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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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游原从小到大, 凭着一张漂亮的脸风光无限。
抛开那张脸,他和大部分同龄的男孩子也没什么两样。比如,有点淘气, 但不至于让人头疼;不爱学习,但爱看些杂七杂八的书,成绩不上不下的;喜欢打游戏,喜欢打篮球, 喜欢跟兄弟们打赌, 喜欢坐在教室后排张扬肆意地笑;有时还有点装,会刻意地在女孩子面前耍帅……
但没办法,这个世界上看脸的人还是太多,他什么都不用干,坐在那儿就有人喜欢他。
他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看,被追捧得多了, 心里难免有些得意, 纵使有些人的喜欢让他觉得困扰, 但总体上而言, 他很享受这种“被喜欢”的感觉。他也一直觉得,当处于情感关系中时,他是拥有主导权的那个。
毕竟很多时候, 他一句“对不起啊, 我不喜欢你”,就可以直接给一段感情判处死刑。
他见过太多女孩子在他面前变得扭捏、无措,甚至变得有些卑微。这也让他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只要不主动去喜欢别人, 就不会受伤。
可他没有喜欢臭脸菠萝啊,为什么她的话还是让他这么难受呢?
她说, 他在骚扰她。
她说,他现在变得不美好了。
这更像是对他人格上的一种打击,他这个人,被人从里到外地否定了。
小广场周围的居民楼静悄悄的,须臾间又有几盏灯相继灭下。贺游原怀里还抱着那袋零食,独身一人站在黑洞洞的夜色里,眼眶绷得通红,有时没能绷住,掉下一颗泪珠子,被他抬手胡乱地抹去。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样拖着棉絮般的步子回到家的。这一夜他都没怎么睡,辗转反侧,心里乱得要命。
第二日起床后,贺游原眼角和眼下的皮肤依旧红红的,戴上眼镜也遮挡不住,一看就知道是哭过了。他不想这么丢脸,站在洗漱台前盯着镜子想了想,然后去他小姨的化妆柜里翻找了一番。
他不知道用什么化妆品可以遮盖住这些痕迹,拿起那些瓶瓶罐罐看了又看,终于在一只金色的小瓶子上看到了“EYE CREAM”的字样——眼霜,顾名思义,应该是用在眼睛上的。
他挖了一大坨白色乳霜,囫囵涂在眼眶周围——确实遮住了那么一点儿,但这东西黏黏糊糊的,根本抹不开。
算了,就这样吧,别人要是看出来了,他就说他过敏了,这不,涂着药膏呢。
收拾完自己,他拿起一个礼物盒子装进书包里,上学去了。
今天上午考的是数学,下午考政治和历史,考得他哈欠连天,差点没在考场里睡着。
交卷后,贺游原打打精神,去一号考场找祁钰。
隔着涌出的人群,他看到祁钰和李葵一一起从考场里出来,边走边讨论着什么。他的目光落不由得落在女孩子身上,只一秒,又心虚地移开,把身子也转向另一边,胳膊撑在教学楼走廊的栏杆上,像是在欣赏天边的日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反而是祁钰看到他,先叫了他一声。
“你怎么在这儿?”
贺游原这才转过身来,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李葵一那边看,好似漫不经心地说:“等你呢。”
他从书包里掏出那只礼物盒子来,递给祁钰,“明天晚上我去不了了,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祁钰讶然地问:“怎么了吗?”
李葵一也抬眼看向他。
“家里有点事。”贺游原含糊其辞。
这就是借口了——祁钰明白,李葵一也明白。只是祁钰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卦,李葵一却是能猜到几分的。
应该是因为昨晚的事。
她握着书包系带,暗中咬了咬唇。
祁钰没有追问是什么事,既然贺游原已经找借口推辞了,刨根问底也是自讨没趣,他只说:“我们都希望你能来。”
她也希望么,贺游原想。
他偷偷地看了李葵一一眼,只见她垂着眼睛站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如她昨晚对他说那些话时,让人辨不出情绪。
他心里紧了紧。
其实他是想去生日会的,但他不知道李葵一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万一她因为他出现在生日会上而感到不开心就不好了。
他希望她听到他不去生日会的消息后,能开口劝他去。
这时,夏乐怡和周策也从考场里走了出来,看到三人在走廊上站着,便也围了过来。周策用胳膊一把圈住贺游原的脖子,嬉笑道:“你这狗东西是不是今天考得很好,想请爸爸我吃饭啊?”
贺游原没空跟他闹着玩,用胳膊肘对着他的肚子一捣,干脆利落:“滚。”
祁钰在一旁解释道:“他说他明天晚上有事,不能和我们一起去玩了。”
“啊?有什么事?”夏乐怡也有些诧异,看着贺游原直接问。
“家里的事。”他又敷衍一遍。
周策显然不信:“你家里能有什么事啊?你不会是想抛弃我们偷偷去约哪个妹子吧?别这么重色轻友啊,人家祁钰生日,一年就一次,多难得啊。你赶紧跟那妹子说一声,就说你还是选择好兄弟,等祁钰过完生日,你再跟那妹子赔礼道歉去。”
夏乐怡听周策满嘴跑火车,不禁撇撇了嘴,却也对贺游原说:“是啊,我们难得聚一聚,你不来多没意思啊。”
祁钰默默地垂了垂眼,轻声附和:“是啊,来吧。”
被一堆人哄着,贺游原倒是很受用,他略迟疑了下,视线飘忽,像是在纠结,余光却还是悄悄地落在了李葵一脸上。
你也,哄哄我呀。
李葵一终于动了动唇,声音很低,像是叹息:“来吧。”
贺游原眼睛瞬间亮晶晶,他摸了摸鼻子,像在遮掩什么,却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仔细想了想,说:“哦,那好吧,那我回去看看能不能把那事儿推一推。”
周策可太了解这货的脾性了,矫情得很,他立刻又勒住他的脖子:“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就是想让我们一起来哄你?我说你真的别太狗了……”
周六下午,考完地理和生物后,学生们终于暂得解放。刚打完放学铃,大家就像脱了僵的野马似的飞奔出去,像是一刻也不能忍受在学校里待着了。
祁钰等人在教学楼下面碰头,准备一起打车去饭店。
一共六个人,三个女生三个男生,贺游原不在,他说他真的有事,晚一会儿他自己过去。
他们打了两辆车,二十分钟也就到了。饭店门口已经等了一拨人,见到他们过来,热络地迎了上来。
一个小眼睛,戴眼镜,个头不算高的男生“啧”了一声:“你们一中怎么回事儿,太慢了吧,我们在这儿等好久了。”
周策嚷嚷道:“什么叫我们一中?说的好像你以前不是一中的一样。”
那人哀叹一声:“能不能别提这伤心事儿?我的母校不要我,很可怜的。”
看来是没考上一中,李葵一想。结果那人忽然眯了眯眼,眼珠子在她和周方华之间转了转,问:“请问哪位是李葵壮士?”
李葵一伸出手招了招:“你好,我是李葵一。”
“好名字!李葵一,李葵一,李葵考第一!”他贫着嘴,也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高光。”
李葵一:“……”
高光,还真是Highlight啊。
又介绍了周方华和另外几个人,大家也算认识了,说说笑笑寒暄着,进了饭店包厢。
推开包厢的门,大家伙儿却一愣。
里面有位大约四十多岁的女士,气质很好,身量偏瘦,穿着素色裙子,眼尾却微微上挑,显得有些锐利。
夏乐怡率先反应过来,笑着走上前去:“陈老师,您也在呀,很久没在学校里见到您了。”
李葵一和周方华对视一眼:应该是祁钰的妈妈。
陈老师站起身来,克制地笑笑:“是很久不见了。”
说完,又转而对其他人说,“大家别客气,快进来坐吧。”
大家都没想到会有长辈在,不免有些拘束,磨磨蹭蹭地走到大圆桌前,你看我我看你,直到祁钰先找了个位置坐了,大家才跟着一个一个地落座。
没想到,陈老师突然开口:“祁钰,你坐我旁边来吧。”
大家的屁股刚挨到椅子,又都不安地站了起来,齐刷刷地看向祁钰。
祁钰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顿了两秒,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走到妈妈身边坐了。
坐下后,他看着前方,眼睛里像是没有聚焦,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包厢里的气氛有些凝重,连一直插科打诨的高光也不敢说话。家长这个身份已经很有压迫感了,更何况这是位当老师的家长,坐在饭桌上犹如坐在课桌上,眼睛都老老实实地不敢乱瞥。
陈老师说:“菜我都已经点好了,刚刚估摸着你们快到了,已经叫他们开始做了,应该一会儿就能上菜。大家都是祁钰的朋友,千万别客气,大家吃好喝好。”
大家陪着笑脸,胡乱地应和几声,说什么“谢谢阿姨,我们不会客气的”。
心里想的却是:不会要这么紧张地吃完一顿饭吧?
这时,陈老师目光又在饭桌上轻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李葵一身上,问道:“你就是李葵一吧?”
李葵一突然被点名,赶紧点了点头:“是,阿姨,我是李葵一。”
陈老师也点点头:“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
李葵一尴尬地咽了咽口水:“谢谢阿姨。”
“前天……”陈老师像是在回想什么似的,慢悠悠地说,“请我们祁钰吃饭的同学,是你吧?”
Chap.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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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葵一不知道祁钰妈妈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她只隐约觉得来者不善。
请同班同学吃饭这种事,虽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但这并不代表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全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掺杂着一丝尴尬,些许担忧,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好奇。
“妈——”祁钰无奈地唤了一声,这还是他进包厢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怎么了?”陈秀锦奇怪地偏头看儿子一眼, “这是什么不能问的问题吗?”
李葵一眼皮子动了动, 平静和缓地说:“没有,阿姨,前天是我请祁钰吃饭的。”顿了顿,她续道,“祁钰帮我打印了几份数竞班的资料,我想谢谢他, 所以就请他在校门口吃了个饭。”
“这样啊。”陈秀锦薄薄的唇角微微上挑, 像在温和地笑, “我说祁钰怎么突然跟我申请去校外吃饭呢, 他一般不这样的,尤其是考试期间,更不会随意出去乱吃。”
“……”
大家都有点呆住了。他们也不知道, 到底是“申请”这个词更令人震惊, 还是“乱吃”这个词更让人诧异。包厢里静寂得落针可闻,只有高光不知是紧张还是无聊,右手搭在桌子上, 食指不住地敲点着桌面, 发出些轻微的“嘚嘚”声。
周方华坐在李葵一旁边,在桌子底下悄悄地牵起她一根手指。
李葵一眉心蹙了蹙, 直接看向陈秀锦,轻声问:“祁钰他……是吃坏肚子了吗?”
陈秀锦目光微转,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那倒没有,只是我很少让他吃那些重油重辣的东西,对肠胃不好。”说着,她又一扫众人,语气浅浅,“所以,今天我也是特意订了这家餐馆。这家馆子做得最好的就是淮扬菜,菜品都偏清淡,大家应该吃得惯吧?”
虽是在询问,口吻中却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
谁敢说吃不惯啊?大家又胡乱地点着头,说吃得惯,吃得惯。夏乐怡打圆场似的,笑说:“淮扬菜可是国宴的主菜呢,连那些大人物都吃得惯,更别说我们了。”
陈秀锦略一点头:“嗯,那就好。”
说完,她站起身来,提起手边的包,说:“今天是祁钰的生日,谢谢大家能过来。我还有点事儿要去办,今晚就让祁钰招待你们吧,希望大家吃得尽兴,玩得尽兴。”
大家听了,悄悄对视一眼,心里不由得一喜,但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便也跟着站起身来,言不由衷地说些客气话:“啊?阿姨您要走啊?怎么不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吃呢?”
当然,客气话也不敢说得太实在,怕真的把阿姨劝住了。
“不了,你们几个同学好好玩吧。”
言尽于此,大家及时地收了客套,没有再劝,周策和高光两人反而笑呵呵地说:“阿姨,那我们送您出去。”
未等陈秀锦开口,祁钰就按住了他们,低声说:“我去送。”
也不好跟人家亲儿子抢差事,周策和高光便留了下来。说完再见,等陈秀锦和祁钰二人出了包厢,估摸着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大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高光更是夸张得要命,握着拳头锤自己的胸口,一副呼吸不过来的样子:“快给我上呼吸机,我不行了!”
夏乐怡则看向李葵一,耸耸肩道:“没骗你吧,他们家就是管得严。不过陈老师应该也不是针对你,你别往心里去。”
李葵一摇头笑笑,说:“不会的。”
周方华把脑袋轻轻靠在李葵一肩头,极小声地对她说:“吓死我了,要是我被这样问的话,搞不好会哭。”话音刚落,高光又插嘴进来,手握成话筒状,采访道:“李葵壮士,请问您刚刚是什么样的心情?”
李葵一想了想,说:“怕他吃坏了肚子,要我赔钱。”
众人:“……”
同样的,陈秀锦也是等走进了电梯,才拉下脸来,冷声对祁钰说:“不是跟你说离那几个同学远一点吗?他们连一中都没考上,整天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迟早把你带坏。”
这句话祁钰不知听过多少回,此刻不想搭话也不想辩解,木着脸沉默着。直到到了负一层的停车场,陈秀锦走到车前拉开车门准备坐进去时,他才极冷淡地说了声“再见”。
“生气了?”陈秀锦终于察觉出了些什么,把包放进车里,瞥他一眼。
“不是说好的吗?”祁钰忽然来了些脾气,声音比平时都要大,“说好您跟他们打个招呼后就回去的,为什么还要问东问西的?”
“问东问西?我不过是问了一下那个女孩子而已,这也叫问东问西?”陈秀锦极少见儿子顶撞,明显不快起来。
“可您说那些话就像是责怪她一样,她又不知道我平时的饮食习惯,您这不是故意给她难堪吗?不仅是给她难堪,也是给我难堪,她以后会怎么看我?”祁钰气得把头偏向一边。
陈秀锦到底是做老师的,敏锐得很,不免从祁钰的话语中觉察出了几分别样的情绪,脸色顿时沉了沉:“别人怎么看你关你什么事?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还是说,那个女孩子对你来说不一般,所以你才这么在意她的看法?”
听到这话,祁钰瞬间又羞恼又悲愤,脸都涨得通红,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去,却又不知如何反驳。憋了半天,最终只嘲弄似的扯嘴笑了笑:“我哪敢啊?如果我不把百分之百的心思用在学习上的话,您和我爸不得把我扫地出门啊?”
“祁钰!”陈秀锦火冒三丈,喝他一声,动了动嘴想训斥他,却又深深呼出一口气来,像是强压着自己的火气,“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希望闹得不愉快,有什么事回家再说。你的同学等着你呢,快点上去。”
说完,她坐进车子里,关上车门,在系安全带的同时,抬头冷冷道,“晚上10点前回来,别让我主动联系你。”
车子驶离,消失在视线里。祁钰抱着头缓缓蹲下,在偌大的停车场里缩成一枚杏核。
他不知道该怎么上去面对他的朋友们,尤其是李葵一。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这顿饭将会吃得多么沉默,多么窘迫。
他还没有跟朋友一起庆祝过生日,往年都是和父母去饭店里吃个饭,吹个蜡烛切个蛋糕。这一次的机会也是他在几个月前去跟父母“申请”来的——用他的中考成绩。
他真的期待了许久。
可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过这个生日了,只想变成一只鸵鸟,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把头埋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兜里的手机忽然振了振。他不想理会,但它一直振动个不停,他只好从膝盖上抬起头来,吸吸鼻子,摸出手机,划开——是那个叫“恭祝祁小主芳辰”的群里发来的消息。
高光:祁小主呢?是不是饿死在外边了?那谁来买单啊?
后面整齐地跟着队形。
周策:祁小主呢?是不是饿死在外边了?那谁来买单啊?
夏乐怡:祁小主呢?是不是饿死在外边了?那谁来买单啊?
李葵一:祁小主呢?是不是饿死在外边了?那谁来买单啊?
周方华:祁小主呢?是不是饿死在外边了?那谁来买单啊?
……
祁钰看着,苦笑了下。
大家还都在开玩笑,是不是代表着他们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无论怎样,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站起身来。
回到包厢所在的楼层,他先去了一趟洗手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脸上的情绪。
但还是有些忐忑。
走到包厢门前,他伸出的手犹豫了下,却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欢呼声,隐约听到有人笑闹:“快点老实交代,一点细节都不许漏!”
这是在干什么?
推开门,欢笑的声音猛地变大了许多,只见男生们正围着张闯,拍手起劲地喊:“初吻!初吻!初吻……”
看到祁钰过来,闹腾的声音也没停,周策过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笑嘻嘻说:“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呢,刚刚张闯输了。”
他们……好像没有在意他妈妈的事?
桌子上的菜已经上齐,但只有三位女生落了座。张闯的座位上放着一只咬手鳄鱼的玩具,而高光的座位上是一沓桌游卡牌,每一张卡牌上都写着“真心话”或是“大冒险”的要求。
祁钰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李葵一,她正和夏乐怡、周方华一起,半侧着身子看男生们围堵张闯,嘴角带笑,眼睛亮晶晶的。
他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去,跟她道个歉。
真是为难。
不道歉的话,他心里过意不去;道歉的话,又怕会打断这么好的氛围。
此时张闯被堵在角落,他一米八七的大个子,长得又壮,居然面露娇羞,扭捏半晌,终于开口:“那个,初二的时候,在绿水公园里,嗯,趁着没人就亲了一下,就这样。”
“噫——”男生们不满意,连连嘘他。在座的多是没有谈过恋爱的,对这种事儿充满了好奇,高光眨着小眼睛,求知欲旺盛地问:“什么感觉?描述一下。”
“软的。”张闯言简意赅。
高光撇嘴:“我当然知道是软的,别的感觉呢?”
张闯不愿多说,敷衍道:“没了,就是软的。”
大家“切”一声,又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准备玩下一轮。
祁钰决定先不想这么多了,让大家吃好玩好才是正道,于是作为东道主的他,生疏而腼腆地开口劝了劝:“大家还是先吃饭吧,不然的话菜一会儿要凉了。”
“不等贺游原了吗?”夏乐怡问。
高光“嗐”了声,说:“等他干嘛,狗狗嘛,吃点骨头就行。”
大家一起很损地笑了起来,但最后还是很有良心地拿出手机,一个接一个,排好队形在群里呼叫他。
周策:贺狗在吗,来吃骨头。
张闯:贺狗在吗,来吃骨头。
高光:贺狗在吗,来吃骨头。
……
贺游原:滚。
贺游原:我这有点堵,你们先吃,给我留点。
张闯:留什么?大骨头行不行?
周策:留什么?大骨头行不行?
……
不确定贺游原什么时候能过来,大家也被考试折磨得饥肠辘辘,还是先动了筷子。只是玩笑归玩笑,他们还是叫服务员拿了几只干净碗碟过来,把每道菜都拨出一点留给他。
吃饭的时候大家也没闲着,继续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咬手鳄鱼一个传给一个,传到李葵一手上时,她选择了一颗鳄鱼牙齿按下去,很不幸,“啪嗒”一声,鳄鱼咬了下来。
高光兴奋极了,立即问:“快!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李葵一想了想,说:“真心话吧。”
真心话玩不起的话还能瞎编,大冒险玩不起的话可就是真的玩不起。
“好。那你从1到50中选一个数字。”
“我选7号。”
李葵一很喜欢7这个数字,因为她觉得这个数字很灵巧,很机敏。
高光迅速在卡片中翻找一番,找到7号牌后嘿嘿笑了一声,又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来,读出卡牌上的问题:“你最喜欢在座的哪位异性?”
