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时间
她竞赛得第一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小区, 甚至还有学生家长找来家里,希望寒假能找江会会帮忙补课。
对方提出的薪酬很诱人,妈妈想也没想就应下了。
只是在补课前,对方希望江会会能先去试上一节课, 看她合不合适。
毕竟很多人自己成绩好, 却不知道怎么教别人。
江会会回家时, 妈妈和她说了这件事,她只是稍作沉吟, 就答应了。
一大早, 有人在外面敲门。
周宴礼困到整张脸都扭曲了, 满脸怒火地下床去开门。
要是让他发现又是哪个上门推销保险或者办信用卡的, 他一定把他们揍到亲爹对面不相识!
可当他满脸戾气地打开门。
发现外面站着他亲爹
“你来干嘛。”他一脸的不欢迎。
面对他的不欢迎,周晋为视而不见。
推开他进去,环顾一圈四周, 嫌弃地皱眉:“屋子这么乱。”
“凑合点吧,干净就行。”
周宴礼放了杯空杯子在他面前, 让他想喝水就自己倒。
他进了盥洗室开始洗漱, 水流声传出。
同时响起的, 还有对门的开门和关门声。中年女人的嗓门透着尖细:“江满,你在家老老实实把作业写完。会会, 厨房里的土豆你记得削好皮,然后在水里泡着。”
少女的声音轻软乖巧, 隔着房门,听着有些模糊:“嗯,好的妈妈。”
周晋为垂眸, 手指无意识地收拢。
那边周宴礼听到声音,动作迅速地从盥洗室出来。
他把门打开, 嘴里叼着一把牙刷,满嘴泡沫,和她打招呼:“早啊,小会会。”
江会会刚洗完头发,脑袋上包了一块干发巾,造型有点像包租婆。
她刚要回他一个早。
视线却瞥见坐在他身后的周晋为。她连续愣了两下,第一下是因为他的出现,第二下则是因为,她当下的造型。
太丑了。
她捂着脑袋飞速回家,将门关上。
反常的让周宴礼有些不明所以。
他取出牙刷,眼神茫然的看着周晋为:“她怎么了?”
“不知道。”周晋为语气很淡,眼神却流露不满,看着他身上那件短袖,“现在是冬天。”
周宴礼不以为意:“年轻气盛知道吗,只有快入土的老头子才怕冷。”
周晋为眉头微皱,不知道他从哪学来的歪理。
江会会吹干头发之后,才过来敲他们的门。
手上端着一碗糖醋排骨,是她自己做的,食材也是用上次的奖金买的。
“可能没我妈妈做的好吃。”她谦虚的说。
周宴礼眉梢微挑:“你还会做这个?”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江满喜欢吃,所以妈妈教过我。”
听到江满的名字,周宴礼才反应过来,自己有段时间没揍过他了。
“他最近还老实吗?”
江会会点头:“老实的,上次上次我打了他之后,他就很少针对我了。”
周晋为的目光从那碗糖醋排骨移到她脸上,淡冷的眼底也开始流露些许难以置信:“你还会打人?”
她脸一红:“我就轻轻拍了一下。”
她甚至还示范了一遍,用手在自己的脑门上轻轻一拍。
结果把自己拍疼了。
周晋为低垂眼眸,可视线压得住,唇角上扬的弧度却压不住。
他眼底的笑很淡很轻,却难以被忽视。
下午的时候,江会会留下来给周宴礼补课。补了半个小时她就按着太阳穴宣布放弃。
那种无力感,和她给江满补课时一模一样。
周宴礼吊儿郎当转着笔,脱口而出一句:“外甥像舅。”
刚说完,他的眉头就拧在了一快,自问自答,“我为什么要像那个傻逼?”
江会会捂着嘴巴趴在桌上直乐。
周宴礼沉思了一会儿,想起什么,问她:“后天是不是要去走亲戚?”
江会会一愣,低头收拾学习用具:“你怎么知道?”
表姐结婚,邀请她去当伴娘。
他当然记得,就是在那场婚礼上,江会会差点遭到傻逼伴郎的猥亵。也是因为那件事,对她考试造成影响,期末考下滑了二十多个名次。
回到家还被妈妈骂,说她读书不认真就别读了,要么去厂里打工,要么跟着表姐去美容店当学徒。
想到这里,他阴沉一张脸,两只手的指关节按的咔咔作响:“我和你一起去。”
他倒要去会会那个傻逼伴郎。
看他能扛得住自己几拳。
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但江会会还是点头。
楼下的阿姨刚好上来,喊他帮忙。
她买了一张床,不好搬,让他去看看。
周宴礼将外套往肩上一甩,叼着根棒棒糖就下楼了。
他最近在小区里很受欢迎,那些婶婶奶奶都特别喜欢他。
他离开后,家里只剩下江会会和周晋为。
原本她也打算走的,本来就是为了过来送排骨。
可她看着垂眸不发一言的周晋为,还是选择了留下。
她递给他一瓶果汁,是她自己榨的。
周晋为抬眸,见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她最近好像不怕他了,甚至还敢和他对视,只是偶尔,她会似触电一般突然低下头去。
好比此刻,她竟然从他平淡的视线里察觉出一丝炙热,所以稍显仓惶地离开目光。
她在他身旁坐下,呼吸稍微急促,缓了很久才缓过来。然后轻声问他:“你心情不好吗?”
她的心思细腻,和周宴礼的不拘小节不同。她敏锐的察觉到周晋为这段时间的变化。
从帝都回来之后,他的情绪变得很不正常。
虽然还和以往一样,淡漠平静。
可江会会就是能感觉到,那点寻常人察觉不出的细微变化。
“没有。”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有点甜,是他接受不了的甜度。
但还是将它全部喝完了。
过了很久,江会会才再次开口。
她的声音轻柔,像四月初的微风:“周晋为,我知道你很厉害,但你不用一直这么厉害的。”
闻言,他顿住。
咽喉像被掐住,他找不到正确的呼吸频率。
目光又放回她脸上,他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沙哑:“什么?”
“你给自己施加了太大的压力。”她不管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就连说话的语调也慢吞吞。可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这种慢反而让人觉得舒适。
她太“慢”了,“慢”到在她身边时,那种莫名的压力全部都会消失。
江会会深呼了一口气,“如果难过的话,是可以停下来歇一歇。”
身侧许久没有传来动静,江会会也紧张地攥紧了自己的袖口。她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和他提这些建议的,他肯定会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可她还是不放心他,说不清什么原因,她希望他开心。
希望周晋为开心。
她胡思乱想了一通,攥着袖口的手便越收越紧。
等到她想开口和他道歉时。
肩上多出了些重量,是周晋为缓缓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很瘦小,骨骼也纤细,肩也窄小。
可他靠在上面,居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在这样的环境下慢慢阖上了眼。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却令江会会僵愣在原地。
“你你在做什么?”
他无声勾唇,嗓音慵懒:“在听你的话,停下来歇一歇。”
她紧张地握紧拳头,心跳如擂鼓。
有种东西叫什么来着。哦,骨传导。
周晋为抬眼,深邃的眼眸,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然后他说:“江会会,你心跳好快。”
江会会的脸瞬间就涨的通红,那种被发现的窘迫,以及铺天盖地的羞意,让她说话变得结结巴巴:“有有吗?”
唇角轻微的上扬,喉咙溢出一声低嗯。
他闭上眼睛:“我的也很快。”——
周宴礼蹲在屋外打游戏,还贴心地戴上了耳机,中途几次想开骂他都忍住了。
本来十分钟前他就回来了,看到面前这个场景,他也不想进去打扰。
一局游戏打完,里面那两人还没分开。周晋为似乎靠着她的肩膀睡着了。江会会小心翼翼地将旁边的外套拿过来,替他盖好,担心他着凉。
周宴礼就这么倚着门框看了一会儿。觉得面前这画面还挺岁月静好的。
周晋为是个戒心和防备心都很重的人,加上他这人本性傲慢,所以很难接近。
这块千年老冰如今似乎也被江会会这小火慢炖的性格给捂热。
他转身准备离开,低头时,看见脚边那张证件,估计是江会会来的时候遗落的。
他弯腰捡起。
照片像是初中拍的,那会儿还是个齐刘海妹妹头,脸比现在更圆。
可爱精致的像是玩具店内摆在橱窗里用来吸引客源的洋娃娃。
看着镜头微微发愣,估计还没意识到在做什么,快门就已经按下了。
他勾唇,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张照片他见过,在他爸爸的钱夹里,打开就能看见。
再过一年她的身份证就会更换,新身份证上的照片会成为她未来的遗照。
照片里,她安安静静的看着镜头,眼里带着十八岁少女的稚嫩,和一点对未来懵懂的憧憬。
家里其实有她的录像,周宴礼经常翻出来看。
二十岁的江会会坐在院子里给小狗梳毛,头发随意地绑在脑后,身上穿着一条浅杏色的连衣裙。
她和现在没有太大的区别,还是慢吞吞的性格,却多出了一种被爱意呵护浇灌的自信。
那天阳光很好,她梳的格外认真,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镜头。
男人温柔的声音在镜头外响起,喊她的名字:“江会会,看这边。”
她愣了一下,看向镜头。
下意识想要伸手去遮脸,笑容娇羞:“现在有点丑。”
低沉的男声同样也在笑:“不丑,很美。”
随着他的靠近,镜头的视野也一并被拉近,最后对着脚边的草坪。
他们好像在接吻。
视频就到此为止了。
家里有很多她生病前的视频,记录者无一例外,都是周晋为。
都说镜头是会爱人的,他拍摄的江会会,总是温柔又漂亮。
她伸手捂着孕肚,笑眼微弯:“他好乖哦,从来不踢我。”
镜头后的声音,是带着宠溺的笑:“小礼也在心疼妈妈。”
他的名字早就定好了,在还没决定是男是女时。只定下了一个礼。
因为江会会说,她梦到了这个名字,梦里的自己在喊小礼。
很荒诞的一个梦,但在她提议:“要不就叫他小礼。”的时候。
周晋为很快就同意了。
院子里有一棵木棉树,是在验出怀孕那天栽种下的。
江会会说:“希望这棵树能陪着小礼一起长大。”
他总喜欢连名带姓的喊她:“江会会。”
周宴礼每次看到这些视频时都会想,那个时候他们应该是相爱的。
最起码,他只在那些视频里看过他父亲的笑容。
那个男人,总是不怒自威,不苟言笑。
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在面对他时,都有种由内而外的恐惧。
遍布全身,让他战栗。
可是视频里,他温柔,宠溺,笑着替她理顺凌乱的发。
他在庭院里为她搭建秋千,镜头乱晃,应该是她在笑,笑到拿不稳镜头。
她说:“周晋为,你好笨哦。”
当时他们记录下这些生活琐碎时,应该也没想到过,这会成为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影像。
像是在翻看一本死亡回忆录,越往后,距离她的死期,就越近。
最后一段是在葬礼上拍的,也不知道是谁定下的规矩。
不光结婚要录制,就连葬礼也要记录,阴沉的色调,墓地四周是厚重的雾霭。
那个时候周宴礼还很小,不懂发生了什么,躺在爸爸的臂弯里睡觉。那个男人一身黑色西装,手臂绑着白色孝带,胸前别着一朵白花。
他一言不发,站在坟前,站了很久。
当时天空下着小雨,他的头发淋湿了,肩膀也湿了。
可怀中的周宴礼却被遮挡的很好。
拍摄角度在后面,拍摄者应该和吊唁人群站在一起。
镜头中,周宴礼看不清他爸爸的神情。他只知道,他第一次看见他父亲,那个不论何时,都气定神闲的男人。
此时却轻微佝偻,像是不堪重负。
他低下头,肩膀似乎在以肉眼不可见的程度颤抖。
因为肉眼不可见,所以周宴礼不止一次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是在哭吗,还是说,因为那天的气温太冷。
上一段录像,还是他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孩子躺在婴儿床上。窗外,是柔和的阳光,微风将树枝吹动,树影娑娑。
他说:“江会会,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可是后来。
他站在她的墓碑前,抱着他们的孩子,亲吻墓碑。
江会会,来生再见。
第三十二时间
周晋为就这么靠着江会会的肩膀睡着了, 周宴礼在外面游戏都玩了四五把,这人居然还没醒。
他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装睡。
收起手机推门进来,却看到江会会小心翼翼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朝他摆了摆手, 示意他动静小一点。
她声音同样放的很轻:“他好像很累, 让他多睡一会儿。”
不累才怪了, 这人不论什么都放在心里,自己承受。
周宴礼脸上嫌弃, 手上动作倒是诚实, 轻手轻脚地拖了张椅子过来, 反着坐。
下巴搁着椅背上, 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俩。
江会会偶尔还伸手替他遮一会儿太阳,或是把快要滑落的毛毯往上拉一拉。
周宴礼越看越觉得自己像个电灯泡。
周晋为那一觉睡的够久,睡了半个多小时。
他醒的时候, 江会会正低头看书,手里那本书翻了三分之二。
窗户开着, 微风吹进来, 吹动她的马尾。
今天的气温适宜, 不冷不热。阳光也恰好。
周晋为抬眸,这个角度是由下而上, 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小巧的鼻尖,红润的唇, 还有阳光下,清晰可见的微小绒毛。
“我睡了很久?”刚睡醒,声音轻度嘶哑。
她愣了一下, 小心翼翼地垂眸:“我吵醒你了?”
他唇角微挑,竟情不自禁地在她肩上轻轻蹭了蹭:“没有, 我自己醒的。”
她身上有一股令人犯倦的淡淡香气。
江会会甚至能够感受到他说话时,微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处。
有点痒。
“看的什么?”他的声音除了刚睡醒的嘶哑,还有一点懒倦。低沉中带着一丝磁性。
江会会将书合上,让他去看书封上的文字:“随便拿的一本。”
——人间失格。
他坐起身,按着脖子简单活动了下肩颈:“江会会,你最近和我说话不结巴了。”
“啊?”她呆
YH
愣愣的看着他,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不怕我了?”
她像是被那个笑容烫到了一样,心跳没由来的快。想要自然地将视线挪开,却不知道自己的故作镇定在对方看来不过欲盖弥彰。
周晋为平时总是面无表情,想不到他笑起来居然也挺挺好看的。
周宴礼看着这一幕。
靠,只听说过孔雀开屏,没听说冰山也能开。
这狗东西,还挺会撩——
因为要去给表姐当伴娘,所以江会会第二天很早就醒了。
妈妈今天也会过去,只不过她是去帮忙。
其实那个表姐和他们是挺远的亲戚了,平时也不怎么来往,但因为在同一个地方,又刚好缺伴娘,所以就顺便给她家递了请柬。
早上出门时,江会会忘了前天答应周宴礼的话,带他一起去。
坐上妈妈的电动车,和江满一起去表姐家。
按照这边的习俗,接亲是早上,刚到没多久,男方那边就过来了,浩浩荡荡一群人。
因为有婚闹的习俗,会提前将新娘子的喜鞋藏好,让男方来找。
找不到的话,是不能被接走的。
他们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最后竟然将目光放在了伴娘的身上,说肯定在伴娘的裙底下藏着。
其中一个伴郎甚至还笑着要去掀江会会的裙底。
江会会明确地表达了抵触,并且告诉他,鞋子不在自己身上。
对方仍旧嬉皮笑脸,似乎找鞋子不是目的,为的就是在这种时候占伴娘的便宜。
好在有个长辈在前面拦着:“真不是个东西,人小姑娘还是个未成年,你少把这种糟粕东西放在她身上!”
