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卫娇成婚之前, 本就对外宣称,已经会有身孕。所以,此次当真有孕了, 也不会大张旗鼓的四处宣扬。
卫娇甚至需要做做样子,在小腹裹上一只小软枕, 假装有三四个月光景,届时,可以借助外出游玩为由, 拖两个月再临盆。
总之,可以将欺君之事敷衍过去了。
卫靖那边也很快就收到了荆州寄来的书信。
迟青云在书信中用了暗号, 暗指她顺利抵达了荆州, 一切顺利。
是以,卫靖才算是彻底心安。
就在几日后, 看似风平浪静的京都城,忽然起了一层惊浪。
一日天明之际, 长安街竟有无数纸张洒落,上面洋洋洒洒写着,诸如:当今太子乃紫微星降世……等谣言。
太子萧九洲本就是储君,到处在传,他是真正的天子, 这并非什么忤逆之事。
但问题在于,康元帝自诩命比天高,此生漫长, 他的日子还很长,又岂会允许太子迫不及待的冒进?
此事一出, 东宫那边本打算静观其变,而康元帝则在早朝上勃然大怒, 更是命人在京都城四处抓造谣生事之人。
萧九洲见状,自是坐不住了。
他当日就见了华相一党,少傅穆枫眠,以及新起之秀陆云卿,皆参加了东宫庭议。
“父皇如此震怒,便是容不下孤。此事并非孤的主意,但父皇必定怀疑到孤的头上了。孤这次算是被人推上了风口浪尖,无从自证清白。”
萧九洲自知这次惹上了大麻烦,但眼中并无担忧,倒是野心勃勃。
“倘若孤不想继续隐忍了呢?既然外界都在传,孤是紫微星转世,那孤当然坐实了紫微星的身份。”
“不知诸君有何异议?”
华相一党早就对皇位虎视眈眈。
这几年,康元帝一直在暗中敲打他们。
如今,更是明着打压。
康元帝的身子骨一直康健,甚至于,比同龄的男子看上去还要年轻一些。
太子当真不知何年马月,才能等到名正言顺继承大统。
倘若康元帝再让后妃生几个皇子,那么,太子最后坐上龙椅的希望就更是渺茫。
历代以来,太子都是高危头衔,能最终修成正果的,少之又少。
众人起身,郑重作揖:“我等全凭太子差遣!万死不辞!”
一将功成万骨枯。
可一旦成功了,也将是从龙之功,是家族数十载的荣华富贵。
穆枫眠与陆云卿对视了一眼,二人并未当场表明任何态度,看似随大流,愿意与太子共生死。
***
夜色阑珊,后宫静怡到脚步声清晰可闻。
见到卫蛮时,她站在秋千上,握紧了秋千上的缰绳,双臂用了巧力,将她自己送上最高处。一头墨发在夜风里起舞,艳红色长裙飘逸,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羽化而去,就像一只直冲九天的火凤凰。
穆枫眠褪下头上的头蓬,看呆了一瞬。
卫蛮见来人是他,她笑了笑,又将自己高高甩出,似是渴望着飞出这座繁华奢靡的牢笼。
片刻后,卫蛮臂膀掌控力道,将秋千停了下来,她则直接跳下了秋千。
月下美人,笑意缱绻,一双眸子晶亮。
“你来了啊,说吧,见本宫是有何事?这附近已经没有皇上的人,你大可直言。”
穆封眠上次被卫蛮揭穿了身份之后,便表示了投诚。
卫蛮自然接受。
霍三郎,是她前未婚夫的弟弟啊。
出于道义,她是愿意帮衬他,一同给霍家讨回公道的。
至少,要给霍家平反。
霍家百年忠烈,决不能在史书上落下污名,故此,让霍家可以重见天日,甚是重要。
穆枫眠看着面前女子,亦如数年前一样,她明媚如初。
不同的是,彼时被她抱着去诊治的孩童,如今已彻底长大,比她还高出不少了。
穆枫眠在旁人面前,是高深莫测的少傅大人。
可他面对卫蛮时,眼神是虔诚、温顺的。
“太子会在大婚那日,起兵逼宫,届时,还望贵妃娘娘保重自身。”
闻言,卫蛮似乎并不吃惊,倒是在意料之中。
太子早已弱冠,但康元帝的身子骨一直康健,甚至于还每日强身健体,自律上进。哪个太子看着这样的父皇,都会觉之焦灼吧。
天家无父子情。
卫蛮笑了笑:“如此也好,太子与华家一倒台,也是时候给霍家平反了,到时候你可以亲自给你兄长报仇。多谢你上次听取了我的意见。”
卫蛮起初很担心穆枫眠,会一直蛰伏,然后直接倾覆整个皇朝。
届时,定会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倘若那是解决问题的法子,卫蛮又何需在宫廷苦熬到今日?
穆枫眠一愣。
卫蛮没有在他面前自称“本宫”,而是“我”。
清冷月色之下,穆枫眠素来无温的眸子,有了几丝波动。
“全凭卫家姐姐吩咐。”穆枫眠郑重作揖,俯首称臣。
卫蛮行至他面前,抬手触碰他的肩:“我需要你对皇上投诚,将太子欲要谋反之事告知皇上。皇上如今身边缺人,尤其是信任之人。待霍家平反后,我会助你成为皇上的左膀右臂,坐稳朝堂。”
卫蛮需要在康元帝身边安插自己人。
穆枫眠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此刻,男人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眼前人,忽然问道:“不知卫家姐姐,到底是何打算?”
卫蛮唇角轻笑,望向天际的一弯银月。
“凭什么历代帝王都是男子?萧家皇室无一人可以扶持起来。与其栽培昏庸之辈,倒不如能者居之,你说呢?霍三郎?”
穆枫眠薄唇微动。
面前这人就是兄长心尖上的玫瑰呀,她美艳动人,也带着一身的刺儿。
兄长喜欢的人,自然也是他呵护之人。
卫蛮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与兄长有关系的人了。
穆枫眠颔首:“三郎这条命,日后就是卫姐姐的。”
卫蛮脸上笑意渐甚。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
弟弟的性子,只适合打战,不宜为君。
顾家那小子,也同样不是当君王的料。
与其让江山落入旁人之手,祸害卫、顾两家,倒不如她自己来掌控!
她若是帝王,定开万世太平,造天下民安。
***
卫蛮既得知太子要在大婚当日谋反,卫靖与顾远琛自然很快也知晓了此事。
两方势力按兵不动,隔岸观虎斗,静等萧家父子相争。
转瞬,到了太子大婚这日。
宫廷设宴,京都城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皆携带家眷入宫赴宴。
顾远琛与乔宁,以及周锦川夫妇,卫靖等人皆入宫参加喜宴。
卫娇的月份已经开始“显怀”,周锦川全程搀扶着她,俨然将她视作了祖宗。
这对夫妻,与乔宁、顾远琛碰面时,还故意挺了挺肚子,就差直接言说:瞧,我们先一步有孩子了。
乔宁抿唇窃笑。
顾远琛绷着一张俊脸。
他虽不舍得乔宁这么小就有孩子,但也委实见不惯周锦川夫妇这般炫耀啊。
顾远琛压低了声音,神色肃重:“今日宫宴,切记不可随意走动,莫要食用任何东西,一旦发生动乱,待在原地别动。”
周锦川登时一怔。
顾四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他立刻紧张起来。
卫娇眨了眨眼,这厮平时不靠谱,关键时候却总是镇定自若,连连点头:“妹夫,我知晓了,多谢告知。”
顾远琛:“……”谁是你妹夫!喊得倒是顺口。
众人陆陆续续入座。
今日太子大婚,华皇后自是欢喜,她并不知兄长与儿子的计划,此刻,还满目含情的看着康元帝:“皇上,咱们的儿子可算是要大婚了。”
康元帝淡笑而过,眼底涌上一丝薄凉,并没有正眼看华皇后。
华家与太子想要帝王的性命,帝王当然不可能给华皇后好脸色。他当初跪在华相面前,恳求华相的辅佐,才有了后来的皇位。华家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他的耻辱。
当初娶华皇后,也是形势所逼。
否则,他又岂会娶一个无盐之女为正妻?!
康元帝的冷漠,皆被卫蛮看在眼里。
卫蛮神情孤高,她同情华皇后,也怒其不争。世间痴情女子,皆是愚笨。人生短短数十载,何必为了不值得的男子,消耗一丝一毫的心神?华皇后更是不知,用不了对多久,她的丈夫、儿子即将彻底反目。
呵,这就是天家啊!
第八十二章
乔宁与卫娇坐在女席处, 安定公府的老太君就守在两个孙女身边。
今日定有宫变,她便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也要护着两个宝贝孙女。
“你们两个一会千万莫要乱动, 可听见了?”到底是上过战场的女子,即便如今这把年纪, 老太君精神矍铄,眼底神色坚毅斐然。
见两个孙女乖巧点头,像一对漂亮的福娃, 老人家喜笑颜开。
真好啊。
至少,到了孙辈们这一代, 能看见希望了。
她的丈夫、儿子们、儿媳们都战死了。
就剩下这么几个孙辈, 在她心里,都是宝贝疙瘩。
老太君又看向宴席处的上首位置, 一眼就看见了她最得意的长孙女。卫蛮是她亲手养大,亲自授她枪法、布阵、谋略。若非前些年的变故, 卫蛮理应在沙场建功立业了。
她的长孙女,不输于任何男儿。
此刻,卫蛮也看向老太君,清媚娇艳的脸上,是沉稳自信的笑意, 仿佛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老太君心下有数了,祖孙二人相视一笑,眼神之间即可完成交流。
吉时到, 东宫那边笙箫响,太子妃的花轿正抬入东宫。
御花园这边即将开席。
顾远琛与卫靖对视了一眼。
不出意外的话, 太子妃的送嫁队伍,以及嫁妆箱子里皆暗藏玄机。
开席之际, 宫廷歌舞姬上场,今日入宫参加婚宴之人,高达上千人,京都城的权贵以及家眷,基本都到齐了。
一旦宫闱被困,整个皇朝都要翻天。
萧九洲携太子妃华颜过来时,华皇后目光灼灼,满眼期盼。而康元帝没有正眼看上一眼。
卫蛮淡漠的看着一切。
薄情寡义的帝王,温吞深情的皇后,野心如饕鬄的太子……这一家子无论如何都融洽不起来。
倒是让卫蛮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与母亲。
她的父母是青梅竹马,彼此深爱,看着彼此的眼神,皆是满心欢喜。她与卫靖姐弟二人也是手足情深,一家子满心期待的盼着妹妹的出生。
彼时,他们一家四口,还提前给妹妹取了好多个名字。
可惜,后来一个都没用上。
不过,妹妹还活着,便是最大的福报。
所以啊,这天家的荣华富贵,当真没甚好羡慕的。
卫蛮盯上了皇位,并非她渴望皇权与富贵,只是,除她之外,她暂时想不出还有谁能拯救天下苍生黎民。也唯有她,是真心实意不带有任何自私贪婪的念头。
她要皇位,要权势,无非是想改变如今的一切。
萧氏皇族做不到的事,她来做。
正失神间,萧九洲已经携华颜上前行跪拜大礼。
太子与太子妃并未拜堂,正如从前,康元帝与华皇后也没有拜堂。
卫蛮看不懂,这天家的婚事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儿臣携妻,给父皇、母后请安。”
萧九洲俯身作揖。
华颜已经掀下盖头,发髻上的朱翠凤冠奢靡非凡。
华皇后喜笑颜开,康元帝则面色冷沉,一双虎眸中俱是冷漠。
萧九洲抬首时,看了一眼卫蛮,这才忽然笑了笑,对上康元帝的冷漠,他问:“父皇,儿臣今日终于大婚,父皇为何不欢喜?”
康元帝薄唇一扯:“太子何出此言?”
华皇后是他在极为不情愿的情况下,才娶的发妻。
太子也是在他被灌了药之后,才有的一个儿子。
在太子之前,他还有一个孩子,被华相弄死了。
康元帝这样的人,或许前期足够隐忍,但报复心极强。
单单是从前的耻辱,就让他对太子十分不喜。
萧九洲站直了身子:“儿臣已弱冠好几年,这个年纪才娶妻,父皇自是应当欢喜!”
萧九洲明知康元帝不喜他这个儿子,但心中还是不甘心。
康元帝语出惊人:“是么?太子竟已弱冠几年了,朕竟是给忘记了。”
渣帝太清楚如何激怒太子。
萧九洲:“……!”
华颜觉之不对劲,一手拉扯了太子的衣袂。
萧九洲却挥袖拂开,下一瞬,他从袖中取出佩剑,以旁人始料未及的速度,剑指帝王,眼中一片戾气。
“父皇!在你心里,儿臣难道当真一无是处?这么多年了,你几时正眼看过儿臣?儿臣难道不是父皇的亲儿子?!”
萧九洲狂躁至极。
人越是被轻视、忽略,就越会压制不住内心的燥郁。
原本,萧九洲可以缓一缓再拔剑,事先准备好的舞姬还没行刺,他这是过于冒进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坐实了谋逆大罪。
华皇后震惊:“洲儿,你这是作甚?!”
萧九洲没有去看华皇后。
这个怯弱愚笨的女人,不配当他的母亲。
康元帝计划得逞,拍了拍手:“好、好!太子不愧是朕的儿子,你倘若一直默默无闻,朕反而更加看不起你。便是你今日死在朕面前,朕也会你厚葬。”
华皇后身子晃了晃,几乎瞬间瘫软。
萧九洲轻笑,到了这一刻,也没必要隐瞒。这些年压抑的憋闷,统统释放了出来。
他面色狰狞:“父皇,你根本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实不相瞒,我也同样不将你放在眼里。父皇何德何能,配享皇位?!又何德何能配得上卫蛮!”
此刻,卫蛮眼神一晃,自是没料到这一出。
太子要造反,拉她下水作甚?
不过,卫蛮倒是镇定自若。
穆枫眠隔着几丈之远望了过来,眸色沉沉。
康元帝也被刺激到了。他少时自卑,如今自负,但骨子里的自卑尤在。
他最是痛恨旁人说他配不上。
“放肆!来人!将这乱臣贼子给朕拿下!”康元帝拍案而起。
萧九洲也抬起臂膀,挥手下令:“给孤听令,父皇年事已高、昏庸无度,自今日起,孤替父皇扛下万里山河,让父皇提前享天伦之乐!”
萧九洲一心以为,御前侍卫已在他的掌控之中,就在他一声令下,数名持剑侍卫,竟直接将长剑指向了他。
与此同时,前一刻还在围攻皇宫的五城兵马司的陈将军,被当场押了过来。
“皇上,反臣已被抓获!”
来人不是旁人,真是陆云卿,曾经的太子伴读,东宫近臣。
到了这一刻,萧九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被算计了!
萧九洲身形轻晃,指向陆云卿:“你、你……背叛孤!”
陆云卿颔首:“太子,我从来都是忠于皇上,食君禄,奉君事。从前陪伴太子左右,也因皇上吩咐。事已至此,太子还是束手就擒吧。”
萧九洲又看向了穆枫眠。
却见他的少傅,正站在康元帝身侧,原是早已不忠于他。
萧九洲猛然惊觉,他算是彻底中招了,仰面大笑几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洲儿!”华皇后扑了过来,焦灼万分,仿佛只有她才是真正在意太子的人。
华颜跪趴在地,整个人抖如筛糠。
她才刚刚嫁给太子,难道就要背上谋逆大罪?!
华相一党的春秋大梦彻底碎裂。
喜宴变成一场荒诞。
接下来,相关官员尽数被抓,场面一度混乱,但不消半个时辰,一切又归为平静,就仿佛方才的一场动乱就像是儿戏。
康元帝命人抓获太子一党后,竟还让歌舞姬继续的表演。
“朕心甚悦!众卿继续吃席!”
众人算是明白了。
今日是一场鸿门宴。
专门针对太子与华相一党。
明显,帝王早就有所筹谋,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
当晚,慎刑司、刑部、大理寺,联合审问,倒是查不出了不少匪夷所思的陈旧案子。
譬如,霍家的冤案,以及当初白帝谷的案子。
这两桩案件,是华相一党所为,但也是受康元帝指使。
故此,当案件卷宗被递上龙案时,康元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就仿佛太子谋逆失败后,还牵扯出了他最不愿意看见的东西。
但碍于铁证如山,康元帝只能连夜翻案,洗清了霍家,以及顾行舟的罪名。
一夜过去,京都城看上去还是风平浪静,寻常百姓们察觉不到任何异样,但实则,权势中心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华相一党被连根拔起。
***
卫蛮前去看华皇后时,康元帝已经命人送来毒酒、白绫、匕首,任由华皇后自己选择一种方式离世。
卫蛮之所以来送华皇后最后一程,是因着这些年,华皇后不曾为难过她。
两人见上,华皇后形容枯槁,她看向卫蛮清媚的模样,无力苦笑,低喃说:“我的丈夫,我的儿子,相互残杀,如今我的母族也是保不住了,我已万念俱灰。卫蛮,你从前也失去过一切,为何你总能向阳而生,而我却做不到呢?”
是啊,她也曾失去一切。她的未婚夫,她的父母,她家族的荣耀……
卫蛮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放在了华皇后手里:“这东西吃下去,不会有任何痛感,会无知无觉的离世。”
华皇后接受了卫蛮的好意:“我如今明白了,你本自足,无需外求。便是天塌下来了,你还是卫蛮。可我不同,我需得倚仗旁人才能过活。这大概就是你我的不同之处。”
卫蛮笑了笑,拍了拍华皇后的手,附耳低语:“放心的去吧,我会杀了皇上,也算是替你报仇。”
华皇后一愣。
她爱帝王,但如今,也恨他。
闻言,华皇后像是领悟了什么,服下了丹药,脸上笑容祥和。
走得十分平静。
人生不过大梦一场。
得到又如何?最后都是要失去的。
她知道自己是华家的棋子,是帝王厌弃之人,她这辈子啊,虽是皇后,但其实活得甚是渺小卑微,最后什么也不是。
临了,情敌送了她最后一份体面。
***
接下来半个月,庙堂大动干戈。
华府抄家,华相一党尽数下台,涉及要政者,杀的杀,流徒的流徒。
陆云卿仗着有功在身,平步青云,入了内阁,成为康元帝的宠臣。
穆枫眠恢复霍家三郎的身份,被加封忠庆侯,承祖辈功勋,享一品爵的尊荣。
穆枫眠亲自送了华相上路。
这一日,他一袭雪色锦缎长袍,发冠上系了白绸,以霍家人的身份,站在了华相面前。
今日的霍三郎,再不是当初那个可怜的卑微小儿,他亲自持刃,将华相一刀刀凌迟:“你不是最擅长斩草除根么?这一点,我倒是学会了。我也会将华家斩草除根。我与你不同的是,我吸取了教训,就连你们华家的一条狗都不会放过!”
若非当初华家的粗心,他也不会活到今日。
他的确学会了何为“产草除根”,绝不会华家任何回头报复的机会。
地牢哀声不绝,直到几个时辰后,才恢复平静。
昔日权臣被抬出去时,已看不见一丝完好的肌肤,担架上血流不止。
但,穆枫眠仍不甘心。
因着他知道,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那龙椅上的人。
不过,他可以静等。
他答应了卫家姐姐的事,他定会做到。
隐忍,方能走到最后。
***
此次负责抄东宫,以及华府的人,是穆枫眠。
他将太子私藏的那些东西,搬来卫蛮面前时,卫蛮面色微变,似是要干呕。
康元帝闻讯而来。
他早已发现萧九洲惦记上了他的贵妃。
又见证据确凿,美人画像、雕像等物比比皆是,康元帝怒意无处可撒,第一次对卫蛮暴怒:“爱妃,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穆枫眠神色一紧。
卫蛮却先发制人:“荒谬!臣妾需要解释什么?臣妾自少时名动京都,多少男子对臣妾爱慕不已,难道臣妾要一一去打压他们不成?皇上这般无理取闹,与市井小儿,有何区别?还请皇上注意容姿,莫要失态。”
康元帝顿时噎住。
是啊。
他不能失态。
他是帝王。
见美人愠怒,康元帝转为笑脸相对。
“不是……朕不是那个意思,爱妃莫要生气。”康元帝神色微赧,瞥了一眼穆枫眠,不免又想到霍家另外一位郎君。
“爱妃,总不能还记着当初的青梅竹马吧?”康元帝试探性问道。
旁人面对这样的质问,大概会方寸大乱。
卫蛮却直视帝王的眼:“皇上,臣妾是有良心之人,自是记得故人。难道皇上不觉得臣妾忘记了,才是不对么?毕竟,臣妾有情有义啊。将来,臣妾也会记着皇上。”
此等昏庸之辈,是该永远记着,当做警惕。
康元帝:“……”
爱妃这话听了悦耳,可再细一听,怎好像是咒他去死?