大家立刻八卦地看向李葵一。青春期的学生,除了学习和吃喝,最关心的也就是谁喜欢谁,谁暗恋谁,谁和谁谈恋爱了这种话题。周策还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哎,可惜了,最帅的那只狗不在。”
谁要喜欢他啊,李葵一想。
她眨了眨眼,沉思了两秒,说:“祁钰。”
“噢——”大家瞬间拍桌起哄起来。
祁钰的脸刷地一红。
李葵一倒是面不改色,夹起一块香煎带鱼,放到小碟中吃了起来。
她选祁钰的原因很简单,她想告诉他,她没有因为他妈妈的事而生他的气。她也不是完全不在意,她只是不想迁怒。
张闯跟着笑笑,却拿起手机偷偷地给贺游原发消息:“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You-Know-Who输了,问她最喜欢哪位异性,你猜她说谁?”
贺游原:……
贺游原:不猜。
不猜拉倒,张闯放下手机。
过了一会儿,手机上跳出一个消息。
贺游原:反正不是你。
又过了一会儿。
贺游原:懒得知道。
再一会儿。
贺游原:你们怎么玩这么无聊的游戏?
张闯乐滋滋地咬了口蟹粉狮子头,就是不理他。
后面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恶趣味。夏乐怡输掉游戏后抽的是42号牌,居然问她通常用哪根手指挖鼻子。夏乐怡绷着笑还没回答,高光已经受不了了,转过身子捂着眼睛大喊:“不要回答,千万不要回答,女神你在我心里从不挖鼻子!”
夏乐怡点点头,附和道:“对,本人从不挖鼻子。”
神奇的是,大家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了她,可能是因为实在不忍打破心里那份美好的幻想。
一顿饭吃到一半,贺游原才姗姗来迟。
男生们又开始瞎起哄,说死鬼,又去哪儿鬼混了,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回家。张闯更是直接指了指桌上给他留的饭菜,说:“狗儿子,看爸爸给你留了什么好吃的。”
贺游原视线掠过李葵一,未做停留就又移开,这才把书包放下,走过来踹张闯一脚:“儿子是狗爸爸又能是什么好东西么?”
“那也是你爸爸。”张闯得意。
夏乐怡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凑过来对李葵一和周方华小声地说:“实在不能理解他们男生为什么对当对方爸爸这件事有如此深厚的执念。”
李葵一和周方华点点头,深表赞同:真的很无聊啊。
这时周策也站起来嚷嚷:“别放过他,既然来晚了,就得接受惩罚,快,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贺游原剥了颗松子扔进嘴里,往椅背上一靠,也没有推辞,说:“真心话。”
也懒得再走流程让他选数字,高光直接把卡牌放到他面前,让他抽一张。
抽到的问题是——最近一次痛哭是因为什么?
贺游原不由得嘴角一抽,心想这真的是巧合吗?他不会正处于楚门的世界中吧?他肯定是被人全方位地监控了,那么,臭脸菠萝就是一个被设定好的NPC……
他躲闪着目光,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却不想,她就像早就知道他要看她一样,直直地迎上了他的视线。
完了,贺游原想,他不该看她的,他这么一看,她肯定知道他那天哭了。
太丢人了吧。
既然已经在女孩子面前丢人了,那就不能再在兄弟跟前没脸,他微吸一口气,瞬间有点装了:“啊?哭吗?那大概还是我出生的时候。”
“滚呐,玩不起别玩!”男生们拿餐巾纸团成一团丢他。张闯则嗤一声,直接拆他的台:“装有什么用,搞得好像大家没见过你哭似的。”
经这么一提醒,大家瞬间想了些什么,不约而同地长长“噢”一声:“对噢,你不是几个月前才哭过吗?”
“张闯你大爷。”贺游原很显然也想起来什么不好的事,脸都黑了一半。
其实这事就发生在他们初中的毕业聚会上。当时贺游原在众人的起哄下喝了两罐啤酒,喝醉了,谁能想到呢,这人一喝醉就哭,自己哭还不行,还要抱着祁钰哭,边哭边对祁钰说:“祁钰啊,你哥真的把大明害得好惨啊!”
祁钰:“……”
醒醒酒吧你,我是祁钰,不是朱祁钰。
同学们当时快笑疯了。他的那些兄弟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拿起手机就把这难得的场面录了下来,并且等他酒醒后放给他看,当面放肆嘲笑。最后他请兄弟们吃了顿饭,才让他们把视频删了。
贺游原现在真的有点无语了,合着他在女孩子面前和在兄弟们面前丢不同的人呗?
由于第一个问题回答得不好,贺游原又被要求重新抽一张牌。
这次的问题是:分享一个追求喜欢的人的小技巧。
上一轮丢了人,贺游原自然想把场子找回来,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脸上尽是得意之色,语气也欠欠儿的:“不好意思啊,从不追求别人。”
笑话,他这么帅一张脸难道是摆设吗?居然还要他主动去求追别人?
这下就有些惹众怒了。高光直接把卡牌全都收走,说:“没意思,真没意思。我说咱们就不该带他玩儿,蛇皮大口袋都没他能装。”
贺游原挑眉,睨他一眼:“不要一触及到自己不懂的领域就说别人装。”
众人:“……”
奇耻大辱!男生们互看一眼,摩拳擦掌,准备把这人胖揍一顿。此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祁钰突然接嘴,“万一呢?万一你遇到了喜欢的女生,也不追吗?”
大家又停了手,打算给他一个辩白的机会。
结果贺游原摇摇头,还是说:“不追。”
“不追就等着错过吗?”祁钰皱了皱眉,接着问。
“当然不是。如果是我先喜欢上了一个人,我不会追她,也不会告诉她,但我会让她慢慢喜欢上我,然后她就可以追我了,这样不就行了吗?”贺游原双手一摊,理直气壮。
众人:“……”
多狗啊这人。
偏偏大家还没法反驳,因为这狗东西确实帅,让女孩子喜欢上他真的轻而易举,所以,他的方案对他来说是完全可行的。
这下真的不能忍了。正好蛋糕也送了过来,男生们咬牙切齿,一拥而上,用奶油把贺游原的脸抹了个严严实实。
好了,这下他没法顶着这张脸招摇了。
吃完饭才八点多,远没到回家的时候,大家又约着去唱歌。恰好饭店楼上就有一家星空纯K,让众人顺利地转移了阵地。
点了一个大包,高光和张闯迅速各自占领了一个话筒,开始鬼哭狼嚎起来,唱Beyond的《海阔天空》,用全身的力气嘶吼着“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讲道理,张闯唱得还真不错,有那个感觉,但高光就不行了,唱得还没有说得好听,偏偏他唱完后还要到处问:“怎么样?我粤语发音标不标准?”
李葵一原以为贺游原这样的人会是麦霸,不想他进了KTV就斜倚在沙发的一角,像是懒得再动弹,旖旎灯光在他洗干净的脸上蜿蜒流淌,更衬得他五官清俊好看。
不过最后,他还是在众人的撺掇下,唱了一首《爱似水仙》。
这首歌原是女声,缱绻婉转地诉说着爱情的无奈与遗憾,被他少年的声音一唱,倒有一种奋不顾身的感觉,好像他真的会如水仙般,在冷寂飘雪的冬日里,清净柔韧地盛开在喜欢的人的窗前。
于是男生们又把他的麦抢走,说他这人太骚气了,唱歌也骚气,有种暗中勾引人的感觉。
高光哄闹着让夏乐怡来一个。夏乐怡斜他一个眼刀,却也没客气,接过了麦克风。她没点歌,跟着正在播放的旋律就唱了起来。李葵一见她如此潇洒,还以为她很会唱,没想到她根本找不到调儿,唱得很有气势,直接把一首《发如雪》唱成了“发如铁”。
大家听着实在憋不住笑,却又不敢大笑,包厢里便充满了窸窸窣窣的笑声。夏乐怡充耳不闻,还是无畏地唱完了一整首。
唱完后,大家噼里啪啦地给她拍巴掌,以示勇气可嘉。夏乐怡像个公主一样,做出提裙谢幕的姿势,昂着脑袋坐回沙发上,继续吃果盘了。
李葵一也点了一首歌。因为周杰伦的歌已经被大家点了许多,她就没继续点,而是选了一首《恶作剧》。方知晓非常喜欢看台剧《恶作剧之吻》,看过一遍又一遍,自己看还不够,还要拉着李葵一一起看。也正是因为这部剧的男主角,方知晓才迷恋上高岭之花的。
前奏响起时,大家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儿——这是一首小甜歌吗?
李葵一唱小甜歌?
呃,难以想象。
但她真的开口唱了起来。李葵一算不上很会唱歌,只能说不跑调,但十五岁女孩子的声线像青苹果的香气,无比契合这种生涩又充满憧憬的氛围。刚开始,大家还不太能适应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大学霸在这唱什么“我相信爱情的定义”,听着听着,却也忍不住回想起一段暧昧的友谊来。
都这个年纪了,谁还没喜欢过一个人啊。
年少的怦然心动终究无可匹敌。
唱完前半段,到了间奏部分,李葵一觉得有些口渴,也俯过身叉了两块水果吃。正吃着,后半段又开始了,她手忙脚乱,水果还没咽下去就开了口,成功地把调儿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自己也忍不住,把脸埋到周方华肩上,局促地笑。
贺游原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看着那个侧影,也无声地撩起了唇边。KTV暗荧荧的灯光是极好的遮掩,他肆无忌惮地侧眸,看旋转的星星落在她脸上,散发着淡淡的柔光。
她拿起话筒重新进入旋律,一字一句地入侵他的耳朵。
/我想我已慢慢喜欢你
/因为我拥有爱情的勇气……
一瞬间的燥意袭来,像有岩浆滚过他的血液,贺游原突然起身,推开包厢的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要好得多,没那么拥挤,也没那么热切。KTV的走廊上全是亮晶晶的像小镜子一样的蓝紫色贴片,他的影子一块一块地碎在这光怪陆离的墙壁上,怎么看也看不清。
怎么会看不清呢?
他知道他心里的烦乱来自于她。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真的。他要跟她道歉,等道完歉,他和她所有的过往就一笔勾销,以后他不想再与她有什么纠缠了,他们俩就应该像陌生人一样,这样对大家都好。应该很容易做到吧,毕竟她那天晚上说了,她不喜欢他。还好她不喜欢他,她要是喜欢他的话,这事儿就难办了……
贺游原想着,又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回到包厢里,他看到李葵一正和周方华合唱一首《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他迅速地撇开视线,他说到做到,从此时此刻起,他就不要再关注她了。
唱累了,大家就打开灯,顺便把音乐调小一点,充当BGM,几个男生继续围着茶几玩桌游,高光、祁钰则和女生们凑在一起,让夏乐怡给他们看盘。夏乐怡看着祁钰的星盘,惊呼:“哎呀,你的土星落在巨蟹座,你以后找女朋友应该很难……”
祁钰:“……”
高光乐得直拍他的肩,安慰说:“没事没事,你别谈恋爱,你考大学。”
一直玩到了十点多,大家才伸了个懒腰,嚷嚷着要回去了。
这个时间点了,让女生们独自回去也不安全,男生们便商量着,顺路的就把她们分别送回家。
李葵一和祁钰、贺游原、周策他们都住城东,于是打了同一辆车。周方华家和夏乐怡家都在城南,便由高光他们送了。
玩得累了,大家在车上也不说话,只阖眼小憩。最先到的是状元府,周策打了个哈欠先下了车,未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贺游原对司机说:“师傅,去花园街的御璟苑。”
周策一头雾水:“你不下车啊?”
贺游原一脸理所当然:“我送人啊。”说完,“啪嗒”关了车门。
祁钰:“……”
李葵一:“……”
出租车扬长而去,周策还留在原地发愣:难道祁钰不能送吗?再仔细一想,更不对了,这狗东西怎么知道人家住御璟苑?
他像是窥探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八卦,瞬间困意全无,掏出手机就开始分享……
祁钰本想借着这点和李葵一独处的时间跟她道歉的,结果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硬生生地打乱了计划。他捏了捏裤子口袋里关机的手机,疲倦地倚在座椅靠背上。
好像总不能如他所愿。
不过几分钟,就到了李葵一家小区门口。
贺游原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利落地下了车,比李葵一动作都快,然后跟祁钰招了招手:“你自己回去注意安全。”
祁钰:“……”
李葵一:“……”
这人可真不害臊啊。
祁钰垂了垂眼,说了再见。
出租车又驶向下一个目的地。
李葵一和贺游原看着车子消失在远方的夜色里,转过头来,无意对上彼此的视线,又错开,两人低着头,看向地面。
小区门口的保安室还亮着灯,里面大约有人在看电视,时不时传来轻微却嘈杂的人声。路上已经没什么车辆和行人,只有路牙子下堆着些落叶,倏尔被袭来的夜风牵起,在空中打个转儿,又跌落在地,清泠泠地响,像一地碎金。
贺游原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忽然恍惚,他是来干嘛的来着?
哦对,道歉的。道完歉,以后就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嗯。
贺游原放下肩上的书包,拉开拉链,手伸进去翻找。李葵一这才注意到,他一直空空荡荡的书包此时变得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只金色的盒子来,递给她,说:“给你的。”
李葵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低头看了看,只见那金色盒子上写着“GODIVA”的字样,左侧还绑着一根丝带。
哦,巧克力。
李葵一认得这个牌子,好像很贵。
她猜到他应该是来给她道歉的,但是,这么贵的道歉礼物她不能收。她把巧克力推回去,说:“我不要。”
结果贺游原把那盒子往她怀里一塞,像她那天晚上一样,拿起她的胳膊圈住巧克力,以免它掉下来,粗声粗气地说:“你必须要!”
李葵一:“……”
这真的是道歉的态度吗?
贺游原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不对,咽了咽口水,无措地捏了捏衣角,忽然,他又转过身子,继续在他那只黑色的大书包里掏啊掏,竟掏出一束花来。
李葵一霍然睁大了双眼。
他他他……难道不是来道歉的,而是来表白的?
还未等李葵一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贺游原就把那束花也塞到了她怀里,拿起她的另一只胳膊将其圈住。花儿被他藏在书包里,委委屈屈,花朵被挤得有些歪斜,他伸出手一个一个扶正,把包装纸也细细扯平。
他这才看向她的眼睛。
他要干什么来着?哦对,道歉……
贺游原耳根子微微发热,嘴唇嗫嚅了两下,刚要开口,却不想于蓦然间,在她清透黑亮的眼眸中,看到了他的影子。
他呼吸猛地颤了颤,大脑空白了一瞬,全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便胡言乱语起来:“李葵一,我……我们和好吧。”
Chap.43
·
吓死了, 吓死了。
李葵一不禁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来表白的。
不过就算不是表白,怀里的鲜花和巧克力也让她承受不住。如果要道歉的话,诚心诚意地说声“对不起”就好了啊, 她又不是不原谅他,干嘛搞这么大的阵仗啊?
面前的男生眼睛清澈乌亮,还在直勾勾地看着她,带了点小心翼翼的渴望, 显得漂亮又脆弱。李葵一不免有些心软, 默叹一声,把花束和巧克力又递过去,准备跟他好好说一下,语气很是平和:“这些我不能要,其实我没有……”
谁知那人听到前几个字后,立刻冷了脸, 那股不讲理的劲儿又上来了, 直接把花束往她怀里一推, 说:“我给你你就能要!”
说完, 他把书包往肩上一甩,扭过头就跑了。
李葵一呆立在原地,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身影, 简直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表情。
什么人哪!玩变脸是吧?亏她刚刚还对他心软。
她气得想把手里的东西丢掉。事实上, 她也真的走到了垃圾桶旁边,只是犹豫了一下,没能下得去手, 毕竟是钱买的, 多浪费啊。
那该怎么处理它们呢?
还给贺游原肯定有点难办,她又不能把这些东西带到学校里去, 更不可能带着这些东西去教室里找他。巧克力还好说,这花儿实在太惹眼了,就算塞在书包里,也很容易被人发现。
甚至她把它们带回家去也是个麻烦。万一被父母发现了,她要怎么解释这花儿和巧克力的来历?
她就说吧,那人真的是个讨厌鬼,他只会给她找麻烦。
没办法,李葵一只好又把花儿和巧克力塞进书包里,先暂时把它们带回家。她的书包不如贺游原的大,那束花儿塞在里面更显得拘谨可怜,有些花瓣儿上面折出了褶痕,她还有点心疼。
花儿无辜,都怪贺游原!
李葵一蹑手蹑脚地回到家中。还好已经过了十一点,爸妈和弟弟早就睡下,她很顺利地将它们带回了自己的卧室。
反手锁上门,她才把花儿从书包里拿出来。
在外面时,她一直没能看清这束花长什么样子,现在在明亮的灯光下,她才发现这是一捧很精致的花束。她不太认得这些花儿的名字,只知道里面有一枝蓝色的绣球,周围簇拥着数朵粉白的玫瑰,叫不出名字的淡黄色小花儿摇曳着长长的枝条,中间点缀着桑葚的绿叶与小山楂似的红果儿。神奇的是,这些花儿明明不是同一个色系,搭配起来却不显得杂乱,既像油画一般厚重,又明媚干净,清新灵动。
是他自己搭的吗?
李葵一觉得他有这个能力,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心思。若说他这人没心思吧,他还会去买花儿和巧克力来道歉;若说他有心思吧,你瞧他刚刚那霸道样儿。
唉,算了,她不想去思考贺游原是个怎样的人,他跟孙悟空似的,千变万化的。
李葵一把花儿藏到床边的窗帘后面,洗澡去了。
洗完回来,李葵一带着手机上了床,反正明天休息,今晚可以多熬一会儿。只是她刚打开手机,就看到贺游原三分钟前发来了一条消息,只有短短三个字:“吃了吗?”
问得没头没脑的,李葵一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巧克力。
怎么办啊,不想理他。
于是李葵一就真的没理他,她打算明天再回复,至于今晚,就让他纠结着吧,谁让他这么气她。
她放下手机,从床头摸出一本没看完的《苏轼传》,继续读了下去。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饱觉了,所以只翻了十来页,就打了个哈欠,觉得眼皮子都要睁不开了,便放下书,熄灯睡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李葵一半坐起身子,迷迷糊糊地拉开窗帘,不期然间,一大束花儿从帘后跃出撞入眼底,衬着秋日清透的日光,生机勃勃,珊珊可爱。
浪漫好似触手可及。
李葵一无声地笑了。
她又躺回床上,盯着那花儿看了许久。她觉得花儿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只是看着,就能让人觉得心里鼓鼓胀胀的,像是灌满了春风。
她突然想起贺游原来。对了,她还没回他的消息。
李葵一摸起床头的手机,打开,敲字:“没呢。”
因为刚刚欣赏了好看的花儿,她的心情也愉悦起来,顺便跟他解释了一下,“晚上吃巧克力不好吧,会蛀牙,而且巧克力里含有咖啡/因和可可碱,吃了会睡不着。”
那边很快回复:“那你现在吃了吗?”
