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时间
那天晚上周晋为留宿在他这儿。
自从知道现在的周晋为, 是二十年后的周晋为后。
周宴礼整个人的心态都发生了转变。
除了血脉的天然压制,还有他对他父亲的敬畏,都让他变得温顺了许多。
就像是孙悟空遇到了唯一能够制住他的唐玄奘。
周宴礼早上起床的时候,周晋为已经做好早饭。他给江会会发消息, 问她起了没。
他是知道她的生物钟的, 六点半准时醒来。所以他等到六点半之后才给她发消息。
果然, 那边很快就回了。
【江会会:起了,刚洗漱完。】
那就是还没吃饭。
【周晋为:我做了早饭, 过来一起吃吧。】
妈妈很早就出门了, 留了馒头和白粥在锅里。江满还在睡。
她想了想, 最后捏着手机回了个“好”
—
周宴礼看着满桌子的食物, 一看就是他爸的厨艺。
十八岁的周晋为厨艺一般,和二十年后的周晋为肯定是没得比。
只能说不难吃,好吃谈不上。
毕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家里有专门伺候他的厨师,用不着他亲自下厨。
后者不光为江会会洗手作了几年羹汤, 又亲力亲为地照顾了周宴礼几年。
周宴礼刚要动筷, 被周晋为那个淡漠的眼神吓退。
他放下筷子, 小声嗫嚅:“知道了,等人到齐了才能动筷。”
俨然一只被拿捏的暴躁小狗。
不得不露出并不存在的温顺一面。
江会会在外面敲门, 周宴礼过去将门打开,见她鬼鬼祟祟的跟做贼一样。
他随口调侃:“又来偷东西了?”
江会会脸一红:“我没有……我就是怕被看见。”
“怕被看见什么?”他继续调侃她, “怕被看见你来我家偷东西?”
周宴礼总是没个正形,但不管他怎么没正形,江会会都不会生气。
“楼里的住户开始说一些风言风语了, 说我和你走得近。总之还是避避嫌比较好。”
江会会换了拖鞋进来。
拖鞋是专门给她准备的。家里一共三双,两双四十几码的, 是周宴礼和周晋为的。其中那双被夹在中间的三十六码拖鞋,则是江会会的。
它看上去格外娇小,尤其是在左右两双鞋的对比衬托下。
周宴礼皱紧眉头,一脸不爽:“谁特么乱造谣?”
江会会看他这副神情,顿了顿:“你难不成还要去揍她们吗?”
毕竟是长辈,周宴礼还是懂分寸的,所以他说:“我去揍她们的儿子。”
江会会:“……”
“行了。”周晋为淡声打断,“过来吃饭。”
简单六个字,周宴礼半句反驳都没有:“好嘞。”
然后乖乖的坐过去。
江会会被他这个转变弄得愣了几秒。
然后才将目光移到那一大桌子的菜上去,有些惊讶:“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周晋为专门为她煮了面:“嗯,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比起米饭,江会会更喜欢吃面条,但家里人的口味都是偏米饭更多一些,妈妈也不可能单独给她煮。
偶尔几次,还是她用零花钱去外面买了挂面回来自己煮。
之前每次生日,她都非常希望妈妈能够给她煮一碗长寿面。
可别说煮面了,甚至没人记住她的生日。
家里,只有被爱的孩子才能吃长寿面。
周宴礼拿了个包子坐在那啃,看到江会会面前那碗面了:“这不是长寿面吗,我记得没人今天过生日啊。”
江会会愣在那儿,低头看了眼面碗。
周晋为说:“谁规定只有生日才能吃长寿面。”
他眼神温柔,让江会会把这碗面吃完:“吃了长寿面,就会长命百岁。”
这种哄小孩的话,居然有一天能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就像是……就像是在拿她当小孩哄。
江会会的脸再次毫无征兆的红了。
连她自己都发现了,最近脸红的频率越来越高,最好不要被他发现端倪。
她小心翼翼地吃面。
听他的话,将那碗长寿面全部吃完。
他摸了摸她的头,轻声低喃,像说给她听,又像说给自己听。
“会长命百岁的,一定会的。”
这个举动实在过于亲昵,可又显得这么自然。
仿佛在这之前,他曾无数次的像今天这样,用手温柔抚摸她的头发。
江会会甚至忘了脸红,怔怔的看着他。
周宴礼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碍眼,从桌上又拿了两个包子,自觉地去了阳台。
不继续在这里当电灯泡了。
周晋为轻笑:“怎么这么看着我?”
江会会迅速低头:“我……我只是被吓到了。”
“被吓到。”他微垂眼睫,“是厌恶吗,厌恶我的触碰?”
听出他的话里不易察觉的低沉,她急忙解释:“没有厌恶,只是有些突然。”
周晋为没有说话。江会会看不清他此刻是怎样的情绪怎样的表情。
事实上,她很少有看清他的时候。并非他总是在她面前隐藏自我。
而是他这个人就是那种喜怒不显的深沉性子。
这是由人的生活环境和经历所决定的。
改不了,很难改。
但江会会唯一知道的一点,他的情绪始终稳定,他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动怒或是生气。
所以现在,一定是她刚才的话不对,所以惹得他难过了。
她第一反应就是道歉,甚至认为口头上的道歉没有诚意,主动将脑袋伸过去:“要不然……你再摸几下。”
这样羞耻的话让她亲口说出来,可见鼓足多大的勇气。
甚至连藏在袖口之下的双手,都因为紧张而握紧了。
可迟迟没有动静,坐在她对面的人,似乎是忽视了她。
这让江会会羞耻之余,又多了些尴尬。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正好对上一双幽深的眼。
他并没有忽视她,而是一直看着她。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
往日清冷淡漠的眼睛,这会却好似掺杂着数不清的复杂情感。
可是这些复杂的情感,最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以自己对他的了解。
江会会又想,兴许自己并不了解他呢。
在她看来,周晋为本身就是一团难以揣摩的雾。
因为刚才的动作,她松软的长发垂落下来一缕,周晋为伸手替她重新挽在耳后。
她的发质很好,发量也多,没有因为不断的化疗而变得干枯稀疏。
面前那张脸,乖巧漂亮,皮肤白的见不到一点瑕疵。
没有被病痛折磨到脸色发黄干瘪。
他笑了笑:“江会会,你别这么好。”
他刚才的动作无比亲昵,甚至在离开时,手指有意无意地从她脸颊轻轻擦过。
微凉的指尖,却灼的她心脏颤栗。她好奇抬眸,没听懂他的话:“什么?”
他说:“你这么好,我会更加舍不得离开。”
他要离开吗?回帝都?
也是,他老家本来就在帝都,他终归是会回到那个地方的。
江会会一直都明白,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身份和距离的差异都过于悬殊。
她也从未做过灰姑娘嫁入豪门的梦,也没想过要靠嫁人来为自己换取一个优渥的生活。
只是因为……他是周晋为而已。
她不舍得他离开,也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周晋为而已。
和他的身份背景毫无关联。
这次鼓起的勇气是刚才的一百倍,她眼神不舍的挽留他:“可以……先别走吗?最起码,等到高考结束后。”
那个时候,她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走出这座小县城。
周晋为其实想开个玩笑逗逗她,问她这么舍不得他吗。
可看到她的眼神后,他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不管是十七岁的江会会,还是二十三岁的江会会,永远都藏不住秘密。
那股悲伤再次萦绕上来,周晋为只能狼狈地移开视线。
因为再多看一秒,他克制隐忍的情绪就会溃不成军。
她用不舍的眼神挽留他,眼底呼之欲出的爱意,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可周晋为却看得一清二楚。
这种感觉无异于在将他凌迟。
他比任何人都不想离开。
“好。”在她恳求的注视下,他点了点头,声音低哑,“我不离开。”
江会会心满意足的笑了。
周晋为看着她的笑,心脏又开始疼了,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握着他的心脏生拉硬拽。
疼啊,江会会,真的很疼。
你不要这么好。
你的每一分好,都会具象化成一把把刺向我心脏的利刃。
太疼了。
周而复始的循环,绝望在加深,爱意也在不断加深。
阳台外的周宴礼冻到受不了,哆哆嗦嗦的进来:“不行了,外面太特么冷了。”
——
吃完饭后,碗是周宴礼洗的。
江会会鬼鬼祟祟的过来,又鬼鬼祟祟的回去。
江满还在睡,她把书包拿出来,看了眼时间,想了想,还是过去敲门,提醒他:“江满,快迟到了。”
里面传出一阵暴怒声:“烦死了,别吵我睡觉!”
既然如此,江会会也没有继续管他。
反正迟到被罚的也不是她。
她才刚出去,就看到站在外面的周晋为和周宴礼。
二人身上都穿着校服,相似度百分之八十的长相,甚至连身高体型都相差无几。
区别最大的应当是二人身上的气质。
一个矜贵清冷,一个痞里痞气。
周宴礼皱眉往里看:“那傻逼凶你了?”
江会会觉得自己如果真的点头,他很有可能会二话不说就往里面冲,直接踹开江满的房门,将他按在地上猛揍一顿。
所以她摇头说没有。
周宴礼不信:“我都听到了。”
“不用理他,他待会去学校以后,会有人罚他的。”
周宴礼挑眉:“谁?”
江会会抿了抿唇,小声提醒:“他们班主任很凶。”
周宴礼眼神茫然:“这关他班主任什么事?”
江会会:“……”
周晋为说:“你直白点告诉他,他的理解能力比你想象的要差。”
周宴礼虽然不爽,但面对他爸,他就算是一只凶狠的猛兽,也能瞬间变成被他爸捏着脖颈不能动弹的小猫。
他不敢吱声,默默地看着江会会。
后者告诉他:“他如果迟到,他的班主任一定会处罚他。”
周宴礼茅塞顿开:“最好罚死这傻逼。”
周晋为眉头微皱,低声喊他的名字:“周宴礼。”
后者立马认怂,闭上嘴。
他爸不许他说脏话。
三人走到公交车站,周晋为说:“这段时间我会给你找几个补课老师。”
不是和他商量的语气,而是单方面下了决定。
周宴礼一听这话,如临大敌:“怎么又找……”
江会会好奇:“又?周晋为之前给你找过吗?”
她怎么不知道?
周宴礼卡了壳:“啊?那个……”
在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周晋为从容开口:“嗯,找过。”
他并没有撒谎,的确找过。
至于是什么时候找的,江会会没有问,他也不需要多余去答。
这个问题并没有被深入的铺展开。
江会会只当是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找过,所以她才不知道。
那几天周晋为一直住在周宴礼家,加上他又转了班,这就直接导致,他们三个几乎形影不离。
学校里早就有流言传出,其中不乏男生的造谣,和部分女生的酸言酸语。
甚至还有人去了占彤面前挑拨离间:“江会会明知道你喜欢周宴礼,还和他走那么近,她该不会是故意的吧?真绿茶。还说什么亲戚,我看就是借口。她这么穷,会有这么有钱的亲戚?周宴礼一件外套都好几千了。”
占彤白了她一眼,拿她当苍蝇一样,不耐烦地驱逐:“少在我这儿做这种嚼舌根的事情,就算他们不是亲戚,就算周宴礼喜欢她,那也是她值得。我要是个男的,我也喜欢她。”
那女的见她油盐不进,骂了句脏话,不爽地走了。
她走后,占彤拿出空气清新剂在自己的座位附近狂喷,嫌她污染了这里的空气。
恰好江会会交完作业回来,看她不停地拿着空气清新剂在那儿喷:“怎么了?”
占彤把盖子合上,东西扔回进抽屉:“碰到个晦气的家伙。”
她见她手里拿着一张纸,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吗?”江会会递给她,“这是体育生的训练时间和项目。刚才去交作业的时候班主任给我,让我顺便拿过来。”
占彤粗略扫了一眼,弹跳练习、跳栏架练习、俯卧撑练习。
她的目光被最下面的腰腹肌练习给吸引。
双眸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下流的光来:“我可以去观摩吗?”
腹肌啊,那可是腹肌啊!!!周宴礼的腹肌!!!帅气男高的腹肌!!不看白不看!!!
江会会看了眼她嘴角的口水,沉默片刻,想要提醒她,又觉得可能会弄得她尴尬。
于是她干脆视而不见。
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只不过他们训练的时候我们可能在上课。”
占彤明显感觉到唇边有什么东西流出,她随意的用袖子擦了擦:“没事儿,我可以翘课去看。”
比起上课,还是看帅哥的腹肌更重要。
只是在训练之前,周宴礼还有一件更加迫在眉睫的事情,那就是班主任分配给他的辩论赛。
原本江会会想着请假去看现场版,顺便给他加油打气。但因为下午的课是化学,需要做实验。化学老师指名了要让她和周晋为上台帮忙。
这两个分别是化学的第一第二名。
让他们来,老师更加放心。
如果换了别人,一个不留神,别把教室给炸了。
占彤非常有先见之明的逃课去了。
实验做到一半,占彤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扶着门喘气:“不好了,周宴礼他……他和对方一辩打起来了。”
想到那个场面。
用打起来似乎不太贴切,应该说是对方一辩单方面挨揍。
周晋为目光平静,是他早就预想到的结果。
不知道他这个烂脾气到底是随了谁。
周晋为摘下手套,直接出了教室。
收拾烂摊子去了。
第五十二时间
周晋为过去的时候, 教导处内一站一坐。
坐着的那人鼻青脸肿,旁边有人正在给他擦药,看穿着应该是校医。
而站着的那个学生,穿了一身辩论赛选手的制服。深黑色的西装, 却没有半分肃穆庄重, 他身上似乎自带那种玩世不恭的野劲。
不管穿什么都压不住。
班主任眉头皱得很深, 让他赶紧把家长叫来,周宴礼都不为所动:“要罚就罚我, 让我家长来做什么?”
班主任恨铁不成钢:“你打伤了同学, 人家的家长现在马上就到了。你以为对方能饶了你?”
“大不了让他揍回来, 我怎么揍的, 他就怎么揍回来。双倍都行。”
周宴礼浑然不在意的散漫,显然并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儿。
他揍了别人,别人再揍回来。
两清。
周晋为恰好全部听到, 他皱着眉头推门而入。目光平静的在周宴礼身上扫过。
对方瞬间就怂了,心虚地移开目光。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强硬。
班主任之前给周宴礼办理入学申请的时候, 是周晋为给的身份资料。
他也是在那次得知, 二人是兄弟关系。
理所当然的认定他此番过来, 是为他解决这次祸端。
班主任欲言又止:“最好还是让他的父母过来。”
周晋为语气从容:“有什么您可以直接和我说。”
周晋为虽然刚成年,可他内敛沉稳的性格, 以及处事手段,都很难让人将他与他的真实年龄挂上钩。
包括班主任, 也很少拿他当小孩子看待。
所以当他说出这番话时,班主任也只是稍作沉吟,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讲给了他听。
辩论赛进行的中途, 不知什么原因,周宴礼同学突然翻过桌子, 将对方辩手从椅子上扯了出来。
按在地上一顿猛揍。
全部听完后,周晋为再次看了周宴礼一眼。
后者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不敢和他对视。
身体诚实,嘴巴却还在逞强:“不管我说什么他都找各种话来反驳,我一时火大就……”
周晋为淡声询问他:“你以为它为什么叫辩论赛?”
