公胞妹也没吃什么苦,到最后说不得也只是被当成家事处理,结局最多也不过是两家人断绝血缘情分罢了。
方元柔有诰命在身,京兆尹衙门没资格对她用刑罚,唐大人似是无可奈何般劝说道:“方氏, 你说赵氏与秋月被投入枯井时便已气绝身亡,此话可属实?若存有欺瞒,罪加一等!”
方元柔自听完仵作验尸结果后心里巨石便已经落下, 此时更是语气坚定道:“回大人,妾身所言句句属实, 当日母亲与妾身同躲在假山石洞里, 母亲亦可为妾身作证。”
安乡伯太夫人跟儿子方元德就站在大堂另一侧,听方元柔说了这话后,安乡伯太夫人不等唐大人询问便抹了抹眼泪, 似十分痛心般开口道:“不枉敏姐儿当年对赵氏跟秋月两个最是信任,便是被北狄细作残害致死也不曾松口卖主, 真真是忠义可信之人!”
鹊喜闻言转头目光恨恨地瞪着安乡伯太夫人,就连林青瑜也是咬紧了腮帮子,胸口处泛起无限的愤懑,心想这世间的恶人要是都似疤三爷那样恶在明处就好了,她就可以明火执仗地跟人干一场,而不是被迫在这儿看这对母女矫揉造作的表演!
对于安乡伯太夫人那模棱两可的证词唐大人并未作评价,只沉声道:“二位所言皆乃一面之词,既然二位一口咬定赵氏与秋月皆亡于北狄细作之手,那不如听听二位口中的凶手如何说吧。”
唐大人一拍惊堂木,肃着脸轻喝道:“带北狄细作乌莹上堂!”
“……”带谁?北狄细作?
正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时候,只见几名穿着乌金铠甲的神火军将士压着一名手脚皆带着镣铐的犯人上到大堂里来。
那穿着麻衣的犯人是名女子,年岁大约有三十左右,容貌深邃立体,一双灰绿色眼眸闪着阴森光芒,抬眼打量众人时透着几分凶狠气息。
“真是北狄人?”围观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跪下!”神火军将士用/火/铳/木托重重击在她膝头,那灰绿色眼眸的北狄女子身子一偏,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自这女子上堂后,原本神色尚算淡定的方元柔竟似是见到了恶鬼一般,整个人惶恐瑟缩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唐大人看着那北狄女子,面色冰冷道:“北狄细作乌莹,十五年前你与同伙袭击京城定国公府,并折磨定国公世子夫人贴身婢女致死,你可认罪?”
那乌莹闻言仿佛是回忆起什么天大的乐事一般,像个魔鬼一般笑得前俯后仰,残忍又狠毒道:“折磨致死?呵,图兰朵部的手段只会让人生不如死,若无哀嚎声助兴,就算是断骨刮肉又有什么趣味呢?哈哈哈……”
鹊喜闻言恨得双目赤红,就是连看热闹的梁达等人面上也全是愤怒之色。
那名叫乌莹的细作笑过之后,却只恶狠狠道:“大旻狗官!你要杀要刮随便,草原上的雄鹰轮不到你们这些两脚羊来定罪!”
唐大人自然不会定她的罪,至于是杀是剐,同样也不由京兆尹衙门动手。
唐大人冲为首的神火军百户大人道了句“劳烦”,那气质刚毅的小将拽住乌莹手上的镣铐,半点不怜惜地将人扯了起来。
直到那名北狄细作又被神火军将士押走后,围观的众人才将将回过神来。
看着如丧考屁的安乡伯太夫人,梁达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峰回路转也不过如此!”
其他人闻言心中纷纷赞同。
可不是峰回路转么!谁又能当年那些作恶的北狄细作竟然就这般明目张胆地隐匿在百花楼中呢?十五年后百花楼被康亲王率神火军给一锅端了,当年作恶的北狄细作如今反倒成了关键证人!
方元柔还想再要狡辩,可惜唐大人却已经不耐烦再看她表演,当堂就定了她个谋杀的罪名,直接收押。
不过碍于方元柔还有个四品诰命在身,以及其亲生女儿跟安顺郡王有了牵扯,最后会被判个什么刑罚却还要细细斟酌,但瞧着眼前这架势,怕是也轻不了!
林青瑜到此时心情终于爽快了几分,连带着上衙工作时也有效率不少。
接连几日,林青瑜陪着王爷姨父一边催促着军器司打造零部件,一边又积极关注着京兆尹衙门最终判罚结果。
安乡伯太夫人因为包庇隐瞒而被夺了二品诰命等级,原本还要被罚去通州粮仓服五年刑舂之刑,只不过她到底是方元德亲娘,碍于孝道也好,顾念母子情分也好,方元德都没办法袖手旁观,不得不搬空父祖辈留下的家底,为安乡伯太夫人赎买了刑罚。
方元柔却再没这般好运,她杀人灭口已是证据确凿,即便有安顺郡王以及南雄侯等人为其周旋说情,最终还是被判了秋后问斩。
恶人有恶报,这是最大快人心的结果,更让林青瑜高兴的是,在神机营各司的努力协作下,大旻朝第一台蒸汽机终于完成了。
秋高气爽之日,焚煤开炉,杂造司聚满了人。
学渣朱成宣看着被林青瑜一点点组装起来的机器,有些嫌弃道:“阿瑜啊,这傻傻笨笨的一大坨,看起来一点科技感都没有,感觉不是很厉害的样子呀!”
林青瑜无语道:“纯手工打造,您想要什么科技感?熟铁又不是合金,您难道还指望它造型炫酷得像钢铁侠一样吗?”
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但朱成宣还是有些小小地失望道:“这跟爽文小说里写的不是太一样呢!不是说好的惊艳四座吗!”
林青瑜:“……”谁特么跟你说好了!
神机营十二司看似太平,但科技狗之间自有一套鄙视链,平日里不凑在一起还好,一旦扎堆,必有口舌之争。
铸造司主事葛川身量不算壮实,说话嗓门却极大!
他看似抱怨,实则自夸道:“王爷当初就拿了几张图纸过来,要求还贼多!气缸跟活塞定要严丝合缝,连气都不能漏!这样的东西,放眼整个大魏国也就我铸造司的匠人有这手艺。”
林青瑜闻言在心里忍不住抱有几分侥幸,铸造司的冶炼铸造水平确实也还算可以,说不定待会也不至于炸炉?
军器司主事莫大匠长着一对极其犀利的鹰眼,模样看着像个反派,说话更像个反派。
莫大匠轻蔑地瞥了葛川一眼,不屑道:“一群打铁的莽汉,还好意思说手艺,没有我军器司的螺钉固定,你那气缸如今还两头漏风呢。”
林青瑜闻言心里连连点头,军器司不愧是神机营第一先进技术代表,委托给他们制造的阀门、调速器、传动系统等精密部件几乎都没什么大问题。
葛川瞪眼道:“没有我铸造司,你那火炮筒子准备用泥捏吗?”
莫大匠嗤笑道:“铸造个炮筒有何难处?只是懒得跟你们抢饭碗罢了。”
“你!你狂妄傲慢!”葛川捏着拳头想揍人,被其他人拦住。
神机营副总督造大人宋应星笑着和稀泥道:“十二司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各位主事莫要冲动,莫要冲动。”
林青瑜:“……”您这和稀泥的水平真的好一般。
朱成宣翻了个白眼道:“莫主事嘴欠讨人厌又不是一天两天,葛主事怎么还没习惯呢?这打铁的脾气真是一点就炸!”