穆枫眠罕见的抿唇窃笑。
卫家姐姐骂人的本事,他算是领教了。
卫家姐姐还记着兄长,真好啊,兄长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吧。
这时,一阉宦疾步走来,神色匆忙:“皇、皇上,镇国公他回来了!”
白帝谷的冤情已经平反,证据确凿,当初顾行舟是被人假传圣旨所迷惑。
故此,他是无罪的。
即便失踪数年,后又突然出现,他还是堂堂正正的镇国公。
闻讯,康元帝像见了鬼一般,虎眸睁大。
卫蛮先一步福身行礼:“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又重新迎回一位肱骨大臣。”
康元帝:“……!”
顾行舟当真还活着!
他这么快就能回来,必定是因为早就藏在了京都城。此次,白帝谷的冤案平反,他才重新走出大众视野。
康元帝有种被人戏耍的错觉。
但他毫无证据。
太子与华相一党,是他自己铁了心思要铲除的。
随之而来,便就是霍家,与顾行舟的案子,被平反。
康元帝目光凝视着卫蛮。
他的贵妃,依旧雍容华贵,目光皎洁,容貌妩媚至极,是他见过的女子当中,最好看的一个。单单是看着她,也叫人赏心悦目。
关键时候,卫贵妃不是寻常女子,她内里的灵魂,更是寻常女子所不能及的。
或许,康元帝喜欢的人并不是卫蛮,而是渴望成为她。
他想变成像卫蛮一样性情的男子,但达不到,所以,只能强行占有这样一个女子。
卫蛮浅笑嫣然:“皇上在愣什么呢?你的故交回来了呢,算起来,皇上与镇国公应有多年未见了吧?你们定有说不完的话。”
康元帝:“……”
***
镇国公府这一边,阖府上下都在围着顾行舟。
苏容还是保持女扮男装的模样,免得康元帝认出她后,又会无事生非。
顾行舟着一袭绛紫色长袍,精气神好了不少,身子骨尚未完全恢复,但至少看不出病态了。
乔宁毫不吝啬夸赞,道:“父亲,我是听着您的英雄事迹长大的,您在我心里,还是那个大英雄。今日一捯饬,当真丰神俊朗,体格康健。”
顾行舟被逗笑:“你这丫头,被逐风给带坏了,也学会贫嘴了。”
老国公爷捋了须髯:“宁丫头就是咱们家的福星呐。不然,行舟回不来,逐风这小子也没人要的。”
顾远琛:“……”
他招谁惹谁了?
乔宁又开始无地自容,她当真没有派上什么大用场。祖父和公爹婆母,把她看得太重了。
几人言归正传,老国公爷提醒道:“白帝谷的案子虽然平反了,但你也不可大意。咱们顾家也不会再愚忠,一切都奔着造反而去。”
这话说得已经十分直接。
堂屋内几人默了默。
苏容提议:“我时刻待在夫君身边,如今,我易了容,也不便被认出。这几年待在后宫,倒是知晓了狗皇帝的不少隐私,可以逐一攻破他的底线。”
顾远琛附和:“卫家那边也准备就绪了。来年开春之前,定能平定大局。”
几人相视一笑。
顾行舟颔首,目光更是坚定:“是时候入宫,去见见他了。”
***
数年前,因苏容的妥协,保住了镇国公府的爵位。
故此,顾行舟眼下,依旧是镇国公。
他入宫面圣,帝王在御花园摆了茶水。
卫蛮陪伴在帝王身侧。
康元帝亲眼看着顾行舟从甬道走来,身量颀长,虽是清瘦的很,但胜在气度卓然,竟看不出被风霜折磨过的痕迹。
康元帝:“……”
难道,那帮南蛮人诓骗了他?
不是说好,要让顾行舟活在地狱,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么?!
这人怎么好端端的,乍一看,竟还姿态翩然。
不像粗犷的武将,倒更像是纵情丘壑的文人雅士。
就在顾行舟逐渐走近时,康元帝又瞥见了他身侧的随从,乍一看,康元帝还以为看见了苏容,但此人气度虽像,却是个男子。
康元帝愣了一下,反反复复打量了几眼,才肯罢休。
他夺臣子/之妻,又命人囚禁过顾行舟。
这些事,都是他所为。
此刻,顾行舟就站在他面前,让康元帝只觉之,他的一身卑劣,无所遁形。
就在这时,卫蛮的话又给了他一击重创:“皇上,臣妾观之镇国公,竟与当初一般无二,不曾衰老半分呢。”
卫蛮笑靥年轻,一脸的花痴。
彼时,卫蛮是名动京都的卫家嫡长女,而顾行舟又何尝不是家喻户晓的俏郎君?
卫蛮、顾行舟、霍景年、先太子……哪个不是风光无限的人物。
是当年京都城人人皆知的才子佳人们。
而康元帝当初,不过就是一个不受宠的卑微皇子,黯淡无光,根本不起眼。
卫蛮随口一句,康元帝顿时回想当初的卑微,当下,他浑身紧绷,脸上神色也不太自然了。
卫蛮淡淡笑过,眼底一抹鄙夷一闪而逝。
有些人,即便穿上龙袍,当上帝王,骨子里卑微的性子还在。
顾行舟行至御前,强行压制这些年被囚禁当做兽人的耻辱,隐藏了夺/妻之恨,更是压下了数十万战死将士的仇恨,他行了君臣大礼。
“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因经历过无尽深渊,眼下,再多的憋屈,他也能忍。
因着他知晓,待过一阵子,他就能大仇得报!
康元帝莫名心虚。
他喉结滚动:“爱、爱卿平身吧。”
扪心自问,他从未想过让顾行舟活着回来。
上次,他无非是想借助南蛮人的手,利用顾行舟逼疯顾家祖孙两人。
不成想,一切事与愿违。
康元帝此刻脑中莫名嗡嗡作响。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身为皇子,但在这些世家子弟面前,仍旧自惭形秽。
镇国公既然还活着,南境的顾家军很快就会知晓,他们的领头羊又回来了,是以,则更加不可能效忠龙椅上的帝王!
康元帝心力交瘁。
奈何,还必须当场赏赐了顾行舟,褒赞他这些年身处南蛮时的隐忍。
“爱卿能平安归来,朕甚是欣慰!”康元帝违心道,内心已经呕血。
顾行舟收下了赏赐,今日入宫不过就是打个照面,接下来的日子,才是真正较量的开始。
***
这一日,乔宁去周家探望卫娇,刚好在日落时分回府。
巷子里秋风萧瑟,她一下马车,就看见陆云卿正盯着她看。
陆云卿一身绯红色绣大雁的三品大员官服,长身玉立,似又清瘦了一些,一双幽眸更是深邃神秘,像藏了太多的秘密。
乔宁一愣。
上回在长安街的书局外面碰见,算是不欢而散。
今日碰见,她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云卿的挑拨离间,并没有作用,反而更加促进了她与顾远琛之间的夫妻感情。
此刻,陆云卿打量着乔宁。
虽然,他对她已经太过熟悉。
但他还是觉得新鲜、好奇。
他的阿宁,在顾远琛身边似乎过得极好,眉目间神采奕奕,眸子仿佛会发光。
从前,他的阿宁也是这般光景。但她前世嫁给自己后,眼底的光都消失了。
“陆大公子,还请让个道。”小厮见陆云卿直勾勾的盯着自家少夫人,这便上前提醒。
流云也挡在了乔宁身前。
这陆大公子委实不知礼数,如此盯着一个已嫁了人的妇人,会给对方带来多少的麻烦。
何况,陆大公子还曾是乔宁的未婚夫。
陆云卿眼底掠过一抹失神,看着乔宁的眼神,更是赤诚。
“南蛮太子即将入京,他知晓你的身世,此人对你长姐倾慕已久,你又随了你长姐的相貌,他此次入京,怕是会打你的主意,你早些提防。”
陆云卿故意等在此处,就是为了告知乔宁。
一言至此,他这才让开一条道,让乔宁先迈入镇国公府。
他顿了片刻,这才回了隔壁的陆府。
乔宁琢磨着陆云卿的话,猛地想起一桩事。
前世,她在书房窥见的那名身着斗篷的女子,难道不是陆云卿的心悦之人,而是……长姐?!
第八十三章
乔宁脑中一片谜团。但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了。只消她去见见陆云卿, 询问清楚。不过,真相到底是什么,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前世, 她当了十年的魂魄,偶尔会听旁人口中提及陆云卿, 得知这人一直不曾娶妻生子。
他与长姐之间也并没有牵连。
那么,长姐前世乔装出宫见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眼下看来, 陆云卿对自己不像是绝情寡意,他好像藏了什么秘密。
陆云卿不是一个多话之人, 他很多时候都是缄默不语的, 很多事情都会深藏于心。
乔宁回到婚院,一直游神在外, 进屋后便托腮沉思,想到了前世种种, 试图从细枝末节中找到答案。
顾远琛得知小妻子过来,这便从上院赶回,却被小厮与流云几人叫住了。
这几人嫌事情不够大,一番添油加醋:
“公子,您可得看紧了少夫人呐。咱们少夫人人见人爱, 隔壁陆家那位是少夫人的前未婚夫,如今,只怕还没彻底放下呢。”
“方才那陆云卿看着少夫人的眼神, 当真算不得清白,简直就是什么来着……对了!是含情脉脉, 是直勾勾!”
“姑爷,陆大公子从前对小姐是真心的, 不久之前,他恋恋不舍目送了小姐回府,那眼神呐……委实缠黏。”
“陆大公子还说,南蛮太子即将入京,还会打少夫人的主意呢!”
“……”
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顾远琛一脑子浆糊。
他信任乔宁,但陆云卿的确是他的情敌,他也时常会因为此人而醋意大发。
闻言后,顾远琛仿佛可以想象到那副画面,陆云卿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的小妻子。
哼!
委实不体面!
他一个内阁大臣,竟明晃晃的觊觎旁人的妻子!
顾远琛内心的怒意腾然而起,大步流星往婚院大步走去。
见到乔宁时,她正托腮沉思,另一只手端着盏茶,但明显,她根本无心饮茶。
顾远琛不动声色挨近:“阿宁,要不要尝尝今年的新枣?庄子里的下人送来了几大箩筐。”
顾远琛故意没话找话,试图从乔宁脸上看出端倪。
他在意乔宁对陆云卿的态度。
即便乔宁无数次表明,她心里只有他。
可顾远琛还是难免患得患失。
这种情绪,他明知不对,但还是无法自控。
可回应他的,只有乔宁的沉默。
“阿宁?”
顾远琛又唤了一声。
乔宁这才回过神,只瞥了他一眼:“晚膳随意,我不挑食的。”
顾远琛:“……”
谁同她说晚膳的事了?
见过陆云卿后,在他面前变得这般走神?
顾远琛没有多话,直接将乔宁从锦杌上抱起,将她放在了桌案上,他双臂撑在乔宁身侧,将她圈住,刚好站在她的罗裙之间。
乔宁吓了一跳,好在,她已经适应了顾远琛的这个行为。
她茫然的看着面前的郎君:“夫君,怎、怎么了?”
顾远琛直言,没那个心思绕弯子,这坛陈年老醋,还真是越来越酸了:“见过陆云卿了?”
乔宁倒是很坦白:“嗯,我回府时在巷子里见到了他。因他的话,我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何事?”顾远琛顺着乔宁的话,继续追问。
乔宁没有察觉到男人眼中的危险,稍作回忆,这便说:“当初,我怀疑陆云卿有心仪之人,我在他的书房亲眼见过那女子,但也只是瞥见了她的侧颜,如今想起来,那女子似是长姐。难道,是我误会了陆云卿?”
乔宁还在游神在外,却不知男人的危险气息已经靠近。
顾远琛忽然凑过来,咬住了乔宁的唇,疼得她一声尖叫。
“啊——”
顾远琛大有泄愤的意思。
他不在意乔宁上辈子的经历,他只心疼她。
但不代表他不吃醋。
每每听乔宁亲口提及她嫁过陆云卿,顾远琛就会打翻了醋坛子。
他噙着美人朱唇,吐词含糊不清,喃喃说:“便是误会了又如何?阿宁难道想吃回头草?阿宁清醒些,你前世最后也嫁给了我,这辈子还是嫁给了我,足可见,你与我才是生生世世的缘分,下辈子也只能嫁我。”
乔宁:“……”
她无非只是心中存了疑惑,夫君想到哪里去了?
她稍稍愣神,顾远琛却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刺激,非要逮着乔宁一番胡天海地的乱来。
乔宁虽有意迎合,但实在不敌对方。
她在这事上一直都是热忱的,毕竟,她心悦顾远琛,也痴慕他,但碍于女子的颜面,始终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可今晚却愣是喊破了嗓子。
许久,久到外面月上柳梢,乔宁被顾远琛抱去净房。
两人成婚后,顾远琛愈发精致,澡水都需得洒上花瓣与香露。
顾远琛得了好处,心情也转好,不像此前那般咄咄逼人,更是一字不提陆云卿,他替美人擦拭,笑意风流:“你整日习武,倒也有一个好处,如今,不会那么容易昏睡过去了。”
乔宁:“……”
她强身健体,又不是为了床笫之事!
乔宁趴在浴桶旁,完全放弃了羞臊。
哪里晓得,这纨绔夫君又有了新主意,从她背后附耳说:“阿宁自己坐上来。”
乔宁后知后觉,这才恍然大悟:“你……不准再闹了!”
顾远琛的理由听上去十分合理:“可我还是不放心,只有阿宁全身心皆是我,我才真真切切确保,你是我的,你与陆云卿已毫无干系。”
“不行!我乏了。”
“可我还早着。”
“顾远琛!你、你……你是混蛋!”
净房的动静闹得更大,守在外面的流云几人面红耳赤。公子与少夫人成婚这样久了,愈发奔放热烈啊……
***
夜凉如水,窗外月影横斜。
顾远琛凝视着小妻子半晌,这才悄然起身下榻,好看的唇角一直挂着笑意。
他逼着乔宁说了好一会的情话。
不得不说,情话实在养人。
他自行穿戴好,这才蹑手蹑脚走出了屋子。
外面守夜婢女也不曾被他惊醒。
一个男子想真心实意呵护一个女子时,他会拿出万二分的诚意。这种事情压根不用教。
顾远琛子夜出城,骑着赤电,带上了几名心腹,如黑影诡魅一般,从城门处离开。
守城将士已被他安插了人手。
今晚,刚好适合出城。
赤电疾驰,狂奔在城外的黄土路上,顾远琛迎面吹着冷风,到了这一刻,唇角笑意依旧未散。
直至追上流徒的队伍,一场厮杀以最快的速度结束。
清冷月华下,陈二已不再像此前那般纨绔不化,家道中落改变了他的一切,也消磨了他身上的所有烈性。一夜之间,他也判若两人。
顾远琛没有摘下面巾,陈二也一眼认出是他。
陈二眼中有微光闪烁,他郑重跪地,抱拳哽咽:“多谢了!此等大恩,我……此生当牛做马,也定会报答!”
顾远琛下马,将他搀扶起:“我会给你安排去处,等到时机成熟,你再重振陈家。你父亲也是一位将才,可惜了,他参与了太子谋逆大案,无论如何也救不下来。我念你陈家也曾是大殷肱骨将门,不忍见你阖族诛灭。日后,我期待你再度与我并肩。”
顾远琛不仅救下了陈二,还许诺了他一个前程。
只要康元帝一死,改朝换代后,陈家又能立足。
陈二已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手掌轻颤。
“顾四,从前是我肤浅狭隘了,还请帮我,再向顾少夫人致歉!”
陈二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最后救下他,以及给他家族希望的人,竟然是他从前最厌恶之人。
顾远琛上马回京时,陈二双膝跪下,朝着顾远琛远去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他没有胡扯,这等大恩,他此生定报答!
***
如陆云卿所言,南蛮太子果然来了京都。
南蛮前后两次派出使臣,第一波人马失踪,第二波人马被尽数诛杀,且还寻不到凶手,南蛮自是要故意找茬。
得知顾行舟还活着,南蛮太子夜律左便亲自来了一趟京都。
他直接怀疑是顾家所为。
顾家与南蛮之间,纠缠了数十年,彼此手上皆染上了太多对方亲族的血。
夜律左入京,宫廷自是要设宴。
此次,康元帝理亏,宫宴开始之初,他一脸好脾气。
夜律左见状,更是气焰嚣张,直指宴席上的顾远琛:“大殷皇帝,我怀疑,就是顾家所为!整个大殷,除却顾家之外,无人如此目中无人,胆大包天!弃两国邦交于不顾,实属公报私仇!”
顾远琛面色冷沉,一袭玄黑色锦缎袍服,衬出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老练。
众人皆看向了他。
顾远琛倒也坦荡,忽然薄唇斜斜一扬,流露出来的神色半点不遮掩,便是赤裸裸的挑衅与讽刺。
“不知贵国太子,你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你便是信口雌黄。至于你所说的公报私仇,我顾某并不否认,我若得了机会,定将你碎尸万段,以告慰被南蛮残害的大殷百姓之亡魂。两国边境数年交战,我顾家也损失惨重,至于你们南蛮的损伤,难道不是咎由自取?!那有强盗声称自己吃亏的道理?”
顾远琛不给夜律左一丝面子。
未及夜律左开口,顾远琛又说:“你若不服,大可以与我比试一场,谁赢了,谁才有话语权。这不正是你们南蛮的一惯作风么?以强者自居,蛮横无礼、粗俗至极!”
夜律左相貌粗犷,甚是阳刚,骨子里透着一股野性。他也才二十出头,但显得更是彪悍。
竟是被堵到失了语。
夜律左望向上首的康元帝。
他有康元帝的秘密。
要知道,当初若非康元帝命人暗中给南蛮送消息,南蛮也不会那么轻易拿下白帝谷一战。
也是康元帝让南蛮囚禁顾行舟,且还不能让他轻易死了,硬生生折辱了他数年。
康元帝的秘密一旦泄露出来,必定寒了千万将士的心,帝位必定不稳。
故此,这一刻,夜律左有恃无恐。
“大殷皇帝陛下。”
夜律左唤了一声。
康元帝浑身紧绷,因为紧张,他一手揪紧了龙袍下摆。
卫蛮刚好瞥见这一幕,她心中有数了。
康元帝故作镇定,笑了笑,道:“两国接壤,还是以和为贵的好啊。”
夜律左嘴上吵不过顾远琛。
真要是打起来,他也不是顾远琛的对手。
但他只要拿捏着康元帝的软肋,康元帝这位大殷帝王,反而可以是他的助手。
夜律左朗声一笑,望向卫蛮,眼神中的痴恋,就如当年一样。他自诩是孤狼一样的男子,他只渴望如同雄鹰一般的女子,这天下之大,美人比比皆是,但卫蛮只有一个。
夜律左眼底的痴慕、垂涎之色,已十分明显。
卫蛮秀眉轻蹙。
康元帝也逐渐冷了脸。
然而,就在这时,夜律左果断看向顾远琛身侧的女子:“要想让我对使臣之事既往不咎也可以,将顾少夫人赠予我,此事便可一笔勾销。以一女子换取两国边境太平,想来顾家没有任何意见吧?”
乔宁面不改色,内心翻了个白眼。
陆云卿所说没错呀,南蛮太子的确盯上她了,就是为了让长姐就范么?