他小声嘟囔:“我也不知道啊。”
对方的家长很快就过来了,看到自己宝贝儿子被打成这样,一直要求校长严惩。
周晋为让周宴礼去和对方道歉。他一开始还不肯,周晋为的脸色当即就阴沉下来。
周宴礼瞧见了,害怕到心脏一紧。
哪里还敢继续嘴硬,不情不愿地对和对方弯腰道歉。
“对不起,今天的事情是我太冲动了。”
歉道了,周晋为让他先出去,剩下的他来解决。
熟悉的场面,周宴礼早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
他以前惹事,都是这一套流程。他先道歉,然后他爸就会让他出去。
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道歉,之后的烂摊子不用他来操心。
他爸会帮他收拾。
很显然,这次犯的事不算大。因为周晋为很快就出来了。
周晋为没有看他,开了门之后直接离开。
只是在经过他身旁时,声音低沉的命令:“跟我过来。”
按照流程,现在该关他禁闭了。
至于这次关多久,周宴礼心里也没什么底。
希望别关太久了,对他来说,让他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不能出去,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这次周晋为并没有走太远,而是在一间空教室前停下。
他慢条斯理地点了一支烟。
十八岁的周晋为对烟没什么瘾,说戒就戒了。
可四十岁的周晋为不同。
江会会离开的那几年,他每日都是靠烟酒和安眠药度过去的。
烟酒能够短暂麻痹他的神经,让他稍微缓解刺骨剜心的痛。
他其实是个抗压能力很强的人,心理承受力也比绝大部分的人都要强大。
但眼睁睁地看着挚爱如同一朵鲜活的玫瑰,从盛开到衰败的过程。
再强大的男人也会崩溃。
并且,她走的并不轻松。
那么胆小的女孩子,那么怕痛。可是那一年,她却比谁都坚强。
明明已经疼到开始上止痛泵了,却还是乐观的许下今年的生日愿望。
她双手合十,在烛光之下,她瘦削的脸颊甚至可以看见骨头的轮廓。
她笑着说:“希望能再多活一段时间,我
不想错过的小礼的成长,也希望可以再多陪周晋为一段时间,”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都是幸福的,唯独那一年,疾病破坏了这一切。
每次回想起那段时间,周晋为都会陷入长久的自我折磨当中。
他觉得是自己能力不够,是自己太过废物。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却无能为力。
江会会刚走的那一年,他无数次生出轻生的念头。
可是每一次,都会被婴儿房里的哭声给打断。
他还那么小,什么也不懂。已经没有了妈妈,他不能这么自私的让他连爸爸也失去。
于是周晋为想,干脆再等等,再陪他两年。最起码等到他能记事再离开。
他投入到工作中去,给他赚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凭借烟酒让自己忘却痛苦。
可记忆太过深刻,伤痛像是用刀刻进了骨骼里。
它一直都跟随着他,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不分时间。
他也成了心理咨询师的常客。
——
这样的习惯,一直遗留到了现在。
他点燃手里那根烟,眼神却看向了窗外,那是学校的花坛。前世他和江会会定情的地方。
他语重心长:“宴礼,你一直这么冲动易怒,怎么保护妈妈。”
周宴礼大概在他沉默的那段时间里,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闷声闷气的说:“我以后会慢慢改的。”
周晋为吸了一口烟,灰白色的烟雾从他刚刚拉开的那扇窗户传出:“没有时间了。”
周宴礼好奇,刚要开口问他什么没有时间了。
可他抬起头,看到周晋为那双满是哀伤和不舍的眼时。
他顿时明白了。
那场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二人都没有再开口。直到周晋为抽完那那支烟,他拿出几张名片递给他:“妈妈生病后,记得将这些东西交给周晋为。”
周宴礼低下头,看着上方的职位介绍。
都是某某医疗研究所的骨干。
他满脸疑惑:“这些……”
周晋为让他放心:“你到时候交给他,他会明白的。这些人,他有办法联系上。”
从前的每一次循环,他始终在相同的时间点离开。
他没办法拯救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什么。
在他离开后,因他发生改变的事情都会慢慢归于原位。
侥幸剩下的,也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想,周宴礼的到来或许就是希望的曙光。
身为父亲,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他相信他能把一切做好。
周宴礼眼眶有些湿热,他低下头,将那些名片攥紧:“那你呢,我们……还会在见面吗?”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温和:“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见吗?”
等江会会赶去教务处的时候,那里已经没了周晋为和周宴礼的身影。
听说事情解决了。
再次见到他们,是在放学后。
原本江会会的神情还很忐忑,担心周晋为会对周宴礼动手。
可看到二人的神态和外在都没有什么异样。她稍稍松了口气。
然后又沉着一张脸去批评周宴礼:“我都听班主任说了,这次是你不对。”
后者摊手耸肩:“我知道错了,刚才还和对方道了歉。”
她问他:“那下次还会再犯吗?”
周宴礼摇头:“不犯了,肯定不犯了。”
他答应的未免太快,正所谓事出反常必妖。
但既然他能够有这样的认知,就说明是个好的开始。
三个人乘坐公交车回家,周宴礼却借口说作业忘带了,要回去拿。
“你们先回吧。”
江会会低头看时间,还早:“我在这里等你。”
“没事,不用等我。我那桌子乱得要死,我还得找一会儿。”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江会会看着他的背影迟疑片刻,还是周晋为过来,主动接过她手里的书包。
恰好车辆到站,他说:“走吧。”
她回了神,对上他的视线。
而后点了点头,跟着他一起上了车。
这个点车上还有位置,不过都是分开的单座。江会会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坐下后,发现周晋为就在她面前停下了。
他站在那里,伸手拉住头顶的扶手。
正是下班放学的高峰期,待会路上肯定堵车,最少一个半小时才能到。
江会会看了眼不远处的空位,她伸手戳了戳他,轻声说:“周晋为,还有位置。”
他垂眸看她,眼带笑意:“不用,我站一会。”
适龄的少男少女,身上穿着同一所学校的校服。一个坐一个站,一个抬眸,一个低头。
一个乖巧,一个沉稳。
在旁人眼中,明显就是一段充斥着暧昧和青涩的纯爱。
周晋为单手握着扶手,左肩上挂着两个书包。
一粉一黑。
他的目光始终都放在江会会的身上。她坐车很容易睡着,今天也不例外。
脑袋无意识往一旁偏。
就快靠到旁边人的肩膀时,他伸手托住。让她枕着自己的手睡。
她睡得太熟,这样都没醒。甚至和刚才相比,好像睡的更安稳了一些。
脸颊在他掌心蹭了蹭。
周晋为眉眼温和,目光一刻都不舍得从她身上离开。
哪怕因为堵车,不时的急刹。车子内部摇晃剧烈,但他始终都将自己那只手保持纹丝不动的平稳。
让她能够睡个好觉。
甚至还有人拿出手机悄悄拍下了这有爱的一幕。
少男少女的恋情总是美好的,在最美好的年纪,感情真挚,横冲直撞。
——
那天晚上,周晋为照常留宿在周宴礼家。
隔壁一直有欢呼的声音传出。
多亏了隔音效果差,他们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江满的学校多放半天,妈妈去接他的时候顺便带他去了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和玩具。
也没有忘记江会会,顺手给她买了几瓶牛奶。
妈妈说这是核桃奶,补脑的:“你马上就要高三了,多喝点补脑子。”
两边的对比,差异明显。
但江会会什么也没说,她点了点头:“谢谢妈妈。”
早就习惯了,无孔不入的偏心。甚至麻木的接受。
虽然难过在所难免。
吃完饭后她回到房间,准备看会书。
手机响了几声,消息是周宴礼发来的。
——我们要去超市买点东西。一起去?
江会会回绝道:——你们去吧,我要学习了。
周宴礼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放过她,压根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在外面等你,快点换衣服。
江会会盯着手机里的消息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妥协般的垂下肩膀。
她换好衣服出门,他们两个人果然等在外面。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周宴礼都开始拿手机玩游戏了。
看到她出来,他将手机锁屏,往兜里一揣:“走吧,大小姐。”
他们没有去楼下的小超市,而是去了稍微远点的沃尔玛。
刚进去,周晋为取了一个购物车,周宴礼借口肚子疼,先溜了。
于是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江会会神情担忧:“怎么感觉他好像一直在躲你。”
刚才在公交车站也是。
周晋为云淡风轻的笑了笑:“有吗?”
旁人不时有人经过,他担心她被人撞到,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江会会猝不及防,没站稳,栽进他的怀里。
温暖宽厚的怀抱,源源不断的给予她所缺失的安全感。
她怔住,想从他怀里离开:“对不起,我没站稳。”
他却伸手,揽过她的肩:“就这样吧,人太多了,容易被撞到。”
江会会再次愣住,因为他的拥抱。
周晋为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他搂着她,两人缓慢穿行在货架之中。
碰到想买的,他会停下来:“我记得你房间的台灯好像坏了,这个怎么样?”
她抬头看了一眼,灯很漂亮,只是价格有些吓到她了。
周晋为却笑着将台灯放进购物车里:“怕什么,今天有人买单。”
江会会知道,他口中的“有人”,指的是他自己。
接下来拿的所有东西,都是买给江会会的。
她喜欢吃的零食,她喜欢的拖鞋,她喜欢的玩具。
总之一切她喜欢的东西,他通通都买了下来。
而他的那只手,始终都揽着她的肩膀,没有松开过。
在外人眼中,他们俨然是一对登对的情侣。
出众的颜值和外型,青春洋溢的年纪,都让人不由自主的多看两眼。
后来结帐的时候,江会会看了眼收银台屏幕上方的数字。
她在心里从小数点往前数:“个、十、百、千、万……”
她惊讶到目瞪口呆,显然想不到逛个超市能花这么多钱。
明明他们也没买多少。
出了超市后,仍旧没有看到周宴礼的影子。
周晋为说不用等了,他如果不在洗手间,肯定也去了别的地方。
以他的性子,不可能安分的待在同一个地方很久。
江会会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只是她心中仍有疑虑,觉得今天的周宴礼好像格外反常。
与其说是在特意避开周晋为,更像是在为他们空出独处时间。
恰好经过一个花店,江会会往里看了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而已,还是被周晋为注意到。
他走进去,选了一个盆栽,直接买下来:“你的房间朝向不太好,放点绿植进去能净化空气,每天看着,心情也会变好。”
江会会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她好奇地看着那个盆栽:“这是什么花?”
“勿忘我。”他说,“话语是永恒的爱。”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花名和话语都很浪漫。
勿忘我,永恒的爱。
他笑着说:“花代表我,它在,我就会一直在。”
她听到他的话,脸颊再次不争气地红了。
她握紧了花盆,心脏悸动到她快要喘不上来气。
她紧张局促,又难以抑制的……满足。
江会会其实早就确认好了自己的心意,她想找个合适的时间回答他。
关于上次他提出的那个问题。
——和我谈恋爱好不好。
或许,她早在很久之前就喜欢上他了。
从他们一起放烟花的时候,从他一次又一次救她于危难的时候。
“那是亚月山?”他停下脚步,视线所在的,是城市角落最高的那座山峰。
平江市虽然地名里有个“平”字,却并非是平原,这里也有山。
江会会点头:“听说那里的日出特别美。”
周晋为问她:“你去那里看过吗?”
她摇头,神情失落:“没有,我是听占彤说的。”
她看着那座山峰,清澈透亮的眼睛里带着向往和憧憬。
在听到好友口头描绘出的景色时,她一定满是羡慕。只可惜,她的家人不可能通情达理到会满足她这个在他们看来有些不可理喻的请求。
“为了看个日出,跑去山上坐一夜,脑子有病?”
江会会早就提前猜想到了妈妈的回答,所以她不用问。
周晋为说:“你今天有空吗?”
她一愣:“什么?”
他垂眸轻笑:“去看日出吧,今天。”
好像是一个梦了很久的梦,突然被告知可以实现了。
江会会除了愣怔,就是惊喜。
“今天就去吗?”
看出她脸上的雀跃,周晋为眼底的笑也浓厚了几分:“嗯,今天去。”
江会会只是稍作沉吟,就点头同意了。足以可见她想这一天想了多久。
按照她以往的性格,一定会有诸多顾虑。
万一妈妈追问起来怎么办,万一妈妈不让她晚上出去怎么办,万一被妈妈发现了怎么办。
可这一次,跃跃欲试的兴奋和喜悦抵消了恐惧。
以及还有……揣揣不安的心动。
占彤不光只和她说了日出的美景,还告诉她,和喜欢的人一起看日出,会长长久久的相守在一起。
很幼稚的言论,她当时并没有当真,只觉得荒谬,估计又是谁信口胡编出来的。
可今天,她却虔诚的像是寺庙里最忠诚的信徒。
希望是真的。
最好是真的。
拜托了,一定要是真的。
提前将东西放到周宴礼的家里,打算等晚点了再偷偷拿回去,不然被妈妈发现,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空手空脚的回去,和妈妈说,今天要去占彤那里学习。应该会学到很晚,今天就不回来了。
妈妈虽然相信她,可毕竟是一整晚,她又是女孩子。她难免不放心,于是拨通了占彤的号码。
好在江会会提前和她知会过,这才没有露馅。
和学习有关的事情,妈妈通常都会比较宽容,甚至还给了两张二十的纸币,让她买点吃的,晚上也不要学到太晚,身体最重要。
从家里离开后,她只看到了周晋为:“周宴礼呢,他不去吗?”
周晋为摇头:“他去打球了。”
“可……”她欲言又止。
周晋为说:“他坐不住的,就算去了也没耐心等。”
这话好像也是事实。
“走吧。”他再次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江会会也顺理成章的跟着他走。
不论是注意力,还是她的脚步。
他们坐缆车去了山顶,上面有帐篷,可以租借和售卖。
因为价格普遍较贵,所以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租借。
但租借的帐篷都是循环使用的。周晋为用不惯别人用过的东西,所以他买了两个。
他亲自动手搭建好,那时天还没完全黑。旁边有烧烤摊,以及一些其他的摊位。
在等待的时间里,周晋为带着她四处逛了逛。
她戴着会发光的发卡,表情俏皮的问他:“好看吗?”
他眼神流露温柔的爱意,同时还夹杂着一丝更为复杂的情绪。
其实他一整天都时常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来。
只是江会会看不懂。
像是需要破解的摩斯密码。
后来她才弄懂,那是一种绝望的不舍。
一路走一路逛,她的头上戴满了漂亮的发卡。
只要她多看了某样东西一眼,他都会直接买下来。
她站在周晋为面前晃动脑袋,她说:“你看,我的脑袋都快抬不起来了。”
他也在笑:“不喜欢吗?”
喜欢啊,很喜欢。
她那双笑眼亮晶晶的,比天上的任何一颗星星都要璀璨。
山顶甚至比街市还要热闹,这个点依旧人来人往,应该都是为了等待日出的游客。
摊位之间距离很近,人流也全都集中在一起。摩肩接踵。
江会会像个探知欲旺盛的小孩,不管看什么都是新奇的。以往虽说从占彤的口中听过无数次,可这还是她第一次过来。
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热闹,她满脸新奇。
直到右手被握住,力道由轻转重,最后紧紧握住,十指相扣。
像是在试探。
确认她不抵触自己的触碰后,他放心大胆的将她握住。
江会会怔在那里,抬头看他。
他告诉她:“牵着不容易走散。”
很合理的一个借口。
可他又在后面补充一句:“其实是我想牵你,可以牵吗,江会会。”
江会会觉得他真是犯规,明明知道她不会拒绝,还故意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声音,连名带姓的喊她。
传说山中住着精怪,最会蛊惑人心。
她甚至开始发散思维,怀疑他从上山起,就被山里的狐妖给取代了。
不然为什么,自己抗拒不了他的任何请求呢。
目的达成,他牵着她的手一直沿着摊位之间的那条路往前走。
有售卖面具的,神色各异,造型古怪。
摊位老板介绍称:“这些都是手工制作,就连上面的图案都是一笔一画手工绘制的。全部都是一些山里的精怪图样。这个是山和尚,爱吃人脑的妖怪。这个是傒囊,是草本植物的精魂,样子像小孩。还有这个……”
她取出一个造型最精致最华丽的面具,递给江会会,“这个是人首蛇,是所有面具里最漂亮的,小姑娘这么好看,很适合这个。”
突然被夸,江会会脸一红,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去看周晋为。
后者眼神宠溺,同样也在看她。
“就这个吧。”他说。
江会会有些犹豫,这里的面具和普通面具不同,工艺繁琐,栩栩如生。
一看就不便宜。尤其是她手里这个。
周晋为却不顾她的犹豫,直接给了钱。
老板问他:“你不买一个吗。这个男狐的面具和她那个是一对,刚好你们是情侣。”
老板口中的“情侣”称呼让二人同时顿住。
江会会自是不必多说,脸早就红的像是被煮熟了一样。当下只是一个劲地往周晋为的身后躲。
周晋为垂眸轻笑,将那个男狐的面具买下来。
那天夜晚,热闹的山顶集市。戴着面具的二人穿行在灯火璀璨的行人之中。
他牢牢握紧她的手,一刻也不肯分开。
在此刻,时间仿佛在他们身边成为了永恒。
她高兴地伸手指着天空,让他去看:“有人放孔明灯。”
周晋为抬起头,漫天的孔明灯,承载着放灯人的愿望,缓缓飘远,成为夜空中一颗颗繁星。
漫天的孔明灯之下,他们连背影都那么相配。
光落在他们身上,落在他们的眼底,像是最细致的画笔,将他们的线条轮廓勾勒出来。
凌晨,江会会终于累了,她回到帐篷休息了一会儿。
周晋为则静默地坐在外面,看了一整晚的天空。
此时不比刚才,摊贩早已陆陆续续的收走离开,游客也全部歇下。
少数几个还在坚持的,明显也筋疲力竭,半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了。
于是四周陷入寂静当中。
周晋为看着那些璀璨的繁星,以及暗沉的暮色。
他心里似乎有着一个时钟,一直在走动,严格到哪怕一秒也不肯停留。
所以他也不敢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
睡觉于他而言,同样也是浪费。
到了后半夜,江会会从帐篷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毛毯,在他旁边坐下。
他听见动静,转头看向她,还有她眼底的倦色:“怎么不继续睡一会儿?”