林青瑜:“……”您这般两头撩火,是生怕他们打不起来吗?
朱成宣拉得一手好仇恨,莫葛两人瞬间便握手言和,一致对外!
葛川阴阳怪气道:“我不似王爷这般好脾气,专门找上门去受人冷眼。”
莫大匠冷言冷语嘲讽道:“王爷前些时候拿着图纸求上门的时候,怎么就不嫌弃莫某嘴欠讨人厌了?”
朱成宣半点不尴尬,心说也就只有我这般心胸开阔的王爷才容得下你们这帮傲慢无礼的科技狗!
“煤炭已备好,林副主事,快开炉吧!”
出言催促的人是弘农司鲁主事,他那卷轴纺纱机虽然还未完全造好,但此时却直勾勾盯着蒸汽机上那硕大的飞轮,语气期待道:“林父主事,只要那锅沸水真的能带动这盘飞轮,那大旻朝的纺纱织布工艺定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巨变!”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比起朱成宣这位现代学渣现,神机营各司的学霸主事其实都跟鲁主事是同样想法。
葛川语气感慨道:“只要这飞轮转起来,何止是纺织,便是冶铁炼钢也要换回头面。”
莫大匠此时又嘴欠道:“确实,不用人力打铁,你们这群莽汉怕是要被换掉不少。”
葛川不服气道:“你那军器司难道就不会有人被取代了?”
“呵!我军器司可没那么容易被取代。”莫大匠不理葛川,反而转头问林青瑜道:“是吧?林副主事。”
林青瑜对他佩服至极,笑着点头说:“确实!”
以目前的机械制造水平来说,蒸汽机对军器司的作用还真不大,除非能将各种现代机床也发明出来!
莫大匠嘴炮战胜了葛川后,又转头给鲁主事泼冷水道:“鲁老大莫要高兴太早,这飞轮的转速若是真如林副主事所说的那般快,你们兄弟那木制纺车怕是要散架。”
鲁主事的热情并没有被浇凉,反而语气非常激动道:“这有何难?!只要这飞轮能转起来,我立马将纺纱机换成铁制的!老莫,只要这飞轮能转起来!你能想象得到未来的纺纱织布会是什么景象吗?”
莫大匠当然能够想象得到,不再需要人力踩踏纺车,只要这机器不坏,纺纱轮就能没日没夜地转,一个手艺不错的织工或许就能操控几台纺纱机,因此……,定会有大批的织工失去糊口的差事,这真的是好事吗?
莫大匠眉头紧皱,宋应星看了他一眼又笑眯眯开口道:“这飞轮若是真的能转起来,朝堂上诸位大人倒是不必再为人丁流失而吵得不可开交了。”
莫大匠听完果然不再纠结,他一个神工营的匠人,哪里轮得到他去操心这些。
嘴欠的、暴脾气的、和稀泥的,一个个看似直爽,却都心如明镜,林青瑜和朱成宣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许挫败。
朱成宣冲林青瑜挤了挤眼睛:“……”知道古人的厉害了吧!
林青瑜皱了皱鼻子:“……”果然穿越不涨心眼,随便浪可能分分钟就被大佬教做人。
林青瑜有百分之六十的把握这次会炸炉,因此在点火之前将围观的众位主事都赶到了百米远处的矮墙后,以防万一,还让他们一个个都戴上了乌金头盔。
两名烧锅炉的兵士更是穿得严实,一身乌金头盔铠甲不说,还用宽大厚实的油布棉服裹了三层,整个人包得只剩两眼珠子还露在外面。
林青瑜其实也想留下,但朱成宣却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她冒险。
林青瑜只得不停叮嘱两名兵士道:“我听说你们两人伸手功夫都很好,待会只要见着不对,就赶紧跑!千万要小心一些啊!”
两名兵士笑着应是,等所有匠人都离远后,才将提前烧红的煤球倒入炉子里,一个拉风箱,一个添煤球,配合得谨慎又小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排带着乌金头盔的脑袋缩在矮墙后,提心吊胆地观察着远处那座据说很厉害的机器。
烧得通红的炉子里时不时有火花炸裂的声音传来,高温蒸汽进入气缸,少部分从缝隙中溢出,大部份则推动活塞做往复运动,再通过简单的传动装置,一人多高的包铁木制飞轮缓缓动了起来。
“动了!动了!!”鲁师傅兴奋大吼!
越来越快的飞轮震动了所有人的心神,眼里有震撼、有惊叹,甚至还有一丝丝惧怕。
莫大匠瞥了葛川一眼,有些担忧道:“打铁的,你亲手铸造的那个气缸,老夫瞧着怕是要最先坚持不住。”
葛川这回难得没有反驳,他自己其实也看出来了一些问题来。
葛川并不是真的铁匠,他是墨家第一百零九代弟子之一,同样擅长机括之术,对于蒸汽机的意义,他可能比鲁主事兄弟看得更要长远。
这或许会带来一个翻天动地的变革,葛川接到图纸时嘴上虽然百般推脱,但心里却是十分乐意参与进来的,只是没想到,最后却是铸造司最先出纰漏。
莫大匠见他面色不好,难得没有继续出言挖苦,只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林青瑜一眼。
年岁不大的小娘子,不知道师承何处,脑子里蕴藏的智慧却能让人世间换个模样。
林青瑜被一双鹰眼盯得很不自在,下意识地冲莫大匠露出一个无辜又讨好的笑容来。
莫大匠心里忍不住好笑,这小娘子前些时候拿着图纸天天往军器司跑时便是这副厚脸皮的模样,比起调换她身世的方元柔等人,这个整日只知傻乐的小娘子倒是心思明澈。
然而心思明澈的小娘子此时却满脸的懊悔,一边紧紧盯着气缸锅炉,一边轻声对旁边的朱成宣遗憾道:“姨父,早知道它能转起来,今日就应该将工部的人也给请来的!就算待会儿真炸了炉,我说不得也评个大匠等级。”
朱成宣有些无语,没好气道:“你怎么这样没追求!好东西当然要尽善尽美,咋们让鲁师傅他们多造几台铁制纺纱机,年底大朝会的时候一并献上去,来个闪亮登场!”
林青瑜立马识破了他的意图,语气幽幽道:“您还是嫌弃蒸汽机不够惊艳,对吧?”
朱成宣轻咳一声,狡辩道:“怎么可能!它当然惊艳,你看那飞轮转得多快啊!”
林青瑜:“……”好假!
朱成宣讪笑道:“就是吧,这个裸机的效果可能不够直观,工部那些人也不一定看得出来它的意义。”
裸机是什么鬼?林青瑜无语道:“所以要给它加个显示器么?”
朱成宣用力点头道:“就是这么个道理!你想想啊,到时候火炉子一点,成排的纺纱机不用人力畜力自己转,纱线跟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流出来,多壮观!”
林青瑜想象不出它有多壮观,只是看着气缸周围那突然变得浓稠了几分烟雾心里立马警觉起来,当即便扯着嗓子大吼道:“别烧了,快撤!”
