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芜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一时倒有些不确定起来。而王醒衍不动声色,沉静地与她对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谈芜忽而发觉他睫毛绒长弯垂,阴影溢在眼睑深切的褶痕下方,像是水面弯曲的波纹。
车窗升了上去,将车声喧嚣全然隔绝在外。只有一隙混沌的风,从没完全阖严的窄缝里漏进来,像是巨人湿润浓浊的鼻息。
车内昏暗,她不由自主向王醒衍凑近寸余,嗅觉里便只剩下他独有的气息,像是某种新鲜草木润在晨露中。谈芜回过神来,已在侧身前倾,细细地探嗅着他淡如凉水的味道。
“这是什么古龙水。”她喃喃地问。
他还并着唇线,想了想,很快讲出两个单词,标准纯熟的意大利语。
谈芜一下便听出来,这是来自意大利的小众品牌,世代传承着极特殊的萃取与制香工艺,选用的原材料都是最天然的媒介。
怪不得他会像山涧清泉一样好闻。
王醒衍选香很有品味,和他本人的气质相当协调,也与她的喜好意外合拍。
谈芜向前探得有点深,出神的空当里,身形出现微妙的小晃,鼻尖就轻轻拱在了他的心口。王醒衍今天穿着淡咖色薄上衣,隔着柔顺织密的毛料,谈芜似乎感知到那处心搏分外热烈,几乎将她撞得一跌。掌心下意识地虚扶了一下,没想到竟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体温低,骨节硬而修长,摸上去有些清凉,有些顶手。
谈芜顿时心下一紧。哪怕她再不通人情世故,也明白这样的举动已经达到逾矩的范畴。她仓促撤回身体,揉揉异样粉红的鼻尖,在副驾驶席上坐实了,礼貌地对他说:
“啊,对不……”
“谈小姐。”这是王醒衍第一次打断她的话,明朗的眉目之间,依然神态安然,“你永远不需要向我道歉。”
谈芜钝钝点了下头,有些默然地想,这位王先生,实在是一个好人。
她不自觉望向他。王醒衍重新启动轿车,车头迎着落日,正沿环路向前缓行。天光在他面上落笔描摹,温暖色彩冲淡了肌肤白皙的冷调,笔触柔软而温存。
他一只手斜握方向盘,手背上是浅浅施力的筋脉痕迹。谈芜忽然想到那天傍晚,活动结束后他为她撑伞,隔着重重雨幕,谈芜不期然看见他脖颈间暗蓝的血管,因为某种紧绷的情绪而分外清晰,就是这样在优美的颈线上浮凸起形状。
——这位王先生,还是一个非常英俊、甚至有点性感的好人。
只是这样安静看着他,就足够让人心生悸动。谈芜茫然地以手碰了碰自己的心前,意外发现那里跳动得那样快,那样急。
可是经纪人年令告诉过她,近期业内频繁传言,王醒衍的公司正面临史无前例的困境。他这回来家里与钟素桢会面,或许就是与此有关。
谈芜不清楚他们谈话商议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只知道之前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遇,王醒衍都对她很友好,很和善,甚至可以称得上非常温柔了。
他不光赞助她的演唱会,甚至还主动为她遮过雨。
她拄腮看着窗外街景璀璨,脑海里充塞着不着边际的思绪,蓦地注意到街角一间便利店,没来得及犹豫便出了声:
“我想去那里——可以在前面停一下吗?”
王醒衍似乎不会对她的任何决定说不。
谈芜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懂得要如何拒绝别人?
