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定安公府。
广寒神色明显激动。
当年国公爷从夫人腹中剖出小小姐时, 他就在一旁守着,彼时正被蛮夷围剿,卫家军随时会全军覆没, 无奈之下,才将孩子送走。
广寒也一直都记着他的小小姐。
将军与夫人已经不在, 若是小小姐还在人世,他也定拿性命相护。
“国公爷,找到人了!”广寒嗓音轻颤, 直接迈入书房,那双漆黑眸子里, 泛着微光, “国公爷,绣坊有一女子自称后背有枫叶胎记, 年岁也刚好可以对上!”
闻言,卫靖几乎立刻从太师椅上起身, 健步如飞,但走出几步后,又当即吩咐:“将花婆子叫来!”
卫靖恨不能当场查看那女子后背胎记。
带上婆子,方便验证女子身份。
很快,一行人从安定公府出发, 朝着长安街的绣坊策马疾驰而去。
在半道上,卫靖心中悬着的大石落下了几分。
幸好……
是在绣坊寻到人。
若是妹妹受了任何损伤,他会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包括一开始造成战事的人!
若非那一战, 父亲不会死,母亲也不会血崩后选择殉情, 妹妹更是不会被他亲手送走。
长安街的绣坊养了一群绣工极好的女子,这些女子虽出生苦寒, 但仅凭好手艺,也能嫁得良人,算是凭真本事吃饭的一群女子。
见到白婉时,卫靖剑眉轻蹙,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与激动。
白婉却是泪落两行:“你、你们……当真是我的至亲?”
卫靖又蹙眉。
他只是来寻人,并非言明自己与所寻之人的关系。
广寒高兴过了头,没有想太多:“这位白婉姑娘,可否先让婆子验看一下胎记?”
白婉早有计划,自是不会拒绝。
她反复打量了几眼卫靖,竟是莫名心生遗憾之色。
这等出尘儿郎,只能当兄长么……
可惜了。
她在风尘见惯男子,但像卫靖这样的大英雄,还是第一次看见。
换做是寻常时候,她就连见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好。”白婉柔声一下,似是欢喜,又似是悲切,将楚楚可怜之态演绎到了极致。
花婆子是老太君身边的人,亲手养大了卫靖,她自是值得信任。
不多时,花婆子很快就从屋内走出,喜极而泣:“国公爷,没错!正是枫叶胎记!恭喜国公爷,总算是寻到小小姐了!”
广寒一个铮铮汉子,当场抹泪。
他仿佛又看见了希望。
在这暗淡的世道,原来还有光。
小小姐当初被剖出来时,已不太像活着的样子,也不会哭,又小又娇,还被直接放入盆中,随波而去。
小小姐可以活着,便足可说明,世间一切皆有希望。
正道,亦有光。
此刻,卫靖负手而立,置于身后的那只手轻轻摩挲,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白婉穿戴整齐,再度出现在卫靖面前,她已事先了解过卫靖的一切,知晓他是不苟言笑之人,所以,眼下即便没有感受到至亲的温馨,她也不在意。
“兄长……你当真是我的兄长?”白婉梨花带雨。
卫靖没答话,只看着眼前女子,眼底是旁人读不懂的深邃。
花婆子与广寒激动万分:“小小姐,您就是国公爷的亲妹妹!”
“兄长!”白婉唤了一声,声情并茂。
卫靖的容貌生得极好,五官立挺葳蕤,剑眉星目,自成一派的大将军风度。此刻,他薄唇轻扬,笑起来更是俊美无俦:“回府。”
他说回府,而并非是回家。
白婉是个心细之人,更是长袖善舞。
卫靖转身之际,白婉愣了一下,心中略有些古怪异样,但并未多想,随即跟上去。
到了安定公府,白婉将一切言明,从她的孤儿身世,以及如何被收养,后来又是如何在绣坊谋生,皆一一阐明。
老太君抱着白婉,一番痛惜怜爱。
“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卫靖一直缄默,白婉只当他是性情如此。
卫娇暗暗搓搓趴在门沿偷窥。
她是个养女,这阵子一直听闻乔宁的事,总觉得她与乔宁一样,迟早会被家族摒弃。
卫靖注意到了她,起身迈出屋子,伸手握住了她的脖颈,将她带去别处。
一路上,卫娇仿佛鹌鹑一般被提着往前走。
“哥哥!你干嘛呀?!有了亲妹妹,就如此苛待我了?!”卫娇心里没底气。
卫靖瞥了她一眼,语气警告:“离白婉远些。”
卫娇当场鼻头发酸。
果然呐,有了亲妹妹,就不将她当回事了。
卫娇忍着哭意,被卫靖放开后,她躲起来大哭了一场。自尊心作祟,又不想让旁人看见。她忽然同情起了乔宁,她与乔宁皆是身为养女,此刻,多少有些感同身受。
***
安定公府寻回真千金的消息一经传开,便又是满城皆知。
但,背后胎记的细节,却被压制了下去。
毕竟,胎记事关女儿家的清誉。
乔宁听闻此事,难免心生艳羡。
旁人都寻到至亲了,她几时才能找到亲人?
乔宁放出去的消息,也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更奇怪的是,那暗中寻找后背有胎记的权贵,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顾远琛耳听八方,自是也知晓卫靖寻回了亲妹妹,起初,他并不当回事,直到当晚他潜入陆府,却在无意间撞见陆云卿与心腹谈话。
夜色苍茫,月华如练,冷凝月色笼罩在陆府上空,顾远琛蹲趴在书房屋顶,掀开了一块砖瓦,朝着下面望去。
就见陆云卿将几封书信亲手锁了起来,钥匙则是他随身携带。
顾远琛:“……”
陆云卿到底藏了什么?
若非陆云卿上次暗杀了沈汪良,他已经逐步揪出当年白帝谷一战的幕后黑手!
魏东是陆云卿的心腹,日常替陆云卿处理一切私密之事。
“大公子,白婉姑娘送来消息,说是一切顺利,卫国公信了。”
陆云卿的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神色萧瑟:“让她不可大意,她后背的枫叶胎记是纹上的,时日一长难免露出马脚,让她不得与任何人亲近,无论男女。卫国公可不是好糊弄的人物。”
魏东应下:“是,大公子。不过,安定公府已经对外发帖子了,说是给卫家寻回的小姐,大办宴席。想来,卫国公没有起疑。毕竟,卫国公要找的妹妹,十几年不曾见面,后背枫胎记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顾远琛:“……”
枫叶胎记?!
背后的枫叶胎记?!
少年眸色微滞,那一幕旖旎记忆忽然就浮上脑海。
雪肌玉骨上,那片火红枫叶,宛若蔷薇初绽。
顾远琛合上瓦片,在屋顶吹了片刻的夜风,这才悄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显然,那名叫做白婉的女子,是陆云卿亲自安排。
卫靖亲妹妹后背的胎记,与乔宁身上的胎记,有什么关联……?
顾远琛见过乔宁后背的胎记,不知卫靖妹妹身上的胎记是不是也如那般一样……
回到隔壁镇国公府,顾远琛去见了老国公爷。
他在京都虽结识了无数纨绔子弟,但皆是障眼法,真正可以说得上话的,无一人。
老国公爷见他一袭夜行衣,一双炯亮的眸子似藏着心事,低喝:“有话就说!磨磨唧唧,像个姑娘家!”
顾远琛:“……”
他墨迹也是有原因的啊。
顾远琛俊脸紧绷,苍茫夜色极好的挡住了他逐渐涨红的脸:“老爷子,我亲眼瞧见过一女子背后有胎记,而卫国公寻找的妹妹,也是身上有胎记之人,我怀疑卫国公被人骗了,我该不该去告知卫国公?”
老国公爷:“……”
老人家的注意力都在孙子的前一句话上面,一双虎眸瞪大:“你小子尚未弱冠,岂能、岂能……”
顾远琛故作镇定:“我只是无意瞥见一眼,无人知晓,她自己亦不知,那……要负责么?”
他素来是个负责之人。
老国公爷担心顾远琛会因为儿女之情耽搁了大事,也不问他究竟偷看了哪家的姑娘,直言打断:“不必!”
顾远琛:“……”
祖孙两人极少有相处融洽的时候,顾远琛当下心绪不宁,那种宛若打破了一坛老陈醋的感觉,又冒了上来。
老国公爷却思及另外一桩事:“卫、顾两家明面上虽不走近,但两家是一条船上的人,你且暗中去提醒卫国公,免得卫家被人迫害。”
有人假装卫国公的妹妹,必定是为了潜入安定公府窃探情报。
顾远琛面无表情应下:“行了老爷子,我知晓了。”
言罢,少年转身就走。
老国公爷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孩子啊,别怪祖父心狠,人不能有软肋,尤其是你!
***
顾远琛越过了安定公府的影卫防线,悄然无息来到卫靖寝房外面。
屋内灯火如豆。
卫靖尚未睡下。
瞥见人影晃过,卫靖持剑走出房门。
顾远琛这便扯下了脸上的黑色面巾,不知为何,他忽然开口,态度甚好。不久之前,他在老国公爷面前,还是一头长了刺儿的狼狗,此刻,却像是邻家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
“卫哥哥,我深夜来访,是有要事与你说。”
卫靖:“……”
卫、顾两家同为将门,祖上皆有从龙之功,历代以来一直关系甚笃,直至康元帝登基后,卫靖与顾远琛的父亲皆被帝王质疑过忠心。
从前,卫、顾两家皆还是先太子的支持者。
康元帝弑父杀兄,才坐上了帝位。
卫、顾两家的兵权,也就成了康元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今,两家已长达数年不曾表面上和睦。
卫老太君姓顾,是顾远琛的表姑奶奶,足可见,两家关系曾经有多融洽。
顾远琛一声“卫哥哥”,好似在情理之中。
但卫靖却是略有不适:“……你说吧,夜半来见,是有何事?”
顾远琛不是拐弯抹角之人,何况,陆云卿大费周章安插人手在卫靖身边,必定有诈。
“卫哥哥,你的亲妹妹……当真后背有枫叶胎记?是怎样的枫叶?可是三角枫叶?艳红色?”
顾远琛此言一出,卫靖几乎一个箭步上前,他素来谨慎,但此刻神色微变:“你怎知?”
顾远琛狐疑:“卫哥哥可知晓,你府上的亲妹妹,或许是假的?”
卫靖当然知道!
他放了消息出去,只言寻找后背有枫叶胎记的人。
但那块胎记并非是完整的枫叶,只不过形似枫叶。
可他听花婆子说,白婉后背胎记就是一片完美的枫叶。
那必然是有人造假。
他也从未宣称,有枫叶胎记的女子,就是他的亲妹妹。
可白婉直接开口喊他兄长。
看似准备的毫无破绽,其实,漏洞百出。
但眼下,又有一个疑点!
除却他自己之外,无人亲眼见过妹妹后背的胎记,顾远琛如何会知晓三角枫叶?!
“你快说!在哪里见过?!”卫靖气势逼人。
他与顾远琛皆是八尺身量的武将,二人面对面站着,仿佛下一瞬就会剑拔弩张。
顾远琛:“……”
大意了。
他若是亲口承认自己见过乔姑娘后背的胎记,那岂不是唐突了乔姑娘?
等等!
他又如何能直接信任卫靖?
他不能告知任何人有关乔姑娘身上的秘密。
此事事关乔姑娘的清白。
顾远琛抿了抿唇,眸光躲闪。
卫靖快疯了。
这世上已没什么事能打压他,除却他的亲妹妹。
那孩子是他这辈子的心结所在。
卫靖手中的剑抵在了顾远琛的脖颈,神色愈发肃重,像是耐着极大的性子:“顾四,此事对我至关重要,你且告诉我,在哪里见过背后有胎记的女子,你对她做了什么?我可以既往不咎。”
既然能看到后背,那必然是有过牵扯了!
顾远琛:“……”
他怎么觉得卫靖恨不能立刻剁碎了他?
到底要不要说实话?
可他的确不曾看错,他视觉极好,那日在破庙惊鸿一瞥,乔姑娘后背的确有一枚艳红色枫叶胎记。
“说!”卫靖仿佛拿出了所有耐心。
顾远琛感受到了杀意。
“卫哥哥,所以……后背有枫叶胎记的女子,当真是你的亲妹妹?”顾远琛不放心,遂又询问。万一卫靖寻找的人,是仇人呢?岂不是会伤害了乔姑娘?
事情没有笃定之前,少年的顾虑太多。
卫靖等不了太久,顾远琛又是镇国公府的人,他便言简意赅,将当年送走妹妹的过程讲述了一遍。
须臾,卫靖反问:“顾四,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可以告知我了吧?”
一言至此,卫靖一愣。
竟见顾远琛眼中有晶莹在闪烁。
“她、她这般可怜?”
顾远琛实在没法想象,一个刚从已故母亲腹中剖出来的女婴,她是如何生存下去的。
必定是哪个好心人救了她。
却又在后来的日子里穷困潦倒,亦或是死在了战乱中。
这才导致了乔姑娘在京都城街头流浪。
顾远琛没法继续想象下去。
卫靖面色更沉:“……她在哪儿?说!”
顾远琛抬手抹了把脸:“是乔姑娘,乔家的四姑娘,我亲眼所见,她后背的确有一片三角枫叶胎记,看似像枫叶,但也不完全是。”
是乔宁!
卫靖眸色一怔,眼中突然涌上无数情绪交织。
但很快,手中那把长剑又抵在了顾远琛的脖颈上,眼神不可谓不凛冽。
顾远琛:“……”
卫靖:“你小子是如何看见乔宁背后的胎记?说,我不杀你。”
顾远琛张了张嘴:“……”他能信么?
少年又将那日破庙之事阐述了一遍,以防卫靖对他敌意太大,他着重强调,自己是前去救人,然后无意间于破庙瞥见了乔宁换衣的场景。
顾远琛求生欲极强,笑得甚是憨厚。
“卫哥哥,我所言皆属实,若非一心站在卫家这一边,我也不会深更半夜前来提醒你。那……接下来,你直接去认亲?还是拆穿你府上那个骗子?”
一言至此,顾远琛强调:“你的假妹妹,是陆云卿特意安排,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卫靖收剑,对面前这纨绔的敌意稍减了几分。
真相大白了,他也相信乔宁就是他寻找的妹妹。
他第一次看见乔宁时,就觉得莫名熟悉。
那孩子……
苦了她了。
眼下,卫靖只知乔宁是在两岁的时候被乔大爷捡回去收养,但在乔宁两岁之前的光景,却是一无所知,估计,乔宁自己也不会知晓吧。
卫靖心如刀绞。
好在……
总算是寻到人了。
父亲、母亲,儿子寻到妹妹了!
卫靖倒是很想将乔宁接回来,但眼下他又心生一计,看向顾远琛:“顾四,我有一桩任务交给你。”
“没问题!”顾远琛脱口而出。
卫靖又拧眉,顿了顿,方才交代:“我没有接回乔宁之前,劳烦你暗中保护她的安全。”
言罢,卫靖不太放心,语气带着几分警告:“不可欺负她!”
顾远琛颔首,一手拍了拍胸膛:“卫哥哥放心,包在我身上!”
他又有足够的理由接近乔姑娘了。
还真是世事难料啊。
乔姑娘竟是卫靖的亲妹妹。
要知道,卫、顾两家从前时常会联姻。
难道这就是缘分?
顾远琛面上一派正经,内心又九曲十八弯的想入非非。
乔姑娘若成为安定公府的姑娘,那与陆云卿有婚约之人岂不是乔家的亲女儿了?
按着卫靖的性子,理应不会让乔姑娘嫁给陆云卿吧……
甚好!
顾远琛胸膛微微起伏,唇角笑意难遮难掩,却又被他硬生生压制了下去,如此,看上去就显得似笑非笑。
卫靖:“……”
这臭小子的表情是甚么意思?
他也听闻乔宁喜欢顾四?