那人这才不爽地停下。
最后鞋子仍旧没找到,是新郎主动用红包换的。
江会会心有余悸,听到那几个人在前面议论,说这次的伴娘没劲,玩不起。
她一言不发,心中一阵阵反感。
成功将新娘接走,半个小时就到了婚礼现场,本地的一家酒店。
场地早就搭建好了,估计是经费不太够,简陋的塑料假花,后面是一张巨幅海报。
新娘和新郎的婚纱照印在上面。
给人一种想要极力表达出阔气,可又实在囊中羞涩的矛盾感。
江满坐在她旁边,小声嘀咕:“你以后的婚礼要是也这么丢脸,我肯定不去。”
江会会还处在谈爱色变的年纪,他居然直接和她聊到结婚。她抿了抿唇,耳根微红:“你别乱说。”
江满睨她一眼,冷哼道:“你都十七了,再过不了几年就得相亲了。”
江会会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和他纠缠,逃避到了洗手间。
这家酒店在平江这种小地方也算得上高档,但金玉其外,连厕所的坑位都挂满了损坏维修的字样。
她进去看了一眼,最后只得放弃,简单地洗了个手。
结果刚出去,就看到刚才还闹腾的江满这会儿老老实实坐在那里。
而让他老实的源头
她微微睁大了眼,看见大马金刀翘着二郎腿,坐在他旁边的周宴礼。
“你没有请柬是怎么进来的?”
他下颚微抬,语气随意:“一人随了一千,就差没抬着我们进来了,还要什么请柬。”
居然随了一千。
亲戚们都才随了一百。
江会会小小的心疼了一下,过后又反应过来:“一个随了一千?还有别人吗?”
“周晋为去洗手间了。碰到个不长眼的,不小心把酒洒他身上了。你知道的,他那人又洁癖又龟毛。”
周晋为居然也来了。
江会会抿了抿唇,在他旁边落座:“那他怎么也来了?”
周宴礼把江满手里当宝贝似的红包抢过来,看了眼里面那张崭新的十块。
不屑的睨了他一眼,又扔回去。
“大少爷当惯了,想体验体验平民生活?”他嫌弃地耸肩,显然十分瞧不上他平日里的少爷做派。
周宴礼嚼着口香糖,环顾了一圈四周,像是在找人。
这件事是小姨讲给他听的,但小姨当时太小,她自个儿都是听别人说的。
故事有没有偏差他不清楚,但唯一能确定的是,虽然猥亵未遂,但猥亵的事情发生后,江会会的表姐在中间和稀泥,劝江会会的妈妈别追究。
伴郎是男方的朋友,闹大了也不好。
妈妈最后被说动,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猥亵者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受害者反而因为这件事的影响,连续几个月的情绪不稳定,整日担惊受怕,最后连考试成绩都受到波及。
结果还要因为成绩下滑遭到家人的批评。
周宴礼当时听说了这事儿,恨不得直接飞回平江,找到当初那个动手动脚的傻逼。
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小姨也不知道那人叫什么,长什么样子,住在哪儿。
今天这个好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
揍不死都算对方命硬!
他把指关节按的咔咔作响,眼底冒出凶意和戾气。
旁边的江满身子蜷缩成一团,吓到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他最近好像好像也没做什么
怎么这次揍他之前还开始热身了
婚礼快开始了,江会会被阿姨叫走,让她到时候负责开门。
伴娘一共有三个,剩下两个是表姐的朋友。
其中一个是上台送戒指和说致辞的,另外两个则负责在新娘入场前开门。
江会会自然而然被分配到了开门的工作。
场馆内的灯光全部熄灭,只有几盏打到入口的射灯是开着的。
直勾勾刺眼的光,江会会有些睁不开眼,移开视线躲避。
随着婚礼进行曲的开始,她和另外那位伴娘一左一右将门拉开。
接下来的步骤就和她无关了,她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抢捧花环节她被喊到台上,和其他伴娘伴郎站在一起。
她站在角落,新娘朝后扔捧花的时候,那些人都跳起来抢,她却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并不参与。
这种热闹她一般是不会融入进去的。甚至还有些抵触。好不容易结束,她走下台,想着去洗手间把身上的彩带和碎闪亮片给清理一下。
酒店的洗手间有些偏僻,需要经过一条很长的走廊,这个点人几乎都在宴厅,这边空无一人。
江会会一边走,一边认真地低头清理身上的碎片,所以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
直到脚步声变成两道,一前一后。
她愣了一下,才刚回头,就看到周宴礼一脚将前面那个穿着黑色西装,伴郎打扮的男人踹飞。
对方受了他这一脚,整个人软绵绵地摔在地上,甚至还因为惯性滑出了数米远。
“靠!”对方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可刚才那一脚的冲击力实在太强,他觉得自己的内脏都被震的拧在了一起。
他表情扭曲,捂着肚子。
周宴礼还知道掩饰一下,戴了顶鸭舌帽,头顶惨白的灯光被帽檐遮去一半,他整张脸阴沉沉的。
直接走过去,将那人提起来摁在墙上,恶狠狠地一拳一拳猛揍。
二十年后的怒气,加上这一次的怒气,像是在他身上叠了个双重BUFF。
一个快三十岁的成年男性,被一个未成年揍到尿裤子。
哆哆嗦嗦的警告他:“你知道你这种行为是故意伤人吗,是要判刑的!”
他冷笑的低呵一声:“你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吗,真是不凑巧,老子还有三个月才成年。”
江会会吓愣在原地,十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她急忙去拉他的胳膊:“你不是答应过我不打人了吗?”
“这狗东西就他妈该打!”
胳膊被江会会拉住了,他屈膝对着对方的肚子就是狠狠一下。
那人疼到弯腰。
周晋为大概是听到声响出来的,见状将二人分开。
他眉头微皱,低声斥责他:“惹事也分一下场合。”
周宴礼从那人的外套口袋摸出一部手机扔给他,语气很冲:“我惹事?你看看到底是谁他妈惹事!”
周晋为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将手机从地上捡起来。
点开就是相册,他一张张往后翻。
照片的角度明显是偷拍,而照片的主人公,无一例外,全是江会会。
甚至还有几张是由下往上拍的。好在江会会今天虽然穿的是裙子,却还是在里面加了一条长裤。
随着照片一张张的滑动,周晋为的眸色也变得愈发阴翳。
他眸色深黑,淡淡的睨着那人。
和周宴礼直白的戾气不同,他的情绪全都压在眼底。
像是诡谲海面,天色阴沉,不知何时就会掀起一道足以摧毁一切的巨浪。
比起周宴礼,他这样喜怒不显的人更加可怕。
偷拍了几百张,甚至还尾随对方去洗手间,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周晋为将手机格式化,重新放回他的外套口袋。
周宴礼看到他这番举动,刚要开口,就他妈删个照片就算了?
结果不等他开口,周晋为已经将人拖进了男洗手间。
并反锁上门。
第三十三时间
门从里面反锁, 他们站在外面,只能听见不断传出的惨叫求饶声。
江会会担心真的打出什么好歹来,焦急地上前去推门,可那门就是纹丝不动。
周宴礼过来拦她:“放心, 他有分寸。”
他比江会会要了解周晋为, 毕竟他们相处的时间更长, 足足十七年。
他知道他爸是个怎样的人。他和自己不同,哪怕情绪上头, 仍旧是理智占领高地。
顶多会把对方揍到人事不省, 但不会伤到对方性命。
果然, 在里面的惨叫声逐渐弱下去之后, 开锁的声音传来。
周晋为把门打开,将外套穿上,为了方便揍人, 他甚至连腕表都摘了。
此时手上有血。江会会多看了一眼,发现上卷的袖口, 露出小半截手臂, 肌肉都绷紧了, 血管和筋脉微凸盘旋。
生物学上讲过的,过度用力是导致肌肉绷紧的主要原因。
试图推开门的江会会就站在门外, 此时愣怔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周晋为眼神平静, 仿佛刚才将人反锁在里面猛揍的不是他。
他握着江会会的手,将她带进去。
对方躺在地上,大小便失禁, 抱着头发抖。嘴里喃喃念着:“我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求求你,求求你别打了,好疼”
江会会吓愣,脸色发白,眼睛瞪大。
她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周晋为打人,比周宴礼还要可怕上数百倍。
和周宴礼直白的戾气相比,他的平静显得有些冷血了。
周晋为下颚微抬,让她上去补两脚:“死不了。”
江会会下意识后退,她发自内心的抵触:“不行的”
“江会会,被欺负了一定要还手,以后记住了。”
周宴礼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但两人的语气完全不同,一个更像是在劝。
周晋为是语气强硬的教导。
他教她被欺负了就得还手。
屋子里有一股难闻的气息,大小便失禁的味道和鲜血混杂。对周晋为这种有洁癖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他眉头微皱,朝后退了一步,给她留出空间。
头一偏,语气很淡。
“踹吧。”
那之后是怎么处理的,江会会不清楚。周晋为让他们继续去参加婚礼,这边他来解决。
原本她还在担忧,怕对方真的被揍出个好歹来。
现在毕竟是高考的节骨眼,对周晋为和周宴礼来说都至关重要。
相比她的担忧,周宴礼则显得尤为没心没肺,甚至还有心思点评起这桌婚宴。
——难吃。
他从小锦衣玉食伺候着长大,家里光是厨师就有好几个,精通八大菜系,甚至还有从国外米其林餐厅挖来的。
专门伺候他一个人。
不管周大少爷想吃什么,随便提一嘴,第二天就能在家里的餐桌上出现。
江满在旁边听着,偷偷努嘴,觉得他在吹牛皮。
但又不敢弄出声响来,怕被发现。
别人说揍他,也只是嘴上恐吓一下。
但周宴礼不同,他是真揍,也是真的下狠手揍。江满每次看到他,都觉得脑门和肚子隐隐作痛,都快产生心理阴影了。
的确如周宴礼说的那样,周晋为办事完全不用担心。婚礼照常举行到结束,似乎没人发现伴郎缺了一位。
听说周晋为一人把事情给揽了,声称对方身上的伤全是他揍的。
对方因为偷拍的事情,也不敢声张。
总之这件事没了后续。
妈妈甚至还在晚上拿了一个红包过来,说是婶婶让给她的。
“伴娘都有。”
江会会有些心虚地伸手接过。
妈妈见她这副样子:“心情不好?”
她摇头:“没有。”
妈妈的关怀点到为止,让她早点睡,明天爸爸和妹妹就要回来了
听到这里,江会会眼前一亮,所有的忧虑统统一扫而光:“明天就回来吗,不是说还要再等一周?”
提到这个妈妈就来火,骂骂咧咧:“那老板也不知抽了什么邪风,非要提前一周放假,白白浪费了一周工钱!”
相比妈妈的气愤,江会会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喜悦,终于能在日历的数字上画上一个红色的圈了。
爸爸和妹妹就要回来了。
妹妹因为太小,妈妈没有精力照顾她,所以就寄养在舅舅舅妈家,每年给他们一笔钱。
爸爸做为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常年都待在外地的煤矿进行地下开采工作。
一待就是几个月,在毫无信号的地方,能联系上一次都实属不易了。
一家人终于要团聚!
江会会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喜悦无处述说,她只能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朋友圈发送。
——嘿嘿,今天心情不错(*^_^*)
她很少更新动态,好友也不怎么多,除了一些七大姑八大姨,以及那些左邻右舍的长辈。
再有就是学校的同学。
哪怕更新动态,也不过寥寥几个人点赞。
今天倒是有所不同,占彤在下面恭喜她。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恭喜!!
江会会回给她一个谢谢,后面还有一个可爱的小表情。
在她要将手机放下时,先后两条信息发到她的手机里。
她切到聊天界面,两条消息来自于不同的人。
【周晋为:怎么了。】
【周宴礼:有好事还想自己藏着掖着?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江会会抿了抿唇,一种不同于刚才的情绪慢慢涌了上来。
如果说刚才是高兴的雀跃,那么现在,就像是含了一块世界上最甜的糖在喉咙里。
此时正在逐渐化开。
以前是喜怒哀乐无处述说,如今却有人主动关心她,甚至还是两个。
她将头缩回被子里,想了好久,最终还是优先点开了周晋为的消息。
【江会会:爸爸和妹妹明天要回来了,所以很开心(*^_^*)】
【周晋为:嗯,恭喜。】
江会会握着手机,犹豫了好久。
【江会会:还有今天的事,谢谢你。】
他不是秒回,但也算回的比较快。
【周晋为:我以为你会怪我。】
江会会一脸不解。
【江会会:啊?我为什么要怪你。】
【周晋为:我强迫你踹了他。】
周晋为让她踹两脚,江会会其实不敢的,但后面他说的那一番话,她鼓起勇气,尝试着上前。
虽然只是象征性地轻轻踢了踢。
但是除了胆怯之外,她还有一种从未体会到的感觉。
或许就像周晋为之后和她说的那样。
“别人帮你出头,和自己给自己出头,是不一样的。”
受害者是她,如果她一直充当旁观者,那么心结永远解不开。
只有她自己也参与了,这才是完整的反击。
【江会会:没有的,你没有强迫我!】
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她解释的急切。
江会会停留在和他的对话界面,等了好久,终于被等来他的回复。
【周晋为:嗯。】
【周晋为:江会会。】
突然连名带姓喊她,江会会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她说。
屏息安静等着:【怎么了?】
结果只是简单的两个字。
【周晋为:晚安。】
啊?
她愣了愣,又重新躺下了。
几分钟后,手机在她掌心震了震。
是周晋为发来的。
——你没有和我说晚安。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一串平平无奇的文字,她的心脏再次没有原因的加快跳动。
指尖轻触屏幕,她回他。
【江会会:晚安,周晋为。】
这次对方没有再回她,江会会盯着他的头像发了会呆,鬼使神差点进去。
发现在三分钟前,也就是她给他发那句晚安后,他破天荒的更新一条朋友圈。
——嗯,我的也还不错。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他是什么意思??是在回应她那条“今天心情不错”的朋友圈吗?
不对不对!江会会急忙摇头否认自己这个想法。
她觉得自己擅自对号入座的行为有些不害臊。
兴许他是因为别的事情有感而发呢。
可明明对得上呀。
时间对得上,连原话都对得上。
青春期的少女对待男女感情总是青涩又毫无经验,时而退缩,时而在自己的脑子里横冲直撞。
江会会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躺着,不知道自己最近这是怎么了。
躺了没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什么来,吓得一个激灵,又将手机从一旁捞过来。
呀,周宴礼的消息忘回了了!
【江会会:爸爸和妹妹明天就要回来了,所以很高兴(*^_^*)】
和回答周晋为的一字不差。
隔了半个小时才回,好在他并没在意。
【周宴礼:明天?明天几点。】
【江会会:不清楚几点。但放学前应该就能到。】
【周宴礼:你刚才在干嘛,一直不回我信息,和别人聊天?】
一下就被看穿,江会会手忙脚乱,急忙扯开话题。
【江会会:你怎么还不睡啊,明天有考试的。】
好在他的注意力一扯就开。
【周宴礼:考试和我有个鸡毛关系,我能按时去就不错了。】
他这个想法很不对,不管当下成绩如何,至少还有一年半的时间。
现在开始努力也还来得及。
江会会刚要开始苦口婆心的说教,那边显然提前预判到了,在她开口前,火速发了一句:“那我睡了,晚安。”
江会会盯着那六个字,叹了口气。
第二天的考试只是期末考前的最后一次月考。为了防止抄袭的事情发生,课桌之间拉的很开。
班主任重点监视周宴礼,担心他会抄他同桌的。
毕竟他同桌是全班第一。
但很显然,他的担心完全多余。
他连抄都嫌麻烦。
选择题全部瞎选,选完笔一扔,趴在桌上开始睡觉。
一共只考五门,一天的时间就能考完。
周宴礼提前交卷在外面等她。
远处的操场,孙矩又开始和周晋为聊起这些天的股市,没了周晋为的建议,他自己上手买了几只他认为不错的,结果没几天股市就一片绿,他的那些资产全被套牢了。
他只能来找周晋为帮忙。
周晋为赚钱的头脑比他爸还牛逼,孙矩是真心服他。
“没空。”他淡声拒绝,视线移向旁边那栋教学楼。
安静的走廊,此时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外面。
周宴礼做为其中之一,不论是身高,还是张扬的气质,都格外出众。
外套搭在肩上,戴了顶鸭舌帽,正懒懒散散地靠着墙,低头玩游戏。
孙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对面好像在月考。”
他似乎是在和他解释为什么今天学校这么安静的原因。
平时一到下课时间就吵得不行,孙矩甚至都想联系装修公司,过来重新加装一层隔音板。
等孙矩反应过来的时候,周晋为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他再一抬头,人朝对面的教学楼走去。
周宴礼百无聊赖地站在外面玩游戏,等江会会考完出来。
周晋为淡声询问他:“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周宴礼看到他,嘴上骂了句阴魂不散:“写完了呗。”
他眼神质疑:“写完了?”
