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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满褡裢锅碗瓢盆买好代表着新房布置正式进入了尾声, 随着十月初的到来,在家度完蜜月的小夫郎也要去学堂报道了。

    宋楚云照旧早起送他去上学,以前唐恬时不时的还肯让人送到学堂门口。如今成了亲洞了房有了夫妻之实, 唐恬却愈发脸皮薄,死活不肯跟他夫君一起在同窗面前出现了。

    宋楚云无奈又好笑:“惦记你今日要上学堂, 昨晚我都没舍得多碰你, 怎么连送你到大门口还不乐意了呢?”

    “就几步路的距离, 有什么好送的?我听夫子说这一学度有几个刚开蒙的幼童要来,倘若让他们看见, 我这小夫子的威严还要不要啦?”

    唐恬是上一学度的优秀学员, 朱夫子很中意他这踏实沉稳的性子, 于是特别聘请他成为自己的助手, 帮新入学的幼童进行基础开蒙。

    小夫郎以前从不敢想有朝一日能进到学堂念书, 还能受夫子如此看重, 因而对这件事十分上心。

    前几日买完厨具在家都没功夫搭理宋楚云,熬夜准备教案,力求能把整本三字经倒背如流。

    反正是送不到学堂里面了, 宋楚云只得在街角跟他的小夫郎依依话别,约定好等去看完地就立刻来接他回家——

    喜莱饭庄预备在来年开春扩大经营规模,在这期间宋楚云得买几块地松土开垦,还得处理果树栽种的事, 掰掰手指头,日子真挺紧巴的。

    大扬前一阵回村,说是村南边有一户人家在打听卖地的价格, 宋楚云本想去谈谈, 哪知到那边一看才明白怪不得人要着急找买主。

    说是地,其实就是矮丘边上铲出来的一块相对平整的土坡, 还是个斜的,不管是种庄稼或种果树都很不方便。

    虽然对方开的价格的确吸引人,但对于最后的收益来说,总之是吃亏不讨好。宋楚云便果断放弃了那块斜土坡,转而在柳丰村里挨家挨户的搜寻起来。

    眼下正逢秋收尾季,收成不好的人家多数愿意在这个时间段以低价把田给盘出去,更有甚者连钱都不要,只需换些粮食来好过冬。

    他一路走走停停,遇到相熟的村民就打上几句招呼。和最开始大伙一见他就争相逃窜相比,如今亦真亦假邀他上门喝茶歇脚的话语就显得融洽多了。

    柳丰村正村里的地一半以上都是良田,几家人全指着一块地过活,是以宋楚云转了半日,直接往村边缘的地带搜寻过去。

    出了村头的清溪,家户就逐渐开始变少起来,有些人家住得偏,得走上一两里路才能碰到下一家。

    宋楚云漫无目的的观望着,在经过某间破落小院时,他那沉寂已久的记忆却陡然间被唤醒。

    “哟,巧了这不是外边日头不小哩,要不进来坐坐,喝杯茶水?”

    小院里站了个面相老实的男人,许是这些年日子过的苦,皮肤呈现出一种劳作人特有的黑红色。手指关节粗大,不必细看也能瞧清虎口跟指腹处的厚厚黄茧。

    宋楚云记得这是原身的三舅舅,早些年原身在三舅家里被寄养过一段时间。原身遭三舅母苛待,填不饱肚子只能跟着村里的地痞四处瞎混。

    三舅怕丢面子却胆小懦弱,暗地里劝了两回不见成效,索性丢开手不予理会了。后来原身混得太久风评实在不好,被三舅母给扫地出门,至此有近十多年没再走动。

    “喝杯茶水不耽误功夫杏芳去地里摘菜了,得有一会儿才回来。”

    三舅连说话语气都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一面局促的搓手掌一面把人往屋里让。

    宋楚云对原身的三舅无感,又因为间隔时日久,记忆也很模糊。他之所以决定进门去喝这杯茶水,单纯是看上了对方门前的那一亩多地。

    小院的破落直接反应出了里屋的萧条,宋楚云抬眼环视一周,莫名有了种刚穿书来这看到自个儿屋子的感觉。

    三舅不是那种健谈的人,给安排了板凳,倒来了茶水就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他看看泡出黑垢的茶缸子,再看看自家出落俊朗的小侄,闷坐半晌还是没找到话题吱声。

    宋楚云不禁失笑,开门见山道:“您这屋外边的地卖不卖?”

    “啊卖?我这前两年上山做活摔断了腿,现在家里大事小事都让杏芳管着,等下她回来,你们俩聊聊”

    三舅说话间已经往门边悄悄看了三四眼,宋楚云精准捕捉到这一细节,索性不再问他关于地的问题。

    “您这些年可还好?”

    “挺好日子嘛,还不都这样过。”

    “我那表弟出息了?如今在做什么活计?”

    “嗐,瞎混呗学了点子木工手艺,混口饭吃。”

    “三舅母爱用笤帚打人的毛病改没改?她还是那么暴躁么?一发脾气就掀饭桌,扯人头发往人嘴里塞猪粪?”

    这事宋楚云本来不想提的,奈何脑中搜索了一番,唯独就只剩了这一点记忆。既然三舅不肯找话题,那他只能勉为其难替原身讨个说法了。

    “过去的事还提它做甚你舅母就是这个脾气。你要怪就怪我好了,管不住自己女人,纵得她在家里作威作福”

    三舅舅似是尴尬到极点,几次都想站起身来,在屋里转一转,找点什么事做缓和下气氛。

    宋楚云含笑望他,所幸没等多久,那位久未蒙面的三舅母终于从地里回来了。

    马杏芳是个利落女人,生得膀大腰圆,一双吊梢眼显得面相颇凶。只是乍一对上宋楚云那气定神闲的浅淡笑颜时,仿佛被什么东西给蛰了一下,隐隐透出点心虚来。

    “欸这不咱家那大侄子吗?如今娶了亲发迹了,肯赏脸来瞧瞧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不怪马杏芳说话带着股子尖酸刻薄味,她没读过书,纵是想好好说话也没那个文化底蕴。

    宋楚云斜睨了她手里的菜一眼,凉笑道:“舅母不是正要撺掇三舅去找我叙叙亲戚情谊么,楚云是晚辈,自当先来拜访。”

    登不上台面的小算计被人戳破,马杏芳脸色僵硬一瞬,旋即堆出讪笑:“一家子说两家子话,什么撺掇不撺掇的我看你舅成天惦记着你,干脆让他去请你来吃顿便饭。”

    宋楚云这种老特种兵出身的人眼光何其毒辣,看他三舅那幅神情就知对方打的哪门子主意。

    想来马杏芳也听街坊四邻说了不少关于老宋家的闲话,在家寻衅撒泼,使着自家不争气的男人去找机会巴结示好。

    今儿也是巧合,宋楚云一路逛到门前,和打算上门探望的三舅碰了个正着。

    名义上的三舅母要折腾哪种幺蛾子宋楚云没兴趣知道,他的关注点还是在门前的那块地上:“我看你们门前的这片地现下还荒废着,要是不留存,不如卖给我,我按市价进行收购。”

    三舅母是知晓宋楚云手里有点闲钱的,但一上来就谈出价卖地,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好容易上门一趟,怎么着也得先吃了饭再说。当家的,啧!你个锯了嘴的闷葫芦,倒是陪阿云说会子闲话啊,等我去把饭拾掇了来。”

    三舅还是那副任啐任骂的样子,一声‘阿云’结结实实膈应到了宋楚云,他忙道:“想找我来统共不就是为了这点事?早点谈完早点散,你若诚心卖,价格合理我就收。若是不诚心,我还要趁闲去看下一家。”

    “晓得你忙”

    三舅母讪讪,手里几颗蔫了吧唧的白菜拿起又放下。

    “不管怎么说当年我们家对你也有一定的收养之恩吧,做人可不能不知恩图报。你现在是村里有名的富户,地嘛按市价收恐怕有点低了。这要放在去年,我那一亩多的地,十两银子还不一定能买得去哩!”

    三舅母张嘴开价十两,宋楚云一听就翻了白眼:“家里还有事,我先回了。”

    “哎别别别有话好商量嘛。”

    “是、是啊,好商量,好商量”

    宋楚云倒也不是说非要做他们家的生意,只是放眼村落周边几里,满足地势平坦和离家近的田确实不多。

    真论起买了地还免不了三不五时的要跟这一家子打照面,他就已经不是很想继续谈下去了。

    奈何喜莱饭庄的供应时间有点紧凑,早点把地定好能早点开始开垦。省得回头菜品供应上出了问题,影响后续开甜品店的规划。

    “好商量是吧?三两,外带篱笆旁边的四分玉米田,里头的玉米全部归我。”

    宋楚云言简意赅,提出他的诉求。

    三舅母一听价格压得这样低瞬间就垮了脸色:“才三两哪够啊?!一亩多的地呢,再说我跟你舅就指着这点玉米换钱过活,你这不是在要我们一家子人的命吗?!”

    农妇嗓门大,宋楚云皱眉往后避了避:“这就要了命?那你们一家子的命可真够廉价的。旁的我不管,一亩多的废田你还指望卖出多高的价来?三两里面至少一两半的亲戚情分,你要不同意,我也不勉强,换个卖家一样谈。”

    说罢宋楚云就要起身告辞,舅母忙给舅舅递去眼色,想让自家男人把侄儿留下再细商议商议。

    他们这般虚假挽留怎敌得过宋楚云铁了心要走,三舅舅留人未果,让三舅母在脸上狠啐了两口。

    临在宋楚云走出小院之际,舅母终是忍不住了,在身后急急追喊:“行!三两就三两!大家亲戚伙儿的,你可别拿我们开心做耍!”

    第102章

    宋楚从未想过要与原身的旧亲戚扯上什么关系, 也没觉得自己有那个义务要为原身曾经受过的苛待平反。生意人就本本分分谈生意,自然没有拿这家子人做耍一说。

    反正以他现在在村里的威望,就算这回避开了, 日后也免不了对方要来登门拜访。届时穷亲有求富戚,生意若没谈成, 反倒显得他这人不念旧情心性凉薄了。

    一亩多的废田出价三两, 放在整个柳丰村都是令人羡滟的存在。宋楚云自觉仁至义尽, 便暂且撂开这事不再细想。

    今日是唐恬头一回当小夫子的日子,为庆祝崽崽结课散学, 宋楚云还特意跑了趟书斋, 大量采购练字簿数十本以及梨花木戒尺一把。

    “练字簿就算了, 戒尺你拿回去, 我又不是凶巴巴的老先生, 才不会拿这个打人呢。”

    小夫郎不买账, 在褡裢里翻了半晌没翻到零嘴儿,十分孩子气的撅起嘴来。

    宋楚云被他气鼓鼓的样子惹得失笑,在人头上狠狠揉了一把道:“小馋猫, 今儿要去大扬家给他们两口子饯行,你忘了?大扬特别叮嘱过,沐哥儿有着身孕,叫别吃街边卖的那些吃食。偏偏沐哥儿整日在家嘴馋的紧, 就巴望谁给他捎带点糖块、绿豆糕去打打牙祭。你吃是没关系,可让沐哥儿瞧见怕不是又要找大扬闹一场,平白影响他们小夫妻之间的恩爱感情。”

    唐恬还是单纯好哄, 一想到自个儿啃着糖葫芦去会让沐哥儿不舒坦, 干脆忍住念头也不吃了。

    最热的盛夏时节已过,老黄家记挂还未出世的外孙, 托人传了好几回口信要接沐哥儿回娘家去安养。

    大扬的屠户生意丢手这样久,不少主顾攒下猪羊都没肯请旁人杀,这回回去也是有的时日要忙。

    统共是为挣钱养媳妇养孩子,纵然宋楚云和唐恬舍不得他们小两口,可还是得好好陪着吃顿践行饭,商定等孩子出世后到赵塘村去提礼庆贺。

    大鑫这阵子跟表妹情意渐浓,一个月里至少有十六七天不曾出现。

    偶尔回来也是脚步匆匆,晃出虚影的身形遮不住红光满面的欢欣。他旁敲侧击找宋楚云打听关于婚礼的细节,此举无疑预示着二人好事将近。

    在踩着未近深秋的晴朗日子里,以宋楚云为首的兄弟家户都在忙各自的营生。

    大概是受不再灼热袭人的温度影响,斑驳阳光穿林打叶,使人倦懒望之,觉得周遭一切都充满了鲜活味道——

    吃完践行饭时辰还早,宋楚云便陪着唐恬在田埂上慢悠悠散步消食——本来他们是有骡子骑的,但好大儿宋初八受不了一桌人聒噪,中途摇头晃脑的尥蹶子跑了。

    根据前几天的规律,多半是去了镇上,找孟十五花前月下,啃胡萝卜言欢。

    这骡子通人性,不仅会自个儿往褡裢里装胡萝卜,还记熟了往返的乡间小路,一来一去压根不用人操心。

    也是难得有时间甩腿走回去,宋楚云握住唐恬的手在掌心把玩,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与所有热恋中的小夫妻一样,那十句玩笑话里,总有三两句是不能让外人旁听去的带颜色段子。

    “你就欺负我吧,光天化日朗朗黑夜的,玷污我为人师表的好名声。”

    听小夫朗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宋楚云忍笑失败,索性把人扛上肩头,做出一幅强抢良家小哥儿的做派来逗他。

    唐恬手脚并用开心扑腾,皎洁月光撒在他盈盈笑脸上,端得使眉眼温润有致,让人恨不得按进怀里一亲芳泽。

    然而宋楚云还没完全偏过头去,小夫郎就主动凑了上来。许是在室外的缘故,主动送吻那个亲完先害羞低头,用发烫的脸颊轻蹭宋楚云耳廓。

    大尾巴狼哪里忍得了这个,婉言劝说两句让人别点火无果。只得就近把不安分的小娇妻按上路边草垛,以此恐吓让人乖巧听话些。

    软乎乎的草垛自然没伤到唐恬分毫,小夫郎如今自觉捏住了宋楚云的君子端庄,以为大尾巴狼在外边多少会讲点老脸,是以还敢出言挑衅:“要在这儿吗?你敢不敢?”

    宋楚云:“!”

    “宝贝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唐恬察觉到他呼吸一顿,更加认定这是他夫君在害臊的表现,遂嗓音都高了两分:“我知道!夫君,跟我野合你敢不敢嘛?”

    宋楚云:这真的是我不花钱就能享受到的待遇?!

    迎上唐恬亮津津的眸子,宋楚云满心只剩下无奈:“甜甜,我放新春宫图的柜子外面上了三层锁,你到底是怎么打开的?”

    “随便一撬就开了,我可聪明啦!”小夫郎涉身危险不自知,脚丫子晃晃悠悠,连语气都透着高兴。

    这么诱人的小甜饼放着不吃那真叫暴殄天物,宋楚云立即抬眼观望一阵,所幸这条小道人烟稀少,不说天色已黑,就算是白天也没甚人走过。

    唐恬欢欢喜喜得瑟的表情被一记亲吻凝固在脸上,他似是不可置信,拽自个儿衣带的动作瞧着总有那点儿气急败坏的意思。

    “你、你不要脸在外边呢,就对我动手动脚!”

    宋楚云以手控住他的后脑勺,不让他离自己超过半尺距离:“还偷看我新买的春宫图不看了?野合这样的话也敢随便说。甜甜,只买书过干瘾是因为我疼你,你若不乖,那我就只有换种方式对你怜香惜玉了。”

    “乖乖乖我最乖了。”

    唐恬真怕他会在这做什么,赶忙小鸡啄米般点头应和。

    宋楚云就顺着动作一下下亲他。

    “别、别闹了,哎,那儿好像有人啊你听”唐恬耳聪目明,捕捉到远处传来阵风吹过的簌簌声,吓得一头钻进宋楚云怀里。

    要放在平常,宋楚云绝不可能放过这样细微的怪异声响。可惜这会儿他满心眼里都是口出狂言的小夫郎,加上晚上风大,刮过树干就会有动静,因而没在这上头过多留心。

    “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是吧?甜甜,这招对我没用。”

    “不是,真的有人夫君你听嘛,他是不是在哭啊?”

    一轮明月高高悬在半空,按理来说光线是不算特别暗的,不过小树林里遮挡物多,撒下来的月光也仅够看清眼前之人而已。

    宋楚云听唐恬紧张的声线不像玩笑,便敛了笑意,凝神往他指的方向看去。

    小道尽头是一座木桥,桥底的清溪缓缓流淌,透过水光反衬,的确能瞧见溪边蹲了团小小的人。

    那人抽抽嗒嗒,仿佛想哭却又在极力隐忍,被宋楚云朗声问了句‘谁在哪儿’,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就要抬腿逃跑。

    唐恬对愿哥儿投河自尽的事有阴影,怕这人也是一时想不开,白丢了条人命,赶忙拽拽宋楚云衣袖:“拦住他!”

    宋楚云出手比他说话速度还快,从袖中摸出个火折子,向前一掷,那被竹片加固过的火折子就精准钉入了那人脚尖前的泥地里。

    “啊!”

    火光映出那人面带惊慌的眉眼,原来是个小哥儿。

    “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二位的”

    “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连盏灯也不带,就不怕出事么?”

    唐恬见对方也是个柔弱小哥儿,不觉放缓了声线。宋楚云跟随过去,自觉停在半步开外——才刚拿火折子当暗器阻挡了去路,陡然靠太近恐怕会给人造成心理压迫。

    果然,那小哥儿见宋楚云离他甚远,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我出来的急,忘了拿灯笼,多谢哥儿好心提醒。时辰不早,我是该回去了”

    说完,那小哥儿蹲在地上摸索一阵,把方才丢在溪边的背篓捡起来勾在肩上。

    唐恬往里边一瞄,发觉都是些当饲料的猪草,因着没打灯笼视线不佳,堪堪只往里头装了一小半。

    打满补丁的衣裳裹着他瘦弱单薄的身子,再加上颜色陈旧磨破了洞的旧背篓,整个人看上去有种说不出来的孤苦可怜。

    这大晚上的,要是没碰到就算了,可碰到了唐恬的确不放心让小哥儿独自走夜路。

    穿过小道就是村里的主路,常有些下晚工的汉子这个点回家,万一碰上吃了夜宵喝多了酒的,岂不是白白让人占了便宜?

    “你家离这远么?我不我和我夫君送你一程吧?你若提防,我们就只送你到主路口,那边路宽,你也不害怕些。”

    唐恬柔和的声线起到了很大的安抚作用,小哥儿稍稍放缓了点后背,涩声道:“多、多谢你的好意,我家离这不远,我自己回去就好。”

    看得出小哥儿还是对这两位陌生人有些紧张,唐恬也不勉强,笑道:“那我把火折子送你吧,路上有个亮堂,总不至于失脚跌跤。”

    自制的火折子比集市上买的火光大,唐恬将竹筒吹亮,往前递了递。

    倏然亮起来的光线照清晰小哥儿的面庞,他像是某个隐秘地方被人瞧去似的,猛地捂住自己左半边脸颊。

    哥儿手小,并不能完全覆盖住脸上的深红胎记,唐恬因为毫无防备难免被吓了一跳,手一抖火折子也随之掉落。

    那小哥儿见状眼底涌上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不等唐恬再度捡起火折子塞给他,拔脚就往远处飞快逃去。

    第103章

    这小哥儿看上去弱不禁风, 不成想跑的还挺快,唐恬尚未反应过来对方就不见了人影。

    “算了,瞧他跑的方向是去了主路。今儿月光好, 大道上亮堂,应当不会出什么事。走吧甜甜, 咱们也先回家去。”

    照理说这样一个容貌有异的哥儿在村里居住, 怎么着都会有流言从村民口中传出来的。

    宋楚云来了一年多, 却从未听过村里有这人。关键唐恬在这土生土长,他竟也不认识。

    想必是谁家新娶的媳妇儿, 才搬来柳丰村不久吧。

    路上打了这么一回茬, 等宋楚云和唐恬回家时天色已近幕夜。

    大金小金哥俩熬不住困, 在上下铺里睡得正酣。小院中的骡厩半敞, 里头两颗脑袋挨挨碰碰, 多出来的那颗赫然是孟吟秋家的孟十五。

    “你这小子成天不学好, 现在都会诱骗良家妇骡了?”宋楚云哼笑,舀来半袋碎玉米粒帮好大儿笼络美娇娘。

    果不其然,孟十五嚼了两口玉米粒, 又往宋初八身边紧密贴了贴。

    “得嘞吃完宵夜早些睡,大半夜的别扯嗓子瞎嚎啊,不然把你们俩都给赶出去。”

    宋楚云掷地有声的叮嘱,要换个不知内情的人看了, 怕是以为厩里真躺了对难耐寂寞的小夫妻。

    趁宋主家驯骡子的空挡,唐恬先进澡室洗好澡,想着还不是特别困, 便歪在榻上边温习明日要教学的内容边等宋楚云洗完回来。

    ——大尾巴狼挂着一身水汽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唐恬贪凉, 上半身堪堪套了件松散的亵衣,因看书看得入迷, 半边肩头露在外面都没发觉。两条细长匀称的白腿交叠勾起,脚丫子一晃一晃,脚踝处还颠着颗圆滚滚的抱枕在玩儿。

    宋楚云果断伸手把抱枕捞进怀里,与此同时,被捞进怀里的还有一只娇软小夫郎和他批注满满的教学书册。

    “干嘛呀”唐恬忍不住嗔他:“我头发都乱了。”

    宋楚云像是看他看入了迷,半晌未曾接话,只拿一双翻滚炽热情意的桃花眸子直勾勾盯着,倒让他生性害羞的小夫郎不由脸热起来。

    “明日还要早起的,你别想那些”

    “我知道。”

    宋楚云翻了个身,让唐恬能侧卧上他胸口:“甜甜,我刚看你的时候,有一瞬间恍惚。”

    “恍惚什么?”

    “恍惚要是今日遇到的那位小哥儿是你,我要不要捡回来洗一洗,好好养着。”

    唐恬不是老宋头那种一打就翻的醋坛子精,可他也有自己的小脾气。

    闻言,小夫郎噌地一下直起身子,凶巴巴质问:“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宋楚云好笑:“怎会,我打个比方而已。”

    “你就是看上他了!路边上捡的人就这么好么?捡我一个不够,还想再捡一个!”

    唐恬生气时有个小怪癖,会歪着脑袋气鼓鼓。偏生宋楚云觉得他这点可爱至极,头一歪,脸一鼓,勾的人恨不得伸手去戳上一戳。

    ——但唐恬这会儿在闹别扭,当然不肯乖乖给人戳了。

    宋楚云捂着被拍了一巴掌的手背笑出声:“瞧瞧,我们甜甜如今凶得很,家里有一个就够受的了,再来一个我可遭不住。”

    他嘴上说着示软的话,手里头的劲却毫不留情。唐恬战斗力本就没他强,上来先受了一记深啃,哪里还能抗拒得了大尾巴狼如此逗弄。

    “臭流氓,你不要脸。”

    “嗯多谢夸奖。”宋楚云低声笑,温柔嗓音如水般淌进唐恬耳中。

    “甜甜,瞧我把你养得多好肤色和去年相比变得白皙了吧?不做粗活手心也很柔软,没有饿过肚子所以不会胃疼,阴天下雨肩胛也不会再胀痛。”

    唐恬听他娓娓叙说,心下猛地一颤。

    是了,宋楚云若不说,好些细节恐怕连他自己也忽略掉了。

    他真的有在被他夫君好好养着,从饱受欺凌的野孩子变成有人呵护的娇养小哥儿。

    唐恬瞬间明白了宋楚云的用意。

    这个人,又在用他独有的方式哄自己开心了。

    时至今日,唐恬已很少提起诸如‘当初我若没遇见你’或是‘当初我遇见的人若不是你’之类的话题,但宋楚云总能捕捉到他平静之下的点点暗潮起伏。

    并在他为此而私心庆幸的时刻,加深他对现有幸福的坚固肯定。

    “那小哥儿面上有这样一块胎记,想来日子过得定然很辛苦。楚云,我没有强行将自己拉到与他同一位置,去感同身受他的心酸跟无奈。”

    “你得知道,使我幸福的不止是我此生能遇见你,还有我们共同相处的这些时光。你当然很好,可我也不差,遇上我的你,不是也一样很幸运吗?”