她眨了眨眼,按着原先的计划,好不容易蓄了一些泪,这才期期艾艾拉扯了顾远琛:“夫君,我实在是怕极了。”
顾远琛:“……”
阿宁是在顾家待久了么?
如今示弱都不会了,竟是这般矫揉造作。他倒是喜欢的不行,可无法掩人耳目。
不过,无妨,重头戏还在后面。
康元帝自是很想息事宁人:“顾爱卿,你以为呢?”
身为大殷臣子,为了边境太平,献出爱妻又何妨?当初,苏容不也为了镇国公府,而向帝王献出了她自己么?
康元帝认为理所当然。
顾远琛的脸都快黑了,对帝位上这厮已是失望透顶。
卫蛮面色冷沉:“放肆!我大殷臣子之妻,岂是你想要就能要的?!”
美人怒气腾腾的嗓音传来,夜律左只觉得通体舒畅。他甚至恨不能让卫蛮用鞭子抽打他,也必定会令他畅快不已。
夜律左望向上首的大美人,眼底一片痴狂。
为何这样的美人,会生在大殷这片土地上?!
夜律左的血液在沸腾,顺着卫蛮的话,笑道:“我可以不要顾家少夫人,只要贵妃愿意和亲,我就连使臣的事,也不斤斤计较了。”
他知道乔宁就是卫蛮的亲妹妹。
上次使臣入京,以及今日这一出,都是为了让卫蛮嫁给他。
他的老爹也活不长了,卫蛮前去和亲,便等同于是他的人了。
卫蛮红唇轻扬,笑出一抹讽刺:“好啊。”
她竟是一口应下。
夜律左没有料到。
康元帝也万没想到。
“爱妃,不可!你是朕的爱妃,岂能去和亲?!”康元帝不顾及旁人的妻子,倒是对自己的妃子颇为看中。
但卫蛮很清楚,狗皇帝真正在意的,并非是她这个人。
她的存在,对康元帝而言,有种某种特殊的意义。
康元帝护着她,也只是因为他太爱他自己了。
夜律左对美人势在必得。
他要卫蛮,更是要卫蛮臣服于他,得到了卫蛮,他的将士们定会热血沸腾,大殷也将颜面无存,卫家兵马看见他们的大小姐成为了他的女人,又该是怎样的垂头丧气?!
光是想想,就让人兴奋异常。
而且,他是真的喜欢卫蛮。
他想得到卫蛮,就像人人都想得到奇珍异宝一样。
卫蛮就是一个宝物。
这时,卫蛮看向康元帝:“皇上,倘若不和亲,还有旁的法子么?”
顾远琛见势,立刻起身,行至御前:“皇上,臣愿主动请缨,与南蛮大战一场。南蛮使臣的事,已是无解。除了开战,便无其他法子,总不能当真将女子们推出去吧。恕臣无法那般怯弱,想必,皇上也不会愿意被天下人唾弃吧。”
卫蛮添油加醋:“皇上,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你还在犹豫什么?是臣妾去和亲?还是让顾远琛去南境?皇上速速做出决定!”
康元帝被两面夹击,又有夜律左虎视眈眈,深秋之际,他愣是出了一身薄汗。
康元帝所思虑之事太多,但也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卫蛮给顾远琛使了眼色,顾远琛撩袍跪地:“皇上,臣愿意替皇上解忧,三日后便可启程去南境,与南蛮铁骑一战高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卫蛮深知康元帝的心性,这就附和:“皇上英明呐。”
宴席处的官员们还以为是康元帝亲自首肯,这便纷纷起身,行跪拜大礼:“吾皇英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此,康元帝即便想收回成命,已绝可能了。
他最在意颜面,岂会允许自己在臣子面前失言?
夜律左气到牙关发颤:“好!好得很!”
他依旧掌控着帝王的把柄,前些年白帝谷一战,未尝不可再上演一次!
夜律左看向卫蛮,卫蛮朝着他竖了中指。
夜律左气笑了,舌尖顶了顶口腔内槽。
他一定要赢,终有一日,卫家嫡长女会成为他的枕边人!
***
当日,夜律左便带着随从匆忙离开京都城。
事已至此,康元帝唯有首肯顾远琛远赴南境。
好在,顾家老小如今都在京都,算是拿捏顾远琛的软肋。
康元帝这才稍稍心安。
镇国公府,大门紧闭。
堂屋内却是热闹不凡。
卫靖也悄然登门了。
众人皆面露喜色。
他们的计划成功了。
第一步便是利用南蛮太子对卫蛮的痴慕,又故意让对方知晓乔宁的身世。
之后,再诱导南蛮太子来了京都,间接促成两国的战事。
如此,顾远琛就可以金蝉脱壳,先一步从京都城脱困。
计划虽冒险,但到了今日,还算完美。
卫靖看着顾远琛的眼神,终于不再是轻视,他拍了拍顾远琛的肩:“妹夫,三日后你就要启程离京,我预祝你大获全胜、所向披靡。”
顾远琛斜睨了卫靖一眼:“那是必须的,大殷可不仅只有你这一位战神。”
一言至此,顾远琛看向乔宁,眼神顿时温和了下去。
他要让阿宁知道,他比她兄长还要靠谱。
卫靖:“……”
这个臭小子,怎么就连他的醋也吃?
乔宁抿唇窃笑。
小夫妻两人在堂屋有太多话不方便直言,等回到房中,顾远琛一把将人抱起,将乔宁放在桌案上,他很喜欢这个姿势,两人刚好可以面对面,视线齐平。
顾远琛的攻击性素来强劲,情急时,他还会偶尔失控。
额头抵着额头,顾远琛甚是不舍得:“别太想为夫,平日里就跟着母亲习武,莫要出远门,也别替我担心,我不输于你兄长,你安心等待我凯旋即可。”
乔宁圈住他的脖颈,她家将军一丝也经不起撩拨,只要亲一下他,轻而易举就能诱惑他。
乔宁当然很不舍:“夫君,我会想你的。”
她从前世那十年起,就习惯了身边有他。
当然会不舍得顾远琛离开。
房门一关,到了夜幕之后,夫妇二人才踏出了房门。流云都没法直视小姐与姑爷了,垂首嘟囔:“午饭只能改成晚膳了。”
***
顾远琛离开京都之日,顾家皆出门相送,康元帝站在高台,目送着顾远琛带着一队铁骑离开,心中五味杂陈。
他一直在暗暗搓搓观察着顾行舟。
大概是亏心事做多了,总难免心中有鬼。
他总感觉顾行舟恨他入骨,一定会寻他复仇。
让康元帝更加诧异的是,容妃已经死了,而顾行舟此前与容妃,可谓是鹣鲽情深,可为何顾行舟仿佛已经不记得容妃了?
他怎么不来向自己讨回公道?!
容妃的尸身,他也不想要回去么?
康元帝内心疑点重重。
他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但又没有任何的证据。
一切疑点,皆是他的想象。
送走了顾远琛,康元帝兀自饮酒。
眼下,华相一党已铲除,算是清理了他的心头大患,太子也被圈禁了起来,按理说,他应该觉之顺心顺意才对。
可康元帝的内心却更是不安。
他醉了酒,步履阑珊的来到凤泽宫。
见卫蛮身上披着大红色滚白狐毛的披风,衬得面若芙蓉初绽,康元帝眼神微痴。
“爱妃,还是一如既往的美貌啊。”
康元帝有些自惭形秽,这些年他已经在尽力自律了,可他远不及顾行舟等人的风华。
卫蛮静静的看着他,给宫奴使了眼色,很快便有人端上一壶琼浆。
卫蛮亲手倒酒:“皇上也同样没变呢。”如以前一般无二,自负无耻。
美人献酒,康元帝自是不会拒绝。
凤泽宫内摆放了暖房搬来的鲜花,幽香扑鼻,令人心神平复。
康元帝几杯下腹后,醉意更浓。
卫蛮故意引导:“皇上有心事啊,臣妾愿闻其详。”
美人笑靥如花,她更不是一般的美人,是足可以独当一面的卫家嫡长女。
康元帝像是得到了鼓励,他开始敞开心扉,絮絮叨叨:“朕少时体弱多病,相貌寻常,远不及几位皇兄,就连京都世家子弟也瞧不起朕。朕从前被大皇兄逼着喂过鸟粪,还被二皇兄踩在脚底下。所有世家子弟都在一旁笑话,笑朕太过无用,朕的生母是卑贱的宫奴,朕的血脉不高贵。”
“可后来,朕还不是用鸟粪活活撑死了大皇兄,让马蹄踩踏死了二皇兄,先太子就更惨了,他总是装作对朕呵护有加,无非只是为了博一个贤名,朕杀了他的妻儿,让他死于车裂。”
“爱妃,朕这一生啊,当真太不容易了,朕很累很累……为何到了如今,还有人看不起朕?朕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被人高看?朕是大殷的帝王啊,是一国之君,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朕?!”
卫蛮脸上笑意不达眼底。
先太子那样的人物,体恤民情,勤政清廉,他若为帝,自己的父母又岂会惨死?!妹妹也不会流落在外数年!
卫蛮抬臂,纤细臂膀看似毫无杀伤力,但她的手触碰到康元帝的后劲时,指尖轻易点了对方的昏穴,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康元帝趴在了桌案上,卫蛮的手缓缓上移,放在了帝王的头颅上,一旁的立侍太监呆了一下。
这可是帝王的头颅!
下一刻,卫蛮便抬眸,对上立侍太监惊愕的眸子:“皇上睡过去了,今晚就安置在本宫这里吧。”
卫蛮已经站起身,手也从帝王的后脑勺挪开,这立侍太监才没有多想。
安置好了康元帝,卫蛮吩咐:“你们都下去吧,本宫要与皇上歇下了。”
帝王与贵妃安寝,旁人自是不会干涉,也无权过问。
立侍太监奉旨退出凤泽宫,就在外头候着。
而他不知道的是,不多时,一男子被人从偏殿领入了寝殿。
内殿烛台上的火光摇曳,内殿浮香悠悠。卫蛮坐在桌案旁饮茶,单手持盏,举手投足之间的姿态也是千娇百媚,她凤眸轻抬,望向穆枫眠。
“你来了啊。”
穆枫眠的目光微晃,从卫蛮脸上挪开,眼底出现了一瞬间的晃神。
卫蛮搁置下手中杯盏,站起身,朝着他走了过去:“三郎已比我高出太多了。三郎快看,皇上就在那边躺着,只要你我现在下手,他必死无疑,但……眼下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三郎猜猜看,我在等什么时机?”
现在杀了狗皇帝,京都会乱,大殷也会乱。
这不是她想要的局面。
她要在天下平稳的情况下,夺走萧氏江山。
穆枫眠再度看向卫蛮,薄唇微抿,摇了摇头。
卫蛮莞尔,抬手轻抚穆枫眠萧挺的面颊:“你与你兄长有几分相像的。”
美人似有一丝惆怅,又说:“我需要一个孩子,但我不能给狗皇帝这种人渣生孩子。三郎,你会帮我,是么?等到大局定下来,我就能凭借腹中孩子,垂帘听政,掌控朝堂。”
穆枫眠惊愕。
卫蛮却不以为然,继续说:“最好是能给我一个女孩儿,我听说,宫里有生孩子的秘方,你立刻服用下秘方,今晚就给我一个孩子。”
见男人还僵愣着,卫蛮拉着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间,男人并不排斥,眼神已经痴了。
卫蛮看得出来,他喜欢自己。
如此,甚好。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真正侍寝,狗皇帝惧我,但也敬我,他每次过来,我都用法子蒙混过关了。我的身子还是清白的,我本该是你们霍家妇。霍家与卫家的血脉融合,必定可以生出一个极为优质的孩子。”
穆枫眠本是一个运筹帷幄的人,此刻却只是眼神呆呆的看看卫蛮,但握着卫蛮侧腰的手,却是紧了几分。
他喉咙吞咽。
卫蛮笑意缱绻,循序渐诱:“三郎,听话,给卫姐姐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对卫姐姐太过重要,决定了卫姐姐是否能够名正言顺拿下这座江山。等有了这个孩子,很多事情都好处理了。”
穆枫眠还在隐忍,但这份隐忍之中,已经多了一份即将失控的危险气息。
第八十四章
穆枫眠在理智与失控之间徘徊。
在他眼里, 卫蛮是神女,但也是他兄长的未婚妻,但凡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也是对兄长的亵渎。
可兄长已经不在了,不是么?
卫蛮想要孩子的理由, 充分又合理。
扪心自问,穆枫眠也想与卫蛮共同生育一个孩子,如此, 也是对康元帝的报复。
穆枫眠生了一双深邃迷离眼,鲜少有人可以看懂他的心思, 然而, 这一刻,他所有的心思皆被卫蛮猜中。
卫蛮圈住了他的脖颈, 一只手缓缓从脖颈往下,停在了他凸起的喉结上, 指尖轻轻划了几下。
似是饶有兴致。
两人挨近,距离近到呼吸相闻。
卫蛮循序渐诱。
她之所以挑中了穆枫眠,自然有她的道理。这个人不贪图皇权富贵,他想要的只是报仇。他也是霍家郎君。
“三郎,你在担心, 会对不起你兄长?可你兄长不在了,你帮了我,也是替你兄长圆满了此生。你我的孩子, 便是兄长的孩子。”
“你不是很信任卫姐姐么?卫姐姐如今想要一个孩子,你一定会满足我的, 是吧?”
“这皇朝早已腐朽不堪,萧氏皇族无可用之人, 我挑来挑去,只看中了卫、霍两家的血脉。”
“三郎,这江山本就是卫、霍、顾三家打下来的。你我的孩子将来继承大统,也是天命所归。”
“此事太过重要,不仅仅是为了你我,也是为了天下黎民,唔……”
卫蛮话音未落,穆枫眠重重吻住了她。
二人相识于少时,但后来长达数年不曾有交集,可不知为何,穆枫眠还是动心了,他没有将卫蛮视作兄长的未婚妻,而是把她看做一个女子。
他渴望她。
无论卫蛮的容貌、胆识、聪慧……皆是他所倾慕的。
卫蛮笑了笑,附耳低语:“抱我去那边的软塌,不必管狗皇帝,没有四五个时辰,他根本醒不来。”
穆枫眠言听计从,他是一头豺狼,但也是一头十分忠诚听话的豺狼。
“卫姐姐……”穆枫眠低低轻唤,嗓音喑哑到了极致,但重要关头,却又改了称呼,他红着眼眶,对上了卫蛮的一双勾人狐狸眼,又唤:“蛮蛮……”
从前,兄长就是这么喊她的。
穆枫眠觉得,这个称呼甚是好听,他也喜欢这称呼。
***
翌日,康元帝是被冻醒的。
他头疼欲裂,身上只潦草的盖了一层薄衾,待他恢复意识,很快就发现帝王常服早就被脱下,只剩下明黄色亵衣。
康元帝刚坐起身,坐在妆奁前的美人转过头来,容貌清丽妩媚,展颜一笑:“皇上可算是醒了。”
美人乌发及腰,雪腻漂亮的天鹅颈上,落了朵朵红痕,她的眼梢还隐约残存着几丝媚态。
康元帝一愣,柔声问:“爱妃,昨晚……”
他将卫蛮看得太过重要,但床笫之事一直很少,倒不是他不想,还是自卑作祟。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够亵渎了神女。
卫蛮一个眼神,就足够让他回想起从前的卑微。
这厢,卫蛮怒嗔:“皇上还好意思说呢,时辰不早了,莫要再赖在臣妾宫里,免得朝臣会说,臣妾魅惑君心,害得皇上从此不早朝。”
“来人!侍奉皇上更衣洗漱,今日还有庭议呢。皇上不可在凤泽宫里久留。”
卫蛮一气呵成,压根不打算留下康元帝,更是不会亲自服侍他。
赶紧走,她一眼不想看见。
康元帝脸上却是笑意温柔:“好好好,都听爱妃的。”
他一心以为,昨晚他与爱妃温存/缠/绵了,自是心情极好。
卫蛮对他一直都是这般态度,从不会蓄意奉承,素来如此清高孤傲,康元帝见怪不怪。
康元帝离开后,心腹端来一碗参汤:“娘娘,这是助孕药汤。若是这次没怀上,多试几次一定能行。娘娘身子骨康健着呢,一定能生一个活泼聪明的公主出来。”
卫蛮对镜,展颜一笑。
她自是盼着一个公主。
她要亲手将那个女儿扶持成为一代帝姬。
这是一个机会,是世间女子开始改命的机会。
谁说女儿家只能安居后宅生儿育女?
她偏不信那个邪。
***
这是顾远琛离开京都的第五天,海东青送回了书信,是专门给乔宁的。
以防被人俘获海东青,顾远琛不会在家书上,涉及任何重要之事。
他写给乔宁的书信,看似是寻常家书,但实则就是情信。
“吾妻,见字如晤,一别已有几日,夫行千里在外,日夜寄挂于心,望妻珍之重之……”
起初,乔宁的回信也尽可能的表露相思。
但没过几日,顾远琛的书信又送了回来,又是洋洋洒洒一大篇情信,内容无非是沿途的风景,日渐变寒的季节,外加他对她的想念,诸如此类。
连续四封家书过后,乔宁的回信变得愈发简洁,仅此“勿念、甚好”四字。
倒不是她敷衍了事,而是回复前面几封家书,已经耗尽了她的文墨。再加上,镇国公府上下都需要筹备起来。她与苏容忙里忙外,着实无暇分心。
顾远琛此次能脱离京都,前去南境,是操控时局的一个关键点。
待他班师回朝时,会带回数十万顾家兵马,届时,便是康元帝滚下龙椅的时候。
但,卫、顾两家的人,皆被“困”在京都城,他们这些人断然不能沦为人质。
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乔宁当然没心思风花雪月。
另外,她总觉得,夫君在路上不宜花太多精力写家书。遂,打算与他言简意赅的通信。
***
这一日,黄昏日落,队伍安营扎寨,顾远琛望着苍茫天际,听见一声鹰鸣,他肃重的脸上总算是露出几分喜色。
海东青盘旋了片刻,仿佛是故意逗它的主人,顿了顿,这才直冲了过来,最终老老实实停靠在了顾远琛的手臂上。
顾远琛抬手敲了它的脑门,训斥了一句:“混账,就连小爷都敢戏耍,耽搁了小爷的家书,定让你好看!”
这只海东青极为凶猛,很难驯服,但也害怕顾远琛。
待摘下牛皮卷,翻开里面藏着的家书,看着上面寥寥几字时,顾远琛一腔热情,仿佛顿时被人泼了一盆凉水。
勿念、甚好……
这是阿宁的笔迹。
可这言辞,未免显得过分凉薄了一些吧?!
阿宁,她是被人胁迫了么?
倒也不至于。
他在京都安插了自己的眼线,若是镇国公府出大事,他的人定会送来消息。
他的一腔相思无处可以宣泄,唯有家书可以解忧。
可阿宁如何能这般冷漠?!
仅送了他四个字?!
顾远琛只觉得,通过这四字,他可以揣摩出乔宁冷漠的心境。
他才离开京都没多少日子,阿宁就不想他了?
他忽然鬼使神差的想到,镇国公府的隔壁,还住着一个陆云卿呢!
顾远琛:“……”
一时间,年轻的将军,一脸阴云密布。
于是,顾远琛执笔,也仅仅给乔宁写了四个字:不必牵挂。
他甚至用了草书,洋洋洒洒,随手一挥,似是百忙之中,好不容易抽出空写了一封简易家书。
原本,顾远琛觉得如此才能解气。
可海东青将家书送走后,他又悔了。
他又何必与阿宁斤斤计较?
男子本该包容自己的妻子。
他与阿宁走到今日,委实不易。
他虽不记得前世,但也想象的出来,他前世对阿宁求而不得,后来阿宁也只能以魂魄身份守在他身边,处境凄楚。
他与她,此生,本就是好不容易修成了正果。
但海东青仅此一只,他要想再寄送一封家书,还得静等几日。
谁知,乔宁那边收到书信后,以为顾远琛过于繁忙,不然的话,字迹岂会这般潦草?