李葵一:“……”
吃个巧克力像催命一样。
她跳下床,从书包里翻出那盒巧克力,仔细看了看,上面没有标价,她便打开购物软件查了一下。
结果着实把她给惊到了。
这盒巧克力也就150克,16颗,居然要五百多!
还好她依稀记得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很贵,没有吃掉它。
李葵一拿起手机:“没吃。”
贺游原:为什么没吃?
李葵一想,若是她说太贵了她不要,这个人肯定又要像昨晚那样犯倔脾气,所以她要找个理由才好。翻来覆去看了看手中的巧克力,她忽然发现盒子背后的标签上有个“过敏提示”:本品含及乳制品,大豆及其制品和坚果及其果仁类制品……
有借口了!
李葵一:我刚刚想吃的来着,但我发现这巧克力里有坚果,我对坚果过敏,不能吃。
不知道为什么,贺游原很久没回。
不回就不回,反正巧克力要还给他。
李葵一:所以这巧克力还是还给你吧,今天晚自习放学后,校门口见,行吗?
贺游原:不见。
李葵一:“……”
这人真的有病吧?她都说了她过敏不能吃,他还坚持个什么劲儿啊。
她压着脾气,好言相劝:“那花儿我收下,巧克力还你,行吗?我真的不能吃。”
贺游原:不行。
李葵一没见过这么会无理取闹的,也生气了:“那我把它丢掉!”
贺游原:你丢了吧。
行,不在乎钱的大少爷是吧?
隔了五分钟后,李葵一才又回他:“我丢了。”
贺游原没再回复。
李葵一气得直捶床。她觉得自从她认识贺游原以来,她的情绪都变得不稳定了。这可不好,听说生气容易得乳腺增生呢!于是她坐回床上盘腿低声念“莫生气”口诀:“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
周日这天晚自习,改好的语文试卷就发了下来。语文是第一个考的,一中又喜欢追求改卷速度,导致学生们还没能好好地放松一天,神经就再次绷成了一根弦。
李葵一的语文得了136分。一中老师改卷时通常会压分,用陈国明的话来说,现在改得严一点,是为了让同学们在高考出分时笑得更开心一点,这都是学校的良苦用心。总而言之,136已经是极好的分数,排年段第一。
上自习时,李葵一的语文答题卡在班级里传阅,传来传去,最后也不知道传到谁那里去了,她自己都没来得及细看。刘心照把她叫去办公室,发给她一张A3大小的精美的作文纸,叫她把这次考试的作文在上面誊抄一遍,说是要贴在公告栏里展示。并且刘心照告诉她,她作文扣的分数只是象征性地扣一扣,其实她写得非常好,可以投给校刊,能拿稿费呢,虽然钱不多,但蚊子腿也是肉,买个零食吃也是好的。
一中的校刊叫做《葡萄藤》,一季一刊,里面有个版块,正要征集优秀学生作文。李葵一应下,准备试一试。
刘心照又说:“其实你有几篇周记写得也很不错,比如那篇《“父母无恩论”发展刍议》和《浅论“政治正确”中的话语霸权》,都很有思考力,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尝试投稿。”
《浅论“政治正确”中的话语霸权》是李葵一在那次演讲比赛后写的,没想到也得到了刘心照的肯定。她抿着笑意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好”。
刘心照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回去吧,却在李葵一转过身后,又叫住她,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盒糖果:“前一阵子八班的数学老师结婚,送了些喜糖,你拿去吃吧。”
李葵一连忙摆手推辞。刘心照眼角微微扬起,笑问:“我的语文课代表到底在跟她的语文老师客气什么?”
哦,好吧。李葵一脸上羞臊着,拿走了那盒糖。
今天晚自习是地理老师值班,她正埋在试卷堆里,马不停蹄地改卷儿。李葵一回到座位上,趁老师没注意,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
是一颗橙子味夹心软糖,酸酸甜甜,还会爆汁。
不知道是因为这糖是刘心照给的,还是因为是在课堂上偷吃的,总觉得它格外好吃。
李葵一把糖分给周方华几颗,两个人对视一眼,像小老鼠似的,偷偷摸摸地把糖纸剥了,迅速将糖果放进嘴里含着,嘴巴一动不动,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盯着桌上的习题。
身后的祁钰忽然戳了戳李葵一,她转过身,他说:“你的语文试卷借我看看。”
李葵一小声说:“试卷不在我这,不知道传到哪里去了。”
她说话时,他看到那颗小小的绿色糖果在她齿间流转。祁钰了然地笑笑,视线上移,看向她的眼睛。
李葵一被他看得心虚,回头从盒子里拿一颗糖果,丢给他,请他一起上贼船。
祁钰拿起那颗糖,糖纸上的锯齿扎他的手指。这微微的刺痛感让他想起他还没有跟李葵一道歉,但很奇怪的,无论是道歉还是道谢,一旦错过了那个最好的时机,好像就不好再提。
何况她看起来并没有生他气的意思,若他贸然提起,会不会反而让事情变得尴尬?
祁钰犹豫着。
正如手中这颗糖果,他也同样不知道该不该像她一样现在就把它吃掉。
他从没有在课上吃过东西,他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但他现在开始怀疑他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的正确性。李葵一,她冲撞老师,她给校长写信,她在课上吃东西,但她还是请轻轻松松考了第一名;而他,规规矩矩,不曾行差踏错半步,语文试卷上还是只能打127分。
他不觉得他不如她聪明,可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祁钰一下子撕开了糖纸,把那颗糖放到了嘴巴里,是话梅味的,酸涩从舌尖蔓延,许久之后,才慢慢有一丝回甘。
放学后,李葵一照例等方知晓值日。
以往她都是坐在自己班里等,但她今天“噔噔噔”地爬上了三楼。她想,若是有幸逮到贺游原的话,或许她可以把巧克力还给他。
只是贺游原早已不见踪影,十二班只留下几个值日的同学。李葵一没办法,只好坐到了方知晓的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看她扫地。
不料,方知晓发现她过来后,提着扫把气冲冲地走到她面前,脑袋一昂,说:“你坐我的位置干嘛?”
李葵一:“……”
今天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这个人也犯病了?
她呆呆的:“等你啊。”
“你都有你的’秋天‘了,还等我干什么?”方知晓把扫把抱在怀里,嘟起嘴。一个咋咋唬唬的女生颇有兴趣地过来围观,笑嘻嘻道:“吵架喽,吵架喽!”
李葵一不明所以:“什么秋天啊?”
方知晓“哼”一声,不理她,转过身继续扫地,却一边扫一边唱:“我们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却总能把冬天变成了春天……”
她刻意模仿那种公鸭嗓,把一首歌唱得阴阳怪气的。
李葵一:“……”
这,是,吃,醋,吗?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回去的路上,李葵一使出浑身解数哄人。
“只是合唱了一首歌而已,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唱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
“对,我以前确实都是跟你一起唱这首歌的,但那天你不是不在嘛,而且我也没忘了你啊,我还唱了一首你最喜欢的《恶作剧》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你不在我就会和别人唱这首歌,我也没觉得我像夏天她像秋天,就是周方华她点了歌,问我要不要合唱,我就答应了。”
“下次我不跟她唱了嘛,我只跟你唱。”
“对不起,我错了……”
方知晓抱起胳膊,撇撇嘴,终于松口:“明天请我吃饶记酸辣粉。”
“好。”李葵一爽快答应。
方知晓这人脾气来得快走得也快,瞬间转移了情绪,她嘴巴凑到李葵一耳边,悄悄说:“今晚去你家睡,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李葵一刚要说好,忽然想起她床边的窗帘后还藏着贺游原给她的花儿,要是被发现那可就糟了,送花儿这种行为在方知晓眼里与求婚无异,真的解释不清。
“我家里来亲戚了,不方便,要不去你家?”李葵一眨巴眨巴眼。
方知晓不疑有他,点点头:“也行。”
她用小电驴载着李葵一,一路疾驰到家。
方知晓晚自习回家后有吃夜宵的习惯。方爸爸见李葵一过来,便煮了两碗鸡汤小馄饨,又乐呵呵地跟她们聊了一会儿学校里的事,才说了晚安回房睡觉了。
这碗小馄饨吃得李葵一很嫉妒。
她每次回到家,家里人都睡了,第二天她起床时,他们又还没起。就像她今晚来方知晓家里睡,她的爸爸妈妈大概率不会发现这件事。
吃完夜宵,李葵一拿上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澡。因为她和方知晓经常跑到对方家里睡觉,所以她们都在对方家里放了备用的睡衣和小衣小裤。方知晓靠在床头看着她,突然笑得很邪恶:“李葵,我记得你手上的那件内衣你初中时就在穿了吧,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难道你没发育吗?”
李葵一耳朵刷地变红,低头看了看胸前,强忍着羞意,说:“还好吧。”
“好什么好,太平公主。”
“你别侮辱人。”
“谁侮辱你了,现在审美很包容啊,小一点也没关系。”
李葵一咳了咳:“我的意思是,你别侮辱太平公主,我很喜欢她的。”
方知晓:“……”
洗完澡,两个人钻进被窝。方知晓把床头的灯关掉,房间一下子陷入漆黑,她趴到李葵一耳边,小声问:“李葵,你看过片儿吗?”
李葵一的耳朵被她呼出的热气弄得痒痒的,也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什么片儿?”
方知晓嘿嘿笑:“Yellow的那种。”
李葵一感觉自己的身体都有点僵了,她磕磕巴巴道:“没有啊,你看过?”
“我也没看过,我清纯无敌美少女怎么会看过那个。”但方知晓又趴得近了些,问,“那你好奇吗?”
好……好奇什么?
那种事吗?
李葵一觉得被子里的空气变得灼热且稀薄。她的理性告诉她,她不应该有这种羞耻,但她的脸还是烫得厉害,毕竟对十五岁的女孩子来说,那是未知的、私密的、潮湿昏昧的。
“你……你不会叫我来看这个吧?”李葵一惊恐。
“差不多。”方知晓摸出手机,按亮,微弱的光芒照亮两个女孩子红通通的面庞,“是电影啦,《色|戒》你知道吗?我有未删减版的,我自己不敢看,所以你要陪我看。”
李葵一松了一口气。原来是电影啊,虽然她听说这部电影有些少儿不宜的画面,但毕竟是正经的电影,应该没什么不能看的。再加上她读过张爱玲的原著小说,里面并没什么大尺度描写,她其实很喜欢这个故事的。
方知晓找到影片,点击播放。
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可以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耳机一人一只。
这影片应该是个盗版,电影画面一帧一帧地闪烁着,在黑夜里有些刺眼。看了半个多小时,方知晓没看出什么头绪来,倒是把眼睛看得疼了,说:“这些人在干嘛啊?”
李葵一解释说:“这些学生想刺杀易先生,就让王佳芝扮演成麦太太接近、勾引他……”
方知晓说:“我都有点困了,要不我们拉进度条吧,直接看点刺激的。”
李葵一:“……”
方知晓说干就干,手指扒拉着进度条,划来划去,但是划了好几分钟,也没看到自己想看的画面。她挠挠头:“我不会被骗了吧?”
李葵一说:“查一查完整版时常不就知道了吗?”
网上说,完整版的《色|戒》有158分钟,而她们的片子只有140分钟。
方知晓气得牙痒痒,立刻打开购物软件,给卖她影片的店家打了差评。
又骂骂咧咧了好一通,方知晓把手机关掉,歪过头就睡了,不一会儿,那边就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
李葵一揉着眼睛笑了笑。
多好玩啊,两个女孩子第一次对那件未知的事生起探索的欲望,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
不过她还挺想看完这部电影的,女主角王佳芝,十分吸引她。
两天后,李葵一在学校的公告栏里,看到了自己的作文。
她站在那儿读了一遍,觉得自己写得真不错,字也好看,心里有些小得意。她的作文旁边还贴着另一位同学的佳作,她也去拜读了一番。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那篇作文最末端的署名处写着:高一(12)班,贺游原。
这件事带给她的震撼不亚于方知晓想带她看小黄片儿。
本次的作文的主题是“时代变迁过程中的思想碰撞”,体裁不限。李葵一自然选择写自己最拿手的议论文,她的作文很有思辨性,论证清晰有力也不乏文采,所以拿了高分。但贺游原和她的风格完全不同,他采取的是记叙的表达方式,借用鲁迅先生的小说《风波》中的九斤老太作为主要人物,写了一个妙趣横生的故事,九斤老太一遍又一遍地说出那句口头禅——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啦,引人发笑也启人深思。
有点意思,李葵一想。
她一直以为他头脑简单来着……
但她还是不能理解,能写出这样一篇作文的贺游原,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她说的话呢?
她对坚果过敏,不能吃巧克力,很难懂吗?
李葵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学校里“抓捕”贺游原无果后,周三这天晚自习下课,她直接去了状元府门口,等他,或者说,堵他。
未等多久,她就看到他一个人从远处走过来。现在的天气已经很凉,但他穿得很单薄,书包随意地搭在肩上,身影高大清瘦。
他走近了些,看到她时,愣了一愣。
他迅速地把脸撇过去,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想要直接走过去,但李葵一偏偏挡在他身前,伸出双臂拦住他的去路。
贺游原终于停下来,神色有些淡漠:“有事吗?”
李葵一觉得与他沟通是件很无效的事,便直接绕到他身后,把那盒巧克力塞进了他书包外层的一个口袋里。
他感觉到了她的动作,没有制止。
就在李葵一放好巧克力,正要潇洒离开时,他突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和好?”
声音很轻很低,像是委屈。
李葵一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又转回来,走到他跟前,抬头看向他,说:“没有啊,我愿意跟你和好。”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的巧克力?”
天,又来了。
李葵一无奈极了:“我说了我坚果过敏啊。”
贺游原死死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李葵一看着他,突然发现他眼眶竟有点红,她震惊极了,一时不知所措,急忙解释道:“你或许是把过敏想得太简单了,其实过敏可以很严重的,最严重的话可能会死人!”
他还是不说话。许久,他才轻轻启唇哼笑一声,双眼定定地看着她,问:“那你还记得,考试第一天,你在小卖部买的是什么酸奶吗?”
李葵一愣在原地。
想了两秒,顿如五雷轰顶。
哦,坚果麦片酸奶。
Chap.44
·
空气中除却沉默还是沉默。
李葵一下意识地回避掉贺游原的目光, 握紧了书包系带,垂下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她甚至听得到自己手腕上的机械表微弱的走动的声音,嘀嘀嗒嗒, 像是连带着窘迫与尴尬一起,从她的毛孔里渗出来。
“我……”半晌,她张了张口。
要是她说那杯酸奶是她帮同桌买的,他会不会信?
他又不是傻子, 李葵一忽然泄了气, 算了,破罐子破摔吧。
她索性抬起头来,直接看向贺游原的眼睛,脸上是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英勇模样。
她以为贺游原肯定得理不饶人,会借机“审判”她一番, 却不想他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然后不声不响地把书包放下来, 拿出那盒巧克力, 再次递给她。
还真是,执着啊。
“太贵了,我不能要。”李葵一低声说。
贺游原手上顿了顿, 又把巧克力收回, 说:“跟我过来。”
他提着她的书包,把她拉到旁边隐蔽一点的绿化带里。在李葵一还未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时,他就一把拆掉了巧克力的外包装, 16颗立方巧克力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 显得可可爱爱,笨头笨脑。
贺游原拿起一颗黄绿色的, 径直递到她嘴边,抹茶粉沾上她的唇。
李葵一:“……”
真是好手段,这颗巧克力被她碰过了,她不吃也得吃。
李葵一掀起眼皮,幽怨地看他一眼,只得从他手中接过巧克力,慢吞吞地放进嘴里。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咬开嘴里这颗,贺游原就又拿起一颗酒红色的,如法炮制,再一次戳到她唇上。
李葵一:“……”
不是,你搁这儿喂猫呢?
“我不要了。”她嘟囔一声,嘴里的巧克力咬开,夹心流出,甜得她微微打了个颤儿。
“不好吃?”他看着她的神色,问。
李葵一实话实说:“有点甜。”
贺游原不信似的,拿起一颗放入口中,果然也被甜得一激灵。他顿时有些郁闷,这是他第一次买巧克力送给女孩子,居然不好吃。
他也不好意思再让李葵一吃了,把巧克力盒子盖上,茫然无措地四处张望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低地问:“那还能和好么?”
李葵一都快被他气笑了。
他到底为什么会认为,只有吃了巧克力才算和好啊?
“能。”她胡乱地点点头。
又觉得这样太敷衍,她顿了顿,说,“你买的花儿很好看。”
贺游原愣了下,随即侧过脸轻勾了下嘴角,等他回过头来,脸上却已是波澜不惊。
“是你自己搭的吗?”李葵一问。
贺游原撩起眉梢懒懒地“嗯”了一声。原本花店店员给他推荐了几款搭配,但他觉得太死板,就自己上手挑了花儿,每一朵放在哪个位置都是他决定的。
李葵一没有吝啬赞美,因为她是真的很喜欢那束花儿:“搭得很漂亮,是我见过最明媚灵动的花束。”
贺游原清清嗓子:“还行吧。”
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尖儿,唇角悄悄漾到耳朵根儿。
只是他全然忘了,李葵一的个头比他矮,即便他垂着脑袋,她也看得到他的神色,这一下着实属于掩耳盗铃了。
李葵一哑然失笑,他怎么那么笨哪!
“贺游原……”她叫他,眨眨眼睛,问,“公告栏上贴的那篇作文真的是你写的吗?”
她还去看他的作文了!贺游原心里一乐,他可真是闪闪发光啊,他这个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会挑选巧克力。
“是啊。”他觑她一眼,答得云淡风轻。
“哦。”李葵一点点头,嘴巴却撇了撇,一副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啊?”贺游原突然觉得不对劲儿。
李葵一摇摇头,嘴上抿着笑走开:“没什么意思啊。我要回家了,再见。”
贺游原两三步跟上她,又问了一句:“不是,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李葵一不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他就这么跟着,话语不停,“你是不是觉得那篇作文是我抄的啊?李葵一你看不起谁呢?就算你成绩好你也不能这么诬赖别人吧?是不是在你眼里其他人都是笨蛋啊……”
其实李葵一不是不相信那是他写的,她就是看他偷笑的傻样儿,想故意逗逗他,就像夏乐怡以前说的,调戏一下帅哥而已。
“好啦。”她停下来,看向身后他跟着她走过的一大截路,叹了口气说,“我没有不相信你,你快回家去吧。”
贺游原也回头看了看,他果然已经不知不觉地跟着她走了很远。他站在原地,磨磨蹭蹭了半天,忽然扭捏了一下,语无伦次道:“要不,我送你回去吧,你自己回去是不是不太安全……”
他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唉,他这个人就是善良啊,他不放心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无论这个女孩子是臭脸菠萝还是谁,他总归是要送一送的,只不过目前来说他还没机会送其他女孩子而已。
他也确实打算道完歉后就跟李葵一分道扬镳来着,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等他把她送回家后再分也不迟,这样也算有头有尾,对吧?