林青瑜话音未落,那两名兵士已经飞身跑出去十几米远。
等到林青瑜话音落下时,整个机器发出吱呀刺耳的声音,随后声音越来越大,只过去几个呼吸的时间,“嘭!”地一声巨响,整个机器报废,滚水热炭散落一地,好在无人受伤。
朱成宣在心里估算了一番,总结安慰道:“坚持了大约两刻钟才炸,爆炸破坏力也不算大,总得来说,第一次试验勉强还算成功。”
第五十六章
安乡伯夫人许氏神情狰狞地翻看着库房账册, 仔细核算了两遍后终是忍耐不住心中的愤懑,一把将账册连同桌案上的茶盏摆件狠狠扫落在地上。
叮叮咚咚一阵脆响,伺候的丫鬟们战战兢兢, 只有跟着许氏陪嫁过来的桂麽麽出声劝道:“夫人息怒, 如今府里一团乱,还等着夫人您拿主意呢。”
“如今的安乡伯府就剩个空架子, 我有什么主意可拿?!”
许氏浑身无力地歪靠在贵妃榻上, 咬牙切齿道:“桂麽麽, 我真是恨啊!我自嫁到伯府来,孝敬长辈、生儿育女、操持教务,哪样不是尽心尽力!没成想最后竟是一直被当作外人防着呢!”
“我倒是说呢,为何公公去世后那老虔婆要死要活地非要从伯爷手里要去了库房的钥匙,却原来是藏着这么厚的家底呢!如今却因为她那个宝贝女儿,竟什么都没有了!”
许氏想到那日被衙役抬走的一箱箱古董玉器、绫罗绸缎,终是忍不住痛哭起来:“桂麽麽,我真是大恨啊!呜呜呜……, 天杀的老虔婆!简直偏心到嗓子眼了!为了这么个失心疯的女儿,竟是连儿孙都不顾了!”
“想必公公当年就是看清了这老虔婆是个败家的货色,才在临终前将产业家财都交给了伯爷!可却万万没想到他方元德是个愚孝耳软的蠢货!经不住那老虔婆几句哭闹, 竟然将公公托付给他的祖宗家业,转手就又交给了那老虔婆保管……!这真真是叫黄鼠狼看鸡圈啊!全没了!全都没了!”
“……呜呜呜,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库房现银珠宝已被被搬空,铺子、庄子也被卖去了一多半,眼看着下个月竟是连主子、下人的月银都要发不起!呜呜呜……, 这一家子都要被那老虔婆母女俩拖累死了!”
许氏哭得险些要昏厥过去,桂麽麽赶紧上前给她顺着气, 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陪着一起哀愁叹气。
要说桂麽麽做了一辈子的下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像安乡伯太夫人这般纵容偏袒幼女的人,真是少见又荒唐啊!
桂麽麽心里腹诽之际,却没想到更荒唐少见的还在后头。
许氏派去寿安堂的心腹丫鬟急匆匆跑了回来,刚一进门便神色焦急地禀告:“夫人,不好,不好了!太夫人醒了,这时候正逼着老爷开祠堂,要取了那丹书铁券给姑奶奶免死罪呢!”
“什么?!”许氏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随即又软倒在贵妃榻上,脑袋里气的一阵阵发晕!
见许氏这般,同样震惊不已的桂麽麽很快镇定了下来,忙忙劝道:“夫人,您这时候可不能倒下啊!那可是能确保子孙世代承爵的丹书铁券!若是真叫老夫人达成了目的,那这安乡伯爵位怕是都不一定能传到大少爷手里了呀!”
“对,我不能倒……,老爷是个耳根子软的,我不能倒!就算是为了松哥儿和柏哥儿,我也不能倒。”哪有当娘的不清楚自己儿子是什么样,如今伯府已成了空壳子,若是再没有了爵位……
想到这里,许氏竟然凭空多出来几分力气来,扶着桂麽麽强撑着站了起来,神色焦急地就要去寿安堂。
桂麽麽一边扶着许氏出门,一边提议道:“夫人,开祠堂请丹书铁券毕竟是族中大事,何不将族长和几位族老也请了过来。”
许氏一听直呼大妙,索性让桂麽麽亲自去跑一趟,自己则带着几个丫鬟怒气冲冲地杀去了寿安堂。
*
寿安堂寝室内,安心伯太夫人病恹恹地靠坐在榻上,浑浊的双目望着安乡伯方元德怔怔流泪,心酸绝望地哀求道:“老二,娘求你,娘给你跪下好不好?你救救你妹妹吧!……天爷啊,我上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我的敏姐儿早早就走了,如今难道还要早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回?!我可怜的敏姐儿、柔姐儿,阿娘不如也跟着你们一块儿去了才好,到了阴曹地府,我们母女三人也算团聚了。”
方元德立在榻尾处,眼里同样满是酸楚和悲恸。
一母同胞的姐弟兄妹三人,如今阿姐早逝,妹妹犯下不可挽回的罪孽,他难道就不难过么?!
曹芳菲跪在太夫人身前,心中腹诽你那敏姐儿可不一定愿意跟你们母女团聚,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只哀哀哭泣道:“祖母您千万要保重身子,姨母……,不,母亲还盼着您去救她呢。”
“她任性做出这般错事来,我一个老妇人,如今又有什么法子,也只有盼着他兄长能顾念几分血脉亲情,看在同母兄妹的份上,能用丹书铁券替她赎个死罪可免……”
安乡伯太夫人这话带着几分暗示和引导,方元德自然是听得出来的。
可看着母亲那暮气沉沉的苍老面容,以及斑驳凌乱的白发,他心里只觉十分难受。
许氏带着两个儿子闯进来的时候,正好就看见方元德一脸为难又不忍的神情。
许氏心里大呼不妙,当即便恨声道:“媳妇今日算是涨见识了,杀人灭口竟然也能用任性来遮掩!听母亲话里的意思,若是老爷不用丹书铁券救人,那便是老爷不顾血脉亲情了?……母亲为了妹妹,当真是偏心到了极致!您就半点也不打算为儿孙考虑考虑么?”
太夫人原本就打算用血脉亲情来绑架儿子,没想到许氏竟然还给傻乎乎地直接点了出来。
曹芳菲闻言心头微晒,这许氏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蠢,这不是反过来帮太夫人添了一把火么。
果然,太夫人顺着她的话,哭得好不悲伤:“柔姐儿自幼体弱,比起敏姐儿和老二,我确实难免要多操心一些!可他们姐弟兄妹三人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偏着谁了?!我只盼着他们都能平安喜乐,一生美满才好!可我可怜女儿啊,竟是连寿终正寝都不能啊!我的敏姐儿,我可怜的柔姐儿啊!呜呜呜……”
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方元德倒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坏人,可他愚孝又耳根子软,极其容易被弱者用亲情道德绑架。
之前换女之事败露,公侯嫡女沦落乡间,父母皆亡的林青瑜兄妹勉强算是弱者,所以他大公无私了一回。
如今兄妹两已经讨回了公道,方元柔更是被判了死刑,强弱双方在他眼里又瞬间互换。
“母亲,您、您莫要这般,我、我……哎!”方元德心生动摇,可丹书铁券到底不是小事,他同样也轻易下不了决心。
安乡伯太夫人隐晦地给曹芳菲递了个眼色。
曹芳菲会意,无助又可怜地跪在方元德面前,含着泪期盼道:“舅舅,您救救母亲吧,您真忍心看着亲妹妹被枭首弃市么?丹书铁卷乃祖宗余荫,可母亲不也同样姓方么?再说了,丹书铁券终归也只是死物罢了,哪里能抵得上活生生的人命了。今日舍了去,以松表哥和柏表哥之才学武功,来日说不得也能像先祖那般,重新靠着功绩又迎回来!”