“瞧不起人?”周宴礼不爽地皱眉。
周晋为这次没有回答他,他的确瞧不起他。
所以这句话完全没有回答的必要。
窗户是关着的,但窗帘没拉,能很清楚的看见里面。
周晋为往里看了一眼,坐在教室中排的江会会低着头,正认真地在草稿纸上演算。
她应该已经写完了,这会儿在做最后的检查。
马尾垂下来,搭在她的肩上。她穿着再简单不过的校服,暖黄色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整个人看着暖洋洋的。相比其他人,她显得有些清瘦,最小尺码的校服穿在她身上依旧显得有些宽大。
周晋为收回目光,和他一起站在教室外等人。
江会会虽然不管做什么都慢吞吞,但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认真。
那张试卷是铃声响起后才和大家一起交上去的。
教室里的学生陆陆续续都离开了,每个人的视线首先会被外面的周晋为和周宴礼吸引。
平时班里有一个周宴礼这么帅的,就已经让她们开始期待每天来学校了。
今天这么帅的居然有两个。
窃窃私语由远及近。
“好帅啊,你觉不觉得他们长得有点像。”
“听说是亲戚。”
“不是说周宴礼和江会会是亲戚吗?”
“可能他们三个都是亲戚?”
“不过周晋为怎么会来我们这边。”
两栋教学楼分处学校东西两侧,平时就像是黄河与渤海,相接但不相交。
仿佛同一个地方的两个不同世界。
对这边的人来说,对面就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梦。
那群少爷小姐们,连授课老师都是从世界各地的各大名校挖来的。
到了饭点从楼下经过,甚至还能闻到不同于学校食堂的昂贵料理和下午茶的香气。
虽然学校是相对来说最平等的地方,没有阶级划分。可又不得不承认,对面那栋楼的阶级,的确和他们不同。
相比之下,周晋为的主动到来显得有些奇怪。
“来找江会会的吧?说不定他们真的是亲戚?”
“不像吧,江会会家境挺一般的,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有钱的亲戚。”
“他们该不会是一对吧?”
“谁和谁一对?”
“我感觉他们三个可以随意排列组合,只看外表都挺配的。”
窃窃私语声渐行渐远。
周宴礼对那些议论视而不见,等了这么久,教室里的人都快走光了,也没看到江会会出来。
他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她是被班主任叫住了。
也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她频频点头,乖的像只考拉。
好不容易讲完。
江会会才走出教室,周宴礼上前问她:“那老秃子和你说什么了?”
江会会正色:“你不要这么不礼貌。”
周宴礼漫不经心的改口:“班主任和你说什么了?”
江会会看到周晋为了,脚步一顿,显然没料到他也在。
“他说下周的表彰大会,让我上台发言。”
不是什么坏差事,周宴礼点了点头,随口点评一句:“老子最讨厌上台发言了。”
一旁的周晋为极轻地冷“呵”一声:“你是念检讨,能一样?”
周宴礼一脸不爽:“你专业拆台的是吗?”
“好了,你们不要再吵了。”江会会强行挤到二人中间,将他们隔开,声音虽然绵软,但在他们这儿还是很有效的。
她一只手拍了拍周宴礼的肩膀,示意他消消火气,另一只手则轻轻拉着周晋为的胳膊,让他别和周宴礼一般见识。
“先去吃饭吧。”
她简直就是最有效的灭火器,争锋相对的二人立马偃旗息鼓。
平时的午饭,江会会偶尔会从家里带饭来,但最近太冷,饭菜凉得快,所以她都是直接去学校对面的小吃街。
周宴礼每次都和她一起。
今天也不例外。
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个人。
江会会想到周晋为的洁癖,所以选择了一个相对来说看上去比较干净的店铺。
之前和周宴礼去过的那家面馆。
因为之前他在这里打过人,江会会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去过了。
她想,都这么久了,老板应该也忘记了吧?
怀揣着这样的侥幸心理,她进了那家店。
她单独进来的,周宴礼去旁边便利店买喝的,把周晋为喊过去结账。
他上次来这家店就嫌里面只有瓶装的汽水。
那种瓶子一般都会回收之后再循环使用。周宴礼哪怕再不拘小节,多少也遗传了一部分周晋为的洁癖。
别的事情他勉强还能忍忍,但这种间接喝别人口水的事情,想想就觉得恶心。
江会会才刚落座,就看到了不远处那张桌子旁的几个人。
头发染的五颜六色,大冬天也非得露出纹着青龙白虎的胳膊。
那群人显然也看见她了,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笑容猥琐。
“好久没见了,小妹妹。”视线赤-裸裸的在她身上上下打量,玩的女人多了,觉得还是清纯的学生妹够劲。
虽然上次被她身边的男学生揍到进医院躺了好几天,但出来闯江湖的,谁身上还不挂点彩。
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见她这次是一个人,想着过来和她好好探讨下男女之间的哲学。
才刚站起身,门口厚重的塑胶帘被掀开,一前一后进来两个身材高大挺拔的少年。
两人都绝非那种营养不良的瘦弱身材,与身高成正比的是宽阔的肩背,和修长的双腿。
因为他们的到来,这间面馆似乎都被衬托的相对低矮了。
屋内有暖气,因为他们此番开门的举动,外面的寒意也一同涌进来。
一个一身黑,半张脸被遮在鸭舌帽的帽檐阴影下,利落锋利的下颚线,处在阴影中的双眼带着如同鹰隼般的天然锐气。
另外一个没什么话,整个人凛若冰霜,看着也不怎么好惹,随手拖出一张椅子在江会会身侧坐下。
周宴礼终于察觉到什么,抬眸看着对桌那几个人。
都站着,也不知在做什么,每个人的视线都落在他们这边。
落在周宴礼眼里就成了挑衅。
他随手摘了帽子,刚才在便利店想买酒。结果酒没买成,还被周晋为冷讽了一顿。
不就是酒量稍微比他好点吗,拽个什么劲儿。
心里正窝着火,本来就找不到发泄的地儿。
这几个人正好撞他枪口上了。
他满脸戾气,语气很冲:“看什么看?”
他没认出对方,就他们那发型,恨不得一天一个样,今天红色明天绿色。今天锡纸烫明天飞机头,能认出才有鬼了。
耳朵嘴唇全是洞,上面戴着各种廉价的装饰品。
连个地铁安检都过不了。
可对方却认得面前这张脸,上次把他们揍到好久才能下床的罪魁祸首。
靠。
这女的到底什么来头,看着挺穷的,保镖居然还能找两个。
第三十四时间
下午考完最后一门回到家, 客厅里面很热闹,江满的声音尤其大。
原本江会会和周宴礼一起上楼,她还在和他说这次期末考的重点。结果下一秒,她听见屋里传来的声音。
瞬间变了神色, 从一本正经变得雀跃, 身上有着属于十七岁少女该有的活力。
在此刻, 她也顾不得身边的周宴礼了,一路小跑上了台阶, 回到家中。
爸爸正抱着江盈盈, 喂她喝粥, 旁边的江满则拿着新得来的奥特曼玩具爱不释手。
妈妈在厨房准备今天的晚餐。
听到动静, 妈妈从厨房出来,喊他们两个赶紧洗手吃饭。
江会会平时在家总是沉默寡言,在爸爸面前才真正像个未成年小孩。
她换了鞋子, 笑着跑过去:“我还以为得晚上才能到。”
一年没见了,爸爸满脸慈爱的将她上下看了一遍:“长成大姑娘了, 是不是长高了?”
江会会脸色微红:“只长高了一点点。”
上次测量身体时, 她才一米五八。
爸爸说没事儿, 这个年纪还能再长:“你姑姑也是十八岁才开始抽条的,咱们家的人长个都慢。而且一米五八多好, 刚刚好。”
江会会在爸爸旁边坐下,一脸期待:“我听姑姑说, 这次放一个月?”
“是勒,可以在家多陪陪我们会会了。”爸爸又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和厨房里的妈妈感慨, “你说我家会会长得这么水灵,以后会便宜哪家小子。想到以后要送她出嫁, 还有点舍不得。”
妈妈从厨房里端出一盘菜:“舍不得舍不得,那以后干脆留她在家当老姑娘好了!”
她瞪一眼江会会:“还不快去帮忙,杵在这里就知道等着吃!”
江会会立马起身,去厨房将菜端出来。
爸爸也过去,在一旁洗碗盛饭:“你别总这么说孩子,你这个嘴,对外人这样,对家里人还这样。”
妈妈哼了一声:“我哪样?我辛辛苦苦操持这一大家子我容易了?”
客厅里江满开始大喊大叫:“啊,盈盈尿裤兜子了!”
妈妈吼道:“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拿尿布。”
“尿布在哪里?”
“在里面的行李箱里。哎哟,江满,你别把妹妹放地上。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
“可是好臭。”
“臭死你个孬孙!江会会,尿布找到了吗?”
“找到了。”
周宴礼没开门,就这么靠墙站着,看着隔壁那扇关着的门,里面渗透出暖色的光来。
属于家庭的嘈杂喧闹和热闹氛围,都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他又看向楼道旁的窗户,外面下雪了。
又是一年除夕。
他其实不怎么喜欢过年,平时的冷清还可以在学校度过。可到了这段时间,他又不得不直面事实。
奢靡豪华但是冰冷的房子,丰盛美味却食之无味的年夜饭。
偶尔父亲也会在百忙之中抽空回来陪他过节。
但那种时候,俩人往往都是没什么话的。
安静地吃完年夜饭,再安静地坐在客厅看一会春晚。
通常都是周宴礼嫌春晚太过无聊,跑楼上玩游戏,一把接着一把,那些队友都会因为各种原因下线。
陪家里人看春晚,帮妈妈包饺子,和爸妈一起打三人麻将。
周宴礼看着灰掉的好友界面,摘了耳机下楼。
可是客厅里,刚才还坐在那里独自看电视的男人早已离开。
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凉掉的茶。
周宴礼靠着墙,深呼一口气。
或许是习惯成自然,他对除夕夜产生了一种下意识的抵触。
因为讨厌那种反差。
外面灯火通明,合家欢乐,他守着一个空房子,从早到晚都靠游戏度过——
爸爸因为刚回来,所以那些亲戚他都得先去见一见。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偷偷把江会会拉到角落,给了她三张红色的纸钞。
“这是零花钱,你偷偷收起来,别让江满知道,也别让你妈妈知道。”
江会会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钱收进书包夹层里。
她是非常典型的乖乖女性格,长相也符合大众对乖乖女的印象。
齐刘海大眼睛,皮肤白,天生一双讨喜的笑眼。
对面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有气无力,焉头耷脑的少年。
边锁门边打哈欠,看到江会会,朝她抬了抬手:“早。”
他每天早上都是这副样子,丢了半条命一样。江会会早就习惯了。
爸爸看着他,问江会会:“这就是你妈妈说的那个刚搬来的全校第一?”
江会会没想到,周宴礼随口吹的牛,竟然被妈妈当了真。
整栋楼的人几乎都知道周宴礼是平江一中的全校第一了。
好在楼里除了江会会之外,没有其他在平江一中读书的人。
周宴礼听到声音,无精打采地往旁边瞥了一眼。
对上中年男人那张脸后,他的困意醒了一半:“我靠,姥爷?”
爸爸愣了愣。
这个男孩子怎么上来就喊自己姥爷?
周宴礼就像小孩碰到最疼爱自己的长辈,这些天受的委屈恨不得全盘托出。
过来抱着爸爸就不肯撒手。
江会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更不知道要怎么做。
好在爸爸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人,被一个陌生人抱着喊姥爷也没有推开他。
而是笑着拍了拍周宴礼的肩膀:“小伙子是想姥爷了吧?看来我和你姥爷长得很像。”
岂止是像。
周宴礼罕见地湿了眼眶,他觉得窝囊,背过身子偷偷用手擦了擦。
再转过身时,就与平时无异了。姥爷上了岁数之后一直在生病,全靠那些昂贵的医疗器械和天价药物续着。
每次周宴礼去看他,他都会伸着自己缠着输液管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房间某个角落:“姥姥爷给我们小礼留了好吃的,小礼多吃点”
松开手之后,爸爸笑容和蔼地从外套口袋里又摸出一张一百的纸钞递给周宴礼:“去买点自己爱吃的,就当是姥爷请你的。”
“看到没?”去学校的公车上,周宴礼伸出手指掸了掸那张崭新的纸钞,“我可是姥爷最疼的大外孙儿。”
他这副得瑟样,让江会会也频频发笑。
她笑着点点头,眼里满是宠溺;“是是是,姥爷最疼我们小礼了。”
周宴礼把钱收起来,问她:“考完试后想好去做什么了吗?”
“妈妈给我找了个补课的工作,每天两个小时。”
周宴礼皱眉:“放假还得工作?”
有个老人家上了车,江会会想要起身将座位让给他,结果被周宴礼按下去。
他站起身:“您坐我这儿吧。”
对方笑着和他道谢:“谢谢谢谢,好孩子啊。”
周宴礼摇了摇头,没说话。手臂随意地搭在横杠扶手上,低头看江会会。
下了车后,江会会笑容欣慰:“我感觉小礼现在也变了好多。”
他微抬下颚,臭屁道:“变得更帅了?”
她一脸认真:“我是觉得,小礼变得比以前更好了。虽然脾气还是有点差,如果能再改改就更好了。”
“嘁。”他替她拎着书包,“我现在算是知道我的脾气到底像谁了,全特么随姥姥了。”
他在自己家,都能听到她的大喊大叫,一天不落。
骂人的话都不带重样的。也不知道词汇量怎么就这么丰富——
最近这一个月来,周宴礼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周一到周五需要早起上课不用说,唯一能睡到自然醒的周六周末,也因为不速之客的到访频繁被打破。
周宴礼起床气遍布全身,偏偏他有火还不能冲他爸发。
“你要是想见江会会,你就直接去敲她家门,别来折磨我了成吗?楼下那些阿姨都以为咱两是一对臭gay。”
“臭gay?”很少有涉及周晋为的知识盲区的,这姑且算是一个。
他并非听不懂,只是完全没往那方面想过,甚至认为可能只是同音。
周宴礼更直白的和他解释:“就是GAY,g-a-y,gay!同性恋,说咱俩是同性恋,听明白了吗?”
周晋为的眉头瞬间就皱起来了,嫌弃地起身离开。
操!周宴礼一肚子火。
他还嫌弃上了?
周晋为刚把门打开,就看见了站在门外,抬手准备敲门的江会会。
突如其来的开门把她吓了一跳。
连带着怀里的小婴儿也一起吓了一跳,声音委屈的开始嘤嘤嘤哭了起来。
她急忙伸手去哄,将人抱在自己怀里,低头用脸去贴她的脸:“盈盈不怕。”
听到声音,周宴礼也过来了。
刚好看见她正温柔地哄着怀里的小孩。
看到这个场景,他心里莫名一酸。
心酸的酸,还有嫉妒的酸。
这样的场景他从小到大不知道幻想过多少遍。想不到有一天终于能亲眼见到她妈妈哄小孩的样子,居然哄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他语气不善,对一个婴儿有着前所未有的敌意:“哪来的小孩?”
“这是我妹妹。”好不容易哄到不哭了,她欲言又止,表情哀求,“我还有点作业要写,可是我家里没人,我妹妹需要有人看着,可以可以麻烦你们帮我个忙吗?”
小姨?周宴礼盯着江会会怀里那个还没他胳膊长的小婴儿。
这特么居然是小姨?
小姨初中就被周晋为接到了帝都,一直养在周家。也算是陪伴周宴礼最久的亲人。
还真是奇妙的体验,不光见到了高中时期的父母,中年版姥爷,甚至连婴儿形态的小姨都让他看到了。
他自告奋勇地把江会会怀里的小婴儿抱过来:“去忙你的吧。”
江会会露出一个感激的笑:“谢谢。我一定尽快写完。”
“没事,不着急。”他在江会会这儿倒是够体贴,赚够了印象分。
结果人刚回屋,他立马就把小姨塞周晋为怀里。
“你照顾小孩有经验,你看着。”
周晋为眉头微皱,他甚至都没和小孩接触过,什么叫照顾小孩有经验?