    宋楚云见他这样说,就知晓唐恬把他的话都听进了心里去。

    原来他的小夫郎早已变得开朗自信起来,这一切看似占便宜的安慰之举,是他多虑。

    宋楚云含笑,把唐恬脑袋放平,用一种近乎耍赖的姿势将手脚缠到他身上:“甜甜乖,时辰不早了,夫君给你唱首摇篮曲,哄你睡觉好不好?”——

    昨晚入睡前话头止在那位容貌有异的小哥儿身上,翌日宋楚云再去相看别家田地时,还特地留心打听了一下他的来历。

    那小哥儿的确不是柳丰村本地人,也鲜少在村里头出现。

    因着脸上那块胎记实在太大,大白天的也容易吓到人,所以村民们都当他是个不详的存在,几乎没人会去主动提及。

    “宋哥,一个这样的哥儿你打听他作甚?当心被那张癞子脸吓到。你是不知道那哥儿的脸有多可怕,瞧了保管让你恶心到吃不下饭去!”

    三瘸子是村里有名的破落户,成天正经事不干,就会四处嚼舌根,说说东家长道道西家短。

    今儿瞧宋楚云定下隔壁黄柴户家的两亩地,按捺不住,赶忙凑上脸来套近乎。

    宋楚云才懒得搭理,横竖不接他的话茬。

    倒是黄柴户嫌吵得烦,隔着半拉院墙将话堵回去:“别人脸生的再怎么样也是个好手好脚的勤快人,从不做那等偷鸡摸狗的混账事。你个瘸老三嘴里留点德,小心回头走夜路,那半条好腿也在臭水沟里摔断了!”

    黄柴户说完‘偷鸡摸狗’这四个字后方觉不妥,赶忙小心翼翼看了宋楚云一眼。虽说姓宋的如今秉性大改,但他也没把握提起宋恶霸曾经的无赖作为不会受到打击报复。

    “宋哥别见怪,我这粗老汉说话不经脑子。我就是气不过瘸老三嘴里作践人,绝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无妨。”宋楚云大度笑笑,从钱袋里摸出两锭银子递给黄柴户:“我刚听你说,那哥儿是个勤快人。怎得,你与他很熟?”

    “也算不上熟吧,见过两回面。我常进山砍柴,有时天色太晚就在山上的矮竹棚里睡了,有两次见那哥儿趁夜来挖笋。大晚上的还上山忙活,不是勤快人又是什么?再者我装柴的背架就丢在竹棚门口,他打门前来去几次都不曾偷走过一根木柴,我便料定他是个本分的老实人了。”

    “如此看来,那哥儿心性纯善。只可惜脸上生了这么一块胎记,也不知会不会受家里人偏颇冷待。”

    黄柴户一听这话面上却泛起疑惑:“嘶宋哥,这哥儿不是你们宋家旁支里的么,听你这意思,怎么像是没见过一样?”

    宋楚云也是一愣:“宋家旁支里的?”

    “是啊,冬生前年成的亲,娶的好像就是这位哥儿。舅母家的儿媳,论远近亲疏,肯定能算是你们旁支里的人呐。”

    嚯,搞半天原来是三舅家的。

    宋楚云就着原身的记忆搜索一番,发觉对此人毫无印象。这倒也不奇怪,两家人近十多年没走动,哪怕是婚嫁这样的大事也未必会特别去留意。

    既是三舅家的儿媳,怎么会大半夜背着割猪草的背篓躲在溪边哭?

    瞧那小哥儿的瘦弱模样不像是能吃饱穿暖的主,如今两家又捡起了一线亲戚瓜葛,若真是这样子,那这事恐怕也谈不上该管不该管了。

    宋楚云凝神思索了一番,决定抽个时间再上三舅家去探个究竟。

    这边黄柴户在地契上按下手印,证实他这两亩地正式归宋楚云所有。截至今日晌午,宋主家所购土地一共七亩有余,主要分布在村子的西南面以及离村口一里多地的马道旁。

    这些地,只有两亩不到的区域可以勉强称做是良田,剩下的五亩多要么是不产庄稼的薄田,要么就是根本没被好好开垦的废田。

    宋楚云看着这些低价收购回来的土地,心里兴奋又惆怅。

    兴奋的是他终于有除那四亩田以外的不动产了,可以更大化的推动发家致富。

    惆怅的则是任重而道远,要将这些土地开垦到可以和那四亩田相媲美的程度,不知还要耗费多少精力和心血。

    即将要到来的粗活累活在宋楚云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最终他眺望远方长长舒出一口气,面上露出清浅笑意来。

    也罢,也罢,为让小夫郎每日都能吃到香甜可口的点心。

    付出再多,他都是千万分愿意的。

    第104章

    宋楚云惦记帮小夫郎打探那小哥儿的境况, 没等两日,就拿着拟好的地契去了趟三舅家。

    碰巧幼时一块玩过的表弟也在,十多年前还是两团鼻涕挂脸上的小伙儿如今终于出落的像个男人了——当然, 仅限于外表看起来像而已。

    “你个要死的讨债鬼!我出门前怎么跟你说的?!让你泡完豆子再把猪草剁了,你看看你!柴火柴火没劈两根, 豆子豆子没泡掉粗壳!一天到晚就知道好吃懒做!今日晚饭你不用吃了, 给我到外边去把衣裳洗干净!”

    宋楚云刚一踏进院子就听见来自三舅母的撒泼怒骂, 出于好奇,他侧过头往声音来源地看了看。

    好巧不巧, 挨骂的可不正是前几日在溪边遇上的那位小哥儿么?

    那小哥儿半掩着面颊, 只露出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 被舅母拿木棍狠抽了几下也不敢吱声, 兀自咬牙默默忍受下来。

    “舅母有话不妨好说, 这么粗的棍子砸在头上是会砸死人的。”

    宋楚云徒手拦下马杏芳打人的木棍, 语气不咸不淡看不出半点波澜,可那手头上的劲却用的极狠。

    马杏芳气撒到一半被阻拦,恼到脸都扭曲了。她两手并用试图抽回木棍, 哪知另一头捏在宋楚云指缝里,任凭怎么使劲都无法抽动分毫。

    宋冬生见他阿娘落在下风,立即凉凉一哼:“这是我们家的家事,表哥也要不分青红皂白过多干涉吗?”

    “不分青红皂白?”

    宋楚云当真是让他那个被马粪糊了脑子的表弟给气笑了:“我倒是要问问你们, 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要被你们一家子人这样欺负?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打人在先,也好意思来阴阳怪气我?”

    宋冬生俨然忘了面前这位表哥是上门来买地的金主老爷, 他完美继承了他爹死要面子那一套, 什么都可以丢,就是颜面不能丢。

    “廉哥儿是我阿娘花银子买回来的儿媳妇, 活没做好挨两下打怎么了?谁家嫁了人的小哥儿不是这么过来的?噢怕是我忘了,表哥如今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早几年在镇上当地痞的时候,想来调戏良家妇女哥儿的混账事也没少做吧?”

    胡说八道。

    宋楚云忍不住心里腹诽。

    原身是爱偷鸡摸狗打家劫舍不错,也爱仗着有膀子力气动不动就出手打人。

    但调戏民女这种下作事真格不曾做过,唯一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一回就是在村口强抢了唐恬,结果到头来还让他白捡了个绝世大便宜。

    马杏芳看上去咋咋呼呼,实则满身心眼子加起来还没有她儿子多,蓦然见宋楚云上门,好半天才想起来是为着什么。

    “算了算了阿云这回来是来谈卖地的,为个小哥儿耽误功夫不值得。廉哥儿!今日有客上门,我就不和你过多计较了,你自己好生长长记性。下回再敢耍懒骨头,当心你那两条烂膀子!”

    被叫廉哥儿的小哥儿闻言身子微不可闻一颤,低低应了声是。

    他似乎还想感谢下宋楚云的解围,然而刚抬了抬头,撞见宋冬生那半恐吓半威胁的眼神,立马就慌慌张张低下头去,沉默着跑走了。

    经此一见,宋楚云对廉哥儿在三舅家里的遭遇已然摸了个七七八八,这也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这笔买地生意,不能如此轻易就谈成-

    现下宋楚云确定廉哥儿就是三舅母的儿媳,那么对于人大半夜还独自在外割猪草一事就说得通了。

    穿书过来这么些日子,他对旧时代的封建糟粕也不是全然没有了解,但大多数人家都还有着淳朴善良的一面。就算是婆媳关系处的不好,也少有像他三舅母这般恶意刁难的。

    瞧廉哥儿忍痛挨打的样子不像是头一次经历了,可怜这个手脚勤快的哥儿,只不过是脸上生来有块胎记,就要受这些无妄之灾。

    思忖间三舅母端来两盘菜碟,招呼宋冬生去拿碗筷,要留宋楚云吃顿便饭:“阿云呐,我们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吃饭的嘴多,能干活的人少。要不是看着你来了,这肉我们只怕两三个月才舍得吃上一回哩。”

    宋楚云余光扫了两眼菜碟,不知是被舅母谄媚的笑容影响了食欲,还是平日和唐恬吃得太好被养刁了胃口。

    总之看到那白水煮烂的青菜叶子和炒得糊黑的青椒肉丝,他半点想拿筷子的欲望都没有。

    “知道您家道艰难,饭我就不吃了,先来谈谈正经事吧?”

    舅母满心盼着能把卖地的事赶快敲定下来,这笔钱她可大有用处——一两银子还了外边的赊账,剩下二两得拿去给宋冬生再寻摸个便宜媳妇儿。

    宋楚云眼底闪过一丝清明:“来,这是地契,我已经拟好了,您拿去看看。”

    马杏芳不识字,只得让宋冬生代她接了,细看个究竟。

    宋冬生早些年是上过几天学来着,无奈脑子实在不够用,几个简单的字都记了忘,忘了记。后来没了办法,这才找村里的老木匠学手艺,勉强混几口饱饭吃。

    宋楚云来前就设了套,整份地契用的全是拗口难懂的文言文,并且好些关键语句用的还是生僻字。

    宋冬生梗着脖子看了半晌,基本上全没看懂。可他不愿在恶霸表哥面前丢脸,便强装镇定问了几个简单问题。

    宋楚云有心整他,不论宋冬生问什么,他都含糊其辞的用‘这些纸上写的明明白白,你一看就清楚了’给堵回去。

    宋冬生哪好意思承认他作为家里唯一一个读过书的男人却看不懂这份地契,悻悻的试探宋楚云,那三两银子现在到底给不给?

    “这个自然,你按个指印在上头契约就生效,钱我现在就给你。”

    一听立即就能拿到钱,宋冬生也不纠结地契上到底写的是什么了,二话不说,咬破手指就在上边按了个手印。

    宋楚云看他一气呵成的动作笑得意味深长:“行,这是三两银子,你点点数。”

    亮闪闪的三锭银子晃花了三舅母和宋冬生的眼,做表弟的那个再看向他表哥时,眼睛里的不屑一扫而空,转而变成了一半羡慕一嫉妒的复杂神色。

    三舅看到生意谈成也很高兴,老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连话也变多了些:“阿云呐这还得是多谢你了,不计较曾经的事那什么,你坐下多喝两杯茶水,同你表弟好生聊聊”

    宋楚云无差别瞧不起不疼老婆的男人——连自己枕边人都不能善待,还能指望他能做成什么大事?

    跟宋冬生聊是没半点共同话题可聊的,就只能套点话看看怎么帮人伸张正义这样子。

    三舅母得了钱一时高兴过头,听宋楚云语气和缓地发问,全然略过刚进门时发生的事了,颠着三锭银子就数落起廉哥儿来。

    “噢你问我那儿媳啊?呸!提起他我就来气,当初要不是他那赌鬼阿爹找上门来告求,我绝不会答应他和冬生这门亲事的!”

    “我们家冬生,那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小伙!如今娶了这么个脸上有胎记的丑八怪,真叫我们一家子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

    三舅母一口一啐,从她的语气神态里不难看出对廉哥儿的嫌弃与厌恶。

    宋楚云瞄了眼宋冬生那张长满麻子的倭瓜大脸,强迫自己不要反复在脑子里循环那句‘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小伙’,以免没忍住当场笑出猪叫声来。

    “舅母既然瞧不上这儿媳,怎么不干脆休了他?让他回乡去,也好过整日在这里挨打受骂呢。”

    “嘁休了他?当初他那赌鬼阿爹找上门来,说自己欠一屁股债,用廉哥儿换了八钱银子走。冬生要是休了他,我那八钱银子不就白花了?”

    马杏芳是为人恶毒却不自知,在她看来,廉哥儿是她花了八钱银子买回来的。说是儿媳,实则跟下人仆役没有任何区别,不高兴了能打,不痛快了能骂,对人根本没有半点尊重可言。

    “他那赌鬼阿爹刚开始说的千好万好,廉哥儿嫁进我们家来能烧火做饭,砍柴耕田。谁知人娶回来,盖头一揭竟是那副鬼样子,大白天的我都不敢放他出去干活,要让村里人看见,还以为我们冬生娶了个妖怪呢!”

    “我花这么多钱买他,总得使得上作用吧。刚好手上有了这三两银子,等我过段时间进山,再给冬生买个好生养的哥儿回来,生个一男半女延续我们家的香火。到时候就让廉哥儿近身伺候,毕竟买小妾可比娶个正房要便宜多了嘞!”

    马杏芳说到兴头上,话语越发尖酸刻薄,口口声声都是压榨无辜小哥儿的狡诈算计。

    宋楚云懒得再听,将按好手印的地契往怀里一卷就要告辞。

    反正钱已经拿到手,三舅母假意留了一遭,见留不下人来就随他去了。

    宋楚云只觉这小院说不出的逼仄憋闷,告完辞抬脚便走。

    直待他走出好长一截路,身后跟着的那条尾巴还没有要打道回府的意思。

    他想了想,利索停下脚步,冲远处的窝竹堆中朗声一唤:“出来吧,廉哥儿,这里没有旁人,你想同我说点什么?”

    第105章

    宋楚云这么一唤, 远处的窝竹堆里立即响起一阵悉索声,而后打从里边钻出来个干干巴巴的瘦弱小哥儿。

    廉哥儿头上还挂了几片枯竹叶,绞着手掌往那一站, 满脸都是未干的泪痕。

    宋楚云就怕小哥儿哭,此情此景倘若让人看去, 恐怕很难解释得清人不是他给欺负哭的。

    “有话好好说, 你——”

    宋楚云才要劝他先冷静一下, 不想廉哥儿两步向前,噗通一声就跪倒在他脚边:“求求您我会洗衣做饭, 比以前更勤快的, 求您不要让婆母休了我!

    原来是为这个。

    宋楚云一个头两个大:“你先起来, 我套她的话呢, 没想真撺掇他们休妻再娶。”

    廉哥儿又惊又疑, 抬眼望了宋楚云片刻, 许是从他眼里看到了浓郁的真挚,终于肯缓缓起身了。

    宋楚云透过他勾破的衣袖,看到被棍棒殴打出来的大片青紫, 遂道:“这里离我们家不远,要不上门去坐坐?家里有药,我让小金给你弄点药粉擦一擦。”

    “多、多谢但”

    要是廉哥儿没记错的话,上回宋楚云是和唐恬一起出现的。他一个嫁了人的小哥儿, 怎好随意去别人有妇之夫家里叨扰。

    宋楚云看出他的犹豫,笑道:“自上回一别,我家夫郎就一直惦记着你, 怕你那日没能平安到家, 专门让我在村里留意打听呢。”

    “打、打听?”

    廉哥儿想起那会儿唐恬被自己吓一跳的样子,又慌忙低下头去:“我是个面容有损的丑八怪, 贵夫郎何必在我身上留心。不过不过还是多谢你们的好意,我习惯了走夜路,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这惊惶不安的模样和唐恬当初如出一辙,宋楚云不免微微叹了口气:“平安无事就好,说来你别笑话,此行邀你上门喝茶也是我家夫郎千叮咛万嘱咐的,否则以宋某爱妻的性子,可万万不敢在背地里和小哥儿多言语。”

    宋楚云这话恰到好处缓解了尴尬氛围,一方面廉哥儿听说他邀自己上门是得到了唐恬首肯,稍稍放下心来。

    另一方面,宋楚云所言便是拿他当个寻常小哥儿在对待,也会因为同他多说了几句话而惹来夫郎气恼。

    要知道他在村里几乎没有汉子敢跟他搭腔,就算是有那么一两个,被他们家娘子瞧见,也只是嫌恶自家夫君身旁站了个吓人的丑八怪,决计不会往‘他也是个正常的,有尊严的小哥儿’上边想。

    廉哥儿心下一阵感动,想想他常趁夜在外挖野菜、割猪草,不论回去多晚,三舅母一家从不过问自己的安危,于是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宋大哥了。”——

    廉哥儿点头答应上门去坐坐,宋楚云便依小夫郎所托将他领回了自个儿小院。

    彼时大金小金正在合力给鸡鸭鹅称重,一整个夏天过去,原先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有的开始发福,逐渐过渡成了老母鸡、老母鹅。

    外边寻来的两脚禽类远没有自己家里养的好,宋楚云就干脆分成三份,让大扬打包拎回去一份,养在他们院子里,隔三岔五给沐哥儿炖一只补补身子。

    剩下两份一份捎给愿哥儿,另一份拿给纪小公子打打牙祭,唐恬不怎么爱吃鸡和鹅,唯独舍不得他会打鸣而且从来不叨人的亮哥,宋楚云就除了留下几只肥鸭子,还单把它给留下了。

    小金一见宋楚云回来挺高兴,嚷嚷着要给最肥的那只鸭拔毛下锅,等唐恬回来喝老鸭萝卜汤。

    转头却见宋楚云身边站了个哥儿,忙皱起眉来冲大金使眼色:“可了不得!主家背着夫郎领哥儿回来了,要不今晚咱们把大鑫拉来劝一劝吧,要不然主家跪一夜膝盖跪坏了可怎么好?”

    “先别慌,应该没事,咱家夫郎不是那种爱吃酸醋使小性子的人。对了小金,夫郎前儿把打火石和两把半人长的砍刀一起放在杂物柜里了吧,门锁钥匙你看见搁哪里了不?”

    大金小金的悄悄话只字未落传进了宋楚云耳中,他以手抵唇,威胁似的轻咳两声让小哥俩闭了嘴:“别见怪,我家这两个帮工就喜欢说反话,平日里被压迫的比较狠,都压迫出臆想症了。欸!你们两个,再敢胡言乱语,当心我把你们卖回到牙行里去信不信?”

    大金小金如今可是被吓唬不到了,小哥俩龇牙一笑,纷纷驱赶着鸡鸭鹅扑了宋楚云一脸灰。

    “真是反了你们了”只要和小夫郎扯上关系的事,宋楚云就提不起主家的半点威严,他笑骂小哥俩一句,示意廉哥儿先到屋里头坐着歇歇脚去——

    原本廉哥儿跟着宋楚云来到老宋家整个人拘谨得不得了,却看大金小金投来和善的笑意,宋楚云也没拿他当外人,直接领进了一楼堂屋,给安排了软椅香茶坐着,心里蓦然间泛起股不是滋味的滋味来。

    他出生在柳丰村背后的大山里,一出生就被亲身父母给抛弃了。所幸村里的老猎户收养了他,从此二人相依为命。

    本来老猎户时不时进山猎野,日子过的虽然清贫但很自足,谁料后来养父染上赌瘾,欠一屁股债还不上,只好拿他去抵银子还债。

    他面上生有一块赫红色胎记,随着年龄增长,那块胎记也越来越大。养父找了几户人家要卖他成为童养媳,可对方一见他脸上的胎记就死活不肯出银子。

    养父见换不来钱又气又恼,渐渐的,也开始对他拳打脚踢,骂他是个该死的讨债鬼。

    廉哥儿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可他向往着大山外面的风景,于是总跟自己说,忍一忍,再忍一忍吧,等以后有机会,逃出大山,离开养父,到外面去走一遭再死也不迟。

    他终究还是如愿了,不知养父使了什么法子,把他卖给了村头马道边的一户人家。为保险起见,直到成亲那日他才被允许露出真容。

    之后的事就不难描述了,三舅母嫌弃这个儿媳,对他朝打夕骂,换着法子作践。

    他这才明白,大山里的噩梦其实从未结束过,只是从黑暗中走到了光明下,而他的头顶,永远都是一片散不开的欲雨阴霾。

    廉哥儿正端着茶盏愣愣出神,倏然听见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像是宋楚云在追着谁跑。

    “哎呀,我不热,回来路上就喝了一大碗冰镇酸梅汁,这时候哪里还吃得下饭呀?”

    “甜甜听话,酸梅汁喝多了伤胃,你拿热汤缓一缓,饭等晚点你饿了我再陪你吃。”

    “啰嗦,姓宋的你对我不好!逼我喝汤就算了,还抢我糖葫芦吃。别啃了!快还给我”

    宋楚云嘴里塞着糖葫芦,含混不清的话廉哥儿没听清,猜其大概,多半是哄人的肉麻之词。

    说话间唐恬气咻咻进屋来,把腰上胯着的布包往旁边椅子上一丢,就要动手从宋楚云嘴里夺食。

    饶是脸皮厚如大尾巴狼,唯恐唐恬发觉堂屋里还有一个人的存在后羞得站不住脚,忙抓住他活跃的手指尖:“有人!甜甜,等会再抠,有人!”

    唐恬应声一瞟,果然立马乖叽叽收回动作,而后露出灿烂笑容:“啊,是你呀!”

    廉哥儿这么直剌剌的跟他对视,一时有些窘迫,慌慌忙站起身来,险些还打翻了手里的茶盏:“夫、夫郎好”

    “不用客气,你叫我恬哥儿就成。”

    趁唐恬拉他坐下的空挡,宋楚云简略介绍了一下他跟廉哥儿之间的关系:“他夫君是我舅母家的表弟,论亲疏的话,你们俩该是叔伯妯娌。”

    “那嫂、嫂子好”

    “都说不用客气啦,还是叫我恬哥儿吧。我今年刚满十八岁,你呢?”