曹芳菲说完还极其崇拜地看了方其松兄弟一眼。
方其松意味不明地避开了去。
方其柏却被表妹看得脑袋一热,竟摆着胸脯附和:“父亲,表妹说得对,死物哪里抵得过姑姑的性命重要,不过是块牌子罢了,等我将来建功立业,再迎回来就是!”
许氏此时恨不得吃了曹芳菲这个小婊子,更是一脚揣在小儿子腿上,大骂道:“你当丹书铁券是什么?你随手打赏出去的物件?想给就给,想要就能要回来的吗?还建功立业,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怎么不上天去!”
丹书铁卷可不仅仅只是块牌子,今日若是不能趁热打铁,以后怕是更难说服方元德。
曹芳菲心里有些不耐烦,心想这许氏虽然蠢钝不堪,说话也总是东拉西扯,但搅事、坏事的能力却也是足够的。
安乡伯太夫人大约也明白这点,挣扎着哀嚎一声,竟一头向床柱子撞了过去:“我的女儿啊!阿娘这就来找你们!”
曹芳菲迅速冲过去将人拦下,泪流满面地哭劝:“外祖母,使不得!您就算再是心疼母亲和大姨,可也要为舅舅考虑几分,您这般寻短见,让舅舅如何自处?”
太夫人不舍又心疼地看了看方元德,颓唐地瘫在榻上,流着泪喃喃哀求:“老二,先是敏姐儿,如今又是柔姐儿,为娘实在受不住了,你莫怪为娘狠心,与其日日承受这剐心割肉一样的痛苦,倒不如死了干净!到时候说不得还能在奈何上见到敏姐儿她们。”
方元德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神情崩溃地给太夫人跪下磕了三个头,痛哭流涕道:“母亲,儿求您了,您别说了,儿救妹妹便是……”
“老爷!您疯了!”许氏惊叫一声,只觉得胸闷气短。
林青瑜此时若是在此,怕是也会恶心得吃不下饭!
安乡伯太夫人实在太会拿捏儿子了,为了方元柔这个毒妇,竟是每一句话都要将方元敏也给带上!若真那么心疼大女儿,当年方元敏难产去世时,怎么不见你也跟着去了呢!
眼见着方元德真要起身去祠堂,莫说许氏急红了眼,就连方其松此时也不顾长幼尊卑地跳了出来,直直拦在方元德身前,咬牙道:“父亲,开祠堂请丹书铁券这般大事,您难道不打算知会族长、族老他们一声么?”
方其松从来就不是傻子,当初愿意围着曹芳菲打转,也不过是因为有利可图,再加上也确实有几分情谊在。
可比起丹书铁券,比起世袭罔替的爵位,这微薄的情谊算个屁!
有许氏和方其松一拦再拦,再加上桂麽麽半点也不敢耽误功夫。
安乡伯太夫人和曹芳菲的算计到底是落空了,就连方元德也被族长和族老们毫不留情痛骂了一顿。
“你好,你真好啊!老伯爷一生英勇明断,没想到却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你当丹书铁券是什么?那是方家先祖,更是方家世世代代用命在战场上挣来的!……”
方氏族长恨不得一拐杖敲在方元德头上,可看他那要死不活的德性,又觉得意兴阑珊,这安乡伯府,怕是真的要败了……
家门不幸啊,真是家门不幸!
第五十七章
京师东城门附近有个绿柳巷, 虽不算繁华热闹,却也安娴和乐,是个闹中取静的好住处。
方元柔在此处有一座二进的陪嫁宅子, 如今曹芳菲带着蒹葭、采薇两名丫鬟以及几名洒扫、赶车的下人住了进来。
因长久无人打理, 庭院里的花木长得过于繁茂且肆意,梁柱上的彩漆也有斑驳脱落的痕迹。
偏房暖阁里的摆设朴实无华, 成套的雕花的黄杨木家具也只是半新不旧, 曹芳菲坐在靠窗的圆椅上, 随意核算着手里财务资产。
方元柔的嫁妆这些年一直都是握在她自己手上的,被关进牢狱后,暂时由安乡伯太夫人掌管了半个月。
如今安乡伯太夫人试图仰仗着安顺郡王救自己女儿,便又卖好似的悉数交到了曹芳菲手里。
方元柔当年出嫁时也算是十里红妆,陪嫁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到如今虽然不剩下多少,压箱的银子也几乎花去了大半,但宅子田庄铺子这也不动产却还是在的。
其中包括绿柳巷这座二进的小精致院,檀香山下的一处温泉庄子, 远在通州还有三个大小相差不大的田庄,良田桑林加起来有将近一千多亩。
当然,最值钱的还要数承庆坊那边儿的两间位于闹市又带着阁楼后院的三开间宽敞铺面, 那才是真正的能下金蛋的母鸡。
其中有一处铺面三年前就已经被曹芳菲接手过去了,开成了名为“芳菲斋”的高端定制成衣铺子。
以往借着身份的便利, 芳菲斋的生意很是红火, 只经营了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就积攒了将近三千两的利润银子。
如今身世被揭破,以往削尖了脑袋也要上门求购华服美裙的顾客几乎都跑没了影儿。
曹芳菲仔细核着最近两个月的利润, 仔细核算了两遍后,烦闷地将账册扔在了案几上, 低声咒骂:“一群趋炎附势小人!”
蒹葭端着一个青瓷果盘进屋,见此情形更是越发的小心翼翼:“姑娘,这是当季的秋梨和葡萄,您尝一尝吧。”
那秋梨和葡萄看着倒是新鲜,但个头都不大,模样也不好,若有若无的果香里非常明显地夹杂着一股子酸涩味。
都不用入口品尝,曹芳菲便知道这秋梨和葡萄的味儿定然不会有多好。
曹芳菲当了两辈子的顶级富二代,两辈子吃的都是最顶级的水果,见此下意识责问道:“幽州庄子上送来的红香酥梨和琥珀葡萄,是不是又叫舅母给昧下了?!”
“……”
蒹葭闻言神情瞬间凝滞。
曹芳菲此时也回过神来。
自己已不是定国公府的千金了,幽州曹氏田庄里产的果子,自然也轮不到她来吃了。
呵,果真是由奢入俭难,自己还是天真了一些,原本以为当不当这定国公府千金无所谓。
如今看来,差距还是挺大的呢。
*
银杏叶儿翻飞飘舞的神匠坊院落里,林青瑜手里捏着一颗差不多有核桃大小的青皮儿葡萄对着秋阳细细观看。
阳光照透了青黄色的葡萄果子,水润耀眼得似琥珀珠子一样。
林青瑜“啊呜”一口将它吃掉,浓浓的果香和蜜一样的甜味儿在嘴里爆开,就是上辈子吃过的一百多块钱一斤的进口葡萄,都及不上这幽州琥珀葡萄半分呢。
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好些顶级的食材果蔬也不是你有钱就能买到的。
在这交通不发达的封建特权社会里,则更是如此!
幽州九连山附近出产的琥珀葡萄、红香酥梨,并州麓海湾捕捞的碗口大小的干鲍,还有成套的翡翠、玛瑙首饰……
在林青瑜心里,这些奇珍佳果自然是半分也及不上家人的情谊,但当它们就摆在面前任你取用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让人恍惚又震撼的。
林青瑜觉得自己有些受用不起:“秦管事,那个、这个……,是不是太过铺张浪费了?”