谈芜将车门关合在背后,兀自向便利店走去。她离开的一刹那,王醒衍马上抬手触向自己的胸腔,那里忽起忽降,就是不得安定。
手背方才被她不经意间碰触过,她的体温似乎至今仍有黏余。皮肤生理性地紧皱起来,像是沾了潮汽又迅速风干。
王醒衍指尖发烫,继而面上也烧起丝麻的热。此前他必须要花费很多额外的力气,才能压抑住那股想要碰触她的渴望。
直到谈芜推门下车,他仿佛才终于松脱下来,哑着嗓子笑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听起来不像自己了。
未久,谈芜提着个购物袋回来。低头钻进车里,身上还沾着骤雨将至的阴凉。
“那个,我想送你……”
她扣上安全带,再将手伸进去来回翻找,最后将礼物拎了上来。王醒衍立时辨认出,那是一盒樱桃牛奶。
他一时间似乎被渺茫久远的过去击中了。有片刻的工夫没有回应,只是注视着她的方向深深失神。
“之前我听小年姐说,你那边好像有点不顺利。这是我很多年的幸运物,应该也可以给你带来好运气。”谈芜说着,将牛奶盒放进车内空余的储物空间,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马上解释说,“我送你礼物,不是怕你没有钱赞助我的演唱会,你不要误会。”
她讲得那样认真,王醒衍听着几乎失笑,顿了一顿,一本正经地说:“谢谢谈小姐提醒。这样一来,我就不会误会了。”
这时他放在扶手箱前手机里,突然打来一通电话。谈芜听见熟悉的钢琴声,那是月光奏鸣曲的第二乐章。
他接起来,轻声与对面的人对话。音孔隐约漏出女人声,但不是谈芜曾经见过的刘惠伈秘书。
谈芜悄悄用余光观察着他。
为什么这个男孩子现在说着话的时候,不再是那样温柔的神情和语气了?
通话结束后,深绿色捷豹重新汇入傍晚的车流。他开车稳妥,足够令人安心。
在一个红灯闪烁的路口,王醒衍突然对她讲话。口吻斯文温和,甚至可以说是轻声细语的。他说起自己曾在美国念书,即便获得了全额奖学金,生活上仍需承担不菲的开支。偏偏祸不单行,他在校创立的第一家公司接连遭受重创,屡次碰壁后跌到谷底,几近于走到绝境。
而后来他扭亏为盈,翻身赚到的第一笔巨额利润,就是将这个国产品牌的樱桃牛奶引进美国。
待到他毕业回国发展,事业势如破竹,从此有了接连不断的好运。
话到这处,王醒衍幅度很轻地抬眉,清润的嗓音里再度透出微笑:“谈小姐说的对,它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幸运物。”
谈芜颇觉意外,若有所思地说:“原来我在北美能喝到樱桃牛奶,是因为你。”
“与其说是因为我,”他眉眼漆黑,笑意舒展的时候,有些慵懒的意味,唇角弯弯地告诉她,“不如说是它带给你的好运气。”
雨滴劈拍打在前挡风玻璃上,两个人俱是一阵凛然。窗外顷刻间风雨琳琅,到家门口的时候,雨势渐渐在收住了,只是还有零星的水珠依然将落未歇。
谈芜忸怩着不太情愿开门下车,走进潮湿到散发水霉味的环境里去,但是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行为,尤其是在王醒衍这样的工作关系面前。于是她做足心理建设,咬牙正要去推门把手,下一秒被身侧他的一声呼唤制止:“谈小姐。”
谈芜没再动弹,眨眨眼回头看他。
其实并不能把他的五官和神色都看真切,因为天色被云翳遮成奇异的阴沉,时间还没到晚上,路灯尚未亮成两排。
王醒衍好像自己也怔住了,半晌没再说话。
在模糊的环境中,谈芜只听见耳畔雨声连绵细腻,她忍不住说:“我不想回家。”
他声音比以往更低沉:“我知道。”
“但我还是得回去。小年姐说,应该有些分寸感才行。”
王醒衍似乎沉吟斟酌了一瞬:
“不好意思,谈小姐,能不能陪我一会儿?”