她摇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心烦意乱。
睡着了也不安稳,一直做恶梦。
此刻无比想要出现在他身边,所以她就抱着毛毯出来了。
她将毛毯铺开,盖在她和他的腿上。
“听说日出的那一瞬间是最美的,我不想错过。”
他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好。”
时间缓慢的流逝。
不知何时,他的头靠在了她肩上。两人像是角色调转。
他心满意足地低喃自语:“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又一次。
他轻轻地阖上了眼睛。
不甘和无能为力,像不断翻涌的浪潮,数不清席卷了他多少次。
一滴泪水自他眼角滑落。
江会会,我又要失去你一次了。
——
一夜过去,晨曦微亮,云后的日出让他们睁开了眼睛。
周晋为先是停顿数秒,然后环顾一圈四周。
两人的动作早就调换,从他靠在江会会的肩上,变成了江会会靠在他的肩上。
少女雀跃地起身,走到边上,伸手扶着护栏。
“日出预兆着新生。”
看着面前的美景,她有感而发,回头冲他笑,嘴角若隐若现的酒窝,以那双温婉柔和的笑脸。
无一不承载着她对未来的希冀和向往。
她的裙摆被风吹动,肩上是他的外套。
她说:“周晋为,我们都会迎来新生。”
第五十三时间
四周的一切都令周晋为感到陌生,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像是做了一个毫无知觉的梦,梦醒之后,他就到了这里。
可江会会的笑落在他眼中,甚至比她身后的日出还要绚烂耀眼。
他稍作沉吟, 暂时撇开心底的疑惑。
“嗯。”他点头, “会的。”
一定会。
因为日出的到来, 寂静的山顶变得热闹起来。
山后的那抹光亮,像是点燃希望的火种。
江会会最终还是鼓起勇气, 走到周晋为身旁。
那只伸过去的手, 明明想要去牵他的手。
犹豫再三后, 她还是稍微抬了抬, 改为握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指太过纤细,手掌也小,轻轻合拢, 扣在他的手腕上。
周晋为已经十八岁了,处在少年与成年人之间的模糊界限。
风华正茂和稳重成熟并存。
包括他身上的每一寸骨骼和肌肉, 都在逐渐趋于成年男性。
明明是江会会牵着他, 反而有一种, 他给予的安全感源源不断的透过她的掌心传来。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她比他矮上许多, 刚到他的肩膀。
身上穿着连衣裙,还有他的外套。瘦削的身子撑不起来, 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柔软的及腰长发被风吹动。
周晋为低下头,看着那缕吹拂在自己手臂上的黑发。
他静默地等待,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缠绕在自己的指尖。
头发本身是没有温度的, 可他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有别于其他的暖意。
日出并非希望的火种。
让人想要重获新生的,是源源不断的爱。
那场日出, 是他们一起看的。
十八岁的周晋为,和十七岁的江会会。
他们站在山顶,看着同一片风景。
云海翻滚,光如泻金。
他们展望期许的,是同一个新生。
——
次日去学校,江会会身旁的同桌不再是周晋为。
因他而改变的事物似乎都在逐渐归于原位。
没人记得短暂的数月时间里,他们口中高不可攀的周晋为曾经在这间教室里和他们当过同学。
班主任不记得,同班同学不记得,江会会不记得。
甚至连周晋为本人也不记得。
他短暂地来过,又短暂地消失。
没人记得他。
周宴礼低下头,手指紧紧抵着钢笔,力道之大,都快将桌上的试卷给戳破。
他终于明白了周晋为为什么要把那些名片交给他。
还有那段时间,他为什么处心积虑的找各种机会和江会会相处。
他不过是在力所能及的想和她多待一会儿。
在他有限的时间里。
仅此而已。
下课铃刚打响,占彤就过来,愁云密布的询问江会会:“周宴礼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怎么感觉他今天的状态不太对。”
江会会听到她的话,扭头往回看。
果然看到了一脸失魂落魄窝坐在椅子上发呆的周宴礼。
如果在从前,上课铃还没响,他就迫不及待的抱着他那个篮球,做好随时往外冲的准备了。
江会会时常怀疑,他是不是有多动症。
为什么连十分钟都坐不住。
可是今天却一反常态,这都下课多久了,他毫无反应,双眼无神。
占彤说:“我刚才观察了他一节课,他一直往你这里看,眼神还有点哀伤,就好像……”
她想了想,“好像快哭了。”
这番话更加让江会会不安。
周宴礼性格要强,他很少哭的。
江会会最终还是怀揣着这份不安起身朝教室后排走去。
她没办法放任难过的周宴礼置之不理。
礼貌地和周宴礼的前桌请求:“不好意思,可以暂时麻烦你一下吗。我想借用你的座位几分钟,我有些话要和周宴礼说,不用太久的,说完我就会走。”
周宴礼的前桌是个很内向的女生,和江会会一样,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
两个同样内向的女生是很难成为朋友的,并非她们聊不来,而是聊天的机会都没有。
江会会甚至有种错觉,这好像还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对方很好说话,点了点头:“你坐吧,刚好我也要走了。”
江会会和她道谢,并从校服口袋里抓出一把大白兔软糖作为答谢,送给了她。
糖是今天来学校的时候,周晋为给她买的。
坐下后,江会会伸手递给他一颗糖,声音轻柔地询问:“心情不好吗?”
周宴礼晃了下神,抬眸看到她了,又摇头:“没事,可能是昨天没睡好。”
江会会观察他的精神,的确有些萎靡:“昨天又熬夜了?”
“打了会游戏。”他说。
江会会这次没有说什么,她将那颗糖拆开,喂到他嘴边。
“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可以刺激多巴胺的分泌。”
他抬眼,一脸诧异:“什么安?”
江会会沉默了会,有耐心的和他解释:“多巴胺,一种神经传导物质,会让人变得快乐。”
大约是早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自己这个有些荒谬的身份。
连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她居然对一个同龄人产生了母爱的情绪,甚至于,这样的感情日渐加深。
这是和她面对周晋为时,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
在周晋为面前,她总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多一点,依赖他多一点。
他身上存在着她所缺少的安全感。同时,只要看到他,她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和满足感。
仿佛只要有他在,她就无需担心什么。
看见他了,她会心跳加速,会紧张局促,也会眼神闪躲。
可和周宴礼在一起时,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柔和,好像心理年龄在那个瞬间不断往上递增。
看到周宴礼开心她就会开心,看到周宴礼难过,她也会难过。
她想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他。
少女那只柔软的小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抚摸着。
她唱着哄小孩的歌:“太阳公公起得早,最怕娃娃睡懒觉,爬上窗台瞧一瞧,咦,娃娃不见了。”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温婉柔和,哪怕有点跑调也不影响。
加上她此时温柔抚摸的动作,周宴礼暂时忘却了刚才的难过,罕见地有些难为情的别扭起来。
“你这唱的都是些什么?”
她在学校一般都是扎高马尾,并不厚重的齐刘海,让人的视觉重心全部落在她的下半张脸上。
婴儿肥还未完全褪去,不是婚纱照里的瓜子脸,如今还是可爱的鹅蛋脸。
鸦睫浓黑卷翘,低头时,甚至在眼底投映一小片阴影。
她的皮肤光洁白皙,一丁点的瑕疵都没有。哪怕离近了看,也只能看到眼角下方那粒黑色的泪痣。
听说长泪痣的人,都是上辈子吃了太多苦,流了很多泪的。
周宴礼不信这些,他觉得就是一群傻逼在封建迷信。
其实与其说是不信,倒不如他是在试图推翻这一切。
江会会的这辈子已经够苦了,流了这么多泪。
如果上辈子也一样的苦。
他不敢细想下去。
刚心疼完爸爸,现在又开始心疼妈妈。
周宴礼闷声闷气,问她刚才到底是在唱歌还是诗朗诵。
既然还能开玩笑,说明心情稍微有了点好转。江会会也松了一口气,她笑眼微弯:“哄小孩的歌,我舅舅说小的时候我很爱哭,但是他们给我唱这首歌我就不哭了。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周宴礼别扭地移开视线,趴在桌上,将脸埋在臂弯里。
语气生硬:“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笑眯眯地又伸手去摸他的脑袋:“可是在我心里,小礼永远都是需要哄的小朋友呀。”
早在不知不觉中,周宴礼的情绪和她的也连接在了一起。
她喜他所喜,也忧他所忧。
书上总说,母子连心。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
那天放学,周宴礼下意识就要过去喊周晋为。
他前天答应过自己的,要陪他打球。
可等他看清坐在江会会旁边的同桌时,才突然想起,他已经离开了。
他也说不出太具体的感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好在那场日出,他和江会会一起看了。
最起码,他在这里停留的最后时间是美好的。
江会会将书本收拾齐整,然后放进书包里。
她做事缓慢,但有条理,所有东西都保存的很好。甚至连很容易遗失的试卷,她也按照时间和科目分类装订好。
有时候周宴礼自己都会纳闷,他到底随了他们谁。
他们一个成熟稳重,一个细心温柔。
而他,做事毛躁,气性还大。人生字典里就没有“忍让”这个词。
教室里的人都陆陆续续走光了,只有江会会还在整理她的书包。
周宴礼站姿懒散地倚靠教室门站着,外套随意往肩上一搭。往日那个急性子,唯独在江会会这儿,才有这么充足的耐心。
哪怕她整理到落日下山,整理到天黑,他也不会催她半句。
他会一直在这里等着她。
江会会终于整理好了,她背着书包过来和他道歉:“不好意思,今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晚上还得帮老师批卷子。”
周宴礼站直了身子,伸手把她刚背上的书包取下来:“让你批?”
“嗯,偶尔忙的时候会让我代劳。”
“嘁。”他不爽的翻了个白眼,“工资他拿了,活儿反倒让你做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批卷子也是有益处的。”
他微挑了眉:“什么益处?”
江会会一脸认真:“可以通过其他同学的错题,来避免自己犯类似的错。”
什么歪理。
走廊上人来人往的,不时有议论声传来。
高三会重新分班,也不知道到时候会被分到和谁一个班。
有人语气雀跃:“要是能和周晋为一个班就好了,同校两年,要不是被人发在贴吧里的那几张偷拍图,我都不知道他具体长什么样。”
旁边那人调侃她:“虽然不在同一栋教学楼,但学校总共就这么大,不可能一次都没碰到过吧?”
她轻声嗫嚅,脸上满是娇羞:“我……我不敢。”
“就你这个胆,还学人家玩暗恋。不过我觉得咱们班的周宴礼不比他差啊,他长得也挺帅的。”
“是很帅。”她语气微微有些遗憾,“外型方面和周晋为不相上下,可周晋为的背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听说他家来头不小,在帝都都是只手遮天的地位。如果能嫁给他,那就是偶像剧情节了,直接从灰姑娘摇身一变,成了豪门阔太。周宴礼顶多算是他的平替版。”
“哈哈哈哈,你别做梦了。人家高门大户,会看上咱们这些小地方出来的人?”
她们的笑声渐行渐远,周宴礼被她们那句平替给惹怒。
靠,什么玩意儿?
他是谁的平替?周晋为的平替?
要是以前,他直接就冲过去了,让她们睁大狗眼好好看清楚,他是周晋为高配版!!
可是现在。
他答应过他爸的。他会把他冲动易怒的性格改过来,他会保护好江会会。
他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回过头刚准备和江会会说话,就见她怅然若失地盯着自己洗到有些发白的外套袖口发呆。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失落。
周宴礼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江会会回了神,从刚才的难过中抽离。
她摇头:“没想什么,走吧。”
她只是将那些人的话听了进去。
地位和身份的差距,好像的确是一道她怎么跨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周晋为是从帝都来的大少爷,他随便一双鞋的价格,就是她家一整年的收入。
他只是短暂地在这里居住几年,最终还是会回到那个纸醉金迷的大都市。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的说话吗?
江会会想的太过入神,走路不认真,步子绊到台阶险些摔倒。
好在一只强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当心。”
熟悉的清冷声线,熟悉的掌温。
令她失魂落魄的罪魁祸首此时就在面前,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确认她站稳之后,周晋为不动声色的将手松开:“今天有点晚。”
平缓的语气,并非责怪,而是在关心。
发生了什么,导致今天放学比平时要晚。
江会会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东西有点多,所以收拾的久了点。”
他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你心情不好。”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江会会急忙否认,说没有。
他停下:“江会会,不要骗我。”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而难过,为什么而忧心。诸如此类的事情,她瞒着他,都会让他异常烦躁。
这很反常,因为他绝非那种会对别人的事情上心的人。
甚至可以说,他对周围人的漠然到了冷血的程度。
可如今,他一再打破自己的底线。
会因为江会会的事情而烦躁,也会因为周宴礼的事情而烦躁。
明明他自己的处境也有些奇怪。
他预约了心理医生,这些天像是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但他一时分不清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在心理学角度,有点像精神分裂的前兆。
但他此刻顾不上自己。
还是江会会的事情更加重要。她的心情好坏与否,在他这里更加重要。
这点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虽然她低着头,试图逃避周晋为的问题。可被他那双深邃低暗的眼看着,那种感觉很难被忽视。
如芒在背。
江会会沉吟了很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询问了他:“你……会在这边高考吗?还是回帝都?”
轻拿轻放的一个问题,反而让周晋为有些措手不及。
看她刚才的样子,他还以为事情有些严重。
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没有很肯定的回答她是或不是。
还有一年的时间,不可抗因素太多,谁都算不准未来会发生什么。
但是他会留下来,他有着很坚定的决心。
刚来这里的时候,他对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县城没什么好感。
什么民风纯朴,都是自我美化而已。实则穷山恶水出刁民。
但不知从何开始,他对这个仍旧破破烂烂的小县城产生了不舍。
是不舍这里,还是不舍住在这里的人。
周晋为看着江会会,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可他从不轻易给人承诺,尤其是这种连他自己都不敢保证的事情。
所以他说:“不确定。”
江会会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掩在袖中的手,也因为紧张而局促地握紧。
她一直都是胆小鬼,遇事就会逃避,一点挫折就会让她退缩。
可此刻,她第一次想要鼓起勇气做点什么。
为她自己,做点什么。
“可以……先别走吗?最起码,等到高考结束后?”
她仰头看他,长发扎成了马尾,露出白皙纤细的颈。
她穿着校服,站在风中,眼底是呼之欲出的不舍。
周晋为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低垂下目光。
短暂的几秒沉默过后,自然垂放在身侧的手,缓慢地蜷缩,又伸展。
还有一年时间,未知数太多,不可抗因素同样也太多。
他从不轻易给人承诺。
可是这次。
他沙哑着嗓音点头,再次为她打破自己的原则。
“好。”
第五十四时间
一切好像重新回到原点, 回到二十年后的周晋为没有来过的原点。
除了本就不属于这里的周宴礼,没有任何人记得他。
唯独房间角落的那盆勿忘我,成为了他存在过的唯一痕迹。
江会会精心照料打理。
勿忘我,永恒的爱。
她永远记得周晋为的那句。
“花代表我, 它在, 我就会一直在。”
她一直就不是个自信的人, 很少太坚决的去认定一个观点。
但不知为何,她很肯定。
周晋为一直都会在。
——
学校近来有了不小的变动, 这样的变动也和平江的发展有关。
经过前期漫长的铺垫, 很多地方终于开始了动工。
相信在不久的将来, 这里会有无数高楼平地而起。
小区里那些叔叔阿姨聊天的内容也逐渐向这个话题靠拢。
大家早就有了搬离这里的打算。
毕竟小区很旧了, 也很老了,支撑不了多久。
他们商议着最近的房价,了解相关贷款。
通常这样的话题, 妈妈是很少参与讨论的。
因为家里的财政情况,能在这里拥有一个落脚地已经实属不易。
可奈何总有邻居问起:“你家三个孩子, 会会和盈盈还好, 以后总会嫁人的。小满要是娶媳妇, 总不能委屈人家住在这个老破小里吧。”
妈妈手里提着刚买的菜回来,鼻子里冷哼:“我还用担心这个?我家会会以后是要嫁大老板的, 别说买房了,飞船都能给我买了!”