秦管事笑了笑,理所当然道:“葡萄、酥梨都是国公府名下的庄子上产的,干鲍首饰也俱都是国公府名下的南北铺子和珍宝铺子里现成的,都是姑娘自家的东西,哪里算得上铺张浪费。”
更何况……,就算没有侯爷交代发话。
秦管事也绝不会看着定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在吃穿用度上竟然还比不过一西贝货的道理!
林青瑜就这么顺水推舟地被秦管事给说服了,美滋滋地又吃了几颗玉珠儿洗好的琥珀葡萄。
这位四十来岁、面相很是和善秦管事据说是定国公府的大管事之一,以前具体管着什么林青瑜并不清楚,但如今则听他说是正管着京城定国公府的所有外务。
还恭敬请林青瑜以后不管有什么吩咐,都只管寻他便是。
除了两车奇珍佳果外,秦管事还带了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厨娘,两名是十二、三岁左右的丫环,以及四名光看气势就知道武艺定然十分不凡的护卫过来。
林青瑜有些为难,自己这二进的宅子又不算多大,哪里能再添得下这么些人?!这不是明摆着在撵人么?
至于撵的是谁……
林青瑜偷瞄了玉珠儿和珍珠儿一眼,两位美丽的小姐姐在一旁笑得十分好看,眼里幸灾乐祸就跟看好戏似的。
一边儿代表着王爷姨父的好意照拂,另一边又代表着自家兄长的关心维护……
林青瑜心里发苦,这可真是要为难死人了!
林青瑜觉得自己就像个脚踏两只船的渣男,被白月光和朱砂痣齐齐堵在了门口,心里放不下这个,又不忍伤了那个!
玉珠儿和珍珠儿欣赏够了林青瑜抓耳挠腮的模样后,才施施然走过来攀着林青瑜肩膀,你一样我一语地低声开解她。
玉珠儿笑得神秘:“阿瑜妹妹,昨日我回了一趟王府,不小心听见王爷正和刘大伴念叨,说我和玉珠儿姐妹几个如今暂时不在王府当差,这月钱银子便也不该由王府来出,可他老家又不还意思开口跟你提,我琢磨着,王爷他老人家说不得是故意说给我听见的呢……”
珍珠儿笑得揶揄:“阿瑜妹妹,你其实大可不必这般为难,咋们王爷啊,平日里虽然瞧着豪爽疏阔,但心里这小账却算得可清楚了,呵呵……”
林青瑜:“……”
林青瑜心里有些感动,为了提点和开解自己,两个漂亮的小姐姐竟然连自己老东家都给编排上了。
林青瑜借花献佛,从秦管事送来的两大车东西挑了两支红宝石头钗送给珍珠儿和玉珠儿两人。
又挑了两块和田玉石料,捡了两篮子红香酥梨和琥珀葡萄,拖玉珠儿和珍珠两人给王爷老叔送了去。
韩秀兰从头至尾都没插话,心里却有些担忧与动容。
自己养大的小野丫头如今换了个金贵的身份,吃穿用度由俭入奢不说,这京城里迎来送往的礼仪规矩,竟然也开始要她自己慢慢琢磨学习起来了。
好在她家阿瑜是个聪明的,想来应该也不难适应!
第五十八章
眼看着离中秋月圆之时已没剩下几日。
林青瑜自第一次炸炉后就往铸造司跑得十分勤快, 跟葛主事两人没日没夜地鼓捣着模具和金属溶液,硬是赶在中秋连着五日休沐之前,又造了个更为完善的气缸出来。
第二次开炉的时候没看黄历, 也测算日子, 就连天气都算不上晴朗,但来杂造司围观的人却比第一次开炉的时候多了三倍!
林青瑜见穿越老叔要经费要得实在困难, 便建议他不要再想着什么闪亮登场了, 有几分算几分, 先交点成绩上去再说吧。
朱成宣大约也不好意思真去户部门口打地铺,所以第二次开炉的时候,他亲自去六部衙门里头,将工部、户部两位尚书给硬请了过来观看。
第二次开炉实验比第一次开炉实验多坚持了小半个时辰才炸炉,算是进步显著!
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足够飞轮带动着弘农司鲁主事和鲁师傅两人,联合亲手改造的纺纱机,纺出大半箩筐的纱锭。
曹尚书和徐尚书面上罕见地流露出几分震撼之色,自此朱成宣再去户部要钱, 去工部要人,就都没有了半分阻碍!
林青瑜不知道那半箩筐纱锭在京城引起了多大的震动,但在她看来, “十分钟不到就炸炉”和“坚持了半个小时才炸炉”,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
蒸汽机的研制算是彻底卡在了气缸铸造这一块了。
林青瑜愁得在去通州码头上接阿爹和弟弟的时候, 都还在脑袋里面思索着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
八月初八, 一场秋雨一场寒。
对于自小在湿润温暖的绍兴府长大的韩秀兰来说,京城入秋后越来越干燥寒冷的气候,当真是非一般的折磨人!
母女俩此时正立在运河边上的大槐树底下, 眼巴巴地等着远处的楼船靠岸。
大约是天生就抗寒抗冻,林青瑜只多穿了一件藕色的提花锦夹衣就算是加了衣裳, 韩秀兰却已经连狐皮裘衣都裹在身上了。
韩秀兰前两日因为气候干燥还流了一回鼻血,这时候吹着河面上吹来的凉风,又被刺激得鼻腔发痒,忍不住捂着帕子打了两个喷嚏,只觉得整个气管里面都有些火辣辣的疼。
韩秀兰揉着鼻尖抱怨:“阿秋……!这、这什么鬼天气,竟是比绍兴府寒冬时候还要冷!看来京城这繁华权势之地,当真是不适宜你阿娘我这么棵地地道道的南瓜秧子生存!”
楼船靠岸,老远就看见了韩秀兰母女的林宏山父子俩,并排立在船头,高兴得知挥手,不等楼船停稳,两人就一前一后地跳下船冲了过来。
韩秀兰看见丈夫就跟看见了救星一样,欢喜得眼泪汪汪道:“阿瑜,你看阿娘这脸,每日早晚都涂了这么厚一层蛇油香膏,竟然还是有些起皮了!我决定中秋过后就跟你阿爹回绍兴府去,你自个在京城待着吧!等天气不冷不干的时候,阿娘再抽空来看你。”
林青瑜除了依依不舍地点头之外,又能多说什么呢?
在精致爱美的韩秀兰心里,头上多一根白发,脸上多一道细纹……,那都是天塌下来一样的大事!
她绝对不会冒着皮肤受罪的风险,向京城这折磨人的天气低头和解!
林宏山将四肢不勤的讨债儿子耍了老远,把拐了他娘子的便宜大闺女当作空气,眼里心里都只瞧得见自己那亲亲的娘子。
林青瑜被他一下子从阿娘身边挤开,踉踉跄跄地蹿出去两步远。
“这么冷的天,看这手冻得跟什么似的,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心疼爱惜自己!让阿瑜过来给我们领个路就是了,她皮实耐冻无所谓,娘子你何必也跟着跑来通州码头上受这个罪。”
皮实耐冻的林青瑜:“……”
林二狗拉着他娘子的手心疼得跟什么似,又是揉搓又是哈气暖着,要不是运河边客旅行人不少,他估计早就将媳妇那一双微凉的小手给塞到自个心口窝里了。
韩秀兰觉得丈夫这玩意儿吧,在一起相处久了,你嫌他啰里啰嗦,腻腻歪歪,烦人得很!
