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71
·
班级座位在月考后进行了调整。蒋建宾仍贯彻他的“专/制”之风, 没给学生们选择的自由,直接用投影仪把新的座位表投在了黑板上,大家找到自己的名字后, 就可以换座了。
教室内的桌椅布局也从“七七八八”变成了六排五列。李葵一的座位被安排在了第三排、第三列,不偏左也不偏右,不靠前也不靠后。同学们打趣说,这绝对是班头故意为之, 把黄金位置留给了第一名。
李葵一倒是不怎么喜欢这个位置, 她还是想坐在窗户底下。她觉得不靠窗的座位都是封闭的,若她学习累了,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只能看到身边的同学们同样疲惫的身影,有种精神无处逃遁的感觉。有窗户就不一样了,她可以看着窗外发一会儿呆, 自由地呼吸片刻。
不过她没有把真实想法说出来。既然大家都认为这是班主任对她的偏爱, 她再跳出来说自己其实不喜欢的话, 就会显得她这个人很装。
贺游原的座位在第一列, 最后一排,靠近教室后门。巧的是,他前面坐着孟然——十七班的新任班长, 大家便笑称他是“班长后座钉子户”。
孟然前面坐着张允。不过张允似乎对自己的位置不是特别满意, 搬书过去时,她板着一张脸,把厚厚一摞书“啪”地一声摔在了桌子上。后来听别人说, 她是觉得这座位排得不公平, 她好歹也是年级第二名,凭什么要坐得那么偏?第一名是宝贝疙瘩, 第二名就啥也不是了,是吧?
张允大概是憋了一股气儿的,学习起来更加用功,不仅是课间十分钟都被充分利用,她甚至压缩了自己吃午饭和吃晚饭的时间,每天啃两只面包就埋头继续学习。蒋建宾为此找她谈话,跟她说努力是好事,但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这场谈话收效甚微,张允还是整日苦学。大家多少也能察觉到,张允这股疯狂的劲头是冲着李葵一去的,她不想再当同学们口中的“千年老二”了。
那……贺游原学习的劲头又是冲着谁去的呢?明明是艺术生,但他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种“学艺术也不能耽误我考北大”的架势。孟然坐在这俩人中间就挺尴尬的,似乎晚自习时抬起头放松一下颈椎都变成了一种罪过。
班里有人过分努力,自然会给其他人带来压力,比如王建波那个嘴坏的,总喜欢去找孟然的座位上找他聊天,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两眼正在做题的贺游原,凉凉道:“学艺术压力那么小,你干嘛这么拼命啊?文化课能过线不就得了,考得再高,那些多出来的分数也没有用武之地。”
贺游原觉得他这人真的挺没劲的,索性连头也不抬:“既然学艺术压力小,你为什么不学?是不想吗?”
王建波悻悻然。不过即便被回怼了,他还是经常有事没事就凑过来,幽灵一样,不声不响地看着贺游原学习。
今年的天气真是古怪得很,转眼间到了十月末,气温还没降下来,保持在三十度左右,大家仍穿得单薄,上课时手里摇着试卷扇凉。地理老师说,这是因为目前赤道太平洋东部和中部已经形成一次厄尔尼诺事件,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知识点,来,我们复习一下厄尔尼诺现象对我国气候的影响。
“贺游原,你来说说看。”老师点名。
贺游原站起身来,回答得很流畅:“第一,当厄尔尼诺现象发生时,我国出现暖冬的几率较大;第二,厄尔尼诺年的夏季,我国主要雨带出现在长江以南地区,北方则会持续高温少雨天气……”
柳芫市的第一场秋雨,便直到十一月初才落下。
那天是周六,周考结束后,李葵一留在教室里边做题边等方知晓。她想问她今晚去不去租书屋逛一逛,然后租几本小说一起回家看。自从方知晓谈恋爱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她一起吃饭、一起放学了。
方知晓和周策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还没习惯以男女朋友的身份和对方相处,羞于整天腻在一块儿。彼时,李葵一还故意揶揄方知晓,问她怎么不去找自己的男朋友,结果,仅两个星期过后,那二人的关系就变得如胶似漆了。近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方知晓身边的空间就被周策霸占了,都快没有李葵一的立足之地了。
爱情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啊,李葵一生气地想。
她写完一道数学题,恨恨地在数字末尾戳了一个点儿,差点儿把作业纸戳烂了。正在这时,她听见方知晓在外面叫她:“李葵——”
她瞬间消了气,条件反射一般站起身来,回一声“来了”,边收拾东西边扭头看向教室窗外。方知晓从窗子里探了个脑袋进来,笑嘻嘻道:“我今晚要去看电影,不和你一块儿走了哦。”
李葵一手下一顿,呆楞地看向窗外,周策也从方知晓身边闪进窗子里,妖娆地冲她挥手,说了声“嗨”。
嗨你个头!
不是,凭什么啊?
周策将身子半探进十七班的窗子里,往教室后面扫了一眼,撅起嘴“嘬嘬”唤了两声,唤小狗似的。李葵一偏过头看了眼,这才发现贺游原还没走,张允也在,都埋头学着呢。
不过贺游原懒懒地掀起眼皮儿,从桌子上摸起一块橡皮,一掷,精准地砸中了周策的脑袋。
周策骂骂咧咧,方知晓却回头看了看教学楼外的雨帘儿,问李葵一:“李葵你带伞了没啊?我和周策都带伞了,要是你没带可以借你一把。”
借一把伞给我,你们俩就能一块儿撑了,是吧?
李葵一垂下眼睛,声音很小但语气很计较:“我自己带了。”
“行,那我们走了啊,电影快开始了。”方知晓挥挥手和她再见,周策也对贺游原说了句“下次再跟你算账”,然后两人就一块儿走了。窗户外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可以听见外面嘀嘀嗒嗒的雨声。
李葵一在座位上闷坐了会儿。
明明方知晓说自己恋爱了的时候,她还在为她高兴。可她没有想到,男朋友这个东西会挤占她的存在。挤占她的存在没关系,她能理解,也可以为他退让一定的空间,但她不希望在方知晓心里,周策的地位会超过她。
就像之前,她吃陈璐一的醋,不是因为她不允许方知晓有其他的好朋友,她只是害怕她不再是她最好的朋友。
降雨使得天气变凉了些,李葵一坐着坐着,一股夹杂着湿气的风从门窗灌进来,她身上还穿着校服短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儿,回过神来。
她站起身来,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又从书包侧兜里掏出雨伞,准备回家。张允好像还没有回去的打算,她便只简单地跟她打了声招呼:“我回去啦。”
“嗯。”张允抬眼冲她笑笑。
李葵一用余光看到,贺游原的座位上空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料,走到教室外面,她看到贺游原正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下,微仰着头,像是在看天空中漂浮的雨。
她的第一反应是,他在等她。
不对,李葵一晃晃脑袋,把这个想法赶走,又想,他应该只是忘记带伞了。
她从他身边走过,在踏入雨中之前,撑开了自己的雨伞。走出几步,身体莫名变得僵直,可能是因为她有点冷,也可能是因为她觉得他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李葵一手上握紧了伞柄,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心里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最后几乎是一咬牙,她停下来,转过身看向他,使自己的声音里不沾染情绪:“你没带伞吗?”
他肯定在看她,因为她一转身就对上了他的眼睛。
贺游原摇摇头。
“那……我送你回去吧,反正顺路。”李葵一声音越说越小。她真的太为难了,不帮他的话,让他淋雨回家怪可怜的;帮他的话,她又怕他会多想,万一他以为她也喜欢他呢?
没带伞的话,为什么不跟周策借啊?她又怪起他来。
“我不回家,我去画室。”贺游原说。
“哦。”李葵一点点头。
那就没办法了,她不是不想帮他,她只是爱莫能助。
她刚想说“那我走了”,就又听到他说:“但画室挺近的,就在学校旁边。”
李葵一:“……”
行吧,她冲他扬扬手中的伞。
贺游原挤到她的小花伞下。合撑一把伞的时候,撑伞这种事只能交给个头较高的那个,伞柄上带着她掌心的余温,落在他手里。
伞不大,他的胳膊和她的胳膊时不时蹭到一起,很奇怪的感觉,体热,混着冰凉的潮湿。
雨天,他身上的味道更加清冽,李葵一被他的气息缠绕,心里开始后悔,她想她送他去画室,真是个错误。
没有人说话,只有雨落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天色暗下,路灯下昏黄的光线被水雾笼上一层轻薄的纱,朦朦胧胧,映在地面的小水洼里,当雨滴打下,像碾碎了金箔,像绽起了烟花。
好吧,也算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出了校门,拐入去画室的路口,他突然停下,把伞递给她,说:“拿一下。”
李葵一不明所以,接过了伞,抬起手臂举着。贺游原把背上的书包放下,脱掉了自己的校服外套,递给她:“你胳膊很凉。”
“我不冷。”李葵一摇头。
她虽说真的有点冷,但不想让他误会什么,要是能把她送他来画室这件事也解释一下就再好不过了。
贺游原看着她的眼睛,顿了顿,温和地浅笑了下,低声道:“我不会因为你接了我的校服外套就误会什么的,就像你送我来画室,我也知道,你只是好心。”
他在笑,李葵一却在他眼睛里看见了黯然。
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呢?
正在李葵一有些愣神时,贺游原稍俯下身,把校服外套披在了她身上:“马上要期中考了,别生病了。”说完,他把书包举过头顶,冒着雨跑掉了。
Chap.72
·
李葵一没有把贺游原的校服外套穿在身上, 仍只披着,一手撑伞,另一只手拢着校服领子, 顶着深秋的风雨往家走。不知道为什么,即便贺游原现在并不在她身旁,她也觉得,若是她穿上了这件衣服, 就是越界。
她不想越界, 毕竟她不喜欢他。
收到他的好意,李葵一心里不是完全没有触动,只是她没办法因为一个人对她好就进一步喜欢他。说来奇怪,比起他的校服外套带给她的温暖,她似乎更愿意喜欢他的校服外套上被雨水浸染的干净的清凉的味道。
她向来如此——她当初喜欢上方知晓,也不是因为她在她第一次生理期时帮了她, 而是她们在那个停电的雨夜, 共同施展了“荧光闪烁”的魔法。
她不喜欢被感动, 她喜欢被吸引。
二者看上去都是被动语态, 但被感动,是你选择了我,而被吸引, 是我选择了你。
若我被你吸引, 说明你的脸蛋、你的声音、你的气味、你的性格、你的思想……至少有一样,在我这里闪闪发光。
我想要喜欢的,便是这只属于你自己的部分, 而不是, 你喜欢我的那部分。
无所谓这种观念是对是错,好或不好, 李葵一在发展人际关系时,都在如此执行着。
走到自家所在的单元楼里,她收起伞,把贺游原的校服外套折起,塞进了书包里。她自己的校服外套还晾在阳台上,她怕她的父母会发现什么端倪——虽然她的父母大概率不会注意到这些。
到了晚上洗澡时,她才把校服从书包里拿出来,悄悄丢进了卫生间的洗衣机里。她也不清楚为什么只是被她披了一下的校服就一定要洗,反正她以前看过的爱情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女主角穿了男主角的衣服,总要洗过了再还回去。
看来爱情小说里也不净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还是有可借鉴之处的。
洗完后,李葵一把校服晾在了自己房间的防盗窗内。
好在雨只下了一天,夜里就放晴了,第二天中午李葵一伸手去摸时,衣服已经完全干了。她又将其折起,放进了书包。这天她去学校去得早,趁着班里的同学还没返校来上晚自习,把校服外套放在了贺游原的座位上。
做完这一切,她和他的关系又回到原点。她没有因此和他变得更亲近,他也谨慎妥帖地保持着与她的距离。
一周后,学校开始进行期中考试。周周考,月月考,期中期末还要考,高二的学生早已厌倦,他们身上既没有高一新生的活力,也没有高三毕业生的动力,呈现出的是一种极其疲软的状态。只有极个别人,斗志昂扬,想要在这场考试里打一个翻身仗。
这次的试卷难度偏大,更是考得同学们跟孙子似的,就差在考场里跪下求老祖宗显灵了。
开始阅卷后,蒋建宾脸上就时常挂起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晚自习时背着手在班里转悠:“笑啊,怎么不笑了?平时不都觉得自己学得挺好吗?聊天不是也聊得挺欢的吗?怎么那圆锥曲线,就一做一个不吱声了呢……”
每当这个时候,全班同学都会低着头,边听教训边拿着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算算,不一定真听进去了,也不一定真在算题,但手里头一定得忙活起来。
待试卷批改完,蒋建宾就叫班长带几个人去分试卷。孟然把班里的男生都叫上了,张允主动说她也要去。大家都知道,张允很关心自己这次的成绩,想去分试卷,大概是想提前知道自己的成绩。
文科班人数少,分试卷不是什么大工程,甚至可以算作一项乐趣。几个男生嘻嘻哈哈的,孟然翻出一张试卷,看看班级看看名字,立刻丢给赵石磊,挑挑眉一脸坏笑着说:“那谁的。”
“噢——”男生们立刻懂了,知道这张卷子肯定是赵石磊的暗恋对象的,开始起哄,完了又伸长脖子挤着去看,吵闹个不停,“十九班的啊,我还以为咱们班的呢……”
贺游原没往跟前凑,张允也一心一意地找自己的卷子。
分着分着,贺游原手上一顿,在看到试卷上的名字之前,他先看到了卷头鲜红耀眼的分数:143分。
这次的数学卷很有难度,别说130以上了,他在分试卷的过程中,连120以上的都没见几个,140以上的,这是唯一一个。
果然是李葵一的。
贺游原只考了112分。一门数学而已,他和她之间就拉开了31分的差距,而且,这还是他已经努力了的结果。
心里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挺不好受的,还有点无力与茫然。
其他人看到贺游原分试卷的动作停下,也好奇地探过身子来看,看清上面的分数后,不禁发出几声“牛逼”的感叹。张允则直接把李葵一的卷子从贺游原手里拿了过去,从头至尾地浏览了一遍:错了一道填空,还有最后一道大题,她步骤都对,就是最终的答案里少写了个自然常数e,阅卷老师大概是觉得可惜,用红笔把那个e给她补上了,并在旁边写了“粗心”两个大字,后面跟着一串感叹号。
143分……这次,她会比她差多少呢?