要知道,夫君的家书一惯冗长,宛若是个话痨子。
故此,乔宁考虑到顾远琛旅途艰辛,又需得随时准备开战,自是无暇分心,她索性就不寄回信了。
待海东青折返时,顾远琛反复检查了数遍,见牛皮卷中并无家书,他愣是气笑了。
阿宁……
当真不牵挂他了?
是谁在他临走的前一晚,一直缠着他的腰身不放的?
丈夫,一丈之内方为夫。顾远琛莫名有了危机感。
但此次,他务必要前去南境,尽快与顾家军汇合,彻底拿下南蛮。
“公子,晚膳简陋,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吃啊。”茂生安抚道。
白晓风翻了个白眼。
瞎子都看得出来,公子想少夫人了。
顾远琛在营帐来回踱步了片刻,忽然抬眸问道:“还有几日抵达危虎关?”
过了危虎关,便就能抵达南境,一旦与顾家军碰面,顾远琛单凭顾家少主的身份,便就是数十万大军的统帅了。
顾家军,只服从于顾家人。
顾家人在南境,便是无冕之王。
白晓风如实禀报:“回公子,还有两日。”
顾远琛颔首,似稍作思量:“嗯,吩咐下去,这两日加严戒备。”
狗皇帝当真就这么让他去南境?
顾远琛怎就不信呢?
危虎关是一个关键之地。
“是,公子。”白晓风应下。
他也不知起了什么心思,多嘴了一句:“公子,少夫人这次没寄书信过来了?”
此前,公子每次收到家书,嘴巴都是咧着的呀。
顾远琛一个凛冽眼神射了过去:“闭嘴。”
白晓风了然了。
果然,少夫人这次没有寄家书。
单从公子的情绪便能看出来。
***
自前几日“侍寝”过后,康元帝对卫贵妃更是疼宠有加,就连他最爱的各类珠宝,也搬来了凤泽宫。
卫贵妃从来都是来之不拒,她也不谢恩。
这就给康元帝造成一种错觉——
那便是卫贵妃本该被如此疼宠。
他的这点小恩小惠,卫贵妃根本不放在眼里。
卫贵妃越是如此,康元帝就越是上杆子讨好。
这一日,康元帝邀请卫贵妃游御花园,秋菊开了,满园姹紫嫣红,天底下的各色菊花皆集聚在了这一处。
“这些菊花是朕特意命花匠精心栽培,听闻爱妃偏爱梅兰竹菊,但凡爱妃喜欢的,朕都会双手奉上给爱妃。”
康元帝一副很不值钱的模样。
卫蛮嗤笑了一声。
她的眼神是坚毅锐利的,冷眼时,锋芒毕露。
但容貌又实在清媚美艳。
面对这样一个女子,让人很自然的联想到悬崖峭壁上的带刺玫瑰,红艳迷人,却也难以企及。
“皇上说话当真?臣妾倒是十分渴望一样东西,这东西只有皇上有。”
康元帝来了兴致,很喜欢被卫贵妃需要的滋味。
“爱妃快说,你想要什么?”
卫贵妃但笑不语。
她还能想要什么?
自然是他的龙椅啊!
“爱妃怎么不说话了?”
“臣妾在想,但凡是臣妾想要的东西,也终究都能得到。臣妾当然相信,到了那一日,皇上自然会双手奉上。”
康元帝在卫贵妃脸上看不出其他情绪。
除了美艳,还是美艳。
就这般看着她,也叫人赏心悦目、心情愉悦。
这时,宫奴领着一锦衣男子疾步走来。
卫蛮一眼认出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康元帝的心腹,麒麟卫指挥使杜十一。
杜十一是草莽出生,当年被康元帝所救,也唯独此人死心塌地的追随康元帝。
是卫蛮也无法策反的人。
麒麟卫遍布朝野上下,京都城皆有麒麟卫的暗桩。
卫蛮往前走出几步,故意避嫌。
但她离开的并不远,恰好可以避嫌,且又可以窥听到康元帝与杜十一的谈话。
“皇上,危虎关已经在围攻顾远琛,不出三日,定能将他拿下。”杜十一言简意赅。
康元帝自是十分欢喜。
他当然不会让顾家人去南境。
一旦顾家人重新掌控兵权,顾远琛一有反心,必然会起兵。
他可不相信,单单扣押着顾家人,就能阻止顾远琛的贼心。
因着,他自己就是一个不顾至亲生死的人。
他自己,他的皇权,才是最重要的。
康元帝挥袖,让杜十一退下。
卫蛮当场掐断了一株“紫龙卧雪”,转身时,脸上毫无他色:“皇上先忙政务,臣妾先回去了。”
卫蛮转身就走。
如她寻常时候一般无二。
康元帝张了张嘴,还想多留贵妃片刻。
奈何,美人已翩然远去。
***
卫蛮回到凤泽宫,第一桩事就派人去通知镇国公府。
旋即,卫蛮又吩咐心腹:“给本宫把杜十一的一切卷宗都找来,本宫要知道有关他的所有事迹。”
杜十一,是一把刀,更是淬了毒的刀。
但他也同样是一个人。
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弱点。
与其将杜十一连根拔起,卫蛮更觉得,若是可以将这把刀变成自己的武器,岂不更好。
“是,娘娘。对了,少傅已在内殿候着了。”
心腹眼神示意卫蛮,这又端上一碗助孕汤药。
卫蛮将汤药一饮而尽,独自一人迈入内殿。
不出意外,康元帝今日一下午都会被政务缠身,不可能踏足后宫。
穆枫眠是一个聪明人,卫蛮很喜欢他这一点。
留着聪明人在身边,可以省去不少事。
即便卫蛮不去吩咐,穆枫眠也可以将诸多事操办的十分完美。
这一次,穆枫眠主动迎上来:“蛮蛮。”
他的眼神炽热、渴望,不像第一次那会,再也无需卫蛮主动引导他。
“皇上他……方才可有欺负你?”
卫蛮轻笑,抬手轻抚穆枫眠的面颊:“傻三郎,这世上谁能欺负你的卫姐姐。今日时间很多,你不必着急,今晚亦可以留在我这里。”
穆枫眠岂会不急,一低头就吻了上来。
上次分别之后,他满脑子都是卫蛮。
茶饭不思、辗转反侧。
他是卫姐姐的第一个男人,也想当她唯一的男人。
这贫瘠的后半生,好似突然有了希翼,他不再只渴望报仇。如今,除了报仇之外,他还多了美好的期许。
“蛮蛮……你是我的。”
穆枫眠将人打横抱起,其实,他很想对卫蛮说,他今后再也不想喊她卫家姐姐了。
蛮蛮,才是他应该唤的。
情浓之后,卫蛮的指尖抵在了穆枫眠凸起的喉结上,稍一用力,但转瞬又松开。
“蛮蛮?”穆枫眠不解的轻唤,眼底的情/潮/未退。
卫蛮淡笑一声:“三郎,你别担心,你既是我挑中的人,我定会委以重任。我对旁人,也不感兴趣,所以,你大可不必紧张。另外,你切记警惕杜十一此人。若能拉拢,那是最好不过。可倘若不能……那便杀了。”
穆枫眠眼神痴痴。
卫蛮的性子,是他渴望至极的。
他喜欢她的人,也喜欢她的性情,他也不知从几时开始,已经不可自拔了。
“嗯,我都听蛮蛮的。”
***
镇国公府受到卫蛮送来的消息后,并不吃惊。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甚至于顾远琛启程之前,老爷子等人也警告过他。
苏容蹙眉:“危虎关刚好横在中原与南境中间,这些年一直闹匪患,但朝廷似乎并不重视,如今看来,并非是皇上不关注,而是早已暗中归为自己人!”
顾行舟拍案,愤然不已:“大殷帝王,竟与山贼勾结,他可真是给萧氏皇族长脸了!当初就该让他被豺狼吞了!”
顾行舟怎么都不会想到,当年那个卑微祈怜的五皇子,会成为萧氏皇族最大的败类。
那年秋猎,康元帝还是一个卑微皇子,被大皇子陷害后,遭豺狼围困,是顾行舟出手相救,才保住了他一条狗命。
每每思及此,顾行舟恨不能自扇耳光。
乔宁还算镇定,但让她在京都静等,几乎是不太可能了。
“祖父、父亲、母亲,眼下看来,夫君必定是遭受埋伏了,我得带人去救他。”乔宁出乎意料的平静。
冥冥之中,她总感觉,她与顾远琛这一世定能化危为安。
苏容刚要开口阻止,乔宁却笑了:“祖父年事已高,父亲还在休养中,母亲需得留在家中照料一切。我去助夫君一臂之力,最是合适。”
她这半年一直在习武,研读兵法,心性早已不同。
卫靖闻讯而来,他身份特殊,康元帝不可能让他离开京都,遂只好给乔宁安排了一支上百人的精锐。
“阿宁,这一百人,虽不多,但胜在武艺高强,你们一行人行动迅速,不宜被察觉。”
卫靖一言至此,抬手搭在了乔宁的肩头,眼中俱是欣慰:“阿宁,你是真的长大了。你要记住,你是卫家女。你的嫡亲祖母、母亲、长姐,都是上过战场的女子,你也可以。”
乔宁点头,受到了莫大的鼓励。
她也隐约感觉到了某种强大的内心力量,仿佛体内的卫家血脉彻底觉醒,让她不畏惧任何事。
何况,夫君每次都主动奔赴她,如今,也轮到她奔赴夫君了。
除了她之外,再没有合适的人选。
卫靖始终不放心乔宁,吩咐广寒护送乔宁。
当晚,乔宁便带着上百精锐秘密离开京都。
她这一走,卫靖、老国公爷几人达成了一致共识。
一旦康元帝拿他们当做人质,他们大可以自刎。
苏容释然一笑:“宁丫头也离开京都了,咱们没什么软肋了。”
第八十五章
危虎关, 天寒地冻。
天际一片阴霾,风停树歇,眼看着就要落雪。
冷凝的空气中, 血腥味从不远处荡来。
顾远琛带人守在一处洼地,骨节分明的手背, 破了一块皮,上面血渍已经干涸。
他很不喜血腥味。
当年在白帝谷寻找父亲时,他已经在死人堆里待了太久。
此刻, 顾远琛眼底一片冷沉。
“公子,咱们被围困了, 还真如老将军所言, 半路定有埋伏。接下来,该怎么做?”
两日前, 顾远琛在与山贼交手时,认出了一熟悉的面孔。
麒麟卫的人, 竟然在危虎关。
“呵……”顾远琛一声冷笑,眼底万般鄙夷嘲讽,“当然拿下危虎关,对方若不降,那就全部诛灭。”
总好比养虎为患的好。
这一代民不聊生, 沿途商贩需得交过路费,才能勉强通行。
世人又岂会知晓,危虎关是当今帝王的爪牙, 不是庙堂中人,却享庙堂庇佑。
委实滑天下之大稽。
“公子, 咱们人手不够啊!”茂生抬手抹了把脸,此次公子出征, 朝廷并没有指派兵马,而只是让公子自行前去南境,再统领顾家军。
可眼下,既没有朝廷兵马,也无法直接调动顾家军,形势十分紧急。
顾远琛又是一声冷笑:“即便我不想如此,危虎关也不会放了我过去。他们想要我的性命,我难道还要手下留情?”
眼下,已不是到底打不打的问题,而是非打不可。
“公子,咱们只有上百人,对方近一万人马。”白晓风提醒,“前两日交手时,对方已摸透咱们的底细。”
顾远琛幽眸微眯。
只怕是早就有人泄露了他的底细吧。
此刻,亦不知阿宁在京都作甚。
顾远琛从前不怕死,如今却甚是惜命。
这时,头顶有苍鹰盘旋,这是自家的鸟儿,顾远琛一眼认出。
他仰面看了一眼,读懂了这只海东青的意思,顿时眸色一亮:“有援兵来了。”
顾远琛难免好奇,狗皇帝会让谁轻易出城救援他?
这个可能几乎瞬间被顾远琛推翻。
康元帝要杀他,又岂会允许旁人前来救他?
卫靖、祖父他们,算是被狗皇帝软禁在了京都,谁也没法轻易离开。
就在顾远琛揣测是谁人前来搭救他时,一熟悉面孔策马疾驰而来,她躬身俯在马背上,虽姿势算不得标准,但一旦遇到危险,可以将伤害降到最低。
这是顾远琛亲自教授乔宁。
顾远琛愣了一下,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马背上的人,她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劲装,这种衣裳最适合隐身,野外遇到突袭也能尽可能的藏起来。
他家阿宁……
乔宁所带上的人皆是精锐,又骑着战马,行程速度自是极快。
待战马停下,乔宁动作麻利的跳下马背,直奔顾远琛。
顾远琛本能展开臂膀,任由他的阿宁飞奔而来,直扑入怀。
乔宁是跳入顾远琛怀中的,双腿盘住了顾远琛精瘦的腰肢,双臂抱着他:“夫君,我来了。”
她嗓音清越,甚是欢喜。
几日奔波,沿途的寒风将面颊吹得通红,但她双眸明亮狡黠,充满希翼。
顾远琛拖住了她的腰肢,两人就这么抱着。
茂生几人面面相觑,并不避让,而是人堂而皇之看着这一幕。
不知为何,众人总觉得心里有点甜呐。
乔宁迫不及待言明一切。
“家中得知你在危虎关遇险,这便暗中安排我前来搭救。我带来了兄长的精锐,还有数箱火药,以及危虎关的地形图。我方才就是从一条秘林穿了过来。”
“夫君别怕,对方虽然人多,但咱们可以智取。”
“一切有我呢。”
顾远琛:“……”
一切有她?
嗯……
年轻将军薄唇猛地一扯,有种吃软饭的错觉。但他也甘之如饴。
从前,他常说一切皆有他,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顾远琛半点不介意自己的妻子逐渐强大起来。
他只是震惊于乔宁的成长速度。
小姑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日比一日上进。
不过,顾远琛眸中很快掠过一抹异色。
“夫君,你怎么了?”乔宁纳闷。
顾远琛只温和一笑:“多谢阿宁。”
即便他出事,家中也可以指派旁人前来,哪怕只是一位护院,也可以带人前来。可他们所派之人,却是乔宁。这分明是故意将乔宁送出京都。
也就是说,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留在京都的那些人……会选择牺牲他们自己,从而成全他。
顾远琛藏住了心思,面上不显。
将乔宁放下后,与几位心腹开始探讨危虎关的地形,以及进攻策略。
茂生清点了火药数量,大喜道:“少夫人来得正是时候,这些火药若是用在关键的时候,可以抵上数千人马。”
广寒是受卫靖吩咐,全程保护乔宁,他一脸与有荣焉:“那是自然,我卫家的三小姐,行事必定不会有任何差错。你们家四公子娶了我家三小姐,是顾家的福气。”
茂生一愣,那该死的好胜心被挑了起来:“我家四公子也不差!”
广寒不依不饶:“还不得靠着我家三小姐来搭救!”
乔宁:“……”
顾远琛:“……”
乔宁是卫家女,此事在镇国公府已经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了。
但茂生等人敬重她,也并非因为她的身份。只因她是少夫人,所以,值得他们敬重。
广寒与卫靖一样,这些年四处在寻找乔宁的下落,如今难免护犊子,无论乔宁做什么,广寒都觉之,自家三小姐英伟不凡。
乔宁清了嗓门:“咳咳……广寒大哥,此次多亏了你一路护送,你今晚好生歇息,明日还指望你助夫君一臂之力呢。”
乔宁神色温和。
广寒突然就态度大变:“三小姐说得是,属下定会全力辅佐姑爷。”
顾远琛面色冷沉,看在“姑爷”这个称呼上,他也懒得与广寒计较。
众人商讨结束后,很自觉地退出了帐篷。
顾远琛一把将小妻子揽入怀中,掐了一把美人纤柔的后腰,语气带着责备:“怎么不给我回信?”
乔宁吃痛,见顾远琛的脸凑近,她撇过脸去:“夫君,我两日没洗脸了。”
她风尘仆仆,全程急着赶路,还是男装打扮,脸上抹上了些许护肤的黑泥,这东西是婆母专门给她调制的,可保肌肤在数日不洗脸的情况下,也不受侵害。但也会直观的影响了容貌。
在乔宁自己眼中,她此刻就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土包子。
顾远琛却完全感觉不到。
他忽然发觉一事,无论乔宁变成了什么模样,他都甚是心悦。
心上人就在怀里,援兵也到了,顾远琛悬在心上的石头彻底落下,明日定能摆脱山贼围困。此刻,心情甚好,难免起了旖旎心思。
“我又不嫌弃。再者……我也不做什么,就闻一闻。”
乔宁:“……”
有什么好闻的?
已是深冬,入夜后,天寒地冻。
帐篷里点燃了火堆,夫妇二人和衣而睡。乔宁一直缩在顾远琛怀里,倒也不觉得冷。
她途中劳累,很快就来了瞌睡,可顾远琛又在她耳畔问起:“你怎么不给你回信?”
乔宁愣了一下。
这事很重要么?
她如实说:“前几日有些忙,便忘了这茬事。”
帐篷内安静了片刻,顾远琛又问:“之前的回信,为何仅有四字?你无话与我说?”
乔宁迷迷糊糊,实在困乏的厉害,嘟囔说:“夫君呐……时辰不早了,早点睡吧。”这算是她两世第一次骑马出远门,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顾远琛:“……”
不行。
书信这件事,他务必要弄个清楚。
年轻的将军自己都觉得自己无理取闹。
但……
这桩事,他记下了。等到时局稳定,他得问个明白,阿宁因何不积极回书信。他满腔思念得不到回应,难免让人焦灼、怀疑。
他对她的喜欢,生怕会得不到反馈,就仿佛许久许久以前,他也曾求不得一丝的回应。
怀中人大抵是真的乏了,竟发出轻鼾。
顾远琛薄唇含笑,埋首深吸了熟悉的体香,这才心安。
男儿大丈夫志在四方,也不妨碍他极其需要自己的妻子。
***
这一晚,卫蛮暗中见了卫靖。
以卫蛮在后宫这些年经营起来的势力,她要想让卫靖夜半入宫,并非是什么多难的事。
这也不是卫靖第一次子夜潜入宫廷,但他诧异于,长姐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自然,穆枫眠的身份已经公布于众,他更是如今的忠庆侯,是霍家后人。
又见穆枫眠亲手给卫蛮拢紧了身上的披风,卫靖怔住:“长姐?你们……”
卫蛮单手捂唇窃笑:“我家阿弟哪里都好,就是太过纯情。如你所见,长姐我与霍三郎好上了。你的姐夫,依旧是霍家人。”
在卫靖的吃惊中,卫蛮言归正传:“阿宁已经顺利出京了?”
卫靖点头,敛住了眸中震惊之色,他二十六岁也才接触了迟青云,自是被长姐的行径震惊到了,他的确是个纯情的男子。
莫不是……
当真是过于内敛古板?