李葵一说:“没什么不安全的,我平时也都是自己回家啊。”
贺游原想问她为什么她的爸爸妈妈没有来接她,因为很多女孩子晚自习放学后都是有家长来接的,但他又觉得问这种话不合适,毕竟他不了解她的家庭,万一让她尴尬就不好了。
他把手抄进兜里,似是漫不经意地瞥她一眼,说:“那个……你不会是以为我喜欢你才送你的吧?我跟你说没有啊,你不要乱想……”
“谁以为你喜欢我啦?”李葵一瞪他,她又不像他似的是个自恋狂。
贺游原理直气壮:“那你为什么不让我送?”
这都什么逻辑?
李葵一实在不能理解他的脑回路,没好气地说:“你爱送不送。”
说完,她背着书包“噔噔噔”地走了。
贺游原看她气得一鼓一鼓的,很想去弹她一个脑瓜崩儿,但他不敢。他跟在她身后,盯她的后脑勺。他觉得她的这颗脑袋长得还挺好看的,圆润饱满,却不显拙气笨重,他不由得闭上一只眼,伸出手指比了比,好似手中有一根铅笔,正在勾绘她头骨的形状。
不料她突然回了头。
李葵一看他抬着胳膊,张着手指对准她,且一只眼睛闭着,还以为他在做打枪的手势,想一枪崩了她呢!她气冲冲地凶他:“幼稚!”
贺游原:“……”
在反应过来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后,他忍不住笑了。
李葵一你……
他喉咙动了动,怎么办啊,他居然觉得有点可爱。
这个想法只冒出一瞬,就迅速被贺游原掐死,但他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泛起一股羞恼。这羞恼的情绪让他莫名很想去欺负她,像是一种发泄——李葵一,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欺负不了她,他就去欺负她书包上的小蜘蛛。
贺游原上前两步,伸出手握住小蜘蛛,狠狠地捏了两下。
“你干嘛?”李葵一回头看了看,又抬起眼来质问他。
离得那么近,他看着她的眼睛,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贺游原觉得这太奇怪了,她这个人凶是凶了点,又不会吃了他,他紧张干什么?
肯定是因为她的眼睛太锋利了,看起来很不好惹。
他无辜地耸耸肩,顾左右而言他,好像他捏她的小蜘蛛只是为了搭话闲聊:“你那天送祁钰什么礼物?”
“保温杯,怎么了?”
“哦。”
李葵一:“……”
到了小区门口,李葵一刚要说再见,贺游原就抢她一步开了口:“你家里有小孩吗?”
“干嘛?”李葵一问,他说话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贺游原从口袋里掏出那盒没吃完的巧克力:“小孩好像比较能吃甜。”
“不行的,我弟弟蛀牙很严重,他不能吃,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李葵一说的是实话。弟弟身体不怎么好,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所以爸妈对他很是娇纵,平时吃糖也没个节制,小小年纪牙齿就坏了,只能指望换牙后能好一点。
“哦,那你送给其他能吃甜的人吃。”他又把巧克力塞进她怀里,然后转身跑了。
李葵一:“……”
她这一晚上费心费神的,到底图什么啊?巧克力最终还是落在了她手里。
他真的要气死她了。
这难道就是调戏帅哥的报应么?
贺游原跑到小区拐角处,停下倚在旁边的墙壁上,掏出手机查了查:“女生给男生送杯子代表什么?”
百度:代表“一辈子”哦。
呸!
贺游原嘴角一撇,把手机放回口袋抬腿就要走,却忽然听到一声猫叫。他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墙根处有一只黑色的小野猫,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他第一次送李葵一回家时遇见的那只。
他蹲下身来,“嘬嘬”唤了两声,结果这小黑猫不怕生人的,真的竖着尾巴走了过来。贺游原摸了摸它,它身上的皮毛黑亮有光泽,看起来被附近的居民喂养得很好。
可惜了,贺游原想,他身上没吃的。
“那请你喝点?”他挑挑眉。
他从书包里拿出保温杯,倒了一点水在手掌心,小黑猫果然来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晚上,贺游原睡不着。
凌晨两点多,他从床上爬起来画画。
他画那只小黑猫,正埋头在一只手掌的掌心里喝水,那手素净纤细,明显是只女孩子的手。他忍不住,将这只手的主人也画了出来:女孩子蹲着身子,一只手拿着保温杯,另一只手伸出来喂猫咪。她有颗漂亮的脑袋,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书包的拉链却是打开的,里面塞了一捧鲜妍的花束。
画完,他盯着看了许久。忽然,他将那张画扯下来,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好了,可以结束了。
他扑到床上,脸埋在枕头里,沉沉睡去。
周五这天,全科成绩都出来了,包括排名。对于绝大多数的同学来说,排名仍只是年级排名,只有少部分的尖子生才知道自己在联考四校中的总排名。
班会课上,刘心照把手中的成绩单放在讲台桌上,说:“让我们恭喜李葵一同学在本次期中考试中再次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年级第一……”她眨眨眼,“兼四校第一。”
柳芫市所有高中里,当属实中与一中实力最强,所以,能在这次联考中得第一,也相当于是全市第一了。
班里瞬间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不绝于耳。
“李葵一同学要不要上台来给我们分享一下学习经验?”刘心照也鼓着掌,笑盈盈地问。
学习经验这种东西,每次学校开表彰大会的时候,李葵一总要上台分享,一来二去也很熟悉了,几乎是张嘴就能聊。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既然她能考第一,说明她那一套学习方法还是有用的。她也不惮于将自己的方法分享给别人,因为听起来容易,真正做到却很难。比如,她曾对方知晓说,只要你上课认真听讲了,就能解决试卷上至少70%的问题,也省得课后再花更多的时间去补,可方知晓哭丧着脸,说,我也不想上课走神啊,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祁钰仍是年级第二,但在四校排名中,却跌到了第五。不仅是祁钰,一班大多数人的总排名都有所下滑,比如夏乐怡排到了第十四名,秦薇薇是第十六名……
刘心照说:“没什么好沮丧的,一中的改卷标准比其他学校都要严格。如果你们的成绩真的有全体下滑的话,在你们伤心难过之前,我已经跟陈主任引咎辞职了。”
大家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祁钰的笑却是苦笑。
即便一中改卷严格,也有人强大到跳出了这个游戏规则,不是么?
刘心照又宣布了家长会的事,就在这周日晚上。大家一听,忙问这样的话他们是不是可以不用上晚自习了,刘心照说想得美,家长会放在晚自习的后两节课,开家长会时,大家去别的教室写作业,等开完了,大家再和家长一块回家去,路上正好可以挨骂。
“切——”抱怨声连天。
下课后,李葵一和周方华一起等方知晓去食堂吃晚饭。
方知晓一见到李葵一就扑了上来,嗷嗷叫着:“蜡笔小葵你真棒!我们班主任说联考第一名在我们学校,我就知道肯定是你,结果真的是你!”
李葵一被她撞得差点站不住脚,却也高兴,问她:“你呢?考得怎么样?能跟阿姨交差吗?”
方知晓瞬间垮了脸,变成一根苦瓜,说:“我年级排名掉了三十七个,数学又拖我后腿了,函数真的好难啊!”
“现在需要我帮你补了么?”
“需要需要,求你像初中时一样给我喂题。”方知晓抱住李葵一的胳膊,脑袋在上面蹭一蹭,“嘻嘻,不愧是我方知晓,要抱就抱最粗壮的大腿!”
周方华在一旁看着两人亲昵,眼中略有慕艳之色。
她以前也有很要好的朋友,她也会给她的好朋友喂题,两人亲密无间,但因为没有考上同一所高中,她们很轻易地就走散了。
学生时代的友谊易结也易解,有时只是稀松平常地换了个座位,少了些来往,情谊忽然就淡了。
她想她可以理解李葵一为什么每次都等方知晓一起去吃饭、一起放学,遇到那个弥足珍贵的人,确实是需要用力抓住的。
只是,当周方华想跟李葵一建立起新的友谊时,她变得犹豫,因为李葵一已经有极要好的朋友了。友情是否和爱情一样具有排他性?她不知道。
吃完晚饭,方知晓去小卖部买了三瓶养乐多,表示要为李葵一干一杯。
三个人喝着养乐多,去操场上转了一圈,散散心也消消食。
聊着聊着天儿,方知晓就提起了贺游原,说他这次退步挺大的,大概退了一百多名吧,班主任在班会课上还批评他了。
李葵一忽然好奇:“退了一百多名,那他现在在年级里排多少?”
方知晓想了想,说:“好像是五百多吧。”
这倒是挺出乎李葵一意料的。因为夏乐怡说,贺游原能考上一中,得给祁钰和她磕一个,所以李葵一一直认为贺游原是擦着一中的分数线进来的,应该属于吊车尾的水平,这么一看,他居然能在年级里排中等偏上。
方知晓又说,“他的数学和政治历史都考砸了,所以才一下子退了这么多。”
呃……李葵一不禁想起些什么。
那他考砸不会是因为她吧?因为她考试前一晚跟他说了那些话?
不至于吧,她也没说多严重的话,她当时很平静的。
肯定不是因为她,李葵一自我安慰着,极不自然地笑笑,说:“既然是同一天考的那三门课考砸了,那说明他那天状态不好,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下次考试应该就回来了。”
方知晓和周方华都点点头,成绩这个东西,起起伏伏再正常不过了。
周方华好奇地问:“那你呢?你从小到大一直考第一吗?”
李葵一摇摇头,说:“没有啊,我大概是从初二开始……”
“我来说,我来说。”方知晓抢着当发言人,“李葵初一时成绩也很好啦,稳进年级前十,一般排第七、第八。当时我们年级第一是历史老师家的小孩,我跟你说我们历史老师她可烦了,整天在课堂上炫耀她家小孩成绩有多好,她家小孩多乖巧听话,听得我们耳朵都起泡了。后来忍无可忍,李葵就开始努力学习,下一次考试就把年级第一的位子给他抢走了,你都不知道我们心里有多爽,哈哈哈哈!”
方知晓笑得十分狂放。
好吧,周方华也跟着笑,原来考年级第一是因为这么个契机。
但她好羡慕啊——这种说考第一就能考第一的毅力和天赋。
作为同桌,周方华再清楚不过了,李葵一不是那种死读书的类型,她经常趴在窗子上看外面的风景,发呆,看大量的课外书,在晚自习时写很长很长的周记。但周方华也知道,她听课是真的有效率,她课前预习和课后巩固从不落下,她从不机械刷题,而是习惯于推导和总结,她也从不拖延,说要做完的事就一定会做完。
周方华觉得,老天好像把一个学霸的模板放在了她的面前,她只要照做,就会成为下一个“李葵一”,但她偏偏无从下手,甚至因此变得有些焦虑。
她想成为她,却又怕“画虎不成反类犬”,连自己也丢了。
该怎么办呢?
这真是个好难的课题。
周六那个不上晚自习的晚上,方知晓再次提出去李葵一家睡觉。李葵一答应了,贺游原送她的那束花儿已经凋零,被她悄悄地给处理了。她不忍把它们扔在垃圾桶里,便把那些惨败的花枝子放在小区绿化带的灌木层里,等它腐烂化泥。
方知晓贼心不死,说:“我又搞到了一部《色|戒》,高清的,而且我点开看了,是158分钟的。”
于是两颗脑袋又凑在了一起,耳朵里塞上同一副耳机。
“王佳芝好美啊。”方知晓感叹。
李葵一点头。
看到王佳芝为了让刺杀计划完美无缺,要跟那群学生中唯一一个有性经验的男人发生关系时,方知晓愤怒地把耳机一扯,大叫:“我不看了!凭什么?值得王佳芝这样付出吗?所有人都在算计她,还有邝裕民那个狗男人在干什么,他到底喜不喜欢王佳芝啊?”
气哄哄地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遍,方知晓又忍着脾气,继续看了下去。
但这部电影不是她们常看的偶像剧,没有人挺身而出来拯救这即将崩坏的一切,她们眼睁睁地看着,王佳芝最后还是和那个男人发生了关系,痛苦的,机械的,最后又归于麻木的。
两个女孩子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场景。
在她们以往看过的小说和电视剧中,这件事应该是美好的,愉悦的,被描述得天花乱坠的。
然而此时此刻,强烈的窒息感却扑面而来。
两个人嘴巴一撇,呜呜呜地哭了。
Chap.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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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完张爱玲的《色, 戒》,我认为易先生是不爱王佳芝的,如果爱, 怎么会杀了她后还沾沾自喜,面带三分春色?张爱玲自己也说,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 最终极的占有。
“所以, 当我看电影《色|戒》时,我惊异于自己竟然从这段关系中捕捉到了爱情的影子。李安导演太柔软,在影片最后,他让易先生来到王佳芝住过的房间,摩挲着床单,隐隐潸然。那一刻, 我的心与那爿珠宝店里的王佳芝一样轰然一声, 我想, 他是真爱她的。
“我不知道影片中易先生的“爱”是李安导演无中生有, 还是我在读小说时错过了什么,才没能看到爱情的痕迹,所以我翻出那本“张爱玲全集”, 将《色, 戒》又读了一遍。
“在这篇篇幅不长的小说中,“戏”是贯穿全文的线索。女主角王佳芝就是个戏疯子。在舞台上,她是当家花旦, 顾盼间光艳照人, 下了台,大家都散了, 只有她还不肯回去,有种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沉酣。她做特工,也是为了过戏瘾,甚至浴在舞台照明的余晖里,她觉得连梁闰生都不十分讨厌了,为了演好这场戏,她心甘情愿地下定牺牲身体的决心,最后戏演到痴绝处,如庄周梦蝶,真假难分。
“用生命去编排一场大戏,是张爱玲笔下常见的叙事路径,如在小说《霸王别姬》中,虞姬将刀刺入胸膛,说了一句:’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稍。‘壮烈而漂亮的收场,是戏剧中最隽永的部分。《色,戒》也是一样,只不过,在这篇小说里,将这场戏推向高潮的,不是王佳芝,而是易先生。
“易先生身边从不缺少女人,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不过在他看来,这些都要归功于他的权势。和王佳芝也是如此,从香港辗转到上海,虽是一场瑰丽的奇遇,但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一切的转折在于,王佳芝在那个生死时刻,于珠宝店内放走了他。他回到家中,心惊肉跳的同时又觉得诧异,他想王佳芝一定是真爱他的,不然她不会为了救他而放弃这场布置了两年的刺杀计划。他因此喜不自胜——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他也溺在这场戏里,无法自拔了啊!
“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她爱他,所以他要杀了她。对于易先生这种极度自怜自恋的人来说,杀了她,才是完完全全地占有她。他也不怕王佳芝会恨他,因为他觉得,无毒不丈夫,若他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她死了,死在了她爱他的那个时刻,于是刹那间的爱情得以永恒。终于,她成为了他的伥鬼,她和她的爱情便永远地追随他、依附他。
“爱情停在最辉煌的时刻,是这场戏,最好的收稍。”
李葵一放下笔,揉揉眉心。书桌上只有一盏台灯幽幽亮着,旁边的小床上,方知晓睡得正香,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不知道是不是看电影的时候哭多了,她的眼睛十分干涩。然而她却没有睡意,她想继续动笔,却写不下去了,所以她草草地落了日期,未曾结尾的周记戛然而止。
她靠在椅背上,发呆似的想了许久。
过了半晌,她又提笔:
“以上,仅作对小说《色,戒》的一种读法。
“在影片《色|戒》中,或许是太过昭然,易先生的爱意少了几分变态与阴邪,倒显得动人起来。尤其是,电影里的王佳芝有了更明确的身份背景:她被父亲抛弃、在战乱中辗转逃亡、在香港的学校里寄人篱下……一个孤寂伶仃的女学生,只有在舞台上成为女主角,才能得到欣赏、尊重,和爱。她从未得到过这些,不由得贪恋,或许也因如此,在后来以’美人计‘设下的戏局中,易先生的爱成为了最浓墨重彩、弥足珍贵的一部分。
“爱总是动人的,被爱总是窝心的,无论在小说中还是在电影中,当我从中窥探到爱情的影迹时,我都为王佳芝呼出一口气,觉得她即便死去,似乎也无遗憾了。可这种想法又使我不寒而栗,从文艺作品里跳出来,我便觉得自己狭隘,仿佛人终其一生,不过是完成被爱的课题。
“我提醒自己,要与文艺作品保持距离,这些动辄倾覆一座城池的爱情只是镜花水月,回归现实,爱情不过是肉体凡胎、饮食男女。可哪那么容易呢?乱花已迷人眼,当我幻想起爱情,它仍旧亮烈,一招一式皆刻骨铭心。”
李葵一又放下了笔。
已经凌晨五点了,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见黑漆漆的一线天幕。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内心很平静。视线回到周记上来,她又陷入沉思,不知道可不可以把它交给刘心照。
刘心照会不会想,你一个十五岁的学生,不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整天思考爱不爱的干什么?
她会不会又想,你一个十五岁的学生,为什么要看《色|戒》这种电影?真是不乖。
李葵一本能地觉得,刘心照不会这样,与其说她信任她,不如说她渴望她能信任她。
就先如此吧,她合上周记本。
不知怎么的,她还是没有睡意,于是她回到床上,半靠着,从床头堆起的一大摞书中随意摸出一本,是王安忆的《长恨歌》。这本书她已经读过,只是现在闲得无聊,打发打发时间也好。打开第一页,三行字跃入眼帘:
2010年3月15日
购于博雅书城
苏见林
李葵一这才想起,这本书还是苏见林落在这儿的。她跟他说了后,他说不要了,她便把书留了下来,这也成为了她读过的王安忆的第一本书。
后来她也跟他一样,买过书后,总要在扉页写上购买的日期和地点。
翻开,里面还有她之前做过的笔记。这跟她上课做笔记是一样的,她不爱用笔记本,通常是在书本上勾勾画画,有时在旁边写上一点感悟。现在再来看这些有感而发的东西,只觉得幼稚得好笑,甚至字迹也不怎么漂亮。
就这样翻阅着,回忆着,直到天明。
方知晓一觉睡到了十点多。因为昨晚哭过,所以她一睁眼,双眼皮儿变成了三眼皮儿,有点滑稽,李葵一看了忍不住笑起来。方知晓还以为有眼屎,赶紧揉搓了几下,问:“还有没?还有没?”
洗漱完,方知晓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新买的娱乐杂志,两个人凑在一起看明星八卦。看了没一会儿,卧室门被人轻轻推开一条小缝儿,两人抬头看过去,是李葵一的弟弟,正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看。
李葵一的弟弟叫李茁一。六年前,李葵一第一次知道弟弟的名字时,兴奋极了,因为这个名字很明显是比对着她的名字取的,这给她一种家庭的归属感。彼时她如王佳芝一样,心想:他们是真爱我的。
她跟弟弟不怎么熟。许曼华对弟弟的事总是亲力亲为,李葵一也几乎不会主动搭理弟弟,可能是她太幼稚吧,也可能是她太小气,她看着弟弟身上的那些不曾属于她的宠爱,做不到毫无芥蒂。
贺游原给的那盒巧克力她也没给弟弟吃,在抽屉里收着呢,还好现在天气冷,它们不会融化。
方知晓抬眼看到李茁一后,像是做鬼脸似的,用牙呲他。她对这个弟弟自然也没什么好感,在她看来,这个小小的男孩子并不无辜,就是因为他,李葵一以前才受了那么多委屈。
不想,李茁一看到方知晓的鬼脸后,以为在逗他玩儿呢,竟咧嘴咯咯笑了,露出一口坏掉的牙齿。
笑声吸引来许曼华。她看到儿子站在李葵一门口,一把把门推开了,木门砸到墙上,“咣当”一声,斥责随即传来:“在这儿站着干嘛,小心夹到手!”