张允心正揪着,赵石磊就递了一张卷子过来:“学委,你的。”
她急忙接过,一看卷头,123分。
差了整整20分。
王建波想要伸头看,张允“啪”地一下合上了卷子,冷着脸,剩下的试卷也不分了,站起身来径直走了。
“多少分啊?”王建波用胳膊捣捣赵石磊,八卦兮兮地问,得到回答后,嗤笑了声,“表现得那么努力,也没见进步啊,还被李葵一甩得更远了。”
贺游原看着张允走远,垂下眼睛,眸光黯了黯,莫名生出一种和她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是很难追,对吧?
身边的男生们又笑闹起来,吵嚷声在他耳边化为忙音,又渐渐变得遥远:“诶,陈璐一这次考得也不错啊,至少上一百三了……”
全科成绩出来后,张允再一次伏在桌子上哭了。碰上难度偏大的考试,李葵一的优势太明显了,这次,她们俩的总分差比上一次月考时还要大。
考都考完了,名次也排好了,就不必再为分数忧心,大多数人抱着的是这样的心态,这又不是高考,干嘛搞得像是天塌了似的?于是,下午上体育课时,同学们还是兴致冲冲地从教室里蹿了出去,仿佛把一切与学习相关的东西都抛到了脑后。
照例在操场上跑了两圈,又学了半节课擒敌拳,然后队伍解散,自由活动。
临近傍晚,橘色的橡胶跑道,翠绿的草皮,与一点点秋日的阳光相得益彰。李葵一刚运动完,在绿色围网下坐下,觉得脸上身上都汗津津的,便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件短袖,听旁边的女生们聊天。她们聊起班里的男生,又把话题转移到了贺游原身上。谈论起帅哥就不像谈论其他男生时那么自在,女生们总是作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似乎只是随口聊两句而已,免得其他人认为自己对帅哥有所企图。
距下课还有十分钟时,李葵一起身去洗手间。
操场旁边的这个洗手间很小,和教学楼距离也远,平时很少有人来,因此更干净些。李葵一从校裤口袋里掏出纸巾,抽了两张纸出来,刚要进去时,忽然听到了啜泣声。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脚步一顿,停在洗手间门口仔细听了下。
确实有人在哭,还有人在安慰。
像是赵佳玮的声音:“……其实你已经很优秀了,年级第二也不是谁想考就能考的啊,别哭了。”
看样子,哭的人是张允。
张允带着哭腔的声音随之响起:“我就是觉得凭什么……凭什么我比她努力还是考不过她?我每天来得比她早,走得比她晚,体育课上都在背单词,周末我还去上补习班,但我就是考不过她!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大家肯定也都这么想……”
“没有啊,大家都觉得你能做到这么努力很厉害啊,真的,努力也不是谁想做到就能做到的。”
张允抽噎了两下:“那你觉得她努力吗?”
赵佳玮犹豫了会儿:“挺努力的吧,我经常在课间时看到她刷题,不过,咱们班比她更努力的人也有好几个。”
“但大家还是考不过她,都被她甩开一大截……凭什么啊,我真的不服。”
李葵一站在洗手间外,手指握起,抿唇想了片刻,转身离开了,脚步放得轻,就像自己没有来过一样。
她不知道张允这种算不算是讨厌她,但,应该是对她有怨言的吧?
她也无法言说自己现在的心情,大概是有点震撼吧。从小到大,所有的教育都在告诉她,天道酬勤,她也一直相信这句话,所以她愿意为了改变现状去拼搏。她背很多书、做很题,可以一整个暑假都泡在图书馆,于是,每当她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她都理所当然地将这个结果归因于自己的努力。
她努力了,也得到了回报,她便更加信奉这个真理,也因此而骄傲。
可此时,悖论出现了:有人比她更努力,却没有收获与之相应的回报。
这似乎在告诉她,其实,努力不是可以被当作信仰的东西。
李葵一呆呆地走在回操场的路上,神思游离着。她想她必须得承认,她在学习方面挺聪明的,尤其是面对应试教育时,她很会从中去寻找得高分的规律。
如果能把这点小聪明视为“天赋”的话,那么她自身的努力在取得好成绩的过程中发挥的作用就不再是百分之百了,因为“天赋”,顾名思义,是老天赋予的。
这样的话听起来很自负,就好像在说其他人都没有她聪明似的。她不是想要强调自己的聪明,她只是突然意识到,人一生下来,被分配到的资源好像就是不平等的,有人享受了智慧上的红利,有人享受了外貌上的红利,有人享受了地位和财富上的红利,还有人享受了时代的红利……若无视这些“天赐”的东西,一味地强调自己的成功是因为自身的努力,是不是也算一种狂妄呢?
她以前就是太狂妄了。
那努力就一文不值吗?似乎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努力真的可以改变一些事,那么,这其中的界限又在哪里呢?到底什么样的努力才不会被辜负呢?她又想不明白了。
周记里问问刘心照吧,李葵一心道。
她胡思乱想着,连洗手间也忘了去,好在体育课很快下课了,她趁着课间去了一趟,顺便在洗手池处捞起水洗了把脸,黏着的汗液被洗掉,瞬间清爽许多。
刚回到教室,手里就被塞了把喜糖,发糖的女生叫何琳,说自己家里添了个妹妹。李葵一忙说“谢谢”,又说“恭喜”,何琳展颜一笑,从第一列开始,给同学们逐个发糖果。
教室里一时闹哄哄的。
贺游原正在座位上整理期中考试的错题,何琳的糖果发到他时,他抬起头来,微笑着说了声谢。何琳觉得这位大帅哥最近有点奇怪,怎么说呢?好像……有点温柔?
或许是他笑起来有点蛊人,女生脸上一红,多给了他几颗糖。
贺游原随手剥开一颗,扔进了嘴里,正要低下头去继续整理错题时,他忽然听到又来孟然座位上串门子的王建波小声对孟然说:“你看李葵一。”
用的是那种调笑的语气。
听到她的名字,贺游原笔下一顿,几乎是下意识地看过去。
她半侧着身子,边笑着和她斜前方的女生说话,边举着胳膊用手拢起头发,一只皮筋儿套在她手腕上。
怎么了么?她不就是在扎头发吗?贺游原不解。
可他分明听到了前座的两个男生心照不宣的笑声,赤裸裸的,未怀好意。
他再次抬眼看过去。
这一次,他明白了。
她身上穿着校服短袖,很宽松,当她抬起胳膊扎头发时,透过空荡的袖口,可以看到女孩子棉质内衣包裹下的,微微隆起的胸脯。
“……其实找个男朋友就好了,多揉一揉就大了。”王建波又贱笑着,压低声音对孟然说。
话音刚落,他就被人拽着领子拎了起来,紧接着“砰”的一声,一只拳头就落在了他左颊上。
贺游原把他按在地上,他挣扎着,踢到了桌子,桌子上的书哗啦一下全都掉在地上,惊动了空气中的浮尘。全班同学都吓了一跳,回头看到这场面,顿时目瞪口呆,甚至有人没忍住惊呼了一声。几个男生反应过来,急忙过来拉住贺游原,在他下一只拳头落下之前,架起他的胳膊用力把他扯开了。
可王建波的嘴角已经被他第一下打出了血。
大家都呆傻地站着,谁也不敢问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贺游原眼睛红了,盯着地上的王建波,胸口剧烈起伏着,几个男生只好拦在他身前,防止他再次动手。走廊上有其他班的学生注意到了,挤在窗子里和教室后门处看热闹。
很快,有人去办公室叫了老师。蒋建宾听说班里有学生打架,气得要命,风风火火地赶来,二话不说,揪起贺游原和王建波的耳朵把他们俩带走了,出教室时转头冲班里的学生怒吼一声:“看什么,都给我滚回去学习!”
同学们被班主任这么一喝,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但心里还是止不住好奇,和前后左右的同学小声打听起来:“哎哎,贺游原为什么要打王建波啊?”
“我也不知道,我看见时王建波已经躺地上了。”
“不会是王建波又说什么了吧?他那张嘴里可吐不出什么好话……”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正好是政治课,但蒋建宾去处理打架的事了,没来上课,政治课代表就让大家把政治练习册拿出来做。班里的氛围很是躁动,而孟然作为班长也没有心思去管,因为他大概是知道贺游原为什么会打王建波的。
贺游原和李葵一是什么关系啊?他竟为了她揍人。
要知道,在一中,打架斗殴是可以被开除的。
李葵一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由得握紧手中的笔,担忧地蹙了蹙眉:天哪,贺游原不会被开除吧?
她同样想不通贺游原为什么会对王建波动手,这人虽脾气坏了点,但总归是知道轻重的,平日里发脾气也是小猫小狗式的闹别扭而已,怎么就突然动手打人了呢?
她几乎可以断定,是王建波惹了他。
她不是偏心贺游原,反正她就是相信,他不是那种人。
Chap.73
·
晚自习开始的时候, 蒋建宾回来了,但贺游原和王建波没有跟着他回来。他阴沉着脸走进教室,把手里的政治课本和教案往讲台桌上一甩, “啪”地一声,扑起一层粉笔灰。坐在第一排的女生被呛到,但悄悄看了眼班主任的脸色,愣是没敢抬手掩住口鼻, 只轻咳了两声。
蒋建宾看上去是想要说些什么的, 又咬着牙忍住了,在讲台上来回走了两圈,捡起讲台桌上的政治书,抖了抖,说:“这节课不上自习,补一节政治课。”
若平时遇到老师来占自习课, 同学们肯定是不乐意的, 总要嘘两声, 但现在没人敢说话, 都老老实实地翻出课本,鸵鸟似的埋着头听课。
这节政治课只上到一半,蒋建宾就停下来, 让同学们自己看看书, 消化一下刚学的知识点,然后把孟然叫出了教室。
同学们在教室里隐约能听到,蒋建宾在跟孟然了解情况, 说他的座位离“案发现场”近, 知不知道贺游原为什么会动手打人。大家不免咋舌:不是吧?这都过去两三个小时了,老师们连打架的原因都没能从贺游原嘴里问出来?
孟然说他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蒋建宾无奈地叹了口气, 挥挥手让孟然回去,嘱咐他管好班级纪律,自己还要去处理打架的事儿。
贺游原和王建波被送到了陈国明那里,蒋建宾赶过去时,正好听到陈国明在办公室里勃然大怒道:“打电话给你们家长!叫他们过来!”
两个男生没听见似的,一动也不动。贺游原仍攥着拳,把脸撇向一边,神色冷峻,而王建波微低着头,嘴角的血迹干了,颊上淤青却愈发明显了。
陈国明见他们这副样子,更是怒火中烧。
作为年级主任,他处理过不少学生打架的事端,但像这种任凭他怎么问,都一声不吭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动手吧?
也不知道贺游原这小子今天是犯了哪门子邪,陈国明虽一直对他不太放心,但也只是怕他会用那张脸四处招摇、勾搭女生而已,从没想过他会因为打架被送过来。刚见到他时,他眼下红了一片,气到不行,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陈国明还以为是他被打了呢,直到看到王建波脸上的伤,才知道他是打人的那个。
他不说话,丝毫不肯交待打架的因由。他不说,王建波也不愿说,差点没把陈国明给气死。
陈国明心里暗骂一声“犟种”,直接走过来,拽着贺游原的胳膊,把他硬生生地扯到办公桌上的电话前:“你先打,打!”
男生身形高大,却单薄,弓着清瘦的背,伸出的手指迟疑了下,在座机上按下一串数字。
那边接起,男生终于愿意开口说话:“小姨,是我。”
“您能来一趟陈主任的办公室么……”他声音低哑,“……我打架了……嗯,就是打架了……和我们班一个人……对,笃行楼,五楼,最西侧……嗯。”
贺游原挂了电话,陈国明又冲着王建波一颔首:“该你打了。”
王建波却还是在原地不动弹,半晌,才说道:“我爸妈都不在本市,我自己在这儿上学。”
陈国明狐疑地看向蒋建宾,似乎在问王建波的话是否属实,蒋建宾点了点头,说:“是有这么个情况。”
“唉——”陈国明抬手搓了搓脸,重重地叹了一声,坐回椅子上,抬眼看着两个学生,“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要是你们诚实交待了,学校会考虑从轻处分。”
与此同时,贺游原打人的事很快在年级里传开了。他本来就因为长得好看而受到颇多关注,再加上学校对打架斗殴事件的严苛处理,几乎让整幢教学楼都在热烈讨论,贺游原会不会因此被开除。
“啊啊啊——千万不要!咱们年级的帅哥可不多,他被开除的话,就真的没有几个能看的男生了。”
“就是啊,帅哥本就稀缺。”
李葵一在政治课后半节课上写完了周记,在去交给刘心照的路上,就听到了这样的对话。等她从刘心照的办公室回来,又在教室门口遇见了一拨人,方知晓、周策、张闯、夏乐怡都来了,脑袋探进窗户跟十七班的同学打听贺游原的事,就连祁钰也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
见到李葵一过来,他们急忙拥上来,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李葵一只能摇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好像没有人知道贺游原到底为什么打人。
张闯说:“肯定是你们班那个叫什么波的挑事儿,贺狗那人顶多就是矫情了点,要不是踩到他底线了,他真不至于动手。”
“对啊。”大家纷纷附和。
大家都相信你啊,贺游原,李葵一心说。
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大家叹了口气,都各自回班了。李葵一也回到教室里坐下,她有点担心,万一明天一早,贺游原被开除的通知就被贴在公告栏上了呢?
