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则上也的确如此。
然而，此时此刻，江名危裹着风衣，沉默地站在研究所“人类人鱼后代养育项目”指示牌下，只觉得脸颊莫名“啪啪”作响。
最初放下“不签字”这种话的时候，江名危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枕边风”之所以为撺掇或怂恿的一大利器，自有其深刻道理。
譬如商场一行后的这一周以来，游泾只要一抓到机会就往她耳畔吹风——
次日清早。
两人正磨蹭着窝在一起赖床，江名危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人往自己手里塞了一张硬纸……
游泾压低声音，却难掩其中的期盼雀跃：“宝贝，签字么？”
接着是去洗漱间洗漱。
游泾冲完凉水，赖着脸皮黏在她背后，以致于几次江名危停顿的时候两人都撞在了一起，把江名危新套的衣服弄湿了一大片。
淅淅沥沥的水声中，游泾一刻不停地在她背后“嗡嗡嗡嗡”：
“其实没你想的这么难养，真的。”
“如果是小两脚兽，我会很认真地学怎么养的，一定可以养得很好，不需要你操心。”
“……好想养啊。”
“你想给她取什么名字呀？”
吃早饭的时候。
……游泾被江名危勒令闭嘴，好歹消停了一阵。
可就在江名危已经快忘了这件事情的时候，游泾一边把碗碟塞进洗碗机，一边状似无意地说：
“昨天我在杂货店里看到一个特别好看的碗。”
“嗯？”江名危正低头划拉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说，“那怎么没买？”
“因为那是个幼崽用的小碗，现在买太早了。”游泾说，“过几个月时间就差不多了，到时候我们再去一次吧！”
江名危缓缓放下了手机，双手扶额：“……”
工作日第一天。
江名危趁游泾晨起去游泳池泡水，早早溜去了公司，自以为可以借工作逃过几天，想着或许再过两三天对方养崽的念头就歇息了。
然后，她就在中午收到了“家人特地准备的爱心午餐”。
江名危凉凉地说：“讨好我也没用。”
游泾趁她办公室没人，跳到她身后，翻过椅背就往她怀里钻，面上伤心欲绝，手里却又摸又抱：“宝贝，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太想你了。”
江名危呼吸错乱了几拍，忙去捉她作乱的手：“投怀送抱也没用——你要是把我衣服弄皱了，我就叫安保把你请出去。”
游泾“哦”了一声，尾巴灵活地一旋，勾到椅背后，整个人懒腰趴在宽阔的椅背上，蓝发垂下来，罩在江名危的脸侧，不动了。
江名危抬头，拨了拨那些散在她眼前的长发，见游泾正对着通讯器按键，眼镜被屏幕光映得亮亮的。
江名危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在干什么？不会又在搜索什么奇怪的问答吧？”
“没有！在玩手机。”游泾熟练回答。
江名危觉得她没说实话，但也无意深究，自顾敲着电脑，任由那几撮蓝发在自己脑袋上方扫来扫去。
下午江名危取了风衣准备出去：“我出去办点事。你自己先回家，知道的吧？”
游泾神色专注地端着通讯器看：“嗯嗯，知道，我在家等你回来。”
她顿了一下，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对了，刚刚我来的时候，那个车的座椅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或许是我今天泡完水没擦干净……总之，平时座位一会就干了，今天这个一直还湿漉漉的……可能被泡坏了。”
“天气冷了不好干。”江名危不以为意，“回去的时候叫司机换一辆，还是请上午那个司机送你，会联系吧？”
游泾点头如捣蒜：“嗯！”
江名危趁机往她屏幕上瞥了一眼，发现那上面是满屏的婴儿用品：“……”
事已至此，只觉得想叹气也叹不出。
下午公务外出的行程中，江名危却始终有些不在状态，频频走神。
“江总？”助理道。
“抱歉，”江名危回神，朝对面负责人笑了一下，“在看那个孩子，走神了。”
负责人顺着她的话音看过去，目光落在滑梯旁边地上坐着的一个蓝发蓝眼的小孩身上。
“哦，那个孩子呀。”负责人说，“她是婴儿时期就被接到我们幼儿院里来的……说来也是可怜，一般人类人鱼生出来的孩子，如果是人类婴儿的话，眼镜颜色一般都偏深，毕竟人鱼中浅色瞳的也不多。可这孩子却生下来就是浅蓝色眼睛，大概也是因此被遗弃得极为利落。”
“我倒是才注意到她的眼睛。”江名危说。
负责人：“哦？那您是在看她肤色吧？是比一般的人类小孩白一些，她性子又闷，极少晒太阳……”
江名危没吭声。
她淡淡笑着不予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回头又看了那孩子一眼。
其实她是在看那个孩子的头发。
过了一会，又忍不住看了一眼。
“江总还挺喜欢那个孩子？”负责人带着她继续往里逛，一边笑道，“您考虑领养么？”
“不了。”江名危揣兜，扫了她一眼，“您应该也了解了后续计划吧？我们的合作项目可不止是我投点钱这么简单，否则我也不会来到这里。”
负责人：“是是。”
江名危：“等协商团那边谈妥了，陆地一定会建立人鱼身份管理系统。这些混血孩子的身份也会随之正式录入，届时有关部门会依据新条例对他们的生身母父进行追责，并令其父母尽到扶养义务。”