卫靖又有些不放心:“顾四,乔宁还小,你不可过分!”这算是警告。
顾远琛颔首,老老实实应下,这头倔驴,第一次在人前顺服:“卫哥哥,我知道了。”
卫靖:“……!”“卫哥哥”这个称呼怎让他有些不适?
第三十二章
卫靖从见到白婉, 且让花婆子验身过后,他就知晓白婉不是他要找的人。
对方身后胎记太过刻意,完全照着他在暗中散播出去的消息伪造。
今日又从顾远琛口中获知, 一切皆是陆云卿所为。
那么问题来了,陆云卿又是如何知晓, 他要寻找的人,是自己的妹妹?
疑点太多。
不过,卫靖绝不会轻视陆云卿的实力。
顾远琛离开后, 卫靖难以平复心绪。
乔宁就是他的亲妹妹,是他亲手从母亲腹中剖出来的孩子, 血浓于水, 他见到她时,就应该一眼认出来的!
卫靖心生怜惜之余, 还有愧疚与自责。
他虽对顾远琛那厮不太满意,好歹对方告知了他真相。
他听闻, 乔宁喜欢顾远琛……
卫靖在庭院中来回踱步,更多资源加入叩叩群: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他打算利用白婉给陆云卿传递错误的讯息,眼下不是接回妹妹的最好时机。但又委实不放心。妹妹容色极好,京都不乏像顾远琛那样的浪荡子弟,难免有人会打妹妹的主意。
但看在顾远琛救过妹妹的份上, 卫靖又不能对顾远琛做什么。
“哎!”
卫靖一声悠叹。
有种老父亲的沧桑。
眼下,他只能信任顾远琛。
他又听闻,乔宁与顾远琛私底下时常见面, 妹妹当真喜欢顾远琛……
“来人!”
广寒闻讯而来。
卫靖交代:“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守在乔府附近, 一旦乔四姑娘出府,随行跟踪, 不得有误。”
广寒愣了一下:“……为何?”
大公子突然关心乔四姑娘,总不能是铁树要开花了吧?
卫靖一眼看穿广寒心思,一侧眼神怒视过去:“放肆!乔宁才是你真正的小小姐!”
广寒:“……”
卫靖没有隐瞒广寒,稍作阐述。闻言,广寒大惊,又大喜:“当、当真?!那咱们府上那位白婉姑娘呢?”
“她是细作,暂时不必打草惊蛇,我倒要看看,陆云卿究竟有何目的?!”卫靖淡淡启齿,但气息明显不稳。
他想去见见乔宁,再告知她一切,至少让她知晓自己的身世。
可惜,时机未到。
如此,他就更是焦急上火。
广寒眼眶湿润,彼时他也正当年少,也亲眼看着小小姐被夫人的衣裙包裹着,直接放入木盆,顺水飘走。他与卫靖一样,迫切渴望寻到那个孩子。
“国公爷,属下这就去办!”
***
几日后,安定公府再度大办宴席,算是给刚寻回来的小姐,办洗尘宴。
距离上次老太君大寿也才不到半个月。
安定公府这些年一直不怎么与京都权贵走近。
但这次在仅仅一个月之内,却连续操办两次酒席,京都权贵皆收到了帖子。
卫靖命人将登门的宾客,皆一一记下,他一目十行扫过,便大抵可以笃定那些权贵尚且可以拉拢。
外界只道,卫靖身为战神,早已脱离俗世,不恋凡尘,不好女色,也同样不贪权贵。
当真如此么……
卫靖将手中登门的名单一眼扫过,薄唇扬起一抹不甚明显的讽刺,但目光在看见“乔宁”二字上时,眼神瞬间柔和。
他特意命人给乔家送了帖子,便是想见见妹妹。
“国公爷,乔四姑娘已经来了。不过,二小姐她……正拉着乔四姑娘说话呢。您这几日明面上偏袒白婉,冷落了二小姐,欢迎加入药物而二起屋耳爸以追更导致二小姐以为,她与乔四姑娘同命相连。”
皆是养女,且家族又皆寻回了亲生的女儿。卫娇与乔宁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同命相连。
主仆两人正说着,一小厮疾步走来:“不好了,国公爷,两位小姐在后花园闹起来了。”
两位小姐,自然是卫娇与白婉。
白婉虽已是名义上的卫家小姐,但尚未改姓,她的名字也没有被记入卫家族谱。
今日所谓的洗尘宴,并非当真给白婉洗尘,无非只是一个幌子。
要想在康元帝的眼皮子底下活下去,真真假假分辨不清,才能真正糊弄他。
卫靖面色冷沉:“胡闹!”
这便大步往后花园方向去。卫娇即便不是他的亲妹妹,但他也不可能像乔家那样心狠。
***
安宁公府的后花园子,卫娇满腹委屈,她不会隐忍,直接质问白婉:“我几时偷拿过你的簪子?我又怎知,这簪子几时跑到我身上来了?!你一定是在陷害我!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卫娇意识到白婉就是一条毒蛇。
以她的性子,哪里能忍?
当然是要当面撕破脸皮。
她本来就因为白婉的出现,而忧心忡忡了好几日,这几天白婉总是明里暗里寻她麻烦。
卫娇气不打一处来:“你当我是傻子么?一定是你事先安排了这一出,这才方便污蔑我拿你的簪子!说!你是不是买通了我身边的下人?!”
她什么都明白!
她是个大聪明!
乔宁站在一旁,自是要拉架,眼看着卫娇就要与白婉撕扯打起来。
白婉是何等人物?她可是在烟花柳巷摸打滚爬出来的,面对这种冲突,自是游刃有余,立刻开始倒打一耙。
“二姐姐,我知道你嫉恨我,可我虽然是公府的嫡亲小姐,仍然敬称你一声二姐姐,你又何必容不下我呢。这簪子,你若是喜欢,便拿去便是,但凡二姐姐喜欢的东西,我都会让给二姐姐的。”
一言至此,白婉眸中拘满委屈,但拉着卫娇的动作,明显粗鲁用劲。
乔宁亲眼目睹。
“……”大抵是感同身受,她本能伸手护着卫娇,“白婉姑娘,且松手,有话好好说。”
卫娇这一刻仿佛遇到了知己,激动道:“乔宁,你也发现了吧,分明是她抓着我不放,却口口声声喊着委屈,说是我缠着她!”
老天爷啊,她卫娇横行京都这么多年,第一次碰见比她还不讲理的人!
她原本的确担心白婉会代替了自己,但也想过与白婉和睦相处,毕竟,她欠了安定公府的养育之恩。
可白婉隔三差五寻她麻烦,人前人后截然不同。人前,她是娇弱小百花,温婉识大体,但实际上,却是蛇蝎心肠。
卫娇岂能忍?!
若是让她强行隐忍,她会炸的!
于是,三人站在荷花塘的拱桥上方,拉扯了起来。
“白婉姑娘,你且先放手。”
“乔宁,你瞧,她拽着我不放!”
“二姐姐,我知晓你看不惯我,但我才是哥哥的亲妹妹呀,你藏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远琛隔着老远的距离就看见了乔宁,一开始发现乔宁与卫娇在一块,他便没有蓄意挨近。
眼下,他已知晓乔宁是卫家的女儿,他对待乔宁的心境又发生了莫名的变化。
树荫婆娑,少年狭长凤眸微眯,身后高束的马尾轻晃,他于无声中屏息担忧。
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京都贵女之间的关系,最是经不起推敲,都是一些表面上的假姐妹。
乔姑娘心善,将他这样的人渣子也视作好人,足可见,在她眼里就没有坏人。
她如此心性,会被人欺负的!
还在拉扯?
那白婉可不是什么好人。
是陆云卿安插在安定公府的细作!
顾远琛的心提到而来嗓子眼,身侧手掌紧握,后脊椎紧绷,像随时会发动攻势的猎豹,少年眸中映着日光、树影,还有石桥上的乔姑娘。
等等!
万一乔姑娘落水,他该不该去救?
若是他下水去救,那便有了肌肤之亲,是不是意味着乔姑娘不用嫁陆云卿了?
他若不去救,乔姑娘会有危险。
倘若是旁人下水去救,岂不是会坏了乔姑娘的名声?
可自己去救,也照样会对乔姑娘的名声不利……
顾远琛在短短几个呼吸之内,将一切可能会造成的后果反复寻思。
就在这时,拱桥上三名女子身子倾斜,先是卫娇往荷花塘栽下去,卫娇抓着白婉,而白婉又拉着乔宁。
一息之间,三人齐齐落水。
顾远琛眸色一怔,在瞬间的隐忍、克制之后,顾远琛一个箭步奔向荷花塘附近,纵深一跃,跳下荷塘。
与此同时,卫靖刚从上院书房赶来,见状自是毫不犹豫下水救人,广寒是个精明人,立刻对一旁的公府下人吩咐:“速速去盯着附近,莫要让其他宾客靠近!另外,立刻去取毯子过来!”
广寒只能站在岸边干着急。
落水的三人,一个是卫家的养女,另一个是尚未认亲的真千金,还有一个冒牌的假千金,他身为男子当然不能擅自下水相救。
顾远琛不是什么大善人,他骨子里黑化、叛逆,自是不可能去救毫不相干之人,所以,他直接锁定了乔宁的位置,在水底搂住乔宁柔腰的同时,一手捧着她的后背,安抚说:“乔姑娘,别怕,小爷来了。”
乔宁大口喘气,倒不至于当场昏厥,不过,受惊吓是在所难免,一看来人是顾远琛,她的惊吓消失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欣喜。
又是顾远琛。
每次她遇到危机的关键之时,都是顾远琛出现。
她上辈子怎就那般糊涂,以为顾远琛每次挨近她,都是为了找茬。
乔宁心绪难平:“对不起呀,顾家哥哥,我从前错怪你了。”
以后再也不会。
旁人将顾远琛视作阎罗魔王,是个混世浪荡子,是泥潭里的渣子。可在乔宁眼中,顾远琛忍辱负重,是大殷的英雄,是她的心上人。
顾远琛紧绷着俊脸,仿佛听清了乔宁的话,又仿佛没听清,他的五觉天生敏感,乔宁身上的薄裳尽湿,又被他搂在怀中,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少女曼妙玲珑的身段弧度,他感知得一清二楚。
脑中一片昏昏然。
他此前流连秦楼楚馆,也曾在军营听过不少荤段子,但彼时并无所感,便是从这阵子起,独属于男子的悸动彻底苏醒。
不知从哪日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卫靖捞起卫娇,另一只手握住了白婉的肩,再无暇顾及乔宁。
见亲妹妹落入顾远琛之手,卫靖俊脸冷沉,腮帮子动了动,似是隐忍着某种情绪,但在这个节骨眼下,还真是无计可施。
卫靖冷沉交代:“速将乔宁带上岸!”
乔宁是清醒着的,她已从惊吓中回过神,闻声,先是愣了一下。
她茫然望向卫靖,诧异于堂堂战神,会特意关切她这个乔家养女。
但也容不得她多想,眼下,还是先上岸才是首要。
很快,几人陆续上岸,卫娇像是刚回过神,不顾及仪态,嚎啕大哭:“呜呜呜,大哥,是她……是她害我!”
白婉浑身湿透,一双眸子泫然欲泣:“哥哥,我只是舍不得你送给我的首饰,我也不知,为何首饰会在二姐姐身上。”
乔宁秀眉轻蹙,她同样是养女,当然明白卫娇的处境,遂多言了一句:“方才,的确是白婉姑娘拉着卫小姐不放。”
卫娇闻言,哭得更是委屈:“大哥,你听,乔四姑娘可以替我作证!”
白婉掐着指尖,她是个聪明人,没有当场反驳,只顾着委屈落泪:“是我的错……我不该纠结一根簪子……”
乔宁:“……”
她当然看出来了,这位刚寻回的卫家千金,好生心机呀。偏生又让人寻不到错处。
卫娇没什么心眼子,但也察觉到白婉语气不对,她急到跺脚:“大哥!我、我……我不如直接淹死在水塘!”
卫靖剑眉紧蹙:“胡闹!”
他忍不住观察了几眼乔宁,见乔宁无恙,这才稍稍心安,但眼下不宜直接认亲。
他本想第一时间救乔宁,却被顾四抢先一步。
婢女取来绒毯,给三位湿身的姑娘罩住身子。
顾远琛这才侧过身来,在乔宁身上快速一扫而过,见她遮得严严实实,顾远琛似是老父亲终于放了心。
而顾远琛的神色,落入了卫靖眼中,却成了另外一种读解。
这臭小子盯着乔宁看甚么?!
他真该庆幸是顾家人!
不然……
卫靖敛了眸中戾气:“来人,伺候三位小姐去偏院更衣。”
卫娇与白婉都是卫家的小姐,自是不必多礼,乔宁朝着卫靖行礼:“多谢卫国公。”
卫靖欲言又止,刚要伸出去的手,又压制了下去。
还不是时候……
“乔姑娘,不必客气。”这里就是她的家啊,她就是国公府最矜贵的二小姐!本该是他的掌上明珠!
乔宁三人被带下去换衣。
卫靖与顾远琛皆是习武之人,虽浑身湿透,但不必急于一时去换衣,卫靖往前迈出一步,顾远琛心虚作祟,立刻道:“方才情况紧急,我只能先一步救人。况且,卫哥哥又不打算直接认亲,自是不能由你来救乔姑娘。”
“你若心中当真不爽快,就趁早处理了那位白婉姑娘,此事是因她而起。看来陆云卿果然没安好心!”
顾远琛阐述事实的同时,还不忘踩一脚陆云卿。
卫靖无话可说,但眼前这臭小子接二连三挨近乔宁,还间接有了肌肤之亲……
“可是你主动撩拨了乔宁?她看上去就是个腼腆的小姑娘,定是你招惹了她。”不然,乔宁又岂会告知所有人,她喜欢顾远琛?
顾远琛颔首,张了张嘴,欲要替自己辩解。
天地良心,他与乔宁之间,当真是乔宁主动在先。
卫靖又逼近一步,问道:“你对乔宁到底是什么想法?说!”
顾远琛:“……”
换做旁人,他根本不欲搭理,可卫靖是他敬仰之人,更是乔姑娘的兄长,他莫名不敢造次了。
他对乔宁有什么想法?
这是他能直接能说出口的么?
他的想法可真是太多了!
卫靖神色骤变,眼神更是凛冽:“你若不能给乔宁一个安稳将来,就莫要招惹她。”
这话算是警告。
也是一位兄长,对妹妹的用心呵护。
卫靖同样身为将门家主,自是知道将门男子命运多坎坷,他亲眼目睹父母的死,亲手剖出自己的妹妹,他早已见惯了世间最残忍的杀戮,所以,他直至如今,不娶妻不生子。因着他并不能保证,将门子嗣传承还有多少意义……
人人敬仰的大殷战神,实则,悲观、厌世、阴沉。
镇国公府是怎样的处境,他也一清二楚。
他会将顾远琛视作晚辈一样照拂,但……决然不会将自己的亲妹妹交到顾远琛手上。
顾远琛怔住。
少年眼底的神色,一点点的暗淡了下去,从不太明显的兴奋,到暗淡,很快又是平静。
他摇头苦笑:“卫家哥哥说得是,乔姑娘值得更好的。”
他不好。
他怯弱、无赖、无能。
他只能在京都城靠着伪装过活。
他明知自己的仇人是谁,非但不能报仇,还要效忠于他。
他改变不了镇国公府的命运,寻不回父亲,也拯救不了母亲,当然也不可能给乔姑娘任何允诺。谁挨近了他,都会倒霉。
乔姑娘还太年轻了,才会迷恋上他的皮囊,等到乔姑娘自己想通了,就不会想再靠近他了。
顾远琛后退了一步,突出的喉结滚了滚,唇角始终挂着一抹自嘲的笑。
“今日是我僭越了。”不该那样亲近乔姑娘。
他是污点满身的渣子,乔姑娘是一朵初初绽放的娇花。他与她不是一路人。
顾远琛甩了个响指,笑着转身离开。
卫靖眸色幽幽,没有挽留。
广寒走上前:“国公爷,方才有几位宾客亲眼目睹了三位小姐落水,可需要警告一二?”