她和他应该也算得上是朋友吧,其实仔细一想,这人有时也挺可爱的。
虽然大部分的时候不可爱。
哎,反正她是不想他被开除啦。
李葵一动了动唇角,从笔袋里扒拉出一支红笔,又从试卷夹里拿出上一期的英语周报,准备对着答案自己批改一下。这时,有人走过来,敲了敲她的桌子。
她抬头一看,竟是张允。
“出来一下。”张允小声说。
李葵一想不出张允找她是为了什么,不会是要对她宣战吧?可是,这也太中二了……
但她还是放下笔,跟着张允出去了。班里有同学注意到了,开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胡乱猜测,说什么她们俩不会也要打一架吧。
到了教学楼前的一片空地上,张允走到无人的角落里,停下,转过身。借着旁边教室里透出的光线,李葵一可以从她眼睛里看见下午哭过的痕迹。
“那个……”张允犹豫着开了口,“贺游原打王建波,好像和你有关。”
“啊?”李葵一瞬间傻掉。
一来她没想到张允找她是为了说这件事;二来她没反应过来,什么叫和她有关。
张允垂了垂眼,进一步解释道:“当时王建波坐在孟然的位子上,我坐他们前面,我都听见了。王建波……说了你一些很不好听的话,然后贺游原就揍他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不能确定。”
张允不能确定,而李葵一知道,她能。
肯定就是这样的——王建波嘴最贱了,说了她一些不好听的,贺游原就这么被惹到了,便揍了他。
天,竟是因为她!
李葵一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咬了下唇又快速松开,生怕张允发现她和贺游原之间的不对劲。她捏紧了拳头,强装镇定地问:“王建波具体说了什么呢?不好听的话……有多不好听?”
这一点必须问清楚,它可以直接给这件事定性。
“是一些很恶心的话。”张允似乎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吞吞吐吐的,“……就是嘲笑你胸小什么的,说你需要找个男朋友,多揉一揉……”
光是听张允转述,李葵一心中就翻涌起一阵恶寒。
她相信,若她现场听到了这些话,也会毫不客气地给王建波一个耳光。
好猥琐的男人,怎么不去死一死?
李葵一深呼吸了两下,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对张允说:“谢谢你跟我说这些。那个……还请你对这件事保密,贺游原同学也是好心帮我,我不想让大家传一些有的没的。”
张允答应了,李葵一再次对她道谢。
上课铃声响起,李葵一却没有回教室的打算,她不想让张允难办,直接说:“我要去跟班主任把这件事说清楚,下节自习课你可以记我旷课,没关系的。”说完,她一路奔向蒋建宾的办公室。
到了门口,她一扫办公室里面,没发现蒋建宾和贺游原的身影,想了一想,转身登上楼梯,直接爬上了五楼。
李葵一走到陈国明办公室门外,努力平复了一下喘息,然后叩响了门。
其实门没关,她已经看到贺游原的背影了。
听到门被敲响,里面的人还以为是贺游原的小姨赶到了,结果一抬眼,发现门口站着的竟是李葵一。
陈国明和蒋建宾有一千万个不理解,齐齐皱了皱眉头,异口同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贺游原也转过身来,看到她,愣了一愣。
李葵一和贺游原对视一眼,很快将目光移到陈国明和蒋建宾那里,冷静地说:“我是来给贺游原同学当人证的。”
这下轮到陈国明傻眼了:“什么玩意儿?你当什么证人?”
还是蒋建宾反应更快一点:“你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俩为什么打架?”
你们还不知道?
李葵一默默感慨,看来贺游原这人的嘴是真难撬啊。
她又看向贺游原,见他还在看着她,眉梢微凝,眼神却直勾勾湿漉漉的,好像感动于她会来,又责备她为什么要来。
李葵一坚定地点点头:“是的。”
没等老师们继续追问,她就伸出手指,指向王建波,说:“之所以贺游原会打他,是因为他性骚扰我!贺游原同学只是看不下去这种恶心的行为而已,才帮我出了手。”
性?骚?扰?
这三个字可太严重了,差点把陈国明和蒋建宾震惊到起飞,而王建波似乎觉得自己罪不至此,忙否认:“我没有!”
“你就是有!”李葵一直接走到他身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退让,“别以为只有动手动脚才算性骚扰,你语言上对我说那些下流的话,同样也是!”
王建波避开眼神的交汇,还在否认,只是声音小了点:“开个玩笑而已。”
“很好笑吗?!”李葵一拔高了声音,劈头盖脸地质问道。说真的,看着这张脸,她很想一巴掌打下去。
陈国明他们被她这一嗓子吓到,不由自主地向后倾了倾身子,随即又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被一个孩子唬住实在不应该。陈国明赶紧上前来,把她拉远了些,清清嗓子叮嘱道:“你别给我冲动啊。”
谁知李葵一转向了他,说:“陈老师,我能借您的手机用一下吗?”
“干嘛?”陈国明有些警觉地问。
李葵一却没答,仍说:“就借一下。”
就这样,陈国明糊里糊涂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贴心地解了锁,递给她。
李葵一打开手机的“相机”功能,点击“录像”,把摄像头对准了王建波,沉稳说道:“你不承认你的语言对我构成性骚扰也行,那你敢当着老师们的面,把你今天下午说我的那些话再一字不落地说一遍吗?你说出来,让老师们自己评判,你有没有那个意思,老师们当然听得出来,我也不至于冤枉了你。”
王建波当然不敢说,喉咙动了动,侧转过身子,躲着她的镜头。
“你不敢当着老师们的面说,是不是也就代表着,你内心也认为那些语言是下流的呢?”
李葵一说完,把“录像”终止,手机还给陈国明,“老师,相信您现在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有了判断。事实就是,王建波他说了些下流的话侮辱我,而贺游原同学见义勇为,动手打了他。这样的手段肯定是不可取的,但是,如果学校因此就要开除贺游原同学的话,我不服!”
陈国明的脑瓜子已经被她一波又一波的话震得嗡嗡的了,自个儿整理了半天,才从思绪万千中扯出一根线头儿来:不是,谁说学校要开除贺游原了?
这种小架,还不至于。
不过陈国明也能理解学生们为什么会觉得只要打架就会被学校开除。起因就是数年前,市里发生了一起学生之间的恶性群殴事件,打死了一个学生。当时也有两个一中的学生牵扯进去,被关进了少管所,所以一中的校长在开安全教育大会时,怒不可遏地说了一句:“谁再敢打架,就给我收拾书包直接滚蛋!”
不光大部分的学生信了,连很多老师都信了,经常搬出这句话来教育学生,一中的学生间也流行起一句话:能动口就不动手,以理服人真君子也。
陈国明本来不知道他到底要跟贺游原僵持多久,结果李葵一过来横插一脚,让他顺利地把整个过程都梳理清楚了,接下来要办的事儿就容易多了,对贺游原和王建波两个人进行批评教育和处罚就行。
“打人就是打人,什么叫见义勇为?”陈国明瞪了眼李葵一,“怎么,他违反校规校纪了,我还得给他颁个奖啊?”
李葵一仔细想了下:“不颁奖也行,但您也不能罚他,就当他……功过相抵?”
蒋建宾见她这样,无奈地把她往后扯了扯:“你别瞎掺和学校的决定,不知道的以为你副校长呢。”
“不行,我不能没有良心。”说着,李葵一再一次走到王建波面前,“如果你要对贺游原打你这件事追责的话,那我也会对你侮辱我这件事追责,你看着办。”
陈国明气笑了,也把她给扯了回来:“你还打算私了了是吧?你以为这只是你们仨之间的事啊?打架在学校里会造成多坏的影响你不知道吗?”
哦,确实没考虑到。
李葵一耷着脸不说话了。
这处罚确实不好定,罚轻了吧,不能服众,罚重了吧,诚如李葵一所说,贺游原虽然手段欠佳,但这次打架也算是出于正义……哎!陈国明觉得头疼。
他算是发现了,凡是沾上李葵一的事,都会让他头疼。
李葵一,后年高考你至少要给我考个市状元回来,否则真的对不起我。
算了,先批评教育着,回家再慢慢想怎么处罚他们。
陈国明摆了摆手,对李葵一说:“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上自习,学校怎么处理不用你操心。”
没想到,李葵一还是说不行:“我也是受害人,我总得知道处理结果吧?”
“你明天知道不行吗?”陈国明真是服了,斜瞅着她。
李葵一思索片刻,说:“也行,那……贺游原也要跟我一起走。”
陈国明知道她的心思,她怕贺游原在这儿,会受到不公平的处罚,但她那聪明的脑瓜子怎么不转圈了呢——难道当事人不在现场,就没办法对他做出处罚了吗?”
“你今天也先回去吧,明天我再找你。”陈国明懒得跟李葵一掰扯,决定暂时放过贺游原。
今晚还是要先教育教育王建波,毕竟对女孩子进行性骚扰这件事实在太可恶了,即便这骚扰是语言上的。若不趁机批评、矫正,长大了还得了啊?
李葵一心里一喜,没想太多,直接拉起贺游原的手腕,像个解救了落难王子的勇敢骑士,对他说:“走吧。”
她牵着他,扭头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三人直接愣住。
过了一会儿,陈国明才抬起手,指着门外早已消失的身影,问:“我刚才是不是眼花了?”
贺游原任由她牵着,她的手微凉,像一片轻柔的雪花,落在他滚烫的皮肤上。他的血液停止流淌,连心脏都不敢跳动了,怕一旦惊扰到她,她就不牵他了。
他看着她的侧影,心里难受得不行。他恨死王建波了,竟然那样说她,他见不得她受这种委屈。
下到楼梯中间的平台处,李葵一蓦地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松开了手,简直不敢回头看他。她加快脚步,匆忙走出了几步,却发现他没有跟上来,好像他就是想要让她牵。
“你……”李葵一觉得他不讲道理,回过头想要说说他,却看见他又红了眼眶,眼里隐隐有水汽弥漫。
她不忍心说他了,反而轻声问了一句:“生气了?”
她知道,他一生气就红眼眶。
“没有。”他声音微哑。
他不能让她知道他生气了,否则她又要觉得他不温柔了。
可是他怎么能不生气呢?他快要气死了!
那个嘴贱的东西凭什么那样说她!
就因为那个脏东西,她不光经受了骚扰,而且还要站到老师面前坦然说出她被骚扰了,做这种事是需要勇气的,不是么?她拿着手机对准王建波的时候,真的不怕他把那些话再说一遍吗?
他知道她向来勇敢,可贺游原看着她的脸,还是愈发心疼起来,看着看着就要忍不住了,迅速把脸转向一旁,用力绷紧了眼眶,可不争气的泪珠子还是断了线似的,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怎么止也止不住。
他哭了。
教学楼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李葵一就这么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眼尾通红的少年,看着他睫毛濡湿,看着他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砸,看他喉结上下翻滚,却死守着倔强,扭过头不敢看她。
她心里,轰然一声。
Chap.74
·
李葵一活了十六年, 头一回觉得,自己有可能是个变态。
看到贺游原在她面前掉眼泪,她既没有想起掏出纸巾递给他擦擦, 也没有想到开口哄一哄他,而是直愣愣地,欣赏了一会儿他哭起来的漂亮模样。
他那么大的个子,性格也那么臭屁, 怎么哭起来会又乖又软又可怜啊?好像瞬间变成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了。
李葵一用力抿起嘴巴, 克制住唇边将要溢出的笑意——她并非想要笑话他,只是看到可爱的事物,情不自禁地想要心软。
反而是贺游原自己先受不了了,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哭,他真的丢不起这个人,扯起校服外套的领子, 把自己大半张脸都给遮住了, 转身面向楼道墙壁, 脑袋抵在上面。
这又是什么姿势啊?
李葵一真的没忍住笑了笑, 才如梦方醒似的,从校裤口袋里掏出一小包面巾纸。刚想递给他时,她听到楼道里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若被人看到他们俩一起待在楼道里, 贺游原还是这副被人欺负过的模样, 搞不好会传出些有的没的。李葵一把面巾纸往贺游原手中一塞,小声安慰了句“别哭了”,就慌忙跑下了楼梯。
下到四楼时, 她迎面碰上了一位很漂亮的女士, 穿着件连衣裙,搭了一款薄外套, 头发挽起,显得蛮有气质。
李葵一和她眼神交汇了一下,莫名觉得她有些熟悉。
女士上了楼,很快,李葵一听到她一声惊呼:“你怎么在这儿啊?”又过两秒,女士的声音变得更加难以置信,“你打架打哭了?”
看来是贺游原的小姨,李葵一想,怪不得觉得她有点熟悉呢,原来是她的长相和贺游原略有些相似。
回到教室里,有些同学朝她看过来,不过也没人怀疑什么,只以为她是被某个老师叫去了。而贺游原似乎又被他的小姨带回陈国明的办公室了,直到晚自习的
第四节课,他才回来,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王建波、蒋建宾、陈国明。
当时历史老师正在给同学们对试卷答案,陈国明进来说占用两分钟时间,让贺游原和王建波站到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做了检讨。他们的检讨说得很简单,只承诺自己以后再也不打架了,丝毫没提此次打架的缘由。然后陈国明又在班级里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强调网络游戏、早恋、打架斗殴是一中的三道高压线,谁都不准去碰!
这件事似乎就到此为止了。
看到这事儿被高高拿起,又被轻轻放下,同学们纷纷猜测,肯定是贺游原家里有点势力,学校不敢惹他,后来这个传闻一度甚嚣尘上,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陈国明离开十七班时,又特意把蒋建宾叫到教室外边,低声叮嘱:“多盯着点李葵一和贺游原啊,可不能让他们在你眼皮子底下早恋了,及时发现、及时制止。李葵一可是咱们年级最好的苗子,别被那小子嚯嚯了。”
蒋建宾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
放学后,张闯那一大拨子人又涌来十七班教室里找贺游原,见他没受什么处罚,才放心了。放心过后就是无休无止的好奇,周策立刻对他来了个锁喉,让他老实交待自己为什么打架。
贺游原懒得理他,只扬了扬拳头说:“再问就打你。”
但张闯对这人了解得很,知道他不愿意多说的事大都和女孩子有关,就像上次他被误会和叫张玥的女生早恋一样,他也是缄口不言。于是张闯“啧”一声,说:“也许人家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咯。”
“谁谁谁?哪位红颜?”周策八卦地问。
张闯心想你眉毛底下挂两只眼睛原来是摆设啊,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再说了,难道你女朋友没跟你透露过啊?
但方知晓还真没跟周策提过这事儿,因为她觉得这应该算李葵一的隐私,李葵一肯定是不想让大家都知道的。
方知晓此时也在十七班,听到张闯这么说,不知道是真是假,看一眼正在收拾书包的李葵一,心想今晚一定要好好盘问盘问她。
贺游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书包往背上一甩,对周策说:“你,我最爱你了,行吗?”