卫蛮颔首,灯笼浮光之下,她美丽的眸子里,是一片期许。
“阿宁也该历练历练了。既然你给她安排了人手,在关键时候,也可以保她性命。此行南境,算是她的课业之一吧。我们的阿宁也是卫家女呢。将来,她会是镇国公府的主母,当然不能太弱了。”
卫蛮满意的笑了笑。
她心疼妹妹,也格外怜惜这个妹妹,所以,她更是盼着妹妹强大自身。金丝雀始终长久不了,真正能够漂亮的活到最后的人,只有真凤凰。
卫靖点头称是。
最主要是,让妹妹远离京都,他也可以无后顾之忧。至于卫娇,她到底是卫家的养女,等到关键时候,康元帝未必会把她视作人质。
姐弟两人不能时常碰见,卫蛮便索性直言:“我打算尽快怀上孩子,你也要准备起来了,如今太子已被囚禁,还剩下的两位皇子皆是酒囊饭袋,我腹中的孩子,将会是正统储君。”
卫靖愕然,他看了看卫蛮,又望向了穆枫眠,这才豁然明白。
长姐是不可能给康元帝生孩子的。
对长姐的打算,卫靖倒是无异议。
“好。”卫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长姐是打算要一个孩子,再挟天子以令诸侯。
她果然还是那个念头。
“长姐是想要一个女儿,是么?”卫靖纯粹好奇一问。
卫蛮唇角含笑:“自然更想要女儿。”
卫靖一下就悟了。
从前,他与长姐一起习武读书,他在任何方面都甚是优质,但还远不及长姐。
可父亲母亲却说,世子之位只能是他的。
长姐不争不抢,少时就扬言,女儿家也能立一番大功劳。
她不要家中的传承,她要亲手开辟一片新天地。
长姐从少时起,就比旁人更有主见,脑子里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譬如开办女学,鼓励女子入仕,让女子可以单独立户……诸如此类。
父亲母亲不会反驳她,还时常鼓励。
长姐入宫之前,亲口对他说,此生定要改变女子在世上的处境。
卫靖不是一个偏执之人,他并不反对女子争强好胜,他始终坚信能者居之,倘若长姐有那个实力,他愿意全力辅佐。
卫靖离开之前,抱拳郑重一礼:“长姐,我回去后定即刻着手安排一切,静等长姐吩咐。”
卫蛮的笑容,从容松弛,脸上是与生俱来的自信:“嗯。”
***
翌日一早,乔宁是在顾远琛怀中醒来的。
她一睁眼,就对上了男人深邃多情的眼,对方早已醒了。
“夫君,你……”
顾远琛将乔宁抱得太紧,颇为无奈的解释:“阿宁,男子晨起时就是这样,你应该习惯,昨晚睡得好么?”
乔宁:“……挺好。咱们起榻吧,今日还有任务。”
外面天色才刚亮,又是深冬时节,顾远琛罕见的打算赖床,他缓缓抬起早就被押麻的胳膊,眼神幽幽:“你就没其他话,要对为夫说?”
一句都没有么?
她就不想吐露一下女儿家的相思?
顾远琛颇为震惊。
听闻旁的妇人都会牵挂自己的丈夫,尤其是他二人,也才成婚半年呐,还算是新婚燕尔呢。
乔宁一骨碌爬起身,帐篷内还有没有燃尽的火堆,她并不觉得冷,随意用了棉巾擦了擦双眼,便回头对顾远琛,道:“今日就设埋伏,待引来山贼,便可以用上火药,就看今日能拿下对方多少人马了。”
顾远琛:“……”
他差点忘了,阿宁是卫家女,哪会满脑子的儿女情长?
可阿宁最初撩拨他时,明明主动又热情。
顾远琛莫名怀念成婚之前的日子。
难道,女子婚前婚后不太一样?成婚之后,远不如从前黏人了!
“嗯,如阿宁所言,就这么办。”顾远琛应下,面色冷沉,看似颇为肃重严谨,似无半分旖旎荡漾的心思。
很快,顾远琛开始布局,开始行动之际,特意吩咐数人保护乔宁,他则带着人直接进入山贼腹地,引诱贼人出来。
乔宁就待在后方,广寒寸步不离守着。
姑爷不在此地,广寒的话多了起来,提及了上一任卫国公夫妇。
“将军与夫人事先准备了诸多婴孩用的东西,但一样都没派上用场,都毁在了战场上。三小姐与大小姐容貌神似,属下猜测,倘若三小姐也从小养在安定公府,必定也已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巾帼了。”
广寒总觉得,自家小姐万里挑一,寻常凡夫俗子哪能配得上。
他从前是断然看不上顾远琛的。
乔宁听得仔细,脑子里可以幻想出父亲、母亲的样子。
她心中悲鸣,但也欢喜。
至少,她已知晓,她也是父亲母亲的心尖宠,并非被父母遗弃的人。
第八十六章
“公子, 没想到时隔一夜,他们还埋伏在原地,这到底是有多害怕您?”茂生讽刺道。
倘若山贼前两日强势进攻, 或许对方已经赢了。
但对方一直在暗中试探,似是不确定顾远琛的具体实力, 始终不敢过于冒进。
白晓风轻叹:“贪生怕死之徒,自是会害怕咱们四公子。要知道,咱们公子在这一代的名声, 可从来都不是好惹的。”
顾远琛少时就在南境历练,此处离着边境并不远, 自是早就听闻过顾远琛的铁血手腕。去年在被康元帝宣回京都之前, 顾远琛的“弑神”名声,早就远扬在外。
此刻, 乔宁不在顾远琛身边,他清隽萧挺的面容上, 没有一丝丝温和,取而代之的,是凛冽、萧索。
赤电极通人性,顾远琛踢了马腹继续往前,赤电便知晓该以怎样的速度前行。
它甚至还感知了附近有危机。
但主人既然催促它继续往前, 它便没有一丝犹豫。
便是顾远琛让它跨越峡谷,它也会毫不犹豫。
顾远琛此行虽没有带上多少人,但无论是战马, 亦或是那些黑甲士,皆是一等一的精良。
一人一马往前, 身后跟着数十持剑的黑甲士,林中薄雾起, 寒气森冷。
马蹄踩着厚实枯叶,发出软绵的踩踏声。
忽然,极致的安静之中,顾远琛眸光斜睨向林中,眼底陡然升出肃杀之气,数根箭矢飞射而来时,顾远琛手中的青峰剑旋即抬起,在电光火石之际,抵御直射过来的箭矢。
与此同时,数名黑甲士同样持剑抵挡。
山贼从林中冲了出来,人数之多,如顾远琛此前预料的一般无二。
一时间,打斗一触即发。
顾远琛亲自诱敌,自会引出“大人物”。
当那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时,顾远琛朝着他讽刺一笑:“杜十一的左膀右臂,赵家大公子,不成想会在山贼窝见到你。”
顾远琛与此人皆是京都城数一数二的世家子弟,彼此自是认得。
赵良辰颔首,姿态傲慢,看着顾远琛的眼神,透着一丝愤恨,以及不甘心。
顾远琛从小纨绔,打遍京都城上下,但顾家始终会给他收拾烂摊子。
可即便如此,旁人提及顾远琛,依旧称他是青年才俊,是将门大才。
接连好几日,他带人围困了顾远琛,便是为了逼顾远琛出来。
赵良辰笑了笑:“事已至此,顾四,你可还有什么遗憾?想来,你已经猜出了真相。你们顾家功高震主,偏生又无自知之明,不肯交出兵权,皇上唯有防备。”
顾远琛冷笑。
交出兵权?
那谁去捍卫大殷边关?
当年戎城已经割让出去,戎城之辱是所有大殷将军们的奇耻大辱。
顾远琛眸光如炬:“这么说来,是皇上让你潜入在了危虎关?此处早就是朝廷的地盘?既是如此,为何还要祸及百姓?”
这危虎关附近的死人骨头,都能堆积成山了。
每年被迫害的良家女子,也比比皆是。
赵良辰觉得自己听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笑话:“顾四,水至清则无鱼。皇上的帝王之术,你大抵是看不懂的。”
顾远琛的舌尖顶了顶口腔内壁。
愣是被气笑了。
帝王之术啊……!
“去他妈的帝王之术!”顾远琛忽然爆喝,“民可载舟,亦可覆舟,他萧横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狗东西!”
萧横是帝王的名讳。
顾远琛这是当真气煞了。
接连破口大骂。
他已听阿宁说过,前世他便是死在了被狗皇帝召见回宫的路上。
顾家已经尽可能的避免崭露头角。
将门也都被逼到夹着尾巴做人。
饶是如此,将士们还在边关浴血奋战,保家卫国。
可问题来了……
保了谁的家?
又护了谁的国?
赵良辰就等着顾远琛暴怒,他握紧剑柄,试图与顾远琛一较高下。
顾远琛应战。
他手中的青峰剑是祖父亲自打造,他从前不懂祖父为何对他颇为放纵,如今才真正领悟,祖父是不想让他对上位者俯首称臣。
人,总该有点血性,与野性。
“给我杀!顾远琛的头颅值万金!”赵良辰下令。
顾远琛这边也做好了应战准备。
黑甲士的战斗力远在山贼之上,故此,对方源源不断加派人手,两方战斗力即将趋于平衡时,一声炸响响彻天际。
赵良辰大惊。
不多时,就有山贼骑马狂奔而来:“报!后方被人炸山,路都堵住了,援兵无法赶来!”
顾远琛的人手无法一下抵挡上万人,但可以将对方分成几波人马,再一波接着一波的铲平。
顾远琛举剑:“都给我听着,赵良辰通敌叛国,勾结山贼,欲对本将军不利,给本将军立刻围杀!”
顾远琛带着黑甲士开始反攻之际,不远处又传来火药爆炸声。
此次,顾远琛甚至不想着招安,而是斩草除根。
他并不觉得人的劣性可以改变。
这些无恶不作的贼人,即便是招安了,恐怕将来也会是大殷江山的蛀虫。
顾远琛手中的青峰剑抵在赵良辰脖颈上时,他眼底一片哀寂:“你乃赵家人,当真不该如此!也不能如此!”
他没有给赵良辰任何说话的机会,一剑封喉,割下了对方的头颅。
擒贼先擒王,赵良辰一死,山贼群龙无首,一时间乱了阵脚。
顾远琛直接下令:“统统给我杀了!一个不留!”
轰天的爆炸声中,危虎关崩塌近半,烟尘漫天。
待面前杀戮恢复平静,顾远琛垂眸看了一眼脚下的头颅,下令:“把赵良辰的头颅用冰封好,即刻送去京都城,呈到皇上面前,就说……朝中出了内鬼,我会继续替皇上揪出投敌叛国之人!”
讽刺的是,大殷最大的内鬼,不是旁人,真是康元帝自己!
***
剩下的山贼还在围剿之中。
顾远琛这位主帅,自是不必亲力亲为了。
他折返营地,迫不及待入了营帐,见乔宁盘腿坐在临时搭建的矮榻上,在看见乔宁露出的双足时,顾远琛眸色一滞。
昨晚二人久别重逢,又因时辰不早,他没来得及查看乔宁。
此刻却见,乔宁露出的脚丫子早已冻得红肿。
她肌肤细嫩,即便习武了半年,也不可能一下就改变她的体质,稍稍劳苦,就会对身子造成伤害。
“怎么回事?可还疼?还有哪里不适?让为夫看看。”
顾远琛很是在意。
乔宁原本就没觉得这有什么,大概是经历过太多内心的煎熬,所以,身上的皮肉之苦,她早就不当回事。
“夫君,我没事的。前方战事如何了?我听广寒哥哥说,危虎关的头领已经被你杀了?”
顾远琛握着乔宁的双足细细看了看。
又观之她腿上穿了厚实的棉裤,这才没直接脱完查看。
常年骑马的人,自是明白乔宁从京都赶来,哪个部位最容易受伤。
“这里疼不疼?”顾远琛握住了乔宁的腿。
乔宁一愣,推开他的手:“我没事。夫君,咱们说会正事,你不必管我。”
顾远琛:“……”
乔宁一双眸子晶亮,在顾远琛回来之前,她已经从广寒嘴里得知了不少消息。
“这么说来,麒麟卫的人,已经渗透到了危虎关?那么南蛮呢?当初父亲被南蛮人关押了数年,必定也是狗皇帝的手笔,你猜,南蛮会不会也有麒麟卫?”
顾远琛将乔宁的双足握住,放在了怀中捂了片刻,这才道:“待杀入南蛮,咱们就会知道的。阿宁……”
顾远琛对上乔宁一双求知若渴的眸子,他欲言又止。
他想谈情说爱,可阿宁的注意力却在旁处。
怎么?
是自己没有魅力了?
不至于吧?
顾远琛自诩才弱冠之年,身段颀长修韧,容貌俊美无俦,又对小妻子呵护有加,理应不会被……厌弃吧?
乔宁问:“夫君,你想说什么?”
顾远琛岔开话题:“饿了吧,此行在外,日子贫寒,比不得家中,我去给你烙饼。”
乔宁这下愣了,眸子一亮:“夫君会烙饼?”
见她露出好奇欢喜之色,顾远琛的积极性更高:“你夫君会的东西可多着呢。”
他像是得了莫大的鼓励,这便从矮榻上起身,捋了袖子就开始准备。
广寒立刻搬来面粉、清水、葱花、鹌鹑蛋之类的物资。
出行在外,身边的物资有限,鹌鹑蛋还是广寒临时去野外寻来的。
公子要给少夫人洗手作羹汤,别说是鹌鹑蛋了,就是老鹰蛋,他也会拼命找来。
乔宁一直待在矮榻上,她看着顾远琛动作娴熟的忙碌,甚至在烙饼时,还颇为熟练的翻面。
从乔宁的角度去看,顾远琛腰身极为修韧,他烙饼时,仿佛是腰身在用力,后臀也甚是好看呢……
顾远琛端着饼转过身时,就见小妻子正眼巴巴的盯着自己。
“阿宁,你看我作甚?”
乔宁实话实说:“我家夫君,可真好看,百看不厌,秀色可餐。”
顾远琛:“……”秀、秀色可餐?
呵,又来了。
她终于爆出了之前的本性。
他家阿宁还是那个热忱直接的女子。
顾远琛一袭玄黑色劲装,因着帐篷内点了火堆,他褪去了外袍,此刻耳垂微红,将饼呈到了小妻子的面前,紧绷着一张俊脸:“趁热吃吧。”
乔宁的确饿了,见圆饼色香皆全,她也很好奇味道,很快就食下一半。
“夫君不想与我一同吃么?”
这本是极为寻常的一句话,可顾远琛却轻易想入非非。
但碍于营帐不隔音,外面又都是黑甲士守着,顾远琛按捺住一切旖旎心思,闷闷道:“不了,你吃吧,为夫不饿。”
***
危虎关这些年没少为非作歹。
寨子里藏了不少金银珠宝,还有一些被强行掳来的良家女子,有些不堪其辱,早已自尽。活下来的女子,眼中俱是恐惧。顾远琛彻底拿下危虎关后,命人将女子们皆遣送回去,还赠送了银钱,让她们可以傍身。倘若家中不再接受她们,至少也可以自行找个地方活下去。
“公子,寨子里的东西都归置好了,物资刚好可以用来充当军饷。”茂生喜笑颜开。
这次被危虎山围阻,算是因祸得福。
白晓风附和:“是啊,也不知边关的顾家军如何了?有了这批物资,等公子抵达南境,就可以即刻开战。”
顾远琛望了一眼堆成山的金银珠宝,以及物资,他却是笑不出。
瞎子也能明白,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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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哪里掳来。
不过,顾远琛很快就调整好心态,众人启程继续奔赴南境的前一晚,就在寨子里歇息一宿。
让人惊喜的是,寨子里有一处温泉。
顾远琛特意带着乔宁来了温泉池子。
年轻郎中眼底的神色,已是十分明显。
乔宁与他面对面站着,伸出手触碰男人滚动的喉结,她的指尖缓缓往下,落在了男人好看的唇上,轻轻摩挲。
顾远琛已经开始替她解衣裳,嗓音喑哑,低低问道:“是不是又觉得为夫甚是好看?”
乔宁不置可否:“嗯,好看极了。”
顾远琛仿佛听了情话,手下动作加快了几分,又哑声问道:“那你是不是更喜欢我了?”
乔宁当然不否认:“是更喜欢你了。”
顾远琛很满意,一腔热忱总算是得了回应。
温泉池内撒了花瓣,这是顾远琛不知从几时养成的矫情习惯。
两人一同下了水,顾远琛的克制与隐忍瞬间消失殆尽,乔宁也同样全身心附和,两人恨不能融入彼此的灵魂深处。
可关键之时,顾远琛忽然摁住了乔宁,他的下巴抵在乔宁肩头,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乔宁诧异。
顾远琛静默片刻,这才深吸了口气:“我没带避孕药丸出来。眼下时局不稳,不宜有孩子。”
乔宁愣了一下,她会心一笑,圈住顾远琛的脖颈,抱得更紧:“你为何这样好?”他前世宁可守着她的牌位孤寡度日,如今也是事事皆为了她考虑。
顾远琛的大掌搁在了乔宁发心,挠了挠她的脑袋:“不知道啊,小爷大概是栽在你手里了。”
两世都栽了。
***
从危虎山出发,不到一日行程,便抵达了戎城边境。
戎城原是大殷的地盘,后来被割让了出去。
一行人乔装路经,亲眼目睹百姓流离失所,衣不遮体。还有不少腐烂的尸体,无人敛尸。
沿途中,顾远琛吩咐人埋了那些尸体。
乔宁见了这副光景,倒也不觉之害怕。
前世身为魂魄时,她已跟在顾远琛身边,见了太多太多……
抵达南境时,遍地饿殍的惨状并没有好多少。
就连顾远琛自己也震惊于眼前所见。
距离他离开顾家军军营也才一年多,此刻却见,将士们面色哀愁,瘦弱枯竹。
顾远琛策马去了一趟火房,见了将士们的晚饭后,当场暴怒。竟是一锅锅清汤寡水。
“朝廷监军何在?!”
“左将军又何在?”
“统统给我过来!”
顾远琛自是要兴师问罪。
这些顾家军都是大殷的英雄,却是沦落到了食不果腹的境地,这种状况若是开战,就是直接向南蛮送人头。
朝廷监军是个肥头大耳的男子,人高马大,身处边境,竟也养得红光满面。
这监军是康元帝指派而来,既是庙堂中人,多少有些傲慢。
他见到顾远琛时,眼神却在乔宁身上打量,在边境苦寒之地,乔宁这般如花似玉的美人实在少见。
“顾少将军,你见本官是有何事?”监军脸上笑意猥琐,笑出一嘴黄牙。
顾远琛握住了剑柄。
寒风拂来,从监军的营帐飘出酒肉香气。
顾远琛质问:“三军军饷用在了何处?将士们的冬衣呢?另外,粮草又在何处?”
顾远琛一连三问。
这监军忽然蹙眉,抬手挠了挠耳朵:“什么?顾少将军方才说什么?风太大,本官一个字都听不见,哈哈哈哈!边境严寒,这位美人今晚来本官营帐如何啊?哈哈哈哈……”
顾远琛杀戮起。
然而,下一刻,一道并不太快速的剑光闪过,监军被当场割喉,他顿了一下,这才双手捂住了脖颈,似乎诧异于面前美人会突然如此行事。
这监军倒下之际,嘴里支支吾吾试图说些什么,一双眸子俱是不甘。
乔宁环视四周,迎面吹着刺骨的冷风,她看了看一个散了精气神的将士们,又垂眸鄙夷着死不瞑目的监军,清越的嗓音当空响起。
“我乃顾家少夫人,是你们少将军的妻子。方才,此人对我无礼在先,我杀他,是出于我个人因素,与我夫君毫无干系。自此刻起,顾少将军再度重返军营,众位不必再听从朝廷任何一位监军之言。顾家军,只顺从顾家人!”
“你们的少将军带来了大批物资、粮草,从此刻起,我们夫妇二人发誓,绝不会让任何一位将士挨饿受冻!”
女子铿锵有力的嗓音,在昏暗的旷野散开。
天际铅云缓缓散去,有星辰露出层云,月华倾泻而下,仿佛阴霾一下就消失了。
不知谁人带头喊道:“少夫人威猛!”
随即,便有无数将士高喝:“少夫人威猛!少夫人威猛!”