    “我、我十九”

    唔,原来廉哥儿比唐恬还大上一岁,可能因为营养不良所以显得人格外瘦弱偏矮,宋楚云一直以为他年龄比唐恬小。

    “理论上我该管你叫弟媳,你既年龄比我大,那我叫你廉哥哥吧。”

    唐恬以前从未听宋楚云提过宋家的旁支亲戚,只以为是他中途穿书过来,不记得那些人了。

    今日乍一听来了个亲戚,他倒比宋楚云还高兴,拉着廉哥儿就想一块叙谈叙谈。

    “嘶”

    许是小夫郎一时激动,拉扯间不小心捏重了廉哥儿的腕子,惹得人低低痛呼了一声。

    “怎么了?可是我伤到了你哪里?”唐恬眉结一拧,略有些抱歉的看向他。

    “不碍事是我前一阵干活时弄伤了胳膊,已经不怎么疼了。”

    “来,给我看看。”

    唐恬心思细腻,自然看到了廉哥儿的一身粗布麻衣,以及衣袖处被荆棘勾破的几道口子。

    他也是受后娘百般苛责过来的,对这些所谓干活时不小心磕碰出来的伤口又怎会不熟悉。

    唐恬撩开衣袖,廉哥儿手臂上赫然是一块巴掌大的擦伤,由于长时间没清理上药,血痂混着黑泥结成了一道道肿胀的硬块。

    除了那些明显是棍棒殴打出来的伤口外,还有不少掐的、拧的、咬的,人为制造出来的淤血痕迹。

    最让人惊讶的,当属廉哥儿手腕处有不下五条深浅不一的割痕。

    ——很显然,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要了结自己的性命。而若再有一次,那脆弱的筋脉将承受不住刀刃的锋利,让这个正当年纪的小哥儿,成为黄泉路上的一朵彼岸花。

    第106章

    廉哥儿身上的伤痕当真是惊到了唐恬, 他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表情同样凝重的宋楚云。

    “这些伤口没好好经过处理,里边已经结成了硬痂。我去准备点药粉和清创工具, 甜甜,你先陪廉哥儿坐一会儿, 我马上就回来。”

    宋楚云揉揉唐恬后脑勺, 无声安抚。

    按三舅母的歹毒脾性, 廉哥儿身上看得到的地方都有这么多伤痕,那看不到的地方想必不会更少。既然要为人清创, 索性把不便让旁人瞧的地方也一并由唐恬检查过, 省得留下什么伤筋动骨的暗伤。

    宋楚云出去准备药酒和包扎绑带去了, 临走前没忘记给屋里两个小哥儿把门掩紧。

    唐恬深呼吸几次终于缓下心头微悸, 握起廉哥儿的手, 轻声道:“来, 衣裳褪了,我帮你瞧瞧。”

    “不必劳烦小嫂子了自我嫁过来,这些伤就没好全过。他们大概也怕我不明不白的死在家里, 如今已经不会再朝骨头上动手了。”

    这几句话说得简直让人心惊肉跳,偏偏廉哥儿连声线都没有起伏,好似在说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

    唐恬眉结便狠狠一紧,想当初他受后娘苛责, 也只是吃不饱穿不暖,被用些下作法子折磨。偶尔周娘子气性上来下个狠手,都是骂得凶打的少, 拿笤帚在他身上抽出几道血痕就罢了。

    如此一对比, 廉哥儿这都不能算是单纯受苛责,更像是受婆家虐待才对。

    “她也是自己生养过孩子的人呐, 怎么狠得下心来这样对你?!”

    唐恬气红了眼,恨不得此刻就把廉哥儿拉到马杏芳跟前,去严词问责一番才好。

    她的儿子是人,难道花钱买来的儿媳妇就不是人了吗?纵然嫌廉哥儿面容有损不予待见,不搭理也好,何必要这样殴打折辱,使人受尽辛苦疼痛。

    “你我相识一场,总不能让你来一趟还带着血污回去。你把衣裳褪了我瞧瞧,要伤在什么隐秘地方,咱们同为小哥儿,我替你擦洗上药就是。”

    “这”

    廉哥儿本无意在唐恬面前暴露自己受到的苦楚,加之他们还是名义上的叔伯妯娌。哪有头一回上门就让嫂子伺候着擦洗上药的,可见唐恬如此执意,他也只得忍下羞臊依言照做。

    鉴于大金小金哥俩干活时常有磕碰受伤,所以家里药粉一直都备得齐全。镇痛止血的、消肿化瘀的、滋生肌理的、宋楚云看着每样都拿了点。

    他拿完药粉没直接进屋,而是在外头听了会子小夫郎的反应。里面隐约传来衣物摩擦的声响,期间还伴随几声明显夹杂了怒气的叹息声。

    “甜甜,药粉我放在门口了,你若有需要就叫我一声。廉哥儿手臂上的创口要拿薄刀片划开,挤出里面的淤血再上药,这个等会儿让我来就好。”

    宋楚云在门外温声叮嘱,然而小夫郎此时压根就没心思理会——他的注意力全被廉哥儿腿间的密麻伤痕给吸引了去。

    “怎么会这样?”

    唐恬喉间发堵,连声音都滞涩了。

    廉哥儿的肤色是小哥儿们特有的那种白皙,可眼下本该白嫩的部位,入目却是深到变褐的红肿。

    也不知宋冬生那个畜生对廉哥儿做了什么,这等要命的地方,竟还有几条在往外渗血的刀刃刻痕。

    唐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唇角咬得死紧,胸前呼吸起伏甚大,不难看出他这回是真动了怒火。

    “一群杂种!也配为人?!”

    如果宋楚云没记错的话,这还是他第一回听到唐恬骂人。能逼得他好性儿的夫郎破口大骂,可见那一家子做得是有多过分!

    “别生气,甜甜,给廉哥儿上药要紧。他有什么委屈想倾诉,等上完药我陪你一起听。”

    宋楚云的温柔嗓音透过门扇传来,很大程度上安抚了唐恬的情绪。他缓下还想再骂几句脏话的冲动,把廉哥儿扶到凳子上坐着。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嗯”

    要说疼,廉哥儿受了这么多责打侮辱,身上哪一条伤处都比唐恬给他清洗带来的疼多十倍不止,可他偏就被这份同仇敌忾的暖意给冲击到泪流满面。

    眼见廉哥儿泣不成声,唐恬因怒火而冲昏的神思竟意外冷静下来:“我瞧你这样子,想必也不愿意再继续忍受他们的虐待。我若说有法子助你,你可愿意随我一同上衙门打官司,状告你那恶毒的婆母跟夫君,向他们索赔损失讨要公道?”

    “状、状告?”

    廉哥儿虽白日鲜少在外头露面,却也从村民墙角里听过宋楚云带唐恬去向后娘做公证的故事。

    要不是这般,他怎会一路尾随宋楚云,想要登门来看看呢。

    来前他原本还有些忐忑,生怕宋楚云和唐恬不肯理会他这个烂摊子。所以那时宋楚云发问,他第一反应便是哀求宋楚云不要让婆母下休书——一个被婆家休妻了的哥儿,赶出家门是决计活不长的。

    他还有好多遗憾未了,他不想就这样死去。

    而今唐恬主动问他,他立即心弦拨动,一头拜倒在地:“若小嫂子真能帮我一同上堂状告,我愿卖身为仆,伺候您和主家一辈子!我不求得来什么损失赔补,我只要一个公道,我是人!不是可以任由欺辱践踏的牲畜!”

    廉哥儿的决心溢于言表,唐恬便不再多说。

    他给廉哥儿腿侧上好药,又给他替换了条宽松些的裤子,以免让他勒到伤痕平添痛处。

    等做完这些宋楚云才被唤进屋,宋主家贴心的端来两碗老鸭汤,并配上几碟爽口小菜和蒸得鲜嫩的鸡蛋羹。

    “说话也费体力,先吃点东西吧?暖暖胃,有话慢慢说。”

    廉哥儿在家时不仅要干脏活累活,还常吃不上东西。他早被饭菜香味勾得饥肠辘辘,只是碍于此番是登门叨扰,便不好意思提出这话。

    宋楚云端来吃食,他还先观察了下唐恬的表情。在得到小夫郎的欣然同意后,顾不得仪态跟礼貌,捧着碗就大口大口吞咽起来。

    “慢些吃,不够还有的。”

    唐恬见他吃的香,于是把宋楚云给他备的那份也递了过去。顺便把他夫君拉到一旁,两口子悄声咬耳朵。

    “我方才许诺廉哥儿,若是他肯同我一起上堂去状告恶毒婆母跟薄情丈夫,我定助他一臂之力。可可打官司我不会呀,夫君,你替我想想办法吧?”

    宋楚云让唐恬这一半撒娇一半示软的语气给逗得失笑,趁机在他腰间的软肉上捏了捏,柔声道:“怎么,伸张正义的时候那么有底气,真要为人出头又没法子了?甜甜,你可是想让我帮你?”

    唐恬整个小甜饼一块,哪有大尾巴狼那么会算计,闻言忙乖巧点头:“好夫君,你一定要帮帮我。廉哥儿实在是太可怜了,再被折磨下去,他肯定会死在那个恶毒女人手里的!”

    宋楚云从领廉哥儿回来开始就在筹谋怎么替人打官司讨公道了,是以这些自不必唐恬劝说。他之所以多问这么一句,总不过是大尾巴狼想趁机占点便宜,逼得他心软脸薄的小夫郎多娇嗔两回罢了。

    “唉,好好的一个哥儿要经受这些的确是可怜。这么着吧,甜甜,你要是真心想帮他,那么”

    宋楚云说到这里含笑俯身,贴着唐恬耳廓吐出几个字眼。

    说罢他还故意把唐恬的脸扭过来,饶有兴味观察红晕是如何爬满小夫郎脸颊的。

    “怎么样?你要答应,事我保证替你办成。”

    唐恬属实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他那大尾巴狼夫君还有心思开玩笑,遂凶巴巴踩了人一脚。

    “别闹,跟你说正经事呢”

    “我没闹,要想这场官司必赢,咱得先找纪思年通通路子。那位小公子有多难搞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得顺带把林青烜给一同拉拢了,省得回头我那表弟脸上挂不住要动粗,当街暴打疯狗的戏码,我这个斯文人怎好参与。”

    宋楚云轻笑:“一件救人于水火的善事,我们都费点气力,这才公平嘛。”

    唐恬这会儿根本不想跟他讨论公不公平,他只知道他又被宋楚云给调戏了,并且这次的场地还是在寝屋以外的地方。

    他羞到拽衣角,余光看看狼吞虎咽的廉哥儿,再看看神色如常的大尾巴狼夫君。

    呔,死贫道不死道友,豁出去了

    “那、那我要真跟你那什么了你可不准食言啊。”

    “放心吧,甜甜,我何曾说话不算话过?”

    宋楚云一番真诚撩拨让唐恬成功被忽悠瘸了,横竖是救人于水火的善事,为此牺牲一点色相什么的

    那就牺牲一点点叭。

    趁两人咬耳朵之际,那边廉哥儿也顺利干完两人份的饭菜。他许久没吃的这样满足,尽管肚子已经饱了,目光却还恋恋不舍的盯着空碗。

    “无妨,我让大金收拾出一间空屋子来,你暂且就在这边住下。至于那个会吃人的牢笼,从此以后,你都不用回去了。”

    “啊”廉哥儿一愣,木木的看向唐恬。

    小夫郎也是一脸茫然:“夫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楚云被两双眸子直勾勾盯着,不禁莞尔。

    “怎么,我没说过吗?今天上午,廉哥儿已经被宋冬生用三两银子卖进我们家了。白纸黑字,钱货两讫,这可万万抵赖不得的。”

    第107章

    廉哥儿只知道卖地的事, 却不知那地契上到底写了些什么。还是唐恬反应快,立即咬唇向宋楚云嗔道:“你那到底是卖地契,还是卖身契呢?”

    “都一样, 都一样。”

    老宋头对乱吃飞醋的小夫郎束手无策,前儿被人气鼓鼓质问‘是不是看上他了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惹得宋楚云只好轻勾他手指, 暗示这笔帐留着入夜到床上去算。

    “我那舅母一家子都不是善茬, 跟他们谈生意的时候当然得多留个心眼了。”

    宋楚云轻笑,把一式两份的契约摸出来给人细看。

    上边洋洋洒洒大半篇幅, 好些遣词用句唐恬连见都没见过。只依稀认得几个简单词句, 组合起来的确是关于土地买卖的不假。

    “好长时间没用过这种文体了, 字写得不咋样, 不过意思到了就行。我以三两银子购买他们那一亩半的地, 按市价来算那地根本就不值这些钱, 如今官府严令禁止,唯恐有乡绅利用此法转移资产逃避纳税,为填补土地银钱的空缺, 他们附赠小哥儿一只当赔补。上头有签名,下边有手印,即便拿去堂上审案咱们也是绝对在理的。”

    得亏宋楚云买\\春\\宫\\图的时候随手翻看了两本条令律法,淮昭镇上不乏有心性仁慈的地主员外, 他们见农户劳累清苦,往往在买地时会以超出市价的银钱进行交易,多的这些收入便能让农户们换些粮食来度日。

    只是经年累月, 这个原本是广行善举的法子被有心人利用, 曾一度演变成了乡绅逃避纳税的手段。

    他们压榨手底下的钿户跟长工,换着法子克扣工钱, 那一笔笔不义之财在账簿上成了高价购买低廉土地,实际上那些多余的钱根本就没落到长工手里。

    而因土地产量增加要缴纳的赋税几乎全由钿户在承担,等于说钿户钱没多拿到一分,反而还要替东家纳税。

    后来纪远大力整顿这股歪风邪气,凡是购买土地者,所付银钱必须按市价来,若有超出部分,务必以其他物件做填补。

    这项举措从根本上扭转了弱势方的局面,好比你要以五两银子买我一两银子的地,那就得拿旁的物件补上我四两银子的差价。否则我到手才一两银子,凭什么白给你交五两银子地的税钱?

    宋楚云这招算是钻了律法的空子,因为他没真在宋冬生看懂契约内容后再签字画押。怪只怪宋冬生掉进钱眼儿里,非要打肿脸充胖子。横竖字也签了,押也画了,连三两银子都揣在兜里了,再想反悔是压根不可能的了。

    廉哥儿还没想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怎么就突然被当作物品交易到了老宋家?怎么就突然迎来了期盼已久的人身自由?他这到底算不算是被休妻?那个让他惊惧害怕的牢笼真的可以不用再回去了吗?

    “来,坐下,我同你慢慢说。”

    唐恬捕捉到廉哥儿复杂的表情变化,倒了杯温水塞进他手里。

    可怜这小哥儿从嫁进柳丰村开始就没被人这样温和对待过,刚一坐下又立马弹起身子来:“我、我站着就好”

    “你坐,你现在是我们家的人,我们会护着你,不会让你被谁殴打欺负。”

    唐恬学着宋楚云以往安慰他的样子揉了揉廉哥儿肩头,说来也怪,廉哥儿感受到唐恬掌心传来的温暖后,那绷得死紧的腰背果真有了点点松缓。

    “所以所以我是被卖到你们家了吗?小嫂子哦不!夫郎,我今晚可以在这住着?不用去睡外面的草棚?”

    “当然。”唐恬握他的手轻柔摩挲:“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妨把他们对你做过的那些腌臜事说给我们听,等回头上衙门打官司,我们也好知道怎么帮你。”

    廉哥儿憋了满腔的话想说,只是他那会儿仅仅抱着一试的心态上门来,不想事情竟顺利到这个地步。

    他心里的悸动未平,情绪波动反而更大了,支吾半晌都没组织出几句完整的话来。

    宋楚云清明现在廉哥儿状态不佳,便拉过唐恬温声劝阻:“他在那个家里待了这么久,不是挨打就是受骂,眼下终于到了个没人欺负的地方,要不让他先缓缓,等他接受脱离那个恶人窟的事实后咱们再问也不迟。”

    小夫郎尤觉他夫君说的话在理,看廉哥儿这样子想必此刻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点点头和宋楚云悄声退出去,留他一个人在屋里静静待一会儿——

    唐恬把晚饭让给了廉哥儿,先前被酸梅汤填饱的肚子这会儿才觉出一点饿来。宋楚云也没吃,便陪他的小夫郎在夕阳余晖中享用美味。

    说是夕阳余晖其实也不尽然,唐恬放学时就已经快到晚饭时分了,又因廉哥儿这事占去大半个时辰。等坐上饭桌,外边天色擦黑,只余一抹朦胧日光和皎洁弯月对映相照,显出片日月同辉的怡然美景。

    唐恬正专心啃着炸得酥脆的藕丸子,如羽般的长睫低垂,腮帮子也被塞的鼓鼓囊囊,唇瓣殷红,秀鼻挺翘。宋楚云望之不由老流氓病发作,只觉他的小夫郎秀色可餐,光看不吃就饱了。

    “好好吃你的吧,老盯着我看干什么?”

    唐恬气咻咻瞪他。

    宋楚云因此笑弯了眼,小夫郎不止可餐,还挺可爱。

    “甜甜,人我帮你合法合理的留下来了,你是不是也该兑现下你的诺言了?”

    “只是留人而已,还没正经打官司呢。等廉哥儿彻底恢复自由身,我才肯跟你到外边去做那种事的。”

    唐恬不知道,他要不接这茬儿还好,偏就是接了这茬儿还自以为很含蓄的说法,勾得大尾巴狼一颗春心不自觉荡漾。

    “好,好”

    老宋头似是无奈,又似是宠溺,拦腰把跟丸子较劲的小夫郎抱到腿上:“乖甜甜,吃饱了么?”

    区区三颗丸子,能吃饱就有鬼了。

    唐恬如今极了解宋大尾巴狼的行事作风,不管他怎么回答,都避免不了掉入对方的文字陷阱。

    所以他干脆不说话,只用一双清澈无害的眸子紧盯他夫君瞧。

    但凡宋楚云有那么一点儿人性——当然了,但凡。

    他都舍不得让唐恬饿着肚子干体力活,尤其在廉哥儿那满身伤痕的对比下。宋楚云大概是忘了,此时此刻,他们家堂屋里还坐了个等着申诉委屈的可怜小哥儿。

    唐恬却不得不由此及彼,撒娇一般把脑袋挤到宋楚云臂弯:“你轻点儿,会痛的”

    小家伙一边耍赖推脱一边乖巧听话对大尾巴狼来说永远都是杀招,宋楚云压不下眼底的波澜,索性把人扛上肩头,大步朝二楼里屋奔去——

    等唐恬被翻来覆去爆炒一顿,再洗香擦净换上干爽衣物,最后捧上大碗成功刨上饭,那边廉哥儿的平复悸动之举才终于得见成效。

    “来,不着急,你慢慢说,我们慢慢听。”

    宋楚云替代小夫郎的角色对廉哥儿进行引导,原由无他,唐恬嗓子哑了,不大方便说话。

    好在廉哥儿尚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倒也没太多关注到唐恬面上泛起的餍足与疲倦。

    “对、对不起在说之前,我还想再确认一下,我真的被卖进来了么?他们会不会找上门来,宋冬——呃,马娘子脾气不好,会不会牵连到你们啊”

    “放宽心,说卖只是个由头,你没签卖身契给我们,权当自己是客就好。”

    宋楚云答应了要帮小夫郎给人打官司,这回弄得有板有眼,甚至拿了纸笔,来记录重要信息。

    廉哥儿经过安静的独处已然冷静下来不少,在得到准确的答复后,总算可以组织出完整语句,来描述他成婚以来遭受到的各种委屈跟屈辱了。

    “一年多前,我养父因还不起欠的赌债,将我抵了八钱银子给马娘子家做儿媳。成婚那日,他们一家子堵在喜房门口揭我的盖头,我原以为这是村里都有的习俗,却不想是因为马娘子觉得买我花了钱,执意要在村民面前显摆显摆。”

    “她也没料到我脸上会有这样一块丑陋胎记,当时就冷了脸。并告诫她儿子,不许容我在榻上睡,大冬天的把我赶去了屋后的草棚。我那时想着,的确是我容貌有损,好好的大喜日子给人添了晦气。只要我日后手脚勤快,多做些活,这个家里总能有我的一席容身之地。”

    廉哥儿低声叙说着,脸上并不见过度的伤感哀戚,更多的像是在回望这一年多的过往。

    唐恬却从这样平静的叙说中听出了一股隐忍至深的力量,仿佛被压迫的太狠,如今终于要爆发了一样。

    “是我太天真,以为大多人本心都是善良的,就算他们一时接受不了我丑陋的容貌,时日长久,也会被我的辛劳付出所打动。可惜我错了,不论我做再多的粗活累活,在他们眼里我始终都是八钱银子买来的下人,不配跟他们同桌吃饭、同屋睡觉,乃至连我的生死,都不值一提。”

    这些话许是廉哥儿第一次向外人倾诉,他眼底虽含泪,嗓音却异常坚定。

    他按下唐恬试图安抚他手掌:“你不必安慰我,当初养父提出要我嫁过来,其实我也是同意的。我太向往山外的世界了,想去热闹的集市上走一走,买杯甜甜的糖水,去从没去过的说书摊子上坐坐。”

    “我不后悔为走出大山而嫁过来的选择,那时我并不知道会遇到歹毒的婆母和冷漠的丈夫,她们的殴打辱骂对一个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小哥儿来说只能选择被迫接受。我虽为此很难过,但我心里清楚,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唯一遗憾的是半年前没能保住腹中那个孩子,所以我在寻求机会,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我也愿意赌上我的一切,为我那个未出生的孩子,讨个天理公道。”

    第108章

    廉哥儿这番坚韧又清醒的话当真是让同为小哥儿的唐恬倍感意外。

    曾几何时, 他也是封建浊流里被欺压的无辜者之一。幸好遇到了宋楚云,幸好那人待他如珍宝,捧在掌心里生生给捧出了不认命的倔性。

    唐恬这回不单单是安慰他, 更多的还带了些钦羡:“如果换做当时的我,也许做不到像你这样勇敢, 肯将信任托付给两个陌生人, 来赌后半辈子的安稳自由。”

    廉哥儿因他这句夸奖露出点点笑意:“其实我也很害怕的, 我怕状告不成反而被休妻。倘若我真被一纸休书逐出家门,柳丰村里我连个投靠的亲朋都没有, 怕是只能回大山里, 继续过那种忍饥挨饿, 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他现在过的日子并不比在大山里风餐露宿来的强, 可留在村子里总能有机会到集市上听听热闹, 看人来人往, 吆喝叫卖。

    马杏芳怕他脸上的胎记会吓到村民,也怕他给自个儿丢脸,平常白天从不许他出门。

    所以廉哥儿喜欢傍晚, 看倦鸟归巢,看家户燃起晚饭炊烟,看光膀子的汉子和系粗布围裙的娘子一同买菜回家。

    “小嫂子,要是这场官司打不赢”

    “不会的。”

    唐恬似是被他憧憬平静生活的神情打动, 也不知哪里来的信心,当即堵回话头道:“我夫君非常非常厉害,有他出马, 这场官司咱们一定稳赢!”

    很厉害很厉害的宋楚云:“对对对, 甜甜说的都对。”

    “你不用太担心,现在的局面就是那一家子人对不住你, 不论如何,上了公堂都没有落在下风的道理。你这几日就在这边小住,等楚云把诉状替你拟好,咱们就到衙门口敲鸣冤鼓去。”

    到底是有过上堂经验的小哥儿,还知道走流程,先击鼓鸣冤再上呈诉状。

    廉哥儿不懂这些,见唐恬热心张罗心下感动不已,可转念一思忖又犯了难:“住在这边吗?万一他们察觉不对,上门来要人怎么办?”

    这话说的甚是没有底气,也许廉哥儿自己也不信,马杏芳那一家子会为了他这个便宜儿媳大动干戈。

    “来就来呗,大金小金如今打架都是一把好手,要是敌不过,还有小马哥帮着撑场面。当初他和我夫君当街遛子的时候,能一个打五个呢。”

    一本三字经不足以教会小夫郎‘街遛子’不是什么好形容词,他也是听宋楚云嘴快说过一次,没成想这就记住了。

    宋楚云扶额笑:“来无所谓,我倒怕他们不来,事情闹得越大对我们越有利。你只管安心住下,他们若来,我自有办法应对。”

    廉哥儿听他话里透着股子胜券在握,便稍缓了些紧张,只是忐忑之余心里不免也泛起点愧疚来。

    “这原本是我的私事,得亏宋大哥和小嫂子善心,肯搭救我一把,可惜要拖累你们再上一次公堂。恐怕往后你们家,也要不得清净了。”

    这是实话,老宋家在村里从人人喊打变成人人巴结,一场唐恬跟后娘划清界限的官司使得这对年轻小夫妻迅速成为焦点。

    那与县令大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注定在这场官司后会愈加清晰,宋楚云不怕麻烦,他只怕和小夫郎温存的好时光被人打搅。

    毕竟他对自己穿书来的定位十分清晰——种田、搞钱、谈恋爱。

    不过搭救廉哥儿这事是他跟唐恬两相商定的结果,横竖麻烦不可避免,换做成善事一桩,很值。

    “你别这样想,就算不是你,我和楚云见到没甚亲戚关系的小哥儿、姑娘家受委屈都会出面帮衬一二。咱们有着疏通县令府小公子的后门路子干嘛不走?如你所说,小哥儿也是人,也需要尊重跟平等哪。”

    唐恬如今是把宋楚云身上的无赖学到了精髓,都敢堂而皇之的说要疏通路子走后门了,这不禁让宋老父亲倍感欣慰。

    “真好,我们家甜甜再学两日都快赶上我了,就是不知道人前这么正义凛然,人后是不是还那么容易脸红害羞?”