“呕。”周策恶心得掐着脖子作呕吐状。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外走,李葵一也挽起方知晓的胳膊加入了他们——她想她应该给贺游原道个谢的。
几个男生讨论起什么样的打架招式最帅,李葵一则跟方知晓抱怨她都好久没跟她一起放学了,夏乐怡和祁钰落在了后面,并肩而行,却都没有说话。
到了校门口,大家要各回各家,便摆摆手说了再见。方知晓和周策这对小情侣照例要腻歪一会儿,一块儿去了校门外的小店里吃夜宵,最后只剩李葵一和贺游原一起往状元府的方向走去。
贺游原想跟李葵一说话,他感觉他已经很久没跟她说过话了,但他脑海里一直回放自己在她面前哭的丢脸场景,尴尬得要命,根本不好意思开口,好几次张了张嘴又忍住了。
她为什么不能主动跟他说话啊?
这个人真的非常冷漠、非常无情。其实他也没期待她对他能有多热情,但她总不能连说一句话的热情都没有吧?
又气又委屈的贺游原走着走着,突然一屁股坐到了状元府小区外的小花坛边上,不肯走了。
“怎么了?”李葵一回头看向他,轻声问。
贺游原那个作劲儿上来了,脸扭向一边,淡淡道:“你不用在意我的。”
李葵一:“……”
这又是唱哪一出啊?
算了,先给他道个谢再说。
“今天的事谢谢你啊,谢谢你帮我揍王建波。”李葵一诚恳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贺游原心里觉得更委屈了,脸还是扭着,劲劲儿地说:“不用谢,反正我这个人不温柔,学习也不好,又长这么高的个子,不揍人还能干什么呢?”
李葵一:“……”
现在她可以确定了,他在闹别扭。
唉,哄哄他吧,不然还能怎样呢?
李葵一强行无视贺游原刚刚说的话,问:“为了表示我对你感谢,我请你吃麦当劳怎么样?”
他一动不动。
麦当劳都不行?李葵一又换了个思路:“那请你喝一个月的可乐?”
“你想让我得糖尿病啊。”他凉凉道。
也是哦,太不健康了。
那他还喜欢干什么啊?送他一个篮球,或是送他一盒颜料?
但这些东西他肯定不缺吧?
李葵一觉得这个人可真难搞啊,他以前不是很好哄的么,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她无奈地拧起了眉,只一心想着怎么哄他,竟也没意识到这个人现在是多么无理取闹。
她心里忽然蹦出一个主意:“那……你想送我回家吗?”
刚说完,她就觉得不妥:送她回家算哪门子的感谢啊?李葵一你不要太看得起自己了。
她后悔极了,迅速垂下眼睛,不好意思看他了。
他还是不说话,李葵一只好抬起眼睛偷偷瞄他一眼,不料,她看到他已经转回了脸,水浸过的眼睛潮湿而明亮,正一心一意地看着她,像是在说:“好。”
呃……
他来真的啊?
“我……我开玩笑……的。”李葵一还是觉得这个主意对他来说不公平,磕磕巴巴地说。
贺游原毫无防备,神色一僵,随即冷了下来。
他不想对她冷脸的,他说过他要对她温柔的,但她总是耍他,他心情大起大落的也难受死了。
他简直没有力气再抬头看她了,头侧向一边,喉咙微动了动,像无声咽下去了什么。
李葵一看他这样,知道他难过了,急忙走到他身前,蹲下身子,语速很快地解释:“贺游原,我不是不想让你送我回家,我只是觉得这对你来讲不公平。我想要感谢你,应该是我对你付出,而你送我回家的话,是你在对我付出,你能明白吗?我真的不是故意反悔的,对不起。”
“对不起。”她再一次真诚地说。
贺游原本来打算再也不理她了的,但她现在蘑菇一样杵在他身前,离他那么近,眼睛一直看着他,又用软软的声音跟他道歉,他有点扛不住。
就在他纠结要不要原谅她的时候,她捏住他小拇指的指尖,轻轻晃了晃:“对不起啊。”
贺游原“唰”地一下站起身来,心里狠狠骂了声。
他想不明白到底是自己不争气,还是她太会了,反正他斗不过她,怎么着都得栽她手里。
无所谓,他今天的脸已经在楼道里丢尽了,再丢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贺游原这么想着,长腿一迈直接往李葵一家的方向走去。当然,为了表示自己也是有傲骨的,他没有亲口跟她说,他原谅她了。
到了御璟苑小区门口,两人停下来。小区外的保安室还亮着灯,旁边的草层里传来几声秋虫嗡鸣,李葵一抬眼看向贺游原,像是在路上时就打定了主意,问他:“贺游原,你需要我帮你补课吗?”
贺游原先是没反应过来,理解了她是什么意思之后,又不敢相信了,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问了一句:“你不反悔?”
“不反悔。”李葵一摇摇头说。
贺游原挠挠脑袋,还是觉得惊喜来得太突然了,又捏了捏耳朵,摸了摸后颈,才说:“好啊。”
“从下周开始吧,估计这两天班主任会盯紧我们,我们还是保持一下距离为好。”
“哦。”
贺游原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她说她要与他保持距离,但她承诺了下周就和他在一起……补课。
笑着笑着,他意识到自己笑得太不值钱了,忽然敛了嘴角,找补道:“你知道的,外边儿上一对一挺贵的,我省钱了我高兴。”
“嗯,我知道。”李葵一看破不说破。
贺游原的心情太荡漾了,根本不想放李葵一回去,没话也要找话聊:“那……李老师上课会不会很凶啊?”
李葵一点头:“会的。”
“凶巴巴的可不好,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用刚刚那种软和的声音跟我说话。”
李葵一质疑:“刚刚我声音什么时候软过啊?”
“就你跟我道歉的时候啊。”
李葵一否认:“不可能,我没软。”
“你绝对软了。”贺游原坚持。
“绝对没有!”李葵一不能想象自己软着声音对贺游原说话,太恶心了吧。
“你有!你刚刚就是这么跟我道歉的——”贺游原掐细了嗓子,模仿她温温柔柔地说话,“贺游原,我没有不想让你送我回家,我只是觉得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啊——”李葵一捂住耳朵,拒绝听这么扭捏的声音。
贺游原现在的乐趣已经不是让她承认了,而是欣赏她不想承认的表情,伸出手捉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从耳朵上拿下来,继续夹着声音说:“我想要感谢你,应该是我对你付出,你送我回家的话,是你在对我付出……”
这人真的太坏了,李葵一被他攥着手腕,还是气得忍不住疯狂锤他。
“我真的不是故意反悔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
贺游原仍在闹她,当他说出第三个“对不起”时,他也捏了捏她的小拇指。
然后,他伸出小指,勾住她的。
“李葵一,你以后不许再对我反悔。”他突然变得正经起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都认真,“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Chap.75
·
李葵一现在就是后悔, 非常后悔。
明知道贺游原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她还提出帮他补课,并且和他拉了勾勾。这不, 报应很快来了,他赖着不肯走,她足足哄了他二十分钟,才终于把他给哄回家去了。
真是造孽啊。
李葵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重重地叹了口气, 转头走进小区。她也不知道她做出的帮他补课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只隐隐觉得不安,仿佛她会因此而坠入某个深渊。
这种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她发现她居然喜欢看他哭、看他笑,喜欢他眼睛亮闪闪毫不掩饰地看着她,甚至他一身狗脾气, 她都从中察觉到了一丝可爱。
这不是很完蛋么?
李葵一无可奈何, 快速地跑回家去了, 从书包里取出学校自印的试卷就开始做题, 企图用知识湮没自己的大脑。好在她专注力一直不错,写了两道选择题后就把贺游原抛到了脑后。直到把所有的作业都写完,她才取出手机查看了一下消息。
许多来自方知晓的消息在她眼前炸开。
方知晓:李葵!今晚我去你家睡!
过了一会儿。
方知晓:你还没到家吗?怎么不回我。
接着她打了两通电话过来, 但李葵一的手机开了静音, 没能接到。
方知晓:你是不是开静音了?啊啊啊讨厌!
方知晓:你真的气死我了!
李葵一看到这些,心想方知晓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找她,赶紧回拨了个电话过去。方知晓那边倒是很快接了, 开口就凶巴巴的:“你怎么回事儿啊?给你发那么多消息都不回。”
“我刚写完作业, 你知道的,我不随身携带手机的。你这么着急找我干嘛?”
“嘿嘿, 我去你家里睡,你给我留个门啊。”
李葵一皱了皱眉头:“你还没回家啊?”
“在回家的路上啊,但我还是想要去你那睡。”方知晓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害羞和腼腆,“我有事要和你说。”
“那你路上慢点儿!”李葵一不放心地叮嘱。
“知道知道。”方知晓掐断了电话。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啊,非要今天说?李葵一想不明白,她又低头看了看手机,扣扣上还有两条来自于贺游原的消息。
贺游原:我到家了。
贺游原:早点睡,晚安~
李葵一盯着“晚安”后面的小波浪发呆,越看越觉得像条小尾巴,晃啊晃的。
她要不要回他啊?回“晚安”的话会不会有点太暧昧了?
哎呀好烦!
李葵一放下手机,洗漱去了。
刚把自己收拾好回到卧室,方知晓的消息就又来了:“李葵,给我开门!”
李葵一想起她重色轻友的行为,恶狠狠地打字:“就该让你在外面过一夜!”但打完字,她还是乐滋滋地跑去开门了。
方知晓一进门,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顺道把脸也埋进她脖子里去了,呈现出一副极其娇羞的少女状。李葵一被她弄得发痒,又疑惑又觉得好笑,低声问她:“到底怎么了呀?”
“待会儿再跟你说。”方知晓还在卖关子,可她的脸红了一片,就像做了坏事一样,李葵一好奇死了。
李葵一找出方知晓的牙刷和牙杯,把她推进卫生间,叫她好好洗洗,自己则上了床,从床头捞起一本杂志随手翻了翻。
方知晓洗好后,快速地钻进了被窝,李葵一也把杂志一丢,跟着钻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很好地掩盖着荷尔蒙带来的兴奋、慌张、羞涩。
“李葵,他亲我了。”方知晓趴在李葵一耳边小声说。
不知怎么的,李葵一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跳起来,天哪,他亲她了,以往只发生在小说和电视剧的事情,如今真实地发生在她的好朋友的身上了,这种感觉真的有些奇妙。
“亲……亲嘴巴么?”李葵一多此一举地问。
“对啊。”
李葵一更加觉得不可思议了,这种事好像都是大人们在做啊,难道她们也已经长成大人了么?
“那……和小说里写的感觉一样吗?”
方知晓点头如捣蒜:“一样!你能想象吗?嘴巴真的很软诶,比你想象的还要软,触感就像果冻一样。”说完她羞死了,把脸埋在床单上,傻子一样地笑。
李葵一还是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软,也记不起果冻的触感了,只在脑海里浮现出周策和方知晓亲吻的画面。不过想了两秒就被匆匆打断,她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有些变态。
“你想试试吗?我可以亲你一下。”方知晓凑过来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李葵一吓了一跳,急忙用手抵住方知晓的身子:“不要。”随即她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大了,怕会伤害到方知晓,便找补了一句,“你刚亲过周策的,我才不要亲呢。”
实际上,她是觉得亲吻这个动作太奇怪了。她无法理解,人类为什么会用这样的动作模式来表达爱情,有意思的是,她觉得亲额头、亲手背、亲耳朵都很正常,但亲嘴巴就不太正常了。
两个人嘴巴贴着嘴巴,多么诡异啊!
反正她是无法想象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随后李葵一又想,接吻这种事只发生在爱人之间,而不发生在亲人、朋友等关系之间,那就说明这件事不仅仅是在表达爱,而且是带有一定的生理欲望色彩的。那她不能接受这件事的话,会不会说明她……
“你发什么呆啊?”方知晓伸出手指在李葵一面前晃了晃。
李葵一回过头,悲切地看着她:“我好像是个性冷淡。”
方知晓:“啥?”
过了一会儿,方知晓才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无语道:“你恋爱都没谈过,从哪儿得出的你是性冷淡的结论啊?你可以进行自我探索,但你不要胡乱探索好不好?”
哦,好吧。
但接吻还是太奇怪了,李葵一坚持。
接下来几天,李葵一和贺游原都按照约定,老老实实地保持距离,暂避风头。但李葵一把自己的笔记打印了两份,一份送给了张允,一份送给了贺游原。
送笔记给张允时,李葵一心里是有颇多顾虑的,因为送笔记这个行为,好像有种高高在上的意味,明晃晃地昭示着“我比你强”。
所幸张允爽快地收下了,这让李葵一再一次在心里骂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她们并没有因此成为朋友,仍只是同学,在食堂、小卖部碰上了,微笑着打个招呼而已。风波过后,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有王建波再也不往孟然的座位上跑了,他整个人,似乎和班级里的其他同学都切割开来了,总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快到周末了,这回李葵一学聪明了,提前去约方知晓。但一山竟比一山高,方知晓还是说,她已经和周策约好了周六晚上要去玩卡丁车,周日上午在家睡觉,下午再约着写作业。
方知晓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玩儿,李葵一拒绝了,她可不想当电灯泡。
为什么会这样啊,难道男朋友就比好朋友更高贵么?总是陪他,总是陪他,哼。
周六下午放学后,李葵一只能背着书包,一个人慢吞吞地往校外走。
快到冬天了,天黑得早,已经没有日落可以看了,但李葵一不想走路了,还是决定坐公交。出了校门,她便打开书包,从里面掏出一副耳机,正要塞进耳朵里时,她忽然看到了贺游原,站在一盏路灯下,手抄着兜,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好像带了点笑意。
她走过去:“等我?”
“不然呢?”他说。
“你不用去画室吗?”李葵一问。
“没到时间呢,待会儿再去。”
“哦。”李葵一把耳机线绕在了手指上,“那你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跟我来。”他说。
“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不远。”
李葵一跟着他去了,顺着校门口的一条小道,走了百来米,又拐入一条小巷。小巷子里开了一些音像店、饰品店之类的铺子,而贺游原在一家裁缝店前停下了。
这个地方李葵一是知道的,很多学生觉得校服不合身,就会拿过来改,收收裤脚、紧紧腰身什么的。刚发放校服时,方知晓也问她要不要过来改一改,因为校服短袖实在太宽松了,方知晓想改得修身一点。
“来这里干什么?”李葵一不太明白。
贺游原也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发烫:“校服短袖……袖口那儿……太松了,你要是有需要的话,可以拿来这里收紧一些。”
怎么突然给她这个建议啊?