但他也清楚,十有八九是这人嫌麻烦,所以推给他。
他淡声:“既然办不到就不要答应。”
周宴礼耸耸肩:“谁说我办不到?我只是在给你一个锻炼的机会。你以后需要照顾小孩的日子还长着呢。”
周晋为无视了他的胡言乱语,低头看着那个正睁大眼睛和他对视的小婴儿。
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他丝毫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
而且,他对婴儿这种情绪极其不稳定的生物毫无耐心与好感。
做出承诺的周宴礼此时当起甩手掌柜,窝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玩起游戏。
周晋为强压不耐,尽可能地将她抱在自己怀里。
大概十分钟后,小婴儿面色涨红,握紧拳头,似乎整个身体都在用力。
周晋为疑惑地低下头,以为她是哪儿不舒服。
结果下一秒,他嫌弃地别开脸,将她递给了周宴礼。
后者一脸懵:“怎么了?”
才问完,就被那股刺鼻的味道呛到捂着鼻子后退:“靠,是不是拉了?”
周晋为眉头皱得更深。
周宴礼催促他:“你快看看。”
“你让我看?”他平淡无波的脸上罕见露出难以置信。
周宴礼捂着鼻子反问他:“不然呢?你不是有换尿布带小孩的经验吗。”
周宴礼就是他带大的。
“我什”
算了。
周晋为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
在一番思想斗争下,他屏住呼吸,将她抱过来
江会会写完作业过来的时候,周宴礼和周晋为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盈盈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屋子里的所有窗户都开着,冷风呼呼地往里吹。
她缩了缩脖子,问他们:“你们不冷吗?”
“冷啊。”周宴礼面无表情的回答。
可比起冷,臭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由衷的佩服他爸。他不知道婴儿的屎能臭到这个程度。
他爸这个重度洁癖的人,是怎么亲历亲为给他换了一整年的尿不湿和裤子。
他开始相信他对自己或许还存在着一点岌岌可危的父爱。
江会会轻手轻脚地进房间看了一眼,江盈盈睡得正熟。
作为答谢,她说要请他们去吃饭。
楼下新开了一家饭馆,很干净,味道也好。
一提到吃,这两人又想吐了。
刚才已经轮流去洗手间吐过一遍。
江会会看看他们脸色不太对,又看到挂在外面阳台上的洗过的小裤子。
“该不会是拉了?”
周宴礼捂着嘴干呕一声,抬手示意她别说了。
现在但凡听到相关的词语,他就会自动联想到刚才那一幕。
想不恶心都难。
江会会面露难色和他们道歉:“我以为她今天过一次就不会了。”
她十分配合的省略掉那个字眼。
江会会的到来无疑是将二人从地狱解救出来。她很有耐心,也很温柔,小孩刚睡醒有起床气,她将她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抱着她,给她唱哄小孩的儿歌。
这不是周宴礼第一次听到江会会唱歌了。
同样一首儿歌,他在家里的录像听到过。那个时候她还没生病,喜欢穿面料柔软的连衣裙,将婴儿车里的周宴礼推到院中晒太阳。她温柔地给他唱儿歌,哄他。
录像者是他父亲,也就是周晋为。
他看见镜头在往前推动,应该是录像的人拿着相机走了过来。
他声音带笑:“下次也唱给我听。”
江会会也笑:“周晋为,你幼不幼稚,小孩的醋你也吃。”
他低头吻她,声音低哑,可那笑却丝毫不变。
宠溺的,带着爱意的,也是幸福的。
“嗯,所以要唱给我听吗。”-
周宴礼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婴儿时期的自己没有记忆,所以那些片段只能通过录像来反复回忆。
可当某一天,这个场景成真。他终于得以亲眼见到。
是健康的江会会,是还活着的江会会。她唱着他们都想听的儿歌。
好不容易把盈盈哄安静了,江会会正要抬头说些什么。
却发现那两个人全都以一种有些复杂,她看不懂的眼神看着她。
尤其是周宴礼。他的眼神里似乎还掺杂着悲伤。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悲伤,是人类镌刻在骨子里的一种天然情感。
因为过于天然,所以才更难被剖析。只有当事人才明白的一种感觉。
没什么好难过的。周宴礼想,这样的机会以后还多的是。
这一次,他会让江会会长命百岁。
江会会却没能看出他的真实想法,她想了想,还是选择在他身旁坐下:“心情不好吗?”
她今天是散发,齐刘海遮住她光洁饱满的额头,近看,那张脸瞧着就更乖了。
鸦睫纤长浓密,在阳光的映照下,竟在眼下投射出一片阴影。
周宴礼又恢复到他平时那个没正形的懒散模样,笑着调侃她:“你怎么唱个儿歌还跑调。”
江会会脸一红:“跑跑调了吗?”
“都跑到南美洲去了。”
她脸更红了,想到刚才那丢人的一幕。光顾着哄盈盈了,忘了还有其他人在。
她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周晋为,发现他也正在看她。
她又急忙避开视线,头埋得很低,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就地埋了。
所以也就没有注意到,周晋为上扬的唇角。
太阳落山前的夕阳是最好看的,像是一盆金色的水从窗外泼进来,在他们的身上,地上,全都留下一层温暖的黄。
纱帘被风吹的晃动。
盈盈躺在旁边的床上自己玩着自己的手指。
时间在此刻,似乎都过得格外缓慢。
周宴礼想,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当下。
无数个瞬间,他都希望成为永恒。
妈妈每年的忌日,爸爸都会带他回平江短住一段时间。
他对平江的印象也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
他还去参观过有过他们足迹的地方。平江一中,她从小居住的老房子,以及她做兼职去过的地方。
他沿着那几条路一直走,幻想着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的足迹曾和江会会的,隔着时间重叠。
小姨说过,妈妈的生活轨迹很简单,就只有那么几个地方。
他幻想她是怎么慢吞吞地背着书包走过去,又是怎么带着一身疲累,背着书包再走回来。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好多地方都拆除重建了,物是人非事事休。和她有关的痕迹,也在被这座城市一点点抹去。
她做兼职的便利店变成了美容院,从前的学校则改建了机关大楼。
唯独她居住的老房子,本来也该在好几年前被拆迁的。但听说有人将出高价将整栋楼买下来了。
周宴礼知道。
是周晋为。
整个屋子还保留着原状,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上门打扫。
周宴礼看着房间里所有摆放陈设,贴在墙上的奖状,抽屉里被精心保存的娃娃。还有玻璃罐里的漂亮糖纸。
以及她亲手用纸折出来的花。
还有一张张,写满她字迹的便签。
【帮刘奶奶修电视。】
【十张一课一练,三张试卷。】
【给小满做饭。】
【去方阿姨的店里帮忙。】
【和周晋为约会。】
后面甚至还用粉色的笔,画了一个小爱心。
想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她那个粉色封皮的日记本了。
她一定也想不到,在自己去世后,少女时期不敢示人的旖旎心事,会因为丈夫和儿子对她的思念,而反复被拿出翻阅。
其中一页,即使再精心呵护与保存。
也能从纸张的平整光滑程中看出,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是被翻动次数最多,同时被抚摸过无数次。
【今天周晋为给我看了脉搏,他将手放在我的手腕上,说我心跳太快,不正常。我紧张的问他,那怎么办?他摇了摇头,原本只是搭放在我手腕上的那只手,突然变成抓握,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将我拉到他怀里,让我去听他的心跳。杂乱无章的跳动,与他平时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
他摸了摸我的头,笑容无奈“问错人了呀江会会。我的比你的更快。”
在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每次见到他,就心跳加速的真正原因。
我喜欢他,我喜欢周晋为。】
第三十五时间
没关系, 反正来日方长。
周宴礼坚信,他能改变这一切。只要是他想要做到的,就没有完不成的。
当然,学习除外。
上次的月考成绩出来了, 光荣榜上, 周晋为和江会会的名字被贴在最上面。
而一旁的耻辱榜, 周宴礼轻轻松松占据榜首。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层面上的一家三口“顶峰相见”呢。
江会会苦口婆心劝他:“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再有一年就是高考了。”
她还没当妈呢, 就已经初显为人父母的唠叨雏形。
周宴礼觉得好笑, 故意逗她:“考不上大学也没事, 到时候让周晋为随随便便捐栋楼, 就算考零分也能混个文凭。”
就是因为存在侥幸心理,所以才会得过且过。
江会会无奈叹气:“你不能这样想的。”
她声音绵软,哪怕是发脾气都毫无威慑力, 更何况是温言软语地劝人求学。
可不知怎的,周宴礼反倒觉得她这样有些委屈巴巴。
弄得他都不忍心不听她的了。
于是次日下午, 他老实本分地坐在家里开始学习。
只是他看了眼坐在他旁边的周晋为。
“我不能自己学吗?”他把笔一扔, 表达抗议。
江会会立马过来安抚他暴躁的情绪, 她像是效果最好的止爆剂:“自学肯定不如有人补课来的效率高。而且周晋为是全校第一,他比老师教的好。”
江会会为了让周宴礼的成绩稍微提高一些, 昨天做了一整晚的心理斗争和建设,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给周晋为打了这通电话。
拜托他帮自己一个忙。
她说:“不白帮的, 我可以给你钱,嗯虽然可能给不了多少。或者你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答应。”
电话那边安静了很久, 就在江会会以为他用沉默表示了拒绝,而感到沮丧时, 那声低嗯不轻不重的响起。
“好。”隔着手机的电磁波,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酥酥麻麻的。
江会会只觉得好像有一只猫在自己胸口挠了一爪子。
那种心脏都开始震颤的感觉令她陌生。
她红着一张脸,将自己的脑袋也一同埋进了被子里。
“谢谢。”
他似乎笑了一下:“不客气。”
夜晚很安静,那通电话是什么时候挂的,江会会也记不清了。
只是记得自己后来好像问了他一句:“你怎么还没睡,这么晚了。”
他回答的什么?或者,他有没有回答?
江会会懊恼地垂下头,都怪她睡得太快-
次日,一家三口都在周宴礼他家。
江会会是担心他们会吵架,所以干脆将自己的作业拿来这边写。
自从上次给周宴礼补过一次课,她就对这种事产生了一点心里阴影,不然也不会拜托周晋为帮忙了。
但显然,这并不是个明智之举。
周宴礼没耐心,周晋为也不遑多让。
只给他讲了一遍,就让他按照他刚才说的那些把试卷写完。
周宴礼不情不愿地写着。
一边写一边骂骂咧咧:“公交车上的实际人数”
他眉头一皱,“靠,7.5个?谁他妈行李箱还藏了半个?这是道凶杀题吧。”
“老太太步行时速五百公里?我靠,这老太太的步行时速比铃木GSX油门拧满还快,都可以直接骑着她去参加拉力锦标赛了。”
“六千米的船,牛逼!”
江会会无奈地捂着脸。
唉。
大约是周晋为最近来的有些频繁,那些左邻右舍对他也日渐眼熟起来。偶尔在楼下碰到,也会和他打声招呼。
“又来找宴礼啊?”
他并不喜欢这种热情的问候,出于礼貌还是点了点头。
方阿姨的店铺最近生意不错,她有意扩大场地,改成超市。
只要江会会一有空闲,她就喊她下去帮忙。时薪自然也涨了。
因为叫她一个人,等于花一份工钱雇了三位店员。
其他两位年轻力壮,长得还帅。不光能帮忙,还可以当店里的活招牌。哪怕一句话也不说,都能免费拉一大波女性客源过来。
江会会在收银台算着账,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你们不用来的。”
原本这些活是她的,毕竟拿了工资的人是她。
可到头来反而是她最轻松,只需要站着算算帐。
周宴礼脱了外套,袖子卷到肩膀上,大冬天的,他依旧热出一身汗来。
手臂的肌肉线条劲韧结实,有种野蛮生长的野性。
他将刚到的货物从车里搬出来,一件件码上货架,无所谓道:“只要不用学习,让我去工地搬砖都行。”
江会会:“”
周晋为从仓库出来,按着肩膀简单活动了下肩颈。
他身上也出了汗,但不像周宴礼那样,脱到只剩一件。
看上去和平时无异,这一切都源于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从容与清贵。
他将册子递给江会会:“好了。”
江会会伸手接了过来:“其实这些我可以自己”
“没事。”因为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所以他先开口打断。
他个子高,在江会会看来高度刚好合适的收银台,对他来说矮了些。
甚至还得微微倾身,他看了眼她面前密密麻麻的那一页纸:“还没算完?”
江会会点头:“还有一点点。”
“嗯。”他把笔接过来,纸也抽走,“你去旁边坐一会儿吧。”
“啊?”江会会微微愣住,虽然笔被拿走了,但她还是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可是”
他打断她:“去休息吧。”
江会会挠了挠头,只好和他说一声谢谢。
于是做为唯一一个领了工资,却最清闲的人,江会会无所事事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喝饮料。
她看着面前的景象,却有一种活在梦里的混沌感。
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不真实到像是一场梦。
但如果,这个梦能一直做下去,该多好。
虽然贪心,但她想和他们在一起,想和他们永远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她咬着吸管,低头笑了笑-
期末考结束后,寒假正式拉开帷幕。
班上那些同学都在收拾东西,商量着去哪里玩。占彤过来找江会会,约她到时候去滑雪。
“隔壁市搞了个滑雪场,听说特别大!”
江会会十分抱歉地拒绝了她:“我已经和别人约好了,要去补课,可能去不了。”
占彤遗憾:“那好吧。”
过了会儿,她又笑着和她说,“我到时候给你带那边的特产。”
江会会笑容温和,跟她道谢。”
除夕前后是最忙碌的日子,江会会整日都待在家里,和妈妈一起为过年准备。
偶尔还得陪妈妈去街上置办年货。
过年穿新衣,总之一切都要是新的。
旁边的小朋友缠着妈妈要买货架上的奥特曼玩具:“你答应过的,说过年再给我买,现在已经是过年了。”
明显就是之前为了搪塞小孩说的话,却没想到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那个妈妈试图找别的借口和理由。
江会会看到了,心里却有了别的盘算。
周宴礼已经过了玩这种玩具的年纪,她看了眼后面的男装店,若有所思了一会儿。
然后捂着肚子说肚子疼。
妈妈正和店主讲价,见她这样,眉头皱着:“真是懒人屎尿多,旁边有公厕,你快点去解决一下。”
江会会转身离开。却没有去厕所,而是进了那家男装店。
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每到过年前都会给他们买一套新衣服,到了除夕那天会让他们换上。
寓意着新的一年,有新的好兆头。
江会会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给周宴礼买了一整套。
如果是她自己,她肯定舍不得。
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是买给周宴礼的,她反而担心买的太便宜。
衣服买回去后,提前一天洗好,害怕被妈妈发现,所以特地跑到楼顶去晒。
过年的原因,外地务工的人都回来了。小区和楼栋很热闹,每天都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喧闹声。
家里今天也来了亲戚,江会会在家待到晚上,一直等客人离开了,她才找到机会去阳台,将衣服收了。
小心翼翼地抱下楼,然后敲响隔壁屋的门。
周宴礼昨天打了一晚上游戏,中午才躺下,一觉睡到现在,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发呆。
那会儿夕阳还在,到处都很热闹。他就这么躺在床上,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失落感。
缓了一会儿,他嫌自己真特么矫情。
然后去了洗手间洗漱,打算随便点个外卖,对付一下。
结果这个时候,门被人敲响了。
还以为又是上门推销的小广告,一周能他妈来十回,他都拒绝的明明白白了,这群人还是锲而不舍,每天都来。
这下可算是踢到铁板上了,他刚好心情不好。
可门刚打开,那些脏话和满肚子火气全都堵在了嗓子眼。
门后站着的,不是那些烦人的推销员,而是满脸笑意的江会会。
她将手里干净的衣服塞到他怀里,笑容温柔,告诉他:“我们这边的习俗,除夕夜小朋友是要穿新衣服新裤子还有新鞋子迎接新年的,寓意是新年能有个新兆头。”
周宴礼像是还没睡醒一样,愣怔地站在那儿,久久没有反应。
怀里那几件衣服的重量仿佛浸了水一般,还在不断增加。
他卧推七十公斤都轻轻松松,此刻却连几件衣服都拿不稳。
眸色暗了暗,心中情绪酸涩复杂。
他低下头,深呼了一口气,还在嘴硬:“这是哪门子的习俗。”
帝都那边原来没有吗?