之后就是一阵调侃的笑声。
江会会停下脚步, 站在原地。旁边是送她回来的周晋为。
妈妈的声音那么大,他一定听到了。
她低下头,有些窘迫地接过他手里的书包:“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自己上去就行。”
哪怕早就习惯,可让周晋为撞见这一幕, 属于小女生别扭的自尊心还是让她觉得难堪。
她生怕他会说出一些安慰鼓励她的话来。
在这样的场合下,他说的任何话都会让她变得无地自容。
万幸的是,他什么也没说。
江会会几乎是落荒而逃。
妈妈没有注意到她,楼下,她和那几个阿姨已经有说有笑的聊上了。
内容无非就是一些奉承她的话。
“还是你会教育孩子,你看会会那个丫头,多听话。长得漂亮还懂事。以后肯定能考个好大学。”
妈妈最吃这套,话里无不带着得意:“我对她也没别的要求,读个好大学,嫁个好人家就行了。”
“我早就相中会会那孩子了,想让她当我的儿媳妇。”
“你想得倒美,我家会会未来是要嫁大老板的。”
老房子隔音差,哪怕江会会将房门关死了,楼下的声音还是源源不断的传了上来。
她用手捂着耳朵,那种无力感再次深深的涌了上来。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妈妈总说女孩子不需要读太多书,早点嫁人才是正事。
要是晚了,好男人都被挑走了。
小县城的人普遍结婚早,也没人去管什么法定结婚年龄,双方父母见面之后觉得可以,谈好彩礼就可以订婚了。
江会会不想过这样的人生,她一直都想靠自己的双脚走出这个地方。
她渴望去看看外面那个更大更灿烂的世界。
关于小县城外的一切,她都是从电视上得知的。
可那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能看到的东西太少太少。
江会会将自己整个人都裹进被子里,极力忍住随时都会喷涌的难过。
妈妈在外面敲门:“出来吃饭了。”
她没回应。
妈妈不耐烦地又敲了敲;“吃饭,聋了吗?”
江会会将头埋进枕头里,耳侧的头发全被泪水打湿。
这一次,她仍旧没有回应。
妈妈骂骂咧咧的走了。江会会隐约听到一句:饿死活该。
小的时候写作文,梦想是拥有很多很多来自家人的爱。
没开灯的房间,手机在一旁响了几声。
江会会掀开被子,将手机摸过来。
隔着婆娑泪眼,她看到了屏幕上方的信息,以及给她发信息的人。
——现在有空吗?
有空的,只是……
江会会坐起身,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凌乱,眼睛哭到红肿。
很狼狈的一张脸。
——有什么事情吗?
——不是特别紧要的事情,如果你没空的话就算了。
江会会甚至能够隔着这行文字脑部出他此时的语气和神情。
这个人不论何时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从容。
江会会想,世界上应该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惊慌失措。
犹豫再三后,她还是同意了他的邀约。
其实她不想在这个时间点,以这样狼狈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客厅里没了动静,妈妈去楼下的许阿姨家聊天了。
整个家现在只有江会会一个人在。
她将头发重新整理了一下,然后才用手机照亮打光,走下楼。
虽然才八点,但对这里的居民来说,已经到了休息时间。
四周很安静,江会会本来是有些怕的。可她刚出楼栋的大门,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那棵香樟树下的周晋为。
他穿了件连帽藏青色卫衣,和一件黑色夹克,很休闲随性的穿着打扮。
路口的灯光有些萧瑟清寂,在他身上反倒成了点缀陪衬。
整个人清清冷冷冷。
江会会走过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她声音低而轻,说起话来和她这个人一样,都是慢吞吞的。
原本在看旁边的夜景,听到声音后,周晋为的视线收回来。
见她穿的单薄,他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她。
一同给她的,还有手里那个烤红薯:“回去的路上正好看到了,所以买了一个。”
江会会伸手接过,沉甸甸的,还冒着热气。
这一路的寒意,不难想象他是怎么不让它凉掉的。
江会会呼吸有些紧绷,轻声和他道谢。
他摇了摇头,看清她眼睛的红肿后,神情一顿。
“哭过?”
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江会会一愣,愣完之后就是慌乱。
她想否认,可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
看穿她的窘迫,周晋为说:“没关系,哭又不丢人。”
很多时候,周晋为充当的似乎都是主心骨的角色,看到他,不安就会消失。
他哪怕只是站在那里,站在自己能够看Q裙丝二耳儿五九衣斯七整理本文上传,欢迎加入第一时间追更见的地方,他带来的安全感都能在瞬间将她席卷。
江会会低下头去,吸了吸鼻子:“刚才妈妈说的那些话……”
她在告诉他自己为什么哭。
小区里绿化做的不错,树叶的清香被风席卷。
江会会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周晋为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一如既往的低沉,从容。
“你之前说过,想靠自己的能力走出这个地方。”
江会会抬眸,他居然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
周晋为朝她走近,她闻到了一股不属于这个小区的清香。
淡而冷冽。
来自周晋为。
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席卷,连同夜晚的冷风,都被他一并挡了去。
“江会会,我陪你一起。”
这几个字,落地有声。
在十七岁少女的心脏不断回响。
是承诺,也是告白。
——
高二的最后半年也开始进入尾声,周宴礼除了文化课之外,每天还得进行各种体能体测。
某天晚上,江会会突然心血来潮的提议:“等高考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旅游吧。”
彼时的周晋为正在翻看周宴礼上次的试卷,满分一百二,他勉强考了个零头。
二十三。
周宴礼放下搭在桌上的腿,对于江会会的话他一向都是盲目遵从:“可以啊,去哪?”
江会会也是突然有的想法,所以还没想好,见周宴礼没异议,她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坐在一旁的周晋为。
后者抬起头:“有想去的地方吗。”
江会会想了想:“暖和点的地方,风景好一点。”
范围太过广泛。
周晋为再次点头,声音温和:“知道了。”
他又屈指叩桌,神情微凝,询问周宴礼:“这道题我上次给你讲过,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
周宴礼两手一摊:“听了,反正也听不懂。”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这是高一的基础题。”
每到这种时候,江会会都会偷偷溜出去,把时间让给他们。
从前总是针锋相对的二人,没了她在中间劝架,迟早会打起来。
可现在不同了。
江会会能够察觉到其中微弱的变化。
周宴礼的硬脾气软和了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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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周晋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冷漠。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她站在窗台往外看,暗沉的暮色也是干净的,能清楚的看清天上的星星。
江会会深吸了一口气,哪怕就要入夏,可夜晚仍旧带着寒意。
她的鼻腔有点凉。
最近时常在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或许那天孔明灯许的愿望,真的实现了。
—
周宴礼家是两房一厅,周晋为的东西早在不知不觉中装满了那个客房。
他最近待在这边的时间更多了。
江会会也是一有时间就往这边跑,带着她自己做的小饼干。
周宴礼专门搞了一台投影仪,放在客厅。说方便看电影。
“这不得提前庆祝高三毕业吗?”
江会会纠正他:“还有一年呢。”
周宴礼一肚子歪理:“知道什么叫时光如梭吗,一年而已,眨眨眼的事情。”
江会会在这方面向来纵容他,哪怕是歪理,她也笑着点头。
空旷的客厅,灯关了,只有幕布上投射的影像。
原本是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看到一半周宴礼困了,自个儿跑旁边躺着去了。
于是正对着幕布的长条沙发,只剩下江会会和周晋为。
她怀中放着一个抱枕,眉眼安静的看着幕布。
电影有些恐怖,是周宴礼选的。
但国产剧的通病,悬疑剧不悬疑,恐怖片不恐怖。
除了一些故弄玄虚的音效之外,内容空洞乏味。
不然周宴礼也不会看到一半就犯困。
周晋为明显也对这种低智商的剧没有太大兴趣,勉强撑着下巴,眼神索然的看着。
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剧,哪怕是无聊的时候,看它都嫌浪费时间。
江会会却格外投入。
剧情进入高潮时,她被吓到用手捂眼睛,只敢从指缝处偷看。
周晋为终于找到了比看电影更有意思的事情。
那就是看她看电影。
江会会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很投入,看个电影也是。
剧里面的人哭她也哭,剧里面的人怕她也怕。
剧里面的人开始接吻了,不是简单的触碰,而是激烈的热吻,那种劫后余生的庆祝,舌头缠着舌头,直入口腔,交换彼此口中的氧气。
吸吮的水声在没有任何杂音的房子里格外清晰。
江会会害羞地移开目光,不敢多看。
可此举好像不太明智。
朦胧的灯影之下,bgm暧昧,加上男女主吻到动情时的表白。
江会会恰好对上了周晋为的眼神。
他微抬下颚,眼神晦暗到看不出真实情绪。
在这样的场景下对视,实在是有些奇怪。
涉世未深的少女最不擅长隐藏情绪,他又恰好异常敏锐。
察觉到她闪躲的异样。
他沉吟片刻后,不动声色地上扬唇角。
沙发很长,二人分坐左右,中间其实隔了些距离。
“害怕?”
他温声询问。
江会会说不出口,不是害怕,而是……
周晋为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没什么好怕的,都是假的。”
他的掌心到指腹都是温热的,异性的触碰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像是触电一般,心跳会极速加快。
然后又开始漫长难捱的痒症,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啃咬心脏。
或许他只是一个无心的举动,却在她心里轻易掀起一场海啸。
他松开手掌,转动手腕,又慢慢握住,与她掌心相贴。
眼睫低垂,却也没遮住他眼底温柔的笑。
这番话,似感慨,又似喜爱。
“江会会,你的手好小。”
一旁努力装睡的周宴礼:“……”
第五十五时间
周宴礼以前一直很好奇, 他爸那个不怒自威的性格,到底是怎么把他妈追到手的。
为此他不止一次问过小姨。
只可惜小姨当时年纪太小,她知道的也不多,仅有的还是她软磨硬泡缠着江会会问出来的。
有一年放暑假, 周晋为带着江会会去小岛旅游。
那是她第一次穿泳衣, 明明泳衣没那么暴露, 就是很正常的款式。
可她极不适应。
甚至为了离开这里,谎称崴脚。
周宴礼笑容调侃:“她能瞒得过去?我爸那人抬抬眼睛就知道对方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小姨笑道:“当然没瞒过去, 就你妈妈那个心理素质。她撒个谎, 整个人都能抖成筛子。不过你爸爸也没有拆穿她。他说海边的日落很美, 就这么回去的话太可惜了。于是背着你妈妈沿着沙滩一直走, 走到天黑,看完了日落。”
他知道她因为什么撒谎,她也知道他看出了自己在撒谎。
像是在玩一场幼稚的游戏, 她趴在他的背上,指着天上的星星问他:“周晋为, 那是什么星星?”
他抬起头:“牛郎星。”
江会会又问:“中间的是银河吗?”
他点头:“嗯。”
她又靠回他的肩上, 伸手去摸他的耳朵:“希望我们不要像他们那样, 那么久那么久才能见上一面。”
他宠溺地轻笑:“我们会一辈子都在一起。”
——
周宴礼一直都清楚,以周晋为的城府心机, 江会会这只清纯小白兔怎么可能玩得过他。
如果周晋为不是他爹,他真的忍不住在心里骂一句:——狗东西!
电影还在继续, 周宴礼也竭力维持刚才的姿势装睡。
江会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的手被周晋为握住,他低声问她:“冷吗?”
她一愣, 条件反射地点头:“有一点。”
他便将她的手收拢在掌心,动作轻慢地揉搓, 待搓出热意了,他才重新握住。
那场电影,他们是手牵着手看完的。
——
高二下学期如同被按了加速键一般,飞快的度过。
在这一年,周宴礼的文化分勉强有了点提高。
这还多亏了周晋为和江会会轮番给他补课。
通常两个小时下来,两个人都会变得异常沉默。
江会会双目无神的发呆,周晋为则比任何时候都想要抽烟。
罪魁祸首却毫无愧疚之心,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伸手划拉试卷:“再讲两遍我应该就能听懂了。”
恰逢毕业季,高三学生都在忙着应对高考和准备毕业典礼。
每天都能看见楼下有人在拍照。
江会会站在阳台往下看,觉得岁月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她说:“我初三的时候,学校带我们来这里参观过,那个时候他们都是高一的新生。”
一转眼,都要毕业了。
她觉得感慨,同时又有些羡慕。
羡慕他们能靠自己的能力离开这个地方。
周宴礼靠着栏杆,回头往后看。
“再过一年我们也是其中的一员了。”
她双手撑着脸,开始陷入畅想之中:“你说一年之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周宴礼想了想:“读大学了吧。”
可她好奇的好像不止这些:“读的哪所大学,认识了新的朋友吗,个子有没有长高点。”
她抬头看他,“小礼还陪在我的身边吗。”
周宴礼笑道:“瞎担心什么,当然在啊,我一辈子都会陪着你。”
江会会认真的点头,像是将他的话认定为他许下的承诺。
“一言为定,不许骗人,小礼要永远陪着我。”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最近时常会有的一种感觉。
怅然若失。
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人突然离开了。
可她却始终记不起到底是谁。甚至于翻遍她所有的交际圈,都找不出这个人来。
但她能够感觉到,午夜梦回时,她哭着醒过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那种感觉,很不好受。
于是她想到了周宴礼。
她担心这是一种预兆,预兆着他有一天也会离开。
高二在一场考试之后彻底划上了终点。
班级群里整日都在有人在谈论暑假两个月要去哪里玩。
大家外出旅游的范围基本都在周边的一些城市,还有约好一起去山上露营的。
甚至还在群里询问,有没有想一起的。
举手报名的不在少数。
周宴礼理所当然的也在艾特名单之中。
青春期的少女,对于暗恋的情愫总是极力掩藏马脚,不敢主动艾特,于是费尽周折地将话题往他身上引。
——搭帐篷需要力气大的人吧。
——而且山里也不安全,多几个强壮些的陪同,才更安全。
句句不提周宴礼,却字字都是周宴礼。
于是有人开始疯狂的艾特他。
——@周宴礼,老大,我们需要你!
——@周宴礼,爬山走一个?
——@周宴礼,@周宴礼,哥们儿去不去?就差你一个了。
周宴礼:——我去你大爷,把老子当苦力了?操!再艾特老子一下试试?
于是这场可能萌生告白的露营,被他不解风情的怒骂强行中断。
彼时江会会和他在一起,她同样看到了群里的消息,想了想,还是提醒他:“你不要总骂人。”
周宴礼火大得很:“他们应该庆幸不在我旁边,不然就不是挨骂这么简单了。”
周晋为将手里的电脑递过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江会会和周宴礼一同将脑袋凑过去。
上次江会会不过随口提了一句,想去旅游,想不到他的执行力这么强,居然直接拉了个表格,将旅游攻略给做了出来。
先去附近的古镇玩一圈,然后看海,最后爬山露营。
周宴礼没意见。
江会会神情为难:“应该……不便宜吧。”
中途这么多地方,光是车票就不是小数目,更别提住宿了。
并且很多景区的物价也远高于其他地方。
这么算下来,仅仅只是一个人的费用都很吓人。
周宴礼理直气壮:“反正也是他给钱,你就别想着给他省了。赚人民的钱就应该花给人民。”
“可是……”她还是有话要说。
周晋为将电脑合上,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如果没问题的话,就先这样。”
周宴礼已经回房收拾东西去了:“靠,终于解放了。这几个月真是累死老子了。”
他也没带多少东西,几件换洗的衣服。
其他东西可以在路上买,反正有钱就行。
江会会再次利用占彤当起了借口,这次仍旧是和她一起去旅游。
妈妈放心她和占彤一起,但不放心旅游上的花销:“你哪来那么多的钱?”
她支支吾吾:“是我攒的。”
妈妈知道她有个小金库,平时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上次给江满买衣服,手头钱不够,想把她的存钱罐给砸了,她抱着死活不肯放。
说那是她留着以后上大学用的。
妈妈指着她的脑门骂了好久:“没良心,白眼狼,挪点钱给弟弟买衣服都不舍得!”
江会会一言不发,默默的忍耐着。
可是现在,她说要用她存的钱出去旅游。
妈妈冷眸一瞪:“旅什么游,还不如趁这个时间给人补课赚点学费。”
她小声嗫嚅:“我回来就去。”
“去几天?”