李葵一眨巴眨巴眼,仔细想了想他说校服袖口太松了的缘故,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明白了。
她一直以为王建波嘲笑她胸小,只是从衣服表面看出来的而已,原来他是从袖口看到了里面。
恶心、耻感,一瞬间冲上了她的头颅,她咬着唇,捏紧了拳头。
然后,她摇了摇头,说:“我不改。”
贺游原看着她的神色,又有点心疼,但不太理解她为什么拒绝。
李葵一抬起头,对他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我不想改。他透过我的袖口看到里面,说了些下流话,那是他的错,跟我没有关系。就算我今天把袖口改了,他想要侮辱我的话,还是能千方百计地从我身上寻找漏洞。如果有一天,他对着我的脸也能说出下流话,我要怎么办?戴上头巾把脑袋都裹住吗?我才不要,我才不要为那些烂人让步呢!”
就像初一开学时,她被那个黄毛解开了小背心的系带,难道就要她以后再也不穿那种小背心了吗?
她偏不,她就要穿,而且她变得特别喜欢穿吊带、穿无袖衫。
正因如此,她很早就知道,以保护的名义来限制自由是不可取的。
贺游原视线定格在她身上,凝望着她。
他这个人表面上冷冷酷酷的,但他心里其实是上蹿下跳的,可能是越缺少什么就越喜欢什么吧,他喜欢冷淡的人。但一个人若是冷淡成了一块钢板,是很无趣的,所以最好,能冷淡成一棵树,安然守静,却向光、挺立、昂扬。
李葵一就是一棵树。
就像她说完这番话,转身大步走了,夜风拂起她额前的头发,好似蓬勃的枝桠伸向天空。
这一刻,他心动极了。
“对不起。”他立刻跟上她。
李葵一笑笑:“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是好意。”
贺游原有很多话想要跟她说,他很想把他此时此刻的感受都告诉她,告诉她她对他的吸引,但跟着她走了半天,嗫嚅了半晌,却只问了一句:“你想去我的画室看看吗?”
我的意思是,我看到你的世界了,那你愿意来我的世界看看吗?
Chap.76
·
李葵一有那么一瞬间也在想, 她是不是在贺游原面前表现得过于强硬了,她一定要那样表达自己吗?她是不是该收敛一些锋芒?毕竟,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都在告诉女孩子, 在喜欢的人面前,要学会示弱,这样才会惹人喜爱。
可是,那个会示弱的人, 和她李葵一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知道贺游原喜欢她, 却不知贺游原喜欢她什么。她希望,他喜欢的是她这个具体的人,而不是对她产生所谓保护欲。
所以贺游原,我现在是很真诚地站在你面前,向你暴露我最真实的性格。你会在我身上发现野心、发现欲望、发现攻击性、发现矛盾与冲突、发现敏感的神经末梢……若你看清我的世界后,不想再喜欢我了, 那, 你自便好了。
当然, 我想我大概也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你, 所以,我也想要去你的世界看一看,探寻真实的你, 是什么样子的。
画室在学校附近的一幢写字楼里。这里有众多教育辅导机构驻扎, 什么学而思新东方、少儿英语、早教中心……花花绿绿的招牌挂在外墙上,看得人眼花缭乱,“小红象画室”的标识夹在其间, 不是特别显眼。
走进大楼里面, 李葵一说:“原来小红象画室是做艺考培训的啊,以前我看到它, 还以为是教小朋友画画的地方。”
贺游原按下电梯,笑了笑:“名字很有童趣。”
李葵一认同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很适合你这种幼稚的人。”
“行,我幼稚。”贺游原拖腔带调的,进了电梯,他双臂交叠,懒懒地倚在轿厢上,快速地瞥她一眼,接着小声嘟囔了一句,“反正我在别的女生面前一点儿也不幼稚。”
李葵一猝不及防听懂了他的意思,呼吸微微一滞。
干嘛突然说这个呀……
她没有接话,只抓紧了自己的书包系带,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方,木头人似的。贺游原脸上也发烫,转过头盯着电梯内壁上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狭小密闭的空间,和空间里的人,一样局促。
从来没觉得从一楼到十一楼的距离那么漫长。
“叮”的一声响,解救了两个青涩拘谨的少年人,他们强行摆出一副淡定从容的面孔,一块儿从电梯里出来了。
“会不会遇到同学啊?”李葵一后知后觉地担心。
“不会的,我们班只有我一个艺术生,我们年级里倒是有几个学美术的,不过他们好像还没开始找画室。”
“哦。”李葵一跟着他进到画室里面,“那你怎么那么早就开始了?”
“我初中就在混这种艺考培训画室了。”贺游原说,“因为艺考和文化课考试不一样,它需要更多的信息资源。如果不提前了解的话,到集训之前再去做选择,就会很慌乱、很盲目了。”
李葵一觉得很有道理:“信息拥有程度确实影响选择的好坏。”
在里面转了一圈儿,不得不说,画室的面貌不太符合李葵一的预期。在她的想象里,画室应该是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地方,随处可见石膏像、色彩、线条……结果她发现,画室其实和学校差不多,里面是教室、办公室、优秀作品展示墙……
他们在优秀作品展示墙前停下。
李葵一不是谦虚,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没什么艺术鉴赏力。从来没有去过美术馆,学校里的美术课也形同虚设,审美教育这一块儿对她来说是缺失的。她盯着其中一张作品看了半天,没想通苹果上的色彩为什么是一块一块的,好像不是很丝滑,而且这苹果画得也太黄了吧。
贺游原见她看这幅画看了很久,不太高兴了——他带她来这里,可不是让她看别人的画的。他直接把她拉到一幅风景画前,眼神里透着骄傲:“罐子和苹果有什么好看的?这是我在婺源的雨后写生,你可以好好欣赏。”
李葵一本来想骂他好自恋,可话堵在嘴边又骂不出来。雨后黄昏里,霞光灿烂,天边是粉红、奶油黄、春日青,暖融融的日落里,山峦和树木却透着点冷调,色彩灵动又浪漫,不禁让她想起他曾送她的那束花儿,也是这样的梦幻。
他似乎习惯如此用色,热烈、鲜明,情感性极强。
“好看吗?”他问。
李葵一由衷道:“好看。”
她又细细欣赏了一会儿,一回头,发现贺游原正垂着眼睛看着她,得意地上扬着嘴角,笑意悠然清浅,像是对她的回答很满意。
这个人怎么这么臭屁呀!她明明是来挖掘他身上更深层次的东西的,怎么到头来,他还是老样子啊?
可是,这就是他呀,不是么?
他这个人,喜形于色,水晶一样清澈透明,阳光也无法经他身上投落阴影。
明明被他看得心跳加速了几分,李葵一却还是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你……看什么看啊?”说完,她转过身要走,“我要回去了。”
“好。”他低低地笑,“我送你下去。”
笑什么笑啊,笑得真讨厌,李葵一边走边气冲冲地想。
新一周的起始,刚好也是十二月的开端,不知不觉间,2014年也要过去了。明明是一样的日子,但总觉得光阴流逝得比以前都要快,是长大的缘故吗?
在食堂吃晚饭时,李葵一还饶有兴味地跟周方华讨论了一下这个问题。
“我觉得就是因为长大。”周方华说,“长大后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自己了,所以觉得一天天的过得特快。”
李葵一笑:“那以后的日子岂不是会越过越快?就像被加速了一样,停不下来的话不会很痛苦吗?”
“不知道。”周方华摇摇头,“应该不会比高中更痛苦吧?”
说完,两人相视笑了起来,像是一种面对当下繁重沉闷的学习生活的自嘲。
晚自习放学后,李葵一没有收拾书包回家,而是留在座位上写作业,边写边等贺游原过来。
十七班的学生很快走光,只剩下李葵一和张允两个人。张允发觉李葵一没走后,从数学题中抬起头来,看向她,既惊讶又疑惑,同时心里升腾起巨大的不安。
可她没办法去问:你为什么也要留下?
十分钟过后,张允不太能够忍受得了这种压力,起身收拾书包离开了,她过于忧虑,连“再见”都忘记跟李葵一说了。
张允前脚刚走,贺游原后脚就从画室那边赶了过来。
他身上依旧挂了缤纷色彩,兴冲冲地跑到李葵一前桌的位子上坐下,刚想跟她贫两句嘴,她就抬头看他一眼,说:“把你期中考的卷子拿来,我先看看你的情况。”
进入角色这么快啊,贺游原撇了下嘴角。
他起身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弯下腰翻找了半天,才把所有试卷都找齐了。
“喏,都在这儿了。”
李葵一接过那堆皱巴巴的卷子,嫌弃得很:“你买个试卷夹不行吗?”
“行啊。”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葵一见他态度良好,暂且放过这一茬,从语文开始,一张张地翻看起他的试卷。
“你语文的主要失分点在现代文阅读和作文上,客观题都答得不错,说明还是下功夫学了的。”
听到表扬,贺游原得意洋洋,但眉梢还未扬起,就又听到李葵一说:“我刚刚读了一遍你的作文,怎么说呢,有点《红楼梦》的感觉了。”
贺游原更是受宠若惊:“不至于吧?”又怀疑起来,“那满分60怎么只给我42分啊?”
李葵一白他一眼,咬牙切齿:“满纸荒唐言。”
贺游原:“……”
“你那次写记叙文不是写得很好吗?怎么议论文差成这样?”李葵一问他。
贺游原理直气壮:“我要是知道为什么的话,就不会差成这样了。”
“你怎么好意思说你不知道啊?”李葵一气死了,手指点着他的试卷,“你自己看看你这写的这是什么东西:著名的文学家麦尔塞夫说过……你告诉我,麦尔塞夫是谁啊?”
麦尔塞夫,当然是myself啊。
贺游原见被她识破,抿着嘴憋起笑,心虚地瞅着她,结果没绷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编名人名言都编不出个像样的,你怎么好意思笑!”李葵一锤了他一下,却在发完火后,也没忍住,闷声笑了。
这个人真的讨厌死了,写作文也花架子不断。
“还有——”李葵一快速敛起嘴角,脸一板,“你都高二了,举例论证的时候能不能不要用司马迁的例子了?让他老人家瞑目吧!”
……
好不容易给他讲完语文,再一看数学,问题更大。李葵一发现这个人连草稿纸都不会用,这里算一下,那里算一下,计算出错后,根本找不到出错的步骤在哪儿,铅笔字迹上面叠着黑水笔字迹,黑水笔字迹上面还能叠一层红笔字迹,乱七八糟的,毫无秩序可言。
“你不要不以为然,良好的打草稿的习惯是数学学习的基础,甚至是理科学习的基础。你要在草稿纸上把解题思路呈现出来,像解题一样认真对待它,这对你强化思维是很有帮助的。”
“那多慢啊,题要做不完了。”
“练啊,多练练你就形成习惯了。”李葵一又说,“接下来是刷题的问题。这段时间你做了很多题,积累了不少题量,这是很好的,但你刷题需要注意效率。刷题不是刷完一本习题册就完事儿了,你真正掌握一道题,比你盲目地刷一百道题要好。刷题时不能闷着头解,一定要多思考,从题目里学会总结、推导。你自己推出来的东西才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不然的话题目稍微变个形式,你就又不会了,这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贺游原有点担心了:“我现在开始晚不晚啊?”
“还好,高一高二就是刷题黄金期,我待会儿带你刷一页题找找感觉。”
“好。”
她说能行就一定能行。
试卷一张一张地看下来,时间也一分一秒地过去。贺游原不敢不认真,他不想让李葵一的努力白费,他也知道,这一道道题目铺就的路途,或许通往他和她光明的未来。
两人正埋头分析历史试卷时,校园里忽然响起一阵悠扬的铃声,他们吓了一跳,不知这个时间打铃干什么。李葵一扒开校服袖子看了一眼手表,才发现已经十一点半了。
正想感叹一句“这么晚了啊”,铃声停了,教室里的灯也“啪”地一下灭掉了,二人顿时陷入黑暗中。
“别怕。”贺游原迅速握住她的小臂,另一只手从书包里扒拉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四周终于有了点光亮。
“是到熄灯时间了吗?”李葵一想起周方华好像说过,学校到了晚上十一点半会统一对教学楼进行断电,防止有的教室忘记关灯,也防止有学生在教室里逗留整晚。
“应该是。”
补习没办法再继续了,两人只好收拾书包。李葵一刚把书包拉链拉上,就听到贺游原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糟了!”
“怎么了?”她心里一紧。
“学校要关大门了!”
“啊!”
那可真是太糟了!