朝廷监军,代表着帝王的旨意,前来监督三军。
杀了监军,就等同于抗旨不遵。乔宁这是在挑衅皇权。
一片震耳欲聋的呼声中,乔宁望向身侧的顾远琛,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她知道他有多难,也知道他曾经多么憋屈,但从今往后,他不是一个人了。
顾远琛薄唇噙笑,清隽的眉目间,俱是与有荣焉。
“我家阿宁,甚是威猛。”
第八十七章
朝廷的监军一死, 原先从京都过来几位官员开始战战兢兢。
他们这群人不懂军务,却仗着康元帝的旨意,在南蛮边境作威作福。
“尔等好大的胆子!你们可知这是欺君罔上!嗯——”
有一人被乔宁一剑封喉。
乔宁秀眉轻蹙, 实在觉得聒噪的很。
她可不是什么愚忠的老臣,前世今生加起来两辈子, 她已经看透了这朝堂。
一旁的广寒笑而不语,眼底有泪光闪烁。
从前,夫人最擅长的一招, 便是直接挥剑,将忤逆之人一剑封喉。
大小姐也会这一招。
到了三小姐这里, 还是如出一辙。
一剑封喉, 又狠又飒。
这是乔宁所杀的第二位朝廷派来的官员,她看向面前另外十几位京都大臣, 剑指前方。
“还有谁有异议?你们不妨一一上前。我既然杀了监军,就没打算顺应朝廷旨意。”乔宁一言至此, 看向身侧顾远琛,“夫君,我不想隐忍了。”
她的父母、婆母公爹、长姐、边关将士们……哪一个人的性命,都比康元帝的旨意重要。
顾远琛对她温和一笑:“阿宁不想忍,那便不忍了。”
言罢, 顾远琛对几名黑甲士使了眼色,面容冷沉如冰,下令道:“都杀了, 头颅全部冰封好,皆送去京都, 呈现给皇上,就说……内鬼都抓获了, 便是这些人通敌卖国。”
夫妇二人对视一笑,仿佛瞬间读懂了彼此的心思。
顾远琛一声令下,原本就对朝廷监军颇有意见的将士们更是亢奋起来。
这冰天雪地的气候,也似乎一下就没那么刺骨了。
人最怕的,无非是没了希望。
一旦有了希望,便是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官员,顿时面若死灰,刚要转身逃走,就被黑甲士围困,一人一剑,皆直接封喉。
也不知是不是得了少夫人的启发,众人很快就学会了这杀人的手段,下手一个比一个利索。
看着数颗头颅落地,热乎的鲜血很快没入积雪中,顾远琛以为乔宁会害怕,却见她露出了异样兴奋的神色。
顾远琛:“……”
敢情是他多虑了。
小妻子前世陪着他征战了十载,哪里会害怕杀戮。
朝廷监军们的头颅,被放入一只大箱子,由几名黑甲士运送回京都。
当晚,天际飘起鹅毛大雪,顾远琛见了几名南境的将军,听闻了一些事,虽是愤慨,但好歹可以勉强隐忍下去。
乔宁一直陪在顾远琛身侧。
因着亲眼看见乔宁砍杀了监军,这些将士们并不排斥她,反而甚是敬重,一口一声“少夫人”唤她。
乔宁已经学会了看地形图,她指向沙盘,语出惊人:“不如直接偷走对方的粮草,眼下天寒地冻,接下来数日估计都有大雪,抢走对方粮草,可以让战事对我军有利。”
直接开战,难免劳民伤财。
夺走对方的粮草,可以尽可能的创伤对方,之后,再全力开战,定能事半功倍。
乔宁话音一落,几位中年大将军愣了一下,旋即抱拳作揖:“少夫人高见呐!不愧是少夫人!”
另有一将军也抱拳作揖,附和道:“不瞒少将军,大军遭受了一年多的苦寒日子,如今已元气大伤,在少将军抵达南境之前,早有将士饿死的例子。少夫人的提议,最是适合眼下局势。”
顾远琛薄唇含笑:“好,就按你们少夫人所言,先一步掠走对方粮草。”
既已打定了主意,顾远琛当即就开始布局。暴雪之际,最适合付诸行动。
“黑甲士听令,今晚子夜时,你们先一步潜入敌军阵营,火烧敌营,声东击西。前锋将军则带着数百精锐,接近敌军的粮草库,能搬走则尽数搬走,剩下的全部烧毁。”
顾远琛的命令通俗易懂,众人抱拳领命。
营地帐篷都是牛皮缝制,十分适合这样的严冬。外面飞雪飘舞,营帐内温热如春,还有一锅监军此前留下的一锅炖肉。待几位将军退出营帐,顾远琛拉着乔宁去用饭,抬手揉了揉她的发心:“阿宁这脑袋是怎么长的?甚合我的心意。”
乔宁:“……”
脑袋能有什么独特之处?
每个人的脑袋,难道不是长得一样么?
入夜之后,乔宁睡了一个安稳觉。
顾远琛一直是醒着的。
他没有当着乔宁的面表露出一丝落寞、难受。但其实,今日见到顾家军后,他心痛如绞。这些将士都信奉顾家人,不然又岂会心甘情愿被朝廷监军奴役?!他身为顾家少主,决不能再让将士们失望。
当夜,军营腹地一片风平浪静,只是到了后半夜时,数辆牛车拉了不少物资过来。
而南蛮军营却是一片狼藉。
夜律左气炸了。
没有了军饷物资,等同于在边境等死。
大雪很快封路,原本一切都有利于南蛮军队,可一夜之间,南蛮军失去了最大的优势。
雪还在继续。
顾远琛观天象,判断出还有好几天的大雪。
他并不急着下令攻敌,而是让将士们修生养息,好吃好喝滋补身子。在物资充足的情况之下,即便是在边关之地,也能活得滋润。
烤到焦黄的全羊,散发出诱人香气。刚出锅的窝窝头,令人很想饱腹一场。大锅炖肉,再洒上葱花,足可让将士们垂涎。
隔着一道边境防线,顾家军这边宛若过年,将士们脸上重新染上喜气。而对面的南蛮军就截然不同了,无法撤兵,又等不来援军与粮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顾家军吃饱穿暖。
营帐内,乔宁修养了三日,身子骨已经完全恢复,她见顾远琛每日都会挪动沙盘,大抵能猜出他的计划。
“夫君是打算,此次直接将戎城夺回来?”
顾远琛回头看她,对她招了招手,小妻子男装打扮,不施粉黛,可也是独一份的娇俏,他将乔宁揽入怀,教她看沙盘。
“阿宁聪慧,一点就通。我的确打算将戎城收回来,大殷国土,一寸都不能少。”
乔宁喜欢待在他怀里,她自己可以持剑杀敌,但也迷恋顾远琛修韧的体魄。
他身上的冷松香,让人为之心安。
乔宁转过脸,看向她的将军,美人眼中映着营帐内的火光,熠熠生辉。
“夫君,我懂你。”
旁人只看见顾远琛的离经叛道、纨绔不化、桀骜不驯。
可她懂他的山河万里,明白他内心深处的“我执”。
顾远琛稍稍一愣。
他已经听乔宁说了太多情话,外界也有旁的女子对他表露过爱慕,但“我懂你”三个字,足以辗轧世间一切甜言蜜语。
茂生撩开帘子,见状,又后退了一步,很自觉地落下了帘子,这才高喝道:“咳咳……公子,属下有事禀报。”
他差点忘了,公子与少夫人独处,必定如胶似漆啊。这今后,他可定要牢记这一点,万不可再冒冒失失。单身汉子不能看见太多的你侬我侬……
“进来。”
顾远琛的声线平稳。
茂生这才撩开帘子,面无表情踏入营帐。
不知是不是茂生的错觉,总觉得营帐内有股淡淡幽香。
茂生不敢直视公子与少夫人,只垂首盯着自己早已被雪水浸湿的皂靴:“公子,外面几位将军想询问,几时开始进攻?”
顾远琛言简意赅:“不急,等到南蛮最弱时,顾家军再发起攻击。”
他很惜命,也珍惜将士们的性命。
他们也都是旁人的儿子、夫君、丈夫。
当晚,南蛮军开始朝着顾家军这边破口大骂。
大概是饿惨了,也冻惨了,饥寒交迫之下,人就没了体面。
但顾家军仍旧架起大锅,该吃吃,该喝喝,享受着从南蛮抢来的物资,滋味妙不可言。
对面的南蛮军队歇斯底里的叫嚣,也得不到任何回应,最后只能吃了一顿西北风。
***
数日后,京都城。
数颗头颅摆放在城门口,守城将士并未看见送头颅的黑甲士,只看见木箱子的纸条。
见纸条上写着“卖国贼的首级”等字样,这便马不停蹄将木箱子送去皇宫。
因寒冬腊月,木箱中放了冰块,数颗头颅被保存的极好,轻易就能识别容貌、身份。
康元帝得知是南境送来的木箱,亲自查验,待认出赵良辰,以及几位监军后,康元帝一阵头昏目眩。
他又亲自查看了顾远琛所写书信。
上面字字句句言明,这些人乃通敌卖国之人,还扬言,他已经替皇上先斩后奏。
康元帝身子微晃,亦不知是天太冷,还是被气伤了,他双手发颤,只能由宫人搀扶着回内殿。
“抬、抬出宫去!”
康元帝一眼不能多看那些头颅。
这些人皆是他的心腹。
顾远琛却说他们是通敌叛国之徒。
岂不是暗指他这个帝王才是大殷最大的贼子?
“好一个先斩后奏!他顾远琛好大的胆子,凭什么替朕先斩后奏?!”康元帝回到御书房,发了一通大火,砸烂了镇纸,撕毁数份奏折。
陆云卿如今已是帝王近臣,他不想让顾远琛好过,但他知道,乔宁也去了边关。
阿宁那样孱弱的身子,如何能承受得住边关苦寒?
她就那么想与顾远琛同生死?
陆云卿还没放下。
他心中存了太多的困惑。
他很想当面问问乔宁,到底是几时开始彻底移情别恋,在阿宁眼中,顾远琛又到底哪里比他好?
陆云卿垂眸,抱拳道:“皇上稍安勿躁,顾少将军既然砍杀了这些人,便是查到了确凿的证据,既是通敌叛国,便不必留着,都死了也好。”
陆云卿言简意赅。
却是给了康元帝一个极大的提示。
都死了……
死人是不会泄露秘密的。
是啊,死了也好。
如此,无人会扯到他头上来了。
康元帝的一腔怒火,很快消散大半。
他想到了杜十一,当即下令:“让杜十一来见朕!”
他不能明着让顾远琛消失。
但总能暗中杀了他。
战场上刀剑无眼,天知道,哪根箭矢会刚好刺穿了顾远琛的心脏。
***
夜色苍茫,月华如霜,呼出的空气仿佛随时会冻结成冰碎子。
一匹矫健骏马在疾驰的瞬间,被一根看不见的钢丝,瞬间切割成两段,甚至来不及嘶鸣,已经倒下。
而骏马身上的人,也同样一分为二,但还没死透。
杜十一躺在冰寒刺骨的地面,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躯体身在异处。
穆枫眠款步走来,剑指杜十一,给了他一个了断。
同样是一剑封喉。
这一招,他是向卫蛮所学。
“你不接受贵妃娘娘的好意,那就只能死了。”
但凡不投诚的人,皆是敌人。
穆枫眠处理了杜十一,以及他身后的随从,这便转过身来,看向眼神坚毅的贾清。
大半年的训练,此刻的贾清,已不是当初的庸人。
“你即刻前去边关,保护顾四,与顾少夫人。等到顾家夫妇回京都时,便是你向狗皇帝报仇的时机。”
贾清抱拳:“是!”
仇恨迷惑了他的眼。
他好像都快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的。
他只知,他要杀了狗皇帝,再夺回婳儿的尸身。
至于他自己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他要把自己变成一把利刃!
***
又过了几日,贾清顺利抵达南境,将帝王要刺杀顾远琛的消息,告知了他。
乔宁打量了几眼贾清,有些纳闷,问道:“你现在到底是谁的人?”
贾清变强了,人也厉害了,但心机不足,没什么心眼子,将一切如实告知了乔宁。
乔宁愣了又愣。
“所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乔婳报仇?”
贾清不否认:“正是。”
乔宁:“……”
她始终没有告诉贾清,前世是乔婳命人将他堵在巷子里,又乱棍打死了他。
乔宁笑了,没有多言。
这人可真是个痴儿啊。
不过,想来无论自己说什么,贾清都不会醒悟,这世上很多人都是如此,活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里。
旁人是唤不醒的。
贾清要杀的人是康元帝,只要他不危及她在意的人,乔宁根本不会多管闲事。
天际放晴,大雪过后,更是天寒地冻。
南蛮人冻死了近半,剩下的人已没什么战斗力,顾远琛带着乔宁上战场,众将士们学会了乔宁的惯用手法,也都会一剑封喉了。
这一场战下来,南蛮人多数都是被割了头颅。
边关大捷,接下来就是拿下戎城。
顾远琛所到之处,如破竹之势,所向披靡。
顾家军更是开始风靡一剑封喉的剑法,吓得南蛮人纷纷护起了自己的脖颈,生怕哪天也被割了项上人头。
拿下戎城的当日,顾远琛命人开了酒坛子,将原先镇守城池的将士尸骸挖出来,重新厚葬了。
近万人的尸骸,堆成皑皑白骨山。
风起,白幡飘浮,顾远琛亲自带兵前来祭奠。
他没法将所有人都活着带回去,但至少,让这些人都葬在自己的国土上。
这一日,戎城各处,重新插上了顾家军的鹰头军旗。
***
京都城。
南蛮大败,以及戎城被顾远琛收复的消息传了回去。
一夜之间,全京都城皆知。
更是有人大肆宣扬顾远琛夫妇在战场的事迹,如何收复了戎城,如何将南蛮铁骑驱赶,又是如何一步步驱/入南蛮境地。
周锦川与卫娇这阵子可没闲着。
卫娇的脑子都放在了话本上,在京都城暗中开了几家书局,雇佣了数名话本先生,将顾家军的事迹杜撰成了话本。
一时间,顾家军的声望前所未有的高涨。
康元帝即便还想重演当年白帝谷的一幕,也似乎不能如法炮制。
康元帝一度消瘦,这才过了年关,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他一直都比同龄的男子自律康健,如此这般快速的衰老,实属第一次发生。
然而,除却边关战事之外,另有一桩事惹他分了心神。
废太子萧九洲疯了。
他扬言要见卫蛮。
康元帝去见他时,萧九洲对着他破口大骂:“你……你这个狗贼,弑兄杀父,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你会遭报应的!我诅咒你!”
康元帝怔住。
眼前被关押地牢之人,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他的儿子骂他是狗贼!
康元帝扒出身侧侍卫的剑,亲手了结了废太子。
“晦气!来人!把这逆子给朕抬去密室!制成蜡人!”
做成蜡人就会乖了,也不会忤逆他了。
蜡人们只能安分守己待在密室,永远臣服于他一人。
萧九洲死不瞑目,但诡谲的是,他唇角噙笑,眼神痴痴,临死的前一刻,还在回想着当年长安街主道上,那束着高马尾的红衣女子。
***
废太子一死,剩下的两位皇子积极凑近康元帝,但皆没有得到好脸色。
卫蛮淡定的看着这一切。
穆枫眠守在她身边,亲自给她裹上披风,在她身后低语:“娘娘,春寒料峭,万不能染了风寒。”
卫蛮转头,对着穆枫眠笑了笑,抬手捏起男人下巴:“我知道了,孩子她爹。”
穆枫眠愣住,旋即一阵狂喜:“当、当真?!”
卫蛮点头:“嗯,但愿会是一位公主,等到时机成熟,她就是皇太女。”
穆枫眠对男孩亦或是女孩,都不太在意。
只要这个孩子是他与卫蛮所生,即便生出来一只猴子,他也会极为疼爱。
第八十八章
卫贵妃有孕的消息, 传到了康元帝的耳朵里。
帝王一阵狂喜。
就连这几日的阴霾也消失殆尽。
御医禀报过后,康元帝即刻前去凤泽宫。
“皇上驾到——”
凤泽宫外的立侍太监朗声高唱。
此刻,还缠着卫蛮温存的穆枫眠, 眸光乍寒。
他是一头狠辣的豺狼,自是对自己的东西, 有着强烈的占有欲。
卫蛮比他年长几岁,他在卫蛮面前,倒是温顺的。
不过, 穆枫眠已容不下康元帝。
一想到康元帝总想挨近卫蛮,他恨不能杀了狗皇帝。
“蛮蛮……”
穆枫眠露出狼犬的本质。
卫蛮笑容温和, 抬手抚摸他俊美的侧颜, 仿佛在通过穆枫眠看另外一个人。
但,饶是卫蛮还想念曾经那个风光霁月的少年郎, 也不会过分沉浸在伤怀之中。她的眼中是星辰大海,藏了太多的夙愿与抱负。儿女情长始终不会成为羁绊她的枷锁。
“三郎听话, 且去内殿躲一躲,等到皇上离开,你再出来。”
穆枫眠自是知道,眼下还不能彻底暴露两人的关系,只好顺从。
卫蛮就在外殿, 她单手持盏,将穆枫眠方才用过的茶盏递给了心腹。
心腹这便处理掉了那只多余的茶盏。
康元帝疑心重,好在, 卫蛮也足够心细。
康元帝款步而来,衣袂带风, 看得出来,他眉目含笑, 甚是喜悦。
卫蛮刚要起身,就被康元帝摁住了双臂。
“爱妃不必多礼,你怀了龙嗣,朕甚是欣喜,爱妃想要什么,朕一定满足你!”
康元帝激动到语无伦次。
后宫已经太久没有孩子出生。
此前的几位小皇子的生母,都是没什么地位的女子所生,孩子资质一般,不受康元帝待见。
男子总是会偏宠他喜欢的女子所生的孩子。
卫蛮脸色极好,容光焕发,岁月仅褪去了她脸上的稚气,更添风华。她这样的女子,就好比是一坛佳酿,随着时光流逝,也愈发醇香迷人。
“臣妾想要什么,自己也能得来。臣妾就是很好奇,之前婳妃对皇上的龙体造成过伤害,臣妾竟还能怀上龙嗣,足可见太医院给皇上调理身子有功了。”
卫蛮总是无所求的样子。
这让康元帝想要疼宠她,也无从下手。
闻言,康元帝对这个孩子的来历更是坚信不疑,毕竟,卫蛮自己都提出了疑惑。
“哈哈哈!那必定是因为朕雄伟不凡呐!”
康元帝自乔婳死后,的确在调理身子,他的几个成年的儿子都不太安分,他也绝无可能在这个年纪就退位让贤。
如今这个年纪要一个皇嗣,最适合不过。
康元帝当场下旨:“来人,大赏太医院!”
卫蛮又噗嗤笑出声来,眉心的牡丹花钿衬得星月俱暗。
她是独一份的光华灼灼。
康元帝贴心的给卫蛮续了茶,又兀自给他自己倒了一杯:“爱妃,朕还年轻,你与朕还会有其他孩子。”
卫蛮眼底异色一闪而逝,她生了一双含情眼,专注的看人时,会给人一种被她迷恋着的错觉:“是啊,若是生了皇子,可以让他的舅舅教授他武艺。”
美人此言一出,康元帝脸上的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他大喜过望,竟是险些忽略了安定公府卫家。
如此强大的外戚,当真对皇权没有危害么?
康元帝的神色,被卫蛮尽数纳入眼底。
卫蛮内心翻了个白眼,对康元帝的鄙夷更甚。她不过就是随口试探一句,这狗皇帝就开始疑心重重了。
果然,康元帝敷衍了几句便离开了凤泽宫,再没有来时的欢喜。
穆枫眠从内殿出来,握住了卫蛮的手:“蛮蛮,皇上会不会伤害你与孩子?”
他神色焦灼。
卫蛮之所以挑中了他,因为卫蛮看懂了这人,他是当真不在意皇权与富贵,会全心全意辅佐她。
卫蛮想要的,不是一位势均力敌的夫君。她真正需要的,是忠心耿耿的豺狼,足够狠辣,也务必足够忠诚。
卫蛮莞尔:“不必担心,我的孩儿,我自会护住。三郎,你方才可看清楚了,那就是康元帝的嘴脸。他将他自己看得太重,他其实根本不在意世间任何人。”
卫蛮的话风轻云淡。
她一直站在高纬度看待康元帝。
在她眼中,康元帝就是一个病态的疯子。可恨的是,这疯子掌控了皇权。
穆枫眠将卫蛮的手放在掌心,轻揉了几下:“蛮蛮,这些年,你在宫里着实委屈了。”
卫蛮淡笑:“我这点委屈算不得什么,如此也好,我可以将腹中孩儿扶上高位,亲手培养一位女君。我若不是贵妃,我的孩子也没法名正言顺坐上那个位置。有失必有得。”
她已经将今后数十年的日子,都规划的清清楚楚了,甚至包括大殷的未来。
几时开始扩充国土,又几时扩展到海外。
她的计划太过宏大,还需要多年的精力与心血。
但卫蛮心中充满希翼。
穆枫眠眼中的卫蛮,是闪闪发光的,他有些自卑,问道:“蛮蛮,那……那我呢?你把我放在了什么位置上?”