“看来南北差异还挺大,不过我们这边”
江会会止了声音。
因为周宴礼抱住了她。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她愣住,过了好一会儿,她笑着伸手回抱住他,安抚一般地在他后背轻抚了几下。
周宴礼低着头,脸埋进她的颈窝里,一言不发。
嘴硬了几秒钟,到底还是没忍住,心中的酸涩在不断胀大,撑得他难受。
他对除夕和新年一点期待也没有。
在他看来,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别人是合家欢乐,可他的家里却半点节日的氛围都没有。
从前阿姨还会在院外挂上红灯笼。
似乎这样做能保留一点年味儿,可外面装扮的再喜庆,屋子里仍旧冷冷清清。
再往后,周宴礼让阿姨别忙活了,就这样吧。
与其做这些自欺欺人的事情,还不如坦然接受。
可是现在。
周宴礼迫切地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他不再是没人疼爱没人关心的人了。
他抱得很紧,像是怕她会消失一样。江会会温柔地拍拍他:“小礼,我快喘不过气啦。”
江满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泥,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
如果被妈妈看到免不了又是一顿骂。
谁曾想,偏偏让他看到这一幕。
他站在楼梯拐角,看的目瞪口呆。
姐姐居然和周宴礼那个坏人抱在一起!!!
他就说他们肯定不对劲,不然周宴礼怎么会无缘无故维护她。
江满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表情幸灾乐祸。
周宴礼也看到他了,眼神狠厉地瞪了他一眼。
江满脸上的幸灾乐祸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被恐惧给取代。
声儿都不敢出一个。
江会会还在安慰他,压根就没有注意到有第三个人的出现。
“明天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你把你想吃的告诉我,我给你做。”
周宴礼不肯松手,还抱着她:“想吃什么都可以?”
她点头,笑容宠溺:“这次什么都可以,麻烦点的也可以。”
他倒是不客气,一股脑报了一大堆。
江会会迟疑了会,没有拒绝,而是说:“餐桌可能会摆不下。”
“那你随便选几样。”
江会会笑着点头:“好。”
那天晚上,他们早早就睡下了。
周宴礼单独把江满叫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威胁他,今天的事情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他直接把他的头给拧下来。
吓得江满做了一晚上噩梦。
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江会会硬撑着没有睡。
十二点一过,她准时准点在群里发了一个:除夕节快乐(*^_^*)。
消息刚发出,她就睡着了。
所以也就没有看到,先后收到的祝福回应。
——小会会除夕节快乐。
——除夕快乐-
次日一大早,江会会就系着围裙在厨房和妈妈一起准备年夜饭。
爸爸出去买待会上坟和敬神需要用到的东西。江满则在房间里看动画片。
妈妈见江会会在捏丸子:“家里没人爱吃这个。”
江会会心虚地低头:“是我我想吃。”
妈妈疑惑地皱了下眉,她什么时候喜欢吃这种了?
但也没问。反正是过年,随她吧。
一直忙活到下午,这顿年夜饭才算做好。
江会会去隔壁敲门,喊周宴礼吃饭。
等了一会儿门才打开,他身上穿着江会会昨天拿给他的衣服。
还不忘臭屁地在她面前显摆:“怎么样,帅吧?”
买衣服前,她因为担心上身效果不好,所以给老板报了他的身高和围度。
老板听完后让她宽了这个心:“就他这个宽肩窄腰的身材,麻袋穿在他身上都好看。”
江会会还以为老板是在糊弄她,想不到真的是这样。
甚至比商品图上的模特穿着还要好看。
爸爸特地去楼下买了一瓶酒。
吃饭的时候他问周宴礼能不能喝。
看姥爷这一脸期待的眼神,想来也是挺久没人陪他喝酒了,馋得慌。
周宴礼点头:“那就喝一杯吧。”
江会会皱眉打断:“他喝不了的。”
她把酒杯拿走,还不忘劝爸爸:“你也少喝一点,医生都说了,让你戒酒。”
爸爸笑道:“就喝一点,过年嘛,喝一杯,高兴高兴。”
“不行的。你只许喝一杯。”她对爸爸松口,轮到周宴礼了,是一滴也不许他碰。
周宴礼这人有个毛病,那就是一身反骨,让他别做什么他就偏要做。
不光要做,还得做给对方看。
可今天倒是够老实,江会会不管说什么他都听。
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管着也这么开心。
江满坐在一旁,意味深长的看着这一幕。
年夜饭吃完,江会会和妈妈扯了个谎,说她去找占彤玩。
妈妈对于好学生有着天然的宽容,听见是要去找占彤,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她早点回来。
她点了点头,换好鞋子出门。
江满偷偷跑到窗户那儿往外看,从小区大门一前一后走出去的,分明就是江会会和周宴礼。
他就说他们有一腿吧!!
公交车上,两个人坐在最后一排。
江会会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红包递给周宴礼,说是压岁钱。
他伸手接过,随手揣兜里:“这么大还有压岁钱呢?”
“还未成年呢。”她说。
他笑了笑。
车上人很少,寥寥几个。估计都在家里守岁。
同样也是他们这边的习俗,守岁是要守一整夜的。帝都那边估计不太一样。
冬日天黑的快,这才几点。
上车前还是大白天,这会就已经暗沉下去。
江会会低头看着手机,想了想,她还是将手机锁屏,放回了包里。
因为天冷的缘故,所以她穿的有点多。
米白色围巾绕着脖子缠了好几圈,半张脸全被遮没了,只露出一双眼睛。
头发扎了起来,圆圆的丸子头。
红色的牛角扣大衣,里面是白色毛衣和红黑配色的格子半身长裙。
再配上小黑皮鞋和过脚踝的白绒绒袜子。
精致的像童话书里的洋娃娃-
整个平江市都笼罩在过年的喜庆氛围当中时,位于西平路的别墅,仍旧冷清萧瑟。
周晋为早就习惯了,所以不觉得有什么。
阿姨提前做好了饭,他以没胃口为由拒绝。
中午的时候,周晋为的父亲接到一通电话,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好像是他某一个私生女的生母给他打来的,说是孩子病了,希望他过去看看。
这种类似大宅院争宠的陈旧故事,落在周晋为眼中,却有一种弱者拼命自救的悲哀。
人一旦贫穷,又不甘平凡时,总会做出一些需要舍弃自尊的事情。
他不同情他们,却也无心去鄙夷。
终归还是那句话,与他无关。
只要别出现在他面前,一切都好说。
远在帝都的电话打了过来,妈妈希望他能回帝都和她一起过年:“你放心,妈妈让那些叔叔都离开了,就咱们母子俩单独过一个节。”
“不了。”周晋为靠着岛台,给自己泡了杯咖啡,语气极淡的拒绝。
电话挂断,他听见窗户似乎被什么砸了一下。
他没有管,只是安静地等待咖啡机将那杯咖啡制作完成。
直到响第二声,第三声
他皱了皱眉,走过去,将窗户拉开。
暗沉的天空,窗户拉开的瞬间,能清楚的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烟花爆竹声。
冷风一阵接着一阵,为这个凛冬更添几分寒意。
而楼下,是一脸灿烂笑容的江会会。那么冷的天,她连呼吸都冒雾气。
还有站在他旁边,一脸不耐烦的周宴礼。他手里拿着一颗石子,估计这就是让窗户发出声响的罪魁祸首。
即使知道附近没有住人,可江会会还是乖巧的怕打扰到其他人。
双手合拢,放在嘴边,小声冲他喊道:“周晋为,下来放烟花啦。 ”
她冲他招手,在凛冬寒月中,她的笑似乎拥有暖化一切的作用。
周晋为的心脏,猝不及防地震颤了一下。
他站在二楼的窗边,一言不发的看着楼下。
周宴礼等的不太耐烦了,喊了一嗓子:“你特么耳聋了是吗,这里是风口,老子快冻死了,你赶紧滚下来!”
第三十六时间
江会会急忙去捂他的嘴:“新年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怎么能提死呢,你快呸呸呸三下。”
周宴礼虽然不懂,但看她这副紧张的神情,还是听话照做, 呸呸呸了三下。
江会会这才放心, 等她再抬头时, 窗户旁边已经没了人。
灯也关上了。
她疑惑地眨眼。
正对着他们的侧门,却在此刻打开。
出来的是周晋为, 他和刚才无异, 只是身上多加了件外套。
但他没有立刻过来, 而是站在门边, 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
江会会主动过去,往他手里塞了一把仙女棒:“我们买了好多烟花,可以放很久。”
她表情雀跃, 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
周晋为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些和铁线一样的东西。
或许是在她手上握了太久, 带着暖意。
以这个东西做为媒介, 她的体温源源不断传到他的掌心。
在他还没有任何反应的时候, 江会会已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走吧。”
哪怕身处黑暗,她的双眼仍旧亮如星辰。偏偏又夹杂笑意。
漫天的乌云, 似乎也在此刻被一点一点洗涤干净。
是错觉吗。
周晋为安静的等了一会儿。
手腕处,隔着毛衣和外套, 他仍旧能够感受到那股轻微的束缚感。
是她正握着自己。
不是错觉。
于是他点头,喉间艰难地发出一个音。
“嗯。”
他其实不擅长处理这样的场面,对他而言太过陌生。
冬日分明萧瑟, 寒冰却在一点点消融。
他微微抬眸。
远处的江滩,周宴礼正将怀里的烟花往地上摆, 江会会则蹲在地上,一脸认真地指挥他。
“好像太靠后了,要不再往前点?”
周宴礼说:“再往前就去河里了。”
江会会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周宴礼站起身,不知道哪句话又戳中她的笑点。
他从地上抓了一团干净的雪往她脸上蹭:“又在笑话我呢?”
“啊。”他的动作猝不及防,江会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吓了一跳。
惊呼一声,起身就要逃。
才走了两步就被拉回去,周宴礼这会揉了更大一团,要往她脸上糊。
周晋为皱眉过来,制止了他的胡闹:“行了。”
原本的目标人物跑到周晋为身后躲着了。
可是这雪不能白揉吧,他手都冻僵了。
秉承着不浪费的理念,周宴礼顺手就砸周晋为身上了。
“”——
因为这两人都戒了烟,身上没有打火机,只能去附近的便利店买。
刚好江会会口渴了,想顺便去买点喝的,就和周晋为一起去了。
她让周宴礼在这里看着烟花。
江滩上人很多,这个年代还没有全面禁燃烟花爆竹,整座城市的上空到处都是热闹的氛围。
江会会回来的时候,恰好看到这样一幕。
一个年纪不大的熊孩子正缠着周宴礼,要去抢他手里的东西。
二人身高差异太过悬殊,他甚至连手都不用抬,只是站着,那小孩就够不着了。
大约在家也是说一不二,被宠溺娇惯长大的,见有人不听他的,反而更执拗了,非要把他手里的东西给抢到手。
周宴礼一开始还耐着性子好好和他说:“赶紧给老子滚,不然老子把你扔海里喂鲨鱼。”
他不听,还试图踹他。
周宴礼彻底没了耐心,单手扛着他就要往江里扔。
那熊孩子这下是真怕了,没想到他这么言而有信,说扔就真的扔。
他吓得一直在哭。
周宴礼将他倒抱着,脑袋距离江面只有一公分:“早特么让你别惹我,还滚不滚?”
朝这边过来的,除了小男孩的母亲,还有江会会。
那小孩被放下来后就一直在哭,吓得哇哇乱叫。江会会将周宴礼拉到自己身后,和对方家长道歉:“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好在那小孩的母亲是个明事理的,并没有怪罪他们:“是我家小熊不对,他在家被我父母溺爱惯了,看到想要的东西就会上手抢。实在是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江会会愣了一下:“没没事的。”
那人走后,江会会急忙去询问周宴礼:“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儿?”
他语气轻蔑:“就他?能伤到我?地雷埋土里半截都比他高。”
江会会叹了口气。
自己这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就发生了这种事。好在并不严重。
周晋为将打火机买回来,还有零食和饮料。这些都是江会会选的。她担心待会肚子会饿。毕竟守岁要守一整夜。
他们找了个相对空旷且没什么人的地方。
周宴礼蹲在那些烟花前面,眉头皱紧:“烟花怎么还有说明书?”
他那个年代已经不让放烟花了,更何况是帝都这种大城市。
所以他对烟花的了解程度仅限于电视上。
周晋为面无表情地拆他的台:“不是你买的?”
周宴礼理不直,气还壮:“要知道这么麻烦我就不买了。”
他也懒得继续看了,耐心彻底告罄,直接从周晋为手里抢过打火机,将其中一个点燃。
谁知道那玩意儿竟然开始转圈,转到后面还倒立转圈,跟特么加特林一样,四面八方扫射。
江会会吓了一跳。
不等她反应过来,周晋为已经将她护在了怀里。
从前总是隔着很远,闻见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如今却近在咫尺。
像是洗涤剂混杂着檀木熏香的味道。
清冽干净中又带着一点庄重雅正。
和周晋为这个人很像。
他同样也是衣不染尘,却又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仰望的存在。
江会会蜷缩在他怀中,有些局促。
他的怀抱远比他这个人看上去要温暖许多。她清楚的感受到那只放在自己腰上的手。
那样大,那样炙热。
江会会被他单手抱着,脸埋在他胸口。
那是最接近心脏的地方。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每次见到他,就心跳加快的原因。
它有一个更专业的名词——悸动。
好不容易等到烟花燃放结束,周晋为将手松开。
周宴礼不爽地过来:“你看不到我也被炸了好几下吗?你只管你老婆不管我?”
周晋为:“咎由自取。”
“靠!你特么说的还是人话吗?”
按照平时,江会会应该已经过来挡在二人中间劝架了。
可此刻,她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捂着胸口,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周宴礼见她这样,顾不得和周晋为继续吵架,急忙过去:“怎么了,心脏疼?”
周晋为也同样眼神担忧的看着她。
江会会只觉得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心脏又开始毫无章法的跳动起来。
始作俑者却丝毫没有察觉,甚至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温。
雪上加霜。
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穿上:“应该是太冷了,去边上吧。那里最起码有个东西遮一遮,不在风口。”
江会会说没事,她的身体的确没事。
至于心跳缓一会儿就好了。
她拿着仙女棒,递到周宴礼面前,让他给自己点燃。
周宴礼半信半疑:“你真的没事?”
“没事的,真的没事。”
周宴礼见她神色好像的确没什么异常,这才将打火机凑到仙女棒旁边,点燃。
先是一点微弱火光,然后变成绚烂漂亮的火花。
江会会将手拿远了些,在空中画着圈。
远处不时有爆竹声传来,她捂住耳朵笑着去躲。
周宴礼点了个不知道啥玩意的,往河里扔,结果只发出一阵闷响。
“蠢货。”周晋为淡声给出一个点评。他让他看上面的注意事项。
远离水源。
他倒好,直接往水里扔。
“你以为我特么想这么蠢吗,还不是被你的基因给污染了。”
周宴礼将所有的锅全推到他身上,周晋为也懒得和他争,牵着江会会的手让她远离周宴礼。
谁知道他待会又会做出什么蠢到没边的举动来。
周宴礼跟过去,攥着江会会的手让周晋为把话说清楚了:“什么叫离我远点?不是应该离你远点吗,谁知道你心里憋着什么坏。说实话吧,你刚才抱江会会压根就不是想替她去挡那些狗屁烟花,你就是想占她便宜是吧?”
周晋为眉头微皱:“你说什么?”
见他情绪终于有所波动,周宴礼反倒心情变好了许多:“我说你下流。”
眼见这两人又要开始了,江会会在中间劝他们,转移话题:“过年就不要吵架了。你看,对面有人放孔明灯,我们也去放一个吧。”
周宴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竟然冷哼一声:“这么多孔明灯,也不怕引发火灾。”
他倒是在这种时候有了点安全隐患。
虽然有,但是不多。
最后还是陪着江会会去放了孔明灯。
灯是周晋为去旁边的小摊上买的,江会会听到价格后,只要了一个。
她小声嘟囔,平时一块钱一个,现在居然翻了十倍。
周宴礼见她这样,笑道:“心疼了?”