卫靖稍作犹豫。
虽说顾远琛不是良配,但他也不会让乔宁嫁给陆云卿。他的妹妹不嫁,亦或是嫁个普通人才是最好的。
落水会坏了清誉……
倒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卫靖抬手制止:“不必管。”
妹妹只要安全、活着,即可。
第三十三章
安定公府的下人受卫靖吩咐, 让卫娇与白婉在不同的厢房换衣。
乔宁与卫娇共处一室。
乔宁是个内敛的女子,躲在屏风后方换衣,卫娇突然探头过来时, 她正在系兜衣。
卫娇不久之前哭过,眼眶微红, 却在刹那间睁大了眼,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乔宁的胸口位置。
她呆了呆。
“乔姑娘,你所换的衣裳, 是我穿过的,你这小身板竟然刚好合适……你这里到底是怎么长的?让我好生艳羡啊。”卫娇仿佛一下子忘却了所有憋屈、烦恼。
乔宁微愣, 很快就将衣裳拢好, 她与卫娇年纪相仿,她的伙食一惯清寡, 她也不知为何会成这般。
“卫二小姐,你别问了。”乔宁只觉得有些难为情。
卫娇却艳羡极了:“我那位在宫里的大姐姐, 身段也极好,婀娜有致,肉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不像我,刚好长在了不该长的地方。”
卫娇懊恼的掐了把自己的腰身。
乔宁被逗笑了:“卫二小姐, 你容貌好看,人也心善,我觉得很是养眼。”身段好不好, 倒是无所谓。
卫娇从前很不喜欢乔宁,概因乔宁是陆云卿的未婚妻。
但眼下, 卫娇态度大变,凑上前, 悄咪咪问道:“乔四,你且告诉我,你当真喜欢顾四公子?不久之前,是他救了你上岸呢。”
卫娇一脸窃笑。
乔宁也不藏着掖着:“嗯,我的确喜欢顾四公子。”
卫娇仿佛听见了不得了的大事:“那你真不要陆大公子了?”
乔宁直言:“与陆大公子有婚约之人,理应是乔婳,不是我。”
此刻,卫娇愈发觉得乔宁看着顺眼:“乔四,你们乔家寻回来的那位真千金,压根没你好看,我见她装作矜贵,就连走路都是端着的,一头的朱翠首饰,她也不嫌累。哼!咱俩都是养女,比不得她们真千金矜贵,对了,乔婳可曾欺负过你?那白婉太会佯装,明里暗里跟我过不去,气煞人了!”
乔宁莞尔。
倒也没有像卫娇这般抱怨。
她经历过一世,不奢求陶氏的呵护,也看透了乔婳。
“卫二小姐,你可要万般保重,万不能再碰见今日这样诸如此类的事,那……我先出去一趟。”顾远琛救了她,这可是个大好时机。
不然,天知道,她的将军会几时开窍?
她的时间不多了。
既寻不到至亲,也没法在乔府长久住下去,她想尽快嫁给顾远琛。
再者,用不了多久,顾远琛定会遭遇大难,她务必得时刻提醒他。
卫娇有些不舍:“乔四,那你我日后算是好友了么?”
日光从茜窗斜斜泄入,笼在少女清媚的面颊上,她的脸上已经褪去了稚嫩,用不了多久便会出落得倾城国色,乔宁莞尔:“嗯,只要卫二小姐不嫌弃,你我日后就是好友。”
算是同命相连吧。
乔宁渴望寻到自己的至亲,想来卫娇必定也是如此。
卫娇将乔宁一把抱住:“乔四,你可真是太好了!难怪,我越看你,愈发觉得你像我家大姐姐。”
乔宁:“……”
卫娇的大姐,是宫里的贵妃娘娘,那可是大美人呢。
乔宁没有多想,与卫娇作别后,就去寻顾远琛。
今天这样的大好时机,她可不能错过。
***
顾远琛自饮自酌。
卫靖一番话,让他彻底梦碎。
他原本就没打算与乔宁如何,也深知,他这样破碎不堪之人,此生难有善终。
可在乔宁一次次的接近他之后,给顾远琛造成了虚幻的假象。
让顾远琛以为,他的人生或许还会有另外一种可能。
他清醒的沉沦。
“呵……”
顾远琛自嘲一笑。
不明白他怎么就被一个小姑娘给迷住了?
他与乔宁也才将将相识没多久。
不过,乔宁是第一个屡次“撩拨”他的女子。
难道,他眼下这般失魂落魄,仅仅是因着他不经撩?
顾远琛寻思不通。
“四公子,乔姑娘要见你。”茂生悄然挨近,咧嘴笑道。
同桌的几位世家子弟皆吃了酒,有人听见动静,故意胡搅难缠:“哪位姑娘要见顾四?不愧是顾四,回京一年不到就闹得满城风雨,这次又招惹了谁家的姑娘?”
顾远琛忽然心生厌烦。
不喜有人提及乔宁,尤其是这些浪荡子弟。
他起身,身量颀长高大,给人无形威压:“小爷的私事,休要过问!”
顾远琛明知不该去见乔宁。
可万一,乔宁等急了,可如何是好?
这里是安定公府,今日登门的宾客不少,其中不乏纨绔子弟。
思及此,顾远琛还是去了一趟。
他俊脸冷沉,打算直接让乔宁从此放弃他。
他脑中忽然冒出“长痛不如短痛”几个字,旋即又是一怔。
痛……
为何会痛?
当真是魔障了!
顾远琛健步如飞,见到乔宁时,她已换上干净的粉色衣裙,微风中,少女鬓角发丝轻拂,笑意缱绻,往前迎出几步:“顾家哥哥,你来了呀。”
顾远琛:“……”
喊他顾四公子即可,大可不必套近乎。
但“顾家哥哥”这个称呼,从乔宁嘴里喊出来,当真很是好听呐。
卫靖的话,还在他耳畔回荡。
顾远琛依旧俊脸紧绷,一副“老子不把全天下放在眼里”的傲慢模样:“你有何事?不妨直言,小爷还要去吃酒。”
乔宁愣了一下。
她的将军怎么又傲慢起来了?
不对……
他若是厌恶自己,不会接二连三在关键之际搭救她。
不久之前,他救她上岸,便有了肌肤之亲,顾远琛是个聪明人,不会轻易与厌恶的女子扯上干系。
有了这个念头,乔宁脸上笑意更是炫灿:“顾家哥哥,你不久之前下水救了我。”
顾远琛浑身一紧,步子半斜,侧过身子对着乔宁:“……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乔宁故意说:“可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已经算是亲密过了,又有人在场亲眼所见,所以……你得对我负责。”
顾远琛:“……”
风拂过耳,少女的低喃软语流经耳畔,少年郎君一个不经意间的眼神,刚好瞥见她炽热期待的眼神。
负责……
她尽直接开口了!
顾远琛又负手而立,置于身后的那只手紧握成拳。
眼神淡淡,又透着些许清冷:“小爷我又不是你的谁,谈何负责?今日生死关头,小爷自是要救你性命。”
他总想着击退她。
乔宁却不依:“顾四公子,你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打住!
不能再继续说了!
再继续下去,他就要成为她夫君了!
顾远琛的三分醉意,此刻也完全清醒:“咳咳……我听说,陆大公子替你摆明了外界的传言,那陆大公子待你倒是极好。”
言罢,顾远琛瞄了一眼少女,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细枝末节。
陆云卿可是整个京都城女子的白月光。
顾远琛实在想不通,乔宁为何要缠着他不放。
乔宁看穿少年人的心思。
“陆大公子是极好的人,但于我,并非良配。”
再打住!
别继续说下去!
难道她的良配是自己?
这太不合常理。
乔姑娘怕不是眼拙吧。
顾远琛正色道:“乔姑娘,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因何接近我?”
乔宁都快无奈了。
她的将军呐,她到底如何阐述,他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乔宁没说话,直接上前拉住了顾远琛放在身前的那只手。
少年郎君的手掌宽厚,骨节分明,掌心有明显的茧子,是他常年习武所致。
乔宁知道,顾远琛这些年受了不少苦,他还未弱冠,却早已经历战场杀戮。旁人皆只能看到他纨绔不化的外在,她却能看见他背后的不易。
顾远琛当场僵住。
少女的手,娇小又柔软,双手握着他的大掌,竟有几分占有欲。
在顾远琛的错愕之下,乔宁望着他:“当然是喜欢你呀,所以,才会接近你。”
顾远琛:“……”
在稍许的错愕之后,顾远琛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收手,他的耳根子微热,目光躲闪。
手掌残留着少女温度,鼻端是楚楚女儿香,他宛若身处仲春四月,被春意环绕,春心荡漾。
可,他始终给不了正面回应。
克制、隐忍。
又经片刻的彷徨后,顾远琛后退了一步,终于看向乔宁的眼:“乔姑娘,你怕是错爱了,小爷不是你的良配,也不会因为今日之事对你负责。”
“若无旁的事,小爷还得去吃席。”
丢下一句,顾远琛转身就走,腿长步子大。
待拐出长廊,确保身后无人跟着,顾远琛止步,一手摁在了胸口,只觉之胸腔的心脏狂跳不止,另一只手缓缓上移,置于鼻端,他嗅了嗅,是乔姑娘身上的味道。
顾远琛怔然片刻。
他立于原地,一动也不动。
他方才拒绝了乔姑娘的表白……
到了这一刻,顾远琛才意识到,求而不得算不了什么,真正令人煎熬的,是亲手推开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是镇国公府下一任的家主,头上悬着一把看不见的断头剑,随时会命悬一线。
他养不了娇花。
顾远琛抬步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宴席处。
席上的几名纨绔已经吃醉,不知谁人笑意猥琐,突然谈及了乔宁。
“乔四姑娘姝色无双,倘若当真与陆云卿退婚,我也想采撷了那朵娇花,哈哈哈哈!”
“可不是嘛,乔四姑娘的容色的确惹人渴望。”
“可人家乔四姑娘喜欢的人,是顾四啊。”
“顾四迟早会腻,届时就轮到咱们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透露出对乔宁的垂涎。她一个孤女,乔家又不甚看重,一旦失了陆家的婚约,便当真是个小可怜了。
顾远琛刚落座,忽然站起身,上前就将方才起头的那人摁倒在地,如猛虎扑食,当场抬拳,将人暴打了一顿。
他气红了眼,似是醉酒微酣:“谁敢动乔宁,老子就搞死谁!”
顾家历代从武,顾远琛看似清瘦,但天生神力,几拳愤怒砸下去,方才带头起哄的纨绔已满脸是血。
周锦川吓到哆嗦:“顾、顾四啊,陈二会被你打死的!老陈家就这么一个独苗儿了,不能打死啊!”
陈大将军如今执掌五城兵马司,长子死在了万花楼,这陈二也同样是个浪荡纨绔。
顾远琛一腔怒意未消。
不过,他心里很清楚,他既是因为陈二说乔宁的坏话而愤怒,更是因着他自己。
“啊……”陈二见顾远琛又抬拳,似是铆足力气,尖叫到喊破嗓子。
但最终,顾远琛一拳头砸在了陈二脸侧,吐词狠辣:“老子警告你,再说乔四姑娘一句不是,老子就弄死你!”
他不能娶乔宁。
但至少……
他可以堵住旁人对乔宁的污言秽语。
不然呢?
他似是什么也做不了。
***
顾远琛在席上对陈二大打出手的消息,自是瞒不过。
很快就传到了卫靖的耳朵里。
卫靖无奈叹气:“顾四那个臭小子,他这一闹,岂不是又与乔宁牵扯不清了!”
广寒提议:“国公爷,若不……提前将小姐认回来吧,那白婉……委实一肚子坏水。”
卫靖蹙眉:“且再等等,陆云卿让人冒充乔宁,定还有其他目的。”
卫靖嘴上虽如此说,实则,他比谁都着急。
乔宁生得太过好看,像极了长姐,难免会招来不少烂桃花。
马上就是选秀的日子,乔宁又刚好是入宫的年纪……
广寒问:“国公爷,您不好看顾四公子?可属下看来,小小姐与顾四公子是两情相悦了啊。”
“闭嘴!”卫靖直接反对,“乔宁不嫁将门!”
他的母亲、长姐,以及顾家的女眷们都是什么下场,卫靖比谁都清楚。
广寒:“……”
他还没告诉国公爷,方才小小姐亲自去送了顾四公子离开呢。
那叫一个含情脉脉。
***
镇国公府。
顾远琛跳下马背,他手背带伤,上面血迹斑斑,赤电似是察觉到主人的不悦,耷拉着脑袋,很自觉地被府上下人牵走。
顾远琛刚要去自己的宅院,迎面就见老国公爷暮色沉沉的走来。
老国公爷身后还跟着一名娇俏婢女。
这婢女怯生生的窥了一眼顾远琛,又立刻垂首,面颊飞霞。
“老爷子,你又有何事?”
老国公爷瞪了一眼孙子:“又打人了?为了乔家那养女?”
今日,老国公爷罕见的没愠怒,看着孙子肃冷的脸,又说:“你小子就是到年纪,想女人了。”
一言至此,老国公爷对身侧婢女使了个眼色。
这婢女会意,依旧怯生生的,往前迈出一步,这才朝着顾远琛行礼:“奴婢玲珑,见过四公子,还望公子怜惜。”
顾远琛:“……”
少年顿了一顿,一下就明白过来,暴跳如雷:“老爷子,小爷我不喜欢这种!”
老国公爷也被激怒:“那你到底喜欢哪一种?!”
儿子儿媳都不在身边,他老人家需得亲自操心孙子。
世家子弟到了这个岁数,的确也该开荤了。
免得这臭小子整日四处冲冠一怒为红颜。
陈家可不是好惹的。
万一那陈二被打残了,保准会去御前参上一本。
顾远琛一愣。
他喜欢哪样的?
此刻,他脑中忽然浮现出乔宁的模样。
自是喜欢乔宁那样的。
顾远琛没说话,眼底顿时涌上萧索与失落,眸光一下就暗了下去。
他未置一言,径直往前走,无视老国公爷,更是无视方才那婢女。
第三十四章
卫娇兴奋异常, 她最是喜欢凑热闹,这些年身为战神的养妹,早就被养成了性子活脱的模样。
“乔四!我听说, 顾四为了你,将陈二打了一顿, 陈二被人抬回去时,满脸是血!我大哥竟然对此视而不见,这真是奇了怪了。”
乔宁还能说什么呢。
她家将军如今这般年纪, 的确有些冲动莽撞,她也亲自目送了顾远琛离开了安定公府。
可见, 顾远程是在意她的。
上辈子他总喜欢挨近她, 堵她的路,抢她发髻上的簪子……眼下看来, 难道只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这……
乔宁仿佛一下就悟了。
“乔四,你窃笑什么?你老实交代, 你……当真喜欢顾四?不是开玩笑?”卫娇拉着乔宁,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她忽然觉得,顾四与乔四好似很相配呀。
一个娇软清媚,另一个纨绔俊美。
站在一块, 一强一弱,一娇一疲,怎就叫旁观者莫名兴奋呢!
乔宁不隐瞒, 点头含蓄一笑,再度承认:“嗯, 我说过了,我是心悦顾四公子。”
卫娇眸子发亮:“那你们几时百年好合?!”
乔宁:“……”
这才哪儿跟哪儿?