他很担心,会被弃之。
他苟活到今日,就是靠着仇恨才勉强度日。若是再度没了光,他又该何去何从?
卫蛮看着眼前高大颀长的郎君,眸光潋滟温柔:“你当然一直留在我身边,再亲自扶持孩儿长大。”
闻言,穆枫眠总算放了心。
他很想要一个名分。
但他也深知,贪心不足,恐会到头来一场空。
所以,他不敢提出更多的要求。
***
二月二龙抬头,芳景如屏,春满东郊。
顾远琛的捷报,一次次送入京都,顾家重新走到百姓们的视野中,成为了大殷的英雄。
顾行舟这几日出门的次数愈发频繁。
他遭受过太多非人的折辱,但他不会从此颓唐,能从地狱爬出来,那些过往便就是他的勋章。
这几日,他时常带着苏容行走在京都城的大街小巷,就像他们年轻时一样。
康元帝的探子禀报过后,这一日,康元帝微服出宫,他悄然跟在顾行舟身后,对故人愈发好奇,他也觉得顾行舟身侧的侍卫格外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夫君,狗皇帝果然出宫了,他就在后面。”苏容鄙夷一笑。
以康元帝疑神疑鬼的性子,必定怀疑全朝堂的忠心。
如今,顾行舟的身子骨恢复大半,又时常出来走动,康元帝当然坐不住了。
顾行舟目视前方,薄唇抿成一抹弧度,垂在广袖下的大掌握了握,他告诫自己还不是时候,等到最佳时机,他一定亲手杀了这狗东西。
夫妇二人故意漫无目的的行走在长安街。
康元帝一头雾水。
待回宫后,他的疑心病又复发了,让太医院开了养神的方子。
服用过汤药后,很快就无知无觉的睡了过去。
***
这厢,太医院的院判照常给卫蛮请脉。
“娘娘凤体康健,胎相甚稳。”一言至此,院判压低了声音,回禀说,“娘娘,皇上又开始服药了。”
卫蛮红唇微扬:“长此以往下去,皇上还有多少时日?”
院判曾经得过卫蛮的恩惠,早就是卫蛮的人。
“短则半年,长达一年,届时,仵作也验不出中毒迹象。”
卫蛮笑了笑,美人媚眼如波,风华绝代。
时间刚刚好。
届时,她的孩儿也该出生了。
卫蛮的手搁置在了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笑意愈发慈睦。
好孩子,你可一定得是一个女娃儿。
能不能改变女子在这世道的局面,就全看你了。
***
几日后,凤泽宫上方忽有春雷炸响。
于次日,两位钦天监在早朝上纷纷上书,说是凤泽宫会迎来祥瑞。
祥瑞还能是谁?自然是贵妃腹中的孩子。
眼下,储君之位悬空,朝中已无出众的皇子,满朝文武心中自是有数了,对卫贵妃腹中的皇嗣寄予厚望。贵妃娘娘出身矜贵,卫家又是百年将门,一旦这一胎是皇子,被定为储君的可能性极大。
于是,原本门庭冷落的安定公府,又成了京都权贵们追捧的对象。
就连卫娇也在周家挺直了腰杆,她与周锦川夫妇二人,自成婚之后,周家再也不敢轻易对付,上杆子拉拢都来不及。
对此,卫娇倒是脑子清醒的很:“哼,都是一些趋炎附势的主儿,万不能相信发达时的好脸色。”
周锦川连连附和:“夫人说得是,不能相信他们!落魄时的示好,才是真心实意。”
全京都权贵都在巴结安定公府时,康元帝又坐不住了,整日惴惴不安。
倘若卫蛮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也就罢了,但她背后是执掌数十万兵马的安定公府卫家。
若要除掉那个孩子,他又不舍。
那可是他与贵妃的孩子啊!
能让贵妃给他生儿育女,是他的荣耀。
是以,康元帝一度焦灼,日渐消瘦。他也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杜十一的消息,甚至怀疑杜十一已经被害了。
康元帝有种被巨大阴谋包裹的错觉。
但他没有任何证据。
于是,康元帝更加坐立难安,服药的次数也高了起来。
一切都按着卫蛮的布局进行着。
***
三月飞絮,草木葳蕤,河堤苍翠。
顾远琛终于杀入了南蛮王宫。
有他坐镇顾家军,将士们士气高涨,再加上乔宁数次立功,每每看见少将军夫妇二人骑马同行,将士们一个个比吃了糖还甜蜜。
有人甚至开始盼着少夫人尽快怀上小公子。
顾远琛亲手砍杀了南蛮王。
他取下此人项上人头时,乔宁就站在他身侧,亲眼目睹着他的荣光。
顾远琛看向乔宁,大有求关注的意味:“阿宁,我做到了,比前世早了整整十二年。”
按着乔宁所言,顾远琛前世也亲手灭了南蛮,却是在十二年之后。
乔宁眸中含笑,与有荣焉:“我夫君,天下第一好。”
顾远琛笑起来,眉目间还残存着几丝少年意气。
旁边的黑甲士与顾家军们憋着笑意,亦不知是被胜利所取悦,还是被将军与夫人的相处模式给甜到了。
将军的确战功赫赫,武艺超群,但也同样是个二十岁的年轻郎君,自然眼巴巴的渴望得到妻子的认可。
“将军,夜律左被抓来了!”
前锋将军亲自押着夜律左上前。
此人是南蛮太子,杀了无数大殷边关百姓,此次攻入南蛮王宫,发现单单是被他囚禁的大殷女子,就多达二三百人之多。死在他刀下的顾家军更是人数骇人。
夜律左一眼就看见了滚落在地的父王头颅。
他舔了舔唇角,眼底一片猩红,死到临头了,却还像一头猎豹。
他不是弱者。
同样也绝非善类。
即便明知接下来是死路一条,也要故意激怒顾远琛,他笑起来戏谑至极,目光甚至在乔宁脸上贪婪的掠过。
“可惜了,此生没法得到卫蛮那样的女人。你就是卫蛮的亲妹妹……倘若老子赢了这一战,一定将你抢了去!”
乔宁眸色清冷,给了夜律左一击:“但你输了。既是输了,便用不着在这里说大话。因为你所言,都是废话。”
“噗嗤——哈哈哈哈!少夫人所言甚是!”
“哈哈哈哈!”
一时间,众人哄堂大笑。
只觉之,南蛮太子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都死到临头了,还想逞口舌之争。
夜律左:“……!”
他气煞了。
他可以死,但不能被羞辱。
“顾远琛!你父亲被我亲手折磨了数年!我便是死了,也曾让你们顾家人痛不欲生!”
夜律左还想守住他最后的尊严。
此刻被掳又何妨,他还不是曾让顾远琛的父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顾远琛面色如常,仿佛并没有被激怒,甚至不正眼看夜律左:“来人,将此人押去三军阵前,凌迟处死,让所有顾家军慢慢欣赏。”
夜律左不是最爱折磨人么?
顾远琛便让他以这种方式去死。
夜律左神色明显滞了滞,被人拖下去时,脸上还挂着一丝不可思议。
随后便是惨叫声传来。
乔宁陪同顾远琛前去了关押顾家军的地牢。
顾远琛亲手斩断锁链,救下了所有被掳的顾家军。
“少将军!”
“可算是见着少将军了!”
顾远琛颔首,眼眶微红,这些人不正如他父亲当初一样么?
他抱拳,深深作了一揖:“诸君……你们自由了,可以回家了。”
乔宁已经告诉过顾远琛,前世时,他父亲被当做了兽人押运去京都,死在了宫宴上,母亲则当场殉情,祖父为了护着他,也选择了自刎。
他不记得任何有关前世的事,但每每回想起乔宁所言,他仿佛可以感受到那股绝望。
顾远琛亲手放火烧了那座牢笼,放出了所有被关押的大殷俘虏。
南蛮将从历史的舞台上彻底消失。
***
大军暂在原地休养生息。
顾远琛也不急着回京都。
到了清和四月,京都城派来钦差,给顾远琛送了圣旨,催促他尽快班师回朝。
钦差被“留”了下来,圣旨也不翼而飞了。
顾远琛借助南蛮原先留下的物资,重新壮大了队伍,让顾家军进一步强盛起来,算是休战养息。
直至第三位钦差请来送圣旨时,顾远琛依旧爱搭不理。
康元帝可以用顾家人的性命拿捏顾远琛,但顾远琛照样可以用数十万兵马威胁康元帝。
眼下,就看康元帝与顾远琛,谁先沉不住气。
荆州那边送来消息时,顾远琛已在积极准备要一个孩子。他总感觉,已经到时机了。他的孩子也该来了,见证他这个父亲的光辉事迹。
如今南蛮已拿下,顾远琛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护乔宁一辈子。
故此,他再也不会委屈了自己,放纵了好几日,拉着乔宁胡天海地。
荆州的书信,是迟青云的亲笔书函。
她已经生产了,是一个康健的男孩儿。
还询问顾远琛,几时与荆州兵马联手,一同杀入京都。
但眼下还缺一个正当的理由。
用什么理由出兵,是一个关键点。
乔宁得知消息,自是大喜:“我当姑姑了!太好了!”
顾远琛:“……”哼,他一点都不嫉妒。
至少,他也当姑父了。
他暗暗搓搓期盼着他与阿宁第一胎不是女孩儿。
他竟鬼使神差的幻想着,万一女儿被远在荆州的表哥看中了,那可如何是好?
他的女儿,绝不远嫁!
这一日,顾远琛让人烤了一只全羊,他发觉,小妻子的身段愈发丰腴,较之半年之前,已截然不同。
从前是少女明媚,如今更添风韵,妩媚天成。
他自是乐见其成。
床笫之间更是满足。
“呕——”
顾远琛殷勤的递上烤羊肉,见乔宁忽然干呕,他比任何人反应都快:“来人!立刻传军医!”
乔宁还没反应过来,顾远琛狂喜:“阿宁,我看过书籍了,女子有孕之初,的确容易干呕犯困,你这两天是不是嗜睡?大抵是怀上了,也不枉我这阵子辛苦拼搏。”
乔宁:“……”
他拼搏什么了?
他好似压根不费劲呀。
辛辛苦苦接受床笫之事的人,明明是她。
顾远琛每日情浓之后,还有精力习武看书,她却是很没出息的一直酣睡。
自打两人决定要孩子之后,很多时候都是没羞没臊,还时常过火……
真的怀上了么?
乔宁有种不太真实的错觉。
她两世为人,终于要当上母亲了?
很快,军医给乔宁诊脉,在顾远琛的欣喜期盼的眼神中,军医抱拳道贺:“恭喜将军,少夫人有喜了,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顾远琛咧嘴笑了笑,流露出几分少年风流:“来人,今日犒赏三军,就说,他们的少夫人有孩子了。”
单单犒赏三军是远不够的,顾远琛当即亲自写信,分别寄去了镇国公府、安定公府、周家,以及荆州,告诉这些人,他的妻子有孕了。
顾远琛出征这样久,第一次露出久违的风流气。
他笑起来,眸子灿若星辰,露出整齐干净的白牙,细一看,竟还有一对浅浅的小梨涡。
“阿宁,为夫是不是很厉害?”
“咱们的孩子,必定最优质。”
“我猜测,这一胎必然是儿子。”
乔宁:“……”
夫君好幼稚。
不过,她倒是喜欢顾远琛的这副模样。
前世守在他身边那十年,她从未见他笑过。
如今,他还能保存几丝少年气,真好啊。
***
京都,康元帝迟迟没有等到钦差归来。
终于在一月后,顾远琛的亲笔书函送来了皇宫。
书信中,顾远琛言简意赅禀明了南境眼下的状况,又以“爱妻有孕,恐伤了胎气”为由,暂留在南境养胎,归期不定。
康元帝看完书信,龙颜大怒。
“养胎!顾四竟说陪着他夫人养胎?!”这算是什么借口?!
养胎需要数十万大军陪着么?!
康元帝盛怒之下,当日便病下了,数碗参汤下腹才勉强保住了气色。
后宫嫔妃都在殿外等待侍疾,卫贵妃一手捂着隆起的小腹,由宫婢搀扶着入殿。
康元帝倚靠着迎枕,故作精神,不想在卫贵妃面前露出一丝丝的羸弱。
直至今日,他骨子里依旧是自卑、怯弱的。
他深知自己的皇位是如何夺来。
少时刻在他骨子里的卑微,仿佛融入了他的骨血中,无论如何都挥散不去。
当年,追求卫蛮的世家子弟太多,能入卫蛮眼的男子,皆是人中之龙的公子哥。
瞧,卫贵妃还是那么明艳夺人。
时光流逝,却从不负美人。
“爱妃,你来了啊,朕……并无大碍,爱妃不必牵挂。”
卫蛮笑容温和,像开到靡荼的娇艳牡丹:“皇上说得什么话,臣妾自然时刻牵挂着皇上。”
卫蛮在龙榻旁落座,隆起的小腹也影响不到她的美貌。
“皇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太医说,臣妾腹中的孩儿,八成是皇子呢。皇上可高兴?”
康元帝:“……”
他该高兴么?
臣子们都说,贵妃这一胎是真正的紫微星降世,朝中不少大臣都在上书,提议帝王早已立储。
可一旦立了储,他这个帝王是不是就多余了?
倘若贵妃腹中真是一个皇子,且又是紫微星,那岂不是下一任帝王?
康元帝有种即将被取而代之的错觉。
“怎么?皇上不高兴?”
康元帝从不会让卫贵妃不悦,忙说:“朕……自然是欢喜的。”
卫蛮这才笑了:“皇上这几日好生修养龙体,臣妾会交代内阁,让大臣们尽心处理政务,皇上就不必过分操心了。”
康元帝:“……”
他为何觉之,爱妃看见他卧病在床,好似甚是欢喜呢……?
穆枫眠从殿外走来,他一袭绛紫色锦缎长袍,丰神俊朗,待挨近龙榻,他就站在卫蛮身侧,这二人竟莫名相配。
第八十九章
穆枫眠款步迈入内殿, 就站在卫蛮身侧。
他看似没什么不同,却让康元帝察觉到了微妙的气氛。
康元帝生性多疑,很快就发现, 穆枫眠衣裳的料子,落在了卫蛮的肩头。
“你、你们……”
康元帝仅凭两人相触的衣料, 便无限制的想入非非。
卫蛮一眼看出康元帝的心思,她轻笑着,媚眼如丝, 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这个秉性低劣的男人,满脑子都是对旁人的算计。卫蛮想了一个最好的报复方式, 便是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
卫蛮笑意娇妍。
她身侧穆枫眠抱拳,询问:“皇上, 可要宣见御医?”
康元帝:“……”
是他多虑了么?
贵妃与穆枫眠从前并无任何交集啊。
康元帝病来如山倒,此前还甚是康健的身子骨, 忽然一下就不行了,难以支撑起身子,刚要试图坐起来,便会觉之一阵头昏目眩。
无奈,只能如此躺着, 像一个无能的木偶人。
卫蛮陪伴了帝王片刻,这便起身告辞离开。
穆枫眠留了下来,照常禀报了一些朝政, 这才告退。
仿佛一切都正常,没什么不对劲。
康元帝在怀疑与信任之间, 反复徘徊。
一度焦灼万分。
终于,康元帝还是召见了自己的心腹。
他亲自执掌了麒麟卫, 以及整个京都城的禁卫军。
待麒麟卫,以及禁卫军的首领前来,康元帝直接下令:“给朕盯着贵妃与忠庆侯!一旦发现他二人之间有任何牵扯,立刻来报!另外,自今日起来,严禁所有官员离开京都城,若有人违反,可先斩后奏!”
“是,臣领旨!”
麒麟卫遍布京都城。
准确的说来,京都所有文武百官的性命,都在康元帝手上。
这也是卫蛮直至此刻,都没有直接对康元帝下手的缘故。
康元帝是一个会鱼死网破的人,一旦逼急了他,他定会拉着整个朝堂给他陪葬。
这厢,凤泽宫这边,卫蛮正立于亭台,独自思忖着。
穆枫眠从帝王寝宫过来,直接从背后抱住了卫蛮:“蛮蛮。”
卫蛮美眸中的神色微敛,嗓音格外柔和,仿佛不因为外界的变故而产生一丝情绪,道:“怎么了?三郎。”
穆枫眠态度痴缠:“我嫌恶皇上看你的眼神,我恨不能……恨不能挖了他的眼!”
卫蛮轻笑一声,握住了穆枫眠圈在她身前的手:“好三郎,时机未到,稍安勿躁。”
布局者,总能站在高处,安静的看待一切。
卫蛮身边早就被清理了干净,没有帝王的眼线,起初,康元帝倒是在卫蛮身边安插了自己人,但在长达数年之中,卫蛮皆悄无声息的处理了。
不动声色,不留痕迹,无声无息。
甚至于,她还反手在帝王跟前安插了她的人,她想传达给帝王什么内容,皇上就能听见什么。
故此,三日后,便有一麒麟卫前去康元帝面前回禀。
“皇上,贵妃娘娘与忠庆侯直接毫无干系。”
闻言后,康元帝这才长长吐了口浊气。
这江山是他的,容不得任何人侵占。正如卫蛮也是他的,旁人不可染指半分!
因着少时的匮乏,造就了康元帝近乎变态的独占欲。
他恨不能让全天下都像密室中的蜡人一般。
全部成为没有魂魄的傀儡,如此,便不可能忤逆、背叛他了。
这三天修养下来,康元帝的身子骨稍稍好转,但并未康复。
他一边相信麒麟卫的话,另一面又被自己的猜忌所折磨。
卫蛮与穆枫眠站在一块,他二人之间当真有一种无形的牵连!
但康元帝没有任何证据。
他也深知自己是个病态之人。
总难以自控的浮想联翩。
***
迟青云的书信送到了安定公府。
信上所言委实隐晦。
仅画了两只乌龟,一只大,一只小。那只小乌龟身上还写了“儿子”二字。
卫靖当即狂喜。
他看懂了。
迟青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此前两人躲在后宅浓情蜜意那阵子,因着迟青云非要逞强,喜欢赖在上面,卫靖就笑话她慢得像只乌龟。
后来,“乌龟”便成了卫靖私底下唤迟青云的外号。
这阵子相思难解,卫靖还做出了一个极为幼稚的行为,竟是命人买了数只乌龟,就养在了他的庭院中,他每日亲自喂养。时日久了,他竟觉得,这些乌龟也是眉清目秀。
“祖母!我当爹了!”卫靖前去给老太君报喜。
老太君这阵子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头较之此前好了太多。
“真是太好了!咱们卫家算是四喜临门呐!”
卫蛮、卫娇、乔宁皆有孕了,迟青云也已经顺利诞下孩子,不正是四喜临门么?
安定公府从前也有数十位郎君在世,到了如今,已是人丁凋零。每每环顾空落落的宅邸,老太君心中五味杂陈,总觉得自己对不住已故的丈夫。
她没能护好小叔子们,也没能留下儿子们,到了孙辈这一代,也才勉强保住了卫靖的性命。
卫靖此刻心绪复杂的很。
他这就当爹了?
也不知那孩子到底像谁。
他更想见见迟青云,对她说声感谢。
这时,守门小厮疾步走来,抱拳如实禀报,说:“老太君,外面又来了一批新探子。”
老人家冷哼一声:“哼!整日盯着安定公府,跟盯贼一样,还有完没完?!都给老身抓来!”
这些探子就像是泔水上的苍蝇,赶走一波,又来一波。
很快,探子被抓来,老太君亲自审问:“谁派你们来的?说!老身当年人称断头山茶花,这称呼可不是白来的,老身最擅长割人头颅!闭口不言是吧?那就先拔了舌头!”