“去不了几天,应该……七天。”
妈妈白眼一翻:“翅膀硬了,管不了你了。”
她背着书包,推着行李箱出去。
看到抱臂靠墙,站在外面等她的周宴礼。
他轻轻歪头,冲她挥手,露出一个灿烂阳光的笑来。
后来再回想起这七天,江会会觉得这应该是自己人生中最难忘怀的七天。
“我们三个人,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家人。”
这是江会会喝醉后,抱着小礼说出的。
那时他们到了寨子,村子里的人用米酒招待了他们。
江会会喝了一口就倒下了。
她眼神虚浮,脚步凌乱,话也说不清楚。
却一直抱着周宴礼不肯松手。
周晋为找客栈老板要来一碗醒酒汤喂她喝下,她却红着眼睛去戳周宴礼的手臂。
委屈巴巴的问他:“小礼会一直陪着我吗?”
周宴礼低下身子,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当然会,我会一辈子都陪在江会会的身边。”
她抱着周宴礼的手臂,又去抱周晋为。
“我们三个人,要一辈子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
“好。”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周晋为,也温声哄着她,“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
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她终于放心地靠在周晋为的肩上,沉沉睡去。
醒来后,她似乎已经忘了昨天发生的一切。
寨子里的嬢嬢给她换上了当地特色的衣服,还给她编了发。
据说当天是寨子里的重要节日,适龄男女会在晚上出门,与心仪之人互换信物。
如果双方父母恰好在场,并且彼此也都满意,这门婚事当场就会定下来。
如果不在,或是并不满意。
那此举就会赋予一个更浪漫的名义。
——私定终身。
他们不是寨子里的人,所以不必参加。
但嬢嬢说很热闹,还有跳篝火舞的:“你们去玩玩。”
江会会用眼神询问他们,去不去。
周宴礼双手叠放靠在脑后:“去呗,正好也无聊。”
周晋为无声轻笑:“想去就去吧。”
晚上的风有点大,圆月高悬,给这个夜晚带来一缕清辉。
篝火旁,年轻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神色羞涩,带着娇意。
火光在他们身上投下暖意,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连爱都是真挚的。
不含任何杂质。
江会会看着他们交换信物之后拥抱,在月亮和篝火的见证下,定下终身。
她发自内心的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浪漫的节日。
信物交换结束,他们开始围着篝火跳舞。
唱着她听不懂的歌曲,人群太过拥挤,她险些被撞到。
好在有一双强有力的手将她拉开。
待站稳之后,对方才将手松开。
江会会抬眸,对上的,恰好是周晋为那双淡漠深邃的眼。
是自小的经历影响,还是他的性格原因。
江会会时常觉得,他带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冷静。
“还好吗?”
江会会点头:“还好,谢谢你。”
“嗯。”他不再说话,很平淡的回应之后,两人都陷入相对沉默之中。
江会会伸手去拿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想要将面前的歌舞纪录下来时,手指却隐隐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是一枚银色的戒指,火光之下,上面的钻石折射出璀璨闪耀的光亮。
她愣住。
等她抬头时,却见周晋为有些别扭地移开视线。
他的下颚线绷紧,喉结也在因为不安而不断浮动。
甚至连呼吸,好像也诡异的停了。
江会会不太确定的出声询问:“这是……你放进去的吗?”
“嗯。”
他没有收回视线,声音微微有些发紧,“是我单方面……你不用觉得有负担。”
她的大脑在那一瞬间短路,居然直接问他:“单方面什么?”
停顿片刻后,他终于收回了视线,看着她。
夜晚还是有些寒意的,她穿的不多。周晋为总是习惯性地脱掉自己的外套为她穿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告诉她:“我单方面想要和你私定终身。”
第五十六时间
江会会是个胆小鬼, 遇事只知道逃避,从小的经历养成的怯懦性格,逆来顺受。
是哪里来的勇气,事后她已经记不清了。
只依稀记得, 当时的自己像是站在云端上, 情绪惴惴, 让她不敢往下看。
于是她选择去看周晋为的眼睛。
至少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他眼里与淡然无关的紧张。
他虽然风轻云淡的说出是他单方面想与她私定终生, 可江会会能感觉到, 他垂放身侧, 紧握的左手。
他在害怕。
害怕她说出他不想听到的答案。
时间一分一秒的度过, 四周的一切都如同按下暂停键。
他们单独在一个空间里,感受着柔和的月光。
篝火温暖,夜风阵阵。
这一年来, 江会会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
她变得自信,变得开朗, 也变得有勇气。
是周宴礼和周晋为, 他们陪在她身边, 一点点的用爱和耐心改变了她。
妈妈总说,她是姐姐, 所以她要懂事。
因为懂事,所以很少买新衣服, 几乎都是捡表姐并不合身的旧衣服。
想要的玩具不敢开口,妈妈只会给弟弟买。
无数次,她站在玩具店的橱窗外, 看着漂亮的芭比娃娃挪不动脚。
她不是姐姐,她是家里不被爱的大女儿。
在她心灰意冷选择接受这一切的时候, 或许是上天见她太可怜,所以让人来爱她。
她得到的不是橱柜里的芭比娃娃,是童年缺失的爱。
江会会是主动将那枚漂亮精致的戒指套进中指的。
她笑着朝他举起右手:“好看吗?”
戒指戴在中指,代表正在热恋期。
周晋为愣了一下,她这个举动显然在他的预料之外。
江会会轻轻歪头,浅褐色的眼睛,清澈透亮,像干净的玻璃珠子。
眼底带着温柔的笑,还有他的倒影。她笑着问他:“不好看吗?”
沉默持续了好长时间,四周停滞的时间似乎重新恢复流逝。
悦耳的奏乐,和热闹的歌舞,篝火将夜晚点亮。
周晋为低下头,伸手抱住了她:“好看,很好看。”
周宴礼被一群女生拉过去,又是送手帕又是送手链的,他皱着眉头一一还了回去。
那群人拉着他不放,要他过去跳舞。
“跳个鸡毛。”
他不解风情,走了。
刚回来,就看到面前这一幕。
他嘴里叼了支烟,是刚才一个长辈递给他的。
他当时一脸嫌弃,看看烟,又看看面前那张老脸。
心说不是吧,这地方这么开放?还有这么老的gay。
对方看穿他的想法,用蹩脚的普通话和他解释:“抽根烟,自己卷的。”
周宴礼松了一口气,接过烟叼在嘴里。
那人笑了笑:“寨子里好多姑娘喜欢你。”
周宴礼低头,借他的火点了烟,靠墙抽了一口。
他还挺不谦虚:“寨子外也有挺多姑娘喜欢我。”
老人家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和你同行的两位也很受欢迎,可惜他们好像是一对。”
周宴礼挑挑眉,有这么明显吗?
他低头看腕表,自己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叼着烟回去,脚步顿住。
两个人抱在一起,江会会不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周晋为靠在她的肩上轻笑。
得,他一会不在,这两人就偷偷幸福上了。
周宴礼眼眸微眯,取下烟揿灭。
现在轮到他犯难了。
这两人才多大,他肯定不会允许自己这么早就出生。
周晋为这个狗东西。
他得严防死守。
——
原本是三个人出来旅行,突然变成了一对情侣和一个电灯泡。
周宴礼逛着逛着就变成孤家寡人。
他给周晋为打电话,问他把江会会拐去哪了。
周晋为懒得理他,他将手机递给江会会,后者语气雀跃:“我们在逛夜市,这里好漂亮。”
周宴礼一脸不爽:“把我抛下自己去逛夜市,你们也太不负责了吧。就不怕我被人贩子拐跑?”
江会会明显愣了一下。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远,应该是离开手机去和周晋为说话:“对哦,他一个人好像不太安全。”
周晋为说:“放心,没人敢拐他。”
周宴礼更不爽了,刚要开口,手机那边传来一阵忙音。
这狗东西直接挂了电话。
周宴礼盯着通话结束的屏幕发了会呆,气到一脚踹翻脚边的垃圾桶。
最后又骂骂咧咧地将垃圾桶扶回原位。
脾气大,但有教养。
七天的假期,周宴礼当了三天的电灯泡。
有了前几次被扔下的经历,他学聪明了,时时刻刻夹在两人中间。
坐个缆车也得坐中间。
周晋为皱眉:“不嫌挤?”
他冷哼:“挤总比被扔下好。”
他往下看了眼,这么高的地方,能怎么扔?
总之周宴礼时刻都得在二人中间。
“别人是重色轻友,你特么是重色轻儿子。”
江会会拿着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买礼物当赔罪,周宴礼也没客气,选了一圈,最后在路边摊上选了个最便宜的汽车模型。
按一下车尾巴,还会唱儿歌。
江会会眼睛一亮:“原来你喜欢这种。”
喜欢个屁。
他就是心疼她攒那么点钱不容易,想着能省就省点。
花周晋为的钱倒是丝毫不客气,几万的无人机说买就买,鞋子低于四位数的他压根就不会上脚。
体育生消耗最大的就是鞋,基本上半个月就能跑坏一双。
周晋为干脆一次性给他买了十几双。
七天的假期结束后,他们回到平江,又开始了漫长的补课旅途。
为了迎接之后的高三。
按理说周宴礼相比其他人,走了更快的捷径。
全校两个第一亲自给他补课。
虽然他的智商每次都将这两个第一弄得沉默寡言。
新学期开始,重新分了班。
秦宇和占彤和他们还在一起。
秦宇高兴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皇天不负苦心人,老大,咱们还在一个班。”
虽然他们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不知道到底苦在了哪里。
周宴礼眉头紧皱,盯着他的眼睛看:“你他妈割双眼皮了?”
秦宇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笑道:“这么明显吗?上个月我缠着我妈带我去的,花了三千,还在恢复期。照着吴彦祖整的,像不像?”
占彤这个暑假去了她外婆那儿,整天在果园帮忙,人晒黑了不说,还长胖了不少,她摸着自己变粗的腰,委屈巴巴的说自己变丑了。
江会会安慰她:“变化不怎么大的。”
占彤听了她的话,坐直身子:“真的吗?”
江会会犹豫地点了点头:“一……点点。”
她来了精神,有勇气去找周宴礼说话了。
“暑假过得好吗?”
后者正一脸嫌弃看着秦宇显摆他刚割的双眼皮,面前突然多出个人。
他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挺好的。”
占彤见他神色正常,没有因为她的肤色或是变大的尺码感到异样,当下松了口气,在他面前坐下。
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自己这个暑假都做了些什么。
最后总结出四个字:——累死我了。
周宴礼敷衍的安慰道:“没事儿,开学了更累。”
这安慰还不如不安慰呢。
占彤试探的问他:“那你呢,你暑假和谁在一起?”
他头也没抬:“王后雄、薛金星。”
这两几乎统治了他整个暑假。
之前总觉得他爸工作太忙,没空管他。
现在好了,有空了,天天盯着他学习。
尤其是那人还是个清冷性子,检阅他的作业也是一脸阴翳。
上周甚至还带他去做了个智商检测,怀疑他智商有问题。
占彤得知他暑假没有认识其他女孩子,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你最近学习很认真嘛。”
“凑合吧。”
反正认不认真,作用都不大。
他靠着椅背,从抽屉里摸出一根棒棒糖,拆开糖纸后叼在嘴里。
眼睛吊梢着,终于想起来问正事:“你他妈谁啊?”
上来就一堆问题。
占彤:“……”
她默默地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趴着哭去了。
高三的氛围明显与高一高二不同,更加紧绷。
上到老师下到学生,无一不紧着一口气。
周宴礼的文化成绩虽然进步龟速,但他的体育成绩出类拔萃。平江这个小地方难得出了这么一个天赋异禀的,教练对他也是重点栽培。
江会会去看过几次。
他穿着黑T,站在旁边做着简单的热身运动。
他身长远高于其他人,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劲韧结实,迸发着无限爆发力。
教室里一年四季都在犯困的人,来到属于他的主场,就像是从笼中得到释放的猛兽。
他的张扬桀骜在课堂上格格不入,但在训练场上,拼凑成一个意气风发、野蛮生长的周宴礼。
身旁的人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他仰头喝水的同时往旁边看了眼。
正好对上江会会的视线。本来还有些散漫的精神头突然就恢复了正经。
他抬手冲她比了个手势,下颚微抬。
笑的玩世不恭。
占彤在旁边激动到一个劲拉着江会会的胳膊左右摇晃:“啊啊啊啊啊啊,周宴礼好帅啊!!!”
江会会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臭屁”
但她不得不承认,训练场上的周宴礼比任何人都要耀眼。
他摆出起跑姿势,双臂下垂,双手着地。
随着一声哨响,他如一支离弦箭,飞奔出去,将其他人全部甩在身后。
他得第一几乎是没有悬念的,他需要战胜的是他自己的纪录。
教练拿着秒表紧张地等着。
直到他过了线,教练按停秒表,满是褶子的脸上难掩激动:“十五分三十五秒!”
五千米这个成绩,他当教练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
别说平江一中的纪录了,他直接破了所有体育生的纪录。
对此,周宴礼耸了耸肩,表示常规操作,没什么好激动的。
其他体育生都是初中就开始进行训练,早就规划好了要考体校的。
周宴礼属于半道出家。
一开始那些人都看他不爽。嫉妒心不分男女,自从他来了以后,训练场外的女生肉眼可见变多了,全是来看他的。
他先天优势就碾压了他们,手长腿长个子高,并且肩宽腰细,一身的肌肉。
他这种的,爆发力强的吓人。
而且每次来过来训练,都特么穿着一身名牌。
球鞋上面还有詹姆斯的签名,这种东西换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会当成传家宝珍藏在家里。
结果这人直接穿出来训练。
传家宝摇身一变成了消耗品。
他本人对此无所屌谓,说话语气挺狂:“抱歉啊,我喜欢科比。这鞋是我爸送的,放着也是浪费。”
“……”
靠,又拽又嚣张。
也因此,他的人缘不怎么好。
但周宴礼本人对此更是无所屌谓。
“一群菜鸡。”
面对周围那些人满是敌意与鄙夷的视线,周宴礼一把扯下额头上的运动发带,按着肩膀活动筋骨,走到看台边上去找江会会。
“帅吧?”
江会会一脸崇拜地鼓着掌:“好帅。”
这两个字对周宴礼来说很受用,瞬间就从不可一世的拽哥变成一只开屏的孔雀。
“你明天这个时候再来,小爷让你看看更帅的。”
看到他额头上的汗了,江会会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累吗?”
“还行。”他没江会会那么秀气,擦个汗还用手帕。直接拎起T 恤领口在脸上胡乱擦了擦。
“今天放学一起回去啊。”
江会会脸有点红:“我……我和周晋为约好了,要去吃饭。”
他顿时警惕起来:“去哪里吃饭?吃完就回来?几点结束?”
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江会会有些应接不暇:“就是学校附近的一家烤肉店,吃完就回去,七点前到家。”-
烤肉店内。
周宴礼的电话五分钟一通。
周晋为忍无可忍,直接给他拨去一通视频,并将手机放在二人中间。
他面无表情的问他:“这样可以了?”
周宴礼沉默了会。
“操,这他妈像摆了一张我的遗照。你故意的吧,咒我早死?”
第五十七时间
江会会将手机拿过来, 笑着和屏幕内的周宴礼打招呼,问他吃饭了没。
如果说周宴礼是易燃易爆的炮竹,那么江会会就是能够瞬间浇熄他的一盆水。
果然,一看到她, 周宴礼这只炸毛野犬瞬间成了温顺小狗。
“还没呢, 刚到家。你们几点回来?太晚不行。”
江会会一个劲的点头:“八点前就回去, 要不要我给你带点什么?”
“随便带点吧。”
电话挂断后,江会会拿着菜单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看来看去也没决定好给他带点什么。
最后还是周晋为叫来服务员, 让他将桌上这些再打包一份。
江会会合上菜单, 摸了摸鼻子, 有些不好意思的和他道歉:“又麻烦你了。”
周晋为摇头, 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麻烦的。
只是。
他直白指出:“你太溺爱他了。”
有吗?
江会会一愣。
江满就是因为妈妈过度溺爱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就连舅舅也总说,妈妈这个教育孩子的方式有问题。
难道……这个也遗传?
她陷入沉思。
烤肉店是可以让服务员帮忙烤的,但周晋为拒绝了这个服务。
他拿着烤钳和剪刀, 将烤盘上的烤肉剪成小块,放进江会会面前的碗里。
见她一副思考反省的严肃神色。
他垂眸轻笑:“先吃饭, 吃完再想。”
那顿饭可以说是在周晋为的“伺候”下吃完的。
江会会吃过烤肉, 是舅舅家自己弄的烧烤, 和这种高级料理完全不能比。
她甚至没办法判断那些带着肌红蛋白的牛肉有没有烤熟。
不过既然周晋为夹到她的碗里了,应该就可以吃了吧。
她用筷子放进嘴里。
周晋为问她:“好吃吗?”