顾远琛如今还故意躲着她呢。
卫娇一眼看出乔宁脸上的失落之色, 积极安抚,说:“乔四,你别着急,烈男怕缠女,你生得美貌,招人喜欢,那顾四今日既跳下荷花塘救你上岸,又为了你对陈二大打出手,足可见,顾四心里是有你的。你再加把劲,顾四定是你的囊中之物。”
言罢,卫娇朝着乔宁挤眉弄眼,又说:“顾四虽是顽劣了一些,但身量伟岸修韧,容貌极好,一看就是个野性十足的美男子,话本子里才有这样的人物呢。等到成婚后,你定会更喜欢他的。”
乔宁:“……”
卫二小姐懂的很多啊。
顾远琛的身量,乔宁自是比谁都清楚,上辈子当鬼魂那些年,该看的地方,不该看的地方,她都看过了。
乔宁莞尔,并不羞涩,反而眸光晶亮:“借你吉言,我再接再厉。”
卫娇噗嗤大笑:“哈哈哈!乔四,你可真爽快,不像那些贵女,实在拧巴的很。你这个好友,我交定了!”
廊庑一侧,竹林清风徐徐,陆云卿听到这里,至于身后的那只手紧握成拳,因着握的太紧,手背青筋凸起。
他幼时有癔症,时常难以自控,陆家所有人都将他视作异类,连带着母亲也因为他而遭殃。
父亲在他九岁那年,抬了贵妾,生了庶子。
他被视作了弃子,还是个随时都有可能会发病的弃子。
彼时,乔宁那么小,梳了两只花苞髻,生得粉面桃腮,她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只要来了陆府,就必定会陪在他身边,给他讲话本里光怪陆离的故事,还告诉他,世间的人都是形形色色的,截然不同。
“陆表哥,你不过就是和旁人不一样罢了,不必伤怀。等到再长大一些,你就能自控了。”
“陆表哥,我给你带来了不少银子,是我这阵子攒下来的月银,你可以拿去买书看。”
“我的两位哥哥都去学堂了,陆表哥也要好好念书呀,男儿志在四方,不要害怕。”
“陆表哥不怕,阿宁一直都在。”
……
小姑娘的温言软语皆在耳畔,她一双莹润的水眸里皆是他。
她还会羞涩的告诉他,等到她及笄,就能嫁给他了。
可此时此刻,经年过去,他已位高权重,陆家再无人可以辗轧他,他也能控制癔症了,而阿宁也快及笄,为何她却移情别恋了?!
陆云卿没有走过去质问乔宁。
他始终保护着他与乔宁之间的和睦,不容任何人破坏。
***
“谁允许你害了乔宁落水?!”陆云卿抬手就是一巴掌,掌掴了白婉。
白婉立刻跪地,俯首求饶:“主人,我今日只想给卫娇一个下马威,只因她处处与我作对,我只是没料到乔宁会抓着卫娇不放。”
白婉以为自己被陆云卿选中,有幸成为了安定公府的小姐,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她更是以为,陆云卿需要她。
可她只猜中了其一,却没有猜中其二。
陆云卿之所以将她送入安定公府,无非是不想让乔宁认祖归宗。
倘若乔宁回到卫家,那他与乔宁之间,可就隔着血海深仇了……
白婉无疑触了陆云卿的逆鳞。
“主人,我知错了!”
陆云卿无视白婉含泪的眸子。
这世间的美人太多,但无一人可以代替阿宁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阿宁从不知,她从少时起,就是他心头的一束微光了。
他喜欢乔宁,并非是因为乔宁的容貌,亦或是身世,而仅仅是因为她是乔宁。
“好好待在安定公府,当你的卫三小姐,不必做任何其他事,你只需不露馅即可。一旦露馅……你唯有死路一条。”
陆云卿挥袖而去,方才的话,便是明晃晃的威胁。
白婉身子轻晃,面颊火辣辣的疼。
她后知后觉了愣了一下。
主人……
好似十分在意乔四姑娘,不过就是一个孤女罢了,为何这般重视?
不远处,卫靖窥探了一切,他眸微滞。
陆云卿,你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才执意要让旁人顶替乔宁?
卫靖此前从不关注京都世家子弟与贵女们之间的纠葛,但自从获知乔宁是他的亲妹妹之后,他将与乔宁有关的人,皆调查了一遍。
眼下可知,陆云卿对乔宁还不愿意放手。
而乔宁与顾远琛似是两情相悦。
卫靖:“……”
在他看来,无论是陆云卿,以后是顾远琛,皆不是良配。
正思忖着,老太君走了过来,老人家已发髻斑白,但精神矍铄,此刻,双眸含泪,一把拉住了卫靖的手,老人家的手轻颤:“是那个孩子!我今日亲自去瞅了瞅,像你长姐,更像你母亲!咱们几时才能将人接回来啊?!”
老太君焦灼万千。
一开始见到白婉时,老太君还以为当真寻到了孙女,自是百感交集。
但听卫靖暗中告知了她真相后,老人家实在坐不住了。
卫靖剑眉轻蹙:“祖母,孙儿比您还急,但眼下,咱们先弄清楚陆家与太子一党的目的。好在,如今已经笃定了妹妹的身份,只要她在京都,就再不会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老太君一拳头砸了卫靖:“你这个兄长,这次势必护好她!”
小孙女是儿子儿媳死前的执念,怎么也得护好啊!
卫靖点头:“祖母放心,我比谁都盼着妹妹好。咱们安定公府外面皆是探子,当年长峰岭的真相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让妹妹回来总归是不安全的。”
他都不能保证,卫家可以十年不倒,又如何能让妹妹回来后安枕无忧?
这也是为何,他这些年一直躲在暗中寻人的缘故。
***
霞光熹微,乌金西沉。
陶氏还在禁足之中,此次登门安宁公府吃席,是乔老太太与二房夫人领着几位姑娘一道前来。
二房的两位小姐,与长房关系素来不太和睦。
加上,顾远琛今日因为乔宁打人,让乔宁又备受瞩目,导致二房的两位小姐更是生厌。
乔宁这些年一直霸占着陆云卿未婚妻的身份,这也就罢了,她又勾搭上了顾四公子?
而当乔家几人走出安定公府的大门时,就见如今在朝中风头正盛的陆云卿,竟亲自侯在门外,他有风光霁月之姿,君子雅量,除却才学深厚之外,容貌也出类拔萃,算是这一代青年才俊中最出众的一人。
若说顾远琛是桀骜不驯的野狼,那么,陆云卿便是丛林中儒雅的狮子。
十几岁芳心初动的女儿家,根本抵挡不了陆云卿这样的人物。
所以,这几年,才有那样多的贵女,嫉妒、艳羡乔宁。
此刻,众目睽睽之下,陆云卿这位白月光径直朝着乔宁走来,仿佛眼里只能看见乔宁。
“老太太,二夫人,我正好顺路,可以送几位回府,刚好有话与老太太相商。”陆云卿言简意赅,这又看向乔宁,“阿宁,你上我的马车,我有东西给你。”
乔宁:“……”
陆云卿当众这般直接,让她颇有些为难。
“陆表哥,我与祖母同乘即可。”乔宁婉拒。
此时,一直故作淑女的乔婳快有些按捺不住了。她才回京都不久,所以,会积极参与京都权贵操办的任何场合。她今日来安定公府,全程皆端着,势必要让所有人知晓,她半点不输给乔宁。
“陆表哥……”乔婳含羞带怯唤了一声,她太清楚该如何示弱,以及怎样可以展示出最令人怜惜的一面。
上次被陆云卿单独羞辱过后,乔婳已经不敢直接冒进。
但她还是不甘心。
她总觉得,乔宁眼下所拥有的一切,本该属于她。
她甚至觉之,顾四公子那样的纨绔子弟,应该喜欢她,而不是乔宁。
可乔婳这点小伎俩,陆云卿一眼看穿,在乔宁正找借口回绝时,这人已经伸手握住了她的细腕,直接将她带去陆府的马车旁。
乔老太太几人:“……”
陆云卿此举,多少有些僭越。
可他已经将乔宁拉走,乔家人也不便当众说些甚么。
乔宁被迫上了陆云卿的马车,这人随后也跟了上来,长臂落下车帘,挡住了外面的视野。
乔宁发髻上的流苏轻晃,罕见的瞪了一眼陆云卿。
陆云卿被她逗笑。
终于又见到乔宁神色生动的模样:“阿宁,瞪我作甚?”
乔宁:“……”
她忽然想起前世,她一惯敬重陆云卿,因着打小就知道她是陆云卿的未婚妻,有朝一日会嫁给他,所以,前世的陆云卿在她心目中有着不可估量的位置。
但后来她与顾远琛一人一魂相伴的那十载,让她明白,倚仗与倾慕是截然不同的情愫。
她从前倚仗陆云卿。
而她如今心悦之人,是顾远琛。
乔宁不想拖泥带水,更想早一些去顾远琛身边,因着用不了多久,顾远琛会遭受诸多大劫。
乔宁望着陆云卿温和的眉目,如是说:“陆表哥,有一事我想亲口对你说。”
陆云卿喉结一紧。
乔宁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直言:“既然乔婳回来了,那么,与你有婚约之人,理应是她。我想尽快澄清这桩事,你我之间算是有缘无分。”
少女语气平缓,不像是冲动。
陆云卿眸中神色骤变,方才还温润如玉,下一瞬,他忽然伸手握住了乔宁的手腕,掌下用力,无疑弄疼了乔宁。
他已经太久没发病。
随着年纪渐长,也愈发可以控制。
但此刻,不知怎的,陆云卿仿佛终于忍不住,就像是沸腾的开水,怒意马上就要盈溢而出。
“阿宁,你胡说什么?”他苦熬了一辈子,她说有缘无分?就有缘无分?!
乔宁怔住。
她已经太久不曾见过陆云卿失控的模样。
还是在前世年少时,她偶尔撞见陆云卿忽然突发癔症,他会发疯一般打人,浑身颤抖,陆家二房更是造谣,他是个吸食人血的怪物。
乔宁倒是还算镇定:“陆表哥,你、你没事吧?陆表哥,你速速清醒些!”
难道又发病了?
陆云卿自是清醒得很。
他太清楚自己如今想要什么。
“阿宁,我陆云卿要娶谁,无人可以干涉。
依譁
你是否是乔家千金,都不影响我对你的心意。你从少时就说,长大会嫁给我,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乔宁:“……”
怎么还说不通了?
她的心上人是顾远琛,而陆云卿所爱也是旁人,为何她与他就不能相互放过?
“陆表哥,可我不想嫁你了。”乔宁上辈子成婚后的三载,就已经彻底清醒。
她也不觉得自己的话,会伤害了陆云卿。
毕竟,她并非是陆云卿心里的那人呀。
“阿宁!”陆云卿险些失控,蓦的,他稍一用力,拉扯了乔宁的手腕,迫使乔宁朝着他面前栽了过来。
因乔宁的反抗与排斥,她硬生生撑在了陆云卿的膝上,不肯挨近他。
陆云卿已弱冠,无论是嗓音,亦或是体格,是彻头彻尾的成年男子,倘若他要来真的,乔宁不会有一丝的反抗之力。
“陆云卿!”
乔宁大喊。
这倒是取悦了陆云卿。
他不喜欢“陆表哥”这个称呼,显得客气又疏离。
倒是乔宁亲口喊出他的名字,悦耳动听。
这位年轻的权臣语气放缓,嗓音柔和了下去,他搀扶着她起来:“阿宁,你乖些,莫要与我闹脾气,你马上就要及笄,我已命人开始准备婚事。”
乔宁被扶着,又在原来的位置上落座,她的手腕还在顾远琛掌中,她无计可施。
怎会这样?
在她的印象中,陆云卿虽深不可测,城府甚深,但绝非是死缠烂打之辈。
他高傲孤冷,又岂会为了一个女子而示弱求和?
乔宁张了张嘴,还要继续反驳。
陆云卿并不想从她嘴里听见任何刺耳的话:“阿宁,退婚的事,你就不要想了,不可能的。”
乔宁:“……”
她看得出来,陆云卿不像是在说笑。
乔宁在体格上根本挣脱不了陆云卿,她又不知陆云卿心悦之人的具体身份,即便想要当场反驳他,也毫无理由。
事情似乎复杂了起来……
***
马车抵达乔府,陆云卿先下马车,这又亲自搀扶了乔宁下来。他完全无视乔宁脸上的排斥之意,直接拉着乔宁踏足乔府大门。
守门小厮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是以,众人自是心中有数了。
陆家大公子想要迎娶之人,只怕还是四小姐,而不是三小姐。
眼下,大夫人又被禁足,乔府众人无疑又嗅到了一个讯息——
四小姐或许还大有前程。
“阿宁,你先回院,我有话与老夫人说。”陆云卿又恢复温润如玉的模样,仿佛不久之前的失控,皆是假的。
乔宁秀眉轻蹙,她无力与陆云卿抗衡,眼下只能暂且离开。
看来想直接退婚行不通,那她该如何是好?还是先寻到至亲家人才能摆脱困境么?
她身后无人可以倚靠。
两位兄长虽疼爱她,但手上权力远不及陆云卿。
上辈子,乔宁的魂魄烟消云之前,陆云卿已是御前重臣,权倾朝野。
乔宁转身离开,陆云卿一路目送,直至乔宁走远,他脸上笑意骤然消失。
一直在暗中打量陆云卿的乔府仆从,吓了一跳。
乔老太太一行人也陆续登门。
陆云卿直接言明意图,走上前行礼:“老夫人,晚辈有话与您单独说。”
乔老太太会意,对乔婳使了眼色,让她自行离开,乔家的正经姑娘如何能盯着男子不放?
即便陆云卿不愿意娶乔婳,乔婳也断然不能死缠烂打。
无奈之下,乔婳只能离开,可她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去窥探陆云卿。
哪怕只是看到陆云卿的背影,乔婳也觉之伟岸异常。
每每留意到陆云卿卓尔不群之姿,乔婳心中的愤恨与不甘就会加倍涌上心头。
倘若她没有丢失,又倘若乔宁从不存在,那么,这桩婚事还是属于她的!
***
海棠居。
婢女端上刚泡好的雨前龙井。
乔老太太示意:“都退下吧。”
很快,堂屋内仅余下乔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心腹婆子。
陆云卿持盏,只浅饮了一口,茶气氤氲,他眉目深邃,眼底神色高深莫测。
“说吧,陆大公子对乔家长房的两位小姐,到底是什么想法?”
乔老太太看人极准,陆云卿不是那种朝秦暮楚之人,更是不会周旋在两个女子之间。
他冷漠至极,但也专情至极。
陆云卿淡淡一笑,手中茶盖轻拂盏中茶沫。
“老太太,我只娶乔宁,我与乔宁的婚事不会更改,此事,还望老太太知晓。”陆云卿言简意赅。
乔老太太料到如此。
眼下,长房夫妻二人,一个卧榻修养,一个在禁足,她这个老太太不能直接拿主意,但也是个清醒之人:“阿宁是何想法?陆大公子与阿宁倘若两情相悦,乔家不会有人阻挡,就怕阿宁她自己不愿意啊。”
乔宁已经亲口告诉乔老太太,她心悦之人是顾远琛,乔老太太到了这把年纪了,早就是过来人。她倒是对乔宁刮目相看。从前的乔宁寄人篱下,总是唯唯诺诺,极少表达她自己。
陆云卿缄默须臾:“阿宁会同意嫁我。”
第三十五章
陆云卿幼时身患癔症, 让他从小就见惯人间冷暖,很会察言观色,自是一眼看出乔老太太的意思。
陆云卿不会打无准备的战。
他淡笑而过, 眼中神色善恶难辩:“老太太,乔二公子的心上人, 周小姐,原本是最臣之女,他冒死将人救下, 又藏在外面,此事若是传出去, 只怕会连累了乔家。好在, 我陆某在朝中尚且有些势力,可以暂时帮着乔二公子掩人耳目。可时日一长, 就难说了。”
陆云卿风轻云淡。
他话音一落,乔老太太脸色骤变。
长房的两位公子皆是兰芝玉树的好苗子, 奈何,姻缘上皆有些不顺。
大公子的未婚妻因为守丧,婚事迟迟没有下文。
乔二公子则一直寄挂着少时的青梅。
可那青梅早已成了落难凤凰。
乔宏渡这阵子一直忙于奔波,将周小姐从烟花柳巷救出,这又在京都租赁了一处房舍, 金屋藏娇。
乔家长房看似掌权,实则已是一地鸡毛。
乔大爷自身难保,周氏执念太深, 乔老太太即便想操心两个孙子的事,也无从下手。
不成想, 老二的事,会被陆云卿知晓!