话虽是对着儿子说的,但那语气里的意思,好像在责怪李葵一就这么让弟弟站在这儿。
“吃饭了。”许曼华说着,把李茁一扯走了。
饭桌上只有四个人,李剑业不在,他在店里吃。许曼华给李茁一喂饭,李茁一摇头不吃,说下午要去玩充气城堡才吃。许曼华骂他两句,说他简直是讨债鬼托生的,却还是答应了。
李葵一扒拉两口饭,说:“今天晚上我们要开家长会。”
“大晚上的开什么家长会?”许曼华蹙眉。
李葵一说:“年级里统一安排的,所有班都在这个时间开。”
“我哪有时间去?又不能把你弟弟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
方知晓接嘴道:“叔叔呢?叔叔不能去吗?”
“他得看店。”
一个眼镜店而已,就算关一个晚上也不碍事,说白了就是不想去,李葵一和方知晓都心知肚明。李葵一倒是挺想让许曼华去的,她想让她的母亲看看,她的照片贴满了整片荣誉墙,她所有的老师都会对她极尽赞美——仿佛这样就可以证明她赢了似的:你不管我又怎样,我还是在闪闪发光。
方知晓嬉皮笑脸道:“阿姨您可真够淡定的。您知道李葵她考第几吗?第一诶,而且是全市第一诶!要是我考这个
分数,我妈别说去家长会了,怕是得拿着大喇叭在小区里宣传三天三夜,我想要天上的月亮她也愿意给我摘回来。这样一看,当学霸也没什么好的,还是我这种学渣好哇,只要成绩进步了,想要什么奖励都有。嘻嘻,李葵啊,你都这么优秀了,怎么还是这么惨啊!”
这话许曼华听着挺不对味儿的,虽像在打趣,但话里话外不都在说她这个做家长的对女儿不上心么?
许曼华脸色沉了沉。
方知晓没完没了:“我妈可喜欢李葵了。我跟她说李葵这次又是全市第一,她恨不得把我给扔了,去给李葵开家长会。我妈这人吧,就特虚荣,她想象了一下,去给李葵开家长会的话,那简直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啊,所有的老师都来夸,所有的家长都投来羡慕的眼光,她坐那儿,简直像如来佛似的,光芒四射啊!嘿,你别说,连我都有点心动了。”
许曼华用勺子戳散米饭,喂到弟弟嘴里,说:“也是这么个考虑,葵一学习好,所以我和他爸爸都不担心的。家长会嘛,就是跟老师交流孩子学习上的问题,葵一没什么问题,我们也没有去的必要。”
方知晓:“……”
气死了气死了,果然是狡猾的成年人,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还多。
方知晓向来心急气躁,此时也顾不得拐弯抹角了,直接嚷嚷道:“怎么没有去的必要?李葵一成绩好就不需要关心了吗?真的别太偏心了,我一个……”
李葵一放下筷子,冷着脸:“方知晓!”
方知晓愣住,她看了看李葵一,一张本就冷淡的脸上更有几分肃杀的味道,不禁让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再看看许曼华,也是脸色铁青。说起来有些好笑,这对母女在此时此刻,看起来才真的像一对母女。
李葵一站起身来,在方知晓无措的目光中走进卧室,不一会儿,她把自己和方知晓的书包都背了出来,淡淡地对许曼华说:“您去不去无所谓,如果不去的话,记得打电话给班主任解释一下原由。”
说完,她拉起方知晓,在许曼华既震惊又气愤的目光中,走出了家门。
二人沉默着,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方知晓低着头,根本不敢看李葵一的脸色,她越想越懊恼,气自己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为什么非要撕破脸皮,她是一时爽快了,李葵一怎么办?那个家,李葵一还要不要回?
“对不起……”方知晓涌出一堆眼泪来。
“我没有怪你。”李葵一说。
顿了顿,她续道,“真的。你说的那些话,未必不是我的心里话。不过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敢对他们说,你说出来了,也挺好的。”
她不是在安慰方知晓,她是真的这么想。
她这个人,面对其他人时很强硬的。比如她不喜欢贺游原拽她头发,弹她脑瓜儿,她就会直接地跟他说。但面对她的家人不行,她站在他们面前,心理上就矮了一截儿,她才是乞怜的那个,还好她不是小狗,她没有尾巴,还好她长着一张臭脸,不然的话,她早就露馅儿了。
所以,方知晓说出来了,也好。
方知晓不信似的,还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李葵一笑笑,把一只书包递给她:“你自己背,很重的。”说完,她四周张望了下,看到一家麻辣烫店,“还没吃饱吧?我请你继续吃。”
方知晓擦了擦眼泪,瘪着嘴:“哦。”
吃完饭,二人搭公交车去市图书馆。方知晓是为了写作业,而李葵一的作业已经写完,去那儿只是看书。李葵一主动把自己的语文卷子拿出来,递给方知晓:“喏,不想写的话你就抄。”
这就是在明晃晃地哄人了,方知晓终于眨巴眨巴眼,笑了。
学生时代,大家都不爱写语文作业,觉得要写的字太多,一般来说,语文老师也比较好欺负。但李葵一是那个会认真写语文作业的,连卷子上的古诗词默写都一笔一划地写。
方知晓从书包里掏出语文卷子,开始“复制粘贴”。李葵一趴在桌子上,看一本讲宋代历史的书。午后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温暖却不刺眼,这就是秋天的好处,连天气都是干燥清爽的。
抄完大半张卷子,方知晓忽然听到旁边有轻微的吸鼻子的声音,像在啜泣。
她看过去,李葵一正盯着一本书,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落在图书馆深木色的大桌子上,形成一个个小鼓包。
完了,她其实是介意的,方知晓的心揪起来。
她给她递纸巾,一张又一张,可她的眼泪却像止不住似的,哗啦啦地流淌。搞得方知晓也很想哭了,她今天真的是犯大错误了。没办法,她只好把她拉出阅读区,去到外面可以讨论的地方,准备安慰安慰她,再诚心诚意地道个歉。
李葵一见她拉她出来,又吸吸鼻子,问:“怎么了?”
方知晓声音呜呜的:“你别哭了好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我不是说了不怪你吗?”
“可我看你难受,我也跟着难受……”
李葵一瞬间破涕为笑:“你是不是以为我在为那件事哭啊?”
“不然呢?”
“……我刚刚在看王安石变法,觉得王安石实在太可怜了,他一个小老头儿,孤立无援的,你知道么,都没人站在他那边儿。”说着,李葵一又吸了两下鼻子。
方知晓“哇”一声,拎起拳头砸向她:“你赔我精神损失费!”
晚自习时,同学们在底下学习,刘心照在讲台上布置家长会会场。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欢迎的大字,又画了些图案。底下的学生们时不时好奇地抬头看一眼,嘀嘀咕咕几句。
第二节自习课的时候,就已经有家长在门外等了。他们对着窗子探头探脑的,像是在找自己家的孩子坐在哪,有没有在认真学习。
同学们也渐渐坐不住了。
终于,
第二节课下课。刘心照吩咐:“大家去五楼的501号教室,我给大家布置一篇作文,写完后,大家把作文交到课代表那里去,然后——”
她停顿了下,引得大家心里期待不已。
刘心照笑笑:“交掉作文,大家可以去操场上放飞一下自我。”
“呜呼——”教室里欢腾起来。
刘心照敲敲讲台桌:“但是,不许去其他地方打扰别人上课,你们唯一的活动范围就是操场,并且,在放学前五分钟回来,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家喜气洋洋地嘶吼,迅速地收拾书包。
“夏乐怡,你去组织一下家长进教室。李葵一,跟我来一下办公室。”刘心照说。
教室门开了,学生们涌出去,又被等在外面的家长捉住,打哈哈应付几句,就溜走了。李葵一进了办公室,刘心照把作文本抱给她,说:“如果你先写好作文,你就去玩儿,让他们把作文交到讲台桌上就行,别傻乎乎地等他们。”
李葵一傻乎乎地笑:“哦,好。”
她刚抱着作文本要走,忽然一个人就迎着她的面儿挤进了办公室——竟是许曼华!
李葵一睁大眼睛,还未来得及吃惊,就看到许曼华走到了刘心照的办公桌前,笑说:“刘老师您好,我是李葵一的妈妈。”
刘心照也微有诧异,却不动声色,看了看李葵一,又看了看面前这位女士,伸出手来:“您好您好,请坐。”
许曼华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问:“李葵一这孩子还听话吧?”
刘心照笑道:“这孩子没话说,无一不优秀。”
“那就好,那就好。”许曼华也跟着笑两声,忽然又皱皱眉,说,“我原先还有点担心呢!您不知道,这孩子可有自己的想法了,表面上看着乖得很,其实倔着呢,一丁点儿不如她意都不行。”
“是么?”刘心照随口应一声,抬眼看向还站在办公室门前的李葵一。她还抱着那摞作文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指紧握着,像是无所适从。
许曼华像在说什么乐子似的,眼角挤出几条鱼尾纹,笑眯眯道:“怎么不是?倔得很呢!她中考那会儿,学校不是奖励她10万块钱么?哎哟,我们做家长的,竟连看一眼都没看到。10万块钱呢,放在一个孩子身上,估计说出去别人都不敢信的。”
刘心照没有接话,只是看着许曼华,眼中笑意疏浅。忽然,她招招手,让李葵一过来:“是这样么?”
李葵一垂着眼,手指搓着作文本的一角,良久,点了点头。
刘心照站起身来,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说:“你本事这么大啊。”
她又转头看向许曼华,“这么有主见的孩子,确实难得,做家长的,可要好好培养啊!对了,家长会也要开始了,葵一妈妈,我们还是去教室里聊吧。”
Chap.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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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1教室里, 大家都在埋头写作文。李葵一依然坐在靠窗的位置,盯着窗外一颗高大的水杉。深秋时节,水杉已经落叶了, 但因生得笔直,仍显得蓬勃好看。李葵一盯了好一会儿,才收回一些视线,停落在窗户玻璃映出的绰绰人影上, 一团一团, 明暗交织。
玻璃就像镜子,让她又想起《色|戒》这部电影,电影中有大量使用镜子来隐喻人物双重身份的镜头。李葵一看着玻璃窗上自己黑黢黢的影子,对自己说:你又不是王佳芝。
她有方知晓,她有刘心照,她们都是站在她这一边儿的。
“你怎么还不写作文?”旁边低低的声音传来。
李葵一这才如梦方醒似的, 回过头来, 扯嘴对周方华笑了笑, 目光移到她的作文纸上, 发现她已经写完了一个段落。李葵一抓起笔,也快速地写起作文来,没有再去构思——其实她在走神儿的时候也没闲着, 如何谋篇布局已经心里有数。她还是写她最擅长的议论文, 破题立论,层层论证,一气呵成。
她和周方华几乎同时写完。两人相视一笑, 搁下笔, 起身走到讲台桌前,把作文本交了上去。同学们听到动静, 抬起眼帘,惊诧又羡慕地“啊”了一声:“这么快?”
李葵一作为语文课代表,抿着笑叮嘱一句:“大家写完后把作文本交到讲台桌上就行,那个……我们就不奉陪了。”说完,她拉起周方华就跑走了,在教室里留下一片长长的哀怨。
她们手握着手,从楼梯上跑下去。整栋教学楼都在开家长会,楼道里听得见班主任们慷慨激越的声音:八班在分析期中考试,十三班在谈家校合作,还有不知哪个班已经在聊文理分科的问题了……
李葵一和周方华都很听话,既然刘心照让她们去操场,那她们也不乱跑。虽说操场上也没什么新奇的东西,但去那儿散散步聊聊天也好,总比闷在教室里轻松一些,像方知晓她们班就很惨,开家长会时,学生要和家长坐在一起听。
只是走到通往操场的小道时,被凉飕飕的小夜风一吹,李葵一突然就想起了那天晚上在方知晓家里吃的鸡汤小馄饨。这个时间点食堂已经关门了,她便扯了扯周方华的校服袖子,问:“要不要去小卖部买泡面带去操场上吃?”
在深秋的冷意里去操场上吃热气腾腾的泡面,想想就觉得很舒服,周方华用力点点头:“可以啊。”
二人果真去小卖部买了两桶泡面,请老板帮忙用开水泡了,小心翼翼地捧去操场。
操场上并不黑,跑道四周有一圈儿大矿灯照着——据说这些灯是为了方便老师来操场上抓偷偷摸摸谈恋爱的小情侣而安装的。虽不知传闻是真是假,但这些灯的存在让李葵一和周方华轻易地发现,操场中央的草皮上,有两个熟悉的背影,看上去有点像夏乐怡和周策,他们脚边堆着些花花绿绿的不明物体。
呃……两个人互觑一眼:她们不会无意间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东西了吧?
再走近些,她们才发现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是零食,薯片、辣条、芝士威化、吸吸果冻……一堆一堆的,应有尽有。
李葵一不免诧异,问:“这是在干嘛啊?”
夏乐怡和周策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她们,也没料想到似的:“你们这么快就写完作文了?”
二人点点头。
周方华看了看四周的布置,瞬间有些明白了:“所以……今晚其实是团建吗?”
“对啊。”夏乐怡冲她眨了下眼睛,“这是刘老师给我和周策指派的特别任务。我们俩没去501教室写作文,刚刚去小卖部扫荡去了。”
怪不得刘心照要求大家必须来操场呢,原来是这个用意。
场地基本上布置完了,李葵一和周方华也就没插手,坐下来准备吃泡面。李葵一掀开自己鲜虾鱼板面的盖子,问夏乐怡:“要吃吗?”
泡面香气扑鼻,实在让人食欲大开,夏乐怡也没客气,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李葵一摇摇头。
夏乐怡也很有分寸,卷起一团泡面昂着脑袋送入口中,尽量不让嘴巴碰到叉子。
“好香啊。”她说。
又尝了一口周方华的金汤肥牛面,夏乐怡成功地把自己吃饿了。周策则在一旁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毕竟是个男生,总不能和女生用同一只叉子吃泡面。他“咕咚”咽下一大口口水,站起身来气哄哄地说:“我自己买去!”
夏乐怡就等着这句话呢,笑呵呵地把剩下的班费递给他:“那你多买几桶过来,大家一起吃嘛。”
周策没接:“我一个人哪里拿得下啊?再说了,泡泡面不需要开水吗?”
“你用大号塑料袋装着嘛,没有开水你就跟小卖部的老板借个暖瓶过来嘛,我们今天在小卖部买了那么多东西,老板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
“说得轻松。”周策撇嘴。
“我刚刚搬零食搬得好累啊,我不想去。”夏乐怡顺势坐到了草皮上,揉了揉手腕。
李葵一端着泡面站起身来,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周策开心了,赶紧美言几句:“课代表你真是大好人!”
李葵一边走边吃,一路上都在勾着周策肚子里的馋虫。泡面这个东西平时吃也不算好吃,但在某些特定时刻,它绝对是世界级佳肴。
周策正想着泡面呢,就听李葵一淡淡开了口:“祁钰生日那天,我和周方华合唱《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的事儿,是你告诉方知晓的吧?”
“什么?”周策一时之间脑子还没转过弯儿。等反应过来,他不由得滚了滚喉咙,听李葵一这语气,有点像兴师问罪啊……他干笑两声,打起马虎眼儿,“我为什么会跟方知晓说这个啊?贺游原,肯定是贺游原,他们俩才是一个班的。”
“贺游原不会做这种事。”李葵一笃信。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做这种事?你很了解他啊?”周策像是掩饰什么似的,一个劲儿地把锅往兄弟身上扣,“他这人多狗啊,他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李葵一不敢自诩有多么了解贺游原,也确实认为他这人挺狗的,但怎么说呢,他狗得挺坦荡的。她便停下,看着周策的眼睛,静静地说:“你不要狡辩了,这是方知晓告诉我的,不然我怎么会知道?”
周策:“……”
可恶,原来是带着答案问问题呢!
他气得原地转了个圈儿,咬牙切齿道:“好哇,方知晓这个家伙背信弃义!”
他明明嘱咐过的,要方知晓别跟李葵一说是他告诉她的。
“承认了?”
李葵一哼笑一声,语气悠悠的,“其实方知晓什么也没跟我说,她只是大吃飞醋跟我闹脾气。”
周策:“……”
失策了。兵不厌诈,诚不我欺也。
路过食堂,李葵一把没喝完的面汤倒进厨余垃圾桶,又把泡面盒子扔进干垃圾桶。周策为了打破刚刚尴尬的气氛,竖起大拇指,语气夸张地夸赞:“哇!课代表你真环保!”
“嘁。”
两个人去到小卖部,把各种口味的泡面洗劫一空。周策手上拎了两只大号塑料袋,李葵一手上提了两只暖水瓶。
再回到操场上,许多同学都已经到了,围坐成一圈儿,嘴里吃起了零食。见到有泡面,大家纷纷过来抢,没有抢到的就和身边的人分吃一桶。热水哗啦啦地灌进泡面桶里,夜色中冒起一股股白色水汽,像是升腾起一朵朵小云。
不时有写完作文的同学加入进来,顿时又惊又喜,还有点懊恼:“早知道就不在教室里磨蹭了。”
李葵一走到周方华身边坐下,刚刚吃了一桶泡面,她暂时不想吃其他的零食了,便从零食堆里捡了一颗话梅糖,剥了皮儿扔进嘴里,双手往身后一撑,悠哉悠哉的。
没有强制做游戏或是表演节目,大家只是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直到泡面都吃完,零食也吃掉大半,有人打了个饱嗝儿,才忽然冒出个声音提议道:“一起唱歌儿怎么样?”
“唱什么?”
上一次全班一起唱歌还是军训,于是有人大喊:“唱《团结就是力量》!”
大家哄然大笑,不过这种时候追求的就是好玩儿,于是真的唱起《团结就是力量》来。很快唱完一首,空气中静了静,男生堆里又有人起了个头儿,唱任贤齐的老歌,油腔滑调的:“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这里的表演很精彩……”
这种小情歌里就多多少少带了点暧昧意味,女孩子们边羞涩着边出声“嘘”他们:“噫——这首歌儿的年纪都要赶上我们了吧!”
但男生们就是要和女生作对,唱得愈发大声起来,颇有些气势:“寂寞男孩的悲哀,说出来,谁明白!”
唱着唱着,有位中途去上厕所的男生回来了,几乎是飞奔,声音急吼吼的:“糟了糟了,陈国明过来了!”
“快快快,换歌,快换歌!”
等陈国明来到操场上时,他看到的是一班的学生们轻缓地摇晃着身子,正一起唱着:“那一天,我开始仰望星空发现,星并不远,梦并不远,只要你踮起脚尖……”
不愧是尖子班!