可真要是久了不见,脑子里却又全都只记着他的好,整颗心也跟缺了一半似。
快满四十的韩秀兰在丈夫面前依旧娇气得很,面上全是眷恋,语调也藏着几分缠绵:“这不是想早点见到你和松哥儿了嘛!……,累不累,咋们快回去吧!中午时候涮你最爱的羊肉片吃,高汤我都吊好了。”
林青松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凑上前去开心回应道:“阿、阿娘,我、我不累……”
林青松话还没说完,就被他阿爹一胳膊肘给扫到了一边去,连他阿娘的衣角都没够着!
“……”
下盘不稳的林青松趔趄几下,被林青瑜好心地搀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林青瑜低声道:“你咋还是这么没眼力见儿呢,有道是小别胜新婚,你这书都白读啦?”
林青松委屈地憋了憋嘴:“阿爹真是太霸道了……,还有,书上也不教这个!”
林宏山嫌弃地瞥了儿女一眼,轻轻揽着娘子肩头解释:“不累,这回因为要照顾着旁人,楼船刻意走得慢了些,我这心里头火急火燎的,真是恨不得长了翅膀自个飞过来。”
一个多月不见,儿子活蹦乱跳的好像还白胖了几分,显然在他阿爹手里也活得很滋润。
韩秀兰放心的同时,多少也有些吃味,索性不管他了,只好奇问道:“照顾旁人?照顾谁啊?”
“于少夫人跟会稽于氏的两名小娘子。”林宏山面无异色,但语气里却藏着几分不耐。
韩秀兰闻言诧异地眯了眯眼:“……她们怎么突然来京城了?”
林宏山:“谁知道呢,招呼也不提前打一声,楼船快要起锚的时候,才领着一大堆丫鬟婆子上的楼船,说不得连老大人和族长他们都不知晓此事儿呢。”
“啊……,那我们要等着和她们一道回京城吗?这得耽误多少时间啊。”韩秀兰言语里明晃晃地带着几分不乐意。
韩秀兰未出阁时就跟于氏认识,两人之间的交情不能说没有,但那大抵只能算是天生就不对盘的交情!
林青瑜和林青松还是头一回见阿娘这般不遮掩地厌恶一个人。
兄妹俩对视一眼,好奇地朝着楼船望去,刚巧就瞧见客舱里走出来一群丫鬟仆妇,中间簇拥着三名披着狐皮织锦斗篷的女子,想来应该就是于氏等一行人。
林宏山无所谓道:“为何要跟她们一起?楼船停靠在泰安码头的时候,我就让二子和茂生骑马走官道先一步入京了,老大人府上估计已经得了消息,应该会派人来接她们的。”
林宏山话音刚落,就正好瞧见韩成庆带着人驾着三辆马车急匆匆地赶到了通州码头。
林宏山跟他抬了抬下巴就算是打了招呼,带着妻子儿女径直离开了。
韩成庆瞪圆了眼,暗骂一声:“好你个林二狗,人都到泰安了才知道传信,甩麻烦倒甩得挺快!”
第五十九章
京察每三年一次, 乡试过后,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得回京叙职,任由吏部和内阁评判政绩, 到时候该贬的贬, 该升的升,全凭功过说了算。
王爷姨父说眼看着京察的日子越来越近, 朝堂上也跟着不太平起来, 那山雨欲来的架势瞧得他老家都有些心惊。
林青瑜听他说了许多官员之间相互攻讦、彼此勾连的例子, 比如谁给谁送了礼,谁抓住了谁的把柄,谁又暗地里陷害了谁……
这谁谁的,林青瑜也没记得住,毕竟都离她太远了。
林青瑜很有自知之明,她两辈子都只是个普通小老百姓,压根就没机会历练出半点的政治心眼来,大佬们在上头打架, 她一个小虾米还是老实缩着的好。
康亲王被了她这一波过分谦虚的言论给整无语了,神色莫名地瞅了她好几眼,但也没多说什么, 只点头叹气道:“也行,技术人才就该安心搞科研, 少掺和那些蝇头狗脑的事也好。”
再说了, 有他一个亲王守着不算,这还又来了一个国公,再加上自家岳父, 顶级的护盾都环绕在身边,总不至于还能让她个毛丫头掉进风波里去!
林青瑜不知康亲王的心思, 此时正欢欢喜喜地跟家人团圆。
黄杨木的圆桌上,中间摆着一个红铜锅子。
无烟的银霜炭烧得哔哩啪啦地响,那用羊骨、老母鸡、瑶柱等食材吊出来的乳白色高汤正在不停翻滚,极鲜极美的味道迅速溢散开来。
铜锅周围摆着好几大盘片好的羊肉,还搭配有虾滑、猪肚片、牛肉丸、藕片、腐竹、蘑菇、豆芽、茼蒿等荤素菜肴。
韩秀兰规定饭桌上不能敲碗,不能吧唧嘴,不能在长辈前边先入座动筷,更不能嘴里含着饭食高谈阔论等等,但却不要求他们必须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毕竟一家子团圆,总要嘘寒问暖两句,相互说说近况才好。
韩秀兰一边给丈夫调芝麻酱碟子,一边跟他说了林青瑜跟定国公府以及安乡伯府之间的牵扯和纠葛。
林青松坐在阿娘对面,被自家阿姐这离奇的身世给听得他一愣一愣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得圆溜,像个傻狗似的。
林宏山长臂一扫,将一大盘羊肉片全都给倒进了锅里,淡定道:“我就说么,年初我去安庆伯府寻亲的时候,那对母女的反应的也太反常了,原来果真是有蹊跷啊。”
林青松回过神来,面上十分激动,扭头对着坐在自己旁边的林青瑜,高声吼道:“哇!阿姐!这么说,定国公就是你亲哥啊!”
羊肉片切得薄,在高汤里滚了两圈就熟了,林青瑜眼疾手快地捞了一大筷子进碗里,撇了林青松一眼,没好气道:“哇你个大头鬼!吼这么大声做什么?!”
裹了蒜泥芝麻酱的羊肉片鲜嫩香滑,林青瑜吃得抬不起头来。
林青松却顾不上吃,眼巴巴凑到林青瑜旁边,问道:“阿姐,你亲哥长什么样?是不是真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威武英勇得就像关二爷在世!”
林青瑜用筷头抵住他的额头,将他那快凑到自己碗里的大脸推开,没好气道:“我哪知道关二爷长什么样啊!不过我亲哥自然跟我是一样的好相貌,威武英勇那是必须的,等到时候见了人,你自个瞧去。”
林宏山给媳妇夹了一筷子肉片,抬了抬眉毛,无声求证“看这丫头的态度,他那亲哥人应该还不错?”
韩秀兰与他极有默契,只一眼便知他想问什么,见此微笑着点了点头,用眼神回复“恩,是挺不错的。”
林青瑜等父母对好了眼神,才笑着试探道:“阿爹,我哥下了帖子,邀咱们一家去定国公府过中秋,那个,我私下里已经应下了啊。”
林宏山无所谓道:“你都应下了,那就去呗,定国公亲自邀请,咱们平头百姓的,那可真是高攀了啊!”