“陆大公子, 这……此事万不可泄露出去啊!”窝藏罪臣家眷,势必会连累乔府!
陆云卿轻笑,虽没有流露出任何狂妄之色,但举手投足间,已是权臣的威严之姿:“不瞒老太太,二公子的事,我早已知晓,自是不会泄露出去,但……还望老太太明白,我陆某之所以如此做,是不将乔家当做外人。下月就是乔宁及笄礼,待及笄之后,我会命媒婆登门商榷大婚之事,望老太太提前准备。”
乔老太太:“……!”
陆云卿哪里是与她商榷,分明只是知会她一声。
她实在不明白,像陆云卿这样的人物,怎会喜欢乔宁那朵小百花。以陆云卿今时今日的地位,想娶公卿之女,也能娶得。
***
乔府另外一头,乔婳与乔宁狭路相逢。
乔宁本不想招惹任何事情,奈何乔婳偏执,直接挡住了她的去路。
“四妹妹,你急着回去作甚?不想与我这个姐姐熟络一二?”
乔婳眼神鄙夷。
二人年纪相仿,乔宁的个头稍微高挑一些,身段更为婀娜有致,乔婳是那种秀气的江南美人,乔宁则更是清媚明艳。若说乔婳是小雏菊,那么,乔宁就是一朵初初绽放的牡丹。
无疑,乔婳嫉恨乔宁。
她厌恶所以比她优质的女子。
或是美貌,亦或是出身,只要是在她之上,她都会厌恶。
今日登门安定公府,乔婳看着那些陌生的贵女,也甚是嫉妒。
她的内心好似无法平定,总想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世间的一切皆可为她所用,男子人都爱她,女子都艳羡她,才是她内心最渴望的。
用沟壑难平来形容她,最适合不过。
而乔婳对她自己的心性也心知肚明。
但她不愿意悔改。
她更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乔宁无奈轻叹,当真不欲和乔婳纠缠。
她不会刻意去拯救乔婳,但也不想报复她。
确切的说,她不想在乔婳与陶氏身上,花费一丝一毫的精力。
“你的东西,我都会原封不动的还给你。无论是乔家三小姐的身份,亦或是你的母亲,以及陆云卿,皆是你的,我并不想要。”
乔宁语气平缓,不似作伪。
她的坦荡,反而衬托出乔婳的不堪。
让乔婳觉得,她是捡了乔宁不要的东西。
“你……你可真会说大话,怎么?以为攀上了顾四公子,就能高枕无忧了?若是没有乔家,你就是一个街头的流浪乞儿,你什么都不是!”
乔婳有些激动。
乔宁费解。
难道,非要她自己承认,她一文不值,是个低贱之人,乔婳才能放过她?
即便她曾是乞儿又如何呢?
她又不会自轻自贱。
旁人低看她,她却自己看得起自己。
乔宁不怒反笑:“嗯,你说得都对,若无旁的事,我先回院了。”
乔婳:“你……”
这感觉,就仿佛是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
她将乔宁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可乔宁似乎压根就不将她当回事!
乔宁径直离开,头也没回,背影虽消瘦,但腰杆挺直,乍一看,竟还有一些矜贵气度。
乔婳更是愤然:“乞儿!”
一旁的梅婆子:“……”
三小姐的气量远不如四小姐啊。
难道当真是因为三小姐在小镇长大,不曾受过乔家的过庭之训,才这般小家子气么?
梅婆子劝说:“三小姐,大爷与两位公子都看重四小姐,您眼下关键之事,是在京都贵圈熟络起来,让旁人都认识你。”而不是与四小姐纠缠。
人家四小姐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白了,她不会争。
乔婳跺脚,脑壳嗡嗡作响,昨夜又是一宿诡谲的梦,她明明梦见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但醒来后,却什么都记不清了。
“梅妈妈!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又不是我,又怎会知晓我心中的憋屈!”
她好端端的一个乔家小姐,流落在外十多年,差点就许配给了贾清,险些误了终身。如今,她虽归来,却是对如意郎君,爱而不得,她当然需要迁怒于旁人!
梅婆子:“……”她愣了一下,仿佛看见了陶氏年轻时候的光景……
***
“公子,陆、陆家那位来了!”
茂生凑近了顾远琛,挤眉弄眼。
陆、顾两家比邻而居,几代之前还算交好,但如今早就站在对立面。
政治立场不同,自然成了敌人。
陆云卿竟然找上门来了?
顾远琛脸上神色意味深长。
他与陆云卿之间压根没什么可说的。
“让他进来。”顾远琛甩出一个响指,很好奇陆云卿的来意。
茂生提醒:“四公子,陆大公子该不会是因为乔姑娘而来吧?”
“少废话,把人领来就是,小爷我几时怕过谁?”他早就看陆云卿不爽。
陆家在祖上倒算得上是大义之辈。
如今为了攀附皇权,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人人都道陆云卿是旷世君子,是陆家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但顾远琛却极为不齿。
茂生又多嘴:“公子,一会可千万不能对陆大公子动手,殴打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滚!”
陈二是老陈家的宝贝疙瘩,但打了也就打了。
陈大将军,还得给老国公爷几分薄面。
但陆云卿不同。
他是太子的人,又是御前红人。
顾远琛当然不会傻到直接殴打陆云卿,万一乔姑娘心疼陆云卿……他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不过……
乔姑娘心疼谁,与他无关啊。
顾远琛很快就完成了自我攻略。
陆云卿过来时,顾远琛就站在庭院下的一株西府海棠下,少年人颔首,身量颀长高大,后脊椎不自觉的挺直,仿佛很想在情敌前面高出一筹。
陆云卿径直走来,年轻权臣自带一股威严,眉目萧索,凝视着顾远琛,眼神不可谓不冷凝。
“顾四。”
陆云卿唤了一声,语气清冷,还有些许愠怒。
顾远琛面不改色,负手而立,独属于纨绔少年的桀骜不逊一览无余。
这一年的少年,鲜衣怒马、无限生机。他眼底的笑意,亦明亦暗,像是挑衅。
陆云卿腮帮子轻轻鼓动,自是不会仗着年长了几岁,就试图居高临下。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却是清楚,眼前这纨绔用不了多久,将会是手握三十万顾家军的猛将。
不可小觑。
“陆大公子,你找小爷是有何事?”
陆云卿与顾远琛面对面站着,二人之间仅半丈间距,目光交织,空气中似有刀光剑影。
陆云卿忽然轻笑:“阿宁是我的未婚妻,她年纪尚小,难免有些不懂事。但是顾四,你却不同,你是顾家长房仅剩下的男嗣,理应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日后,还望顾四莫要再招惹我的人。”
我的人……
这个说法,怎就叫人心生不痛快呢!
乔姑娘不是谁的谁!
她是她自己!
况且,乔姑娘明显不欲嫁给陆云卿!
顾远琛浑身上下皆是反骨,即便今日还被卫靖威胁过,面对陆云卿的挑衅,他还是故意道:“陆大公子,与你有婚约之人,是乔家千金。那人……理应是乔三姑娘,与阿宁有何关系?”
他故意称呼“阿宁”。
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翻过,竟是格外悦耳动听。
阿宁……
他可真想当面这样唤乔姑娘。
陆云卿:“……!”
“顾四!你莫要僭越!”
“陆大公子,小爷我这是实事求是!你与阿宁之间,既无口头之约,亦无字面婚书,试问……你凭什么认为,阿宁就是你的未婚妻?”
陆云卿被堵得无话可说。
原本,他今日来镇国公府一趟,就是为了打压顾远琛,试图让顾远琛远离乔宁。
眼下看来,他还是下手太迟了。
他就不该给乔宁与顾远琛任何结识的机会!
陆云卿被气笑。
换做是旁的纨绔子弟,他根本不屑一顾。
可此人是顾远琛。
他不得不防。
“阿宁自幼喜欢我,我所用的荷包、香囊,皆是阿宁亲手缝制。顾四,我可以给阿宁挣来诰命夫人的身份,你又能给阿宁什么?好似……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吧。”
陆云卿故意刺激到顾远琛的软肋。
顾家男子,除却老国公爷之外,没一个活到四十岁。
英雄如红颜,薄命矣。
顾远琛:“……!”
陆云卿没有继续多言,他这样的人从不会多费唇舌。
他知晓顾远琛内心的恐惧之处。
果然,顾远琛缄默了,就如浑身是刺儿的野兽,瞬间顺从了下来。
陆云卿走后许久,顾远琛会回过神,他持剑砍光了庭中翠竹,似是泄愤。
实在厌恶极了这种无力感。
就仿佛明明知晓命运,但又无法更改,只能眼睁睁的踏上宿命使然的那条路。
“公子!公子!快别霍霍竹子了,那神秘人又送来了消息!”白晓风将一根箭矢奉上,这箭矢上绑着手笺。
顾远琛接过手笺,指尖迅速摊开一看,狭长凤眸微眯。
“呵……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看来,太子一党树敌颇多,想扳倒太子派系的人,可不止是小爷。”顾远琛轻蔑一笑。
白晓风问:“公子,那人当真可信?”
顾远琛不疑有他:“他每次送来的消息皆十分准确,其中也包括上次沈汪良的案子,我不得不信。何况,信了也没有损失。”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对方既然时不时送来线索,必定是想要借助他的手,扳倒太子。
大家利益一致,目的相同,无论那神秘人是谁,至少在目前看来,算是盟友。
“今晚,小爷我亲自去探一探。”
顾远琛收了剑,试图将一腔乱糟糟的心事都压制下去。
可他很快就发现,越是压制,脑中就越是浮现出乔宁出嫁的画面……
***
梆子才刚敲过三更。
阴云蔽月,夜光静淌。
忽然,远处的脚步声打破了青石长街的寂寥。
一黑衣男子往前疾奔,纵身于长街一侧的屋檐,身影如诡魅一般。
他身后,数名禁军尾随其后。
“站住!”
“就在前面,追!”
顾远琛回头看了一眼,这便暗暗啧骂了一句。陈家是与他杠上了是吧,刚好今日陈大将军亲自巡逻。
顾远琛催动内力,快速往前。
他本该一路狂奔,奈何遭了暗算,体力不支,在看见乔府的宅子时,眸色一滞,突然就改了主意,遂纵身一跃,就近潜入了乔府的锦香院。
他记忆甚好,知晓此处就是乔宁的闺院。
女儿家的别苑就是不同,满庭娇花绽放,香气袭人。
锦香院不大,胜在五脏俱全。
正屋廊下,悬挂一盏留夜的灯笼,八哥似睡下了,脑袋耷拉。
这个时辰,屋内竟还亮着一盏烛火,灯火如豆。
顾远琛僵在庭院中。
风拂而过,少年怔住,望着屋内的一盏烛火,竟莫名心生向往,想要伸手去碰触。
他偏执成性,从小到大,没什么特别渴望得到的东西。
但此刻有了。
他想要……
一个在他面前笑意沁甜,还会说情话哄他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是旁人的未婚妻。
他渴望夺之,然后,藏于家中,是他独有之珍宝。
第三十六章
乔宁坐在床头, 屈着身子,双臂抱紧了自己。
她又梦魇了。
梦见顾远琛前世惨死的光景,亦不知她的将军死后, 是否有人给他收尸,他被冠上的乱臣贼子的污名, 又是否有人替他伸冤。
夜深静怡,流云早就昏睡。
乔宁再无睡意。
对她而言,她与顾远琛一人一魂相伴的日子, 仿佛就在昨日。
重生归来后,乔宁一直想念顾远琛, 只有待在顾远琛身边, 她才能心安。
风拂茜窗,外面有轻微的动静, 乔宁一愣,侧过脸往茜窗方向望过去。
而就刹那间, 她与一双漆黑的眸子对视上了。
乔宁一下就认出了顾远琛。
她在他身边守了十载,对他的一切都太过熟悉,尤其是顾远琛那双深邃如海的眸子。
顾远琛一怔:“……!”
他鬼使神差的潜到廊下,无非只是想看一眼,不成想, 乔姑娘还没睡,且正好将他抓了个正着。
顾远琛的手搁置下茜窗,转身准备逃离。
乔姑娘没被吓坏吧?
幸好自己蒙了面……
不然, 他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的行径?
他是夜晚无心睡眠,所以才无意间路过?
刚要试图逃离, 身后传来少女闺房门扇打开的声音,随后就是乔宁沁甜的嗓音, 从夜风里传来:“顾家哥哥!”
顾远琛浑身紧绷。
这样也能被她认出来?
这下糟了。
他到底是走?还是留下来?
顾远琛倒是脑子清晰的很,深知自己不该与乔宁有过多牵扯,但双腿却不听使唤的僵在当场。
他没有转身,闻到了淡淡的花香,随即,是少女明媚的脸庞,她身上穿着粉色睡裙,如上等丝绸的墨发倾泻而下,巴掌大的脸蛋尚且有几分稚嫩。
顾远琛一动不敢动。
乔宁看见他这个不速之客,非但不害怕,反而一脸雀跃……
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她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他是天生放荡不羁,并非柳下惠!
乔宁的手握住了顾远琛的手臂,察觉到他身子僵硬如铁,倒也没有多想,此刻,能看见她的将军全须全尾的站在面前,她已是无比满足。
“顾家哥哥,你怎么来了?进屋坐坐吧。”
坐、坐……
乔姑娘到底还是涉世不深,不知人间险恶啊!
顾远琛脑中一片乱麻,今日白天,他被卫靖与陆云卿连番威胁过,他也深知,他这个糙汉不是养花的料。可乔宁于他,像旱地清泉,严冬暖阳,久病良医,他渴望又痴迷。
顾远琛依旧僵着没动。
片刻,乔府不远处传来官兵的敲门声。
“开门!快开门!我等正捉拿贼人,任何人不得窝藏!”
远处的动静似是很大。
乔宁虽听得不太清楚,但也知晓顾远琛今夜闯祸了。
她拉着少年的胳膊,将他往屋内拽:“顾家哥哥,事不宜迟,速速躲在我屋内。”
顾远琛:“……”
这可不能怪他。
为了躲避搜罗,他藏入乔姑娘的闺房,也只是权宜之计。
甚好!
这次的理由又充分了。
顾远琛面纱下的俊脸紧绷,下意识的加快了步子,任由乔宁将他拉入屋子。
随着门扇关上,顾远琛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春意荡漾。
没错,是春意。
姑娘家的屋子,果然与粗汉子的卧房不同。
满鼻皆幽香。
屋内陈设不算奢华,但甚是整洁清爽。
顾远琛双眼极为尖锐,一眼就瞥见了落在屏风上的薄纱亵衣,是粉色的,上面还绣了极为暧昧的荷花苞。
仅此一幕,惹得顾远琛想入非非。
他屏息,胸腔噗通直跳。
在顾远琛稍稍分神的瞬间,一只细嫩素白的手伸过来,直接拉下了他脸上的面巾。
顾远琛仿佛在刹那间被人扒光了衣裳。
他喉结滚了滚,俯视着眼前人,一眼就瞥见了女子薄纱睡裙衣领下面的朦胧光景,雪峦起伏之处,是引人血脉偾张的神秘丘壑。
顾远琛眸色一滞,立刻挪开视线,望向了靠墙的沙漏,嗓音低低沉沉:“咳咳……乔姑娘这么晚还没睡?”
乔宁点头:“是呀,我梦见你了,醒后再也睡不着。”
“……”
“?”
“!”
不是!
乔姑娘,请你好好说话!
什么叫梦见了他?随后,还夜不能寐?!
她在梦里把他怎么了?