陈国明欣慰地笑,拿出手机偷偷地录了个小视频,打算发一下朋友圈。
夏乐怡装出一副刚发现他过来的样子,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汇报”,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陈老师,我们班正在进行班级建设活动呢,以此来增强同学们的集体荣誉感,增强班级凝聚力。刘老师说了,一个优秀的班集体,不仅要有优异的学习成绩……”
她官方话说得漂亮,陈国明听着不住地点头:“对对对,就是要这样。”
把陈国明打发走了,大家才放肆地笑了,七倒八歪的,索性直接躺倒在地上。秋天的夜空高远、寂寥,零零落落地散布着几颗微黄的星子,月亮极圆,却不明亮,周围的光晕也模糊。有人感叹道,今天是十五啊!立刻有人反驳,说今天明明是十七,惹得众人齐齐嘲笑起来,说你傻吧,人家说的是阴历。
李葵一咬碎舌尖最后一点糖,也跟着浅浅地扬起唇角。她不是个喜欢社交的人,但她莫名喜欢现在的氛围,可能是因为少年人一起无忧无虑地放声笑起来,像清风拂野,像春火燎原。
离放学还有10分钟的时候,大家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清理操场上的垃圾。李葵一和周方华一起,把暖水瓶儿送还给小卖部的老板。
回到501教室,李葵一把讲台桌上的作文本清点了一下,35本,去掉夏乐怡的和周策的,数目正正好。她把作文本抱到刘心照的办公桌上,办公桌上还有另外一摞本子,是这周收上来的周记。
她从中找到自己的本子,把它抽出来,打开,翻到最新一页,掏出一支笔,在上面接着写道:
“亮烈的爱,或许适用于每一个情字。”
写完,合上笔帽,放学铃打响了。
教室门打开,可以看见刘心照被许多家长团团围住,忙得抽不开身。
谢谢你噢。
李葵一站在门外,周围人声鼎沸,她隔着人群望着她,默默地想。
等到许曼华出来,她跟她一起回家。
李葵一没有开口说话。原本她是想说的,问许曼华为什么要在刘心照面前说那样的话。但她现在不想问了,如果事情不能变得更好,她至少不能让它变得更糟,撕破脸皮虽然爽快,却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她才十五岁,她还需要这个家。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一日又一日,三年总会过去的。
回到家中,李葵一锁上卧室的门,于书桌前坐下,从抽屉里取出手机,又从书包里拿出草稿纸,一边在手机上搜索着,一边开始细算上大学需要的开支。她想她是要去北京的,在北京四年的学费、生活费……或许不止四年,若她想深造下去,那么10万块钱肯定是不够的。如何开源呢?她首先想到的是奖学金——在一中,只要考上清华或北大,都有奖金可以拿,如果她能考出市里前所未有的成绩,那么市政府也会给她奖励。兼职赚钱这种事在考上大学前还是不要想了,因为一中的学生,特别是实验班的学生,基本上是没有寒暑假的。高考后倒是可以去做家教,只要她考得够好,不愁没有生源。她还可以卖笔记,期中考试前就有很多人跟她借笔记,如果她花点时间把书上的笔记都整理出来……
等刘心照和所有的家长聊完,已经临近十一点了,但教学楼里仍不安静,有几个家长还拉着三班的班主任,聊得正起劲儿,那架势像是恨不得掏出心窝子。
回到办公室,刘心照看到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摞本子。她一眼看出来,周记本中最上面的那个是李葵一的。
虽说明天再批阅也不迟,但她很期待看到她的课代表的新思考,如兑换奖券一般,总让人耐不住性子。于是,她还是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打开那本周记。
通读一遍,忍俊不禁。
刘心照实在没想到,李葵一会找她探讨爱情。而且她发现,当李葵一在周记本中写她探索的一种现象、一种思潮时,她的文字简明干练,言之有序,但当她试图去抒发自己的感情时,她的文字就莫名变得滞涩起来,好似不灵活的骨关节在一起摩擦时会产生的那种涩感。
哦,一个不怎么会表达情感的小孩。
但刘心照还是看懂了她的心里话——她看了一部名为《色|戒》的电影,并在女主角王佳芝的身上进行了自我投射。
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投射,应该是因为相似的家庭。
刘心照看过班级里所有同学的资料表。
李葵一,小学是在县城里读的,有个弟弟,弟弟读的是市里最好的私立小学。结合她之前写过的《“父母无恩论”发展刍议》,再联系她妈妈今天在办公室里说的那些话,答案几乎呼之欲出了。
也正因如此,刘心照认为,李葵一并不是真正地想要探讨爱情,她只是借着爱情去映射所有的感情。她说在她的幻想里,爱情依旧亮烈,一招一式皆刻骨铭心,说白了,就是她作为一个十分理想主义的人,她欣赏的,或者说她想要得到的,是所有极致的爱,无论在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里,都被无条件地袒护、信任、支持,这些爱意随心而起,始终不渝。
相信她自己最后也明白过来了,她所纠结的不止是爱情,所以在放学时,她又在周记本上补充了那一句话。
而她痛苦的根源是,稀薄的亲情打碎了这种极致的幻想,感性与理性开始交战,一边是渴求,一边是怀疑,最后还是归于那一句:人终其一生,是否就是为了完成被爱的课题?
对于这个问题,刘心照觉得自己也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回答她。她便把她的周记本放进手提包里,带回家去了。
李葵一向来说做什么就做什么,既然已经制定了赚钱的计划,她便开始在完成课业之余整理自己的笔记。为了方便将来扫描打印,她选用的本子是A4大小的,字也写得工整漂亮。她不觉得这是个乏味的工作,看着自己的思维在笔尖下构建起体系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而且相当于自己又复习了一遍。
周方华好奇地问她:“你怎么突然开始用笔记本了?”
李葵一没有隐瞒:“准备卖笔记赚点钱。”
周方华有点吃惊,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生起赚钱的念头,难道她现在很缺钱吗?当然,这个问题她不能问出口,她怕会伤害到她。
但周方华默默地把自己的纸巾放到两个人的桌子中间;李葵一给她讲完题后,她就说要请李葵一吃饭;去文具店买笔时她也总多买两支,送给李葵一的理由是自己买得太多了,用不完浪费。
李葵一抓抓脑袋想,这笔又不会过期,有什么好浪费的?
除了周方华对她的态度变得神秘兮兮的,李葵一还发现,贺游原对她的态度也变了。
她和他有时会在上学、放学时遇见,有时在食堂里遇见,有时在小卖部遇见。她想,他们应该也算比较熟悉了,所以准备跟他打个招呼来着,结果他总是装出一副没看见她的样子,扭过脸就走开了。
李葵一不解,她招他惹他了?
这个人真的挺魔幻的,前些日子他还追着她送她巧克力呢。
不过她也懒得去想贺游原为什么不理她,不理就不理,和他,还是少些交集为妙。
李葵一自然不知道,每次做到不搭理她后,贺游原都会在心里狠狠地表扬自己一番。
他说到做到。
从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过后,他们就已经各不相干了。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臭脸菠萝吗?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说放下就能放下,他这个人很绝情的,不然怎么能在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呢?
真的。
周五这天,食堂里,贺游原端着餐盘在周策对面坐下,却不想又看见李葵一。
她背对着他,身边坐着方知晓,对面坐着周方华。
大概是天气冷了,她不扎马尾了,把及肩的头发放下来,别在耳朵后面。贺游原不知道为什么她换了个样子他也能认出她的背影,真是晦气啊。
他又把头撇到一边,眼不见为净。
周策看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吃饭,颇为关心地问:“你落枕啦?”
贺游原:“……”
落你个头!
吃完饭,贺游原和周策又去了趟小卖部,一人买了一罐可乐。
出了小卖部的门,贺游原刚准备扣开可乐拉环,结果一抬眼,又看到李葵一三人挽着胳膊一起朝这边儿走过来。
这都是什么破运气啊,贺游原想,这人是阴魂不散吧。
他再次迅速地撇开脸去。
谁知,就在他刚刚转过头的时候,他身边的周策忽然勾上他的肩,伸出腿来一绊,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三个女孩子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一脸惊恐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周策那个不要脸的还伸出手来,妖娆地跟人家打了个招呼:“嗨。”
“周策你大爷,搞什么啊!”贺游原直起身来,简直难以置信。
周策耸耸肩:“没什么啊。”
什么叫没什么?他差点在女孩子面前摔了一跤欸!而且是在臭脸菠萝面前!他这张脸虽然长得好看,但也禁不起这么丢啊!
贺游原瞬间不想走了,他要等她们三个人从小卖部出来,然后把周策也摔倒在她们面前,这个面子他一定要找回来。
面子,男人的面子……嗯!
贺游原正忿忿然地想着,却突然间觉得不太对劲儿,周策为什么要摔他啊?不会是摔给那三个女生看的吧?
他自己也是男生,简直不要太了解这种心理:不就是拿兄弟开刀,在女孩子面前装一下么?这种类似于孔雀开屏一样的行为,通常是为了……
贺游原的心瞬间跳得极快,单手扣开可乐拉环,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才扫了周策一眼,冷笑道:“你喜欢李葵一啊?”
没想到居然被他看出了端倪,但这是自己兄弟,透露两句也不是不行,周策嘿嘿笑一声,伸出胳膊搭上贺游原的肩膀,勾着他向前走:“怎么会是李葵一啊,她看起来就很不好惹,另一个啦。”
周策以为他说完“另一个”后,贺游原会问他哪一个,但这狗东西什么都没问,只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又开始灌可乐。
还好不是李葵一,贺游原心跳缓下来。
他兄弟还算有点眼色,知道李葵一是个大火坑,不能跳,不然的话他还得为他操心。
贺游原打算不跟周策追究了,为了兄弟,他愿意牺牲一下自己的面子,看吧,他就是很讲义气啊。
周策皮肤略黑,此时竟也透出一片奇异的红,边走嘴里边念叨:“哎,可能也不算喜欢吧,就是最近聊天聊得很频繁,我觉得她可能对我也有点意思……”
贺游原拎着可乐罐子,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他讲,神情散漫又得意。他的那些个兄弟,除了张闯外,其他人在这方面的经验还不如他呢。他虽然也没恋爱过,但他觉得自己一旦恋爱起来肯定是个高手,才不会像周策现在这样毫无头绪的,至于祁钰,那更是书呆子一个,没见他对学习外的其他事物感兴趣过,估计得孤独终老……
嘿嘿,孤独终老,贺游原幸灾乐祸起来。
只是他嘴角刚扬起来,就僵在了脸上——他忽然想起一桩往事:开学报到那日,祁钰是不是也摔了他一下?
祁钰摔他,这个动作,真的,太反常了。
只是他当时只顾着暴躁了,也没有往细里深究。
现在一想,他不会错过什么大新闻了吧?难道说,祁钰也有喜欢的人了,而且他喜欢的女孩子当时就在不远处看着?
夏乐怡吗?
不对,如果是夏乐怡,她看到他们的话是会过来打招呼的。
那还能是谁啊?刚开学,大家都不熟的。
……不会是李葵一吧?
贺游原想起,在体育馆里签到的时候,祁钰无比自然地跟李葵一打了个招呼,就像是他早就知道她坐在那里一样。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祁钰真的在公告栏那个地方看到了李葵一,然后就摔了他一下?
贺游原唇线拉直。
记忆像老式电影的胶片一样,快速从眼前闪过。他又想起,在李葵一家的眼镜店里,祁钰二话不说教她做题的样子,还有在公交车上,他问李葵一周杰伦的歌好不好听的样子。
真的,太反常了。
祁钰不是这样不沉稳的人。
贺游原手上不自觉地一用力,可乐罐子瞬间变了形。
他忽地出声,声音中不带情绪,问周策:“祁钰生日那天,在我来之前,你们在玩什么?”
“真心话大冒险啊。”周策不明所以,“问这个干嘛?”
贺游原一个,李葵一一个,怎么都找他复盘祁钰的生日会啊?
“都有谁输了?”贺游原明知故问。
“张闯啊。”说起这个,周策抱怨起来,“我跟你说,张闯这人跟你一样玩不起,问他初吻的感觉,他居然只说一句是软的,这不是废话么,谁的嘴不是软的啊?”
李葵一啊,她嘴硬。
贺游原心里头冒出来一句。
呸!
什么跟什么啊?
贺游原把这个念头赶走,扯了扯嘴角不咸不淡地继续问:“还有呢?”
“然后就是李葵一,她可比张闯强多了,人家玩得起。”
“怎么玩得起?”可乐罐子在指间转了转,贺游原瞄准一个垃圾桶,准备将它投进去。
周策拖腔拖调,像是公布什么八卦似的:“问她最喜欢哪位异性,她二话不说选了祁钰。”
“咣当”一声,可乐罐子掉在垃圾桶外。
贺游原第一次没能投中。
Chap.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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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 考完小测,张闯照例去找贺游原和祁钰打篮球。这也算他们仨每周的保留项目了,毕竟平日里除了体育课外, 可以打球的时间不多,可以一起打球的时间更是少。
却不想那二人双双拒绝,都说有事。
祁钰给出的事由合情合理,说下周有个数学冬令营, 在省城举办, 他明天一早就要过去,今晚要回家收拾东西。
张闯拍拍他的肩膀,祝他一路顺风,并拿个好成绩,然后转过头来,挑挑眉问贺游原:“你一个富贵大闲人, 能有什么事儿啊?”
贺游原双手抄在兜里, 口中悠悠吐出两个字:“学习。”
“你……”
张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倒吸一口凉气, “你再说一遍?”
祁钰也古怪地看向他。
这人虽然不是那种完全不写作业,整日惹事生非的学生,却也很少在学习上花多余的心思。特别是他长个子的那两年, 可能是身高一下子窜得太狠, 他晚上睡觉时总是腿脚抽筋,严重的话一整夜都睡不安稳,白天上课时便困得死去活来, 那时他的成绩在年级里只能排七、八百名。不过初三时, 他总算努力了一把,顺利地考上了一中。
跨进了高中的门槛儿, 他又松散下来。祁钰知道,他以后大概是要走艺术这条路的,对文化课的成绩要求没那么高,所以他对学习仍然不是很上心,觉得分数这个东西,够用就行。
也不知道他突然生出想要学习的念头是中了哪门子邪。
贺游原还是那副坦然模样:“学习啊。怎么了,难道你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
张闯瞬间抓狂:“你受什么刺激了?是家长会后被小贺女士洗脑了,还是昨晚被外星人侵脑了?”
还未等贺游原说出那个“滚”字,祁钰就在一旁平静道:“那挺好的。”他虽然觉得贺游原在抽风,但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这人抽起风来竟是为了学习,就还……挺难得的。
贺游原勾起祁钰的肩,和他一块往校门外走:“还是你通人性。”
祁钰皱皱眉:“……什么?”
“哦,说错了。”贺游原这才反应过来“通人性”不是用来夸人的,改了口,“还是你明事理。”
张闯还站在原地,手上的篮球“砰”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两人渐渐走远的背影,大骂道:“不是,狗东西你来真的啊?”
到了校门口,祁钰妈妈开车过来接他。祁钰挥手说了再见,在他转过身后,贺游原看到他书包的侧兜里插着一只崭新的保温杯,通体细长,黑色,哑光质感。
不好看,贺游原想。
他刚抬脚走出两步,张闯就追了上来,用胳膊锁住他的脖子,哼哼道:“我倒要去你家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要学习!”
“随意。”贺游原懒懒道。
见他这样,张闯直接眯眼问:“是谁又惹你了?”
他清楚得很,出现这种情况,就是贺游原这狗东西又开始矫情了,这人就这个脾气,被人惹了之后总要作上一阵子才能好。也正因如此,张闯还有点好奇,等贺游原谈恋爱了,到底是他哄女朋友还是女朋友哄他?万一碰上个性子强硬点的女孩子,估计要不了三天这俩人就得分!
贺游原横他一眼:“你不会以为我在跟谁赌气吧?实话告诉你,哥是真的要学习。”
“就你?”张闯一仍万个不信,觉得他被鬼上身的可能性都比他真的想学习的可能性大,“不是哥们儿瞧不起你啊,你能坚持到明天就算我输。”
要是在以前,贺游原绝对跟他赌,但今天他只撂下一句“爱信不信”就回家了。
嘿,张闯还就真的不信这个邪,跟着贺游原回家了。
他们俩虽说做了十来年的朋友,以前还做过几年邻居,但张闯很少去贺游原家里,因为贺游原有个当老师的小姨。谁有事没事喜欢跟老师碰面儿啊?况且这位老师教张闯最不擅长的英语学科,还酷爱在班级里“开火车”,初中时每次上英语课张闯都觉得自己在历劫。所以,他今天跟贺游原回家,也算是以身犯险了。
所幸,小贺女士这时不在。
张闯在贺游原的卧室里转了转。这个房间还挺大,但略显拥挤,大大小小摆了好几个画架,地上堆着高高一摞画册和厚厚几沓素描纸,墙上贴的画是贺游原自己画的,看上去很杂,却不显得乱,只让人觉得色彩纷繁。房间里有两张桌子,一张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型号的铅笔、笔刷、刮刀、各种颜色的马克笔和蜡笔,旁边的立柜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叫不上名字的颜料,管装的、罐装的、盒装的……另一张桌子就是用来学习的了,比起那张用来画画的桌子,这里明显素净很多,上面只有一个笔筒和两本习题册,笔筒里也只有两根水笔,可怜巴巴的。书架上倒是摆了许多书:成套的中学生必读经典,一看就知道是家长买的。还有一些书是他自己买的,整套的“金庸武侠”,整套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整套的《明朝那些事儿》,整套的《乌龙院》漫画,还有些鲁迅和狄更斯的小说。
“哇!这根棍子哪来的?太帅了吧!”张闯双眼一扫,准确地从满屋琳琅中看到了最不值钱的那个。
贺游原往椅子上一坐,颇有些得意:“捡的。”是他第一次送李葵一回家时在绿化带里捡的那根棍子,他没舍得丢,就带回家了,“你想要的话,出1000块钱我勉强卖给你。”
“我呸,你的心比包拯的脸还黑。”
话虽这么说,张闯仍对那根棍子爱不释手,拿起来挥舞了几下。
贺游原不理他,转过椅子坐回书桌前,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数学试卷。
张闯凑上来瞧:“你还真学啊?”
贺游原不置可否,拉开抽屉拿出自己的PSP,扔给他:“自己玩去,别来烦我。”
张闯:“……”
拿人家手短,张闯只好接过PSP,窝在房间里的懒人沙发里,开始打游戏。当然,这个游戏打得是三心二意的,他时不时抬起头来,观察贺游原有没有真的在学习。
……真的在学啊。
至少张闯耐不住性子过来看时,数学试卷已经做完了大半张。
做一张卷子证明不了什么,张闯安慰自己。
但贺游原好像是认真的。
他开始在早读课上背书了。以前早读时,他嘴巴都懒得张开,只有在老师走过来时会哼哼唧唧两声,即便有时他张口了,也是在哼歌儿。
他开始自己写作业了。以前他也不是不写作业,只不过他挑着写,字多的作业肯定是不写的,看着就不爽的作业也是不写的。现在嘛,字多的作业仍旧不写,但他会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气,把其他作业乖乖写完。
他开始向老师问问题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发现他在好好学习,可能是因为他那张脸看着就不是好好学习的料,他写作业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在回复情书。但是,今天我们听写单词,他被抽到黑板上听写,四十多个单词哎,他居然全对,这时我们才觉得不对劲……”
晚饭后的操场上,方知晓一脸凝重地跟李葵一和周方华说了这个重大发现,最后总结陈词时,她更是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这绝对不正常。按照我这么多年看小说的经验来看,他绝对遭遇了重大变故,比如说——”
方知晓声音越说越低,李葵一和周方华屏住呼吸。
“他家大概是破产了。”
李葵一:“……”
周方华:“……”
还以为是什么靠谱的推测呢!