    宋楚云捏唐恬的小尾巴一捏一个准,小夫郎脸色顿红,直接上手捂住他的嘴:“你!不许说话!”

    小两口的打情骂俏看在廉哥儿眼里既有趣又心酸。

    宋冬生那厮从马杏芳肚子里爬出来,便跟他阿娘一个德行。仗着为人夫君,把那起花楼里学来的作践手段全用在了廉哥儿身上。

    夫妻同房本是私密事,不说有多欢愉和谐,可总不该把廉哥儿当妓趣乐。不仅回回把人折腾的满身青紫,还暴露出他阴暗下作的占有欲,用尖刀在人小腹及大腿内侧刻上名字。

    宋冬生厌恶廉哥儿脸上的胎记,更觉当初娶这媳妇儿花了钱受了骗,内心常为此愤愤不平。这怨气他不但全数撒在了廉哥儿头上,连带半年前廉哥儿有孕,那孩子也被他一次醉酒之后,活生生拿脚给踹掉了。

    一想起那个尚未出世就没有了的孩子,廉哥儿眼底都冒出层恨意来,小夫郎一直注意着他的状态,对此自然尽收眼底。

    “我虽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我也曾期许过成为小爹,所以明白你对那个让你失去孩子的男人有多恨。廉哥儿,你放心,该报应的总会报应,别害怕,我们会帮你。”

    宋楚云在听前面的话时只觉唐恬变化真大,当初胆小怯懦一见他就紧张到说不出话来的小夫郎,如今也能担起责任,照拂同样处在弱势的小哥儿们了。

    真正让他勾唇轻笑的还是那句‘我们’,唐恬不知道,宋楚云很喜欢他说这两个字。

    好像这两个字一出现,他们就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体。

    不是宋楚云护着唐恬的关系,也不是唐恬依赖着宋楚云。而是他们,两个人肩并肩一起去面对、去旁观、去共情这个时代特有的喜怒哀乐。

    宋楚云为此失了神。

    “喂,你走不走呀?愣着脑袋发什么傻,难道还不困?”

    唐恬比他矮好大一截,要想拧他的耳朵非得贴得很近才行。

    “啊要去睡了?嗯?廉哥儿呢?”

    宋楚云抬眼方见屋里只剩了他和小夫郎两个人——并且小夫郎这会儿还有点气鼓鼓。

    “乖乖,我又哪惹着你了,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廉哥儿廉哥儿,你就知道廉哥儿!他向我们说那些掏心窝子的话也是很累的好不好,我让他去客房休息了,等明日诉状拟出来再跟他商议上堂的事。”

    “好。”

    宋楚云见小夫郎拧他耳朵费劲,干脆矮下身来把耳朵递到人手里。

    “甜甜,这次上堂打官司,你做主导吧?我给你打边鼓,跑腿的事让我来,咱们不请讼师,堂上的一切全权由你发言。”

    唐恬本来还想质问他在想什么想的这么入神,结果一听这话立马放下了预备叉腰的手:“我?我不行的,你忘了上回状告周娘子,不也是你替我陈述的那些话么?”

    “没关系,试试嘛,你们都是小哥儿,比较能引起共鸣。况且这场状告不难,讲清马娘子他们对廉哥儿做的恶行就好了,其他写诉状之类的事都交给我。”

    宋楚云连劝带哄,唐恬起先还很纠结,担心自己嘴不利索耽搁了廉哥儿的大事。可后来宋大尾巴狼说到会全程陪他一同,并附赠了两个甜蜜亲吻,小夫郎不知怎的,迷迷糊糊就松口答应了。

    “你可别忽悠我上堂状告是个要紧事,万万出错不得。咱们受了廉哥儿托付,也有心要帮他一把,别最后落得让人倒打一耙。”

    “怎会。”

    宋楚云好笑于小夫郎太过担忧而忽略事实:“不说廉哥儿身上的伤没好全是不可推翻的铁证,就凭拿夫郎当物品抵价赔补就犯了非法买卖人口的大罪。纪县令明察秋毫,纪小公子又热心仗义,马娘子一家再怎么巧舌如簧,也没法颠倒黑白,让官司被误判了去啊。”

    “确实但、但我没当过讼师,要是临场发挥的不好,夫君你嘴比较厉害,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要不还是你来吧?”

    宋楚云:“甜甜,夸人不是这么夸的。”

    唐恬被他这事一搅,哪还有心思细想该怎么夸人,没焦虑到骂人就已经很给老宋头面子了。

    “夫君,你真的相信,我能做好吗?”

    “当然啦,甜甜,这次我想让你主导并不是要偷懒,是因为你现在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这是你在成长的讯号,总有一天你会成为理想中最好的自己,聪明、善良、勇敢、正直,这些品质都是你的宝藏,我想先替你珍藏。”

    宋楚云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看着唐恬,他眼底的坚信令人温暖又动容。好似已经看到了日后打从心底里自信起来的小夫郎,举手抬足间都是对这个世间的包容与热爱。

    “你的嘴,果然厉害”

    小甜饼这会儿还没法在被触动内心后找点什么话头来进行遮掩,只能软绵绵回击去一句,且是没甚杀伤力的那种。

    宋楚云不由粲然失笑:“是么?甜甜,我的嘴还有更厉害的用处,你想不想试试?”

    第109章

    要给廉哥儿写诉状还得等人精神状况恢复如常, 把过往种种遭遇都悉数列举出来才行。他说得越多越详细,这场官司打赢后对马娘子一家的惩处才会越重。

    唐恬原本以为这么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宋冬生怎么怎么着一两日就会找上门来的, 不想等了整整三日,村里竟连他们在打听廉哥儿去向的流言都没有。

    “也算正常了, 有时我进山挖笋, 遇到阴雨天不方便走山路, 就在矮棚里住着,等天气好些再回去。姓宋的不关心我的安危, 倒是马娘子时不时会骂上几句, 嫌我出去的时日长, 家里留了许多活没人干。”

    唐恬现在一听到他们那一家子人的作为就觉得恶心, 像是天底下就他们母子最金贵, 旁人活该被他们驱使, 累死都应当。

    “呸呸呸!别提那些晦气东西,他们不找你更好,咱们眼不见为净。学堂放了三天月假, 正好我带你去街上逛逛,你不是说极想到摊子上听书么?就去镇上的回香楼茶馆,我请你吃薄皮馄饨!”

    唐恬担任朱夫子的助教,每个月还有小几十文的零花补贴, 不必走日常开销的公账,小夫郎乐得大大方方用私房钱带廉哥儿去玩。

    因着宋楚云近日在准备开垦土地的事宜,一大早就跟大金换好粗布麻衣, 扛上耙子锄头, 便没时间给小夫郎当护卫了。

    好在回香楼茶馆就在林青烜开的武馆旁,两个小哥儿单独出门能有个照应。那条街地段繁华, 白天都很热闹,只是相对来说消费价格也不低。

    “喏,给你的,拿去玩儿吧。”

    不得不说,宋楚云五官俊朗出挑,尤其鼻梁骨高挺。哪怕是穿着带泥的劣质短打,也有让人一看就脸红的勾人魅力。

    “不要,我有钱。”唐恬抖抖钱袋子,晃出里头哗啦啦的声响。

    小夫郎如今是宋化的严重,钱袋子一摇,眼神往宋楚云身上一瞟,端得有种富家公子第一回进花楼点小倌儿的既视感。

    宋小倌儿:“不用跟夫君客气,这可都是你的血汗钱。一文一文攒下来,好不容易有了这二十文,快拿去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吧。”

    宋楚云别的不提,偏提那一文钱的交易,惹得小夫郎又要扑上来堵他的嘴。

    “好啦好啦,我刚整理完农具身上有泥,这袋子里我多给你装了一锭银子。瞧见好吃的好玩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担心钱不够花。”

    “哼,知道我要带廉哥儿上街,这钱怕不是为他准备的?姓宋的你等着,玩儿够了回来我和你算账。”

    唐恬抬眼剜他,这般俏皮娇憨哪还有半分曾经的乖巧好欺。

    “好。”宋楚云一笑,俯身贴耳:“乖乖去玩,等晚上的,不必夫郎劳累算账,宋某纯情男模,上/门/服/务。”

    小两口腻歪的打情骂俏终是被大金看不下去了,撺掇廉哥儿一起一人拉一个,总算把宋主家跟宋夫郎分别抢回了自己阵营——

    庆福街是淮昭镇的主街之一,三条主路形似川字,从左到右分别是庆祥、庆福、庆吉。还有一条青林宽巷和一条白芽窄巷。

    “这两条巷子都是很早以前就有了的,青林巷宽敞古老,住了好些读书人家,这里曾还出过两名翰林院学士呢。镇上几次大规模扩建,衙门觉得这地儿好,是个清净的书香宝地,所以特别留存下来,你瞧,这里的书斋是不是特别多?”

    “白芽窄巷就在青林巷尾巴上,走过去能通到庆祥街街口,那边有两家很大的医馆,内里设了席床,专门给留馆的重症患者亲朋陪护用的。所以那边有很多卖日常用品的杂货铺,东西物美价廉,很适合去淘买物什。”

    廉哥儿自嫁到柳丰村,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村里的集市,他自愧容貌有损,不曾领略过白天街景的喧闹繁华。

    这次唐恬带他来镇上逛,他便央求小夫郎给他介绍介绍镇上的街巷景致。

    唐恬从前来的也不多,是宋楚云喜欢这么陪他漫无目的的走,走到哪就给他讲讲这片地方的故事和来历。那时他很疑惑,明明一个异世界穿书来的人,怎么会比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小哥儿更了解这里的民俗风情。

    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明白,原来这是宋楚云爱他的方式之一——我所有能记起来的美好回忆,里面都有或多或少的你。

    从结果来看,老宋头这一举措起到了实质性的效果。以至于让唐恬带廉哥儿走他们走过的那些老路时,仍然能在每一处街角转口,回想起和宋楚云并肩而行的点点滴滴。

    “那个呢?是什么呀?好大的灯笼啊,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灯笼!”

    唐恬顺廉哥儿手指的方向看去,瞧见灯笼也是一笑:“那些地方咱们小哥儿可去不得,是他们臭男人找乐子的温柔乡。门口挂的灯笼越大,代表里边的姑娘名声越响。有些富贵人家的少爷,不惜花费一半家财,就只为见头牌姑娘一面呢。”

    “唔原来是这样,小嫂子,你懂的可真多。”

    同样是小哥儿,廉哥儿见唐恬每走到一处都能说道上一些,不觉对他添了几分崇拜。

    “我哪懂这些,都是我夫君平日带我出来逛讲给我听的。”

    “真好看来宋大哥待你的确是用心。只是小嫂子我曾听进山的猎户们闲谈,说男人有钱就会变坏,宋大哥这样了解内情,恐怕”

    廉哥儿无意挑拨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况且他也没有一份健康的婚姻可供佐证,话说到一半觉得不妥,忙改口道:“对不住,是我多话了虽说我来这只有短短三日,但我能看出宋大哥待你与旁的夫君待夫郎不同。你对他如此重要,他必然不会做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

    唐恬对宋楚云的信任自是坚不可摧,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趁机找老宋头的茬。

    很好,疑似逛花楼打听内情,回去吵架,吵到这世界上又多一个被冤死的人。

    宋楚云:人在地里刨,锅从天上来?——

    唐恬一路带着廉哥儿从最东边的街逛到最西边的街,起初廉哥儿还担心脸上的胎记会引起路人唾骂指点,不肯往人多的地方去。

    小夫郎便劝说,临近寒衣节,镇上会举办大型的祈福仪式,向先祖祈求来年一切安康顺利。

    这种祭祖奉孝的活动深受衙门重视,前三后四整整七天都大力推行百姓们出门穿素服带面具,把自己打扮的像地府游魂。他们觉得这样能与上天通灵,让返还尘世的先祖遗灵如愿见到后人。

    前三天戴面具的人还是少,等寒衣节烧完香祭完祖,届时满大街都是游荡的‘妖魔鬼怪’。有传言用此法能引得先祖遗灵进门,得到庇护,来年一家子人就能不受疾病侵扰,若有读书的学子也能幸运高中。

    “眼下街上开始戴面具的人是不太多,可总还是有那么几个的,我给你挑个不起眼的带上,这样就不会显得很突兀了。”

    廉哥儿脸上的胎记几乎覆盖住左半边脸颊,恰好唐恬挑中一个单露右边脸的掌灯鬼面具,拿起来在他脸上比了比,大小也很合适。

    “瞧瞧,这样是不是就看不出了?”

    “还真是多谢你了小嫂子!”

    廉哥儿因一个三文钱的粗糙面具高兴的合不拢嘴,唐恬看他激动得眼底泛光,不由也跟着傻笑起来。

    “走吧,茶馆下午场的书要开始了,我夫君给报销了花费,咱们要个包间,边吃馄饨边听书。”

    “好!”

    两个小哥儿手拉手进到包间里时,恰逢茶馆下午场的书开始敲迎客鼓。他们运气好,今日茶馆二楼被几个外地富商给包了,老板高兴,叫免费多送场戏班子的新编节目。

    廉哥儿没看过这样的戏,连香喷喷热腾腾的薄皮馄饨都顾不上吃了,扒在窗栏边上一个劲的鼓掌欢呼。

    “小嫂子你快看啊!我分明见他把那块红布攥在左边衣袖里的,不知怎得,吹了一口气,那布就跑到他帽子里头去了。还有还有!我看得真切,他面前那个箱子里本来什么都没有,就拿起来摇了摇,再打开里边竟然能跳出一只兔子来,真的太神奇了!”

    廉哥儿欢欣的脸颊发红,一双眸子透过面具遮挡都能闪出可见的亮光。

    唐恬受他感染,抬目含笑看他,看着看着,心头却莫名涌上一丝酸涩来。

    这大概是廉哥儿长这么大最开心的时刻吧,不必提心吊胆害怕活没干完遭谁殴打,也不用低声下气向憎恨的人假意讨好。

    他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宋楚云当初何以会说出在被他治愈着的话。

    宋楚云对他的好从来不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怜悯,更不是毫无道理的泛滥善意。

    是那人曾在他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里经历过类似苦难,相隔千年时光,宋楚云终于又一次看到了自己身处光后的影子。

    也许连宋楚云都没料到,那影子愿意为了他走到光下来,将万千喜欢化成温柔仰慕。

    替他晴时遮阳,雨时打伞。

    第110章

    唐恬带着廉哥儿吃喝玩耍, 两碗薄皮馄饨下肚,外加一叠新鲜香甜的果子和两份冰镇酸梅汁,两个哥儿撑得肚皮圆滚, 连出回香楼的门都是相互搀扶着才走稳的。

    “啊我不行了,得找个地方先缓缓。临上街前小金同我说, 今儿他要上山打只野鸡做来炖肉香锅, 咱们吃的这样饱, 晚饭还怎么吃得下呀?”

    廉哥儿也是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都让你别喝那酸梅汁了,你倒好, 连喝两碗, 还是多加冰的, 当心回去肚子难受。”

    “没事儿, 我夫君把我养的娇贵仔细, 现在已经很少胃疼了。”

    唐恬本意是想表达他身子骨好, 不像刚嫁过来时那样营养不良容易生病。奈何廉哥儿让宋冬生欺辱的惨,听到这话不免有些暗自神伤。

    “抱歉都怪我,惹你伤心了。”

    “没有。”廉哥儿挤出抹笑意, 摇摇头道:“为这样的人伤心不值得,我更不愿费心恨他。我只想早点把官司打下来,让那一家子自食他们种下的恶果。”

    “恶人有恶报,一定会的。”

    唐恬拉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 鼓励之意不消言说。

    廉哥儿也冲他浅笑:“咱们不说这个了,你知道吗?小嫂子,今天是我来柳丰村最最开心的一天。街上的道路又干净又宽敞, 门坊楼牌有的华丽, 有的高大,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要是以后有机会,能多来逛上几回就好了。”

    “这有什么难的,等下次学堂放假,我再带你去几个别的地方。这边铺子里卖的零嘴儿都各有特色,我每样都买给你尝尝。”

    “总这样吃你的我怎么好意思,今日有一回就已经足够了。小嫂子,你是除了我养父对我最好的人,我不受婆家看重,拿不出银钱进行答谢,只有这支楠木簪子是我亲手做的,还望你不要嫌做工粗糙,收下我的谢礼。”

    廉哥儿从随身携带的小灰布包中摸出一只簪子来,那簪身打磨得光滑无比,色泽透亮,显然是用上好的楠木雕琢而成。

    “你养父都拿你当物件四处售卖换取赌资了,你还觉得他对你好?不说咱们本就有着叔伯妯娌的亲戚关系,单说脾性投缘,请你吃点好吃的,玩点好玩的难道不平常?这簪子木料贵重,你若拿它当谢礼,我可万万不能收。”

    廉哥儿见唐恬不肯要他的簪子,急得眼眶都红了:“小嫂子,我实在没有旁的东西能拿得出手了。你和宋大哥待我这样体贴,我无以为报,只这东西还能值点钱,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不是我要推辞,咱们这地方不宜生长楠木,看这木料的颜色似乎有些年头了,想必是你那养父外出打猎时用货物找人换的吧?他到底对你有养育之恩,这么有意义的东西,你不该送给我。”

    廉哥儿没想到唐恬这么快就能推断出木料的来历,也被他拒收的理由所打动。

    “我养父拿我当物件多次售卖,那是在他染上赌瘾之后,而在此之前的很多年里,他对我一直都很好。他把刚出生的我捡回去,又当爹又当娘的慢慢养大。他很有耐心,教我怎样清洗猎物,如何烧火做饭,每次他外出打猎,回来时都会给我带点小惊喜。”

    “我们在那个低矮的破茅草屋里住了十多年,他不知道我究竟几时出生,便把捡我回来那日当作是我的生辰。十六岁那年我及笄,他用了整整一网兜猎物为我换来这块木料,说希望以后我出嫁时拿这木料制成簪子,带上欢欢喜喜的嫁给如意郎君。”

    长发绾君心,向来簪子都有祈求夫妻恩爱,永结同心的美好寓意。

    只可惜。

    “他曾对我的好是真的,我待他一如待我那个薄情夫君,既不会过度伤心,也不十分恨他。我出嫁没多久就听人说他病死了,我想那是他的报应。对他来说,我跟他的过往是他上辈子的事了。尘归尘土归土,一支簪子而已,我赋予它什么意义,它就是什么意义。”

    廉哥儿的诚心道谢唐恬明白,也正因为他明白,所以才不能要。

    这只簪子是廉哥儿和他养父之间唯一的关联了,过去十几年的快乐时光都是养父带来的。尽管如今人已不在,可数十年的照顾陪伴,这份亲情怎会说丢弃就丢弃。

    “你相送的东西贵重,我仍坚持我的原则不能要。不过这簪子打磨的是真好,你要诚心谢我和楚云,不如悄悄儿的,把雕刻簪子的手艺教给我?如何?”

    廉哥儿还在为唐恬不肯要他的簪子而难过,恐怕是东西不合人心意,难以表达感谢的意图。

    再听唐恬说要学他的手艺,当即又高兴起来:“当然好了,回去我就教你!”——

    两个哥儿在街边说了会子闲话才觉得胃里好受些,眼见天色不早,便相互扶着慢慢转回家。

    那边宋楚云也和大金劳作归来,两个汉子双双挽起裤腿,衣袖撸到肩头,露出精壮结实的臂膀。

    当弟弟的那个如约进山打来野鸡,仗着上头有大哥,鸡往人身上一丢就不万事管了。

    “快点去烧水拔毛,记得下锅前先把内脏取了,不然焯完水再取肉会变腥的。主家不爱吃芸豆,夫郎不爱吃胡萝卜,这两样都别放,准备下盐时早点喊我来尝味道。”

    小金一番指挥让在场众人都露出看好戏的神情来,唯独只有大金,又是气愤又是宠溺的剜了自家弟弟一眼。边数落着‘明知我不吃这个还全让我弄,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边叹着气进厨房去起锅烧水了。

    “小金这胆子还真是日渐变大,想当初刚来的时候什么都听他哥的。大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兄友弟恭,多美好的画面呐。你们再看现在,啧啧啧啧”

    厨房的事轮不到宋楚云上手,他乐得在旁边煽风点火,盼着小哥俩打起来好瞧热闹。

    小夫郎立马如他所愿,顶着一张无辜的脸来找麻烦:“你很闲?”

    宋楚云:“!”

    “哎呀,今天的衣服好像还没洗,柴也得劈了。甜甜,我昨儿装了包绿豆泡在井里,这会儿大金在杀鸡,我先把绿豆取出来,磨成粉了给你做绿豆糕哈。”

    唐恬一个眼神宋楚云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当家的威严扫地,只能把满腔幽怨撒到无辜的骡子身上。

    廉哥儿目睹刚刚还抱着手臂‘挑拨离间’的宋主家一个鹞子翻身蹿到骡棚旁,把正在啃胡萝卜的宋初八拖拽出来,强行拉到石臼旁开始上钟。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但凡有点犹豫,那都是宋楚云的夫君本分恪守的不到位。

    “好厉害啊小嫂子,你这治内手段,可真是十足高超呢。”

    下午刚在茶馆听了书,说书老先生就是这么调侃戏文里那些耙耳朵丈夫的。

    唐恬失笑:“你就别打趣我了,我哪有什么手段啊。再说手段只对愿意上钩的人才有用,要是他心里没有你,手段再高明也无济于事。”

    这话宋楚云爱听,他和唐恬可不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么?