她点头,是挺心疼的。
周宴礼啧啧摇头:“这还没在一起呢,就开始提前心疼他的钱包了,那以后在一起了还得了?”
江会会愣了一下,迟钝的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对情爱懵懂的年纪,一点异样都足够脸红耳赤,她慌忙解释:“不是这个心疼,我是觉得和平时比贵了太多,我”
周宴礼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摆明了要故意逗她。自然是她怎么解释都没用。
江会会只能去和周晋为解释,担心他误会。
“行了。”他将存放孔明灯的塑膜拆开,里面有个蜡烛样式的东西,估计就是驱动孔明灯飞起来的关键,“别逗她了。”
话虽然这么说,可江会会分明听出了他的声音里,同样也带着淡淡笑意。
她抿了抿唇,突然有一种,这俩人联合起来耍她玩的感觉。
想清楚这点后,她干脆放弃挣扎,认命一般地在旁边蹲下。
在古时候,人们会借助孔明灯,让自己的心愿飞到天上去。
传说天上有神仙,如果运气好,恰好飞到他们跟前,他们就会帮其实现。
即使科技发展至今,但这个习惯还是遗留了下来。
更像是一个寄托。
江会会拿着笔,在上面认认真真地写下了自己的愿望。
她让周晋为和周宴礼也写一个。
那两人明显不信这些,但还是接过笔,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心愿。
蜡烛燃烧,孔明灯逐渐升空。江会会问他们,许了什么愿。
周宴礼双手揣兜,不告诉她:“这玩意儿不是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也对,她居然忘了这个。
她笑眼弯弯地看着越飞越高,越来越小的孔明灯。
眼里有着对十八岁的憧憬,和未来的期待。
还有,心愿能达成的渴盼。
孔明灯不知飞向了何处,和上面的心愿一起。
——希望能和小礼,还有周晋为永远在一起!!!!^_^
——江会会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祝他们,得偿所愿。
第三十七时间
新年伊始, 江会会忙着到处走亲戚。
大部分人都在外地务工,一年见不了几面。除了叙旧之外,免不了互相攀比。
比车子比房子,比今年赚了多少钱。
这些妈妈明显都落下风, 于是只能比孩子。
江会会没想到妈妈竟然连她的比赛获奖证书和奖杯都能带来。
“这可是省级比赛, 那些参赛选手, 哪个不是名校里面掐尖的人。我们会会照样脱颖而出。”
此起彼伏的夸赞声:“看来咱们土窝窝终于飞出了一只金凤凰啊。”
“会会这孩子我从小就看好,听话懂事, 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
“会会啊, 啥时候有空给你几个表弟补补课, 他们那个成绩我看到就头疼。”
诸如此类, 年年如此,江会会都习惯了。
她找了个借口,躲到二楼去。想用手机给周宴礼发消息。
却发现那个群里已经有好几条消息了。
【周宴礼:「图片」】
【周宴礼:这是什么鱼?】
【周晋为:鲫鱼。】
【周宴礼:「那这条呢?」】
【周晋为:鲢鳙。】
【周宴礼:为什么这么小?】
【周晋为:扔回去吧, 它出生的天数应该还没你分数高。】
【周宴礼:靠,我特么真是多嘴问了。再和你说一句话老子跟你姓!】
大概十分钟后。
【周宴礼:「图片」】
【周宴礼:这是石斑吗?】
【周晋为:石斑是海鱼, 淡水河有海鱼?】
【周宴礼:不是说百川归海吗, 我在河里怎么就钓不了海鱼?】
这条消息做为群消息的结束语, 出现于半个小时前。
看来周晋为是真的懒得理他了。
江会会好奇他们在做什么,遂往群里发了条消息。
【江会会:你们在做什么呢?】
周宴礼估计正好拿着手机在玩, 所以消息回的很快,几乎可以说是秒回了。
【周宴礼:他大中午就约我出来钓鱼, 正钓着呢。】
【周宴礼:「图片」】
是一张他举着鱼杆,大马金刀跷着二郎腿的照片。
【周晋为:他大早上缠着我说无聊,我才带他过来的。】
哪怕隔着文字, 江会会也能脑补出他说这番话的语气。
肯定是冰冷,同时又带了点不屑。
她低头偷笑, 在亲戚面前的那些局促和不自在荡然无存。
【江会会:你们在一起,为什么还发消息交流?】
【周
依譁
宴礼:离得很远,他嫌我吵。】
后面配了个发怒的表情。
妈妈在楼下叫她:“江会会,下来吃饭了。”
她急忙应了一声:“来了。”
然后在群里回了一句:——我先去吃饭了,拜拜。晚点再聊/挥手
她说话一板一眼的,发个消息也是。
也太有礼貌了点。
周宴礼将自己刚才拍的照片放大看了看,觉得还挺帅。
这握杆的姿势。
啧啧啧。
他发了条朋友圈,还挺装逼的什么文案都没写,就发了一个鱼的emoji.
他微信好友挺多的,主要是因为前段时间不知道被谁挂在了学校的表白墙上,甚至还被搬运到微博。
据说是好几个几百万粉丝的博主,专门更新一些世界各地的帅气男高中生。
他的微信也是在那个时候泄露的。刚开始还不知道,以为是同学,就顺手确认了。
直到后来,好友申请上填写的信息越来越露骨,他才察觉到事情不太对。
这才关闭好友申请。
这条朋友圈发出去,下面点赞评论肉眼可见的往上涨。
【好帅啊,哥哥谈恋爱吗,我也在平江哦。离得很近。】
【翠泊湖??啊啊啊啊!!!!哪个区,我要去偶遇!!!】
【老大今天这鞋不错。】
【哥哥的手边好像缺了个人,缺了个我。】
【男的行吗?行的话我愿意当下面那个。】
“操!”周宴礼眉头都拧到一块儿去了,恨不得把这手机都特么直接给扔了。
周晋为刚好过来,看他这副模样。
“怎么了?”
他一脸戾气:“特么的碰到变态了。”
周晋为沉默片刻:“需要报警吗?”
“那倒不至于。”他按了按有些酸涩的肩膀,站起身,“你怎么过来了?”
“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
周晋为看了眼他桶里的那些,“这些还要吗?”
里头游的都是些还没巴掌大的幼鱼。唯一还算大的两条是他之前发在群里的。
估计真实目的不是为了问鱼的种类,而是为了显摆。
周晋为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没有戳穿。
此时那两条大鱼和一群幼鱼在里面局促地游来游去。
周宴礼嘴硬:“谁说它们是幼鱼了,兴许是侏儒呢,或者身体萎缩了。”
“”
他看他的脑子才是真正的萎缩了。
江会会不在家,父子俩只能自己先对付一口。
周宴礼家的冰箱是江会会趁给家里置办年货,顺便也给他给装满了。
里面食材应有尽有,营养搭配的很全面。
周晋为将中午钓到的鱼炖了鱼汤,又下锅煎了一条,另外做了几个简单的素菜。
今天这顿饭就算完成了。
周宴礼喝着鱼汤,感慨这是他过的最寒酸的一个节,他平时在家,几个厨师一人做好几道菜,那桌子都放不下。
周晋为抬了抬下巴,示意冰箱还有食材:“想吃的话自己去做。”一点也不惯着他。
周宴礼不满地放下筷子。
果然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是有区别的。
二十年后最起码还存在一点岌岌可危的父爱,二十年前连根毛都不存在。
话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吃了三碗饭。
江会会到家的时候,周晋为刚准备离开。
那时候天已经很晚了,盈盈被爸爸抱着,已经睡着了。江满还在嚷着明天要去大姑家。
妈妈让他安静点,别吵到别人。
江会会则走在最后面,看到迎面而来的周晋为,她脚步顿了顿。
前者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她刚要开口,妈妈在前面喊她:“还杵着干嘛,还不快过来。”
她忙应了一声,嘴巴无声的和他说了句再见。
进屋之后,妈妈神神秘秘的说:“听你方阿姨说,那个小男生好像挺有钱的,有几次他过来,还看他坐着豪车来的,好几千万一辆。开车的还是司机。”
江会会听完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江满在一旁嗤之以鼻:“好几千万?吹牛吧。”
妈妈说他:“叫你没见识,人家现在随便一幅画都好几千万勒。你给我好好读书,以后也买辆一模一样的知道吗?”——
江会会那几天一直很忙,忙着走亲戚。
好不容易稍微闲下来一点,却得帮楼下的阿姨当搬运工。
她最近在搞二手书生意,新收了一批,在前街的书店。江会会要做的就是去把书搬回来。
不白搬的,一天给她一百。而且工作时间很自由,什么时候搬完就什么时候下班。
周宴礼说:“你倒是什么工都打。”
“能赚钱嘛,反正也不是特别累的活。”她心虚地看了眼他怀里那摞书,比她手中的都高出快两倍了,“明明是我的工作,还每次都得麻烦你。”
“我都说了,只要别和读书有关,都可以来找我。小爷随叫随到。”话说完,他又嫌弃地皱了皱眉,“只是下次能搬点别的吗,我不光看书犯困,搬书我好像也挺犯困。”
江会会抿着唇,低头笑了起来。
她觉得不可思议,怎么能有人对学习抵触到这个程度。
去书店有一条捷径,从巷子横穿出去。
城中村巷子多,因为楼与楼之间间隔距离太近的缘故。
俩人边走边说话,到了拐角处,才发现路全被堵死了。
江会会看了眼挡住他们去路的那些人,染着红黄蓝绿紫的头发,穿着棒球服,脖子上挂了条银色的链子。
手里拿着棍棒。各个表情都凶神恶煞的。
江会会认得他们,之前在校外欺负过她,后来被周宴礼揍了一顿。
上次见面,好像还是在学校对面的面馆。
他们
江会会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强烈很强烈的不安。
她伸手攥着周宴礼的袖子,小声说:“我们走吧,往回走。”
周宴礼不明所以:“怎么了?”
她不说话,攥着他就要转身,结果刚转过去,发现身后的路也被堵死了。
那么窄的一条巷子,前前后后站了大概十几个人,每个人手上都拿着棍棒。
如果说刚才还在状况外,周宴礼现在也彻底看懂了。
这几个非主流是冲着他来的。
周宴礼嗤笑一声:“找我的?”
为首的那个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疤,恶狠狠地瞪着他:“老子这儿缝了八针,我今天让你缝八十针!”
周宴礼笑着点了点头,把外套脱了,往江会会怀里一扔:“行,既然是找我麻烦,那就和她无关了。”
“和她无关?你以为我这次带这么多人来是为了什么?”他笑容猥琐,眼神下流地在江会会身上来回徘徊,“我先揍死你,然后再玩死她。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周宴礼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江会会虽然害怕,但她不希望周宴礼和他们起正面冲突。
于是鼓足勇气,主动去和他们道歉,之前的事情是她的错,想要赔偿或者道歉都可以,大家可以心平气和的和平解决。
那人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和平解决?你以为我这么多兄弟过来是干嘛的?和你谈判的啊?”
对方笑容露骨:“要是怕的话,跪下来磕三个头,说爷爷我错了,然后从我裤-□□钻过去。再把那个学生妹留下。我们就放你走。放心,不玩死,就让哥几个开开荤。”
“我开你大爷!”
周宴礼目眦欲裂,直接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对方受到冲击撞到墙角,又狼狈地捂着肚子滑落。
周宴礼将书塞到他嘴里,塞不下也硬塞,嘴角都塞破了,终于堵住他那张满嘴喷粪的嘴。
他提着他的衣领,将人拎起来,闷声挥拳,一拳比一拳重。
那种拳拳到肉的声音听的人发颤,偶尔还伴随着骨头断裂的声音。
有人过去帮忙,他轻松躲开对方手里的棍棒,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抵在墙上,膝盖抬起,猛地顶向对方小腹。
他当然也受了伤,毕竟那么多人。
只是他好像不怕疼也不怕死一样,打架拼的就是胆量。
他胆子比谁都大。
江会会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想过去帮忙,可是知道自己去了也只会帮倒忙。
可让她一直这么看着,看着周宴礼挨打
她拿出手机想要报警,刚输入了一串号码,手机就被人抢走。
“还敢报警呢。嗯?”那人冷笑。
江会会不断后退,看着被扔到一旁的手机,她全身都在颤抖。她想去把手机捡回来,可那个人挡着她的路不让她走。
那种鲜血倒流的恐惧让她感觉如坠冰窟一般。
直到那声暴怒的吼声响起:“我操你妈的!!你给老子离她远一点!!”
然后江会会就看到自己面前那个人被踹飞了好几米远。
周宴礼跑到她面前来,握着她的手臂,神情慌乱到语无伦次:“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啊?怎么哭成这样,哪里伤到了?”
江会会摇了摇头,可不等她回答,周宴礼闷哼一声,弯下腰,眉头微皱。
江会会还没从恐惧中走出来,脸色仍旧是煞白的,她察觉出异常,问他怎么了。
周宴礼摇摇头,笑着说了句:“可能要稍微委屈下你了。”
不等江会会反应过来,他就将她压在了身下。
用自己的身体严丝合缝地将她护着。
江会会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能听见,能听见棍棒砸在他身上的声音。
他一声不吭。
江会会终于察觉过来他们是在做什么了。
他们在打他。
她突然就崩溃了:“我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我给你们钱,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
周宴礼捂着她的耳朵,明明声音已经虚弱到奄奄一息,却还笑着安慰她:“没事儿,别怕啊,小爷从小练出来的,很抗揍。”
江会会一直在哭,声音都哑了,她求他们。
她甚至试图将护着她的周宴礼推开。她也想,也想护着他。
像他这样,挡在他面前。
可是纹丝不动。他抱的太紧了,似乎早就察觉到她会有这个打算。
“靠,有人来了。”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有人发出一阵惊呼。
江会会终于能看见一点,她从那点缝隙往外看去。
男人平静的眼神,在和她对视上的瞬间,骤然就变了神色——
周宴礼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些人终于停了手。
有个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
男的,声音焦灼,担忧,恐慌。
谁来着?
他昏昏沉沉。
还有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声。
他能分辨清楚,是江会会。
听这个声儿,还挺有活力,中气也足,看来应该没事。
不错不错,没事儿就好。不枉费他挨那么多揍。
靠,就是挺窝囊。长这么大还没被揍的这么狠过。
模模糊糊中,那声音似乎又变了。
还是一道女声,只是好像从江会会,变成了其他人。
江会会的哭腔夹杂其中,越来越微弱。
甚至多出了回音,听着空旷,且不真实。
“宴礼?宴礼?”
“小礼。”
“宴礼?”
“小礼。”
“宴礼?”
“小”
“宴礼,你这几天去哪儿了。衣服怎么脏成这样。我前几天给你爸打了电话,他他估计也快到了。我知道你会不高兴,但你失踪了好些天,我和你姨父都很担心你。宴礼?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第三十八时间
周宴礼突然有一种溺水的窒息感。
耳边的声音渐渐小了, 他变得什么也听不清。
他感觉自己在一点点下沉,意识和肉-体同时下沉。
然后,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种仿佛梦魇一般的束缚令他感到心悸。
可当他睁开眼,却早已不在刚才的胡同里。
坐在他身旁的是小姨, 她正在和他说话:“你身上这衣服都脏了, 怎么全是灰, 赶紧去换换。这脸上也是。怎么才几天不见,就变得灰头土脸了?周宴礼,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发什么呆呢。”
周宴礼看着她, 整个声带仿佛被挤压了一样。
几天前他还抱过的小姨, 只会发一些简单音节的小姨,甚至还让周晋为换过尿布的小姨。
此刻就出现在他面前,和他说着话。
他看着面前这个小姨, 她是二十几岁的小姨,不是那个牙牙学语, 肚子饿了只会哭的婴儿。
他想说话, 想回答她。可是开口, 却只能发出干涩难懂的嘶哑声。
小姨看他这样,也急了, 满脸担忧:“是发生了什么吗,你和小姨说。”
周宴礼摇了摇头, 他尝试了好几次,终于完整地拼凑出一句话:“江会会,在哪?”