“他家有什么产值得破么?”李葵一问。以往看到“破产”这个词,都是在小说和电视剧里,动辄几百亿的公司,说倒就倒了。
“不知道。”方知晓摇摇头,“但有这个可能啊,你看他学美术诶,多烧钱啊。而且他住状元府啊,那楼盘多贵啊。”
好吧。
李葵一想了想,觉得也有些道理。虽然不知道他家产有多大,但他给她这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送五百多一小盒的巧克力,可能真的不差钱吧。
不会真破产了吧?那还怪可怜的。
三个女生吸吸鼻子,叹了口气,在操场上又转了一圈儿。
已经是12月初,空气是干巴巴的冷,呼吸间有白气冒出。毛衣早已御不了寒,大家开始穿羽绒服。大部分人把羽绒服穿在校服外面,遇上检查的就拉开拉链给他们看一眼。也有少部分人把校服外套穿在羽绒服外,看上去用臃肿极了,走起路来像只胖胖的企鹅。
李葵一有两件黑色的羽绒服,款式算不得好看,但是耐脏,她轮换着穿。其实她还有一件白色的棉服,她很喜欢,但她不敢穿,伏在桌子上写作业的话,不用半天袖子就脏了。班里也有女生戴上袖套保护袖子,但被一个男生嘻嘻哈哈地嘲笑了,说好土啊,气得那女生再也不戴袖套了。
起床变成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每天冒着清寒走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手哈气。教室里没有空调,更没有暖气,写作业时会冻手,需要搓一搓才能写,但把手写热了就好了。
冬天一旦来了,仿佛就预示着什么将要结束了,无端给人一种仓促之感。
同学们的学习也变得更加紧迫起来。这个学期结束就是文理分科,分科又要分出理科实验班和文科实验班,名额有限,但大家都想去。
一班的学生们,仗着自己有这个学习能力,刚开始时都是九门学科一起抓的。但现在不同了,竞争激烈,时间有限,大家还是决定现在就放弃掉将来不学的科目。班里三十七人,基本上是冲着理科实验班去的,所以政治、历史、地理三科一下子成为冷门,连老师过来上课时都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但也没办法,只能叹一口气继续讲下去。不过有人在地理课上做物理作业,被抓到了,还是狠狠挨了一顿骂,地理老师气得发抖,说尊重一下老师很难吗?
有人小声地在底下反驳,说:“占课的时候也没人想着尊重一下音乐老师、体育老师啊。”
地理老师发完一通脾气后,至少没人敢光明正大地不听文科的课了。只是此时心态已经完全不同,大家听着这些课,就像听故事一样,权当做放松了。
李葵一却对所有科目一视同仁,不仅听课听得认真,笔记更是做得一丝不苟。
Chap.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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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钰从数学冬令营回来, 带来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
他说他也是听冬令营里的个别同学说的——从2016年起,本省将不再进行高考自主命题,而是启用全国卷。
祁钰没有在班级里大肆宣扬, 只是在一个体育课上,做完操队伍解散后,几个人坐在一块休息,他说起冬令营里有许多大神级别的人物, 而后就自然而然地提到了这一点。
潘君萌掰着手指头数了数, 瞬间“啊”了一声,惊异道:“那不就是从我们这一届开始么?”
众人齐齐斜他一眼,说:“你才反应过来啊?”
虽不知消息真假,但大家觉得总不会是空穴来风,还是煞有介事地讨论起到底是本省的高考卷难还是全国卷难。只不过大家现在才高一,都还没做过完整的高考试卷, 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夏乐怡想了想, 说:“应该是我们本省的卷子难吧, 你看今年的理科数学, 放哪个省都能撂倒一大片。”
周策撇嘴:“那是撂倒一大片吗?那简直是寸草不生啊!”
大家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虽然都觉得今年的理科数学卷可怖,但终究是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不觉得疼。最后潘君萌又掰起手指, 依靠玄学进行推测:“都说高考卷是一年简单一年难, 那么一三年卷子难,一四年卷子就简单,一五年卷子难, 一六年卷子就简单, 耶,我们不用怕!”
其实没有人害怕, 哪怕真的要换试卷,也没人觉得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问题。尚未经历过高考的孩子,总是心比天高的,对外总是说“不行啊”“学不会啊”,实际上觉得自己至少能读个“985”或是“211”。
只是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两天后,李葵一和周方华去上洗手间时,就听到有人像交换情报似的,凑在一起小声嘀咕:“听说没?我们这一届好像要用全国卷……”
“真的假的?”
再过两天,就有人在课堂上明目张胆地问老师了:“我们真的要改用全国卷吗?”
刘心照诧异了下,不知道是诧异于这个消息本身,还是诧异于大家居然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很快恢复了表情,说:“作为老师,我们没有收到这个通知,大家不要以讹传讹。”忽然她又笑笑,玩笑道,“大家也不必为此担心,我省自主命题的试卷和全国卷难度相差不大,即便换试卷,也不会对你的成绩产生什么影响,除非——把你扔到高考考场上后才通知你换了试卷。”
这种情况当然是不可能出现的,大家一脸了然地跟着笑。
学校里的话题总是换得很快,一个星期后,关于高考试卷的讨论彻底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一部韩剧。好像也就是一夜之间,学校周边的文具店、精品店、服装店内都播放起了这部剧的主题曲,无论是去食堂吃饭还是去校外吃饭,总能看到女生们边讨论剧情边激动得跺脚。也因为这部剧,大家开始期待今年的初雪降临,并约定初雪那天要去吃啤酒和炸鸡。
这个潮流方知晓是一定会赶的。在李葵一耳边尖叫了几天后,她宣布她的理想型不再是江直树,而是那个天神一样的男人。
呃……李葵一没能理解什么叫做“天神一样的男人”,不过她觉得方知晓应该比她更容易孤独终老,因为她已经进化到不喜欢人类了。
最后,李葵一还是在方知晓的威逼利诱下看了这部剧。这剧每周四、周五更新,方知晓按捺不住,总是自己先看一遍,到了周六晚上,再和李葵一躲在被窝里看一遍。
每次看完后,方知晓就会怅然若失:“初雪和初恋,总要来一个吧……唉!”
李葵一看完剧有些困了,整个人都蜷在暖和的被子里,听着方知晓说话,声音好像很遥远,脑子里也混混沌沌,却想起一些往事。
柳芫市的冬天总会下雪,有时雪下得早,有时须等过了年,才能等到第一场雪。近些年,雪下得似乎不比从前大了,只是飘些雪粒子,存不住,落到地上就化了。李葵一记得,小时候下的雪总是很大,是真正的鹅毛大雪,早晨起来推开屋门,地上白茫茫的一片,亮得刺眼。她和苏见林一起去上学,脚踩在雪上“枯哧枯哧”的。她怕鞋子里灌了雪,总是踩着苏见林的脚印走,但他的步子迈得大,她跟不上,雪地又滑,经常一个不注意就摔个大跟头。
苏见林看她摔跤也不来扶她,就远远地看着,看她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从雪地里爬起来真的是件不容易的事,因为她当时也才六、七岁,穿得很多,背上的书包也很重,现在想想,那个场面一定很滑稽。直到有一次,她摔倒后,脸擦到一块石头上,破了皮,她哭了,苏见林才过来将她扶起,拍打掉她身上粘的雪。路过一间废弃的瓦房时,他从房檐下摘了一条冰溜子,递给她,冷冷道:“别哭了。”
那冰溜子拿在手里很冻手,李葵一当时死活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让她拿着,她脸上还很疼,她生气了,就把那冰溜子扔在了苏见林身上。
怕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了,李葵一迷迷糊糊地想,苏见林大概是拿那冰溜子当玩具哄她。
后来,苏见林上了初中,再也没有和她走过同一条路。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过去还不到十年,回想起来,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色彩老旧,模糊不清,人与记忆之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纱。
12月22日这天是冬至,食堂里很应景地提供了饺子,两种口味,猪肉白菜馅儿和羊肉大葱馅儿。周方华不吃羊肉,只要了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李葵一和方知晓则要了双拼。吃完饺子出来,身上热气腾腾的,也不觉得寒冷。李葵一抬头看了看天,一轮孤月冷冷清清地悬挂在天际,她没来由地想起,今天太阳直射南回归线,过了今天,白昼会越来越长,黑暗将会被驱逐,真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啊。
方知晓也兴奋极了,她说,过两天就是圣诞节啦!
尽管要不要过洋节的话题被讨论了许多年,不可否认的是,每到这个时节,大街小巷里还是洋溢起浪漫的氛围。学校周边的小店里挂出许多和圣诞相关的小物件,像是圣诞老人的玩偶,圣诞袜和圣诞帽,还有红红绿绿的拐棍糖。大家会互送礼物,送得最多的就是苹果和橙子,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纸,系着丝带,像一朵小花束。
今年圣诞节,李葵一买了三个橙子,一个送给方知晓,一个送给周方华,还有一个准备送给刘心照。
平安夜那日,教室里充斥着橙子的清甜味儿,糖果纸哗啦啦地响。有人带了小刀,便成了大忙人,大家都去跟她借刀子切橙子;有人能徒手剥橙子,也成了被围观的对象。对于普通同学来说,大家就是有来有往,互赠着玩儿,但夏乐怡的桌面上和桌兜里塞满了贺卡和礼物,甚至还有一束满天星,也不知道都是谁送的。夏乐怡显然处理惯了这种场面,直接把包装纸剥掉,把里面的水果分给班里的同学吃了,反正不吃也是浪费。
李葵一把橙子送给周方华,得到了来自于她的一颗苹果和一张贺卡。
虽说贺卡上也没写什么内容,只是祝她圣诞快乐而已,但李葵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没准备贺卡,只有一颗光秃秃的橙子。
更让她尴尬的是,除了周方华外,夏乐怡、祁钰、周策,还有潘君萌,都给了她一颗橙子或是苹果。这种小小的心意她也不好意思回绝掉,但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只能趁着吃晚饭的时间去校外买礼物。
再买橙子或苹果有些无聊了,李葵一便想着买些小玩意儿,圣诞袜或是糖果之类的。
她一头扎进一家小店里,仔细地挑选起来。麋鹿发箍可以送给夏乐怡,糖果可以送给潘君萌和周策,祁钰的话……就送他圣诞老人的小玩偶吧。虽然他应该不喜欢玩偶这种东西,但她真的不知道要送他什么,算了,送了就行。
李葵一挑选完,拿着满手的小玩意儿往外走,却在狭窄的过道上迎面遇上一个人。她起初没有抬头,只是避让,只是她往左时他也往左,她往右时他也往右,两人总是撞到一块儿,她这才好笑地抬起头来。
他穿着件黑色的棉服,仍显得清瘦,大概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他没拉拉链,里面就是一件薄薄的校服和卫衣。棉服和校服都是黑色的,衬得他肤色剔透如雪,被头顶的日光灯一照,让李葵一瞬间想起一个词来:唇红齿白。
他大概不是故意堵她的,因为他看到她时,也一愣。
李葵一已经很久没和贺游原说过话了,猛地再见到他,竟有些奇异的陌生感。她原本想说“请让一让”的,但看到是他,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顿了顿,又移到她手上。
李葵一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手,抓着好些个小礼物。她顿时想,要不要给他也送一个?
应该要送的吧,这都碰上了。再说了,他给她送过巧克力和花束,她怎么也要回他一份礼。可是送他什么东西比较好呢?他送她的东西太贵了,这家小店里好像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相称。
她正要垂眸想一想,却听到他冷淡的声音:“借过。”
好吧,原来他还是不想理她,李葵一挪开身子,让他过去。
李葵一走到柜台前付账,老板拿给她几个小小的包装袋,这样使那些小玩意儿看起来更像个礼物。
她付完钱,提着那些小袋子,往里面看了一眼,他正在挑选文具。
文具……李葵一心下一动,方知晓不是说他最近在好好学习么?她知道可以送他什么了。她再次走进店里,走到他跟前,抬起眼睛认真地看向他,说:“贺游原,你需要笔记么?”
贺游原蹙了蹙眉,像是不解。
李葵一解释道:“我的笔记,你需要吗?我可以复印一份送给你。”
他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她,眼波似池水微漾,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有点哑:“不用。”
这已经是李葵一能想到的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了,但他说不要,那也没办法。她抿了抿唇,走到外面,随手拿了一个包装好的橙子,付了钱,直接塞到他怀里,说:“那给你这个吧。”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外面的天真是冷啊。李葵一拢了拢羽绒服的领子,又把手尽量塞到袖子里去,缩着脖子快步往前走。
过了桥,走到一盏路灯下,她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也许不是叫她,因为只有一个短促的“哎”字。
但她还是回过头去。
她看到贺游原披着一身昏黄的灯光向她走来,清俊的脸上好像带了那么点笑意,又好像没有,有点张扬,有点倨傲,有点腼腆。
又愿意搭理她了?
李葵一刚想开口问他干嘛,就看到他伸出长长的手臂,把什么东西罩在了她脑袋上。
她登时陷入黑暗中,挣扎了一下,把他放在她头顶的东西扯下来,她的头发变得有些凌乱,在灯光下,显得毛绒绒的。
低下头一看,手里居然是顶大大的圣诞帽。
“圣诞快乐。”他声音很低。
快乐你个头噢!
还不如不搭理她呢,他这人真的只会招惹她。李葵一刚想开口骂他,教学楼里却突然传来一阵极兴奋的尖叫,像长鸣的警笛。他也惊诧似的,抬起头向天上看去。
怎么了?
她也仰起脑袋。
暗昧灯光里,大雪纷飞而下。
Chap.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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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初雪来得汹涌。
毫无预兆的, 雪花扑簌簌坠落,跌入头顶那簇暖橘色的灯光中,仰头望去, 像无数轻柔的星点扑面而来,倏尔间便掠过了脸颊,留下点点清凉,还有一些调皮地撞进眼睛, 瞬间化成一汪水儿。
教学楼里的尖叫声还在持续, 不知是不是因为隔了一层厚密的雪帘儿,声音并不显得尖锐,反倒像是被风从远方吹过来的,朦朦胧胧,破碎在耳畔。
贺游原凝望着空中翻飞的雪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不知怎么的, 总觉得这场雪下得格外好看, 静谧而盛大。就这样寂寂然地看了半晌, 可能是太安静了, 他忽然听见一阵细微清浅的呼吸声,如梦初醒似的,他低垂下眼睫, 余光透过眼角落到身边的女孩子身上。她仍抬着眸子, 脸庞透亮,发丝微微凌乱着,被镀上一层金灿灿的细边儿, 像日落时分海面上炯碎的波光。偶有细雪落在她睫毛上, 她轻轻颤了颤,却还是没舍得移开视线。
奇了怪了, 人也显得格外好看。
贺游原喉咙上下动了动。
一阵寒风吹来,裹挟着雪花直往人脖子里钻,李葵一蓦地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儿来。她也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碰撞了一瞬,又别扭地错开。二人同时意识到,当下的这个气氛,有种超越了他们目前关系的浪漫。
一起看初雪这种事,怎么能和眼前的这个人做呢?
李葵一用手背蹭了蹭冻得通红的鼻尖,抬步就走。刚走出几步,又发现贺游原的圣诞帽还攥在她另一只手里,便折回来,把帽子往他手里一塞,这才走开了。
贺游原低头看了看手上,略有怔然。
她又不要。
上次给她巧克力,她说太贵了她不能要。那这次呢?圣诞帽总不贵吧,她还是拒绝。说白了,她就是不想要他的东西,不想要他的东西就是想和他保持距离。为什么想和他保持距离?肯定是为了祁钰。
贺游原心里泛起一股酸涩。
他发誓他不是吃醋,真的,他就是……怎么说呢,毕竟他以前以为李葵一喜欢他,现在却发现李葵一不仅不喜欢他,而且极有可能喜欢上了他的兄弟,他心里难免有落差。
他这样一个大帅哥,被人无视了,这种事儿搁谁身上谁都不好受,对吧?而且他也不能说李葵一没眼光,毕竟她看上的那人是他兄弟,虽然不如他长得帅,但成绩比他好一百倍,李葵一这种大学霸喜欢上另一个大学霸也很正常……
那就祝他们幸福,他忿忿地想,他可不是什么小心眼儿的人。
贺游原扯了下唇角,几步追上李葵一,很不客气地把她送给他的那只橙子扔在她怀里,语气中多少带了点不痛快:“还你。”
说完他就走了,双手插进棉服兜里,一副潇洒恣意的样子。只是他还没走出两步,就被李葵一叫住,她问得直接:“为什么不要?”
你怎么好意思问出这句话?贺游原暗自腹诽,你送我橙子,就不怕祁钰吃醋么?哥可不是那种会破坏别人感情的人。
他转过身看向她,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隔着雪幕,她的眉眼依旧清晰生动。他终于开口,声线冷硬:“你不要我的,我凭什么要你的?”
李葵一:“……”
这语气怎么那么像一个小孩子闹脾气啊?
她想了想他说的话,指着那顶圣诞帽试探着问:“这是你送我的?”
“不然呢?”贺游原敛眸反问。
“哦。”
李葵一伸出手来,又把那只圣诞帽从他手里拿过来,“这帽子的尺寸有我两个脑袋大了,我以为你是买给自己的。”
贺游原:“……”
合着他刚刚白伤感了呗。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强行绷着表情,嘟囔道:“我的脑袋也没你两个大好吧。”
李葵一目光在他脸上游弋一圈,好像真的在看他的脑袋有多大,然后认同他说的话似的点了点头。随即她撇开视线,继续向前走。
贺游原跟上她,与她并肩走着,却时不时往她手上瞥一眼。
圣诞帽你拿走了,那你倒是把橙子还给我啊。
二人顶着飘雪走了一段路,脑袋上、肩上、臂弯处都浅浅覆了一层白。贺游原胡乱地抓了抓头发,把上面的雪拂去,他又看了看李葵一发丝上粘的雪,也很想伸手拍一拍。
帮她拍拍雪而已,她应该不会介意吧?而且头上的雪不拍掉的话,回到教室里就会融化,到时候头发湿了,肯定要感冒。
他真的伸出手来,手指轻轻地在她头发上扫了扫。
谁知,她头发上的雪花被他扫落,径直掉进了她的衣领里。
贺游原:“……”
李葵一颈后一凉,“嘶”了一声,顿时缩了缩脖子。她张大眼睛看向他,脸上的表情像是难以置信:“你把雪塞到我衣服里了?”