    被小夫郎说到心坎里的宋主家这下算是来了精神,围绕石臼转的起劲,速度快到险些宋初八都要赶不上了。

    大金在厨房一顿忙活,终于赶在夕阳完全落下前把热气腾腾的炖肉香锅端上了桌。山里的野鸡味道长,肉质也比家养的要有嚼劲些,几块大萝卜和豆芽菜垫底,哪怕汤汁少也不会糊锅。

    “好香啊。”唐恬甫一揭开盖子就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软糯的黄心土豆被焖得入味,豆芽菜熟的刚刚好,一嚼先咸后鲜,满口都是热烫的香味。

    小金到底是心疼他哥,知道大金不吃鸡,特意给他做了道爽口的凉拌豆腐。白嫩的豆腐裹上调好的酸醋酱汁,再撒上把葱花,一道家常拌菜也能下进两碗米饭去。

    大鑫闻着味来,没有他能帮得上忙的活儿干脆拿表妹晒的野菜豆干当添补。唐恬只扫了眼麻布兜里的东西,就知表妹是个贤惠手巧的姑娘家,那野菜洗净切段,再斥巨资用香油遭过。就算不拿大葱炒香,一口野菜一口豆干也十分劲道美味。

    一顿温馨可口的晚饭就此拉开序幕——如果宋楚云这边没出岔子的话。

    “糟糕,我忘了做糕点的绿豆要先滤去粗壳,不然吃起来口感不够细腻。这下已经被我磨成粉,甜甜,看来答应你的绿豆糕要等明日了。”

    “这有什么糟糕的,没有饭后甜点,咱们还可以多做几杯绿豆沙吃啊。”

    唐恬拍拍尚且还鼓囊的肚子,莞尔一笑。

    廉哥儿机敏,不等他动手,先拿来瓢把磨好的粉浆舀进木盆里:“你们慢慢吃着,等不到两刻,熬好的绿豆沙就能有了。”

    在场众人并没有因为有个刚到的小哥儿而产生任何的排外与不自在。

    于是小院在满桌热腾的下饭菜肴里,又一次燃起欢欣松快的氛围。

    廉哥儿下午吃的点心还没消化完,便只夹了一块土豆放在碗里当陪客。他听着宋楚云和大鑫胡扯吹牛,看着大金小金哥俩抢菜斗嘴,也因唐恬讲的笑话弯眼遮唇。

    也许连他自己也没能提前预料到,这种浸入肺腑连呼吸都畅快的自由,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了。

    第111章

    十一月初, 柳丰村迎来了一场断崖式降温。前一阵还能穿柔软透气的秋衣,等北风一旦呜咽着刮起来,就不得不套上厚重的外袍了。

    不适宜出门闲逛的这两日, 唐恬帮廉哥儿整理了诉状,上头桩桩件件, 是他每看一次都会生一次气的程度。

    “你瞧瞧, 这做的还算是人事吗?!”小夫郎将纸张抖得哗哗作响, 以此来鸣他心里的愤愤不平。

    宋楚云揉他的头耐心安慰:“好了好了,知道你生气, 咱别使这么大的劲折腾纸张, 不然等下撕坏又得重写了。”

    不是他夸张, 这已经是唐恬写的第三份诉状了——前两份都在他的怒火下变得皱皱巴巴且全是窟窿眼儿, 摆上堂也不能当做有效物证使用。

    找县令府小公子开后门的路子是昨天通的, 等候传令上堂是今天等的。吃早饭时衙门来了人, 叫不用敲鸣冤鼓,单等那边知会到马娘子跟前,拿着诉状一起去过堂就行。

    前两日廉哥儿还为这事激动不已, 和唐恬商量届时在堂上要怎么告状。不想今日确切要去打官司的消息传来,他却平静得过分,没有表情的脸上浑然看不出半点喜忧。

    “是不是紧张了?”

    小夫郎用诉状换走了宋楚云端过来的热糖水,转而递到廉哥儿手边。

    “喝点热的暖暖身子吧, 甜食也能缓解些焦虑呢。”

    “多谢。”

    廉哥儿接过茶盏浅啜了几口,加了姜片的糖水入口微辣,回味却有阵阵红枣香甜。暖流涌进胃里, 的确让他四肢很快就热乎起来。

    “真好喝, 你也尝点。”

    “好。”

    唐恬依言坐到他旁边,两个小哥儿身量差不多, 并排挨在同一张条凳上也不会显得拥挤。

    “衙门的人走了快大个时辰了吧,有纪公子帮忙,咱们应当不用等很久。”

    “横竖堂是一定要上的,多等会子也无妨。我就怕等下与他们当面对峙,以马娘子那个跋扈脾性,你要跟着我受委屈了。”

    廉哥儿这会是冷静的,也正因为冷静,他考虑最多的不是自己的利益能不能得到保障,而是会不会牵连唐恬这样一个无辜的,真心帮他的人。

    “就事论事便好,没什么可委屈的。想当初我与周娘子上堂做公证,她那样蛮不讲理,在县令大人面前不也是大气都不敢喘,只能低头承认自己做过的恶行么?”

    唐恬拍拍他的肩,柔声道:“上了堂该怎么说你不用担心,有这份诉状在,哪怕我讲的不够清楚,县令大人一看就会全明白。噢对了楚云,你等会儿也会在堂下旁听吧?”

    小夫郎劝人挺会劝,话语里听不出任何担忧跟迟疑,可这些都得基于宋楚云在的前提下。做夫君的那个可以不上堂发言,但必须得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才行。

    宋楚云接收到他略带求助的目光,勾唇轻笑:“你第一次当讼师,我当然要在了。别怕,甜甜,按我教你的那样说,保管没问题。”

    唐恬原本还想用自己的胜券在握来安抚廉哥儿,叫人别太紧张,偏偏宋楚云不给他留面子,戳破他也是临时抱佛脚,刚趁夜向他夫君好一阵讨教的事实。

    惹得小夫郎气咻咻哼了声,脸一鼓不肯搭理他了。

    宋楚云刚准备凑上去哄,正巧小金叩响屋门:“主家,夫郎,衙门来人了,请二位陪同廉哥儿去一趟。升堂的时辰定在巳时,您可得快些着准备了。”

    “巳时?那不只有不到三刻的功夫了?”

    廉哥儿一楞,此刻才显出点小哥儿第一次上堂的慌张来。

    “小嫂子”

    “没事,有我呢。楚云,你先去套骡子,我们换身衣裳就来。”

    为了唐恬头一次讼师当的顺利,宋楚云还特地给他做了件新衣裳。

    深色的齐踝长衫勾勒出小夫郎的身形,平常披散一半的发髻也全梳至脑后。

    不知是不是黑色显瘦,发髻又全束起来的缘故。唐恬看上去像是拔高了半个个头,要是不笑,整个人瞧着莫名有种高岭之花的不可亵渎感。

    唐恬:“怎么样?衣裳合身不?会不会显得很外行?”

    宋楚云:“不会,非常合身,比正经挂牌的讼师还有气场。”

    唐恬:“真的?这可是我头一回以讼师的身份上堂状告,等下就按流程走,递上诉状然后等县令大人问话就可以了吧?要是这场官司能打赢呸呸呸,什么要是,一定能打赢,那咱们就救了个被婆家虐待的小哥儿。”

    “虽说放眼村里乃至镇上,有和廉哥儿一样遭遇的人不少。我们不能每个都帮衬搭救,可能救一个是一个,总不能让他们白受欺辱,觉得天道生来就是如此不公。”

    宋楚云:“嗯,你说的很有道理。”等下回来就穿这套试试。

    小夫郎哪里知道他夫君脑子里现在全都是不可描述,还自顾自地在为宋楚云的赞同而高兴。

    “那我们出门吧,可别叫马娘子先到,在堂前胡乱说话了。”

    “嗯。”——

    唐恬的这番担心倒也不算多虑,马娘子区区一介农妇,上了堂本该收敛性子,老实本分些。

    奈何她没读过书,因无知而涌起一股子底气,只以为是早上衙役说她刚花二两银子给宋冬生买来的小妾有外逃之嫌,还准备捋起袖子找纪远好生辩驳一番来着。

    “县令大人,您要给草民做主啊!那姑娘分明是我花了钱从贩子手里买来的,卖身契签的好好儿的,怎么会是邻村员外家逃出来的厨娘呢?”

    马杏芳是个粗人,不仅嗓门大,说话时还老喜欢伸胳膊拍手,像是一句话不对头就要跟人打起来一样。

    纪远让她吵的头疼,惊堂木拍了又拍。终于在拍响第三次惊堂木叫肃静时,衙役传报,上堂打官司的小哥儿来了。

    唐恬一上堂,旁观席里就传出阵阵私语声,有不少都是上一次看过宋楚云帮他状告周娘子的围观群众。这回唐恬不仅站在原告方,还是原告请来的嘴替讼师,如此身份加持,着实很难不让人感到意外。

    不过这阵私语很快就被另一种声音给替代了,百姓们看见廉哥儿脸上的胎记时,纷纷倒吸了口凉气,发出似惊讶更似嫌弃的低啧。

    唐恬立马朝廉哥儿看了一眼,所幸后者神情如旧,指尖攥得发白,却不见丝毫逃避之色。

    “参见县令大人,小人今日有冤情陈述,所告之人正是这位马娘子。她百般虐待儿媳,多次对人进行拳脚殴打,还刻意放任亲儿对儿媳施以欺辱,诉状小人已拟好,请您过目。”

    马娘子往日见多了廉哥儿穿打补丁的衣服,亦瞧惯了他畏手畏脚,一派小心谨慎的模样。方才见唐恬身边站着一人,腰板挺直,目不斜视,不成想竟是她花八钱银子买来的便宜儿媳。

    “你这良心让狗吃了的下作小哥儿!我说这几日你死哪去了,放着家里一堆的活没人干,合着是攀上高枝,学了这种嚼舌根的贱人本事!说!你到底使了什么歪门邪道,居然找人来状告老娘我?!我是少了你的吃还是短了你的喝了?啊?你个舌头讨阎王拔了的活哑巴,倒是说句话啊!”

    “马娘子。”

    眼见马杏芳要扑过来,唐恬反应极快,一把将廉哥儿拉到身后挡着。

    “这是在公堂,不是你自家小院,你有什么不满只管向县令大人陈述就是。当堂就敢动手,你不把我们这两个原告放在眼里便罢,难道连县令大人你也不尊重敬畏了吗?”

    人群里宋楚云因他这话露出点点笑意,昨晚才给唐恬提点过,必要时可以将矛盾转移,实现借力打力。

    从现场表现来看,唐恬一点就透,真是只聪明好学的乖崽崽。

    纪远本就不甚耐烦马娘子吵嚷半天,粗略看完诉状后更是脸色大变,将纸张往案桌上重重一拍:“公堂之上,岂容你这般胡闹!来人,将他们二人分开,被告马氏,若你再敢当堂咆哮,对原告施以暴行,休怪本官立刻将你收押后审!”

    县令大人说话还是管用的,马杏芳再怎么跋扈豪横,也不敢继续挑衅父母官的威严。她狠狠剜了唐恬和廉哥儿一眼,不情不愿的退到左侧去了。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小哥儿是个没爹娘的野种!他那猎户养父好赌,没钱还账才把他抵押给了我的。我这人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想着我儿冬生身边没个可心的人,就做主将他收了房。我也不知道好好的他教唆旁人来状告什么,我想既然是我们家的家事,不如先让我把他带回去,免得”

    “一派胡言!”

    小夫郎还是年纪轻,沉不住气,听马杏芳有大事化小往家事上扯的意图,一时没忍住怒气,直接打断她的话给呵斥了回去。

    “肃静。”

    纪远不怒自威,一记惊堂木拍下来,也逼退了唐恬的满腔怨怼。

    “事实如何本官自有判断,你既出任讼师就该清楚规矩。本官没问便无需你作答,等被告陈述完再由你发言。”

    “是”

    纪远这话一出唐恬就知是自己冒进了,他下意识看向人群角落里的宋楚云。几乎同时,他就得到了一个满含鼓励和温柔情意的眼神。

    慢慢来,别着急。

    唐恬看出宋楚云给他做的嘴型,心下一暖,也不过度急切想要陈述出廉哥儿所受的欺辱折磨了。而是退到一旁,冷眼旁观马杏芳怎样为自个儿曲委辩解。

    第112章

    有关马杏芳和她儿子宋冬生所做的种种恶行, 诉状上写得一清二楚。纪远审案向来讲究证据,不会单凭一张纸就敷衍定罪。

    是以宋楚云和唐恬也早有准备,大鑫对马道那块比较熟, 找人打听了两日,说动几个心善的农夫来出面当人证。

    另外还去找了趟葛大夫, 请他给廉哥儿诊脉, 开具一份小哥儿落胎后身子受损的病历单子。

    有诉状、有人证、物证, 不管马杏芳说的再动听,也无法欺瞒纪远分毫。只是这个一心为民的父母官在看全诉状内容后也免不了暗生自责, 淮昭镇内民风淳朴,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竟会有这种极度无知且过分恶毒的人存在。

    “马氏, 你既口口声声说不知道他们来状告什么, 那本官便说与你听。廉哥儿并非是没爹没娘的野种, 相反,在丢弃他的襁褓里有他生身父母放置的一封手信。他本姓齐,单名一个悦字, 之所以改叫廉哥儿,是因你自觉花八钱银子将他买来,价格低廉,才以此为称。”

    “他嫁给你儿宋冬生, 身为儿媳,帮婆家扫洒干活本算分内应当。可你却将所有的活都交给他一个人干,稍有不顺意, 非打即骂。你嫌恶他脸上有胎记, 恐污你家名声,不许他白天出门, 常让一个小哥儿大半夜独自进山挖笋砍柴。马氏,本官以上所言可有差错?”

    纪远声线沉着有力,能将话语完美灌进每一个围观群众的耳朵里。不等马杏芳开口分辨,堂下就自发分成两派,一派以能感同身受的小哥儿为主,另一派则以事不关己的汉子为主。

    “真可怜啊,大半夜的一个人进山,就算不是去挖笋砍柴也怪吓人的。谁知道山里边有没有野兽呢亏得她自己也生养了孩子,要是这小哥儿被豺狼给吃了,他爹娘泉下有知,该有多心疼啊。”

    “此言差矣,哪家的小哥儿嫁了人不用干活?不就进山砍个柴而已嘛,我们男人能做的事,小哥儿就不能做了?”

    “人家说的是砍柴的事吗?黑灯瞎火进山,就算是好手好脚的汉子也会害怕吧?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那么有本事,那以后你进山砍柴专挑大半夜去呗。”

    被怼的那个汉子无话可说,只能扯些有的没的给自己找找面子:“就算马娘子做得不应该,那他也不能领着人当堂状告啊。我看他压根就没拿马娘子当婆母,幸好这不是我的夫郎,要是我以后娶个夫郎敢不听我老娘的话,看我不大嘴巴子抽死他。”

    “我呸,就你这德性有没有小哥儿愿意嫁给你还两说呢。要不是马氏倚老卖老,为母不慈,谁吃饱了撑的要上堂状告她?像你这等没脑子的愚孝之人,在这听官司也不会听明白的,不如早点回去当你老娘的乖乖儿去吧!”

    “你——”

    “衙门重地,禁止喧哗!”

    要不是当差的衙役看情况不对适时制止,恐怕那小哥儿跟那汉子要当众打起来。

    小哥儿气到眼红,被同伴拉到身边安抚劝慰,汉子则骂骂咧咧一头扎进男人堆。

    直到堂下恢复安静,纪远才冷喝道:“本官的话你还尚未回答,马氏,本官以上所言可有半句冤枉了你?”

    “大、大人英明我对这个儿媳不满意,有时候待他是有点不好。但我那是为了磨练他的性子,大人您不清楚,这个哥儿一贯好吃懒做,气性又大,稍微说他两句立马甩脸子就走。我也是身为婆母没办法,他从小没娘亲教导,我要再不教他,那不是白让旁人看我们家笑话了吗?”

    马杏芳这会儿可算有点眼力见了,收敛起她那粗鲁的农妇做派,开始装起了可怜。

    “既这样,本官听了你分辨,自当也要听听原告如何分辨。唐讼师,就方才马氏所言,你有什么话要替原告表述的?”

    唐恬听马杏芳颠倒黑白半晌,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他定了定神,作揖一礼道:“回大人,马氏刚才说她身为婆母,应对儿媳行教导之责。那么请问大人,按照律法,本该怎么施教?又该如何引导?”

    正常升堂,除了原告和被告会各带一名嘴替讼师外,主审的县令大人也会派遣专人回答这类问题。

    马杏芳来的匆忙,没有带讼师在唐恬意料之中。但本该由衙门老主簿来翻查律法进行解答,而林青烜顶着张木头脸出现在就真在唐恬的意料之外了。

    小夫郎这次都不用扭头去看宋楚云,拿脚丫子想也知道这肯定是他亲亲夫君的手笔。

    ——怕他查不全律法大典,专门安排个自己人来敲边鼓。

    要说林青烜话少可脑子好使,听唐恬发问,脱口而出便道:“小哥儿出嫁为媳,当家主母可对其违矩行为进行口头劝诫。若多次劝说无果,且在儿媳犯了实罪的情况下,准许休妻。”

    这番话以马娘子的文化水平听的可谓一知半解,不过她耳朵长,听到了那句‘犯了实罪’。

    “对对对!这位官爷说的没错,我说了他无数次可他从来不听,还敢跟我犟嘴顶撞。这样不尊敬婆母,求大人赶紧判他死罪!”

    马娘子一言出,堂下瞬间响起阵嗤笑骚动,其中一位宋姓男子,更是牙花子都快龇到后脑勺了。

    唐恬也是一整个无语住,像看傻子似的看着马杏芳。

    “你、你们都这样看着我干什么?难不成我说的不对?廉哥儿嫁进我们家这么久,哪一点做到他身为儿媳该做的事了?”

    “问了回答,没问闭嘴。”

    林青烜才没有唐恬的耐心,肯跟马娘子在嘴上来回周旋。尽管上头坐着他未来老丈人,但该怼人的照怼不误。

    “你也听到了,若廉哥儿哪里做的不对,你可以口头劝诫,再不行按律法休妻就是。你有什么资格殴打他?又凭什么拿他当货物售卖?你张口闭口说要教导人,有这个闲工夫来教导廉哥儿,就不能把你自己的儿子好好教导一下吗?”

    唐恬一下子抛出两个信息点,弄得马杏芳原地愣了楞,不知是该先为宋冬生抱屈,还是先反驳她哪里把廉哥儿当货物售卖了。

    要说前者,顶多是她没把儿子教养好,不管束亲生的却管束外面买来的,最差的结局大不了就是没有好人家的哥儿、姑娘肯给宋冬生做二房。

    但那也不要紧,反正她已经从贩子手里买来了个姑娘。

    可后者买卖已婚人口的罪名显然比前一个要重,尤其是出售正妻,连马杏芳这种大字不识一个的人都晓得是要吃牢饭的。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明明是这死哥儿自己跑出去几天不见人影,我都还没告你们拐带人口,你倒先冤枉起我来了?!”

    马娘子做梦都没想到那张地契的本质竟是一张卖身契,这会儿还底气十足,对唐恬大声嚷嚷。

    “你要说我把廉哥儿卖了,你有证据吗?你拿出证据来!”

    “回禀大人,证据在此,请您过目。”

    唐恬一个白眼噎得马杏芳熄了火,只能求锤得锤看着他呈上地契。

    宋楚云字迹洒意工整,下边还有宋冬生鬼画符一般的画押签字。两者对比分外清楚,显然该物件不是伪造出来的。

    婆母不善待儿媳这点纪远忍了,找黑贩子买小妾这点纪远也忍了。可人家好好的一个正妻,就这么被当货物随意售卖,他身为父母官怎么能放纵容忍?

    “马氏,你可知罪?!”

    马杏芳还在疑惑怎得纪远看了那纸上的内容突然就变了脸色,被怒斥一声,吓得腿一软,噗通就跪在了地上:“草民冤枉!草民冤枉啊!”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喊冤枉?来人!堂下宋冬生何在?!”

    看押相关证人的衙役道:“禀大人,疑犯宋冬生在此。”

    “提上来!”

    纪远一声令下,宋冬生立刻被两名衙役押着双臂推到堂前。

    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二愣子,见马氏吃了亏,既不敢言语为她声辩,也不敢承认自己在没看懂地契内容的情况下就签了字。

    县令大人还尚未喝问,宋冬生就吓的两股战战,像滩烂泥一样缩成一团。

    廉哥儿此刻再看到他名义上的夫君,只觉得胃里翻涌,一股恶心之意猛然冲到喉间。

    “呕”

    “廉哥儿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没事”廉哥儿回握住唐恬的手,示意他只是单纯被宋冬生给膈应到了,起了些生理反应而已。

    这场状告,不仅是要状告马氏为母不慈,,恶意刁难,更重要的是他要与宋冬生划清界限。这个猥琐又阴暗的男人,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与其有任何瓜葛了。

    该唐恬上呈的事具已说清,现在就是等纪远下令审判,要给马氏何样的惩罚。

    而宋冬生这边,廉哥儿所受的折磨跟委屈,恐怕只有他这个当事人才能说清道明。

    唐恬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默契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廉哥儿上前两步,垂首拜倒:“禀大人,草民有冤,要再次状告宋冬生。他以夫君身份,多次对草民施以猥亵逼迫,并且身负人命,曾害死草民腹中胎儿。恳请大人让草民陈述冤情,草民愿以小哥儿的清白和颜面起誓,所言句句是真,若有半句虚假,日后必下拔舌地狱。”

    第113章

    廉哥儿都这样赌咒发誓了, 不论如何,纪远都觉得有必要听听他没说完的事实。

    “你只管道来,若冤情果真, 本官定会为你做主。”

    “多谢大人。”

    廉哥儿沉息垂首,而后缓缓脱去外衣。要知道一个小哥儿当众脱衣裳, 露出胳膊和小腿, 是件及其失礼的事。

    脸皮薄的书生郎忙不迭抬袖捂眼, 唯恐被搅乱了圣贤之心。只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汉子,才专注精神, 搓着手掌盼人再脱掉两件去。

    廉哥儿的神情始终没什么变化, 他穿着单薄的里衣, 将袖子反卷, 露出身上大块颜色清晰的伤痕。

    “啊”

    唐恬见状着实愣了一下, 那些伤他早给人备了药, 叫好生涂抹疗养着的。想来定是廉哥儿怕上堂时伤痕愈合,不足以做为证据来状告,所以才刻意忍着疼没肯上药吧。

    廉哥儿的肤色算不得多白皙细嫩, 可纵使这样,那或青或紫的瘀伤连接成片,入眼也十分令人咂舌。

    “如大人所见,这位男人是我夫君。曾几何时, 我把他当作我一辈子的依靠,想着此生嫁他为妻,便会忠他至死。而现在, 我却不得不站在这里, 以原告的身份向您申诉我的委屈了。”

    “我知道他厌恶我脸上的胎记,觉得恶心, 所以刚嫁给他的时候他连根手指头都不愿碰我。是有一次他喝多,不清醒之间,才勉强跟我圆了房。我那时竟以为这是个良性的开端,想着等时日再长些,他会看见我的好,拿我当夫郎对待。”

    廉哥儿说到这里,脸上泛起丝悲凉的冷笑:“老话常说有其母必有其子,宋冬生就和他娘亲一样,薄凉、冷血、恶毒、自私。他在马娘子的教唆下,将我当成他泄欲的工具,每次同完房,我身上都到处是伤。”

    “他用鞭子抽过我,用蜡油烫过我,用烧热的刀一笔一划在我腿间刻字。他说那叫情趣,怨我不懂,不能用一张漂亮的脸,甜美的笑给他看。”

    唐恬明白他一个小哥儿将这种事公布与众需要多大的勇气,这豁出去的不仅仅是他的尊严,还有只身敌对封建糟粕的决心。

    堂下有阵阵凉风袭来,人群里不知是谁递上一件厚实的大氅,唐恬接过,替那人盖在廉哥儿肩头。

    “还撑得下去么?”

    “我没事”

    廉哥儿强撑着勾勾唇角,手指攥得死紧,嗓音却愈发坚定起来。

    这一切都被纪远看在眼里,他眉结深锁,眼底流露出被触动到的深切不忍。

    想他膝下就纪思年一个小哥儿,要是出嫁后如这般遭受婆母刁难、夫君欺辱。那他宁肯拼着这个县令不做,也要亲自手刃那一家子为纪思年讨个公道。

    可怜廉哥儿父母早逝,更没有亲眷能为他出头。若非唐恬和宋楚云有胆识有情义,不知廉哥儿的凄惨日子还要这样熬过多久。

    “罪人宋冬生对你施以的恶行本官已大致知悉,只是要定他的罪,还得细说说他加害你腹中胎儿的事。近来气温骤降,你身上又有伤,本官特许你坐下回话,不必站着说了。”

    纪远微微颔首,衙役立马搬来张椅子放在廉哥儿脚边。他垂首以示感谢,却仍坚持挺直腰背。

    “大人的好意草民心领,可草民是在代尚未出世的孩儿状告,请大人准许草民,与宋冬生当面对质。”

    一句罪人就已经说明一切,要定的无非是轻与重。

    宋冬生早被压上堂的架势吓得腿软,此刻对上廉哥儿满含恨意的眸子,又气恼又心虚,半晌打牙缝里憋出来一句:“你这个贱人”

    廉哥儿压根就不想接他的话,兀自道:“你还记得吗?你碰过我没多久,我就有了身孕,大夫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我以为就算你不待见我,可看在我怀了你亲骨肉的份上,对我会变得温和一些。”

    “我真没想到,你不但不会成为一个好丈夫,也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好父亲。他那么小,在我肚子里才刚刚四个月啊,你怎么狠得下这个心,将他活生生踹死在我的肚子里?”