她眼前一亮, 咬着筷子点头:“好吃。”
入口鲜嫩,似乎还带着一股牛肉本身的甜味。
她吃不出好坏来, 但也能够感觉的到,和妈妈平时在菜市场三十一斤买的牛肉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周晋为眼底轻笑,又开始为她烤第二盘:“晚上少吃点, 不然不容易消化。”
等待肉烤好的时间,她手里拿着一片生菜叶坐在那里啃。
见他从头到尾几乎没怎么动过筷, 她伸手去拿烤钳:“我来烤吧,你先吃点东西。”
他摇头:“我不饿。”
他的冷淡不光体现在性格方面,其他地方也热烈不到哪里去。
没有什么显著的爱好,也没有喜欢的东西,甚至连人类最基本的口腹之欲,他也没有。
切成薄片的肉不需要烤太久,在烤盘上翻几次就差不多了。
他放到她碗里。
只是最近,他好像发现了自己难得感兴趣的事情。
那就是看她吃饭。
“怎么吃的到处都是。”他笑容宠溺,替她擦掉嘴角的蘸料。
吃完饭以后,周晋为问她要不要去附近转转,消消食。
她吃饭有个度,不会吃的太撑,也没有到需要消食的地步。
但看到周晋为那个希望她点头的眼神之后,她点了点头。
她觉得他有一点点犯规,明明是故意露出那样的眼神,为了让她同意。
可她喜欢他偶尔的犯规。
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但杂乱无章的心跳声在告诉她,她喜欢。
给周宴礼打包好的那些已经提前送了回去,店内的服务周到到,甚至还亲自派了一个厨师过去现场烤。
两个人沿着江边慢慢散着步。
平江的夏天,空气有些潮湿,夜风吹散暑气。
正是人体适宜的温度。
四周很热闹,这个点散步的人很多。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还有一家三口。
江会会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她的手和周晋为的握在了一起。
她其实仍旧有些害羞,在面对他的时候,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看出她的闪躲,周晋为并没有善解人意的随她去。
而是用手抬高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
一高一矮,一个低头,一个抬头。
“你很怕我?”
他的眼神太过深邃,江会会时常不敢多看。但眼下,她没办法离开。
她有些局促的摇头:“不怕。”
“那怎么不敢看我。”他停顿片刻,“还是我很难看。”
江会会急忙摇头:“不难看,很好看!”
“好看”二字用在他身上,似乎有些冒昧。
但他好像挺受用,唇角微挑:“那就多看一会儿。”
江会会早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他提前布下的陷阱,她抿了抿唇,在和他的对视中,脸越来越红。
而周晋为,眼底的笑意也渐渐散去。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危险,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江会会隐约感觉到一点什么。
来自异性的那种压迫感。
她说不出话来,手紧紧攥着袖口。
周晋为的眼神在她的眼睛和嘴唇游移。
距离那么近,她分明听见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他好像渴了。——这是江会会脑子里的第一反应。
周晋为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雾霭,他透过那层雾霭,迷离的看她。
“江会会。”开口,声音是沙哑的。
江会会这下彻底确定,他应该真的是口渴了。
“那……”她刚要开口,问他要不要先去喝点水。
他低下头,靠近了她:“你会接吻吗?”
她愣住,未说完的话全部堵在了嗓子眼。
她看着他,眼里全是茫然。
然后她摇头:“不……不会。”
他笑了笑,伸手轻轻扶住她的后脑勺:“我也不会,我们一起练习一下好吗?”
那个夜晚,在月亮和晚风的见证下,江会会和周晋为,互相将初吻给了对方。
十一点,她仍旧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在江边的那一幕如同幻灯片一般,在她脑海里反复。
唇与唇之间的触碰,没有太过深入,点到为止。
她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也有些紧张。
他的掌心好像也冒出了细密的汗。
像对待一件格外珍贵,且易碎的宝贝,小心翼翼到了极点。
生怕稍有不慎,会将她打碎。
原来无所不能的周晋为,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江会会。”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带着笑意的气音从喉间溢了出来,“我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
十二点,她收到他发来的信息。
——会会,晚安。
江会会拿着手机,心口的蜜沁到了口腔,甚至连空气都变甜了。
黑暗的房间,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荧光。
——晚安,周晋为。
消息回过去,她将手机锁屏。暗掉的屏幕倒映出的,是她甜蜜的笑脸。
——
周宴礼在训练场和教室,俨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待遇。
班主任一大早就在教室阴阳怪气,说咱们班出了个声名大噪的明星。
周宴礼坐直身子,想不到自己跑五千米得第一的事情这么快就传遍了学校。
果然,班主任看了他一眼:“周宴礼同学。”
他玩世不恭地站起身:“常规操作,没什么好夸的。”
班主任冷笑:“是没什么好夸的,一周内迟到五次,翻墙三次被抓,浇死学校三株绿植,谁能有你厉害。”
这话一出,全班寂静。
江会会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他,他到底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这么多事情来的。
班主任把教案往桌上一扔,下达了对他的处罚:“全校通报!”
周宴礼认命地闭上眼。
得,又要被周晋为罚了。
刚下课,秦宇就跑过来,一脸崇拜:“还是老大牛逼。”
他刚割的双眼皮还没恢复好,眼睛肿的像老嫂子。
周宴礼觉得辣眼睛,让他滚远点。
占彤挽着江会会的胳膊过来,抢在她前面开口:“高三了还敢翻墙逃课,你不要命了?”
周宴礼看了江会会一眼,有点心虚:“下次……不会了。”
江会会眉头皱紧:“还有下次!”
周宴礼急忙认怂改口:“没有下次了,这是最后一次。”
不出所料,江会会开启了她的劝学模式。
小姑娘平时内向话少,这种时候反而滔滔不绝了起来。
就连占彤都忍受不了,离开了。
周宴礼一边听一边笑,还不忘递给她一瓶水,让她润润嗓子。
说了这么久的话,不渴?
的确有点渴。
她和他道谢,接过水喝了一口。
那次通报之后,他的确被周晋为罚了。之后他安分老实了一段时间。
──
训练和文化课是交叉着来的。
市里举办了一个比赛,长跑项目,全市的体育生都可以参加。
教练上报了几个名额,其中之一就是周宴礼。
据说这次比赛如果得了第一,是有机会被体大直接录取的。
江会会专门请了半天的假去看他的初赛。
观众席上站了很多人,她旁边站着年纪稍长些的。
看上去应该是参赛者的家长。
江会会拿出从占彤那里借来的相机,想将比赛中的周宴礼拍下来。
这是他参加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比赛,非常有纪念价值。
对好焦之后,她安静等着比赛开始。
选手们都在赛场旁边做着简单的热身,相比其他人的正经严肃,周宴礼显得懒散许多。
他打了几个哈欠,明显有些困了。
昨天楼下一直在吵架,他大约也受到影响,睡得比较晚。
旁边的家长在聊天,语气夸张,炫耀自家儿子的同时还不忘贬低一下别人。
“看到23号了没,那是我儿子。他体测一直都是第一,当时也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学校的。别看旁边那人个子高,但你看他吊儿郎当那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学生。估计是文化成绩不行,家长想让他当体育生走捷径。这条路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走的吗。”
江会会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23号旁边站着的,正好就是周宴礼。
听到有人诋毁他,她有些不满,但看在对方是长辈,她的礼貌教养让她忍了下来。
结果对方不依不饶:“啧啧啧,还打哈欠,一看就知道昨天熬夜打了游戏。这么不思进取。站的还离我儿子那么近,别把我儿子的状态也带差了。”
江会会忍无可忍,轻声提醒她:“阿姨,麻烦您不要在不了解一个人的情况下,随意诋毁对方。”
那中年妇女看到她了,鼻孔出气,冷哼道:“你是那个小男生的女朋友吧,这么维护他。现在的高中生,年纪轻轻不懂自爱,能是什么好东西。”
江会会哪怕生气也是软绵绵的,没什么攻击力:“您儿子才是在学校经常换女朋友,我亲眼看到过的。”
这是实话。
那女人听到有人诋毁她儿子,顿时火了:“你这个小姑娘瞎说什么,你再胡言乱语一句试试!”
“我没有胡言乱语,他还骗校外的女生。”
她怒目圆瞪,气到眉毛都发抖了:“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你懂什么叫尊重长辈吗?”
江会会表情坚定:“是阿姨您先不礼貌的,您随意诋毁别人。”
周宴礼跑完之后才发现看台边上异常热闹。
他拿毛巾胡乱擦着汗,拧开瓶盖喝了口水。
教练在旁边纪录成绩,毫无悬念的第一名。其他人被他甩开好远。
身边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季横,好像是你妈和别人打起来了。”
季横听到,眉头一皱:“哪个傻逼。”
他卷着袖子就要过去帮忙。
周宴礼懒得管这种闲事,一瓶水喝完,他拧上瓶盖随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刚要离开。
身后那人发出一阵惊叹:“我操,被你妈薅头发的不是江会会吗?”
周宴礼的动作瞬间停下。
他的瞳孔放大,扔下手里的外套就往看台那边跑。
经过季横身旁时,一脚将这狗逼给踹飞了。
操,刚刚骂谁傻逼了?
这个帐待会再慢慢和他算。
他暴力拨开看热闹的人群,直接冲了进去。
江会会的头发被抓的乱糟糟的,嘴巴咬着那人的胳膊不肯放。
那女人疼到大叫,伸手就要去扇她的巴掌。
抬起来的手被周宴礼抓住,又狠狠掼开。
江会会茫然地抬起头,周宴礼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指着那女人的鼻子威胁:“你他妈再动手试试!”
对方明显被吓到了,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倚老卖老是吧?欺负小姑娘,你真他妈的有脸。”
周宴礼拿出手机报警,等待警察过来的时候,季横已经过来了,他身上都是灰,刚才被周宴礼踹的那一脚,他在地上躺了好久才爬起来。
这会儿全身都在疼。
听到他喊那女人“妈”
周宴礼目龇欲裂:“这是你儿子?行,以后老子在学校见一次揍一次!”
女人被气到颤抖:“你敢!你这是校园暴力!”
他不以为意,冷笑:“你看老子敢不敢。”
他警告季横:“在学校最好给老子夹着尾巴做人,你妈今天做的这些,老子全他妈算你头上!杂种!”
季横的脸早就吓白了,都是一个高中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周宴礼。
刚来学校就把人揍进医院,几乎是教导处的常客。
加上周晋为这个靠山,够他在学校横着走了。
这下完了。
他脑子也被吓到一片空白。
去了警察局之后,做了个基础的伤情检测,都是皮外伤,虽然是对方先动的手,但基于江会会也还了手,所以暂时定罪为互殴。
思想教育一番后就放了回去。
周宴礼气到恨不得将警局都给拆了。
头发都被薅成这样了,还特么轻伤?
江会会安抚他的情绪:“只是头发有些乱而已,那个阿姨下手还是有轻重的。”
周宴礼皱眉:“她把你打成这样了你还喊她阿姨?”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习惯了。”
她又补充:“我还手了。我打架还挺厉害的,刚才那个阿姨抓我的头发,我咬了她的手。像这样。”
她抬起左手,画面还原了一下。
张开嘴,对着自己的手腕咬下去,还微微皱眉,装出一副凶狠的表情来:“嗷呜!”
周宴礼将她拉开:“行了,一会别真咬伤了。”
她坐在那里傻乐:“那个阿姨一直在叫,肯定被我咬疼了。”
周宴礼好奇动手的原因,就江会会这个温顺的性格,被人指着鼻子骂了都会默默绕道的闷葫芦。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打架。
虽然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可她这只兔子实在不像会咬人的品种。
她有些不好意思,话说的结结巴巴:“她……她一直说你不好,诋毁你,我就和她争论了几句。然后她就动手了。”
周宴礼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以后遇到这种不讲道理的人,你就离她远一点。这次还好有我在,万一下次只有你一个人呢。诋毁就诋毁,我无所谓的。”
“可是我有所谓。”她低下头,轻声低喃,声音却坚定,“别人说小礼不好,我会难过,也会生气。小礼……是全世界最好最好最好的小礼。”
第五十八时间
周宴礼被她夸的有些不自在。
虽然他平时挺自以为是, 但听到江会会这么说……
他抬手摸了摸后颈:“也没……也没这么好吧。”
江会会眼底笑意更盛:“有的,在我心里,小礼就是全天下第一好。”
周宴礼的耳根悄悄红了,但还是强撑镇定:“比周晋为还好?”
她笑着点头:“比周晋为还好, 我最最最最喜欢小礼, 比喜欢周晋为还要喜欢。”
刚才那一架, 她头发估计被薅掉不少,松软柔顺的长发这会乱乱糟糟。
还有几根炸毛了。
往日白皙无瑕的脸上, 几道抓痕格外显眼。
偏偏配上她这个蠢萌的笑。
周宴礼心疼地替她将头发理顺:“下次还是别打架了, 骂了就骂了, 我又不会少块肉。”
她一本正经:“为什么要算了, 她在诋毁你。”
他不以为意:“我也没少被人诋毁。”
或许因为他平时的行为太过张扬跋扈,一旦学校出了什么乱子,那些校领导第一反应就是周宴礼干的。
他的确不听话, 但还不至于无聊到去干那些事情。
只不过说了也没人信,他们认为他在狡辩。
呵。
他有必要狡辩?
他打架都特么直接当着校长的面打。
次数多了, 他也懒得多说。锅多了不怕重, 背一口是背, 背十口也是背。
“以后不会了,不会再有人诋毁小礼。”
从警察局出来之后, 他们就在路边的长椅坐着。
这条路上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
江会会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衣服歪歪扭扭,头发乱七八糟,脸上细看, 隐隐约约还能看出一个巴掌印来。
周宴礼越看火越大,当时怎么就没抓住那大妈揍一顿。
“以后我会保护小礼。”她笑眼微弯, 用这幅狼狈形象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信度似乎不太高。
但周宴礼还是在沉默片刻之后,偷偷红了眼睛。
他移开视线,感觉胸口那里堵着什么。
“我用不着你保护,你保护好自己就行。”
她身上有少女的柔美,也有一种,不符合她这个年龄段的爱。
这些让她与众不同。
但所有的与众不同都只针对周宴礼。
她说:“以后我来保护小礼。如果她还说你的坏话,我就还咬她。”
她大概这辈子也只打过这一次架,咬人也是头一回。
周宴礼终于明白了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小的时候每次打架,对方的母亲都会心疼地抱着自己的孩子,然后指责他。
周宴礼那个时候不懂。
只是觉得面前那一幕,太过陌生。
周晋为性情内敛,很少将爱宣之于口。
尤其是丧妻之后,他的人生目标似乎就只剩下一个。
那就是养大他们的孩子。
可他忽略了太多。关于周宴礼的成长,关于他别扭又爱逞强的性格,他缺爱,却又从不愿意承认。
说白了,他将他父母的缺点全都继承了。
现在他明白了。
自己当时,是在羡慕。
江会会笑着摸摸他的头:“我会永远站在小礼这边,给小礼撑腰。”
哪怕再狼狈,她的眼睛仍旧是清澈的。
那些话由她口中说出来,都自带几分真诚。
她本来就是笨拙却又真诚的女孩子。
周宴礼张嘴,半晌没有发出声音来。
下午的冷空气涌进来,堵在胸口,他咳嗽了几声。
“这件事别让周晋为知道。”要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最后只是别扭的提醒了一句。
江会会点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像两个小傻子。
—
虽然约定好了要瞒着周晋为,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次日中午,周晋为就过来找了江会会。
“打疼了吗?”
江会会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神色凝重,拉着她坐下,手里拿了些活血化淤的药。
“听说了。”
他问她都有哪里伤了。江会会说:“没有受伤。”
周晋为无声看了她几秒,将她的手拉过来,轻轻掀开袖子。
手臂上和赫然有几条红色的瘀痕。
他也不说话,只是涂了些药膏在手上,然后合掌搓热,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替她揉着伤口。
她吸了吸气,下意识将手往回缩。
又被他握紧,重新拉回来:“把瘀血揉开才好得快。”
她低下头,抿了抿唇。
周晋为看见了:“疼?”
她点头。
“稍微忍一忍。”
嘴上这么说,动作也比刚才放得更轻。
对方下手其实挺狠的,江会会毕竟没什么力气,也没打过架。当时慌张起来,只知道抱着她的胳膊啃,还把自己的牙给硌疼了。
药涂完了,江会会有点心虚:“我……不是我主动动手的,是她先骂人。”
“我知道,没有怪你。”他声音温和,见她耳朵那里好像也有点红,眉头微皱,“耳朵也伤了?”