没等她回答,他又谨慎而礼貌地补充,“嗯……我怕黑。”
霎时间,谈芜无声露出笑容。
这个从见面以来一直清醒自持、成熟稳妥的男孩子……竟然会怕黑,
意外有种,可爱的幼稚。
谈芜在心里长长松了口气,然后答应下来。
至少现在又可以拖延一小段时间,继续等待雨停了。
王醒衍与她四目相对,然后又错开视线。适才他并未点明,留她在车里是怕她沾雨。
但其实称不上说谎,他确实有点怕黑。
所以曾在入夜时分,迫切地寻找光源。
时针擦过六点,路灯准时亮起。霎时间,车内四方投射进温暖的光线。
“我家有只小猫,总喜欢在花园里乱跑,希望雨快点停下来,不要淋到他才好。”谈芜说。她被突如其来的亮灯晃了一下,眼帘抖抖簌簌,盖住一半净透眼珠。
他凝望着她光整洁白的脸庞,心神太过专注,一切音源都受到隔膜,听不太清她在讲的究竟是什么,喉里只发出浅浅的气声:“嗯。”
“我以前也有过一辆捷豹,和你的很像,不过内饰颜色有点不一样。”
“嗯。”
“演唱会开幕那天,你会不会来?我想留一个很好的座位给你。”
“嗯。”
谈芜定睛在他脸上,两片嘴唇停了一瞬:“我是不是说了太多?”
王醒衍回过神来,面上淡淡的发烧,迅速摇头:“没有。”
她享受讲话的过程,而他享受看她的过程,别的什么其实都不太要紧。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谈芜问。
“我想给你我的联系方式。”
他说着自然而然递来一张名片,上面字体规整,印着他的名字、职务,以及电话号码。斜上方有一个斯吾科技的logo,由利落简洁的几何线条构成,谈芜却觉得乍看之下像一只鸣叫的小鸟。
王醒衍说:“名片上的手机号,在非工作时间打不通。我们可以加上别的联系方式,如果你愿意。”
谈芜把这张名片捏在手心里,听到这句话,有点发愣,下意识觉得王醒衍找她应该是为了工作上的许多安排。而这些都是由经纪人负责,她在其中的作用不大,于是提醒他:
“我经常不看微信的。有事的话可以直接找小年姐,工作上的那些问题,其实我也解决不了。”
王醒衍颔首说好。他处事非常体面,为人有礼有节,并不打算强硬地要求她做什么。可是谈芜偶然之间却看到他低眉敛目,薄唇轻抿,没有掩住弃猫一样失落的眼神。
谈芜嘴唇浅浅皱起来,两道茸茸细长的眉也不工整了,蹙得蜿蜒曲折。
她琢磨了一下,发现这种异常的感受应该叫作于心不忍。
她到底还是同意了。
谈芜平时不发朋友圈,没想到王醒衍的动态页面也是一片空白。他用的头像是丝绒般的暗蓝色衬底,上面有粒清白的点缀,点开仔细辨别形态,似乎是一弯月亮,悠远而模糊地悬在边缘。
透过车窗,谈芜在天顶上看见相似的月亮。
同一片月光拂照之下,卓美结束了一天的行程,回到钟素桢家中向她汇报。她作为恕江实业未来继承人的助手,很受钟素桢重视。两个人的会议持续到深夜,卓美正准备离开,冷不防又被钟素桢叫住。
这位商业帝国的掌权者穿一身丝质睡袍,体态轻盈,保养得宜,一只套着佛珠和玉镯的手腕,轻轻按在卓美纤细的肩上。
“你知道斯吾科技的王醒衍吧?平时多留意他和小满的交往,如果有什么动向和进展,随时向我报告。”
王醒衍,卓美曾经三次听说过这个人,对他拗口的名字也有深刻印象。第一次是新闻报道,这位王总前些日子以令人咋舌的身家登上了三十岁以下精英财富榜;第二次是和财经大学的同学聚餐,偶然听到有人拿着他的杂志封面,感叹科技领域的理工男居然能有这样出类拔萃的样貌;第三次就是这天早些时间去到公司,听到董秘悄声告诉她,斯吾科技的王总拒绝了恕江主动抛去的橄榄枝。这在以往是闻所未闻的事。
卓美在心底稍加琢磨,忍不住问钟素桢:
“钟董,他跟小满有什么牵扯吗?”
钟素桢一时没有开口,默然想到不久前王醒衍携着副总登门致歉,在她要求他给出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时,屏退了身侧孟峤希,对她说的话。
他在商业运作和科技创新上做派可称狂妄,为人却意外的克制而谦卑。
“非常抱歉。”他声腔冷静,语态确凿,每一个音节都自有重量,“因为我对谈小姐……有些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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