贺游原把李葵一的书包从她手里抢过来,抓起她的手腕就往教室外跑,出了教学楼,飞奔上主路。校园里黑洞洞的,连路灯都灭掉了,只有宿舍楼那边的窗子里倾泻出几片薄弱的光,他攥紧手里的她,加快了速度。
风声从耳畔呼呼啸过,路旁的树影唰唰后退,李葵一的心脏快如聒噪的鼓点。有他牵着,其实省力很多,但他太快了,她的脚几乎沾不了地,冷空气直接往胸腔里灌,又疼又闷。
跑过学校里的拱桥,有几个正在校园里做最后一遍巡逻的保安远远看到了他们,用手里的大手电在他们身上追了几束光。
“慢点儿跑!别摔着了!”一个保安叔叔吼着。
在灯光的簇拥下,他牵着她一路向前狂奔,破开无边汹涌的暗夜,仿佛那是他最坚定的使命。
终于临近学校大门了,值守的保安叔叔看他们跑过来,在伸缩门右侧留了一道缝儿。
“下次别这么磨蹭!”保安叔叔笑着骂了一声。
“谢了!”贺游原牵着她跑出去,没有回头,只晃了晃手臂。
拐入校门口的小道,两人停下奔跑的脚步。李葵一胸腔里灌入的冷空气开始翻涌,她立刻咳了几声,贺游原也重重地呼出几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把二人的书包都丢到地上,一只手扶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李葵一觉得目眩,似乎睁不开眼睛,只顺势低着头,佝着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而贺游原的手臂虚揽着她,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扎进了他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声安抚。
她的脑袋离他的颈窝如此之近,他只要稍侧下脸,就能蹭到她的头发。她的气息喷薄而出,尽数洒在他的肩颈,有些微弱的气流甚至钻进了他的领口,轻轻地搔他的胸膛。
贺游原紊乱的心跳尚未平复,浑身的血液又倏尔僵住,身体也在一瞬间绷紧。
他知道她是无意的,但他还是快要疯了。
他微仰起脸,喉咙大幅度地上下一滚,放在她背上的手也缓缓收紧。
一动都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李葵一终于觉得舒服了些,意识也渐渐恢复清明。
眼前就是贺游原的脖子,在夜晚模糊的光线下,她却连上面细青的脉络都看得清晰。
她反应过来,她好像离他太近了。
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垂了垂眼,想要跟他说声抱歉。
这时,一只微凉的手伸过来,覆住了她的眼睛。
Chap.77
·
他的手掌贴在她温热的眼皮儿上, 传来冷硬的触感,她忍不住动了动,睫毛拂扫过他的掌心。
“怎么了?”她茫然不解。
他不说话, 她只察觉到他的呼吸比平常要重一些,微微颤悸着,像是在忍着什么。半晌,他才开了口, 声音黏潮而嘶哑:“不许动。”
说完, 他的手离开了她的眼睛。
李葵一缓缓地睁开眼,懵懵然,完全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贺游原却弯下腰把地上的书包捡了起来,拍拍上面的土,来到她身后,帮她背上。
“你……”李葵一回过头, 想问他到底在搞什么, 刚发出一个音节, 他就伸出双手, 把她的脑袋扶正了。
“说过了,不许动。”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求你。”他声音低低的。
李葵一的好奇心彻底被他勾起来了, 这人平时拽得二五八万的, 最喜欢把“求我”两个字挂在嘴边,怎么今天变成“求你”了?语气隐忍又克制,跟谁怎么他了似的。
“你真的很奇怪。”李葵一忍不住说。
贺游原没反驳, 轻“嗯”了一声, 背上自己的书包,说:“走吧, 你在前面,我跟着你,不许回头看。”
一路上,李葵一都在想贺游原今天是怎么了。她想直接问他,但她知道他肯定不会告诉她的;她想偷偷回头看一眼,又怕他真的有什么窘迫之处,万一让他难堪就不好了。
到了御璟苑小区门口,贺游原没有像往常那样留下来腻歪一会儿,而是在她身后小声说了句“我回去了”,就飞也似的逃走了。李葵一终于可以回头看他,却还是搞不明白他今天晚上的诡异言行,最后只能简单归因于“男人这种生物就是阴晴不定”。
第二天李葵一到教室时,贺游原已经在早读了。她放下书包,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去接热水,故意从教室后门走,路过他的座位时,盯住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他看出了她的意图,脸快速地涨红了,用书挡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瞪她。
李葵一接完水回来,想从桌兜里掏书时,突然在里面摸到了热乎乎的东西,头低下去一看,是一瓶牛奶,牛奶瓶子上还粘了一张便签纸。她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地把便签纸撕下,攥在手心里,用余光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后,才若无其事地将其打开了。
“昨晚不是故意不理你的,别生气。”
没生气啊,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那么小心眼儿啊?
李葵一笑笑,一点一点地把便签纸撕碎了,以防留下什么证据。撕完后,她又觉得很好笑,在学校这个地方,男女同学之间的来往有如特工接头,不仅不能光明正大,而且要做到“阅后即焚”。
说真的,她还有点担心,怕昨晚贺游原牵着她在校园里奔跑的画面会被监控拍下,这样的话,她和贺游原就要再一次在陈国明面前证明他们没谈恋爱了。今时不同往日,估计他们这次面对指控,会哑口无言。
虽然真的没谈,但,心虚。
接下来好几日,李葵一心里都战战兢兢的,每次蒋建宾的目光往她这边瞥一下,她就以为他要来找她谈话了。事实上,蒋建宾也的确找她谈了一次,但没说她和贺游原的事儿,只是进行了一次常规的对优等生的关照和开导。
李葵一终于放下心来。
她依旧每天放学后帮贺游原补课。他没办法上晚自习,若有老师在他不在时讲到了重要的知识点,她就记下来,然后帮他讲一遍。不过最主要的,她还是在带他刷数学题,积累各种题型的母题;教他从文综的参考答案上总结、归纳答题思路;教他揣摩题目背后真正想要考察的知识点。
贺游原这个学生不笨,她教得还算省力,但他的思维太发散了,根本不受管控。比如她帮他总结了“句子作用题”的答题模版,下一次周考时,他也用上了,只不过,题目问的是文章最后一句话在文中起到的作用,他答案里写了个“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
李葵一直接无语了:“文章都结束了,你吸引谁的阅读兴趣啊?”
他理直气壮:“最后一句写得那么妙,可以吸引读者再阅读一遍啊!”
服了。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每天十一点十分,他们就结束补习,关灯回家。只是有一天,他们从教室里出来后,迎面碰上了刚从一班教室里出来的周方华,三人大眼瞪小眼地原地呆了一会儿,陷入巨大的尴尬。
事后李葵一在吃饭时跟周方华解释,是因为贺游原帮了她,她才给他补课的,周方华却抿着嘴,笑而不语。
干嘛笑啊,李葵一脸红了,埋头扒拉米饭。
一周七天,只有周六那天贺游原不会送她回家,李葵一便去学校门口的小书摊上买杂志,然后独自乘公交车回去。
这周六轮到她值日,打扫完教室出来,天色已经暗下。学校门口的小吃摊上香气扑鼻,她顿时觉得饿了,买了个照烧饭团,边咬边在杂志摊边上挑挑拣拣。今天运气不错,淘到了一本《十月》和一本《收获》,她准备全都买下,正想从书包里掏零钱包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李葵一?”
她回过头,看到是刘心照,其手边还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两人看上去像在散步。
刘心照向李葵一介绍道:“这是我姥姥,我带她在附近走走。”随后又弯下腰,提高了音量,在老太太耳边说,“姥姥你看,这是我学生。”
老太太听懂了,大声重复了两遍:“学生,知道啦,你的学生。”
李葵一也举起手,想要问好,话到嘴边了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称呼老太太。和刘心照一样叫她姥姥么?还是叫她奶奶?又或者是,太姥姥?
刘心照看出她的为难,笑说:“叫姥姥就好了。”
“姥姥好。”李葵一这才打了招呼,略有腼腆。她以前都是在学校里跟刘心照交流的,现在她在校外碰见她了,并且窥探到了她身上所承担的除老师这个身份之外的社会角色,还觉得有点不习惯呢。
刘心照看了看她手上的两本杂志,问了句:“在这儿买书啊?”
“嗯。”
“看书好啊,多看书好啊。”老太太忽然眉开眼笑,显得异常慈祥,“一定要多看书,才能考好的大学,以后呐,才能有出息。”
这种明显带着训导意味的话语,姥姥说起来却并不令人反感,只会让人觉得她是个蛮可爱的老人家。李葵一乖巧点着头,说:“是,是。”
老太太见她认同自己的话,更是开心,得意地拍了拍刘心照的胳膊,很用力,炫耀道:“我们家囡囡,读书用功!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你知道不?北京师范大学!在北京,北京可是个好地方……”
李葵一着实惊着了,抬眼看向刘心照。
她一直喜欢听她讲语文课,却从来不知她是北师大毕业的。说起来,李葵一也曾对北师大做过了解,因为它的中文系很好,她很是向往。
刘心照偏着头无奈地看着老太太,却没有阻止她说下去。
老太太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刘心照这才叹了口气,轻声对李葵一说:“姥姥现在是阿尔兹海默症前期,有些事不记得了,就这些记得清楚,逢人就要说。”
那她一定很爱你,李葵一立刻在心里说。
“见笑了啊。”刘心照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
“没有没有。”李葵一急忙摇头。
刘心照浅笑道:“你买书吧,我带她去前面转转。”
“哎,姥姥再见,刘老师再见。”
李葵一断断续续地听着老太太的絮叨,目送着两人的背影缓缓走远。她忽然想不明白了,刘心照既然是北师大毕业的,为什么会回到这个小城市教书啊?就算不留在北京,去大一点的城市,也会有更好的发展前景啊。
她若是有机会走出去,肯定是不打算回来了的,这里没有让她留恋的东西。
难道是刘老师的人格太高尚了,志在振兴家乡教育?
这么一对比,自己还是太功利了,李葵一想。
眼看着到了年尾,气温的变化趋势还是令人难以捉摸,忽冷忽热的,有时早上还暖意融融,到了下午,天就阴沉起来,细雨丝儿里零星夹着雪,纷纷扬扬地下,不成气候,却把空气和地面都弄得湿淋淋的,呼吸起来,又冷又黏。
班里再次病倒了一片,最多的时候,有四个人同时请了病假。
但从整体上来说,校园里还是弥漫着欢腾的氛围。国庆过后,学生们就再也没享受过完整的假期了,几乎快要忘记放假的滋味儿了,而2015年的元旦有3天假,不能不说是振奋人心!
2014年的最后一天,学校不上晚自习,打过放学铃,欢呼声响彻校园,仅过五分钟,教学楼里空空如也,一个人影儿也没了。
这两日气温又回升了,李葵一只在校服外套里穿了件卫衣和薄毛衣,但裹了条围巾,闷着脑袋往校外走。今天她也给贺游原放了假,没有安排补课,然而贺游原一放学就蹿出去了,没有送她回家,连一声“新年快乐”都没跟她说,她有一点点失落。
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冲她放了一响小礼炮呢。
看吧,男人就是阴晴不定,李葵一忿忿地想,她不要帮他补课了,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她一心一意地生着气,走路速度都变快了些,正不声不响地走着,一个黑影突然从旁边闪过来,吓了她一跳,定神抬眼一看,身穿黑色冲锋衣的贺游原懒洋洋地站在她身前,模样散漫鲜活,冲着她笑。
“去不去跨年?”他抬抬下巴,问。
李葵一“哼”一声,从他身边绕过去,轻飘飘地说:“不去。”
贺游原听出这话里的赌气成分,捉住她的胳膊,拦到她身前:“谁又惹你了?”
“你。”李葵一掀起眼皮看他。
他没想到似的:“我?”
他在脑海里快速地把今天发生的事过了一遍,没发觉自己哪里惹到了李葵一,也就是放学时他自个儿跑走了,没跟她说一声,可是他是为了……
“是因为我放学没等你吗?”
李葵一不说话,只把脸扭向一边。
贺游原心里有了答案,又是道歉又是解释:“对不起,我不是不想等你,我只是想先回来拿我的山地车,然后骑车载你去跨年……我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李葵一看到了他放在一旁的车子,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却仍没有回过头来,说:“可我不喜欢这样,先惹人不开心,再说其实是惊喜。”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贺游原有点不知所措了,只好晃晃她的胳膊。
李葵一也在纠结要不要原谅他,静默了一会儿,吸吸鼻子,强行绷着脸道:“那,去……去哪儿跨年啊?”
贺游原看着她,笑了:“虹川桥那边,可以放烟花,很多人都去。”
市区内是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虹川桥已经靠近郊区了,确实可以放烟花,可是有点远。李葵一咬了咬唇,思索了一下还是摇摇头:“那不行,太远了。”
她不能三更半夜还跟一个男孩子待在一起,即便她有点喜欢他。
“不会真的在那儿跨年的。”贺游原知道她的忧虑,其实,他从始至终就没打算拖到很晚,他觉得这样不尊重她,“晚上八点,那里会有一场烟火秀,二十分钟就结束了,然后我们自己再玩一会儿仙女棒什么的,就回来,行么?”
李葵一垂眸考虑了片刻,贺游原紧张地看着她。
结果她忽然开口,问道:“仙女棒是是什么啊?”
贺游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疑惑地“啊”了一声,才呆呆地用手比划了一下,说:“就是那么长的一根棍儿,可以拿在手里,点燃后会呲出火花,很漂亮的。”
“原来是这个啊。”李葵一点了点头,“可它不是叫小呲花吗?”
贺游原:“……”
菠萝小姐,你真的,很不浪漫。
他妥协地笑:“行,小呲花。那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玩啊?”
“哦。”李葵一撇了撇嘴,不看他,昂着脑袋说,“那好吧。”
贺游原把他的山地车推过来,李葵一这才发现,他的山地车后面安装了一个后座——上次她和他一起看电影时,山地车上还没有这个后座。
“这个后座是你新装的啊?”
“是啊。”
不会就是为了载她去看烟花吧?李葵一心道。
“结不结实啊?”她问。
他伸手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瞎操心什么呢,这个座儿能承重200公斤。”
“哦。”
贺游原又伸手帮她紧了紧围巾,才跨上了山地车,说:“上来吧。”
李葵一跳上他的后座。
“抓紧点。”他哼哼。
抓他的腰会不会太暧昧了啊?他们俩是不是还没发展到那个地步?李葵一想,于是她伸出拇指和食指,若无其事地捏住了他腰侧的衣服。
贺游原回头看了一眼,哭笑不得,拿起她的手腕把他的手放在他腰上,强调道:“扶这儿。”
然后他一脚蹬出老远,她只好用力抓着。
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少年薄薄的一截腰,瘦、硬。
天呐,男生的腰居然是硬的,李葵一觉得不可思议,那他们睡觉的时候不会觉得很硌吗?
街道上,路灯、车灯、霓虹灯接连亮起,他载着她在城市的脉络里穿梭。她看着眼前流动的夜景,忽然觉得自由而惬意,仿佛空气里都是鲜活的粒子,只要饱吸上一口,整个人就会飘起来了似的。
她也不知道他们骑了多久,到虹川桥时,时间刚过了七点四十。
这里果然有不少人,三五成群,兴奋地叽叽喳喳。可以看到虹川桥的最高处摆放好了烟花,但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点燃了一支支仙女棒,在璀璨如星的火花里摆pose、拍照。周边还有一些小摊贩,卖各种样式的鞭炮和小型烟花。
贺游原也去买了一把仙女棒和一只打火机,把仙女棒递给李葵一,自己留了两支。
点燃,火花流光一般从末端迸溅而出,发出些轻微的噼里啪啦声,像星星一颗颗地爆开了。
贺游原很快把他手里的仙女棒点完了,李葵一想再给他两支,他没要,只看着她玩儿。李葵一隔着手里耀眼绽放的光芒,看到他站在夜的幕布下,微歪着头,全心全意地看着她。
她偏过身子,心跳加快了些。
待到手里的仙女棒将要燃尽的时候,他走过来,问了她一个老旧的问题:“开心吗?”