“啊?”她一愣,连忙摇头,“没有的。”
“怎么这么红。”他眼神心疼,伸手撩开她耳侧的头发,指腹轻慢地抚摸起她泛红的耳垂。
触感柔软,且灼热。
并且,温度在不断的上升。
江会会低着头,比刚才更加局促,手指紧紧攥着袖口。
周晋为眼眸微抬,似察觉到什么。
他笑了笑:“害羞了?”
江会会恨不得就近找个洞将自己埋了。
太没骨气了,怎么动不动就脸红。
江会会不回答,他也不勉强,两人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在上课铃快打响前他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然后问她:“今天有空吗?”
江会会抬眸:“怎么了?”
“没怎么,想和你约会。”他话说的很直白。
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肯定比刚才还要红。
她有些扭捏,点了点头:“有……有空的。”
———
她打架的事情周晋为轻拿轻放,只关心她有没有受伤。
至于周宴礼,从他次日黑着一张脸来学校就知道,周晋为对他估计不像对自己那样好说话。
他最近还得去训练。
上次之后,江会会知道了他在学校的体育生里人缘不怎么样。
不过也是,就他那个不可一世的性格,这个年纪的学生无一例外,都是血气方刚的,很容易产生矛盾。
江会会觉得既然还有一年的时间,和同学把关系搞好还是很重要的。
所以她自己做一点烘焙小点心,打算带去送给他们。
刚训练完,都是男的,平时也没那么多讲究。热到直接脱了上衣,站在那里喝水。
江会会去的时候恰好看见几个光膀子的。
周宴礼眉头一皱,把他们的衣服扔过去:“公共场合都特么有点素质行不行,把衣服穿上!”
那群人不情不愿地穿上。
看得出来,他们不敢反驳周宴礼的话。
江会会笑笑,说没关系的。
“是我没有提前打招呼就过来,打扰到你们了。”
周宴礼说:“打扰什么,明明就是他们没素质。”
江会会无奈叹气,拿出一块小饼干堵住他的嘴。
不会说话就少说话,本来人缘就差,这会更差了。
周宴礼把嘴里那块饼干吃完:“你做的?”
江会会点头,从书包里将剩下的取出来。都用精致可爱的包装装饰过,粉色的卡通形象,透明薄膜可以看见里面摆放整齐的曲奇饼。
她的手很巧,对烘焙也颇有些天赋。做出来的不比店里卖的差。
“我自己做的,做多了,正好分一些给你的同学。”
“他们哪配,你留着自己吃呗。”
江会会:“……”
她用手推推他,小声说:“你别总和同学把关系弄得太僵,这是我专门做的。”
周宴礼看她这样,胸口溢出一阵轻笑:“考虑的这么周到呢?”
“当然啦,周晋为没朋友,你可不能学他。”
周宴礼逗她:“周晋为知道你背地里这么说他吗?”
她顿时一脸紧张,伸出手指嘘了好几声:“你别告诉他。”
“知道。”周宴礼心情大好,伸手翻了翻那些饼干盒子,“全是你一个人做的?”
“全部弄好切成小块,然后放进烤箱里一起烤,很方便的。”
她想了想,又叮嘱他,“不给上次那个阿姨的儿子。”
周宴礼抬眸,顿时乐了:“还记仇呢?”
她点头:“有一点点。”
他故意说:“是他妈揍得你,又不是他。”
她瓮声瓮气:“反正不给他。”
以前那个不论对谁都是轻言细语的人,居然还搞起了区别对待。
她讨厌那个人不是因为他妈妈动手打了她,而是他妈妈为了抬高自己的儿子而诋毁周宴礼。
所以江会会才闷闷不乐。
那段时间为了让周宴礼和同学相处融洽,她可谓是操碎了心。
效果嘛,应该还是有一点的。
至少好几次都让江会会撞见周宴礼和他们一起出现在了篮球场。
看到他和同学相处融洽,江会会这个当妈的很是欣慰。
虽然重心放在体训上,但文化课的成绩也没落下。
周晋为先后给他找了好几个补课老师,最后都被周宴礼那个态度给气跑了。
哪怕他一再将薪酬往上提,都快超过普通教师好几个月的工资总和了。依旧没把人给留住。
于是周晋为只能亲自上。
周宴礼在别人面前不可一世,在周晋为面前倒还算乖顺。
哪怕听不懂,也硬着头皮听。
一个蠢,一个没耐心。
这场课后辅导往往持续不了太久。
周晋为眉头皱紧,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周宴礼则一脸生无可恋,什么狗屁函数狗屁数列狗屁不等式!
这他妈都是些什么跟什么?!!
在这场无声的沉默之中,周晋为忍无可忍,起身离开。
他拿出手机给住在隔壁的江会会发消息。
——出去走走?
没多久,对面的门开了一条小缝,随后小心翼翼探出一个脑袋来。
“现在吗?”她清澈的眼里带着淡淡期待。
刚才被周宴礼的蠢笨燎起来的燥意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瞬间熄灭。
他点头:“有空吗?”
“有的,你等等我,我换个衣服。”
门又关上。
大约十分钟后,她穿戴整齐的出来。
“走吧。”
周晋为看见她明显加重的眉毛,以及红了一个度的嘴唇,还有歪歪扭扭的眼线。
她大概是刚接触化妆,还不太熟练,比起化妆,更像是在她天生丽质的脸上随意涂色。
周晋为垂眸轻笑,没有打击她的自信。
动作自然地去牵她的手,却被江会会给躲掉了。
“现在先别牵,万一被看到的话……”
他秒懂。
她是担心自己早恋的事情被家里人或者邻居发现。
等出了小区之后,她才主动去牵他的手,虽然仍旧有些娇羞,但至少她敢于主动踏出第一步了。
少男少女的恋爱就像是晨起的薄雾,看得见摸不着,给人一种非常模糊的朦胧感。
哪怕有了实感,也是树叶上转瞬即逝的水珠。
清澈透明,不含一丝杂质。
牵手于她来说,已经算是最亲密的举动了。
所以当周晋为情不自禁的再次抱着她吻下去时,江会会仍旧会忘了呼吸。
他暂时从她唇上离开,低哑的轻笑,指腹温柔地在她唇上抚摸:“接吻的时候是可以呼吸的。”
她脸更红了,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他却再次低下头。
这次连舌头也温柔地进到了她的口腔。
———
周宴礼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不对劲。
每次周晋为过来给他补课,补到一半就不见人影。
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明显和刚才不太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
周宴礼眉头越皱越深。
就他这个几乎为零的观察判断力,能看出来才是有鬼了。
占彤总说,江会会这一年来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刚开学那会,她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脆弱易碎的洋娃娃。
个子小小的,穿着并不合身的旧衣服,站在教室外等待给自己办理入学手续的家长。
柔顺黑亮的头发扎了一个高马尾,身材瘦削,那张脸又白又小,看着有些营养不良。
但她很漂亮,是那种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漂亮。
大约是因为她身上的那些特质,也让她给人一种很好欺负的感觉。
事实也的确如此。
她确实很好欺负,入学一年来,她先后遭遇校园霸凌,以及校外那些混混的骚扰,甚至还有不良少女对她的围堵辱骂。
长得漂亮还弱小的女孩子,在小县城就是一块吸引坏人的肥肉。
周围没人愿意朝她施以援手,都怕惹祸上身。
她也在长期的霸凌之中,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低头走路,独来独往,不爱和人交谈,哪怕说话,声音也细若蚊蝇。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的她自信开朗。不再是阴暗角落里的一块苔藓,她是向阳日生的向日葵。
占彤想,这一切都是周宴礼来到她身边之后,才开始发生改变的。
是周宴礼改变了江会会。
也可以说,是周宴礼拯救了江会会。
因为周二的升旗仪式需要上台发言,江会会需要提前一天整理演讲稿。
周一下午,刚到家,就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
起先她看着手机上没有备注联系人的号码发了会呆,想不明白是谁打来的。
接通之后听完了对方的自我介绍,她礼貌的说了一声:“您好,请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对方语气温和:“是这样,上周你在我们这边做的体检结果出来了。你家长最近有时间吗,关于你的体检结果我想和他聊聊。”
明明对方话说的非常婉转,可不知道为什么,江会会突然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她的喉咙一阵阵发紧:“是……体检有什么问题吗?”
“你先让你家长过来,明天我坐诊,有时间吗?”
江会会按耐住自己的呼吸:“有……应该有的。”
“好,那明天见面了再说。”
医生和她预约好时间后,就挂了电话。江会会一个人坐在那里,开始回想起最近身体上的各种不适。
可她一直有坚持定期体检的,为什么还是……
第五十九时间
江会会一个人坐在那里缓了很久, 她觉得可能是医生弄错了,也可能是其他的问题。
譬如结节,譬如血小板偏低。
她本来就有些贫血。
但她心里一直有个答案,无论怎么自欺欺人都没用。
那天晚上她没有出去吃饭, 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抖了一个晚上。
直到次日早上, 她才小心翼翼的和妈妈说了这件事。
妈妈问她:“什么体检?”
定期体检的事情她没有告诉妈妈,害怕她说自己是在浪费钱。
想了想, 她说:“前段时间有点不舒服, 所以去做了个检查。”
妈妈眉头一皱:“医院都是骗人钱的地方, 没毛病都会和你说成有毛病的。”
江会会一夜未眠, 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憔悴。她其实没什么不适感,或许是有了周宴礼口中的未来作为前提,她对于医生昨天的话, 恐惧多了好几层。
那种感觉无异于是凌迟,早点去反而早点解脱。
“医生说……”她低下头, 声音很轻, “让家长过去。”
如果换在以前, 一旦惹得妈妈皱眉,她就不敢继续将话讲下去, 可现如今,她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巨大的无力感笼罩着她。
妈妈瞪了她一眼, 然后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去房间换衣服:“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来讨债了,怎么生了你这个讨债鬼。”
江会会站在外面, 愧疚将她压的喘不过气。
从小就是这样,妈妈总爱将所有的不如意都归咎于她身上。
都是因为生了她, 自己的日子才会过的一塌糊涂。
江会会每次听到,也只能一言不发的坐着。
她从前总觉得,或许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真的是多余的。
她只会给人带来不幸。
当然会难过,并且不止难过,还有对自己的厌恶。
或许,如果没有诞生在这个世上,所有人都会轻松许多。
她总这样想。
哪怕是夏天,可早上还是很冷。
江会会在妈妈的陪同下去了医院,这个点诊室外已经坐满了人。
等了一个小时才到他们。
这一个小时内,江会会承受了妈妈一个小时的埋怨和责骂。
“如果不是陪你来医院,我被子都晒了几床了。今天难得出了大太阳,江满冬天的羽绒服也得拿出去晒晒。”
江会会低着头,明明充斥着对疾病的恐惧,可在这层恐惧上,又多出来一层自责。
她咬着唇,手指死死绞着袖口,一言不发。
直到电子屏幕上,名字终于到了她。
妈妈匆忙拉着她的手过去。
到了诊室内,穿着白大褂,面容稍微有些苍老的主任医生看到江会会了,声音温和的让她先出去等,他有些话想单独和她妈妈说。
江会会沉默一瞬,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她就站在外面,靠门的地方。没多久,妈妈也在医生的建议下,将诊室的门也给关上。
可里面的声音还是灌进她的耳朵里。
“根据你女儿这个体检结果来看,高度疑似肺癌,具体的情况,还得更深一步的检查才能确诊。”
妈妈显然也愣住了,好半天才响起她的声音:“肺癌?医生,是不是弄错了啊,我们家没人得过癌症,那孩子还那么小,怎么可能……”
一墙之隔,江会会站在外面。
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最不想承认的事情还是成真了。
她会死吗,还是说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头发掉光,身形干瘪。
余生里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往返医院上,不断的化疗,治愈又复发,然后在折磨中死去。
她会这样吗。
应该会吧。
不是说,癌症的死亡率在五十以上吗。她从小到大就不怎么幸运,好的事情总是轮不到她。
这次是不是也会遭遇不幸。
她低下头,搭放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想要忍住眼泪,可眼泪怎么忍得住。
她只能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恐惧的情绪像是无数条看不见的细线,在她体内不断缠绕,最终成为一个巨大的茧。
总有一天,茧里会钻出更可怕的东西来。
蚕食她的心脏,蚕食她的肺腑,蚕食她的身体。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她看到了给她打电话的人。
是周宴礼。
她突然记起来,昨天她说过的,上周的那张试卷,她要好好给他讲一遍,
可是她失约了。
说的是今天。他是不是一直在等,实在等不到她了,所以才给她打的电话?
江会会的手指悬停在接听键上方,迟疑了很久,她终究还是按了旁边的挂断。
这样的场景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
她怕自己一开口,全是哭腔。
不能让他们担心。
江会会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他。
——今天家里有点事,下次另外找个时间再给你补课吧 (*^▽^*)
消息刚发出去,诊室的门就开了。
妈妈脸色凝重,让她进去。
她将手机放进外套口袋里,起身进去。
医生手里拿着她的体检报告,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是这样,你现在的病情需要进一步观察,我让你妈妈帮你办理一个住院手续。这些天你就先住在医院里,具体的还得看进一步的检查结果。”
江会会点头:“谢谢医生。”
从诊室离开后,妈妈一句话也没说。江会会还以为,妈妈会骂她,会怪她。
可是没有,实在是安静的有些过分。
办理住院手续的科室在其他楼。妈妈让她坐着等一会儿,她去打个电话。
江会会点头,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下。
已经九点了,太阳早就升起来,温暖的阳光,以及来去匆忙的行人。
江会会看着对面的街景发呆。
恐惧过后,反而是无限的平静。
她当然怕死。
比起死亡,她更怕的是未知。
她不清楚自己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电视剧里的癌症病人总是面目全非。哪怕治愈了,仍旧需要面对后期无数次的复发。
江会会低下头,滑动手机屏幕内的通讯录名单。
z开头的那一列,周宴礼和周晋为的名字是挨在一起的。
她看着这两个名字,看了很久。
仿佛他们就在自己的面前。
很奇怪,好像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哪怕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几个文字,竟然真的能够给予她无限的勇气。
她突然没那么害怕了。
妈妈办理好住院手续,她当天就住了进去。医生给她安排了更深一步的检查。
学校那边也请了很长时间的假。
一连两天,江会会的座位都是空着的。
周宴礼去她家敲门,也无人应答。
他去问占彤,占彤只说她妈妈给她请了几天假。
周宴礼问:“为什么请假?”
占彤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没说。”
周宴礼给江会会打电话,她每次都是云淡风轻的说:“我老家一个亲戚结婚,让我过来当伴娘,可能需要还得几天才能回去。”
周宴礼皱眉:“你都快高考了,还浪费时间去做这个?”
前段时间就连下课都在看书,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三分钟来用。
她语气无奈:“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她没什么朋友,我不去的话连伴娘都没有。”
“那什么时候回来,我到时候去接你。”
她的声音有点小,像是在刻意躲着谁:“不用,这边的习俗是连续办几天,之后还有回门宴。你不用担心我,你好好学习知道吗,我回去后是要抽查的。”
他有些不满,什么陋习,结个婚还特么结几天。王妃出嫁都没这么隆重。
“这老秃子最近不知道发什么疯,作业布置了一大堆。”
听到他满是戾气的抱怨,她轻声笑笑:“那你都写完了吗?”
他有点心虚:“写多少算多少呗,反正……一大半都看不懂。”
她还在笑:“不懂的地方就标红,等我回去了再给你讲。”
她话音刚落,那边模糊传来一道声音,好像是6号床吃药。
声音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挡住,戛然而止。
周宴礼愣了愣:“我刚刚好像听到吃药。”
“没有,是喊我换衣服,要去接新娘子啦。”她笑着纠正,“好啦,先不说了。你要是实在看不懂,就拍照发给我看,我抽空给你把解题过程写下来。”
听江会会这么说,周宴礼也没有多加质疑。
本来刚才就只是朦朦胧胧听到那么一句,他自己都不是很确定。
“你好好当你的伴娘,不用担心我。到时候记得拍几张照片发给我。”
“新娘子的照片吗?”