顾远琛顿觉之口干舌燥,屋内的灯火忽然在瞬间明灭了一下,光线更暗了,气氛陡然暧昧。
那陌生却又熟悉的悸动,像野兽一般,即将撕开牢笼逃窜出来,然后,为所欲为。
顾远琛在一阵迷惘中听见了自己低沉的嗓音:“哦?是么?乔姑娘梦见我什么了?”
乔宁不想说,也不愿意去回想。
顾远琛前世的死,是她内心难以抚平的钝痛。
她的将军年少立功,战功赫赫,金戈铁马小半生,却在最为意气风发时,死在了他所保护的皇城之内。
乔宁哽咽不语,昏暗光线下,她的一双水眸凝视着顾远琛,眼神悠悠。
“顾家哥哥,你无论如何都要保重自身。”
顾远琛:“……”
完了。
乔姑娘当真爱惨了自己。
气氛正到了万般黏腻之时,门外,流云急促的声音传来:“小姐!小姐快醒醒!官兵要搜房!”
乔宁与顾远琛俱是一愣。
下一刻,乔宁比顾远琛反应更快,拉着他就往床榻边走,她让少年坐在了绣榻上,又推了他的肩,让他躺在了香软的被褥上:“顾家哥哥,你先在我床上躲一躲,往里面躺一下,我睡在外头。”
顾远琛后知后觉时,人已经躺在了床榻里侧。
乔宁拉了被褥将两人都盖上,顾远琛心一紧,手掌揪住了身下被褥,与此同时,他好似刚好抓到一物,放在掌中,丝丝滑滑,像一块简洁的布料。
顾远琛:“……”
眼下情况紧急,他脑子忽然一热,明知那块布料可疑,但身子又不受脑子控制,他手掌逐渐收拢,握得死紧。
乔宁探出头,对外面的流云道:“我已睡下,倘若官兵非要搜房,那便搜吧。”
第三十七章
乔宁交代了流云, 这便落下纱幔。
她侧过脸,在昏暗的光线里,朝着躺在她身侧少年嫣然一笑, 眉目微弯,似是对眼前的场景甚是熟悉:“别怕, 我即便只是乔家养女,但他们也没有搜女子床榻的资格。顾家哥哥,你且先忍忍, 过一会就好了。”
一言至此,乔宁凑过来, 在顾远琛屏住呼吸之际, 她拉了被褥,将少年整个人盖住。
顾远琛:“……”
视野瞬间被遮掩。
鼻端是馥郁女儿香, 不是任何一种花香,倒像是乔宁身上独有的体香, 他与乔宁的身子并没有挨着,但他明显的感觉到了一股温热。
是乔宁被窝里的温度。
顾远琛一手摁在腰间,那里藏着他的软剑,他随时做出拔剑出鞘的动作,而另一只手紧握着一块布料的同时, 死死抵着身下被褥。
直到胸口传来窒息般的钝痛,他这才猛然惊觉,他已经许久没有呼吸。
深吸了一口气馥郁幽香, 顾远琛只觉得耳垂、面颊滚烫了起来,唇齿间也开始发干, 他无意识的吞咽。
好在,门外传来动静, 打断了他内心不可言说的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国舅府被人夜袭,惊动了今日亲自巡逻的陈将军,他的儿子被顾远琛打得不轻,他无处找公道,心中窝着一团怒火,正愁没处发泄。
陈将军倒不是针对乔宁,但他的儿子却因为乔宁被顾远琛猛揍,于他而言,这个乔家养女已是红颜祸水。又刚好,他追踪贼人至此,便趁机会搜罗乔府。
除却乔宁的锦香院之外,就连老太太的海棠居也不能幸免。
“开门!莫要耽搁本将捉拿贼人!”陈将军怒喝。
乔宁拧眉沉思,她并不畏惧什么,倒是忽然想到,养父大概得罪了朝中重臣,不然,兵马司的人不会这般丝毫不给乔家面子。
乔宁猜出了顾远琛今夜的意图,她放在被窝里的一只手触碰到顾远琛,然后,缓缓挪到了他胸口,察觉到对方的身子僵硬如铁,乔宁还特意摁了摁,暗示顾远琛莫要太过紧张。
顾远琛:“……!”
她摸他?!
这种万般紧要的关头,她还有心思占他便宜?!
乔姑娘啊乔姑娘,她对自己的痴恋,已经到了这种病态的地步了?
顾远琛继续屏息,胸腔心脏几乎就要跳出来,他并非是畏惧外面的陈将军,他是害怕此刻正与他“同床共枕”的爱慕者。
即便再怎么喜欢他,关键时候也要克制一下啊。
顾远琛僵直了脖颈,一动也不动,如同雕塑。
房门被人推开,流云如鹌鹑一般缩在一旁,她怕极了,更是担心小姐会受到惊吓。
廊下的八哥被惊吓,扑腾翅膀惊呼:“不听话就杀了顾四!不听话就杀了顾四……”
陈将军以及在场官员稍稍一愣,但也没有对这只八哥起疑。
乔宁却猛然想起陆云卿。
这八哥并不会自己说话,它只能模仿。
也就是说,有人在它面前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除了陆云卿,还能有谁?
她心头一紧,意识到陆云卿可能要提前对顾远琛下手了。
而床榻里侧的顾远琛则仿佛冒出了粉红泡泡,以为乔宁对他因爱生恨,倘若自己不服从,她就会弄死自己。
顾远琛:“……”
人不可貌相啊。
乔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不成想,会是这般狂野的女子!
她打算怎么杀了他?用什么杀?温柔刀?
乔宁支起身来,隔着菱花纹纱帐,对闯入屋内的几名男子,道:“几位官爷可以随便搜,但倘若搜不到任何可疑之人,还望官爷速速离去!我虽是弱女子,但到底是乔家小姐,如今尚未出阁,容不得冒犯。”
陈将军最是厌恶红颜祸水。
他的两个儿子皆是因为美色,而鬼迷心窍。
他还以为乔宁会是怎样矫揉造作的女子,听了这一言,察觉到对方遇事冷静自持,甚是稳重,倒是刮目相看了。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有这样的定力,也是少见。可惜,自家儿子没有这个福气,得到不到好女子的青睐。
陈将军眉目深沉,剑眉紧缩,忽然觉得,报复乔宁有失大丈夫的气度。
就在几名持剑官兵开始搜屋时,乔宏毅疾步走来,人未至声先到:“且慢!”
乔宏毅走上前,抱拳作揖,他身上衣裳穿得随意,一看便知是被惊醒后匆忙起榻:“陈将军,吾妹年少,胆子又小,她决然不会窝藏贼人,还望陈将军高抬贵手。”
乔宏毅是户部尚书的得意门生,陈将军伸手不打笑脸人,也觉之乔宁不大可能窝藏贼人,顿了顿之后,便卖了乔宏毅一个面子:“既然乔大公子出面,那便算了吧。”
乔宏毅其实猜出几分,陈将军想来是为了陈二,故意公报私仇。可阿宁又有什么错?她不曾招惹过任何人。那陈二被顾远琛打了,也是他罪有应得,谁让他浪荡不堪,嘴巴没个把门的。
陈将军护犊子,但也是个脑子清醒的。
他自己儿子是什么德性,他心知肚明。
陈二被揍那桩事,他自己都觉得理亏。
陈将军叹气,这又带人离开,离开乔府后,继续往前追踪黑衣人。
风波暂消,乔宏毅却并没有离开,反而迈入了闺房。
流云愣了一下,想要出言阻止,却已经为时已晚。
大公子……如何能在半夜踏足小姐的屋子?
这……
是不是不大对劲?
流云满腹纳罕,但又老老实实去后厨取热水泡茶。
乔宁见乔宏毅进屋,只好先下榻应付一下。
待少女一离开被窝,顾远琛的呼吸才勉强正常了些许,但窘迫虽消失了,却又很快被愤懑所取代。
乔家大公子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该进入这间屋子!
顾远琛依旧躺着一动不动,被褥蒙住了他整个人,他却耳听八方,将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乔宁唤了一声:“大哥,今晚多亏了你。”
乔宏毅上下打量了乔宁,见她眸子晶亮,面若夹桃,眉目间还隐有笑意,并未受到惊吓,他这才稍稍放心。
屋内灯火微弱,但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
乔宏毅眼中的惊艳之色甚是明显。
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竟已出落得如芙蓉花开,容貌娇妍,气度沉静,乔宁就像是一朵绽放在夜间的幽棠,安静、美艳。仿佛世间一切风雨,都撼动不了她的宁静。
不知从几时开始,乔宏毅很喜欢与乔宁独处,任何外人在场都会显得多余,他只要看见乔宁,在官场淫/浸的满身疲惫就会消失殆尽。
乔宏毅的目光落在了乔宁轻薄的睡裙上,眸色暗了暗,忽又直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大哥,这夜茶凉透了,你莫要饮,流云一会就端茶过来。”乔宁提醒。
乔宏毅目光挪开,笑了笑,又忽然起身:“阿宁早些歇息,为兄明日需得早起去衙门,就先离开了。”
“嗯。”乔宁自是不会挽留乔宏毅,她敬重兄长,可她榻上还藏着顾远琛呢。时间久了,她家将军会在被窝闷坏的。
乔宏毅前脚刚迈出屋子,流云便端着茶热过来。
“小姐,大公子走了?”流云欲言又止。
乔宁明白她想说什么,但大哥不是旁人,她也没往其他方面去向,她幼时每次风寒染疾,都是大哥亲自照拂她,在她心目中,乔宏毅是亦父亦兄般的存在。
“阿云,无事了,你也早些歇下吧。”乔宁催促。
流云不放心:“小姐,您最是胆小了,今夜又受了惊吓,奴婢陪您睡吧。”
乔宁从前的确胆小,可她已是重生一次的人了,再不像前世那般怯弱:“好阿云,你家小姐没那么弱,你出去吧。”
流云这才离开。
榻上的顾远琛暗暗唏嘘。
乔姑娘哪里胆小?
她是胆肥的很呐!
深夜将他藏于榻上,还让她兄长入屋闲谈……
不知为何,顾远琛忽然觉之胸口堵闷。
他很想告诫乔宁,不可对男子过于信任。
他自己是男子,他当然明白男子,这天底下的男子就没一个是好的!
尤其在面对着娇俏美人时,男子可以坏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可他又以什么身份警告乔宁?
顾远琛快心衰了。
门扇合上,有动静传来。
顾远琛抬手,终于看清楚手中的布料是什么,原来是一块绣了牡丹花苞的兜衣,桃花粉的颜色,很是适合乔宁,他摊开掌心,就见这兜衣已经被自己揉成一团。
画面旖旎又猥琐。
情急之下,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毁尸灭迹,所以,毫不犹豫的藏入了怀中。
这个动作一做出,顾远琛愣了一下,但再想反悔,已经太迟了。
乔宁已上了榻,帷幔敞开一角,泄入细微的光,她见顾远琛还如石雕一般躺着不动,就连一双幽眸也一瞬不瞬,忍不住嗤笑出声:“噗嗤……”
顾远琛缓缓望向少女,见她眉目含笑,实在不明所以。
他很好笑么?
顾远琛的手又缓缓从胸口的地方挪开,他刚才仿佛藏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宝物在怀中,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少年紧绷着脸,刚要起身,谁知,乔宁柔柔的倚了过来,双手摁住了他的胸膛,又将他摁下。
顾远琛震惊。
“你、你……你要什么?”堂堂少年将军说话都结巴了,他上战场时也不至于如此。
此刻,趴在他身上的少女,不亚于是洪水猛兽。
稍有不慎,他就会彻底坠入深渊,一发不可收拾。
如此近距离,幽香扑鼻。
乔宁又忍不住笑了。
她以前是鬼魂时,也时常做出这个动作,静静的趴在顾远琛身上,陪他看书睡觉。但他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
原来,身体实实在在的相触,与做鬼魂时完全不同。
乔宁故意逗身下少年,她抬手,粉嫩指尖点了点少年的下巴:“顾家哥哥,你该不该解释一下?今夜怎么来到我院里?还试图掀开茜窗偷看我。此刻,又躺在我的榻上,你说……你该不该负责?”
顾远琛:“……!”
少年一阵昏昏然、施施然。
乔姑娘看着腼腆,竟是如此奔放,倒是显得他束手束脚了!
顾远琛本该积极反抗,扳回一局。
但是他做不到。
“咳咳……乔姑娘,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顾远琛握住了乔宁作乱的手,腰身很自然用力,他坐起身的同时,将乔宁从自己身上轻轻推下去。
又看似十分自然的双足落地,随后起身,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顾远琛垂眸,看了一眼自己下腹的三寸之地,他无奈沉吟了一声,背对着乔宁:“乔姑娘,告辞。”
丢下一句,顾远琛迈开大长腿,疾步离开。
从乔宁的背影去看,总觉得他的行走姿态有些古怪。
乔宁抿唇窃笑。
但顾远琛离开稍许,她又恢复常色,思及顾远琛可能夜闯了国舅爷的府邸,她愁上心头。
顾远琛看似身份矜贵,纨绔不化,横行霸道,实则,他在京都权势圈内,是单打独斗。
他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面对着群狼环伺。
***
镇国公府。
顾远琛前脚刚潜入府中,便有一道掌风袭来。
认出熟悉的招式,顾远琛也不知是怎么了,分明受了伤,却是一股蛮力无处使,愣是将老国公制服了。
“臭小子!放手!”老国公爷低喝。
几个孙子里面,就老四最像他。
彼时,他也最不好看老四。
因着他对他自己足够了解,也深知身为家主的这大半辈子,肩头除却责任之外,他不曾欢喜过。
但造化弄人,最终还是老四要踏上同样一条艰辛的路。
顾远琛松手。
老国公爷一站稳,又袭击顾远琛。
“老头子!你就这么输不起?!”
老国公爷气到须髯轻颤:“你太沉不住气了!万一今夜被抓了,后果不堪设想!去祠堂跪着去!好好反省!”
顾远琛没有拒绝,老老实实去了祠堂。
祠堂里供奉着祖辈,以及叔伯们的牌位,还有他最敬重的大哥……
其实,顾远琛之所以那么敬仰卫靖,是因着卫靖与他的兄长同岁,也曾是知己好友。他对卫靖的敬仰,多多少少掺杂着些许对兄长的怀念。
顾远琛上了香,这又跪在明黄色蒲团上。
他时常被罚跪祠堂。
在祠堂过夜,也是家常便饭。
但今夜,他的手摁在了胸膛的位置,总觉得,他再不是孤寡一人。藏在怀中的兜衣,他始终没有拿出来。不敢拿,又似是担心会不翼而飞了。
这一夜的顾远琛,反思的态度十分虔诚。
他藏了一个姑娘的兜衣在怀里。
委实不体面……
第三十八章
天光刚破晓, 东边天际隐露蟹壳青。
晨风微凉,少年从祠堂出来,步履如风, 身上还穿着昨晚的夜行人,这一身穿扮衬得身段修韧挺拔, 尤其显露出一双大长腿,少年的腰身格外精瘦,路过的婢女只瞥一眼, 这又迅速红着脸垂下头去。
顾远琛视而不见。
除却乔姑娘之外,旁的女子的眼神, 他只觉得厌烦。
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乔姑娘已经一次比一次僭越、大胆, 他非但不排斥,反而有些意犹未尽。
没错……
就是不过瘾。
他其实乐在其中, 每每被乔姑娘撩拨,他表面上疏远, 但内心很是清楚,他巴不得一直被乔姑娘缠着。
昨夜在祠堂思过时,顾远琛已经深知这一点。
尤其在试过被乔宁堵在巷子里,以及被她压在榻上时的感受后,顾远琛内心很清楚, 他就喜欢被乔宁撩。
最好是能被她狠狠撩……
但,他也知晓,事与愿违、求而不得, 才是世间常态。
来到寝房门外,顾远琛对茂生与白晓风低喝:“不要跟过来!”
茂生与白晓风面面相觑。
怎么?
公子如今开始需要独处的空间了?