李葵一点点头。
她以为他又要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他也有一点开心,他却垂了垂眼,边帮她点新一支仙女棒边小声嘟囔道:“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和女生相处,有时候会自以为是。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好,你不许不理我,你要告诉我,行吗?”
周围人声鼎沸,她却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行。”李葵一也低低地说。
“砰——”
正在此时,虹川桥上一支烟火蹿上夜空,在苍穹下绽出漫天星海,又似五彩的雨流坠而下,盛大而绚烂。紧接着,烟花簇拥着升起,犹如万花筒中的色彩在黑暗中盛放,直接点亮了天幕,底下的仰望的人脸庞都亮堂堂的,眼睛里也流光溢彩。
沉寂,在这无边喧嚣里,李葵一只感受到了沉寂。
耳畔烟花轰鸣的声音,就像她心跳的鼓点,她喜欢在这样缤纷绚丽的时刻,去感受,自我的存在。
这让她觉得,生命真是一次美好的体验。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烟火秀持续了多久,她就仰着头看了多久,脖子僵了也无知无觉。
二十分钟后,天空中最后一束火光暗下,李葵一也终于从与自我交游的神思中抽离,看向贺游原,他的面容也是生动的,刹那芳华好似留在了他眼睛里。
烟火秀落幕,两人并肩去虹川桥上走了走,清寒夜风从发梢中穿过。
桥上最高处的地面上,有烟火熏燎过的痕迹,四周散落着燃放完的烟花筒。他们都走过去了,贺游原忽然眼睛一亮,回过头指了指那些废纸壳子,颇兴奋道:“哎,咱们把这些东西捡去卖了怎么样?肯定能卖不少钱。”
这是什么破主意啊!
李葵一无奈地白他一眼:“拜托,我们没有那么大的麻袋好吗?”想了想,“除非……用你的书包。”
Chap.78
·
两人想要靠捡垃圾狠赚一笔的计划很快宣告破产。其实他们已经捡了几捆燃放完的烟花筒, 但一抬头,发现一个穿着橙色小马甲的环卫工爷爷正幽怨地看着他俩,神色大为不解, 好像在说:这破烂生意也有人抢?
他俩就没好意思再继续,把自己捡来的烟花筒也都送给爷爷了。
还不到九点,贺游原就骑车载着李葵一回去了,穿过人群与建筑, 车轱辘碾过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大概是因为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 街道上灯火通明,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仿佛新岁意味着新生,一切未可知的,都是久违的圆满。
不过,骑到距离李葵一家还有两公里远时, 贺游原停了下来, 说骑车骑得太久, 腿酸, 剩下的路,他想和她步行回去。
李葵一想他确实骑得太久了,还载着她, 腿不酸才怪呢。看到街边有裹着头巾的阿姨推着三轮车卖烤红薯, 她便过去买了一只,要了两只纸袋,掰下一半给他。
贺游原接过, 改为单手推着车。金黄滚烫的肉瓤在口中化开的时候, 他不由得侧眸看了她一眼,看到她背着书包, 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举着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晃晃悠悠地走在他身边,身影渐渐和他脑海里曾经描摹过的某个画面重合。这一瞬间,他觉得胃里舒服极了,是一种极为妥帖的感觉,由内至外,很快,他整个人都被这种粗砺而质朴的甜蜜裹住了。
这红薯真是甜过头了,他想。
明明走得那么慢,二十分钟后,还是到家了,贺游原开始懊悔,他想他应该在三公里外就停下的。
李葵一在小区门口站定,想着出于礼貌,应该要关心他一下,便问道:“你的腿,还酸吗?”
不酸啊。
他现在整个人都甜得要命。
贺游原瞅着她,笑了下,声音明显黏糊了些:“酸啊,估计明天要下不了床了。”
李葵一点点头,尝试安慰:“那还好,反正明天不上学。”
贺游原:“……”
你就只关心上不上学,是吧?
“好没良心啊你,我这是载谁载成这样的啊?”
李葵一脸颊微微发热,却不看他,只看着远方的夜色:“你不想载就不载啊。”
贺游原的头发被冬夜里的风吹得凌乱,却显露出些青涩蓬勃的少年气性,他安静地注视了她几秒,喉咙忽然紧了紧:“那……要是我想载的话,可以载到什么时候啊?”
李葵一仍不看他,只觉得心头忽然炽热,悄悄咬住了下唇,手指也在看不见的地方握起,捏紧了校服裤缝。
他问的问题,怎么比奥数题还难啊?
她不知道该不该给他答案,也不知道该给他什么答案。
她的大脑无法处理这样幽微精细的问题,陷入一片空茫,只有个别脑细胞还在运作,强撑着她把皮球踢回去:“你……你不是说你要去集训吗?那……肯定就没办法载我了啊。”
“哦。”他却低笑着答了一声,“那就是,可以载到我去集训之前?”
李葵一听他这样理解,急了,忙把脸扭回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贺游原无赖极了,笃定道:“你就是。”
“你别乱做阅读理解!”
“没乱做啊,都是你教的。”
“我没教!”
眼看着要败下阵来,李葵一又羞又恼,干巴巴地否认了一句,干脆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一直跑到自家所在的楼道里,她才停下来。正好楼道里的感应灯坏掉了,周遭黑漆漆的,没人看得到,她抬起滑凉的手背,给脸颊降温。
她太不知所措了。
她喜欢方知晓,就可以跟方知晓做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她喜欢刘心照,就可以给刘心照写长长的周记——因为是同性,她们天然地给予彼此细腻与温柔的爱意。但贺游原不一样,他是男生,在她过去十六年的人生经历里,没有人教她怎样和男生建立亲密关系——她和她的父亲,都不亲密。
和异性进入亲密关系,会让她,有点没有安全感。
干嘛要喜欢他呀!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感觉。
李葵一赌气似的,用力跺了一下脚,企图把坏掉的感应灯震亮,可惜没有,她只好扶着楼道的墙壁,摸索着上去了。
2015年如期到来了。李葵一躺在床上,听着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烟火和爆竹的轰鸣——她分不清这是不是错觉,或许只是几个小时前看的那场烟火在她耳边留下的余音罢了。
她揉揉耳朵,侧身拿起枕头边的手机,开始一条一条地回复新年祝福。
“新年快乐啊!”
“新年快乐呀!”
“新年快乐哈!”
贺游原也给她发了一条,时间还是掐在零零点零零。
贺游原:新年快乐!
李葵一手指顿了顿,打字道:“群发的?”
消息刚发出去,她就后悔了,按住气泡框想要撤回,谁知他立刻回复了。
贺游原:我没有群发过消息。
胡说八道。
李葵一气哼哼:“上次阴历年的时候,你……”
打着打着字,她的手突然停下。
几乎是电光石火之间,她明白过来了当初那句“群发的,不用回”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在那个时候,就喜欢她了么?
正在她发呆发愣之时,他的消息又来了。
贺游原:所以这次还是不回吗?
李葵一看到这条消息的那一瞬间,按掉了手机,拉过被子蒙住了头,装作自己没看见。过了一会儿,她又从被子里钻出来,深呼吸一口气,删掉刚刚打的字,重新输入。
“新年快乐!”
贺游原:嗯,现在快乐了。
快乐就快乐,干嘛说出来啊。
这个人真的讨厌死了。
李葵一又按掉手机,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新年第一天,李葵一睡到了早上十点多,可能是睡得太多了,脑子反而懵懵的,感觉像是和这个世界之间隔了一层透明的膜。她脚步飘飘地去卫生间洗漱,正机械地刷着牙,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她吐掉唾沫,漱了两下口,从卫生间里出来去开门。这时,许曼华也从卧室里来到了门前。
反正有大人在,李葵一直接开了门,定睛一看,是个穿着邮政工作服的姐姐。
“您找谁?”她更懵了。
邮政姐姐问:“是……李葵一女士,对吧?”
“啊……我是。”
“是这样的。”邮政姐姐笑了笑,“您不是订阅了一整年的《收获》杂志么?现由中国邮政为您送书上门。”
说着,她打开随身的包裹,从里面掏出了一本厚厚的杂志,递给李葵一。
许曼华挤过来,接过杂志看了看:“什么东西啊?”
李葵一一头雾水:“我没订杂志啊,您是不是搞错了?”
邮政姐姐掏出手机,核对了一下地址和收货人:“没错的,御璟苑小区19号楼二单元303室,李葵一女士收。”
李葵一挠挠脑袋:“可我真的没订,订购杂志的人是谁能查得到吗?”
“这个没办法知道,书籍是由《收获》杂志方发出的,或许您可以联系杂志社的客服了解一下。”
李葵一想,难道是她认识的某个人帮她订的?为了给她个惊喜才没告诉她?
谁这么神秘啊?
但又很懂她。
蒙圈的状态逐渐被喜悦代替,李葵一冲邮政姐姐笑了笑,说:“行,那我问问杂志社那边。谢谢您帮我送过来,新年快乐。”
“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也祝您新年快乐。对了,《收获》杂志是双月刊,全年共6册,还有四册长篇单行本,中国邮政将持续为您送达,祝您阅读愉快。”
送走了邮政姐姐,李葵一又恢复那副呆呆的样子,从许曼华手里拿过杂志,抚摸了一下封面。
全新的,亮闪闪的,纯文学杂志。
到底是谁在新年的第一天,送她这么好的礼物啊?
李葵一没忍住扬起嘴角,一抬眼,看到许曼华正狐疑地看着她。
“肯定是方知晓订的,嗯。”
她边说边点着头,关上防盗门,转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坐到书桌前,李葵一小心翼翼地打开杂志,从头到尾地扫了一遍目录,看看有没有自己感兴趣的作家。全新的书页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萦绕在她的鼻尖,于是呼吸也变得温和。
肯定不是方知晓订的,她的性子可藏不住事儿,若是她订的,她会在凌晨五点就发消息问,收到书了没?
应该也不是贺游原订的,他好像不知道她家的具体住址。
知道她喜欢看杂志,也知道她家的具体住址,并且有这份心的人,大概,只有刘心照一个了。
刚好,前一段时间,她看到她在小书摊上买杂志。
真的是她吗?
这个答案虽然在情理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
她,只是她的老师啊!
她有必要对一个学生这么好吗?
她有那么多的学生,是只对她一个人这样好吗?她总不能为所有学生都订一份杂志吧?可她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啊?只是因为她给她写周记吗?
一旦涉及到情感的问题,李葵一就容易想不明白,她颤抖着手,拿起手机,给刘心照发消息。
“刘老师,请问是您为我订阅的《收获》杂志吗?”
刘心照很快回复了:“是啊,新年礼物喜欢吗?”
看到她承认,李葵一眼框一湿,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吗?似乎不妥;谢谢她吗?似乎太无力。
可她却只能无力地说谢谢。
“刘老师,谢谢您,我很喜欢,特别喜欢。”
“喜欢就好,爱读书的小朋友就是会得到奖励哦!继续读下去吧,我引以为傲的李葵一。”
李葵一彻底掉下眼泪来。
她不想在这种时刻哭,可是,人在察觉自己被爱时,就是很容易哭。
Chap.79
·
李葵一想立刻把杂志看完, 却又舍不得,只抠抠嗖嗖地看了一小半儿,剩下的准备晚上睡觉前再看。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夜里读书更有一种熨帖的感觉,整颗心都平平展展。
她把杂志放在床头,转身打开书包取出假期作业,刚在书桌前坐下想要动笔写的时候, 卧室门突然被拧开了。
李葵一抬起头, 看到是弟弟。他嘴里含着根棒棒糖,站在门边儿口齿不清地说:“姐姐,爸爸说公园里有新年游乐园,让妈妈带你和我去玩儿,你去吗?”
“什么新年游乐园?”李葵一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邀约,愣了愣, 没太听明白。
许曼华在外面听到了, 解释了一嘴:“新年游园会, 在绿水公园里头。”又催促道, “要去的话就赶紧收拾收拾,别磨蹭。李茁一,你也快点给我过来换衣服。”
弟弟立刻从门口跑开了。李葵一却坐在椅子上发起了呆, 左思右想了一会儿, 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换掉了家居服,在衣柜里翻来翻去, 最后穿上了那件砖红色的、带有小象图案的圆领毛衣。
许曼华开车带着姐弟俩过去的, 到绿水公园的时候,李剑业已经在游园会入口处等着了, 手里拿着几张入场券,说是一个主办方朋友送的。入场券背面可以盖戳,集满6项活动的戳儿就可以到终点处兑换礼物。
绿水公园里被装点得很漂亮,常青草木间点缀着彩灯,展台上簇拥着鲜妍的花串儿,挨挨挤挤,热热闹闹。来参加游园活动的人很多,大都以家庭为单位,入园后,挤着在拍照处拍全家福。
李葵一一家也凑上去拍了一张,拍完后,他们得到了一张照片,拿在手里甩了甩后,照片上的影像渐渐现出来。
拍立得成像不是特别清晰,李葵一、许曼华、李剑业三个个子高的,面孔都有些过曝了,白花花的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弟弟露出一口坏掉的牙齿,手上比着耶,大声喊“茄子”。
许曼华拿起照片瞥了眼,嫌弃道:“拍照的那个小伙子不专业啊。”说完,随手把照片递给了李葵一。
李葵一捏着照片的一角,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可任凭她怎么眯起眼、怎么调整角度,都还是看不清照片上的面容,她忽然丧气起来,把照片揣到了口袋里。
后面的摊位上设置了许多迎新春的活动,制作冰糖葫芦啦,拓印植物啦,DIY纸灯笼啦,都是小孩子很喜欢的游戏。喜欢吃甜的弟弟嗷嗷叫着,风一样冲向制作冰糖葫芦的摊位,许曼华跟李剑业对视一眼,笑着骂了一声“讨债鬼”。
李剑业回头看了眼李葵一,见她落在后面,似是疑惑,说:“快去玩啊。”
“哦。”
李葵一走上前去,坐上摊位前的小板凳,开始往竹签上串水果,串完后再在熬煮好的糖浆里滚一圈儿。明明是很有意思的活动,不知怎么的,她却没觉出什么乐趣,但她想,若这场游园会是在学校里举办的,她应该会蛮有兴致。
后面的各项活动她都参加了,而且全部完成得很好,成功集到了6个戳儿,换到了一台掌上游戏机。
晚饭也是在游园会里吃的,自助餐的形式。李葵一填饱肚子后,又去打了一支冰淇淋吃,许曼华看见了,瞪她一眼:“大冬天的,吃那么凉干嘛?你就作吧。”
李葵一抿一口冰淇淋,竟乐呵地笑了。
她也搞不懂自己是什么心理。在她来游园会之前,她心里是有过期待的,大概是希望能够改变一些什么吧,但很奇怪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和许曼华没有吵架,也没人做出什么令她失望的事,她却忽然没有期待了。
她好像,异常平静地接受了某些事。
李葵一低下头,看了看毛衣上钩织的暗金小象,心想这下好了,你再也不用承载我的臆想了。
回到家时,刚过晚上七点,李葵一早早地洗澡上床了,拿起床头的杂志,开始阅读。夜里四下阒静,只能听到隔壁房间里爸妈和弟弟的玩笑声,她却完全没听见似的,歪在床头,一心一意地扑在书册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稍稍动了动脖子,一股酸痛立刻泛起,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定格太长时间了,摸起旁边的手机,一看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
李葵一揉揉脖子,换了个姿势,刚要按掉手机时,一个电话突然打了进来。
是个陌生的号码。
李葵一没有接陌生电话的习惯,就没理,任其响铃,直到挂断。不料,那通电话很快再次打了过来。
这个时间点,连续打两通电话,不会是有什么急事吧?李葵一忐忑着,手指犹豫了下,还是将电话接起,压低了声音:“喂。”
谁知电话那头竟传来天杀的贺游原的声音,还很不满:“你怎么才接啊?”