    一言出,满场哗然,连几个站在宋冬生这边指责廉哥儿不该告婆母跟丈夫的汉子也临阵倒了戈。

    “啧啧这还做的是人事吗?他的亲生孩子哎!竟是被当阿爹的给生生踹掉了。这种男人凭什么有后啊?依我看就该让他断子绝孙,以后死了也没人抬他入土。”

    “就是!白瞎一个哥儿为他受生育之苦,也幸亏这孩子没出世,要生在这样的家里,不是又被残害了一生吗?”

    “你们不懂,小哥儿身子不比姑娘家,有孕本就更辛苦。倘若不当心小产了,不调养好留下病根,可是很容易出人命的。”

    宋冬生歪的地方离人群最近,这些话自当全数都听进了耳朵里。随着谈论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刻薄,他男人无聊的自尊心深受打击,终于是忍不住了。

    “你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明明就是那个贱人自己不争气!孩子怀在他的肚子里,他保不住,管老子屁事!”

    “是啊!是我不争气,孩子怀在我的肚子里,我没保住。可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保不住?!自从我嫁到你们家,吃过一顿像样的饭?穿过一件不带补丁的衣服?我有身孕初期反应大,从早吐到晚,你嫌我吵人,骂我矫情,日日赶我到外边守夜!”

    “马娘子呵对,马娘子倒是真心疼他的孙儿,怕我身子骨差,等来日生产时会胎位不正,便成天拿棍子逼着我干活。她也是生养过孩子的人哪,难道会不明白胎气不稳的痛苦,也不明白光靠干活不能强身健体的道理吗?!”

    廉哥儿说到情绪激动处眼眶泛泪,他不躲不闪,直面迎上宋冬生的无能怒吼。

    纪远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惊堂木重重一拍,冷喝道:“马氏,原告此话,是否属实?”

    事到如今,马杏芳就算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了,她没法保全宋冬生,能做的只有把罪责全揽在自己头上,好给儿子争取宽大处理。

    何况这确有其事,县令大人明断之下,岂容她撒谎隐瞒。

    纪远一见马杏芳这样子心下就有了判断,也不等她把借口编完,抬手就往下扔出两只令签。

    “恶毒泼妇!你且等本官料理完你那为夫不仁的儿子,再来料理你!”

    其实廉哥儿想控诉的已经没有太多了,他缓缓心神,垂下眼睑道:“我受你们母子虐待,原本以我自身的体格是能够产下那个孩子的。可惜我白日要听婆母差遣,忍着孕吐难受做饭洗衣,晚间要伺候夫君,如下等仆役般跪在地上给他洗脚。那日我肚子疼到站都站不稳,被黄汤灌昏了脑子的宋冬生一脚踹倒在地,从此我与那个孩子的缘分具成泡影。”

    “我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啊,哪怕粗茶淡饭,手头拮据。我这一生从没有被人好好关怀爱护至终,这一次状告,我不止是为自己,更为了万千跟我有一样遭遇的姑娘、小哥儿们。”

    “我相信天道不会如此不公,路既已摆在面前,只要你们不怕途中困难,就一定能到达最好的终点。”

    廉哥儿这话说出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那些旁听的姑娘、小哥儿们无一不被他的话激励,纷纷自发鼓起掌来。

    好些汉子也被他敢于状告的勇气折服,拿起菜篮子里的土豆、菜根,狠狠砸向那一对母子。

    这场官司的结果便昭然若揭。

    纪远由着旁听的百姓们发泄怒火,勒令衙役压着宋冬生和马杏芳,不许他们躲到角落牵连无辜。而他仔细整理好所呈上来的证据,当堂拟定下对这二人的严厉惩罚。

    “传本官命令,即日起,解除廉哥儿和宋家的姻亲关系,恢复自由之身。马氏因为母不慈罪、无辜伤人罪、教唆施暴罪、数罪并罚,下令痛打五十大板,看押收监。三年刑满后才得以释放,且释放后不许留在淮昭镇。除此之外,马氏还应承担廉哥儿的医药费及疗养费,再给其二十两银子做安顿赔偿。”

    “至于宋冬生,身为丈夫,婚内却多番猥亵逼迫,致使廉哥儿痛失腹中胎儿。对人欺凌折辱,施以暴行,还随意售卖。本官判其痛打八十大板,行宫刑,面部刺字,等第二年开春,发配去服劳役。”

    “最后”

    纪远话头顿了顿,目光扫向堂下一脸木然的三舅舅:“此等恶行,宋氏主家宋正民虽未曾直接参与,但这两人一个是你发妻,一个是你亲儿。没有管治内室和教育子女的能力,纵容他们做恶,本官下判,将你驱逐出淮昭镇,名下房屋抵换成钱,一半给廉哥儿补偿,另一半你拿着,去外乡自行安顿吧。”

    纪远做事向来利落干脆,令一下,衙役们就抬上刑具,把马氏和宋冬生反压在地上。

    “给本官重重的打!”

    “是!”

    衙门里的板子是两掌宽的厚实木板,落在肉上就能听见声声闷响,不消三下打得马娘子和宋冬生哭爹喊娘,一个劲的哀告求饶。

    廉哥儿默默看着,既没有夙愿了结的畅快笑意,也没有半分残酷刑罚之下的怜悯。

    他的眼神那样平静,好像一湾很久很久没有流动过的清泉,正在缓缓恢复生气。

    等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泉里会荡起碧波涟漪。

    第114章

    这场历时七日筹备期的上堂状告终于圆满结束, 纪远对马氏和宋冬生的惩处不仅大快人心,临了还给众人带来了一点意外之喜。

    马杏芳生怕宋冬生挨不住衙门的大板子,哭嚎着把罪行全都往自己头上揽。她要不提还好, 一提纪远才想起刚刚被气忘了的一茬事。

    “哦对你从黑贩子手里买来的那个姑娘,是隔壁镇贾员外家的厨娘。本来人家也是签了卖身契的, 那姑娘一次外出时叫贩子绑了, 又重新给拐卖到了淮昭镇。”

    “按律法, 你这属于助纣为虐,本官该判你从犯非法拐卖人口罪。光是收监太过便宜你, 等三年牢狱刑满, 本官会将你上奉州府, 以兹奖励有功之士。”

    上奉州府是处置那些不足以判定死罪的犯人的常见手段, 也就是说本来马氏蹲完三年牢狱可以恢复自由身, 出去另谋生路。

    但现在她被内定为下等奴仆, 等州府做主,奖励给为百姓有功的官员名士,成为他们家里的家奴。

    这种人与正经牙行里买来的下人不同, 人身安全是没有任何基础保障的。做得好能称句戴罪立功,要是偷懒耍滑不听使唤,主家甚至有权利将其乱棍打死。

    曾经蛮横跋扈眼睛长在头顶的马娘子,日后要成为低等下贱的奴仆, 真是想想都让人觉得很爽。

    唐恬当初被判定跟周娘子划清界限时都没这这么开心,这会儿见马杏芳被打得凄厉哀嚎,不觉心底升起一股子快意。

    “马娘子, 县令大人英明公证, 你要还有什么冤屈只管倾诉,想来县令大人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马娘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本想减轻儿子的罪过,没想到把自己也给搭了进去。一时气急攻心,狠狠喘了两下粗气,白眼一翻便当场晕过去了。

    纪远才不管这些,令人拿水浇醒她,仍旧继续行罚。

    不想马娘子梗着股气,睁眼看见唐恬两手抱臂,好整以暇。没清醒几瞬,再次翻着白眼不省人事。

    “大人,看来光浇凉水不够啊,要不您遣人浇点滚水试试?”

    难得小夫郎这样坏,堂下的宋楚云无奈扶额,唇角扬起丝宠溺又欣慰的笑来。

    衙门的板子以惩罚为主,要一次性打完这五十大板,只怕会活活把马杏芳打咽气。旁观的百姓们数着数看完今日份的十五大板,而后在衙役的疏散下纷纷各回各家。

    廉哥儿也逐渐从激动过后的冲击中缓过神来,连握上唐恬的手都有些颤抖:“我们成功了”

    “是啊,我们成功了。”

    唐恬以手借力,轻轻环抱住他。

    “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去过你向往的平静生活了。可以自由的穿过大街小巷,去看春夏秋冬的不同美景。你别哭值得你期盼的美好时光,它们正在慢慢到来呢。”——

    这件事情圆满解决完,因为还要等马娘子的赔偿款下发,所以廉哥儿还得在柳丰村再待上一段时间。

    原本他决定回去住,就是回之前那个所谓的‘家’里。可唐恬不愿他勾起不好的回忆,便诚心留他继续住在小院。

    “你在这住多好呀,吃喝都不愁,闲了还能教教我手艺。等衙门把钱送来,我和楚云帮你去寻个合适处所,别离我太远,什么时候想我了,就窜个门来吃两顿饭。”

    廉哥儿是真心喜欢他们小院的氛围,也十分舍不得离开小夫郎。只是眼下,还有件重要的事在等着他去做。

    “小嫂子别打趣我了,你那样聪明,我的手艺你才看了看就全都学了去,哪还有什么能教给你的?后日是我养父的祭日,他生前我曾允诺过他,等他百年之后会为他扶棺发丧,我想着事情已经结束,就不过多计较以往的恩怨了。近来气温陡降,不趁这个时节进山,等再冷一些里头结了冰,路会更加不好走。你不必担心我,我去曾经住过的屋子前转一转,给他上柱香就回来。”

    到底是父子一场,纵然狠过心用他换取赌资,可时过境迁,唐恬也没有权力去阻止廉哥儿的决定。

    “那好吧山里冷,你带件厚衣裳去。你一个小哥儿势单力薄,独自进山千万要注意安全。里面气温比外头低,你别在那待太多日子,我留些糕点,等你回来一起吃。”

    “好。”

    唐恬细细交代完一阵,却还是有点不放心。在屋里小陀螺上身般转来转去,一会儿找包袱给他装干粮,一会儿又去组装宋楚云改良后的棍儿枪。

    “喏这个给你,拿着路上吃吧。”

    小夫郎那边还埋着脑袋在准备行装,倒是大金的赠礼先到了。

    比刚来时体型健硕一倍的汉子此刻面露臊红,不太敢和廉哥儿对视,就略带些慌张的把烙饼往他手里塞。

    “我自己烙的,赶时间可能有些硬,你就将着吃吃。”

    廉哥儿在这住的时日不长,和大金的交集也甚少,唯一的印象就是这个汉子憨厚又老实,会做许多美味下饭的菜肴。

    “谢谢你,大金哥。”

    廉哥儿一声轻软的道谢让大金脸颊更红了,粗糙的汉子说不来什么委婉动听的话,只是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脚尖给盯穿。

    “嗐这有什么可谢的,举手之劳而已,你不嫌弃就好不嫌弃就好。那个、外头还有很多活儿等着我干呢,我就先出去了。你、你路上小心着些,要是忙完那边的事”

    大金生性嘴笨,一着急脸颊红的似是能滴血。

    查出端倪的宋主家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推波助澜的好机会,尽管他也不知道大金是何时瞧上了廉哥儿,但这份纯粹而莽撞的感情,总该有个正面回应。

    “大金是想问你,忙完那边的事,你还回来吗?”

    “不、不、我没有”遭宋主家戳破心思,大金越发不敢抬头了。但若仔细观察,便能看见他的耳朵像极只兔子,竟然可以高高竖起来听人回话。

    廉哥儿仿佛被他的真挚纯情所触动,荡出抹灿烂笑意:“会的,等给养父上完香,我就回来。”

    大金如愿得到回答,也顾不上遮掩窃喜的表情,嘴一咧,就傻笑着飞快跑远了。

    满屋里只剩一个不明所以的小夫郎,对着垂眸沉思的廉哥儿和笑得像只狐狸的宋楚云疑惑不已。怎么他收拾个行囊的功夫,就凭空出现了一包这么老大的烙饼呢?——

    廉哥儿着急进山,来不及吃晚饭就踏上了路程,因而晚饭又是常规的两主两仆。

    算起年龄来,小金只比他哥小几岁,要不是先前手头太过拮据,连温饱都成问题,如今这哥俩早该都各自成家立业了的。

    晚饭时分正是八卦的好时机,宋楚云递过去只油光水滑的鸡腿,以此作为打听内幕的交换条件。

    “来吧,玩一场坦白局,请老实交代一下,你究竟何时瞧上廉哥儿了?”

    一言出,桌上除了问话的和被问的,同时抬起两双闪烁着清澈的愚蠢的眼眸。

    小金:“你们在说啥?”

    唐恬:“他们在说啥?”

    “主家,好好吃着饭呢问这些作甚?”

    大金耳根瞬红,筷子戳着碗,把里面的土豆全捣成了泥。

    “别来这套,怎么?敢做不敢当啊?给人送饼的时候不是挺勇敢,现在这都没外人反倒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不是不好意思唉,怎么说呢,我只是觉得廉哥儿挺可怜的。我和小金还有您跟夫郎可依靠,他什么都没有,要是能对他好点,那就对他好点吧。”

    “你有这心自然是好的。”

    宋楚云微微正色:“大金,你现下尚未娶妻,他更是刚脱离一段不健康的姻亲关系,论起来你们的确都无牵挂不假。但廉哥儿终归嫁过人,曾经有过身孕,对此你心里可会有疙瘩?”

    “嫁过人又怎样,要不是迫不得已,我想他定然不会愿意跟那个畜生有所往来,有身孕也不是他能自主选择的。人活在当下不就好了,过去的事,我怎有资格对他评说介怀。”

    宋楚云知道大金活得通透,却不想这一年多他变得愈发洒脱,很有点万事从心,不拘世道的格局。

    “很好,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别的不提,若你想追求廉哥儿我第一个支持,不过不能追太紧,还得看他自己的意愿。你是个踏实善良的人,要是廉哥儿对你也有意,我想你定能做到弥补宋冬生对他的伤害,让他余生有人可依。”

    宋楚云这番话简直说到了大金心坎里去,几日短暂的接触必不会让他对廉哥儿产生何等深厚的感情。

    可他身为老宋家的下人,在情窦初开时不但被主家支持自由恋爱,还被鼓励去追求一个世俗所不能接纳的小哥儿。这份宽容大度怎能让他不诚服,这份尊重理解又怎能让他不感动。

    “主家!”

    大金一激动还哽咽起

    来,捏着啃了一口的鸡腿隐隐有嚎啕大哭的趋势。

    “哎哎哎!打住打住!控制下你的鼻涕不要淌进碗里,怪膈应人的,你不吃我们还吃呢。”

    宋楚云忍不住笑骂,一手一个按下两颗看热闹都看不明白的脑袋。

    “大人聊天小朋友不要参与,认真吃你们的饭。”

    唐恬:“所以你哥为什么会为廉哥儿哭的这么伤心?”

    小金:“不知道,估计是在心疼廉哥儿走的急,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鸡腿吧。”

    第115章

    除了廉哥儿走的那日出了点太阳外, 之后两日天色一天比一天暗沉,才临近十一月底,就已然有要下雪的架势了。

    土地僵冻, 村里的农户几乎都停了活儿,一家子缩在屋里烧柴取暖。好在宋楚云手脚快, 赶在月前就把土地都给开垦了出来, 大棚一搭倒没怎么耽搁撒种。

    周边人家的安静氛围愈加衬出宋家小院的热闹, 从大清早开始院门口就围满了人,直到午时还没散去。

    “大伙儿别挤, 大伙儿别挤!你们按顺序排好队, 识字的先到旁边去领纸, 把你们要说的话统统写下来!”

    唐恬因着这一次上堂打官司且大获全胜, 在村里又火了一把。不仅村里的小哥儿巴巴找上门来, 连镇里的也慕名而来了不少。

    来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小哥儿, 一涌进院子就开始哭求唐恬为他们做主,声泪俱下述说着在家里受到的偏颇委屈。

    小夫郎没法,只好让大金搬来桌椅, 安排小金维持秩序,另外再抓了宋楚云和大鑫两个壮丁,两人一左一右负责记录跟摘重。

    大鑫勉强能认得几个字,按小哥儿的发言对照唐恬列出来的条例进行对比。

    符合较多的就指引人进一步上宋家夫郎那里叙述详情, 若只是抱怨日子难过的,则婉言劝说找个人少的角落哭完继续回家去缝衣裳。

    经过一上午的筛查拣选,真正值得打官司的人其实尚不足三个, 剩余大部分都是小打小闹, 单纯找个地方发泄下心中不满而已。

    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小哥儿是来捞自家男人的,被宋楚云揪出来询问详情后, 方得知是小夫妻吵架遭夫郎赶出门,拉不下面子回家,把这当受气者保护协会来投靠了。

    “我再说一遍,我们这里不是衙门,也没有专业的讼师,更不会插手别人家的家事。大娘,您家老头儿总给隔壁寡妇挑水这茬儿找我们真的没用,以及您扬言要把寡妇家的水桶偷偷打烂那也不归我们管。损人钱财咱不提倡哈,毕竟也不全是寡妇一个人的错。”

    “这位汉子,你说话就说话别翘兰花指,你刚说什么来着噢,对,你家夫郎脾气不好,常常一生起气来就不给你做饭吃,问我能不能帮你递张诉状把他请到牢里住几天。这个是不行的噢,你要是想每天都吃上饭的话,建议自己到牢里去住,表现得好说不定能按时管三餐呢。”

    “来来来搭把手,把那位拄拐杖的大爷扶到跟前坐下。您说啥?噢您就是给隔壁寡妇挑水的那位大爷啊。嗐!真不是我说您,身子不好就别干粗活,瞧您这身残志坚的倔强劲儿。那寡妇有什么好的呀,等您入土了大娘不也成寡妇了么?哎哎大爷您别走啊,您拐不要了?”

    一整个上午宋楚云都沉浸在他自己的单口相声里,递诉状的人来时都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走时个个都翻着白眼、骂骂咧咧。

    仅凭一人之力打发走数十倍的热心群众,并且全程没有一句劝说是重复的,此等怼人功力不得不让唐恬竖起大拇指。

    “呼累死了,今儿人比昨天还多,瞧瞧这诉状,多的桌上都快堆不下了。”

    小金维持秩序免不了要跟爱插队的大娘们争吵,比嗓门压根比不过,属实是单方面挨骂挨累了。

    唐恬也起得早,早饭没吃就被满院子的人包围,这会儿中场休息,那些来寻求帮助的小哥儿们都各自回家的回家,去啃大饼的啃大饼,总算给了他一点喘息之机。

    “来,我煮了红枣茶,趁热喝两口润润嗓。锅里还有焖好的炖肉,肥的我都给挑出来了,瘦的拌点汤汁就很下饭。”

    宋楚云端上满满一锅冒热气的炖肉,鲜香扑鼻的味道瞬间勾来三颗淌口水的脑袋。

    “哇,好香啊!”

    唐恬眼里冒起小星星,不知是不是被炖肉香迷糊了,踮起脚就在宋楚云脸上吧唧了一口。

    “夫君,你真厉害!”

    可不是嘛,围着宋楚云的人不比围着唐恬的少,他不仅按照顺序挨个给人怼回去,还抽空去弄了顿午饭。

    对比小夫郎费一上午口舌,讲的嗓子都冒烟了才安抚掉四个小哥儿,老宋头厉害的真不止一星半点。

    被不被夸宋楚云不在乎,他只担心唐恬身子吃不消:“还傻乐呵呢甜甜,这两天饭没好好吃,瞧着脸颊都消瘦了。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到底不是专业的。这样吧,吃过饭我出去一趟,给咱请个外援来?”——

    院子里这么一大帮子人,还是要想个法子好生安置的。否则时日一久,先不说有没有那个精力去应付,就是家里几个人都锁着脚离不开,很大程度会影响到正常生活。

    这个外援人选宋楚云早有定论,要能设身处地为姑娘、小哥儿们考虑,还得是专门的讼师,要有一定上堂申诉的经验,最好还能做个顺水人情。

    宋楚云一骡杀到白儒书斋的时候阮清荷正在案前整理卷宗,大半年不见,她跟记忆中的没甚区别。一袭黑衣,神情严肃,只在看见宋某人的俊朗笑脸后,才露出点小女儿家的娇怯来。

    “宋大哥你怎么来了?”

    “好久不见啊,阮姑娘,在下有点小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手头上的案子多不多,可否愿意相助?”

    “宋大哥说笑了,我一介女流能承接什么大案,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官司,因收费价格低廉,勉强混两口饭吃。”

    阮清荷这话倒也不完全算谦辞,她虽说在白儒书斋挂牌,但一般的重案要案是落不到她手里的。大抵是人固有的观念在作祟——男子生来沉着冷静,两方对峙起来,就比情绪化的姑娘家占优势。

    “阮姑娘切莫妄自菲薄,既能当挂牌讼师,你身上必有过人之处。况且宋某委托的事还必得你来才行,书斋的规矩我大不懂,你能自己接案子么?”

    阮清荷听到他问能不能私接案子时短促一愣,旋即很快反应过来,清浅一笑道:“贵夫郎前一阵替小哥儿上堂状告,在整个镇里传为佳话,宋大哥可是想让我替那些哥儿做主,专为他们打官司?”

    “阮姑娘冰雪聪明,你是个姑娘家,能感同身受他们的辛酸苦难,天然的就比旁的讼师有说服力。况且宋某说句不中听的话,世道如此,姑娘、小哥儿本就是弱势群体。若以你为代表,号召力会更大,那些原本不善言语的人也能找到一线希望,敢于用律法维护自己的利益。”

    这事阮清荷其实很早以前就有想法了,奈何她一个人的力量太微弱,掀不起什么大风潮。

    现下有成功的案例在前,又正是官司刚打完的高度议论期,要是能将这个风潮开辟成熟,也不失为一件流芳义举。

    “宋大哥有心怀百姓的侠士风范,清荷敬服,若有什么需求您尽管说,我必尽全力相帮。白儒书斋只是个挂牌名衔,无所谓私不私接案子,反正每笔辛劳费里我都会抽取一部分充作场地税钱。”

    这是应该的,用了这里的房屋和纸笔,辛劳费自然该收多少就收多少。

    宋楚云微微颔首表示应肯:“你既这样说,那我就讨些名帖回去了,估摸最快在明日,就会有人上门来拜访。”

    “这样快么也好。”阮清荷莞尔,拱手一礼道:“多谢。”-

    外援请到位,宋楚云一骡又立刻杀回了小院。

    下午场的人格外多,饶是他这样嘴皮子利索的都费了些力气才稳住局面。

    前两日的待客模式都是他和唐恬各占一方,要打官司的到唐讼师那报道,家长里短的到宋调解员那挨怼。两边各忙各的热火朝天,虽吵嚷但不乱。

    宋楚云有心把这些潜藏主顾交到阮清荷手里,便让大金小金找左邻右舍借来板凳,在院子里整整齐齐摆了四排。最前边还放了张长桌,一个简易的动员会场就此完成。

    在场绝大多数的小哥儿都不认字,不识得这地方究竟在哪。宋楚云也很有耐心,一一详尽先穿过哪条街道,再拐过哪个转角。

    起初众人还担心和夫君之间的私密事不好告知给这位阮讼师,在听说对方是个姑娘家后果然如宋楚云所言,天然的就生出一种信任感,好几个当场就决定要去找她试试。

    一个带动两个,两个带动四个,没多久原本挤满人的小院就渐渐消停下来。

    那些小哥儿姑娘们拿着名帖三五成群,有的说着趁天色尚早去探探虚实,有的挽手结伴约定下次再组织个诉苦大会。

    初冬天色不禁耗,待小院里最后一位客人也挥手告别时,空气中已隐约传来柴火和晚饭的香味。

    唐恬在外边站了一日,连鼻尖都冻得有些发红。往常这个点天上黑沉一片,今日却少有的起了阵晚风,风吹开厚重黑云,依稀能见云团边被夕阳勾勒出的浅色金边。

    “甜甜,你在看什么呢?”