贺游原急忙解释:“不是,我是看到你头发上有积雪,想帮你拍掉,结果一不小心就……”他顿了顿,吞咽了下口水,“对不起啊。”
李葵一显然是相信了这样的解释,却瞪他一眼,凶巴巴道:“谁要你帮忙啊!”
那你想要谁帮忙?祁钰吗?
贺游原相信,要是祁钰帮她拍雪却一不小心把雪拍到她脖子里的话,她一定不会生气。
而且他都跟她道歉了,她还是不依不饶。
这个人真的很会搞区别对待。
想到这儿,贺游原也把脸撇向一边,反正每次都是他受委屈,他习惯了。
就这样谁也不搭理谁,二人走向教学楼。还未走到跟前,他们就看到教学楼的走廊里站满了学生,看来大家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刻在教室里闷待着,都出来赏雪了。
李葵一不想和贺游原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便低头快走了几步。这时她才发现那颗橙子还被她夹在臂弯里,包装纸瑟缩成一团。她实在猜不透贺游原这人千奇百怪的心思,便直接把橙子递到他身前,问他:“这橙子你想要吗?”
不要!贺游原气冲冲地想。
她都那样对他了,他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不为一个橙子而折腰的风骨他还是有的。
他冷睨她一眼,气定神闲道:“我今天收橙子已经收到手软了。”
说这种话真的好欠揍啊,李葵一想。
她收回递橙子的手,转身就要走,却忽然想起那天在她家小区门口,他是怎样不顾她的意愿硬把巧克力塞给她的,简直不讲道理。既然如此,她何必要尊重他的想法?
于是李葵一把橙子往他怀里一丢,并且像他那时一样,拔腿就跑。
贺游原直愣愣地看着她跑进教学楼,背影湮没在看雪的学生中。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下头,看向手中的橙子。
怎么办啊?他不想要的,这玩意儿他今天收了几十个了。
他发誓,他真的不想要。
贺游原幽怨地望了那橙子一眼,又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他后,把橙子连同包装纸一起团成一团,塞进了口袋里。
穿越风雪和人群,贺游原回到教室。
今天收到的礼物已经被他清理过一波,但刚刚趁他不在,又有几个礼物盒子出现在他桌面上。
他平时很讨厌收到这些东西,扔了吧,觉得不尊重人,不扔吧,实在不好处理。但他此刻很想让李葵一看到这个场面:看吧,哥真的不缺人追。
他把李葵一给他的橙子掏出来,把包装纸上的褶皱抻平。同桌看到了,好奇地伸头过来:“你自己买的?”
贺游原装模作样、轻描淡写:“路上被人塞过来的。”
同桌:“……”
他就不该多嘴,这下又被他装到了。
贺游原把包装纸拆开,一只黄澄澄的橙子躺在里面,看起来很新鲜,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将其拿在手里揉捏了一番,而后干脆利落地扒掉了橙子皮。
吃一瓣儿,嚯,还挺甜。
同桌疑惑不解:“你下午时不是还说美术生吃静物会考不上大学么?”
贺游原轻咳一声,淡淡地说:“偶尔吃一个没事。”
同桌眯了眯眼,懂了,薛定谔的静物,是吧?
晚自习时,贺游原认真地做一张地理试卷,结果遇上一道求太阳高度角的题,算了半天也没算出答案来。他放下笔,抹了一把脸,突然就想起李葵一在小店里问他要不要她的笔记。
年级第一的笔记,虽然不至于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能一下子打通人的任督二脉,但应该是有很多可学可取之处的。
他现在有点后悔。他就不该跟她赌气,李葵一这个人虽然可恶了点,但她的笔记很无辜啊。
怎么办啊,好想要她的笔记啊。可是如果他现在转头去跟她要的话,她肯定不给,她跟他可不一样,她最小心眼儿了。
要不哄哄她?
不行,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哄她了。
要不威胁她一下?
“如果你不把笔记借给我的话,我就去陈国明那举报你和祁钰搞暧昧。”
不行,这也太小人了。
要不拿钱去买?
欸,这个主意好像不错,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于是放学后,贺游原拿出手机,立刻发了一条说说,六个字,简洁明了。
“重金求购笔记。”
设置,仅李葵一可见。
Chap.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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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来初雪, 方知晓一心想去吃啤酒和炸鸡。但放学已经十点多了,学校周边的炸鸡店早已关了门,只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还开着。这家麦当劳和学校的距离有些远, 风雪未停,路上也有些湿滑,过去并不容易。
“你想去么?”方知晓牵着小电驴,眼巴巴地望着李葵一。
李葵一没说话, 只是撩起羽绒服下摆, 一屁股坐到了小电驴后座上,手缩进袖子里,吸吸鼻子说:“骑慢一点。”
她对吃啤酒和炸鸡这件事本身没什么执念,但她觉得在风雪夜和好朋友一起去觅食是一件蛮好玩的事,那就乘兴而往吧。而且她知道,方知晓很想去。
方知晓嘿嘿一笑, 也跨上车, 叮嘱一声:“坐稳喽!”
李葵一伸出双臂, 环紧她的腰。
马路上冷冷清清, 雪花三三两两地飘落,织成疏落的网,远处灯火被衬得阑珊。方知晓骑得很慢很小心, 但寒风还是从她们耳边呼呼扫过, 呼吸间空气都有些稀薄,脸被冻得麻木了,做不出太多表情, 倒显得异常坚毅, 猛地一看还以为她们是要去干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方知晓像是给自己鼓劲儿似的,在大马路上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青春就是要冲动!”
李葵一把脸埋到她后背上, 咕咕地笑,笑完了,才一本正经道:“方知晓,你好中二。”
方知晓得意地说:“我们在做的就是一件很中二的事啊。”
是哦,李葵一想,这么看的话她也很中二。
她和方知晓表面上看起来很不相像,初中时就有人惊奇她们俩居然能玩到一块儿,一个热烈,一个沉稳,像是不会交汇的夏天和秋天。但实际上,她们都是横冲直撞的人,是说一不二的行动派。
慢悠悠地骑了近三十分钟才到麦当劳。大概是初雪碰上圣诞节的缘故,门店里蛮热闹,大多是成双成对的小情侣们,互相依偎着,甜甜蜜蜜,角落里还有一对在旁若无人地亲吻。方知晓看见了,毫不客气地冲他们翻了个白眼。
两人点了许多炸物,又像模像样地点了两杯啤酒泡泡饮,取了餐,坐到麦当劳的大落地窗前,看窗外雪打枝梢,再简单地碰碰杯,像是完成一个小小的仪式。
“等一下等一下,hold住你的手别动,我拍张照。”方知晓一只手举着杯子,另一只手艰难地打开书包掏出手机,调整角度,确保窗外的雪、桌上的炸鸡、手里的饮料都被框进镜头后,“咔嚓”按下了快门,
她这才笑嘻嘻地说:“好了,可以吃了,我发个说说。”发完后,还不忘提醒一句,“你回家后记得给我点赞。”
“好。”李葵一答应。
“你要不要发啊?我把照片发给你。”方知晓问。
李葵一摇摇头,说:“我不发,但你可以把照片发给我,我存进相册里。”
她没有发动态的习惯,尽管她自认为表达欲还算旺盛。到目前为止,她的扣扣空间里也只有一条说说,是初中毕业时发的,配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她教室窗外的风景,一张是她和方知晓的合照。
她的企鹅号还是小学时苏见林给她注册的,在一家网吧里。那时她站在电脑前,看着苏见林拿着鼠标操作,周围充斥着浓重的烟味儿与泡面味儿,熏得她头昏脑胀,她却一动都不敢动,因为在她那时的认知里,网吧是坏孩子才会去的地方。
账号注册好了,她也一直没有登录过,只是记住了那串数字。到了初中,她才开始用家里的台式电脑在里面发一些东西,不过她这个人真的很不适合“伤春悲秋”,往往前一天晚上发的东西,第二天早上再看就会尴尬得头皮发麻,她又快速地将那些东西删除,久而久之,索性不发了。
“发给你了。”方知晓说着放下手机,戴起一次性手套开始啃炸鸡,一口下去,无比满足,“好吃好吃,和学校食堂一对比,这简直就是米其林三星!”
接着她又感慨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是因为那部剧才想要在初雪时吃炸鸡的,觉得这样做一定很浪漫,但真正吃的时候,我又发现这种浪漫并不来源于那部剧,而是来源于初雪和炸鸡本身。”
李葵一看着窗外潇潇落雪,说:“或许这种浪漫来源于你自己。”
“为什么?”
李葵一说:“初雪和炸鸡,还有这世上所有被定义为浪漫的事物,它们自身并不具备这样的含义。你觉得它们浪漫,大概是因为你本就是浪漫的人。”
方知晓喝一口啤酒泡泡饮,鼓了鼓脸颊:“你说我是浪漫的人我很高兴,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你已经陷入唯心主义了。你知道什么是唯心主义吗?”
“知道啊,政治必修四的课本上不是有么?我翻看过。”
“你这样不行的,让我很担心你以后的政治成绩啊。”方知晓含糊不清地说。
“哦。”李葵一咬一口炸鸡,瞬间换了个说法,“炸鸡本身就是浪漫的,油炸物嘛,大概是可以刺激人的多巴胺分泌,使人感到快乐。嗯,坚持物质决定意识不动摇。”
方知晓:“……”
过了一会儿,她才沉思道,“我虽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有时觉得唯心主义也有几分道理。就像你说的那样,这世上被定义为浪漫的事物,它们本身并不具备这样的含义,正因如此,也会有人不喜欢花儿,有人不喜欢月亮,但他们可能喜欢下雨天,喜欢昆虫和森林。那也就是说,这世间万物如何,还是每个人的心说了算的。”
“不知道,这很难探讨。”李葵一摇摇头,说,“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有人喜欢下雨天,有人讨厌下雨天。讨厌下雨天的人是天生就讨厌下雨吗?是不是因为他曾在下雨时经历过不好的事?比如,他在下雨天弄湿了鞋子,他家的房顶漏雨,或者是他的祖先被雷劈过,这种恐惧的心理就刻在了基因里……这样看的话,还是物质决定意识,对吧?”
方知晓蹙蹙眉:“好吧,这么说也挺有道理的。哎,这种哲学问题还是太难懂了,不适合我这样的凡人来思考。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吃吃炸鸡赏赏雪,就算不理解这个世界是物质的还是意识的又能怎样?快乐就行。”
李葵一笑笑。
她其实也越聊越糊涂了。方知晓说忠于快乐,这似乎不是她们所接受的教育在传递的价值观。她记得她初中时曾做过一道政治选择题,问选项中哪种价值观是可取的,她选的是罗隐的一句诗——今朝有酒今朝醉,结果选错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她突然学会了怎样去挖掘题目背后的真实意图,从此做起题来顺风顺水。但她还是不懂,人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个体,是否具有追求普世价值观之外的快乐的权利呢?
现在她依旧不懂。
算了,人这一生到底要忠于什么她也搞不明白,那就忠于自己吧。
麦当劳门店里空调打得很暖和,上了一天的课又很累,二人吃着、聊着,竟不约而同地开始犯困,声音越来越小。她们决定回去,便跟服务员要了纸袋,把没吃完的炸鸡打包了。
外面的雪下得小了,不再是大片的雪花,而是些破碎的雪沫。但持续了几个小时的大雪足以覆盖这座城市,即便是夜晚,放眼望去也是亮银银的一片。从麦当劳餐厅里出来,她们依旧打了个冷颤,倒是清醒了不少。
回到李葵一家里,已经过了十一点半,两个人的脸颊、耳朵全都冻得红扑扑的,头发也有些湿了,为了防止感冒,她们打开浴室的风暖和灯暖,把里面烘得热热的,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李葵一吹头发时,方知晓已经躺在了床上,划拉着手机,大概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脸上不自觉地浮起笑意,划着划着,她突然转过脑袋,再次提醒道:“别忘了给我的说说点赞。”
“哦。”
李葵一吹完头发,把吹风机收起,从抽屉里取出手机带上了床。
她自己不发动态,也很少去看别人的动态,除非像现在这样,方知晓要她去点赞,她才会顺便翻一下。
今天的好友动态倒是很热闹,大家都在为初雪激动,还有人在晒圣诞礼物。李葵一往下划着,没多久就翻到了方知晓的说说,她利索地点了个赞。再往下划,又看到了夏乐怡、周策、潘君萌等人发的雪景图,她都一一赞了。
划到贺游原的动态时,她也顺手点了个赞。
赞完才发觉不对,又赶紧取消。看清动态内容后,她不由得一愣:看来那个人现在是真的热爱学习啊,这条说说放在这里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只是为什么没人给他点赞、评论呢?他这样的人,应该很受欢迎才对。
像是要印证自己想法似的,李葵一从贺游原的头像点进去,翻看了一下他以往的动态。果不其然,点赞都是大几百,评论区也是好长好长一条。
应该是扣扣空间出bug了,她想。
“重金求购笔记”——
李葵一把这条说说又看一遍。巧得很,刚好她有卖笔记的打算,只不过贺游原肯定不愿意买她的笔记,他连免费的都不要。
可是,就算他不想要她的笔记,他也可以跟祁钰或是夏乐怡借啊,周策的成绩也比他好很多,他身边明明有很多资源的,为什么还要花钱买呢?
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他家并没有破产。
李葵一把手机举到方知晓面前,说:“看吧,你多年以来看小说的经验还是出错了。”
方知晓眯着眼仔细瞅了瞅屏幕上的文字,没反应过来李葵一在说什么,却蓦然睁大了双眼,吃惊道:“他要重金买你的笔记?!”
“你是从哪儿看出来他要买我的笔记的?”李葵一有点无语了。
“这还用看?你不是说你要卖笔记赚钱吗?他肯定是知道了,然后就故意发了这条说说啊!”
李葵一有些后悔把手机给方知晓看了,但不给她看又能怎样呢?她自己也能刷到这条动态,该来的怀疑还是会来。李葵一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这不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我要卖笔记的事只跟你和周方华说过,其他人都不知道。第二,他曾经不是帮过我么,我想回报他,所以有问过他需不需要我的笔记,他拒绝了。”
方知晓微张着嘴巴,脑子都要想抽筋了,也没想到贺游原为什么要拒绝李葵一的笔记。李葵一现在有理有据,她再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便说了一声“好吧”,烦躁地把脑袋缩进被子里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突然从被子里冒出来:“我为什么没有刷到贺游原发的那条说说?”
怎么会?
李葵一接过方知晓的手机,在她的好友动态里迅速划拉了两下。贺游原的说说是今天晚上十点三十一分发的,结果她都翻到昨天了,也没看到那条说说的影子。
再翻一遍,竟然真的没有!
于是李葵一更加确信:“扣扣空间出bug了。”
方知晓:“……”
顿了顿,她才幽幽地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仅你可见啊?”
李葵一心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让她觉得不妙的是,她觉得方知晓说的原因确实解释得通。但是她不理解,到底为什么啊?贺游原为什么不要她免费的笔记反而要花钱买她的笔记?
这个人的脑回路未免太诡异了吧,简直比哲学问题还让人琢磨不透!
那她要不要把笔记卖给他?
她还挺想知道“重金”是多少钱的……但她潜意识里又觉得,还是不要再和贺游原有什么纠缠比较好。
正纠结着,方知晓就趴到了她肩上,疑惑地问:“你怎么还不给他发消息?快说你要卖笔记给他啊!”
“太晚了,他肯定睡了。”李葵一维持了表面的淡定,放下手机,决定先拖一拖,“明天再说吧。”
“可是已经过了十二点了,现在就是明天了呀。”方知晓无辜地眨巴眨巴眼。
李葵一:“……”
“给他发。”方知晓凑到她耳边,像是巫婆引诱白雪公主吃毒苹果一样,低声蛊惑她。
行吧!天降横财,不要白不要。
李葵一又拿起手机,戳进她和贺游原的聊天框,问:“重金是多少钱?”
“哎——”方知晓出声想阻止她,奈何她打字太快,眨眼间消息就发了出去,“不是,你这也太直接了吧!”
“直接点好,我和他就是这种直接的生意上的关系。”李葵一说。
过了一会儿,贺游原真的回复了:“价格面议,我要先看过你的笔记质量再决定买不买。”
“约你呢。”方知晓笃定地说。
李葵一却生气,手指打字噼里啪啦的:“你怀疑我的笔记质量?”
贺游原:这很正常吧,相亲也得见面聊啊。
“他想和你相亲。”方知晓立刻解读。
李葵一瞪方知晓一眼,这才呼出一口气,看向手机屏幕,并默默给自己洗脑:顾客是上帝,别跟上帝一般见识。
“也行,那你什么时候验货?”
贺游原:12月31日下午放学后吧,元旦假期前。
李葵一:行。
“叮——约会成功!”方知晓心满意足地躺回被子里。
“不是约会啊!”李葵一抓狂,伸出手使劲地挠她痒痒,“是商业洽谈!”
方知晓被挠得在床上打滚,却还是不松口:“就是约会,反正就是约会!”
过了圣诞,元旦也就紧跟着来了。奇怪得很,2014年的元旦假期只有一天,学生们叫苦连天,问,以前不都是三天么?班主任们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表示这是国家规定的,他们也没办法,也有班主任趁机教训学生,说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怎么还整天想着放假!
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一中的期末考试安排也出来了,定在1月17-19号,但是考完试后仍不能放寒假,学校要补课,直到25号才能真正地开始假期。
学生们更是怨声载道:“什么嘛,连小年都不给我们过?”当然,也有人扬言要去教育局举报。
除此之外,一中还给高一年级的学生们发放了一张表单:柳芫市第一中学2013级学生文理分科志愿表。
班主任们苦口婆心:“千万不要随便填写,这可能就是决定你未来的东西,一定要慎重再慎重,考虑清楚了再填,填完后请家长签字,假期后带过来。”
但学生们只把这话当作耳旁风。很多人拿到表单后就提起笔,“唰唰唰”地填完了,然后左顾右盼,看清旁边的人都填了什么后,开始笑嘻嘻地打趣儿:“啊?你也选理啊,那咱们又是竞争对手了。”
“不选理选什么?傻子才学文,以后找不到工作的。”
一班更是如此。
按照往届的经验来看,文理分科后,一班成员的变动不会太大,这个班摇身一变就成了理科实验班。唯一的变动就是,肯定有几个人会被实验班淘汰。
这个班选文科的人极少,少到几乎没有,就算有想不开的,也会被老师劝回理科班。
没办法,一中理科实力强,文科实力弱。学校每年考上清华、北大的那十来个同学,无一例外都来自于理科班,文科班只爆发过一次,还是2009年的时候,一个学姐考进了全省前20名,被北大录取了。
不仅是考上清北的人数,还有一本率、重本率,文科班都是不能和理科班比的。
李葵一拿到分科志愿表后,把上面写给学生的话和写给家长的话都看了一遍,拿笔的手顿了顿,开始一笔一画地填写,姓名、性别、班级、选择科别……
周方华见她动笔,有些惊讶,因为她觉得像李葵一这样沉稳的人做事不会这么匆忙。但仔细一想,李葵一肯定早就考虑好了,什么时候填写并不会影响她做出的决定。
她探过头:“你现在就填……”
话未说完就堵在喉咙——她看到,李葵一选的是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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