走到院后的水池区时，江名危看到了几个趴在池边、神色恹恹的小人鱼。
“无论如何，交由亲生母父抚养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江名危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一个蓝紫发色的小人鱼身上，“……至于这些小人鱼，先办理交接手续，送到东北海岛建好的基地去，那里更有益他们的生活。”
＊＊
游泾在家里倒腾了半日，才等到江名危回来。
江名危：“出去吃么？”
“哦！”游泾对没吃过的人类食物抱有经久不衰的好奇心，驾着小推车跟她上车，倒腾了好一阵也没把代步车收好，直到江名危下车帮她。
游泾拉开车门，刚爬到椅子上就顿了一下。
“宝贝，有帕子吗？”
江名危：“没有，你做什么？”
游泾：“我擦我头发上的水。”
江名危抽了几张纸给她：“没事，就这样吧。头发本来也不擦干，不用管它。”
游泾低头拨弄着湿漉漉的发丝，用纸巾裹上去，发现纸巾一碰就湿透没法用了，含糊地应了声。
路上游泾又说了些今天看到的趣事，忍了两个红绿灯，才处心积虑地把话题又转到某事上。
游泾：“……其实我觉得二楼主卧隔壁那个小房间就很适合用作幼崽房。”
江名危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游泾呆了一下。
江名危发现她看着自己不出声，奇怪地转头看她。
“不是，”游泾结结巴巴道，“你、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江名危：“嗯？我没说什么啊。”
游泾：“你说了，你说‘嗯’。”
江名危：“这怎么了？”
游泾爪子伸向椅子旁边的夹层，跃跃欲试地想抽点什么出来让她当场签字：“你同意了。”
江名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逻辑，却难得地没有吱声。
游泾在副驾驶上乱动：“你没反驳！今天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突然同意了？”
“没有同意。”江名危纠正，语气无波无澜，“等我再慎重考虑一下。”
游泾的耳朵自动过滤掉她不想听到的词汇，满脑子都是“同意”，在座位上转过去转过来，让江名危怀疑那根细弱的安全带要被她扭断了。
只听游泾开始高兴地输出一些七零八碎的想法：“……如果是小人鱼，她的尾巴尖会不会可以当脚走路？因为你有腿……如果是小两脚兽，她会不会刚发育好就在营养液里游泳？反正我刚生出来就会……”
江名危：“……”
她承认自己在收养混血孤儿的幼儿院里，看到那些小蓝毛的时候有点心动了——
但一次心动的背后总是跟着无数次的后悔与迷惑。
……最终打动江名危的有很多。
譬如科研院给出的成功率与安全性在她可接受的范围内；以及她手下的人类人鱼和平基金会即将成立，她作为拥有人类人鱼组合家庭的创建人本人，这个性状未知的混血小幼崽，很可能会为她的个人形象兼基金会口碑带来巨大的正面效益，再比如……
某鱼看起来也真的很想要。
对伴侣大方、有求必应——
这是江名危对自己的定位与设想。
……于是江名危最终就站到了科研院项目办公室里，在游泾早已签好的名字后，附上了自己的名字。
“就是这些文件了。”科研院那个学生如是说，“感谢江总拨冗来科研院签字。后续的一切进度都会及时地呈递到您的手上。无论是出于您志愿者的权益，还是您投资人的身份，这些都是我们该做的，您有任何诉求，及时联系我们就好。”
江名危放下笔，颔首：“谢谢。游泾呢？”
“游泾陛下去了另一个区。”那个学生说，“您这边请，我带您过去。”
另一个区？
江名危挑了挑眉，心道总不会有比养崽还有离谱的事情。
然而就在她无意间瞥向路边的指示牌时，她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可能，倏地顿住了脚步。
为了验证什么，她抬起头，看向了正前方的指示牌。
那个学生发现江名危停下，刚回头就察觉她神色不对。
“……江总？”
江名危看向她，语气冷得堪比窗外寒风：“你告诉我，她去的是哪个区？”
那个学生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犹疑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正前方：“……就是这个区。”
江名危抬眼，只觉那牌子上“基因手术”几字无比刺眼。
她没发现自己袖口下的手有些发抖，只是冷声问：“她在哪儿？”
那学生见势不妙，利落点头：“我立马带您过去！”
然而江名危却置若罔闻。
她上前一步，直逼那学生眼前：“我说，她在哪儿？”
那学生默默后退了半步，刚刚那个瞬间，她毫不怀疑这位江总本来下意识地想要揪人领子问话，只是还没付诸行动就用理智控制住了。
学生果断道：“就在大厅——就是在大厅咨询处！没去哪儿……真的。”
那句“真的”还没说完，面前的人就已经跑得没影了，只留下一阵匆匆掠过的海洋调香水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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