    宋楚云收拾完桌椅,走到他身后,懒懒圈住矮小一截的身子。

    唐恬并未说话,只伸出手,指向没有目的的远处。

    那里有青丘朦胧的剪影,空中偶尔会掠过一两尾褐色鸦雀。它们扑扇着翅膀,不经意间就飞至村落边的房屋上。初冬的白霜与柴火炊烟相互映衬,在某个日复一日的傍晚里,和山溪一起等待初雪的来临。

    第116章

    过了十一月底, 气候就正式进入了深冬。说来也怪,连续几日冬雷震震,夜间搅的人睡不安稳, 可晨起看外边却只有遍地白霜,不见一片雪落下。

    这样极度干燥寒冷之下使得北风愈发放肆呼啸, 田埂边许多细些的枯枝树木趁夜被齐根卷走。

    因着时节反常, 连书院都提前放了年假, 老先生给布置下功课叫学子们就在家中温读学习。

    “这下好了,夫郎不用每日都外出去上学, 就有大把的时间教我做木刻。哥, 你瞧我雕了个你, 这眼睛、这鼻子、是不是跟你一模一样?”

    大冬日里, 没有什么比围炉烤火做草编木刻更能打发晨光的事了。小金闲不住, 见唐恬教大金在木头上挖小人儿, 也嚷嚷着要学。

    哥俩年龄差距不算太大,手艺却是天壤之别,大金性子稳, 即便手粗笨些,唐恬仔细教上两遍也能领悟到一点精髓。

    可小金兴致一阵阵的,今儿高兴了来了学雕鸭子,明儿不高兴了又去鼓捣其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是以直到今日都没个能入眼的半成品。

    “拿来我瞧瞧,唔是挺惟妙惟肖的,这大小眼、这塌鼻梁, 简直跟你被你哥揍哭的时候一模一样。”

    “哼!夫郎, 主家他欺负人,您还管不管啦?”

    当弟弟的仗着有人撑腰, 耿直脖子告小状。

    奈何事关宋楚云,唐恬身为一家之主,也不好如此明目张胆的偏袒某人。

    “你呀,就消停些吧。他是我夫君,我哪里敢管他,惹急了他连我都一块欺负,届时我又找谁告状去?”

    宋楚云听得小夫郎撒气埋怨,偏听不得他使坏娇嗔,闻言无奈一笑,单手控住人后脑勺不让他乱扭。

    “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甜甜,我何时欺负过你了?”

    大尾巴狼的‘欺负’当然只有在关紧屋门的床榻上,这是唐恬羞于在人前提起的话题。

    他尝试着躲,可惜老宋头力气大,越是往后藏越是怂恿着人把他往怀里按。

    眼见宋楚云凑近到快要亲上的距离,小夫郎羞得耳尖发红,小幅度踢他的腿表示不满。

    “别闹有人看着呢。”

    大金从一开始就相当识时务的转移了视线,眼观鼻、鼻观手、手里安分老实的挖着木头块子。而小金咧着个嘴边冒傻气边看热闹,被他哥一拳头邦在了脑袋顶上才知道要非礼勿视。

    宋楚云喜欢这块温软娇俏的小甜饼喜欢的不得了,舍不得让他害羞太久,遂在唇角浅啄一口算是成全了这出气氛烘托。

    “好甜甜,你乖乖的,坐稳别动。”

    唐恬尚且还沉浸在他夫君蜻蜓点水的送吻之中,察觉到头上的发绳被人抽离,蓦然一歪脸,细软的发丝就顺肩滑落下来。

    “你要干嘛?”

    “早起你不是说冬天到了头上干的痒?我磨了点枣仁巴豆根粉,拿油兑了给你梳一梳。”

    宋楚云掏出个小罐,里面装着浅灰色的半凝固物体。乍一闻有点子药材的苦味,但等后调出来就是满鼻息淡淡的果木香了。

    “我说主家怎么大清早的就进山去砍柴呢,原来要是给夫郎做头油啊。这种木头是麂皮雪松吧?越冷长的越茂盛,松针可以当柴烧,烧出来的草木灰用来养发最好了,以前我们村里还专门有人种这种树呢。”

    小哥俩这一脑袋头发生得的确不错,哪怕是在最潦倒落魄时候,也不见头上生出白发,甚至没因吃的不好营养跟不上而有干枯。

    一天中早上气温最阴冷,唐恬听说宋楚云是赶早进的山,不免眸子一软。

    这人还真是

    不管做什么都会把他放在第一位,一句没睡醒的随口牢骚,竟叫他听了去,还这样放在心上。

    “楚云”

    “甜甜,谢我的话就不必说了,你知道的,我愿意的。”

    宋楚云含笑,以手做梳,一缕缕顺开他的发尾。

    小夫郎从头到脚都被人养的很好,发丝生来偏细,摸起便来格外柔软。尾处因近来进入深冬的缘故,有点缺失油分容易打结。宋楚云就剜了团自制的头油,顺发根到发尾,用小梳边按摩穴位边涂上油膏。

    油膏里的草木灰在暖意袭人的火堆旁发挥出巨大作用,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令人愉悦的沁脾清香,好像站在雪里嗅梅,又像站在檐下看霜。

    “真好闻”

    唐恬被香味和暖意熏得起了困意,手支着下颌乖巧团在椅子上。屋外狂风依旧,吹得檐顶瓦片都噼啪作响,厚实的砖墙阻隔了大部分动静,入耳唯余柴火燃烧的细碎爆炸声。

    宋楚云慢慢放缓动作,看着小夫郎从闭眼假寐到被伺候舒坦真睡过去,梦中还砸吧嘴皮,鼓着脸强行维持姿势不倒。

    小金早已玩腻了木刻,丢下四不像的成品跑去研究头油的原材料。大金则捏着一个初现轮廓的木雕小人儿,靠在火堆前怔怔发呆。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许在想今年的冬天怎么这么冷。

    也许在想那个瘦弱的小哥儿怎么还没回来——

    唐恬一觉好眠,做了个短暂而又神奇的美梦。

    梦里他看到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站在树下向他招手,那女子的衣着打扮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身后还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怯生生的,被女子轻轻拉了下才敢探出身体来。

    ‘来吧,恬恬,到这里来。别害怕这是楚云啊,你还记得吗?’

    纵然是这么离奇的事件也没让唐恬从梦中惊醒过来,相反,他看到不足五岁的‘宋楚云’莫名觉得有些亲切——还有点想抱起来亲一亲。

    小家伙实在是太可爱,手短短的,腿也短短的,一双眸子又大又亮,就这么盯着他眨巴眨巴。

    唐恬瞬间明白为什么宋楚云这么爱逗他了,这么无辜好欺的崽,换谁谁不迷糊?

    “来,楚云乖宝宝,叫声哥哥听。”

    梦里唐恬轻声诱哄,话说出口他其实自己都吓了一跳,但转念一想,反正是在梦里,反正这不是外面那只老狐狸。

    欺就欺了,能怎么的。

    要说梦里的小宋也真是乖,眼巴巴看了唐恬一小会儿,还是顶着缺了一颗的大门牙,软糯糯叫了声哥哥。

    小夫郎的心都要被他这声给甜化了。

    他从来没有在大尾巴狼身上看到如此乖巧可爱的一面,对着‘宋楚云’那张嫩到能掐出水来的小脸,唐恬恍惚间生出点怀疑——咬一口,崽崽是不是会流出香甜的芝麻馅来?

    “哥哥家里有很多好吃的,你上哥哥家去玩儿,好不好?”

    ‘好可妈妈说我在换牙,不许我吃很多的糖。’

    梦里的小宋崽还乖叽叽把牙指给唐恬看,小小的脑袋高高昂着,嘴一咧,就见门牙上有个大黑洞。

    唐恬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他没想到宋楚云小的时候居然这么好玩。乖乖的,傻傻的,和现在尾巴一甩就没好主意的大狐狸压根就不能比。

    “大狐狸不要大狐狸,嘿嘿嘿嘿嘿小的可爱,偷走偷走,悄悄抱回家”

    宋楚云:“”

    “甜甜?醒一醒,别在这睡,当心着凉。”

    宋楚云从他说第一句梦话开始就有想叫醒他的冲动了,只是睡着的小夫郎也撩人的紧,盯着多看了片刻就看到偷人部分了。

    “唔我怎么睡着了?欸!你怎么变大了?!”

    宋楚云深觉后半句话才是小夫郎的心声,便佯装沉脸,促狭道:“我什么时候小过啊?”

    唐恬现在经过磨练,脑子转得快的很,立马就明白了他的虎狼之词:“果然大了就不可爱了,惯会欺负人的。”

    宋楚云被他碎碎念的样子惹得失笑:“做什么梦了,像个小傻子一样笑个不停?”

    “哼,叫你说我是小傻子,就不告诉你!”

    小夫郎回味起刚才做的梦,连看宋楚云的眼神都嚣张了不少。

    “行,行。”

    大尾巴狼笑容更加灿烂:“不告诉就不告诉吧,难道我会怕没有方法让你说真话?”

    唐恬:“?”危!

    “喂我、我警告你可别乱来,当心我啃掉你另一颗大门牙。”

    “是吗?啃的时候会伸舌头么?要不要我教你?”

    宋楚云一步步逼近,深嗅着他发丝上余留的雪松香味。

    可怜小夫郎被逼到椅子角落,两手并用也推不开他凑到颈侧的邪恶笑脸。

    “呸白日宣淫,登徒子!”

    “嗯,真好,甜甜又夸我了。”

    宋楚云叠交他的手,献上温柔亲吻。

    “嘶叫我乖宝宝,是吧?”

    唐恬(O 。O):“!”

    “还让我叫你哥哥听,对么?”

    唐恬:(Q 。Q):“! !”

    “呵想骗我上你家?”

    唐恬:(QAQ):“! ! !”

    宋楚云一声比一声低,最后几乎是贴着他耳廓,用气声在说话:“你不用骗,也不用偷,甜甜,只要你勾勾手指,我就会乖乖来了。所以等下不准闭眼,穿着裙子给哥哥跳个舞,我若满意了就放过你,否则的话甜甜,我想你应该不会希望以后连做梦都是被我按在床上,让你把这声哥哥反复叫回来的吧?”

    第117章

    这场欢愉直至落暮时分才得以告终, 唐恬简直累惨了,瘫在床上动弹不得。宋楚云就端来温水,跟逗奶猫儿似的, 一口一口慢慢喂他喝。

    “甜甜你听,外边好像下雪了, 是不是?”

    温存过后的感情永远都是最浓密的, 小夫郎乖乖窝在他怀里, 用全身心的依赖和略带沙哑的嗓音轻哼:“哪有还不是风声,你听错啦。”

    宋楚云轻笑, 抚过他柔软好摸的头顶, 贪婪闻他身上的味道。

    这种感觉真好, 亲手搭建起来的砖房牢固且耐用, 外边风霜再大也席卷不进屋内。铜盆里的炭块正在灼灼燃烧, 温度和光芒并存, 带来暖意跟明亮。

    抱与被抱的都是彼此喜欢着的人,日子在这一刻仿佛停滞,连呼吸都充斥着宁静美好。

    然而这种时刻往往容易让人想起那些还在经历苦难的同伴们, 察觉到怀里人呼吸一顿,宋楚云立刻俯身,贴近到他耳廓:“在想什么?”

    小夫郎便叹了口气:“廉哥儿进山也有些日子了,外边这样冷, 不知道他平安到了没有。山里路滑不好走,他一个人,我总有些不放心。”

    “没事的, 这一路进山有不少猎户们搭起来的临时矮棚, 他在山里长大,自然清楚哪里方便歇脚。”

    宋楚云如是安慰小夫郎, 可安慰归安慰,实则他心里也没底。毕竟那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哥儿,独自进山,谁能保证山路崎岖弯弯绕绕,其中不出任何岔子呢。

    他原本还想说点什么让唐恬别胡思乱想来着,眼下该是躺平歇息的时刻,屋门却被人轻轻叩响。

    大金局促的声音隔着门扇传来:“主家我有事想找您,您方便出来一下么?”

    宋楚云不用猜都知道必然是为廉哥儿,小夫郎还要拿他当抱枕用,一时腾挪不开,索性就让大金到屋里来坐上片刻。

    “桌上有茶,要喝自己倒。”

    “哎多谢主家,我不渴,我就是就是想着廉哥儿老没回来,怕他在路上出事。要不我明儿请个假,到山里去看看?”

    “哟,他这才离开四天你就眼巴巴的惦记上了?”

    宋楚云莞尔,越是见大金羞得脸红越是要调侃他。

    “不是我不让你去,是天色不好,你又不清楚具体位置,总不能闷着脑袋盲目去找吧?越过村里的青丘,往深山里的路更复杂,你不是这边的人,要是进山迷了路,你让小金怎么办?”

    宋楚云所言甚是在理,大金也不是个一根筋的倔性子。只是常言道关心则乱,尤其入了夜,思来想去哪怕是找宋主家听听劝说也是好的。

    “那、那我怎么办?难道就这么一直等着么?主家,我”

    “你想说什么我明白,这样子大金,你先别着急。廉哥儿先前提过,他和他养父住的旧屋是在深山里,现下山路上结了冰,他若觉着不好赶路,多在那边留几日等天晴也在情理之中。路上往返本来就要个三四天,咱们再等两日,要是他还没回来,我让大鑫叫几个村民,帮你一同进山去找。”

    宋楚云这个法子是目前最好的了,寒冷加风霜,唯二安全的就是山下的屋子和山里的屋子。反倒是路上湿滑难走,贸然进山更不安全。

    作为主家,能为家里的长工设身处地到这个地步实属稀有,大金感激涕零,结果一番肺腑哽咽让宋楚云用眼神给堵了回去。最后只得委委屈屈憋回话头,被人连安抚带驱赶的撵去睡了——

    宋楚云深谙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耽搁,因此这件事他也是实实在在的放在了心上。

    说再等两天其实是为稳住大金,当哥哥的好不容易才情窦初开一次,无论结果好坏都得细细思量以后再告诉给他。

    大鑫对宋楚云一向信任有加,听他说要找几个相熟的兄弟悄么进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老大,你都开口了我还能不去么?你放心,我大鑫别的本事没有,这钻林翻山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瞧这样子雪也下不下来,脚程要快些,一天一夜能打个来回。”

    这厮是个大老粗宋楚云心里清楚,正因如此,他才要多提醒两句:“这次进山的主要目的是为找人,你们几个别分散,最少也要保证两个人一队,相互有个照应。里面的大致路线我跟你们画好了,就沿大路走,要是没找到别逞强,安全第一。”

    “得嘞,老大,我大鑫出马没有搞不定的事,找到廉哥儿我肯定第一时间给你把人扛回来,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宋楚云见大鑫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便不再多说什么,将按记忆画出来的地图和干粮分别塞给同行的汉子。

    那山里他猎野的时候去过很多次,不算太深的地方也相对熟悉,有备无患总归更好些。

    “去吧,不管有没有找到人,明日午时小院里见。带出去多少就得回来多少,都是勤恳老实的汉子,家里还有人等着他们。”

    “收!到!”

    大鑫学宋楚云以往逗唐恬的模样敬了个不甚标准的礼,而后咧嘴一笑,招呼众人出发。

    直至他们走出去老远,宋楚云才恍惚回过神来,他又不自觉带入了曾经指挥官的角色。

    而这一次,他比信任眼睛更信任的第六感,还给他带来了另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即将闻听悲凄的不妙预兆——

    宋楚云自从穿书到了这里,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有被这种感觉笼罩过了。

    在他更小的时候,每当后背发凉,下意识想要避开,那么身边十米远的距离内必然会出现摄影机。

    老爷子商业巨头的身份注定让他这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免不掉纷扰,隔三岔五那个豪华到夸张的私家花园里就会出现大批记者,挂着职业微笑来解密富家子弟的朴素生活。

    后来从了军,会让他后背发凉,下意识想躲的就是枪口。赖于这种潜意识激化下的身体反应,宋楚云甚至好几次因为这个幸运的死里逃生。

    长达一年半的种田生活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这项特殊功能,所以这次突然出现,心头的复杂情绪才格外让人觉得沉重。

    “说说看吧,谁惹你不高兴了?”

    小夫郎不上学的日子跟他夫君整天黏糊在一起,长时间的同处让他更容易捕捉到宋楚云细微的神情变化。

    “可以告诉我吗?我能开解你的。”

    彼时唐恬午睡刚醒,歪在枕上用他干净澄澈的眸子盯着宋楚云看,一眨不眨,像是在探寻对方眼底埋藏的东西。

    他其实不太清楚午睡的这半个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宋楚云连续亲他的几个动作里,有跟往常不一样的意味。

    “好好的,谁敢惹我啊。甜甜,你是不是又做了梦,睡迷瞪了?”

    宋楚云轻笑,想再度在他唇畔落下一吻。

    可这吻被唐恬给拒绝了。

    “你没有发现么?楚云,你心里挂着事的时候就会这样笑。”

    “傻话,心里挂着事哪还有功夫照镜子啊,我当然不会发现了。”

    宋楚云面不改色接他的话,到底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糊弄个小哥儿还是不算难。

    可惜如今的唐恬不怎么好糊弄了,他执意拉着宋楚云到落地镜前,还伸手把他夫君的脸给强行掰正。

    “你看,就是这种笑,我见过好几次,每次我都记得。”

    宋楚云起初是不信的,但当他抬头去看镜面时,却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他非常典型的表情之一。

    他有双很漂亮的桃花眼,一笑眼尾上翘,藏着狡黠跟灵动。而此刻他虽然笑着,眼底却不见笑意,只有零散一些可以被捕获的心疼和惋惜。

    “你又在心疼我了,对不对?或者说你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而这件事必然会使我难过,所以你提前给自己做好预设。以防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能以最好的状态给我提供帮助。”

    唐恬这一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冷静聪明,他用了一种宋楚云没想到的方式来阻止对方独自承受。

    不得不说,一段良好的感情能够使人耳聪目明,而这段良好到优的尤其。

    “甜甜”宋楚云罕见的窘迫。

    “廉哥儿出事了是吗?”

    宋楚云还没找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当下境况,总不能说这只是他单方面的预测,论证全凭这张嘴吧。

    “甜甜,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听我”

    “老大——”

    大鑫喊破喉咙的一声惊呼完全打碎了宋楚云的侥幸,他猛然回头,接住某个撞门而入的强壮身躯。

    “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大鑫身上被风霜吹得冰凉,他先紧张的看了唐恬一眼,在得到宋楚云的首肯后方才颤声道:“我依你的话,带着人进了山,我们在离山口不远处的大道边发现到了这支簪子。廉哥儿一直握着它,我费了好的劲才取出来”

    “那他人呢?”

    “对不住老大,我们到的太迟了。他倒在了路边,等我们发现时,他的身体都都已经给冻硬了。”

    第118章

    唐恬乍闻这个消息时, 眼前就一阵眩晕。倒不是他禁不住这个刺激,是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出去那会儿还好好的人, 会突然变成一具路边冻得僵硬的尸体。

    “不用扶我快去村头请一下葛大夫。对了大金呢?大金在家里吗?”

    “不在。”宋楚云垂眸:“孙掌柜那边搭大棚缺人手,我一早就让他去帮忙了。”

    “那就好廉哥儿在哪?带我去见他”

    “不是小嫂子!这外边天寒地冻的, 要不你就别出去了吧?再说人都已经我跟老大过去一趟就成——”

    “别废话!”

    唐恬喝然止住大鑫的话头:“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我们好歹朋友一场, 我得弄清楚, 他究竟为什么丢了命!”

    说不清大鑫是被小夫郎的怒吼给震慑住了,还是惊讶于柔弱如唐恬这样的小哥儿竟敢直面这种场景。总之他愣了两瞬, 终是点点头答应了。

    “老大”

    “甜甜说的在理, 这边你别管, 我会陪他一起过去。你带两个兄弟去请葛大夫, 请到人直接带到院子里来。”

    说罢宋楚云取过外衣, 拢上小夫郎肩头。

    “我也知道你的勇敢, 但外边冷,保证自己不生病才能保持头脑清醒。走吧,甜甜, 别害怕,我会在你身边。”

    唐恬因这句话抬头看了宋楚云一眼,这个他深爱着的男人总是能懂他。甚至不需要多说什么,光是站在那里, 就有种让人平静下来的安全感。

    宋楚云自觉接受事实的能力远超过唐恬,因而他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并做完一系列心理准备, 来迎接唐恬随时可能会崩溃的情绪。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 小夫郎一直都很平和。除了打断大鑫话头的那一瞬间有过激动外,其余所有时候都非常冷静。

    沿小院出去, 一路往后山直行,走不到小半个时辰就能看到一条蜿蜒向上的山间主路。廉哥儿就在那里,连日的低温风霜使得他和离开时的面貌无甚差异,衣裳还是那身衣裳,胸前挂着一个包袱,早已冻成硬块。

    他是坐在那里的,背靠枯树,面容祥和,眼眸微阖的方向直指小院。

    唐恬忍了半晌的泪被狂风吹得零散,好在几个汉子自发用身体围了堵人墙,这才没让廉哥儿继续受冰霜侵袭。

    干冷了七八天的日子,这一刻终于落下雪来,如飞絮般洋洋洒洒,很快就漫白了地面。

    这场雪来得微妙,事出突然,唐恬和宋楚云过来时并未准备白布。而鹅毛大雪浇头落下,逐渐掩去了廉哥儿毫无生气的年轻面孔。

    唐恬不大记得自己开口说话了没有,他只依稀看见有人拿枯断的树枝扎了个担架,让廉哥儿侧卧在上面。然后他们就这样,在无言的沉默中回了家。

    “大鑫,你去烧一锅开水,再找两块手巾。记得,不要拿开水直接往上淋,用热手巾多敷会关节就好。小金你也去帮忙,厨房里有姜,煮一大壶浓姜茶,给哥几个都分一分。”

    小院里唯二还在的两个自己人都听安排前去忙活了,宋楚云便亲自将葛大夫引进门。

    老爷子已年过七十,可身子骨硬朗,拒绝接受宋楚云推近的火炉,反而把唐恬拉到跟前坐着。

    “来,烤烤火暖一暖。难为你一个哥儿要亲眼目睹这些,又是和你夫君一起救下来的人,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唐恬和葛大夫接触的也不多,上一次是为愿哥儿,后来给廉哥儿验伤上门去找过一回,再之后就没什么交集了。

    他印象里的葛大夫是个和蔼老人,不过仅限于对患者,要不出诊医治通常连老爷子的面都见不着。

    “多谢您的关心,我没事。葛大夫,他到底是什么原因,才”

    “外部撞击导致小产的旧疾未愈,冷风又加剧了身体里的寒症,回程路上病发,他没多余力气走完这程山路了。幸而这病来的快,生前并未受到多少折磨。”

    葛大夫缓缓道出实情,手里的动作更缓,用沾了热水的绢巾,替廉哥儿暖僵硬的关节。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对你说这样的话?恬哥儿,我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闺女,像个男娃娃似的,成天四处疯跑,嚷嚷着要锄强扶弱。有一次她在路边捡了个受伤的小哥儿,带回家精心医治,小哥儿病好以后家里却来人勒索讨要,非说是我闺女拐带了人,要她赔足二十两银子。”

    “小哥儿不忍牵连我们一家,连夜跑了。那也是个很冷的冬天,等找到人的时候,他冻死在了雪夜里。是我闺女去替他收的尸,从此便落下了心疾。”

    这段往事葛大夫从未对谁提过,唐恬自然不曾听闻,他隐约感觉到这位老医者在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对他进行开导,所以他不得不问:“落下心疾,之后呢?”