林青瑜听这话有些不对味,拖了老长的调子,撒娇不乐意道:“阿爹,你怎么也学会阴阳怪气起来了?”
林宏山没好气道:“我实话实说而已,怎么就阴阳怪气了?果然,有了亲哥,就开始挑剔起你阿爹来了。”
林青瑜跳脚,急道:“你听,你自个听听,你这还不叫阴阳怪气呢!”
林青松附和道:“阿爹,阿姐以前没找到亲哥的时候,也时常挑剔嫌弃你的啊,你忘了吗?”
林宏山木着脸瞥了缺根弦的儿子一眼,转着筷子在铜锅里划拉了大半圈,将煮熟的肉片全都捞进了自个碗里。
林青松抬着筷子夹了空,委屈道:“怎么就没了,我还一片都没吃着呢!”
林宏山哼笑道:“就你那啰啰嗦嗦、慢慢吞吞的德性,活该吃不着!”
林青瑜点头附和:“就是,眼不疾,手也不快,抢啥都抢不着。”
林青松哭兮兮:“……阿娘,阿爹和阿姐都挤兑我!”
韩秀兰敷衍安慰道:“好了,好了,这不是还有么,再煮就是。”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稀稀落落地洒在飘香的桂花树上。
林青瑜一家围着铜炉火锅,四个人吃出了十四个人的热闹,而远在通州码头上,韩成庆却带着人等在秋雨里,分外凄凉。
韩阁老府上的一名护卫从码头边上的小旅馆里租借十几把油纸伞过来,挨着散给马车下淋着雨的兄弟们。
散到最后,这名年岁看着不大的护卫竟傻愣愣地没给自个留下一把,被飘飘洒洒的秋雨淋得像一个沾了露水的青毛桃似的,看得韩成庆莫名火大,伸手一把将他给拽到了马车上躲着。
这护卫只有十五六岁,姓曾,名长松,绰号二子,是韩成庆她媳妇娘家那头拐弯抹角沾了一丁点亲的侄子,那血缘都快淡得没影儿了,因此曾长松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喊韩成庆舅舅,只跟着其他年轻的护卫一样,套近乎似的称其一声叔。
不过即便只沾了那一丁点亲,论亲疏关系总归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韩成庆对这傻小子倒是挺有耐心,也颇多照顾。
曾长松不好意进到车厢里去,只缩在车厢门外的棚檐下,看着坐在车厢门口处,抱着胳膊靠着车壁的韩成庆,傻头傻脑地笑得讨好道:“成庆叔,您消消气,回京叙职的官员不少,家眷仆从一大堆,这通州码头上也变得拥挤起来,我好不容易才抢到十二把油纸伞……”
韩成庆嗤笑一声,打断道:“你脑子糊涂了,哪只眼睛瞧见你叔我生气了?!”
曾长松想说我两只眼睛都瞧见了,可他到底还没傻到脑子冒烟,看得清人眉眼高低,及时闭了嘴。
韩成庆面上不显,心里却憋闷得很,从韩家镇到京城将近千里的水路,这都走到尽头了,才不早不晚地说身子不适,连船都下不得了,闹得一干人等就在码头上干耗着,韩成庆心里能高兴才怪。
韩成庆可不是一般的下人管事,真要论起来他可是韩首辅还没出五服的族侄,韩令和的父亲当年还要称呼他一声堂兄呢,如今自然也轮不到于氏在他面前摆谱。
韩成庆在心里暗自猜测,于氏命仆妇下船来说“身子不适暂时无法动身”,这话估计也就只有两分是真,另外八分则是在拿乔作态,就等着少爷亲自来接呢。
按理来说,寡母入京,少爷也确实应该来接,可这不是事发突然么,少爷此时还在文渊阁里当差呢,哪里能走得开,如今京察在即,就连首辅大人这些日子都不好提前下衙了,其他人则更是谨小慎微。
在这紧要关头,于氏却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入京,韩成庆总觉得这里头怕是要起波澜,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不过人都在这儿了,再担心也是枉然。
韩成庆已经派人回府告知了情况,估计要不了多久,少爷就应该亲自过来接人了,到时候不管起什么波澜,有首辅大人的大手压着,估计也翻不上天去。
韩成庆刚琢磨个明白通透,就瞧见有人撑着伞正朝着马车走了过来,待走到近处一瞧,却原来是王布政府上的大管事王全。
韩府和王府都在乌衣巷,前后挨着就隔了条巷道,韩成庆跟王全也算是老熟人了。
韩成庆瞧见人后,也懒得从车厢里出来淋雨,依旧坐在马车上,熟络道:“这不是王大管事么,怎么也到这码头上来了?”
王全笑了笑,同样熟络道:“韩老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京察在即,我家两位大人都得赶回来,算着时间,估计日落之前就能到通州码头。”
王全扭头望了望韩家大船,意有所指道:“韩老哥,你这是在等谁呢?难不成韩布政大人已经到了?”
王全口中的韩布政乃是韩首辅的亲大哥的长子的长孙,也就是韩首辅的侄孙,韩令坤。
韩首辅比自家兄长小了将近二十岁,他自个的长孙韩令和同样比自家兄长的长孙韩令坤小了将近二十岁,大家大族里子嗣太多,这辈分有时候真的是算得人头疼。
韩成庆见王全有意试探,便也装作高深莫测道:“我家府上的布政大人要后日才到京城,可比不得王老大人手脚快呢。”
王全并未被敷衍过去,摆出不套出点什么就不肯罢休的架势,继续问道:“既然韩布政大人后日才到,那韩老哥你淋着雨这是在等谁呢?韩家大船就泊在码头中间迟迟不动,这后边的大船就是再想靠岸,也没地儿进来呢。”
韩成庆听了这话明光闪了闪,笑道:“王老弟放心好了,这小船挡不住,等你王家的大船到了,我家府上这大船也就该继续往上游走了,同样也挡不着谁。”
王全闻言,含糊道:“那是,那是。”
见韩成庆滴水不漏又滑不留手,王全自知绕来绕去也问不出什么来,便只能讪讪离开。
第六十章
韩令和得了府里小厮传来的消息, 并未立时请辞去码头,而是将手里的案综整理归类好后,才提前半个时辰下衙。
至亲母子, 久别重逢时, 却心思各异。
这世上绝大的多数的思念与关怀,基本上都是出自于爱, 或是朋友之爱, 或是父母之爱, 或是伴侣之爱……
可就是有那么些人,她对你明明无几分爱意,可那思念与关怀却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深刻又浓烈。
于氏原本满怀愤懑地斜靠在贵妃榻上,见韩令和进了客舱,立马挣扎着坐了起来,面上是深刻又浓烈的思念,拉着韩令和的手,无比关怀道:“我儿瘦了, 上回回乡探亲,你匆匆来,又匆匆走, 母亲都没来得及跟你好好道别,我们母子分离这么多年, 我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挂心, 总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
于氏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泪珠一滴滴地往下落, 做足了慈母姿态。
韩令和面色平静,内心却早就麻木, 凭着过往经验,他敢断定,自家亲娘定然坚持不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该另入正题了。
果然,于氏自顾自演了一番后,便又苦笑道:“你舅舅这些年也日日都惦记着你呢,还私下里悄悄给你备了不少好礼,说是要等你将来娶妻的时候亲自给你,如今却出了些意外,怕是没办法再亲自交到你手上了。”
至于是出了什么意外,于氏没说,只等着韩令和来问。
韩令和却只当作没听见,木头桩子似的不吭声。
于氏无法,压下心里的埋怨,面上露出些许伤怀,随后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又强颜欢笑道:“哦,对了,这是你两个表妹,都是血脉亲人,她们往后若是没了父母依靠,怕是还得要仰仗你这个表哥呢。”
于氏每一句关怀都暗藏心机,每一个思念都话里有话。
韩令和当然知道她在暗示什么,也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心冷,所以才会无比的厌烦!