他不爽:“谁看新娘子,我让你拍你的照片,不是当伴娘吗。”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才不要,很难看。”
他连哄带骗:“谁瞎眼敢说你难看,我把他揍到真的瞎眼。”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爱用暴力解决问题,江会会搪塞他:“好啦,你快去上课吧,等我回家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
周宴礼这才不情不愿的和她说了再见。
电话挂断后,周晋为拿着刚从护士那儿拿来的药,和温水一起递给她:“周宴礼打来的?”
她点了点头,接过药和水杯,温水送服。
药片滑过嗓子眼时不太顺利,堵了一下,微微化开,苦到她皱紧眉头。
周晋为及时递给她一瓣橘子,她放进嘴里咬开,酸甜的味道终于盖过苦涩。
“嗯,他问我在怎么没去学校。”
周晋为将她手里的水杯接过来,再次注入热水,放在一旁。
预防她随时渴了,手边都有水。
“还不打算告诉他?”
江会会点头:“再等等吧。”
其实她谁都没告诉,包括周晋为,只可惜他过于敏锐了。
只是从她的好友口中得知,她没来学校的原因是因为她家里人给她请了几天假。
他就察觉到问题不太对。
接连给江会会打了好几通电话后,终于在他的逼问下,她不得不说出实情。
周晋为替她换到vip病房,有专人看护。
但绝大部分大时间,都是他在一旁陪同。
妈妈当然也质疑过他们之间的关系,非亲非故的,对方为什么要帮这个忙。
至于后来又是怎么放下心来,周晋为给出的解释是:“我和她说,你之前帮了我,所以我是报答。”
江会会笑道:“原来你也会撒谎。”
他也笑:“偶尔撒个谎,无伤大雅。”
她笑着笑着,眼神就暗淡下来。手背上的针眼密密麻麻,这些天来她一直都在打针。
她甚至觉得自己都有些水肿了,早上起来,就连睁眼都有些费力。
周晋为在旁边陪她,电视里二十四小时的播放动画片,她看的津津有味。
可是此刻,她突然有一种很深的无力感。
大约是临近夜晚,人总是容易伤感。
周晋为轻轻握住她的手:“别怕,不会有事的。”
她低垂眼睫,声音染上哭腔:“小礼说,我是在二十三岁那年得癌症死的,可我现在才十八岁,我……我要是死了,小礼是不是也会……”
她不敢说出那个猜想。
周晋为心疼一阵刺痛,他起身去抱她:“不会有事的,你和小礼都不会有事。”
江会会靠在他的腰上,终于忍不住,无声哭了起来。
—
周宴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怎么没听说江会会还有个这么远的亲戚,并且办个婚礼还需要好几天。
下午放学,他也没心思去打篮球,推了朋友的邀约,难得准时准点回家。
小区楼下几个阿姨站在一起聊天。
“可惜了,还那么小。”
“听说是癌症,肺癌。那么听话的小姑娘,平时看上去也没什么毛病,挺健康啊。”
“怎么偏偏就得了这个病。”
“谁知道呢,老天不长眼啊。你说让建国两口子怎么办,家里还有两个那么小的。”
周宴礼拿钥匙开楼下的锁,正要推门进去,听到后面的议论声,他眉头皱了皱。
建国,是外公的名字。
还有……肺癌?
他走过去:“你们刚刚……说谁得了癌症?”
那几个阿姨认识他,知道他是住在江会会家对门的周宴礼。
“你还不知道吗,就是你家隔壁的那个叫会会的女孩子,她前些天在医院……”
她们话还没讲完,面前就没了人影。想到刚才那个男孩子惨白着一张脸匆忙跑开,她们都还有些后怕。
那个神情实在是让人揪心。
周宴礼一直在抖,精神进入高度惊恐的状态。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跳,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呼吸。
他觉得荒谬,怎么可能,已经这么小心谨慎了,怎么还会得病。
不可能的,江会会她不可能会重蹈覆辙,她还这么小,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受了十多年的苦,好不容易要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出这个地方了。
她怎么可能……会得癌症呢。
小姨口中妈妈去世前的样子在他脑海闪过。
他的脚步又急又慌,神情恍惚,也没看路。
被车撞了,对方和他道歉,询问他有没有哪里受伤。
他毫无反应,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前走。手背的鲜血流下来,沿途滴了一路。
不会的,江会会不会有事的,她会长命百岁。
一定是误诊了!
对,一定是误诊了!
他失魂落魄,眼里的泪一滴一滴往下滚,心脏像是被一只手大力揉碎。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江会会已经死过一次了!这次怎么可能还会死!
她答应过他要好好活着的!
从前只是从旁观者的口中得知他母亲的死亡,她所遭受的折磨。
可如今,却让他直面她从健康到凋零的全过程。
那种肝肠寸断的痛,他终于深刻的体会到。
自己的父亲,当初到底陷在怎样的痛苦之中。
走了一个半小时才走到医院,甚至忘了可以打车。他的思想被冻住了,整个人回归到原始。
一切动能都靠身体的本能。
可他只是站在病房外,迟迟不敢进去。
没关严实的房门,里面的声音泄出来。
是周晋为。
他心疼的问她:“疼不疼?”
江会会声音有气无力,却还是笑着回答他:“不疼。”
“疼就说出来,不要忍着。”
她顿了顿,又说:“好吧,是有一点疼。”
周晋为坐在那里,替她揉着手臂。
护士从旁边经过,看到周宴礼的手上脸上全是摔倒后的擦伤。她细心的询问:“你身上的伤需要去包扎一下吗?”
一连问了好几遍,周宴礼才回神。
他摇摇头:“不用。”
对方悻悻离开。
大约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门从里面打开,出来的是周晋为。
他看到周宴礼,只是眼睫轻抬,并未露出其他表情。
仿佛早就预料,他会知道。
毕竟这件事瞒不了多久,他哪怕再愚笨,也该察觉出端倪来。
“进去吧。”他说。
周宴礼没动,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后背靠墙站着。
被车撞过之后,身上多多少少留下了一些伤,他佝偻上身,双眼无神。
他很少有这么狼狈且不修边幅的时候。
走廊灯光明亮,总有医护脚步匆忙地跑进某个病房。
里面或多或少都会伴随着病人亲人的哀嚎声。
医院是见证最多生离死别的地方。
太多人在这里失去挚爱,失去亲人。
周晋为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侧的淤青,还有手背上的擦伤,皮肉翻卷,鲜血已经凝固了。
上面甚至还有灰尘。
看伤口,是新鲜的。
可他好像对于疼痛早就麻木了。甚至可以说,他整个人现在已经处在一种极度崩溃之后的麻木当中。
“还是先去处理一下伤口,你现在这样……”
周晋为的话没说完,周宴礼打断了他。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
嘴唇颤抖:“她……会死吗?”
第六十时间
如果再让周宴礼去回想自己当时的感受, 他已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人在极度痛苦之下,大脑真的会变得空白。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想。
周晋为安慰他:“不会有事的。”
他低下头,声音哽咽:“你不要觉得我蠢, 所以就想骗我。癌症……她得的是癌症。”
周晋为的动作有片刻停滞, 最后还是在他肩上停留。
他轻轻拍了拍, 安慰他:“放心,会好的。”
周宴礼身形仍旧佝偻, 脸上的伤让他看起来分外狼狈。
往日总是吊儿郎当, 肆意随性的人, 如今却像是在泥潭里滚过一遍。
他忍着眼泪:“你保证。”
周晋为点头:“我保证。”
病房内传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温柔的, 带着淡淡笑意,一点也没有病人的萎靡。
“是小礼在外面吗?”
他没动,张开嘴, 喉咙却干涩到什么也说不出来。
等了很久外面都没有动静传来,她笑了笑:“可以进来一下吗, 我想看看你。”
她在此刻提的要求, 周宴礼很难做到无视或者拒绝。
哪怕他现在的状态极不适合去和她见面。
他将袖口往下拽, 遮住了满是剐蹭伤口的手背,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抹。
眼泪的灰尘一同被抹去。
然后才迈着艰难沉重的脚步进去。
她坐在床上, 穿着并不合身的病号服。
她还是太瘦了,不论他和周晋为怎么喂她, 她始终没有胖多少。
腰那里还是空落落的。
手背上扎着针,连接着输液管。
明明该难过该害怕的是她,可反过来, 却是她在安慰他。
周宴礼在床边坐下,脸侧肌肉牵动着嘴唇一起颤抖。
他忍下悲痛, 最终只是问出一句:“怎么瘦了这么多。”
她还有心思开玩笑:“医院的伙食不太好。”
一点也不好笑。
周宴礼低下头。
看到他这样,江会会眼里的笑稍微淡了些。
她坐在病床上,腰部及以下盖着被子。
条纹病号服显得她身材更加消瘦,松软的长发此时扎成低马尾,随意地搭在左肩。
虽然细致,却明显不熟练。
不用问也知道出自谁的手,一看就是周晋为。
再聪明又怎么样,在扎头发上还是没有一点天赋。
江会会笑眼微弯,白皙的皮肤被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蒙上一层温暖的光。
她摸了摸他的头,笑容温柔,眼里有对他的依赖。
“本来是有点害怕的,可是见到小礼,我就一点也不怕了。”
听说妈妈去世的时候,已经瘦到不成人形了。
生前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却以那样的形象离世,她该有多难过啊。
老家的习俗,在火化前是有遗体告别仪式的。死者最亲近的人过去祭拜告别。
小姨看到了姐姐的最后一眼。
她闭着眼睛,穿着漂亮的衣服,安静的躺在棺椁里。
她好像只是睡着了而已,面容柔和平静。
那是年幼的江盈盈第一次直面死亡,书里关于死亡总是一笔带过。
就像蝴蝶破茧,冰川融化。
哪怕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可说出来,却像是一瞬间的事情。
如果自己的到来只是为了让她重新体验一遍痛苦,那他为什么还要过来。
信誓旦旦的说要拯救她,结果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就是个废物,废物,废物,废物……
不折不扣的废物。
看到他这样,江会会心疼地过去抱他:“小礼不要哭,也不要难过,就像你说的那样,你过来是为了拯救我。小礼拯救了我。如果没有小礼,我现在肯定躺在病房里蒙着被子号啕大哭。可是小礼来了,我没有哭,因为有小礼陪着我,哪怕是生病也没有那么可怕。是小礼,小礼教会了我怎么勇敢,也是小礼教会了我该怎么去爱一个人,我很爱小礼,如果因为我的病让小礼难过,那么我也会难过的。”
真正的悲伤是没有声音的,江会会只感觉到有水滴进了自己的领口。
在他枕在自己肩上的那块地方。
他没说话,只是在很久之后,抬手环上她的腰,紧紧地抱住了她。
江会会愣了愣,然后笑着轻抚他的后背。
“只要有小礼陪着我,我就不会害怕。”
“嗯。”他说话鼻音很重,“我会永远陪着你。”
——————
江会会现在需要充足的休息,周宴礼没有在这里待多久就离开了。
周晋为带他
YH
去处理伤口。
其他地方涂点碘伏消毒就行,手背上的需要缝合。
周晋为站在一旁,看着缝合针一针一针穿透进周宴礼的皮肤。
周宴礼一声不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很擅长忍耐,打架打输了他从来不哭,只会下定决心,下次再打赢回来。
被误解冤枉了他也不哭,无所谓,不相信他的人不会因为他的几滴眼泪就相信他。
他这辈子流的所有泪几乎都是因为江会会。
第一次哭,是被她刚生下来的时候。
后来再哭,是去她坟前告状的时候,或者是每到她的祭日,想她的时候。
小的时候打架打输了,带着一身伤回家,他总在想,如果妈妈还在的话,是会一边责罚一边给他处理伤口。
还是一边哭,一边给他处理伤口。
爸爸说过,妈妈很爱哭,她开心了会哭,难过了会哭,哪怕是生气了,也会哭。
被人曲解冤枉的时候,他也会被想,如果妈妈还在的话,她是会安慰他,还是会去帮他出头。
虽然爸爸说她很胆小,性格又内向。
可爸爸还说了,妈妈很护短。
所以,他想,他一定会帮自己出头。
他真的……很爱她。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生病的是他。
那么怕疼的人,为什么要让她体验两次相同的痛苦。
缝合伤口的医生看到他滴落下来的眼泪,安慰道:“马上就好了,再忍忍。”
他吸了吸鼻子:“太疼了。”
眼泪更加汹涌。
周晋为看到后,眸光暗了暗。
伤口缝合结束,从这里离开,周宴礼的眼睛已经哭红了。
周晋为递给他一瓶水:“今天早点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周宴礼往前走了两步,安静的走廊,前来看诊的病人早就离开了
现在是下班时间。
周宴礼脚步顿住,他从书包里拿出几张名片递给他:“这是周晋……你拿着,应该有用。”
周晋为伸手接过,看见上方的职称介绍,若有所思的沉默,最后点了点头,将名片收起来。
周宴礼现在这个状态他不是很放心:“我送你回去。”
“不用。”他拒绝了。
这个点天早就黑了,医院里面也变得格外安静,“你还是去陪江会会吧。”
周晋为沉默稍许,还是出声安慰他:“你不用太担心,她现在状态没有那么糟糕。”
“治疗方案决定好了吗?”周宴礼问。
“没有,需要先做穿刺,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
周宴礼当下只关心一个问题:“疼吗?”
周晋为没有瞒他:“会疼。”
周宴礼又不说话了。
这些天来,周晋为所受的折磨又何尝比他的要少。他一直陪在她身边,见多了她白天强装坚强,晚上落泪的场面。
他抱着她,说不用怕,都会好起来的。
江会会靠在他的肩上,声音哽咽。
周晋为就像是一幢建筑的承重墙。
周宴礼和江会会都可以流露出难过的神情来,唯独他不可以。
他是他们的主心骨。
这段时间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忙着到处联系医生。
他在这个时候庆幸,他有个还算不错的家庭背景,可以给他带来便利。
实在累狠了,他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眯一会儿。
但也睡不了太久,他心里装着太多事,注定了让他没办法安稳睡上一个好觉。
他比之前更憔悴了,江会会消瘦的同时,他也清瘦了许多。
几次险些晕倒,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他这么造。
但他还是能若无其事的安慰周宴礼:“回去之后好好休息,不用担心,这边有我。”
—
或许是因为江会会太久没去学校,占彤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给江会会打电话,问她到底怎么了:“我问班主任他不肯说,周宴礼这几天也没来。我听孙炬说,周晋为也挺长时间没来学校了,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是一起去度假了吗?”
在接她的电话之前,江会会还在困扰该怎么找借口解释。
想不到她自己已经把借口找好了。
江会会顺着她的话点头:“对呀,夏天是最好的旅游时间。”
占彤哼了一声:“你还真把我当傻子了。”
江会会笑了笑:“最近碰到一点事情,所以会晚点回学校,你不用担心我。”
这怎么不担心?
“马上就高考了,你这么久不来学校,学习进度跟得上吗?”
江会会看了眼前面的书桌旁,正在给她出题的周晋为,笑容温柔:“跟得上的,有专门的家教老师。”
占彤半信半疑:“家教老师?你妈妈居然舍得花钱给你请家教?”
占彤之前去江会会家里玩过几次,亲眼目睹了她妈妈到底有多偏心眼。
也是因为前几次的经历,她对江会会的妈妈产生了极大的怨怼。
放着家里聪明乖巧的大女儿不疼爱,跑去爱一个又蠢又懒又馋的傻逼儿子。
江会会说:“不用钱,免费的。”
“家教还有免费的?是哪个大善人。”
周晋为已经出完题,拿着纸笔站在旁边等着。
他很安静,也不催促,一言不发地等她打完电话。
江会会和占彤说:“先不说了哈,晚点我再给你打回去。”
“好,拜拜。”
“拜拜。”
电话挂断后,江会会笑着问他:“都听到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声反问:“谁说免费了?”
江会会心里觉得好笑,她微微坐起身,在他脸侧落下一个吻。
“可以了吗?”
他无动于衷:“我没这么廉价。”
江会会又在他另一侧脸颊同样落下一个吻:“现在呢?”
他垂眸整理试卷,面上不动声色,耳根却有些泛红。
很淡的一个“嗯”
今天是这几天来难得的大晴天,这间病房的朝向好,窗户打开后,阳光正好进来。
江会会比前几日更清瘦了,皮肤有些苍白,但她气色还算好。
心情似乎也不错。
正要继续和周晋为说话,房门从外面打开。
周宴礼手里提着食盒,眉头嫌弃地皱了起来:“这是医院,注意下影响。”
江会会脸一红,整个人缩回被子里。
周晋为云淡风轻,指了指桌上另外一张水平明显在初中的试卷:“这张是你的,今天不写完别想回去。”
周宴礼:“……”
靠,就不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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