大哥,你吓死人了知不知道?
“这么晚了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李葵一也不客气起来,质问道,“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啊?”
“我待会儿去找你,你下来一下,行吗?”
大哥,现在几点了你知不知道?
李葵一拒绝:“不行,我已经上床了。”
“可以下来啊。”贺游原理所当然地说。
李葵一无语:“你到底有什么事啊?”
“想见你啊。”他说。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李葵一忽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个人也真是的,说这种话怎么也不害臊啊?
“行不行?”他轻声问。
“下不为例!”李葵一凶完,直接掐断了电话,然后就把脸闷进了被子里,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义正辞严地拒绝掉他。
唉,算了,这次答应就答应了,下次他再想一出是一出,她可不奉陪!
七、八分钟后,贺游原的消息来了:“我在你家小区门口了,你住几号楼啊?”
李葵一:19号楼。
贺游原:OK
李葵一边小声骂他,一边起身翻出一件长款棉服,裹在了身上。
她揣上手机和钥匙,轻手轻脚地从家里溜出去了,悄悄把门带上。
到了楼下,她看见一个黑影,好像扶着山地车,用手机手电筒一照,果然是贺游原。
李葵一走到他身前,没好气地问:“到底干嘛啊?”
贺游原不声不响地冲着她笑,看了一会儿她的脸,才举起手里的东西,晃了晃:“带东西给你吃。”
李葵一仔细一看,他手里竟是个保温饭盒。
天,怎么会有人大晚上的叫别人起来吃东西啊?
她撇了撇嘴,说:“你的保温饭盒里最好装着满汉全席。”
他又懒散地笑,肩膀都抖动着,顿了顿,才把山地车停在一旁,说:“找个地方坐呗。”
小区的角落里,有个休闲娱乐区,摆了副桌椅,平时很多老人家在那儿下象棋。李葵一把他带到那里,在小石凳上坐下。贺游原打开保温饭盒,一股食物香气扑鼻而来。
“什么东西啊?”李葵一闻到这个味道,竟真的想尝尝了。
“虾枣。”贺游原说,“我姥爷刚炸的,还酥着呢,我觉得很好吃,就想带给你吃。”
“虾枣?没听说过。”
“好像是广东潮汕那边的小吃吧,反正我姥爷退休后就整天在家捣鼓各个地方的吃食,你尝尝。”
李葵一捏起一颗,放进嘴里。嗯,外皮焦香酥脆,里面又很韧,能吃到大颗虾仁和马蹄碎,口感很丰富。
她点点头,由衷夸赞:“好吃。”
他挑眉微挑,斜瞅着她:“后悔下来吗?”
李葵一故意无视他得意的神情,哼哼道:“是因为虾枣好吃我才不后悔的,又不是因为你。”
“行,不是因为我。”他佯装叹了口气,把饭盒往她身前推了推,“吃吧吃吧。”
明明晚饭吃得很饱,李葵一还是一口气吃掉了十几颗大虾枣,贺游原也捡了几个吃,不一会儿,保温饭盒里的虾枣只剩下一层底儿了。
“吃不下了。”李葵一摇摇头,撑意来得后知后觉。
她站起身来,走到旁边的锻炼器材前,趴在横杠上,缓解一下饱胀感。
贺游原也走过来,站到她身前,问:“你冷不冷啊?衣服拉链要不要拉上?”
“不冷,刚吃过东西,很暖和。”
贺游原垂下眼睛,看到她棉服里面穿着薄绒睡衣睡裤,胸前有一只巨大的猫猫头。
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李葵一啊李葵一,你表面上一副臭脸爱谁谁的模样儿,背地里穿猫猫头睡衣是吧?
“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不肯说,只嘴角噙着笑,和她站到一起,趴在锻炼器材的横杠上。
静默了一会儿。
不时有夜风吹过,但不让人觉得冷,反而舒缓了一些燥意。
李葵一觉得这个温度很舒适,不由得想到了什么:“我看天气预报说,过了年之后,气温会降很多,春天反而是最冷的了。”
“嗯,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大雪。”
他们忽然想起,去年的那场静谧而浩大的初雪,他们是一起看的。
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有些可惜——他们居然在那样好的氛围里拌嘴吵架。
现在倒是很适合一起看雪,李葵一想,可是空气干巴巴的,丝毫没有降雪的迹象。
“你想听歌吗?”贺游原问她。
她趴在横杠上,把脸转向他,心里静悄悄的。
“什么歌?”
他没回答,也只趴着看向她,轻轻开口,声音很低很低,唱的是一首很应景的《红豆》。
/还没好好地感受
/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
/什么是温柔
……
没有伴奏,只有少年低醇的声音在清冽的空气中流转,像一场围炉夜话。或许是他投注过来的目光太过殷切,爱情的遗憾经他一唱,倒像是希冀。
唱到那句“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时,他忽然停下,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几秒,笑了笑,牵起她的棉服袖子,把她带到他停放山地车的地方。
他打开手机手电筒,照在后座上。
李葵一这才发现,他的山地车后座上,塞着一捧油画儿一样清新明媚的花束。
“新年快乐,李葵一。”他站在光后,歪了歪头。
Chap.80
·
她可以为眼前的花儿与少年心动吗?
李葵一屏着呼吸想。
这一刻, 周围的世界都是黯淡的,静谧无声,只有他身上披着薄光, 手里的花朵饱满摇坠,眼睛里藏着浅浅欢喜,如清雾般,在这样冷寂的夜里, 将她的心, 裹成一枚蠢蠢欲动的春茧。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讲道理,走到她面前,把花儿塞进她怀里,拿起她的胳膊圈揽着,见她凝目望着他,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指节都泛着红, 摸了摸湿软润莹的花瓣儿, 小声嘀咕:“你不是说我搭的花儿很好看么?”
的确说过, 李葵一回忆了下,可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你怎么还记得啊?”她也小声嘟
囔了一句。
“当然记得啊。”贺游原轻飘飘地觑她一眼,“你又不经常夸我。”
李葵一语塞, 同时也无法理解, 这人明明上一秒还纯情得不行,怎么下一秒就开始说些狗里狗气的话啊?而且她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和他谈恋爱的话, 肯定要忍受他每天狗话连篇。
她干脆垂下眼睛, 一心一意地盯着手里的花束看,指了指其中一串花苞, 强行转移话题:“这是什么花儿啊?”
“姬金鱼草,花语是——请察觉我的爱意。”
李葵一:“……”
她就说吧,这人就是狗话连篇。
贺游原垂耷着眼睑,看着她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语气散漫道:“我又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查啊。”
“谁问你花语啦?就你话多。”
他淡笑一声:“我真服了,说话也不行?”
李葵一抱着花儿转过身去,不想再理他了。贺游原却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说:“九点四十八了,我再待十二分钟,行吗?”
“随你啊。”李葵一用无所谓的口吻说。
“真的随我?”
李葵一又转回来,瞪他:“十点你就走。”
“灰姑娘啊我这是。”说完,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对,我连灰姑娘都不如,灰姑娘至少可以待到十二点。”
李葵一听他说“灰姑娘”,忽然联想到了什么,憋起笑,扬着声音说:“你不是王子么?”
贺游原愣了下。
而后轻挑了下眉,饶有兴致地问:“谁告诉你的?”
好像是周策说的吧?李葵一也记不清楚了,但她眨了眨眼睛,轻描淡写地对贺游原说:“祁钰啊。”
话音刚落下的那一秒,她看见贺游原的脸黑得快要掉在地上了。
他在意,在意得要死,却还是作出一副大度样子,收敛了表情,往山地车后座上一坐,脸也撇向一边,若无其事道:“哦,你和他在一块儿的时候聊我啊,挺好。”
像是想要劝服自己一般,他边说边点着头。
李葵一看他这样,心里有点懊恼。她只想逗逗他而已,现在看来,好像玩得有点过火了,真把他惹难过了。她攥紧了手里的花儿,赶紧道歉:“对不起,不是祁钰告诉我的,是周策。我刚刚那样说就是想……想……对不起啊。”
“想让我吃醋是吧?”他转过脸,定定地看着她。
李葵一垂下眼,抿着唇,不好意思说话了,毕竟这么干真的挺不道德的。
就在她在心里狠狠进行自我批评的时候,忽而听到他轻声问:“你为什么想让我吃醋啊?”
她心下一颤,抬起眼睛,对上他的视线,才发现他正热切地看着她,丝毫没有生气的神情,只有些许隐忍的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
期待她说,因为喜欢他么?
她紧张得心脏缩紧,目光也直直地看向他,嘴唇嗫嚅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根本不知道,这个时候说喜欢,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如果她真的说出口,那接下来要怎么办呢?和他谈恋爱吗?会不会被老师发现?会不会被家长发现?会不会影响学习?会不会被通报批评?刘心照知道了会不会对她失望?
那么多的问题,压得她根本无法思考,身体里感性与理性搏斗,冲动与克制交织,热烈又微妙,迫使她的气息也跟着颤动起来。
贺游原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紊乱的心绪,从山地车上站起身来,来到她身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安抚:“对不起啊,是我太心急了。我总想着,要是你也喜欢我就好了,所以忍不住想要跟你要答案。其实,你愿意帮我补课,愿意让我送你回家,愿意下楼见我,已经远远超出我的预期了,我挺满足的。”
说着,他低头笑了笑,“而且,你想让我吃醋,我挺开心的。有这些就够了,有时候答案不是很重要。”
答案或许不是很重要,但足够迷人。
李葵一对此心知肚明,但在无法给他答案的情况下,只好把指头扣进手掌心,红着脸颊吸吸鼻子道:“要是你想待到十点半,也行。”
“行啊。”他站在那儿,松松垮垮地笑。
距离十点半还有三十多分钟呢。两人沿着小区内的小道,并着肩走,许多户人家的窗户里还亮着灯,一些低楼层的住户家里甚至传来电视声和责骂小孩的声音,世界仿佛又喧嚣起来。
李葵一把花儿抱在胸前,闻到些似有似无的花香,清清淡淡地萦绕在鼻尖儿,但若低下头仔细去闻,又闻不到了。
但花儿漂亮得很真切,一垂眼,满目芳华。
微一侧首,身边是鲜活自在的少年;再一抬头,天上是清寒幽远的月亮。
就在这一刻,李葵一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卷入。
她忽然发现,从小到大,她得到过许多美好事物的滋养。书籍、月亮、日落、花朵、歌声、大雪、朋友、老师、喜欢的少年……她的生命由这些人、事、物给予她的养分构成,即便没有什么能够永垂不朽,至少她体会过无比幸福的瞬间,而这些幸福的瞬间,就是她向前行走的力量。或许是她悲观吧,她觉得人生的痛苦是多于快乐的,正因如此,那些幸福的记忆,值得在以后日复一日的仓促光阴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刍、回味。
在短短十六年的生命中,家庭大概是她绝大部分痛苦的来源吧。她是有过幻想和期待的,甚至在她做出逃离的决定之后,她仍希望,突然有一天,她的爸爸妈妈会跟她道歉,对着她笑,尝试了解她的梦想和心事,然后,好好爱她。
可就在今天,她对他们再没有期待了——她不需要了。
这世上能够滋养她的事物千千万万,她只想把生命,浪费在值得的地方。
“贺游原。”她叫他。
“嗯?”
“你能把那首《红豆》唱完吗?”
“拿我当免费点唱机啊?”他哼唧着抱怨了一声,却还是给她唱了。
边走边唱,声音闲闲散散的,在夜色中穿梭,如水长流。
慢悠悠地唱完了一首歌。
李葵一停下脚步,看向他,说:“我听人家讲,最有效的记忆其实是气味和声音,就是当一个人的感官收到刺激,很容易想起一些特定的情感反应。”
贺游原知道她的意思,却又不敢确定她的意思,注视着她,试探着问了一句:“所以呢?”
“所以,我以后听到《红豆》这首歌,都会想起你。”
小区幽暗的路灯下,她的脸极红。
贺游原呼吸一下子紧促起来,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的面庞烫出个洞,血液一股一股地往心脏里涌,喉结滚了又滚。终于,他再也克制不住,俯下身,额头抵上了她的额头。
脸庞滚烫,气息纠缠。
想亲她。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