小姨眼里的担忧变成无穷无尽的心疼:“你妈妈如果在天有灵, 也不希望看到你为她难过的。”
在天有灵
在天有灵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江会会没死, 刚才他们还在一起,他和她说话,她也和他说话了,他们走在一起。
他去抓小姨的胳膊,笑道:“小姨,你是骗我的对吧。你在和我开玩笑对吧,江会会怎么可能在天有灵,她明明活的好好的。真的,我们刚才还说过话。”
他眼里还存在着一丝哀求的渴望。
似乎希望从小姨这里听来一个赞同的答案。
对,是的,江会会还活着。
他甚至开始在心里求老天了,哪怕让他死,让他下一秒就死,他也毫无怨言。
只要江会会活着,只要小姨点个头。
可小姨温柔地劝他:“宴礼,你要接受现实。你妈妈已经去世十六年了。”
他松开手。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什么狗屁去世十六年。明明刚才他还和江会会走在一起,他替她搬书,和她说话。
她还苦口婆心的劝他好好学习。
怎么可能。
她看上去身体那么好,哭起来中气十足。
所以周宴礼笑了,他说小姨,你又在逗我是不是。从小到大,你就总是捉弄我。把我养的兔子偷偷藏起来,告诉我死了,在我难过的时候又突然拿出来,说刚才是骗我的。
这次也一样对不对?
可是小姨的眼睛红了,她脸上并没有恶作剧成功的那种笑容。
有的只是心疼。
“宴礼,你不要这样,你妈妈她”
“骗子!”他突然歇斯底里的吼叫起来。
他站起身,踹破了门,走出去:“江会会是骗子,你也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她明明答应过自己,会长命百岁,好好活着。
骗子,骗子,骗子!!!
他一个也不信,他谁也不信。他要自己亲眼去看看。
江会会肯定还活着,她一定躲在平江的哪个地方。
不是在图书馆,就是补课学生的家里。
她什么工都打,可能现在和平时一样,在收银台打着盹。
小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宴礼,你现在这样要去哪?”
他要去哪?他要去车站,要去平江,要去找江会会。
他才不信那些狗屁言论,江会会怎么可能会死,她怎么可能会死。
怎么可能。
他一直闷头往前走,直到那辆黑色的轿车横停在他面前。
看着眼熟的车牌号,周宴礼的脚步顿了顿。
他看着从车上下来的男人。一身黑色西装,眉目深邃,此时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唯一一个熟面孔,让他觉得心安。
只是面前这个男人早已褪去少年的青涩,变得更加稳重更加内敛。
过于强大的气场令他看上去难以接近。
他的肩更宽了,个子也更加高大,站在周宴礼面前,还得垂眸看他。
那双深色的眼眸远比二十年前还要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二十二年,可以改变的东西太多。
现在的他更具安全感。
只是往那一站,就让人下意识想要依靠他,仰仗他。
所以周宴礼将他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爸我妈她”
“你小姨已经在电话里和我说过了。”男人面不改色,语气从容,“上车吧,我先送你回去。”
周宴礼摇头,他脸上的笑容带着苦涩:“你先告诉我,我妈还活着,对吧?”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而是看了他数秒之后,才淡声开口:“下个月是你母亲的忌日,哪怕你不想待在平江,也等那天结束之后再离开。”
最后的希望也彻底崩塌。
周宴礼不断后退,他双目无神地摇头:“你也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们联合起来一起骗我!”
他又跑了。
助理想要追过去,被周晋为伸手拦下。
男人从容地点了一根烟:“让他去吧。”
助理欲言又止:“可少爷现在这样”
他只说:“派个人跟着。”
“是。”
周晋为抽了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看着远处那个莽撞离去的身影。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一样。
有些事情,只有让他亲眼看到,才会认清现实。
他从不教他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因为知道他的性子。
只有等他亲自去做了,才会明白,该不该做——
周宴礼浑浑噩噩地坐上了去平江的大巴车,他知道,江会会一直在那里等着他。
她前几天还说过,她新学了几道菜,下次做给他吃。
她虽然不管做什么都很慢,走路也慢,说话也慢。但她承诺过的,就一定会做到。
所以他相信,相信她会将那几道菜做给他吃。
也相信她会好好活着。因为她答应过他。
她答应过他的。
周宴礼低下头,狠狠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不能哭,要是被她看到,又该笑话他了。
乘务员过来,关心地询问他需不需要什么帮助。从上车前就看他不太对劲,担心是哪里不舒服。
他摇头:“没事。”
刚擦干的眼睛,很快又蒙上一层雾气。
他死死咬着嘴唇,在心里埋怨这破车,他妈的连个暖气都不开。
里面冷到都起雾了。
他低下头,手指用力地掐进掌心,都流血了,可雾气还是越来越大。
最后凝结成水珠,一滴一滴,滴落在他的裤腿上。
周宴礼就这么一路忍着,坐了八个小时的车。
车辆停在站台,他一下车就按照记忆中的路线飞奔回家。
可沿途的建筑都变得好陌生。
图书馆没了,平江一中没了,她打工的超市也没了。
唯一多出来的,是家里后院的那座墓碑。
江会会的名字刻在上面。经过多少年的岁月洗礼,竟然泛起了陈旧的颜色。
周宴礼站在那里,一直站着。
他像是失去了活动能力的机器人,身上的所有关节都开始生锈。
怎么可能接受呢。
怎么可能。
明明今天还有说有笑的人,突然就变成了一座冰冷的墓碑。
它矗立在那里,面对他的恸哭也无动于衷。
不是的,它肯定不是江会会。
江会会看到他难过,不会这么冷漠的。
她会过来,会温柔地问他怎么了,会抱着他安慰,也会为了能让他高兴起来,答应他提的一切无理要求。
“骗我的对吧。”他低下头,喃喃自语。眼泪像下雨一样,疯狂地滴落进脚下的草坪。
他已经哭了一整天了,眼睛早就肿了。
一定是在骗他,她肯定躲在这里的哪个角落,等他哭够了,然后突然出现,笑着告诉他,刚才是逗他的。
肯定是这样,肯定是这样!!
所以周宴礼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每一个,每一个。
但是没有,都没有。
她能躲到哪里去,她的所有聪明智商都放在了学习上,其他地方迟钝地像头牛。
肯定是周晋为将她藏起来了,他在怪自己总是和他对着来。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这里没有,他就去其他地方找。
他去了姥姥家。熟悉的楼栋,被他爸买下之后一直维持着原状。
在附近飞速发展盖起一座座高楼时,这栋陈旧的房子显得格格不入。
周宴礼看楼下上锁的超市,玻璃门内,可以清楚地看见东西已经搬空了。只剩下一排排孤零零的货架。
明明昨天,这里还摆满了商品,玲琅满目。那些货物还是他一件件亲手码上去的。
当时江会会拿着货物单在旁边记录。
偶尔他会抽空取笑她,这货架这么高,要是他不在,她是不是还得搭梯子?
她红着脸小声辩解:“哪有这么夸张,我踮踮脚还是可以够得到的。”
周宴礼的脚步逐渐放慢。这里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他突然生起了一种退缩的情绪。好像只要将这扇门推开,他全部的希望都会化为泡影。
如果让它一直关着,是不是就能说明,这个希望它一直存在?
他犹豫地站在门前。
上面的对联还是新的。想来是每年春节,周晋为都会让人来这边打扫。
也或许,是他本人亲自过来。
周宴礼停留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将这扇门推开。
从前他住在隔壁,总能听见这所房子的吵闹声。
小姨的哭声,江满的呐喊,还有姥姥的骂骂咧咧。
从前觉得吵闹的嘈杂,如今却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屋子里的摆设依旧是熟悉的,干净整洁的仿佛上一秒还有人住过。
可毫无人气的冷清,却又不得不让他被迫接受。
这间屋子的确很长时间无人居住过了。
他捂着胸口,强忍着变得急促的呼吸。他伸出那只颤抖到毫无章法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推开。
他看着光滑的墙壁,还有窄小的书桌,以及写满了江会会名字的作业本。
它们真切地仿佛上一秒她还坐在这里。
可时间带来的陈旧感,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而绷紧的那根弦终于彻底断掉。
周宴礼崩溃地瘫倒在地。
那是一种亲眼看到希望后,却又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什么都没改变,一切还是原状。江会会死于十六年前的癌症。
他什么都没改变,什么都没改变。
他是个废物,废物,废物!!!!
那种熟悉的溺水窒息感再次涌上来。周宴礼因为情绪激动,缺氧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躺在江会会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这是她的房间。
他之前来过一次,他打架受伤,江会会趁家里没人,偷偷带他回来上药。
她看着他额头上的伤口,心疼地一直在哭,让他以后不要打架了。
当时周宴礼在想,她胆子可真小。还没指甲盖大的伤口,她都能心疼成这样。
但还是点头,说不打了,再也不打了。
他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
黄昏与夜晚的临界点,永远是人类感到最孤独的时间段。
他像是陷入了一个混沌看不清的世界,周围都是雾蒙蒙的黑。他想走出去,走出这种虚无缥缈的梦幻。
当他推开门,起伏的心脏又慢慢落回实处。
他看着坐在客厅里的男人,没开灯。
对方此时正一言不发地看着椅子上的外套发呆,那是江会会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给周宴礼买的衣服。
即使身处黑暗,男人仍旧像是一座屹立的灯塔。永远在周宴礼看不见归途的时候出现。
大约是听到动静了,男人回头。
深邃的目光,静静注视着他。
须臾,他把灯打开:“吃饭吧。”
桌上不知何时摆满了饭菜,周宴礼闻到香味了,都是他爱吃的。
可他毫无食欲,也没有丝毫胃口。
就这么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
看着那个男人。
他一开口,声音嘶哑的不像话:“你爱过我妈吗?”
这样的问题,他从前问过,但没有等来回答。
这一次,对方仍旧没有回答他。
只在沉默许久之后,告诉了他一个日期:“她已经离开我,5824天了。”
在她离开后,每一天,都比一年还要漫长。
他是按分,按秒熬过来的。
他心里的苦楚,他受过的折磨。又何尝比周宴礼要少。
第三十九时间
周晋为拖动椅子:“先吃饭吧。”
周宴礼的眼睛早就哭肿了, 身上那些伤还在隐隐作痛,不过穿着衣服,所以也看不出来。
他站着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周晋为不再催促他。
周宴礼终于收回视线, 步子像灌了铅一般, 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他看着桌上那些饭菜, 眼泪再次没有征兆地涌上来。
大年三十,因为他爱吃, 所以江会会单独给他做了这些。
周宴礼没说话, 低头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可是眼泪越抹越多, 像坏掉的阀门, 永远没有止住的时候。
周晋为倒了杯温水放在他手边。
他没有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劝他,或是倾听他的难过。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以一个沉稳可靠的父亲形象,陪在他身边。
屋子里很暗, 哪怕开了灯。
客厅逼仄, 就算再精心呵护, 二十多年的岁月不可能留不下一点痕迹。
这个房子也老了。
周宴礼的手紧紧按放在腿上,他也觉得一直哭很窝囊, 他也想忍住。
可就是忍不住,只要想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江会会这个人了, 他就难过。
很难过很难过。
到头来,她还是死于病痛的折磨。
“如果你不想待在平江,等你母亲的忌日结束后, 我送你出国。在那边待几年,混个学历, 之后你想做什么,只要别犯法,我都不会约束你。”
男人的声音浑厚低沉,像老旧唱片机。
周宴礼觉得,周晋为也变了。和二十年前相比,变的不光是他的年龄。
还有他这个人。
可他具体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变了。
那是一种千帆过境的淡然,淡然到对一切都无所谓,了无生趣。
二十年前的他虽然也没什么话,但偶尔也会开个玩笑。
可现在,周宴礼想都不敢想,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父亲身上。
这个气场强大,极具压迫感的男人。
周宴礼吃了一口饭,味如嚼蜡。
见他终于肯动筷,周晋为也稍微放下心来。
他从昨天到现在,一粒米都没进食过。
加上情绪过激,体能消耗的自然比平时更快。
他麻木地进食,双眼无神地盯着手中的筷子。
周晋为拿着烟和打火机出门了。
周宴礼清楚,这是他爸一直以来的习惯,他虽然抽烟,但从来不在他妈待过的地方抽。
譬如她家,譬如,她的墓地。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留在这边,而是去了平江的另一个家。
那个像吸血鬼古堡的地方。
周宴礼还记得那张床,还记得那个房间。
江会会在这里永远地闭上眼睛,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在这里打扫,他也在这里暗暗发誓,一定会救回她。
可是呢。
呵。
他就是个说到做不到的废物。
周宴礼笑了一下,眼眶又红了。
只是这次没有哭——
晚上,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像幻灯片一样,不停地闪回之前的画面。
江会会苦口婆心的劝他不要打架。江会会竞赛得了第一,拿着奖杯冲他偷笑。江会会一脸赞叹的夸他好厉害。江会会认真却又笨拙地陪他玩游戏
太多了。
这些鲜活生动的回忆就像是将他凌迟的刀片。
委屈,难过,和自责。
情绪一旦开始退潮,下一波只会比之前还要汹涌,将他彻底席卷。
周宴礼抿紧嘴唇,强忍着。
最后翻了个身,将自己裹进被子里,终于颤抖着恸哭起来。
他在外面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谁不爽也从不惯着,习惯用拳头来解决问题。
很少有人敢得罪他,谁让他有个有钱有势的爹。
这也就导致了,他的少年时期都是粗暴直接的。
少有像今天这样,哭的像个小孩子。
或许是实在放心不下他,小姨和姨父也从岛上找来了。
小姨甚至还带了一些她亲手煮的鱼片粥。
她笑着说:“我记得小礼最喜欢吃这个了,多吃点。”
他们每个人都对他小心翼翼的。
周宴礼没说话,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坐下,又开始发呆。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小姨看周宴礼这样,强撑着的笑也变成担忧。
吃完饭后,小姨在他旁边坐下,和他聊着天。
她什么都说,话题范围也很广。
但基本都是她自己在唱独角戏,周宴礼没有任何反应。
他像是被石化,更像是麻木了。
这和平时的他比起来,太反常。
他是个很活泼的孩子,话很多,也坐不住。小的时候甚至还被怀疑有多动症。
后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没有任何问题,单纯只是因为这孩子太皮了。”
小姨笑说:“在性格方面,你和你小满舅舅更像一点。”
罕见的,周宴礼在听到她的话后,稍微有了点反应。
他眉头皱紧,很明显的嫌弃。
小姨见状,松了口气,最起码还有反应。
她摸了摸他的头。几天没见,头发就长长了这么多:“你爸爸很担心你,虽然他嘴上不说。”
她收回手,轻轻叹了一口气:“小礼,不是小姨为你爸爸说话。我知道你对他有偏见。”
小姨离开后,周宴礼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
小姨的声音一直在他脑子里回荡。
他走出客厅,苍凉月色下,他看的很清楚。
院内的墓地,周晋为坐在那里,正温柔地抚摸着江会会的墓碑。
“小气鬼,最近都不来梦里见我了。”
“是不是觉得我开始变老了,所以不喜欢我了?”
“怎么办。我只会越来越老,我的会会却一直都这么年轻漂亮。以后会更加嫌弃我吗?”