    “之后就疯咯,没过几个月,她就死了。”

    葛大夫说起陈年旧事,眼底闪过清晰的哀痛:“她咽气前曾对我说,她有些后悔救了那个小哥儿。恬哥儿,我想你与她不一样,虽说生老病死是世间最无解的四件事。可若还有下一个,你仍会伸出援手,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对吗?”

    “当然。”

    唐恬低低应声。

    他算是幸运的,廉哥儿在那样的家庭里生活,要不是有他出手相助,或许下场比现在还惨。

    宋楚云酝酿了一腔的安慰之语结果没派上用场,直到葛大夫提着药箱离开,他都没有找到机会把他的小夫郎抱在怀里亲一亲。

    纵然这事大伙想瞒着大金,但廉哥儿就躺在临时安置的客房,根本无从瞒起。大金晚间回来听说了这事,顾不得放下手里的工具,扑进房中就是一阵嚎啕。

    于是宋楚云没在唐恬那里用上的安慰,全数给了哭得像孩子的大金。

    “你别太伤心了,这场意外是我们所有人都没料到的。廉哥儿已去,再难过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天气寒冷,我煮了晚饭,大家一起吃点吧。”

    不知是不是宋楚云见惯了这样的生死,在小院众人都陷入沉寂悲伤的时刻,他的独自清醒就好像一根导火索,成功给了大金发泄的关口。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这些苦命的人都落不到好下场?他才十九岁啊!刚从吃人的恶人窟里逃出来,转头就被上天收了命!主家,我原以为你跟旁人不一样,可你呢,现在居然还有心思关心天气寒不寒冷,大家有没有吃上晚饭?!”

    “大金!” “哥!”

    唐恬和小金几乎是同时阻止了大金的质问,他们表情里都带着被冒犯的生气或得罪主家的慌张。只有宋楚云依旧保持来拉人去吃饭的动作,不见丝毫不耐烦。

    “先吃饭,等会儿菜凉了。”

    “楚云,要不我们去吃吧,给他留点就成。”

    宋楚云第一次直面忽略了唐恬的话,不依不饶拽紧大金的腕子:“走,一起去。”

    “放开我!我不去!”大金连挣带甩,把自个儿弄得满身狼狈:“主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面前躺着的可是一个死人!他到底在我们家住过几日,就算不为他哀悼,也该表达下失去相识之人的悲痛吧?!”

    “然后呢?”

    宋楚云眸子平静如水,连嗓音也是:“然后你能靠着你的哀悼让他重新活过来?再用你的悲痛治好他身上的旧伤?大金,表达难过的方式有很多种,无需非要选择自我折磨。”

    “我没有!是你根本就不懂!你有夫郎缠绵恩爱,怎会明白我们这些人的感受?!对你来说我和小金仅仅只是下人,而下人又怎配去悲悯旁人的苦难!”

    “大金!”

    唐恬正色,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横在他跟宋楚云中间。

    “向楚云道歉,立刻!”

    往日里总笑着的小夫郎发起脾气原来也这般骇人,大金被他冷声一呵,总算恢复了些许理智。

    “主家,我”

    “我刚说的你没听见吗?说错了话就要道歉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你伤害到了楚云,所以立刻,向他道歉。”

    唐恬让开半个身位,以便他们二人能交汇上眼神。

    那也是一双布有血丝的眸子,大金见状不由喑声:“对、对不住主家,方才是我太过激动,一时唐突了,您别放在心上。”

    宋楚云因唐恬站出来的行为而眸光柔软,他不再强行拉拽,反而顺势蹲到大金身边:“我知道你暂时很难接受廉哥儿的离世,可不管他在与不在,咱们的日子总要过。你一路顶着风雪回来,胃里是空的,再不吃点热饭热汤,后半夜身子会受不了。他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了,唯独只有我们能为他进行装殓,需要你的地方还很多,你不可以倒下。”

    这番话生是把大金的眼眶说红了一圈。

    如宋楚云这样能给予尊重良待的主家他从未见过,也是脑子拧了浆糊,才会在气头上说出对方只拿他和小金当下人看待的话。

    这不仅是唐突,更是一种刻意攻击了。

    “主家”

    “不急,反省的话往后再说,去洗把脸吧,收拾下你自己。我做了你爱吃的肉沫玉米饼,把肚子填饱,然后我们来商量一下,怎样置办廉哥儿的后事。”

    第119章

    廉哥儿在这世上无亲无子, 后事操办起来也简单。

    将近年关,又是意外身亡的,丧礼自然是能低调就低调些的好。

    宋楚云让小哥俩待在一处, 有弟弟在,大金看着多少能被安慰到一点。大鑫受不了屋子里的压抑氛围, 自发选择前去选买木棺跟冥纸。

    大伙出门的出门, 换个地方待的换个地方待。不多时, 安置廉哥儿的小屋就只剩了宋楚云跟唐恬。

    小夫郎捂着温热的手巾给廉哥儿暖关节,以便之后能为他换上干净整洁的衣物, 不让他就这么潦草的被抬进木棺。

    宋楚云在一旁陪伴看着, 神情平静, 眼眸微垂,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困难吧?”

    唐恬蓦然发问, 他手里的动作未停, 像是在问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宋楚云怔怔抬头。

    “我说,第一次经历的时候, 是不是觉得面对这些很困难?”

    唐恬追随他一瞬间躲避开来的眼神,连人都贴近上去。

    “看着我,楚云,你答应过我的, 不会瞒我任何事。”

    就这一个行为让宋楚云深刻意识到,他的小夫郎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好骗的崽崽了。唐恬那么敏锐,那么聪明, 这样的小动作根本就骗不了他分毫。

    “是啊, 很困难。”

    反正骗不过,宋楚云干脆坦然承认。

    “除了我娘亲, 我见到的第一个死人就是我的老师,他只带了我半个月。那是一次很简单的外巡任务,结果出了意外,他和小分队走散,等找到他的时候他被埋进了沼泽地里,浑身上下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边境的沼泽制造了太多场意外,那些宋楚云交集深的、浅的,有不少人都被一片看似不起眼的水泽之地给吞噬了生命。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害怕,或者说是很痛恨这种意外的发生。那些你原本以为会再见到的人,在你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成了诀别,从此只能对着他们的墓碑去缅怀,遗憾有可能会有的幸福人生。”

    时至现在,宋楚云才真正露出失去相识之人的悲伤,那些过往让他一次又一次经历。

    从最初的伤恸难以自持,到把一切责任无差别归咎到自己头上。再到逐渐习惯,麻木的指挥部下为他们收尸装殓,给墓地多添上一块石碑。

    所有人都说习惯了就不会太过难受,可从没有人说习惯的过程有多痛苦。

    唐恬只经历了这么一次,也只需要这么一次,就能让他完全感同身受到宋楚云过往的心境。

    ——不止有你在心疼我,我亦如此。

    “你说的对,不论廉哥儿在与不在,咱们的日子都要过。他当然是可惜的,我们这些被命运眷顾的人,才更应该好好活着。”

    唐恬攀上宋楚云肩头,伏在他颈侧浅浅亲吻。

    此刻他抱着的不仅是他的夫君,他的支撑,还是他并肩同行要为之遮风挡雪的人。

    “楚云,我不想再说‘有你真好’这些俗套到掉牙的话,能跟你站在一起是我的荣幸,往后我们还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事,我希望到时候还能跟你站在一起,直到尽头。”

    “好,好。”

    宋楚云也紧紧回抱住他,手掌在他后背轻柔摩挲,一下一下,无尽眷恋——

    眼下正值十一月中旬,还有不到五十天就要过年了。每逢年关,家中遇丧都会一切从简,因此大鑫跑遍了所有还开着的寿材店,只寻到一副稍微像样点的木棺。

    寿材店配套来了两名壮汉帮忙搬运亡者,廉哥儿尚未满二十,孑然一身不宜久放。等木棺盖板定钉,明日一早就要运到山里去安葬。

    大金这个时候情绪又崩溃了一次,不过这回还好,只靠着小金抽泣片刻,把安放廉哥儿的木棺来回摸了好几遍。

    “起丧鼓,跨火盆吧。”

    这是柳丰村特有的习俗,三声丧鼓提醒亡者到时候该上路了,至亲之人跨过火盆烧纸引路,做阴阳相隔最后的送别。

    寿材店里的人不清楚谁是亡者至亲,见众人都跟在宋楚云身后,便把鼓槌递给他。

    宋楚云自是不接的。

    “来,大金,你起丧鼓,送他最后一程。”

    “这主家,我到底不是他的什么人。恐怕廉哥儿泉下有知,会嫌我莽撞,要不高兴的。”

    “怎会,他一生所求就是被人真心相待。有这么个人相送,若他能泉下有知,一定高兴。”

    大金原本还有些犹豫,怕自己强占了身份。见宋楚云执意劝说,索性咬咬牙狠下心,接过鼓槌就是一记猛敲。

    “咚!”

    “咚!”

    “咚!”

    三记响声惊起林中歇鸦,深浓的夜幕不见半点月色,狂风作肆依旧,而雪未停。

    丧鼓起,与廉哥儿相识的几个人纷纷靠近到木棺边,小金先往棺里放入一缕扎好的骡子毛,那是从宋初八颈后最柔软的地方上剪下来的。

    “廉哥儿生前可喜欢咱们初八了,说它性子烈,跑起来像马一样。我还说等他身上的伤养好,扶他坐上去骑一骑,没想到”

    “别说这些了。”宋楚云暗暗捏了他一把,示意他别再戳大金的伤处。

    小金心领神会,抹了把脸,把位置让给他哥。

    嘴笨的人本就不善言表,何况是这种时刻。大金舒出口长气,往木棺里放了包烙饼。

    “上次那个烙得匆忙,太硬,你肯定吃不惯。这次我很小心,连边上都没糊。”

    这是一个粗糙汉子能给的最大限度的温柔了,做点他喜欢的吃食,保他路上不忍饥挨饿。

    “夫郎,你也说点什么吧。你们这样要好,我知道的,其实你比我更伤心。”

    唐恬最难过的顶峰已经过去了,剩下的如宋楚云所说,只有遗憾。

    廉哥儿好不容易逃出牢笼,本该享受一段平静的日子,可他连上街转转都来不及。那些一同上茶馆听书、吃薄皮馄饨的快乐恍如昨日,却也只能留在昨日。

    唐恬没开口说话,他把一支打磨光滑,雕了山茶花的簪子簪在了廉哥儿头上。那是他自己做的,答应廉哥儿,等他回来要送他的拜师礼。

    “时辰不早了,盖棺吧。”

    得到小夫郎首肯,寿材铺的两个汉子立即抬起棺盖,严丝合缝的与木棺衔接,而后八枚长钉钉入。

    从今伊始,这个短暂相识的小哥儿就彻底成为了他们的回忆——

    虽然寿材铺的木棺做工一般,但他们的售后服务很到位,会一直等到翌日出殡,把人入土埋葬好后才结束。

    廉哥儿在大山里被遗弃,后来遇到养父一同住在山中小屋,也是在大山里消亡。唐恬听他说过对这片山林的热爱,所以他的墓碑依旧是置放在山里。

    两个来帮忙抬棺的汉子在旧矮屋歇了一夜,这一夜宋家小院灯火通明,没有熄掉一只蜡烛。

    等第二天一早,整夜未合眼的众人便顶着风雪送棺入山。昨晚三声丧鼓引来邻里好奇,他们拢着衣袖缩在墙角下闲谈,言辞里多半是对小哥儿不满二十的年岁喟叹唏嘘。

    许是下了场大雪的缘故,山里的路更不好走了,好在人迹罕至,没有打搅到他们静默缅怀的氛围。

    下葬的地方是唐恬选的,不在山口,也不在深山旧居里。

    “这里往后是一片瀑布,他极会浮水。在这常住,听瀑布泉鸣,想必他会很欢喜。”

    靠近水源的地方土质松软,底下有山石隔开,既好挖掘埋葬木棺的土坑,也不会轻易让木棺腐朽受潮。

    大金知道这是唐恬深思熟虑后选择的地方,便不再多言,拿起镐头就和两个帮工一起埋头忙活。

    三个汉子手脚麻利,不到一个时辰放置木棺的土坑就挖好了。按照惯例,得由亡者最亲近的人撒下第一捧土,大金想了想,决定把这个行使权交给唐恬。

    小夫郎也不推脱,拾起把土洒在棺盖上,口中默念:“以后尘世间的所有苦难都将于你无关。廉哥儿,万望一路走好,早登极乐。”

    “一路走好,早登极乐”

    大金喃喃重复他的话,似是不忍再看那具棺椁,转过身去,飞速挥动镐头将土坑填成小包。

    穿衣入殓、敲击丧鼓、火盆引路、盖棺入土,走完前头这些流程,最后一项就是立碑了。

    宋楚云昨晚已经准备好了木板,小哥儿年岁轻,新丧第一年不能立石碑,按封建说法是会压住亲眷命数。

    可总还是要立一个,回头清明上元才好烧点纸钱来寄托哀思。

    在场众人识字的除了宋楚云就是唐恬,大金倒是有亲笔为他提名姓的意思。奈何木炭在手里局促的握了半晌,都没勇气说出他的真实意图。

    “来,我教你。”

    唐恬捡了支树枝在雪地上描刻,一笔一划,写的是廉哥儿的本名,齐悦。

    做了这么久的便宜儿媳,临到入土,也该让他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姓了。

    大金下笔笨拙,却临摹的极认真,不顾雪化湿透膝盖,半跪在地上为廉哥儿写碑。

    天寒风大,刚临上去的字迹不消须臾便干透。大金郑重的把碑立在土包之上,又洒下祭路的冥纸为他送行。

    到此时,廉哥儿的后事全然安排妥当。

    回想朝夕间,这场相识恍然如梦。也许随时日长久,有关于廉哥儿的一切都会被抹去痕迹。

    但他们知道,在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一直牵挂着他。

    第120章

    前一阵冬雷轰鸣, 风霜雪雨,那阵仗确实骇人。可等到正临十二月光景,竟还接连出了两日太阳, 就很有点春日景鸣的意思。

    自廉哥儿一事后,大金总有点闷闷不乐, 闲来不是给自己找一堆的活干, 就是坐在院里望天发呆。

    宋楚云知道这种刚有点好感就猝然诀别的滋味更撩动人心, 是以只要不闹出什么不吃不喝的傻气幺蛾子,一切便都随他去了。

    小夫郎沉默的时间也长, 偶尔透过窗扇看他在桌前坐一下午, 会让宋楚云有种回到了刚认识他的感觉。

    “歇歇吧?抄这么久的书, 手该酸了。”

    香甜软糯的玉米羹煮得正好, 虽说是在冬日里, 可有大棚保温还是鲜嫩饱满, 没丢失多少水分。

    唐恬一闻便咽了下口水:“我昨儿去学堂找朱夫子,看见村里好几片农田里都搭了大棚,那好像不是我们家的田?”

    “是啊, 去年霜冻的厉害,就咱们家有大棚,种上了反季蔬果。我去买田的时候有人来求问方法,我想着又不是什么秘方, 就让大金挨家挨户的去教了。”

    “发家致富的本领也肯交教给别人,你倒大方。”

    小夫郎嘴上揶揄着,脸上却露出许久未见的欣慰笑容。他在这里长大, 左邻右舍不少都是搭过话茬儿的熟人, 自然是希望整个村子的农户人家都有好收成的。

    宋楚云这边得了夸奖还卖乖:“小瞧谁呢?这点技术就算发家致富的本领了?那等回头甜品铺子开起来,你岂不是要把我夸到天上去?”

    “美得你。”唐恬一嗔, 不肯好好吃零嘴,偏把身子赖过去要他喂:“等这个年过完,咱们的甜品铺就要提上日程了吧?”

    宋楚云享受极了这种美人在怀边撒娇示好边畅谈未来的氛围,往圈椅里一靠,让唐恬能伏靠在他胸前。

    “这不巧了么,我上午刚算完账,我们手里现在还有整整五十两银子。今年雪下得晚,这一季的收成不会太多,刚好满足下喜莱饭庄年后的供给。我已经让大鑫去找孙掌柜借牛车了,最晚小年前,各样蔬菜就能给他送过去。”

    田里的事唐恬几乎没过操心,因而听宋楚云说道收成和供给,他不觉生起些内疚来。

    “辛苦你了,身边就大金跟大鑫两个人,操持这么大几片田地。要是你这边人手不够,等年后春季开学我不去了,跟你一同下田,咱俩还能日日守在一起。”

    “傻话。”宋楚云哪里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低头在人鼻尖上留了个齿印当教训:“你只管去做你喜欢的事就好,人手目前还是够的。我有多年野外生存经验,命又硬,轻易出不了意外。”

    宋楚云的战斗力说能一个打八个完全不虚,这点唐恬还是很有信心的。也许是吃一堑长一智,经过廉哥儿的事情后,对亲近之人便格外在意了。

    “孙掌柜前几日来,给我透了个底,说今年气候有异,上头怕不是吉兆,专门请了一大批道人高僧来开坛祈福。如今淮昭镇上喜莱饭庄的名头最响,说是高僧们在镇里的吃喝都由衙门钦点,就安排在喜莱饭庄。”

    僧人青灯古佛,常食素斋,这样一来,只要宋楚云这边的菜品能正常供应,等年过完就不愁攒不到盘铺子开甜品店的钱了。

    “真好。”

    唐恬听他如此说,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懒懒依偎在宋楚云怀里,放纵思绪去漫天游荡。

    只要靠着喜欢的人,不用刻意去聊什么就能被很好的治愈。

    玉米羹的甜味从碗里飘进鼻息,院里大金又去闷着脑袋砍柴了,笃笃声隐约传来,和有温度的暖阳一起催人入眠。

    唐恬本来只想闭眼假寐一小会儿,来疗愈刚失去同伴的悲伤。不知是午后的天然困倦还是宋楚云的怀抱太过舒服,他寐着寐着,竟真的睡着了。

    梦里他看见个带面具的小哥儿,折了只殷红彼岸花拿在手里把玩。尽管他看不真切那小哥儿的面容,可他很能笃定,对方一定是勾起唇角在对他浅笑。

    那小哥儿停顿的时间不长,临溪照镜一番,把松散的头发重新用簪子固定。而后将一包装烙饼的包袱系在胸前,冲他遥遥一挥手,学着小家伙们骑竹马的样子嬉笑着跑远了。

    唐恬后来回想起这个梦,总觉得那是廉哥儿在向他道别。

    高兴之余不免惆怅。

    笑得这样开心的廉哥儿,不知道会不会也出现在大金的梦里?——

    在短暂的两日回暖过后,柳丰村正式迎来了长达一个月的深冬雪季。山里封了路,而且看今年的雪量,恐怕到大年初五还不能解封。

    去年过年只有唐恬和宋楚云两个人,今年热闹些,四个人能凑一桌牌来消遣。

    宋楚云在部队生活时日久,唯一会玩的牌就是扑克。部队里不兴玩麻将,连带着他连几个筒万条怎么摆都不知道。

    不过他常在边境的赌场里混迹,骰子一摇,大杀四方,不到半日就把家里剩余三个人赢得负债累累了。

    “不来了不来了,真没意思!大半日了,我就赢过一把,还是夫郎好心给我放的水。”

    “不错嘛,有进步,知道是给你放水了。”

    宋楚云莞尔,腕子一晃,随手就摇出了小金想破脑壳都没想到的三军豹子。

    “你弟已经输的什么都不剩了,欸,当哥哥的,要不要来单挑两把?”

    大金本就兴致缺缺,是大伙儿都坐在桌上,他不好意思扫兴才勉强来当个陪客的。

    “不了吧主家,锅里温着炖肉。我去看看火,省得回头焖糊了。”

    “肉都让你弟偷吃完了,还哪来的肉?来来来,坐一会儿,别人一多就想跑。”

    宋楚云下颌一抬,两个‘叛徒’立即把大金给按在了原地。

    “主家是为你好,别不知好歹啊。先前你得罪他的事还没找你算账呢,咱是人家买来的长工,得听话。”

    “就是,总一个人待着有什么趣儿,不如让楚云给你上一课。他像个神棍似的,洗脑洗的可好了。”

    聪明的小夫郎依然不清楚‘神棍’、‘洗脑’等不是好词,只以为是夸宋楚云会说,就不吝大方的用了。

    宋主家扶额都扶不赢,挥手赶走两个添乱的小叛徒,兀自把大金拉到火盆边坐定。

    “都是成年人了,不跟你讲道理。忘不了就别忘,留在心里不是也挺好。我找你过来不是为说这个事,是那些你们从旧村里带回来的桃树苗,我想等年过了找片地方栽种上。”

    算起来那些树苗带过来也有小半年了,期间宋楚云不是没计划过找片园圃进行栽种。

    只是柳丰村的土是黑土,种点庄稼粮食可以,若种果树的话品相一定没有隔壁赵塘村种出来的好吃。

    “我有个认识的朋友,他家就住赵塘村,门前十几亩地都是瓜田。那里结的西瓜又大又红,听孙掌柜说每年他们几家食肆的老板还争相去进货呢。”

    种西瓜的自然是李博轩了,可惜他家境贫寒,所有的土地也不过是大半亩而已。

    “主家,您的意思是想让我过去看看地界?”

    大金反应慢,捋了半晌才明白宋楚云的意思。

    “我、我怕是不行啊,这桃树栽种的地可有讲究,赵塘村隔咱这小五十里呢。要去挑地,还要拟契约,万一挑的您不满意,那我不是更对不起您了?”

    “只是让你先去看看,没说现在就要去,也没说看好了立刻就要买。这次就当练手了,我打算等果树栽种出规模,让你全权负责这一块。”

    宋楚云波澜不惊的道出这番话,倒把大金吓了一跳。

    “不是!主家,我、我先前的事是我昏了头,言语上冒犯了您,我道歉!可、这么大的担子,您就这样交给我”

    “交给你怎么了?谁不是一双眼睛一张嘴,不懂就问,不会就学,难道卖身契捏在我和甜甜手里,你们哥俩真就准备做一辈子的长工了?”

    说实在的,要不是宋楚云提醒,大金险些都忘了他们主家和夫郎手上还有张所谓的卖身契。

    刚开始的确是想攒钱赎身来着,可后来活儿干着干着心态就变了。好像这里就是他们的家,而在家可以是放松的,可以是被原谅做任何事情的。

    宋楚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大金怎会还不明白他的用意:“主家,没想到您对我们哥俩的期望原来这么高。您和夫郎需要的从来都不是长工,而是协助你们开创商业的帮手啊。”

    “所以嘛,你要再不振作起来,我的商业还没开创就要先崩盘了。”

    宋楚云微笑,抬手在他肩头锤了一拳。

    “没事少拿柴火当拿起子杂碎砍,余生那么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遇到了下一个让你心动的人。到时不管对方贫穷与否,安稳与否,你有足够的实力才有足够的底气去追随对方。”

    “我没法保证所有小哥儿都不受到委屈跟刁难,但我可以保证我的兄弟,永远不会成为给他们带来苦难的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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