韩令和并不打算顺着她的意思接话,只淡淡道:“母亲若是还有精力,不如早些随儿子一起进京吧,凭白滞留在通州码头,总归是不太好。”
于氏喉头哽了哽,心里是无比的失望,垂眸时眼底还悄悄划过了几分埋怨,只是再抬头时,却又都收敛了起来,颇为善解人意道:“母亲身子虽还有些不适,但从通州到京城也不算多远,勉强还能坚持得住的。”
韩令和点头,又说了一句“儿子在船下恭候”,便转身出了客舱。
于氏收起了她所谓的思念与伤怀,神色平静,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舱门,喃喃自语道:“好个大旻首辅,真真是好本事啊,竟教得我儿毫无孝母之心。”
原本立在于氏身侧的妙龄女子,无比担忧道:“姑母,表哥自来便瞧不上于家,如今父亲还有救吗?”
于氏毫无原则道:“我就这么一个亲弟弟,我肯定会想法子救他的,再说他又没犯什么大罪,不过是给人提供了几处消遣的地方罢了,一没强押着那些人进赌坊,二没硬逼着他们卖儿卖女,都是他们自愿的不是吗?”
可恨那绍兴知府不过是王家朋党罢了,惹不起韩氏,竟拿于氏开刀。
什么诱人赌博,什么逼人卖儿卖女,什么害得人跳河自杀,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哪样跟自家弟弟有直接关系?
说白了,这不过是朝廷上的派系争斗罢了,于家也只是替韩氏挡了刀,凭白受其牵连而已,他韩首辅休想独善其身,他凭什么坐视不理,他凭什么不救自家弟弟,他必须得救,那是于氏娘家唯一的血亲啊!
于氏用毫无根基的底气,掩饰着自己内心深处无限的惶恐,自我感动,外加自我欺骗,就这么满心算计地跟着儿子进了京。
她一路上都在筹谋着,等会儿见到了韩阁老,该如何哭诉,如何指责,如何乞求……,可惜筹谋再多,最后都通通落空。
韩阁老压根就没打算见她。
前院书房内,韩阁老见孙儿进屋,问都没多问于氏一句,只淡淡道:“于继荣这些年借着韩家的名头,在绍兴、韩家镇等地开设赌坊,放印子钱,碍着韩氏的面子,竟无人敢管,他倒是越来越嚣张起来,如今被人抓住了把柄,可谓是死有余辜。”
于继荣的案子证据确凿,引诱人赌博,设局让其输得精光,再暗示要么断手断脚,要么卖儿卖女。
如今逼得一赌徒的两个女儿跳河身亡,赌坊里的打手管事又被人收买,纷纷倒戈反咬其一口,于继荣被绍兴知府下了大狱,最后怕是不死也得流放。
正值京察之际,于氏乃韩氏乃姻亲,这罪名倒是来得不早也不晚。
韩阁老手眼通天,早就将背后黑手给查了清楚,那绍兴知府乃隔壁王布政之同窗,看样子,这是早就已经在盯着了呢。
不过王家似乎也未遮掩什么,说白了,怪只怪于氏自己立身不正,也是他于继荣自寻死路。
只是王家若是想借此拿捏住韩首辅,怕也是痴心妄想。
想到自己那个惯爱惺惺作态的儿媳,韩阁老不甚在意道:“你母亲既然身子不适,那便好好呆在院子休养吧,也别出来瞎折腾了。”
只这么一句话,于氏就即将被软禁了起来,可见其想要跟位高权重的公公叫板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又多么的无知。
若是韩阁老的儿子还在时,或许会被她的眼泪拿捏住,可惜那位心软多情的世家公子早就已经死在了桐梓关,如今的韩氏祖孙二人,皆是狠心肠的权谋高手。
而真正有资格跟韩首辅叫板的隔壁王家,此时也不算太平。
王简之王布政带着侄儿王琦王知府回京叙职,两人抵达京城时已经是月上三竿,王老太太跟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还未睡,全聚在一起,眼巴巴的在大堂内等着。
久别重逢,众人含泪诉说完思念,晚辈依次向长辈恭敬问安,长辈对晚辈温声关怀,好一片其乐融融。
王老太太见时辰已经很晚,便做主让晚辈们都回房歇息去了,只独独留下了王琦。
王琦并无意外,坦然道:“伯母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侄儿便是,侄儿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王琦性子幽默风趣,自来便是个很会哄人开心的机灵鬼。
王老太太被他逗笑,没好气道:“谁稀罕你万死不辞,净说些晦气话!留你一会儿,也是为了那方元柔母女之事,具体详情,我在信里也都交代清楚了,方元柔罪有应得,她当初害你险些绝嗣,你万不可再惦记她!”
王琦听见方元柔三字,面上闪过明显的恨意,冷笑道:“伯母放心,我只恨不得这辈子都不曾认识过她。”
王老太太闻言放心不少,又继续道:“还有就是方元柔所出之女曹芳菲,她毕竟流着王氏血脉,是该认祖归宗也好,还是养在别处也好,你心里得早做打算,拖延不得。”
王琦虽不至于恨屋及乌,但对曹芳菲同样无多少父子之情,似询问公事般道:“伯母与她该是见过,可瞧出她是个什么性子。”
王老太太与王琦虽不是母子,可情分却胜似母子,两人之间说起话来,便也没多少顾忌。
王老太太直言道:“什么性子?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糊涂性子呗,跟方元柔不愧是母女,行事无所顾忌,却又是眼盲心瞎,只闭着眼一味地作,将自个和别人的生活搅得一团乱!之前还一副瞧不上王家的高傲姿态,真相大白之后,倒是认真来府上拜见过两回,我都只是晾着她,没理会,一来是因为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打算,二来是因为她至今还跟那安顺郡王勾扯不清,老身实在懒得见她!”
王琦闻言有些诧异,心道:伯母自来便是和善之人,还从未见她这般直接又浓烈地厌恶过谁,自家那个大闺女倒是好本事。
说起安顺郡王,王琦不得不谨慎,思索片刻后,才对着王布政,小心问道:“伯父,绍兴知府已经将于继荣下了大狱,此番京察,王家势必要得罪了韩首辅,安顺郡王深得圣心,圣上又与韩首辅素来不和,您看……?”
不等王琦说完,王布政便摆手打断道:“王氏与韩氏之争,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老夫绝不会为了私利,不顾祖宗气节,去投效一个外族皇子。”
王琦闻言心中了然,迅速决断道:“既然如此,那侄儿便派人将长女送回淮安祖籍吧,再请两个女先生教教她礼仪规矩,等学好后,在淮安老家为她寻一门妥善的亲事,便算是全了父子之情。”
王布政点头,只道:“你自己决定就好。”
王老太太同样并未多言,只暗自感叹:这世道,一个女人就算是有再多的本事,也只不过是在后宅里摆弄摆弄罢了,真要触碰了家族利益,生死自由便全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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