他二人不再是公子的贴身心腹了?
随即, 就见门扇被自家公子哐当一声合上。
顾远琛这才放心从怀中掏出那件桃花粉的兜衣。
此刻看上去,这兜衣比昨夜更是养眼, 尤其是上面绣着的牡丹花苞,仿佛下一刻就要绽放开来,惹人无端遐想。
顾远琛自己也是一愣。
他可真够无耻。
时时刻刻都能对乔姑娘浮想联翩。
顾远琛抬手掐了眉心,亲自点燃了火盆,打算彻底毁尸灭迹。他自是不可能将姑娘家的兜衣藏在身上,这是变态才会干出来的事。
但他也同样不能直接弃之。
他没法容忍这件兜衣被旁人看见。
所以,烧了才最为保险。
但眼看着就要将兜衣扔入火盆时,他又反悔了。
万般无奈之下,顾远琛只好将兜衣藏入了箱笼里,又反复扒拉上他自己的衣裳,将兜衣藏在了最深处,待合上箱笼那一瞬,总算觉得罪孽消除。
就如同那日在破庙惊鸿一瞥时一样。
世上唯有天知、地知,以及他自己知晓。
做好这一切,顾远琛吁了口长气,他一宿未眠,此刻竟还半点不困,精神抖擞。
按理说,他今日白天应该好生歇息,入夜才能方便继续行动。
但沐浴更衣过后,还是毫无睡意。
卫靖命人过来请他时,顾远琛在亭台下兀自喝闷茶。
既是卫靖要见他,顾远琛没有任何拒绝的道理。
毕竟,就连母亲也让他喊卫靖一声“卫哥哥”。
天知道,他的确很想喊卫靖为哥啊!
***
京都城的一处无人河堤旁,卫靖已静候许久。
昨日,国舅府的动静闹得不小,虽是没有传出什么消息,但发生这么大的事,卫靖不可能不知晓。
他的探子查到了顾远琛身上。
而守在乔府外面的探子,更是发现顾远琛昨夜潜入了乔府。
更确切的说,是潜入了乔宁的院子。
远处传来马蹄声,卫靖侧过脸望过去,就见一意气风发少年郎,骑着一匹雪色白马,正朝着这边而来,高束的马尾厚重顺滑,用了纯银蟒纹的发扣固定,一袭白月色锦缎袍服,腰缀羊脂玉,姿态英俊潇洒,还透着一股野性与匪气。
卫靖:“……”
他忽然明白,为何阿宁会当众承认自己喜欢顾四。
即便在卫靖看来,顾四这模样,的确甚是招蜂引蝶!
阿宁年纪还小,又不被乔家看重,她年少无知,难免会被顾四这副风流相给吸引了去。
少年一跃下马,姿态从容。
上次,顾四可以悄无声息潜入安定公府,还去了他的书房外面,足可见,顾四的身手极好,甚至于,可能还在他之上。
卫靖在短短片刻之内,已经将顾远琛这人盘算了数遍。
“卫哥哥,我来了。”顾远琛笑出整齐的白牙。
五陵少年,剑气箫心,踔厉风发。
卫靖愣了一下。
其实,他与顾远琛的底色,一般无二。身负使命,万般不得已。
可顾远琛呈现出来的,却是畅快风流,他就像是一轮烈阳,让觉之刺目,但又忍不住注意。
反观自己,阴沉冷凝,像寒潭枯石。
卫靖没有给少年好脸色:“你昨夜闹出的动静,可真不小,谁让你夜闯了阿宁的闺院?你昨夜……没对阿宁做什么吧?”
卫靖的每一个字,都仿佛透着杀气,他看着少年的眼神更是不善。
顾远琛憨笑两声。
他当然不会承认,他昨夜爬上了乔姑娘的香榻。
“卫哥哥放心,我很有分寸,昨夜也是情况紧急,这才潜入乔府暂且躲藏,我这样的好人,又岂会对乔姑娘做什么恶事呢。”
卫靖:“……”
他一看见顾远琛沾花惹草的这张脸,就没法放心。
小姑娘家最是容易被这种男子哄骗了去。
卫靖看在容妃,以及老国公爷的面子上,没有再继续威胁顾远琛。
卫靖很清楚,光是威胁并不管用。
好在,他已经命人紧盯着乔府,等到时机成熟,他安排的细作会顺利潜伏在乔府内部,可以随时保护阿宁安危。
“昨夜可查到了什么?”卫靖岔开话题。
顾远琛今日前来,特意捯饬了一番自己,莫名很想在卫靖面前留个好印象。
闻言,他自是老老实实作答,顾、卫两家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顾远琛恨不能与卫靖真正联盟。
“我昨夜在国舅府看见了一人。”
卫靖拧眉:“谁人?”
顾远琛答话:“穆枫眠。”
卫靖眸色微变:“穆枫眠是太子少师,他在国舅府出现并不奇怪。”
顾远琛方才只是卖了一个关子,这便切入正题:“卫哥哥难道没觉得,穆枫眠此人,在朝中到处皆有党羽。无论是哪一个派系,都与他走近。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在四处挑拨?我昨夜亲耳听见穆枫眠告知国舅爷,太子对华家也不满。”
当今皇后正是华家的女儿,是国舅的亲妹妹。
但太子与皇后之间已经数年不合。
母子二人总算相互制衡。
太子更是厌烦华家长达数年,对东宫事务指手画脚。
卫靖剑眉轻蹙:“那穆枫眠的目的是什么?”
顾远琛默了默:“等我查清楚了,一定第一时间告知卫哥哥,二哥哥可是我最信得过的人。”
卫靖:“……”
这小子,油腔滑调!
他该如何提醒阿宁,一定小心提防这厮?!
两人浅聊了几句,以免引人耳目,顾远琛先一步离开。
广寒这才凑近:“国公爷,咱们还要继续等下去么?还是提前将小小姐接回来吧。那个冒牌的女子,时常寻二小姐的麻烦,您也知道,二小姐没甚么心机,很容易上当,总会吃亏。”
卫靖有他自己的思量。
且不管陆云卿让白婉冒充乔宁,究竟是何目的。乔宁这个节骨眼下认亲,对她不利。
卫靖嗓音冷沉:“倘若乔宁寻回来,她就是卫家的女儿,自是与陆云卿再无婚约关系,她的年岁又刚好适合选秀,按着皇上的性子,天知道,他会不会图一时新鲜,又让卫家另外一个女儿入宫。”
广寒一愣,立刻明了:“还是国公爷有远见,是属下操之过急了。”
大小姐那样的巾帼,若不是入了宫,定有大造化。
人人都以为卫贵妃美若天仙,是个大美人,但谁又知晓,大小姐她也曾持剑杀敌,更是个鬼才军师。
可惜,一入宫门,如困樊笼,一腔志向也被硬生生压制下去。飞鹰断翅,成了笼中雀儿。
***
自贼人夜闯国舅府后,各方势力都在明里暗里焦灼忙碌起来。
乔宁也同样忧虑。
她及笄在即。
但眼下,寻找至亲的事,迟迟没有下文。
陆云卿有的是手段,让乔家将她嫁去陆府。
而顾远琛那边又一直不开窍。
乔宁正处于两难的处境。
若是继续留在乔家,她免不了又要嫁给陆云卿。
可若是离开,这普天之下,哪里又是她的容身之所?
一旦没了乔家四小姐的身份,她就会失去光明正大嫁给顾远琛的机会。
镇国公府的门第,可不是一个黑户孤女可以嫁进去的。
考虑再三后,乔宁更加积极主动参见京都城贵圈的宴席。
逮着机会就去见顾远琛。
她的将军再不主动些,她想嫁给他的夙愿,就要泡汤了。
顾远琛明明对她有意,却迟迟不采取下一步的行动,这让乔宁委实煎熬。
上辈子,顾远琛总会寻机会接近她。
这一世倒好,她与顾远琛的位置倒过来了,换成她主动出击。
过了几日,仲春至。
京都东城设百花宴。
今年的百花娘子,便是国舅府的华小姐,华颜。
华颜是京都城数一数二的贵女,正当芳华年岁,当今皇后是她的姑母,太子是她表兄,她更是国舅爷的掌上明珠。
京都人士为了吹捧国舅爷,皆言之,华颜是京都城第一美人。
顾远琛今日也来了百花宴,他自是与一众纨绔子弟凑在一块,上次陈二被他揍过,至今还没下榻。所以,纨绔们更是以他马首是瞻。
在京都一群五陵少年的眼中,便是肉弱强食,以强为尊。
顾远琛刚回京都那会,被数名纨绔围攻袭击,在他打了众人满地找牙之后,才成了纨绔头子。
“顾四,你瞧,今年的花娘子是华颜,以你之见,华颜的容貌在京都贵女中,可排第几?”
“不是我说,华颜瞧着是好看,但也并不是顶好看。”
这纨绔点到为止,不敢提及乔宁的名字,生怕会像陈二一样,会被暴打一顿。
顾四的拳头在打人时,当真不分轻重!
顾远琛今日又特意捯饬。
他的目光早就四处荡漾,在不久之前,才终于瞥见了他念想了好几日的身影。
乔姑娘也来了。
顾远琛看清乔宁身上所穿浅碧色裙裳时,唇角扬了扬。
他也穿了一身浅淡的翠色锦袍。
二人的衣裳布料颜色相近。
这算不算是心灵相通……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顾四,你傻笑什么?你怎的不说话?华颜到底好不好看?”周锦川催促,人人都道华小姐是如今的京都第一美人,可他怎就不觉得呢。
周锦川怀疑是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所以,他很想问个清楚。
顾远琛低低呵笑一声。
什么花神娘子……
他只想见到乔姑娘。
“一般吧。”顾远琛漫不经心道。
周锦川终于放心了:“我就说嘛!华小姐与第一美人的头衔,不太搭!”
四周看热闹的贵公子小姐们面面相觑。
放眼整个京都城,也就顾、周两位纨绔敢于说实话啊!
可人家华小姐的姑母乃当今皇后,她自己则不久之后就要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娘娘,将来极有可能成为一国之后,身份何其矜贵。
顾远琛时不时瞥向乔宁,但又不能明目张胆打招呼。
他已经答应卫靖,不会招惹乔宁。
但又委实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脑子难以控制他的身子,以及眼睛。
这大抵就是情难自控?
顾远琛暗暗思忖。
少年冒出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他这是……坠入情网了?!
顾远琛故作镇定,他个头高大,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故此,乔宁很快就找到了他。
顾远琛眼角的余光也一直都留意着乔宁,自是察觉到小姑娘一点点的朝着他挤来了。
顾远琛:“……”
她来了。
是奔着他而来!
顾远琛理应转头就消失,尽可能的远离乔宁,将孽缘掐断在萌芽之态,但他的大长腿不受控制的僵住,使得他就待在了原地。
乔宁终于挤了过来。
几名纨绔子弟不由得打量着她。
但碍于顾远琛在场,几人不敢造次。
顾远琛一个眼神横扫,周锦川憨笑着拉了几名纨绔远离了几步。
“顾四,你与乔四姑娘慢慢聊,我们不打扰。”
顾远琛面色冷沉,下意识的克制住情绪,不敢流露出一丝风流,免得自己又将乔姑娘迷得七荤八素,届时,她对他当真情根深种、情难自拔,那可就糟了。
顾远琛刚要冷漠的对待乔宁,却见小姑娘凑近了些,冲着他巧笑嫣然:“那天夜里的事,我会替你保密的。”
顾远琛薄唇微张,好似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道:“……多谢乔姑娘。”
乔宁今日来见顾远琛,是想与他谈婚事。
“你我之间,不必见外,又不是外人。”
顾远琛:“……”
他们不是“外人”,难道已经成为“内人”了?
第三十九章
顾远琛很享受被乔宁撩拨的滋味。
然而, 他又不能表现出来。
于是,这高大少年紧绷着一张俊脸,目光望向别处, 颀长身量挺得笔直,负手而立, 置于身后的那只手握紧又松开。
“内人”……
这个称呼太有歧义啊。
乔姑娘好生心机。
必定是故意如此措辞,惹他陷入想入非非。
乔姑娘可真是太会了!
顾远琛仿佛明知乔宁的所有手段,但即便看透一切, 他却不阻止乔宁。
她大可以继续撩。
顾远琛似是豁出去了,死猪不怕开水烫, 目视前方, 像是正观赏着花神娘娘游街:“哦?是么?乔姑娘这话让顾某颇为不解。敢问乔姑娘,何为“内人”?”
只有男子对旁人称呼自己的妻子, 为内人。
内人,便是属于某人。
他已经属于乔姑娘了?
他自己怎么不知晓?!
乔姑娘真是愈发放肆大胆。
且太有占有欲。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乔宁只能挨到顾远琛的肩头, 仰面望着少年清隽的面庞,看见他突出的喉结不住的滚了几下。
她家将军,这是在心虚?
因着看花神游街的人群十分拥挤,乔宁趁着众人视线被挡住,伸手朝后, 碰了碰顾远琛置于后背的手。
顾远琛浑身一僵。
她又摸他!
少年将那只手放下,搁置在了身侧。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乔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 压根不知人间险恶,更是不明白男子一旦失控, 会有多危险。
“顾家哥哥,你看看我呀。我有话与你单独说。”
顾远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有什么话不能在此地说?非要单独说?
少年垂眸, 刚好与乔宁的视线交织,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乔宁水润的眸子里,精致的琼鼻,以及不点而朱的樱花唇瓣上。
唔……
真好看。
顾远琛脑子一热,忽然又联想到了华颜,诚觉一事——
今年的花神娘娘远不及乔姑娘好看。
也不知乔姑娘到底是怎么长的,处处令人赏心悦目。
乔宁没得到回复,上下打量了一眼顾远琛,又说:“顾家哥哥,你与我今日所穿的衣裳,竟然颜色如此相似。”
“只是巧合!”顾远琛抢言。
他生怕乔宁会说出“缘分”之类的话。
求而不得算不得什么,有缘无分才叫人心伤啊……
乔宁上辈子见过太多次顾远琛黯然伤神的模样。
所以,如今看着他少年风流、风华正茂的光景,她心生欢喜。
“顾家哥哥,你穿什么都好看。”
顾远琛:“……”
少年知道自己就要把持不住了。
他甚至很想揪着乔宁,问个清楚,他到底有多好看,哪里最好看,她到底喜欢他哪一点……
但,顾远琛始终没有迈出第一步。
他知道不能靠近娇花,可要他直接远离,又莫名不舍得。
这一刻,他脑子里又浮现出祖训家规,战死的叔伯们,失踪的父亲,被逼入宫的母亲,英年早逝的兄长,还有那些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的顾家女眷们……
他不能让乔姑娘当寡妇。
不然,届时乔姑娘该有多可怜!
顾远琛鬼使神差的联想到了太多太多。
“咳咳……”顾远琛俯视着眼前人,忽然有人一股大力推动了人群,他明知乔宁会往他身上靠,却一步也没退让,任由乔宁靠了上来。
日头渐暖,衣裳布料轻薄,一软一硬的身子骨相触,顾远琛感受得颇为真切。
他站着没动,又任由一股力道从人群中推来,导致乔宁又往他胸口趴了趴。
占了便宜的少年,剑眉轻挑,站着说话不腰疼:“乔姑娘,你难道站不稳?你这样凑近小爷,该不会是处心积虑吧?”
乔宁为了稳住自身,只能借助顾远琛的修韧胸膛,她才不像十几岁的女儿家一般娇羞难耐,反而很喜欢与顾远琛亲近。
她也不解释,只点头应下:“嗯!”
顾远琛:“……”
小姑娘的喜欢,热切又赤忱,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是那般真诚。
他想要。
或许明知不该如此,这才无端加深了这股想得到的欲望。
他活到今天,经历过数次生死,没什么特别非要不可的东西。
可,眼下,不一样了。
身周嘈杂一片,本朝还算民风开化,一年一度的百花节,更是民间痴男怨女幽会的大好时机。
顾远琛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多了。
乔宁即将及笄,日后,她会成为旁人的妻子,一思及此,顾远琛脸上笑意瞬间消失,他盯着乔宁的眉目,趁着人声嘈杂,忽然问了一句:“你当真喜欢小爷?不许说谎!你若扯谎,小爷就将你绑走,再卖掉!”