“江会会,别这么对我。我好想你。”
小姨的声音还在周宴礼的脑海里回荡。
她说:“你母亲去世后,你父亲一直跨不过那道坎,几度精神崩溃。你肯定想象不到,像你父亲那样强大,且无所不能的人,居然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可是小礼,你要明白一句话,死亡最强大的力量不在于它能让人死去,而是在于让留下来的人不想再活着。他是因为你,才勉强支撑到了现在。”
从前总是质疑,他爸到底爱不爱他妈。
这个问题困住了年幼的他,也困住了现在的他。
可是现在,周宴礼却只觉得,自己的困惑有些可笑。
以周晋为那个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挑剔性格。
他不可能容忍自己去娶一个不爱的人。
周晋为走过来,早已恢复了以往的稳重严肃。刚才那个温柔至极的人,似乎只是周宴礼晃神后的幻觉。
他见周宴礼身上只穿了件薄毛衣,怕他感冒,让他先进去。
周宴礼站着没动。
他说:“我想给我妈上柱香了再进去。”
周晋为点头。他用打火机将香烛点燃,递到他手中。
周宴礼跪在墓前,举着香拜了三拜,然后站起身,将香插好。
墓碑上刻着,爱妻江会会的字样。
他还是觉得恍惚,不肯接受这个现实。
明明几天前,她还是一个鲜活的高中生。会说会笑。
怎么就变成了一座冰冷的,动不了的墓碑呢。
他弯下腰,心痛来得很莫名。
看出他的不对劲,周晋为拉着他离开。
不论是身高体型,还是在力气上面,他都不如他爸。
更何况他现在也没了挣扎反抗的心思。他颓败的,像是失去灵魂的傀儡。
周晋为将他带回房间,让他好好休息。
“这几天什么也别想,我不会让任何人过来烦你,好好休息一下。”
他点燃助眠熏香,放在桌上。
周宴礼低下头,没有说话。
周晋为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永远有一个依靠。”
男人的手掌宽厚,自周宴礼记事起,父亲好像很少这么亲密的对待他。
那个夜晚,周宴礼也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记得睡前,他在房间找到了江会会生病后的日记本。
那里面记录着,他从未知晓的另一个世界。
他爸一直竭力避开,不让他窥探到的世界。
那里充斥着病痛,折磨,还有死别。
——被派去山区实习,每天晚上都不敢上厕所。
周晋为知道后,请了半个月的假过来陪我。
可是他最近也好忙好忙哦,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他的正事。
——山区到了晚上就很冷,周晋为会提前为我暖好被窝,还会烧一大桶热水,让我洗澡。
这边的嬢嬢总是拿话打趣他,开他的玩笑。以他的脾气,他忍不了的。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后来我问他,他只是说,想到我以后还要在这里待两个月,和左邻右舍的关系好点总归是有用的。
他总担心他不在我身边时,我会被欺负。
——买了两条领带,一条给周晋为,另外一条想作为答谢送给师兄,因为对方帮了我很多忙。
周晋为知道后,直接把两条都戴上了。
他好幼稚,好爱吃醋哦。
没办法,这次就先顺着他,师兄的礼物下次再想办法吧。
——周晋为生病了,我去照顾他,最后反而是他带病给我做饭。愧疚ing……
——和周晋为一起过的第四个生日,我问他生日愿望是什么,他说希望江会会长命百岁。
好蠢啊,明明是他自己的生日,许的愿望却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而且每年都是同一个,不觉得很浪费吗。
算了,我的生日愿望就留给他吧。
——笨蛋周晋为,今天惹我生气了,我决定一个星期不理他。
——好吧,看在他表现良好,又是主动认错又是端茶倒水的份上,降为一天半。
——最近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说是癌症。当时坐在那里,如遭雷击。周晋为安慰我,现在医疗很发达,不会有事的。
有周晋为在,我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担心。
——他最近睡的时间越来越少,每天都在查阅各种资料。他给我找了好多医生,听说全都是来自世界各地,在相关领域非常有名的医生。我生病之后,他瘦了好多,甚至开始吃安眠药了。
——小礼是不是知道妈妈生病了,最近变得好乖好乖。也不哭了,还会用脸蹭妈妈。真乖呀,我家小礼。
——化疗很疼,很疼很疼,很多次都在想,干脆就这样死掉吧,死掉就不会再疼了。
可是想到我离开后,周晋为又会变得沉默寡言,孤零零的不爱说话。
而且小礼还那么小,我不希望他没有妈妈。我想再多陪陪他们,哪怕只是一个月,一天,或者,一个小时。
——护士姐姐告诉我,你老公今天又去楼道那里哭了,在你睡着以后。
明明在我面前一直都是一副稳重可靠的形象,会温柔地抱着我,温柔地安慰我,让我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笨蛋周晋为,难过就不要忍着呀。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也抓包过哦。你一定想不到,好几次,你以为我睡着了,所以握着我的手哭了好久好久。
其实我没有睡着,我也在偷偷哭哦。
不是因为化疗太疼而哭,是因为笨蛋周晋为在哭,所以我才哭的。
怎么办呢,以前从来不哭的人,那么坚强的人,却因为我变得这么脆弱。
我真是个罪人呀。
——希望周晋为不要难过,不要不开心,没有我陪在身边也要记得按时吃饭。
还有周宴礼小朋友,不许学爸爸挑食哦,要健康快乐的长大。
——我好喜欢周晋为啊,我好想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啊。
——最近连笔都握不住了,我可以感受到我的生命进入了最后倒计时。今天或许是回光返照,能自己坐起来。
如果有来生的话,我希望可以一直,一直,一直和小礼,还有周晋为在一起。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上天呀,求求你啦。
就原谅我这一次的任性吧,看在我也受了不少苦的份上^-^
第四十时间
原来, 她也在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那么怕疼,那么胆小,那么弱懦的一个人。
却比谁都坚强。
周宴礼的眼泪早就流干了,他哭不出来, 只有撕心裂肺的疼。
他想她, 想江会会。
那一觉睡得昏昏沉沉, 并不安稳。事实上,这几天周宴礼从未睡过一个好觉。
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醒着躺在床上, 双眼无神地看着天一点点变亮。
感受着外面的街道, 从冷清变得热闹。
上次挨揍的伤还在隐隐作痛, 他没骗江会会, 他的确抗揍。
哪怕受了伤,依旧能像个没事人一样。
模模糊糊中,他好像听到有人在他旁边说话。
充满担忧的女声问道:“怎么样, 烧吗?”
“三十六度八,正常。”答话的人语气相对冷静。
像是被魇着了, 周宴礼四肢发软, 整个人昏昏沉沉, 动弹不得。
他想要睁开眼睛,想看清他身旁的两个人是谁, 可无论怎么使劲,这具身体始终不听他的使唤。
好像不属于他。
他费力地挣扎了好久, 终于能动了。
“醒了,周晋为,他醒了!”少女语气激动。
周宴礼终于能听清, 这个声音
他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
以为又是做梦,以为又是幻觉。
可是这次, 他看见了站在床边的江会会,不是幻觉,应该不是幻觉。
他情绪激动地从床上起身。
江会会见状,急忙伸手去扶他:“慢点,先躺着。”
这一切太不真实,像是劫难之后,好不容易窥到生的希望。
以至于让人怀疑仍旧在梦中。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嗓子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
江会会似乎准备离开。
他慌乱地伸手去拉她,终于挣扎着发出了两个音:“不要”
声音嘶哑低沉。
江会会愣了一下。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抓住的袖口,而那只手,此时正剧烈地颤抖着。
因为极度的恐惧而颤抖。
她又慢慢坐回来:“我不走,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本来想去给他倒一杯水,却发现他眼眶红了。颤抖的不止那只手,还有他整个人。
他像是陷入巨大的恐惧当中,而她的离开,就是一切恐惧的源头。
江会会不清楚这几天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群人被警察带走后,救护车很快也来了。
可当他们重新回到巷子时,里面却空无一人。
她找不到周宴礼在哪,除了断掉的木棍,和散了满地的书。
这里找不到丝毫他存在过的痕迹。
这些天她和周晋为都快把整个平江给翻遍了,甚至连寻人启事都贴满了所有街区。
可就是没有一点他的消息。
江会会每天晚上都做噩梦,醒了就再也睡不着。
她从未如此恐慌过。担心他出了意外,担心他被人欺负。
好在,他还好好的——
周宴礼一直不说话,唯独那只手还死死攥着她的袖口。
他看上去好憔悴,肤色惨白,没有一丁点血色,黑眼圈也重,甚至长出了淡青色的胡茬。
和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周宴礼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江会会放轻了语气:“你这几天去哪了,我很担心你,我和周晋为”
她话没有说完。被周宴礼那个突然的拥抱给打断了。
他一直不敢确定这到底是做梦还是幻觉,害怕又会是希望后的失望。这些天来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次。
他没有那个勇气继续了。再来一次,他真的会崩溃。
可是这一次,他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
不再是冰冷的,虚无的。
周宴礼终于忍不住,抱着她,失声痛哭了起来。
江会会彻底愣在那里。
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哭的这么凶。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因为他的哭声而拧在了一起。
拧的生疼。
她的眼睛也红了。心疼地问他:“是哪里不舒服吗?我让周晋为去叫救护车了。小礼,没事的,不用害怕,我和他都会在这里陪你。”
周宴礼不说话,他第一次在江会会面前哭的这么窝囊。可这已经不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哭了。
他哭到失声,哭到缺氧,眼泪浸湿了她整个肩膀。
周晋为打完电话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周宴礼用力地将江会会抱在怀里,江会会则心疼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嘴里温柔地哄着:“不怕不怕,没事的,我们都在。”
周宴礼还在哭,泪水决堤,像个无助的孩子。
周晋为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进来。
他只是倒了杯水放在床边,并没有打扰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宴礼哭累了,居然就这么靠在江会会的肩上睡着。
周晋为将他扶回床上,盖好被子。又伸手探了探额温。
还好,没有发烧。
周宴礼刚才哭的撕心裂肺,江会会不知是被他的情绪给感染,还是因为心疼。
也开始哭了起来。
害怕吵醒周宴礼,她压低了声音,抽泣着询问周晋为:“他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会不会被欺负了。是那些人吗,他们的同伙?”
她越想越害怕,哭的更凶了,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能用手捂着嘴巴无声地哭。
周晋为拿来纸巾,在她面前蹲下,替她擦拭眼泪:“不用担心,我之前让人去查过,和他们有关的人都被警方提审了,现在人还在警局。”
她低下头,看向周宴礼的婆娑泪眼带着担忧。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周宴礼睡得很熟。
但他的手一直拉着江会会的袖子,怎么扯都扯不开。
没办法,江会会只能暂时将外套脱了。
不然没办法给他做身体检查。
她坐在外面等着,周晋为在里面陪他。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医生将床帘拉开。
好在没伤到筋骨,只是皮肉伤,而且他年轻体壮,恢复得也快。
刚刚给他上了药,躺个几天就没事儿了。
江会会松了口气,连忙和医生道谢。
医生说没事,让家属下去办理下住院手续。
周晋为说:“你在这里陪他,我去。”
护士先将周宴礼转移到病房,他那会还在睡。
因为不是什么重伤,加上最近床位紧缺,所以就没多余去占用资源。
这间病房是多人的,除了周宴礼之外,还有两个老人家,和一个小孩。
护士给他注射了消炎药,让江会会在旁边看着,病人如果有不良反应一定要及时按床头铃。
她点头,再次和护士道谢。
护士离开后,她在床边坐下,盯着周宴礼看了一会儿。
他还在熟睡中,眼睛很肿。
本来那双桃花眼的双眼皮褶皱就不怎么深,这会肿了之后,直接成丹凤眼了。
她叹了口气,是哭了多久,眼睛才能肿成这样。
周晋为很快就上来了,手里提着两份餐食。
他看了眼病床上还在睡的周宴礼,放低声音问江会会:“中途醒过吗?”
江会会摇头,声音同样放得很轻:“没醒,一直在睡。”
她看了眼他手里提着的东西:“买的什么?”
“午饭。”他走过来,把东西放下,取出一份拆开,“你今天什么都没吃,先吃点垫垫肚子。”
江会会垂眸:“可是我没胃口。”
“没胃口也吃点。”他语气温和,但态度强硬。
江会会找不到反驳的话,默不作声地接过他递来的筷子。
周晋为见她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轻声安慰道:“放心,医生都说没事。只是太累了而已,休养几天就好。”
江会会点了点头,安静地吃着手里的饭。
隔壁床的老奶奶一直往这边看,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
周宴礼睡相差,除了攥着江会会袖口的那只手一直没松开过,短短的一个多小时,他的睡姿不知道换了多少个。
周晋为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替了他盖了几次被子。
上一秒刚盖好,下一秒就被他掀开。
周晋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无力地揉了揉眉心,他发现自己最近的耐心和脾气都在逐渐趋于平和。
他再次替他将被子盖好——
周晋为和江会会一直从中午陪他陪到了傍晚。
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
太阳彻底落山,夜幕降临,床上那人才闷哼几声,缓缓睁开眼睛。
难得睡了个好觉,连梦都没做一个。只是觉得腰酸背疼,大约是后背的伤。
周宴礼是被疼醒的,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意识还没彻底从梦中醒来,身体遵从本能,他整个人猛地坐起身,视线朝四周看去。
直到看见江会会那张脸,他才惊觉这一切不是做梦。
喉咙一阵阵干涩,心脏也在隐隐作痛。
见他醒了,原本打算询问他现在感觉如何的江会会,再次被抱了个满怀。
只是这次周宴礼没有再哭。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她,像是担心她会随时消失不见。
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没人比他更清楚。
江会会玩笑一般的打趣:“力气这么大,看来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被单独晾在一旁的周晋为眉头皱了皱,罕见的声音带了些严厉:“医生说了,你要静养,先躺着。”
周宴礼听到声音,将头从江会会的肩膀上抬起来。
看见面前那张熟悉,却又年轻的脸。
周宴礼想到了他爸,还有那个日记本。
从前总是质疑他爸对他妈的感情。可他妈离世那么多年,他爸一直没有再娶,甚至于,身边连个异性都没有。
以他的身份地位,主动投怀送抱的数不胜数,他拒绝的态度和手段都很强硬。
警告没用,就让对方吃点苦头。
时间长了,自然没人再敢靠近。
自己只是和江会会相处了短短几个月,可他爸,是实打实的和她相爱了好几年。
小姨说,他妈刚离世的那段时间,他爸的精神几度崩溃,甚至服用了很长时间的抗抑药物。
算了,看在他爸也挺可怜的份上,他就大发慈悲,暂时不和他对着干了。
周宴礼听话地躺下,只是手一直没有松开。
江会会发现他回来之后就变得格外粘人,不管她去哪,他都要跟着。
甚至她去洗手间,他也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非得在外面等着。
隔一会儿还得叫她一声,听见回应后才安心。
周宴礼伸手扶着后腰,眉头皱的死紧。
怎么当时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回来这边后,他像是被人又重新揍了一遍。
他靠着墙,百无聊赖的等着,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摸到了一个冰冷而又坚硬的东西。
他愣了一下,把它拿出来。
是一个银色胸针,上面用碎钻和宝石镶嵌。
他左右翻看。什么玩意儿,怎么会在他的外套里?
疑惑被久远的记忆强行中断。
他突然想起之前在家里看到的录像。
江会会说,她的本命年生日礼物,想要上次看到的胸针。
镜头后的周晋为笑声愉悦:“我现在就让人把它订来。”
江会会打断他,一本正经:“生日礼物不能提前送的。”
“那就先把这个买了,生日礼物再送别的。”
她坚持:“不要,我想让它当成我的生日礼物。”
“好。”男人的声音宠溺,“生日想好怎么过了吗?”
她满是憧憬:“还有两年呢。到时候带上小礼,我们一家三口去度假吧。”
视频晃了晃,是他将镜头拿开了一些,大概是因为妨碍到他抱江会会了:“带他干嘛,去当电灯泡?”
“什么电灯泡!”她嗔怪地咬他的脖子。
他笑到双肩颤抖,妥协道:“行,带他带他。”
只可惜,她没能等来她的本命年生日,就去世了。
这个胸针自然也没能送出去。
周宴礼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
江会会从里面出来,他便将那个胸针递给了她:“这是周晋为送给你的。”
周晋为?
她好奇地伸手接过,他为什么突然送自己礼物?而且还让周宴礼转送。
明明他们一直在一起,想送的话,直接给她不就好了?
周宴礼补充道:“周晋为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啊?”江会会眼神懵懂,“我的生日还没到呢。”
“就当提前送了。”他静了几秒,突然喊她,“江会会。”
她抬眸:“嗯?”
“这句话是我替我爸我说。”罕见的,周宴礼也有这么正经严肃的时候。他学着二十年后他爸的眼神和说话语气,看着她,“江会会,二十四岁生日快乐,要开心,要平安,要健康,要幸福。”
周晋为没能送出去的礼物,他帮忙转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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