乔宁听着一愣一愣的。
这叫什么话?
他上辈子宁可娶她的牌位,都不愿意娶妻生子,怎么现在还威胁要卖了她?
乔宁眼神真挚:“我心——”
“我心悦你”几个字还没说出口,乔宁的手腕被人握住,忽然一股大力将她从顾远琛面前拉扯开。
她手腕吃痛,一转身就看见了陆云卿。
几日未见,陆云卿似是消瘦了些,他掌下用力,垂眸看了几眼乔宁,神色不明。可当他抬眼望向顾远琛时,眼底明显一片肃杀之气。
顾远琛刚伸出的手,僵了僵,又硬生生放了下去。
少年也变成了一副老成肃重的模样。
乔宁夹在顾远琛与陆云卿之间,她回头去看顾远琛,见少年正与陆云卿对视,他面对陆云卿也毫不示弱。乔宁甚至在少年眼中看见了明显的敌意。
乔宁一愣,旋即大喜。
太好了!
她的将军,这是吃醋了么?
所以,他可能并非是不开窍,而是太过内敛含蓄了些?
乔宁唇角噙笑。
她看着顾远琛的期盼眼神,刚好被陆云卿看见。
陆云卿素来足够隐忍,他从一个不受宠的有病之人,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绝非凭借运气。他可以承受旁人不可承受之痛。但这一刻,陆云卿无法接受。
他见过乔宁心悦他的样子,乔宁也曾用如此期盼真挚的眼神看着他。
所以,当亲眼看着乔宁如此看着顾远琛时,陆云卿快要疯了。
他忽然长臂用力,将乔宁强行拉到了他身侧,这算是陆云卿第一次如此强势的对待乔宁。
要知道,陆云卿打小就背上了“怪孩子”、“妖物”、“癔症”、“病态”……等等不好的骂名,所以,自他从十一二岁开始起,便刻意的呈现出温润如玉、君子雅量的姿态。即便后来位极人臣,他在外人面前,也同样温序有礼,从不狷戾。
陆云卿这个动作一做出,顾远琛长腿忽然迈出,看似已经做出抢人的动作,但始终没有伸出手,他肩头的胆子太重,前路未知,他根本不知道可以给乔宁带来什么。
万一……
他只能带来万劫不复的劫难呢?!
传闻无误,顾远琛的确曾在白帝谷的尸堆里待过长达一月之久,就是为了寻找父亲尸骨。
他太清楚,何为“万劫不复”!那里就是人间炼狱!
所以,此刻,他怯弱了。
乔宁试图挣脱,但无计可施。
人群还在拥挤,花神娘子刚刚从这边路过,大批行人一路尾随。
陆云卿最后怒视了一眼顾远琛,拉着乔宁就走,他虽是文臣,但幼时为了强身健体,也每日习武,有他领路,乔宁很快就被拖拽着离开。
顾远琛保持着迈开腿的动作,一动也不动,他目光凝视前方,见乔宁时不时回头看他,少女眼神焦灼恳切,像是在求救。
顾远琛无意识吞咽,耳畔纷扰不绝,他掌心急出了汗,此生从未像这一刻犹豫不决。
熙熙攘攘中,顾远琛脑子里全是乔宁不久之前的吴侬软语。
她那么笃定心悦自己。
可他如此怯弱、退缩,甚至不敢想象他与她也可能会有一个将来。
第四十章
人头攒动, 人间喧哗皆在耳畔。
顾远琛定在原地,仿佛游离于尘世之外。
在短短片刻之内,他思量了太多, 也幻想了太多场景。
他梦见过乔宁十里红妆出嫁的模样,就嫁到镇国公府隔壁的陆家。
那场梦后, 他彻夜难眠。
还没得到过,就先尝了失去的滋味。
陆云卿这样的人物,任何女子都想嫁给他。
倘若乔宁心悦陆云卿, 顾远琛绝对不会去从中作梗。
可她不心悦。
她心悦之人是自己!
少年紧握着拳,风拂过耳, 他听见几道声音在耳畔交叠——
再不去抢人, 乔姑娘就是旁人的了。
可你又能给乔姑娘什么?你自己都自身难保。
顾远琛:“……”
人群还在往前涌动,陆云卿与乔宁的身影, 消失在了视野之内。
少年急了。
他吞咽了两下,眼神慌张。
下一刻, 他终于迈出长腿,朝着前方挤了过去,他天生神力,阻在面前的人群很轻易就被推搡开。
耳畔分明嘈杂,但顾远琛仿佛什么都听不见, 只有乔宁的话在反复回荡:“顾家哥哥,你是最好的人。”
他是最好的人么?
可他什么也给不了她。
乔姑娘可真是太蠢了,陆云卿那样的如意郎婿不要, 偏生招惹他这个烂透的渣子。
顾远琛眸光四处扫视,眼神慌了。
他即便面对蛮夷的嗜血铁骑时, 也不曾这般。
那个纵身白马,持血刃长枪独闯敌营的顾少将军, 他心慌了。
他张了张嘴,想大喊一声“阿宁”,却忽然发现,嗓子干涩,发不出声来。
若非亲眼看着陆云卿将乔宁强行带走,他当真不知,原来,人的心还会发涩。
***
“陆云卿!你放手!”乔宁几经挣脱,不得果,遂怒了。
她哪里会知晓,陆云卿就喜欢看她露出真性情的模样。
他比她年长,但在陆云卿眼中,乔宁就是他发妻的唯一人选。他能挨过年少那些苦寒病痛之日,最大的功臣就是乔宁。她总会在他挨不住时,出现在他面前,尽可能的给他宽慰。
可彼时,她也才是一个孩子。
便已知晓如何哄他欢喜。
他用尽手段,爬到今时今日的位置,也是为了给乔宁当倚仗。
他已将功成名就,也刚好等到了她长大,可她又心悦上旁人了?
陆云卿不能接受。
他不再握着乔宁的手腕,改成了握住她的手,小巧无骨的手握在掌心,即便感觉到乔宁还在反抗,但陆云卿乐在其中。从前,他担心吓坏了她,行事言辞多有收敛,可眼下看来,他的阿宁长大了,他不该再继续君子下去。
“阿宁,也就只有你敢如此直呼我的名讳。不过,倒是极好听。”年轻权臣竟也笑意风流。
乔宁怔了怔。
她第一次看见陆云卿露出这般神情。
她又回头去看,人头攒动中,不知顾远琛在何处。
陆云卿嗓音骤冷:“阿宁,别看了,顾远琛不会追过来。”他想断了乔宁的一切念头,“阿宁,你还小,我可以既往不咎,日后你莫要再念着顾四,安心待嫁,做我的陆少夫人。”
乔宁:“……”
她焦灼又无力。
她该如何让陆云卿尽快清醒过来?
她不是他的心上人。
娶一个替身,即便再像,但终究不是那人。
而她这辈子也不可能违背自己的心意。
乔宁急到面颊呈现出桃花粉色,更显容色娇妍:“陆云卿,我不会嫁给你,我与你也无婚约,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婚约之事压根站不住脚。
彼时,陶氏与陆夫人是指腹为婚,陶氏腹中的人,是乔婳啊。
陆云卿不喜欢乔宁说出如此决绝的话,他走到如今的地位,已经容不得太多人置喙。
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令他厌恶之人。
竟是顾远琛追过来了。
陆云卿眸色乍冷。
他忽然稍一用力,将乔宁拉到自己面前,因着身高差距,陆云卿稍稍歪着头,又凑近了乔宁几分,对她说:“好阿宁,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是谁从幼时起,就口口声声对我说,将来长大了要嫁我?你如今即将及笄,我也准备就绪,婚事不是你说摒弃就可以摒弃的。”
乔宁瞠目结舌。
为何她会觉得陆云卿蛮不讲理?
这又让她联想到陆云卿年少犯病的时候。
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之下,曾是狰狞、偏执、可怖的。
陆云卿掌力甚大,迫使乔宁无法远离。
而此刻,数丈开外的地方,顾远琛堪堪止步,他的身子僵住,锦袍下摆在风里轻拂。从顾远琛的角度去看,陆云卿与乔宁面对面站着,而陆云卿正吻着乔宁的额头。
这一幕仿佛静止,让顾远琛看得真切。
他们的手相握着,那么亲密。
愣了愣之后,顾远琛又尝到了唇齿间的涩味。
是他自作多情了么?
也是了……
他这样的人,哪里比得上陆云卿。
乔姑娘被陆云卿哄过几句之后,应该就想通了。
顾远琛忽然转身,不欲再多看一眼,他迈腿离开,头也没回。
百花宴还在继续,纷扰不绝。
赤电就在东城河堤旁的垂柳下候着,见主人归来,它主动凑上前,脑袋蹭了蹭主人的手掌。
顾远琛回过神,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宽大、粗糙,布满疤痕。
这才是真实的他。
他的手,只能握刃杀敌。
如何能拉起娇软姑娘的手……
他的宿命,就如所有顾家儿郎一样,迟早会献祭在战场。
血腥、杀戮、死亡,才是他的底色。
真是可笑,人家小姑娘迷糊了一阵子,他竟差点以为,他也有资格风花雪月。
顾远琛一跃上马,调转马头离开,许久,抬手抹了把脸,冷哼:“河岸的风真冷,害得小爷眼睛不适。”
***
已将晌午,陆云卿将乔宁带入一家鱼馆。
陆云卿的强势,让乔宁不敢直接来硬的。
她甚至怀疑,陆云卿的癔症从未痊愈过,他只是太过隐忍,以至于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他已经治愈。
此刻,陆云卿牵着乔宁在临窗的位置坐下,男人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笑意:“阿宁,这家铺子的鱼汤十分鲜美,你一定会喜欢。你从前生得圆润,不知几时开始抽条了。”
乔宁:“……”
她一开始被乔大爷捡回去,日子过得尚可,能吃能睡,自是长得粉润。
乔宁凝视着陆云卿,她其实很想告诉陆云卿,即便她这辈子不会嫁给他,但他对她而言,依旧是一个熟悉的重要之人,可他与她之间,当真没有缘分。
陆云卿亲自给乔宁倒茶,他这双执笔断案,判人生死的手,侍奉人时也甚是周到。
陆云卿将茶递到了乔宁手中,温和笑道:“阿宁,你两岁时,我就认得你了,至今十三年的光景,你每一年的变化都在我脑子里,我知道你的一起喜好、口味,我才是最适合你的人。至于顾四……我就全当你是太过年轻,不懂事而已,那些流言蜚语,我皆可以视而不见,但日后你不准再接近他。”
“顾家水深火热,顾远琛自己都护不住他自己,他拿什么护你?”
陆云卿说着最严厉的话,但唇角始终含笑。
乔宁有些怕他了。
她捧着茶盏,避让开了陆云卿的手。
二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桌案。
乔宁唇瓣干涩,心中有股莫名憋闷。
顾远琛亲眼看着她被陆云卿带走,他当真无所谓?
她的少年将军,也有太多他自己的顾虑吧。
她太过了解顾远琛,所以,更是心疼。
陆云卿的敦敦之言,压根起不到任何作用,乔宁亲自经历过一人一魂相伴的十载,她太清楚顾远琛对她的心意,也对自己的心意十分笃定。
乔宁望着陆云卿,眼神真切,她不会玩/弄人的情义,也不否认曾经与陆云卿之间的心心相惜。
彼时,她是养女,他是备受陆家人排挤的怪人,她与他算是弱者取暖,相互呵护。
但上辈子她嫁他后的那三载,已经耗尽了情义。
乔宁言辞恳切:“陆云卿,我很感激你这些年对我的好,我也真心期盼你能好,但你我到底是不能结为夫妻了,你我不合适。”
陆云卿喉结滚动,他在乔宁面前,始终不舍得露出真面目,怕吓坏了她,也担心她从此不肯挨近他。
所以,他忍了又忍。
唇角笑意僵凝。
“阿宁,你真会胡说,我们岂会不合适呢?你我相识于微时,对彼此皆了如指掌,情投意合、青梅竹马,最是合适。”陆云卿虽面上带笑的,但言辞已经隐露偏激。
乔宁有些无力:“可我真的喜欢顾远琛。”
“阿宁!别说了……别再说了。”陆云卿打断了乔宁。
就仿佛,只要他不正面应对,一切就皆在掌控之中。
“阿宁,你乖些,别闹了,但凡你想要的东西,我都给你拿来,我要相信我。”陆云卿笑着说。
乔宁:“……”
她自是相信。
陆云卿的确待她极好。
但也仅仅是相敬如宾。
若非前世那十载,她怎么都不会明白,男女之间若是相敬如宾,便毫无真情可言。
小二端上了刚出锅的鱼汤,奶白的鱼汤上飘着淡淡一层芝麻油,洒上了点点葱花,惹人口齿生涎。
这小二搁置下汤碗之际,多看了一眼乔宁。
就仅此刹那间,陆云卿的眼神已经可以剐人了。
小二吓了一跳,立刻躬身退下。
陆云卿再度看向乔宁时,目光瞬息转为温和:“阿宁,喝鱼汤。”他亲手给乔宁盛了一碗。
乔宁呆了呆。
她终于意识到,陆云卿这些年大抵一直在压抑着病况,他的癔症还在。
好似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当回事,他一意孤行,想让一切皆按着他的想法发生。
“阿宁呆呆的看着我作甚?可是也觉之,我比顾四好太多?”
乔宁、陆云卿、顾远琛三人之间的纠葛,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看客们自是更看好陆云卿。
用世俗的眼光去看,陆云卿才是世间女子皆渴望的如意郎婿,他容貌俊美、学富五车、前途无量,几乎寻不到一丝的缺点。
可太过完美的人,大多数必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辛秘。
乔宁神色呆滞,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此时此刻,她不知该如何与陆云卿断得一干二净。
她太过无能、软弱,身后又无枝可依。
好似即便重生了一回,她还是无计可施。
她厌恶这种无力感。
难道只有话本子里的女角才能逆天改命……
就在这时,一道磁性低沉的声音从两丈开外的地方传来:“子墨,这位莫不是你的小未婚妻?”
来人是萧九洲,当朝太子殿下。
乔宁前世见过太子,自是认得,她忙起身打量了几眼太子,这人不久之后会与顾远琛暗中合作,可他与陆云卿明明是一条船上的人……
乔宁不解。
“臣女,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萧九洲今日出宫凑个热闹,早就开始暗中观察陆云卿几人。
只不过,他没想到,乔宁的容貌竟是如此眼熟,像极了他曾在长安街惊鸿一瞥的一幕。
萧九洲愣神之际,陆云卿眸中掠过一抹异色,也起身:“殿下,阿宁正是我的未婚妻。”他试图告诫太子,乔宁是他的人。
萧九洲摇着手中折扇,在极短的片刻之后,已将乔宁的五官细细打量了一遍。
像,太像了。
萧九洲唇角含笑,眼中神色已是十分明显,他感兴趣了,像是猫儿碰见了鲜美肉嫩的鱼儿。
“哈哈哈,子墨真有福气啊!”萧九洲笑意阑珊,话中有话。
陆云卿:“……”
乔宁也在暗中思量。
顾远琛的仇敌是当真圣上,太子殿下已弱冠,但圣上龙体康健,他这个弱冠太子未免有些多余。
那……
可不可以拉拢太子?
她的想法胆大又狂妄,可还与什么事比死更可怕?
上辈子已是她与顾远琛最凄楚的结局。
这一世,就算再不济,也不会更差了吧……
所以,乔宁当场莞尔:“殿下可要一同用个午饭?”她很直接,远不像表面看上去的怯弱娇软。
陆云卿眸色微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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