山茶花又称断头花,整朵整朵凋零。
老太君隐忍数年,绝非是什么软柿子。
真被逼急了,她亦可完全豁出去。
这几个探子当场急了:“招!我等这就招!是皇上指派我等,前来保护安定公府!”
老太君活到这把岁数,第一次被逗到捧腹大笑:“哈哈哈!你们是来保护我卫家的?这是要笑死老身么?!来人!都抓起来关去地牢!”
探子们急了:“我等乃麒麟卫!”
老太君仿佛没听懂:“老身管你们是什么麒麟、貔貅?伤害老身的子孙,老身一个都不会放过!”
探子们:“……!”
安定公府拥一千私兵,府内防卫森严,一旦被关入地牢,想要活着离开几乎没可能了。
待几名探子被点了穴道拖下去,卫靖上前一步,笑道:“祖母,三妹如今也学会割人头颅了,眼下整个顾家军都照样学样。”
老太君瞥了卫靖一眼。
“你是战神,也常年征战沙场,该怎么对付敌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别跟老身提什么仁德。虎狼之辈,狼子野心,就该彻底铲除!”
卫靖哑口无言,他并不同情被割首级的敌人,他只是觉得……
阿宁还是个娇软小姑娘,怎么突然之间,也成了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食人花了?
他的妹妹,他都没机会疼宠她,如今,妹妹显然不需要旁人罩着她了啊。
卫靖莫名失落。
他是阿宁的兄长,也是他亲手将妹妹从母亲腹中剖出来,他对乔宁的感情,不仅仅是兄妹那么简单。还寄予了他对母亲的亏欠。
等到妹妹的孩子出生,他定会当一个称职的好娘舅。
将一切弥补在那个孩子身上。
想来,顾远琛那个浪荡子,也养不好孩子。
“阿宁的孩子一出生,我就将他接来安定公府。”
卫靖单方面,愉快的决定了这桩事。
***
鸟语花绽,红情绿意。
顾远琛牵着乔宁逛集市,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集市喧哗,战事结束后,此处很快就恢复了太平,各地商贩往来也愈发频繁。
顾远琛就喜欢带着乔宁四处逛上一逛,哪怕只是一同品尝南境的风味小食,也是极好的。
“阿宁,我昨夜梦见了你兄长。”顾远琛还是没忍住,开启了话匣子。
乔宁问:“梦见兄长怎么了?”
顾远琛哼了一声:“他非要教你我的孩子的习武,可顾家的武功并不逊色于卫家,我的儿子,当然我自己教。”
乔宁:“……夫君怎知一定是儿子?”孩子放在娘舅家,也没甚大问题呀。
顾远琛很是坚定:“必须是儿子。万一是个小姑娘,那不得被虎视眈眈?”
儿子先出来,将来才能护着妹妹啊!
顾远琛已经开始为了那个暂不存在的女儿,而担心焦灼了。
乔宁一时语塞:“……”
她委实不能理解顾远琛。
儿子与女儿有何区别?他们又不是那种迂腐之辈,只一心盼着儿子。
乔宁大概猜出了几分,笑说:“夫君,我嫂嫂也是个女子,她不是将我兄长算计到手了么?或许,咱们不应该一味的保护女儿,而应该让她强大自身。你再瞧我的祖母、长姐,还有婆母,哪一个不是巾帼女子。”
顾远琛顿时僵住,如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是啊,他的女儿,岂会有人欺?
乔宁窃笑,继续给夫君洗脑:“再说了,女子对喜欢的男子,就该主动出击。不然,好男儿被旁人抢了可如何是好?我若不主动追求你,哪能得到你?”
顾远琛俊脸一热,好似抿唇窃笑,但这副表情很快消失,他尽可能的稳住了自己,老练道:“那是我愿者上钩。”
换个人撩拨他试试?早就被他一掌挥到数丈开外。
不过,乔宁的话,给了顾远琛很大的启发。
让他不再畏惧生女儿。
等到他的女儿长大,京都城的公子哥,都是女儿挑选的对象。
这一转换念头,顾远琛又觉之,多生几个女儿,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届时,那些讨人厌的公子,都得毕恭毕敬喊他岳丈啊……
“报——”
一送信将士疾步走上前:“将军,朝廷又派来钦差,皇上下旨,让将军即日起,立刻回京。”
南蛮已经被灭国,顾远琛迟迟不回京都,难道要留在南蛮自立为王么?!
康元帝自是焦灼万分。
顾远琛颔首,眼底溢出一抹轻嘲。
他故意拖了这样久,就是要让康元帝尝一尝如芒在背的滋味。
夫妇二人对视了一眼,相视一笑。
乔宁的手轻抚小腹:“夫君,胎相已稳,可以启程了。”
而最关键的是,这几个月之内,顾远琛已经彻底整顿好了军纪,一旦京都城有任何变故,他的人即刻会带兵北上,以确保顾家人的安危。
顾远琛“妇唱夫随”,风流一笑:“阿宁说得是,那便明日启程。”
***
几日后,京都城提前收到钦差送来的书信。
信中,顾远琛以“爱妻怀有身孕”为由,特意强调回程速度缓慢,让皇上静等。
康元帝本就身子不虞,看了顾远琛的书信,又是气血翻涌,当晚粒米未进。
奈何,碍于顾远琛此次大获全胜,立了大功,又有五十万顾家军做后盾,他还当真只能“静等”!
坊间歌颂顾家的话本故事,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百姓们极为追捧,不少人还在疯狂追慕顾行舟夫妇的情爱故事。
要知道,百姓们越是看好顾行舟夫妇,便在暗地里多么痛恨帝王。
康元帝此前本不关心那些话本,这几日,偶然一次翻开看了一眼,便一发不可收拾,怒意更甚。
康元帝这边的消息,每日都会有人按时前去禀报卫蛮。
日头逐渐热了起来,卫蛮着薄纱长裙,褪去了繁重的贵妃发饰,一头乌发及腰,赤着雪白双足,踩在绒毯上,神情愉悦。
“甚好,算着日子,皇上也快要不行了,且再让他折腾一阵子吧。”卫蛮轻抚小腹,孕态不显,如此清闲打扮,倒也不乏仙气儿。
“阿宁就要回京都了,我这个长姐很是欣慰,我家阿宁长大了。”卫蛮笑意温柔。
她是乔宁的长姐,只恨没有早些寻到乔宁。
穆枫眠很是贴心,卫蛮并未交代,他便道:“蛮蛮,我已派人暗中前去接应,会暗中保护顾少将军夫妇的安全,你不必分神。”
卫蛮莞尔,她多看了几眼穆枫眠,这个人是她挑中的人,自是处处合她心意。
***
又过去数日,七月流火。
顾远琛才带着乔宁缓缓回到京都城。
车撵足可容纳五六人,四周挂了清透薄纱,既可遮阳,也能阻断旁人的视线。
乔宁这一胎怀得极稳,孩子已经会胎动,但还算乖巧。随行在车撵后方的队伍,一半是黑甲士,另一半是此次有军功在身的顾家将士。顾远琛打算让他们皆入京受赏。
这一日,城门大开,顾家父子二人皆前来迎接,周锦川夫妇也来了,怀中还抱着一个刚满月不久的孩子。
卫靖从前一直避嫌,今日倒是直接接触顾家人。
见乔宁被养得珠圆玉润,卫靖对顾远琛的那点不满,也无知无觉中消失了。再观之顾远琛,与去年也大不相同,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都可堪称是姿态卓然的大将军了。
“回来就好。”卫靖不善言辞,仅此四字,是他最大的期许。
周锦川素来崇拜顾远琛,此次,顾远琛拿下了南蛮,自是让周锦川更为敬仰。他抱着自己的儿子凑上前:“顾四,快看我儿子!是不是很俊!咱们两家联姻吧。”
顾远琛只淡淡睨了一眼胖嘟嘟的小婴孩。
又是个臭小子!
他蹙眉,一脸嫌弃:“真难看。”
才刚满月不久的婴孩,就是这般模样,眼睛还是闭着的,睡得正香甜。
乔宁:“……”
周锦川、卫娇:“……!”
卫娇当场拉下了脸:“顾四,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儿子哪里难看了?你就是不愿意结亲,是不是?!”
卫娇忍不住质问,觉得尊严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乔宁忙和解:“孩子粉雕玉琢,五官极好,一看就是随了你二人的优点,我很是喜欢呢。若是将来孩子们有缘分,能结亲是最好不过的。”
周锦川与卫娇夫妇二人,总算是心情好受了一些。
还是乔宁说话好听啊。
再看顾远琛……
这厮,浑身上下,连带着他的心,他的脾气,皆是硬邦邦的!
老国公爷与顾行舟一脸与有荣焉,老四这小子,当真独当一面了,还办成了他们数年来都想办到的事。
老国公爷早就得知了捷报,还是当面询问,嗓音一度哽咽:“南蛮灭国了?夜氏都死了?”
他有太多的同胞血脉,都死在了夜氏一族手里。
顾远琛颔首,神色虔诚:“祖父,南蛮灭了,夜氏都被我杀了,咱们赢了,南境从此太平,戎城又是大殷的地盘了。”
老国公爷面上含笑,眼底有晶莹在闪烁,抬手摸了脸,像是自说自话:“我该如何把好消息告诉祠堂里的人呢……”
祠堂里供奉了所有战死的顾家人。
他们应该也欢喜吧。
顾行舟抬手拍了顾远琛的肩:“孩子,为父感谢你。”
苏容一门心思扑在了乔宁身上,盯着她的肚子,喜笑颜开。
顾家整整二十年没有新生命的到来。
此刻,城楼之上,勉强下榻出宫的康元帝看得真切。顾行舟身边的侍卫,揽住了顾少夫人的腰,两人动作委实亲昵……
康元帝忽然身子一晃:“……!”
他被人诓了!
那人不是侍卫,是苏容!
难怪背影会那般眼熟!
康元帝四处看了看,他看见了数张熟悉的面孔,但一时间也难以信任这些人了,周遭的视野在晃动,天翻地转。
“皇上?”
“皇上这是怎么了?”
“来人!速传御医!”
“皇上可是快不行了?!”
康元帝倒地之际,仿佛出现了幻听。他看见所有人围着他打转,都在嘲讽他。
又像回到数年前,他们都鄙夷他,打骂他,说是他烂泥扶不上墙。
康元帝当场昏迷不醒。
在场麒麟卫尽数拔剑,与此同时,又朝上空发出了信号弹。
这是康元帝此前的吩咐,一旦他出现任何意外,当即让全城戒备起来,并且直接控制住被监视的文武百官。
算是拿捏住了大殷的命脉。
顾远琛几人朝着城楼上望过去,众人对视了几眼,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派欢庆。
***
帝王昏迷,卫贵妃主持大局,宫中后位空缺,卫贵妃虽不是皇后,且已掌皇后之权。
她宣见了帝王的心腹,麒麟卫指挥使,以及禁卫军统领。
康元帝虽无法直接掌控边关兵马,但唯有他一人可以调动京都城的禁军。
卫蛮需要拿到调动京师兵马的虎符。
谁知,这二人对视一眼,竟是直接拒绝。
“贵妃娘娘恕罪,并非是末将不愿意交出虎符,而是虎符根本不在末将身上。皇上昏迷之前说过,一旦他有任何闪失,便即刻封锁京都城,任何人不得离开城门半步。违令者,格杀勿论。”
卫蛮一袭贵妃宫装,飞天髻插了两支凤凰腾云的金步摇,仪态端庄大气,完全就是一国之母的风度。
闻言,她不怒反笑,笑意从容:“看来,皇上一直防备着本宫呢。”
她轻抚着隆起的肚子,纤长睫羽轻垂。
“本宫腹中怀着皇上如今唯一的龙嗣,本宫难不成还会害了皇上不成?”
其他几位皇子就在这半年内,陆续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也就是说,一旦康元帝有任何闪失,卫蛮腹中的孩子,就是唯一的正统。
卫蛮抬眸,美丽的眸子里,溢出坚定之色:“两位大人皆是皇上的心腹肱骨,本宫想要虎符,也是为了自保。既然二位不知虎符下落,那便先退下吧,本宫这就去看看皇上,亦不知皇上几时才能醒来?”
“……”
帝王若是无法苏醒,这龙椅就要换人了。
卫贵妃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后,而且还是垂帘听政的、大权在握的皇太后。
当下,麒麟卫指挥使,与禁卫军统领皆神色微变,对卫蛮的态度更是敬重。
“是,贵妃娘娘,末将/臣告退。”
这二人一退下,穆枫眠从百鸟朝凤的屏风后方走了出来。
卫蛮眸色微变,纤手弹了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去通知御医,给皇上医治,再让皇上苏醒几日。”
穆枫眠有些不解:“为何?蛮蛮,何不直接杀了狗皇帝?”
卫蛮摇头轻笑:“三郎,你要相信我,我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深思熟虑。你之前养得那头猎犬,可以派上用场了。”
她是指贾清。
虎符没到手,卫蛮只能暂时留康元帝的性命。
第九十章
卫蛮考虑的事, 始终太多。
她想要达成自己的夙愿,但也决不能让卫家蒙上造反谋逆的污名。安定公府百年忠烈,祖祖辈辈战死过无数好儿郎。
卫家, 担得起忠义之士的名号。
这也是卫蛮为何那么执着于“名正言顺”的主要缘由。
她有野心抱负是真的,可她也是卫家女。
若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 就将卫家推向大不义的位置,那就绝非是她的初衷了。
卫蛮看向穆枫眠,美眸温婉潋滟, 她总是会用最温柔的话,说着最肃重的道理。
“三郎, 你要切记, 这世上很多事绝非只有一条路径可走。有时候,咱们换一个方式, 事情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这也是佛家常言的,一念是神, 一念是魔。”
穆枫眠也曾是一个灿烂天真少年郎。
而后来,他经历家道中落,至亲死绝,让他彻彻底底坠入地狱,成了人间罗刹。他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报仇。
如今, 他的心性又变了,此前荒芜的心境生出了绿意盎然,他期待今后的日子, 也盼着自己的骨肉出生。
穆枫眠明白卫蛮的话,他深有体会, 是卫蛮让他重新见到了光。
他之前不是一个“人”,他是“鬼”。
“蛮蛮, 往后余生,我都听你的。”穆枫眠完全不介意当卫蛮的裙下臣。他只担心自己的位置会被人所取代。他对卫蛮腹中的孩子尤为看重。
“父凭子贵”这条路才是他应该走的。
血缘的牵扯,比世间任何关系都要牢固。
只要这个孩子顺利出生,他在卫蛮心目中的地位,也会不同。
卫蛮满意点头:“嗯,有三郎在侧,我更有把握了。皇上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杀了,那些人定会交出虎符。毕竟,我腹中的孩子已是唯一一个正统。”
只要表面上看起来,帝王不是死于她之手即可。
穆枫眠凝视着卫蛮。
他太喜欢这样的女子,就仿佛对方浑身被光芒笼罩,熠熠生辉。他不用自己出谋划策,全凭卫蛮安排即可。穆枫眠嘴上不敢承认,但实际上,他贪恋这种被人拿捏、驯服、掌控的滋味。
从前,他在兄长面前也是这般感觉。
卫蛮莞尔,望向广袤苍穹,眼底笑意更甚。
她一直有一个夙愿,如今,离着那个夙愿愈发近了,她此生还要亲眼看着自己开创的国度,走向昌盛太平。
***
镇国公府大设宴席。
受邀之人,皆是与顾家交好的世家,卫家老太君本就是顾家旁支的女子,她今日亲自登门,拉着乔宁说了好一会话。
“阿宁是卫家的女儿,难怪,如你长姐一样厉害。我与你兄长商量过了,等你临盆后,孩子送去卫家抚养即可,你专心致志忙你自己的事情。女子也该志在四方的。我们卫家的女儿,不能困在后宅,平白消磨了好光阴。”
乔宁的手放在小腹上,感受着孩子的胎动。
把孩子送去卫家养育,她是万般放心的。
她从前就敬仰安定公府呢。
“好啊,孙女听祖母的教诲。”乔宁在一年之前也没料到自己会如此大胆,都敢直接杀人呢。
她对未来也颇有期许。
毕竟,她前世亲眼目睹过顾远琛驰骋沙场十载,她对后宅的安稳日子当真不感兴趣。
从前的乔宁怯弱不自信,总给自己设限,本能的将自己归为无用羸弱的女子。
但如今,之前的观念完全被打碎。
加之,又受了长姐、婆母几人的影响,让她更想成为不一样的女子。
她的母亲也是战死沙场。
倘若,她也变厉害,是不是就能更加体会母亲曾经的感受……?
顾远琛不知几时已经站在了乔宁身后,他对老太君倒还算敬重,没有直接怼人:“老太君,我与阿宁的孩子,我们自己会养育。”
笑话!
又来一个抢孩子的!
他的孩子,他自己还没抱上呢!
顾远琛才二十岁,但已经“为父心切”,泛滥的慈父之爱,无处安置。
老太君神色微敛:“你这个纨绔性子,如何能养好孩子?莫要与老身执拗,这个孩子老身一定亲自抚养。”
顾远琛:“……”
长者不可怼。
顾远琛唯有隐忍下去。
迟青云已经给卫家生了一个孩子,凭什么来抢他的孩子?!
这一天,顾远琛在宴席上就没什么好脸色。
几位登门道贺的纨绔子弟亦不敢多问。
要知道,顾四再也不是当初与他们一起流连花丛的浪荡子,他拿下了一国,乃五十万兵马的统帅。
这几位纨绔看着顾远琛的眼神,无疑是仰慕、崇敬,甚至带着几分畏惧的。
其中一人拉近乎,笑道:“顾四,我们皆给周锦川的儿子当干爹了,你的孩子出生后,我们几个也当干爹,可好?”
顾远琛俊脸紧绷,那双深邃幽眸隐约带着煞气,眼神宛若睥睨敌人。
“我的孩子,不需要干爹。”
顾远琛冷声拒绝。
有他这个亲爹就够了,要什么干爹?
众人:“……”
顾远琛的地位今时非同往日,不出意外的话,他已是大殷第一将门统帅,便是龙椅上的那位,也得忌惮他几分。
几位纨绔子弟自是堪堪闭上了嘴。
顾家的小公子、小小姐,可不会认他们这些人为长辈啊。
纨绔们顿觉压力甚大,脸上也一阵火辣辣的滚烫。
***
霞光万道,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
宴席也逐渐散了。
顾家人都聚在一处,打算给乔宁腹中的孩子取名。
这是顾家时隔二十年的第一个孩子,顾家自是颇为重视,无论是男孩,亦或是女孩,都将得到顾家最好的资源养育。
老国公爷已经听说卫老太君打了孩子的主意,此刻,他手捧茶盏,既担心让乔宁多想,又决不能让卫老太君带走孩子。
“宁丫头啊,我老头子如今算是退居后宅了,一身本事无处可施展,养育一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安定公府虽好,可孩子到底是顾家的。等到孩子出生,可以两头跑,倒也不用直接送去卫家。”
乔宁:“……”
她这才惊觉,夫君的性子当真随了祖父啊。
一样的占有欲。
乔宁笑了笑:“祖父说得是,卫、顾两家都是孩子的至亲,是应该两头跑。”
老国公爷这才放了心。
他亲自给孩子取了十多个名字,顾行舟是孩子的祖父,当然也取了名。
这二人直接将纸笺递给乔宁过目,将决定权交到了乔宁的手上。
“这上面有男孩的名字,也有女孩的名字,届时,就由宁丫头挑选最合适的。等到孩子五岁,再取字。”苏容笑道。
乔宁自是欢喜,可她刚要接过纸笺,就被顾远琛强夺了去,他动作素来又快又猛,乔宁压根没反应过来。
“夫君?”
顾远琛将纸笺扭成一团,压根不看一眼,理所当然道:“我来取就行。老爷子、父亲,你二位不必操心。”
他是孩子的父亲,孩子的名字当然他来取,与旁人何干?
老国公爷:“……”
顾行舟:“……”
他二人难道不是孩子的至亲?!
乔宁也甚是迷惘,对顾远琛的奇怪“占有欲”,又有了全新的认识。
小夫妻两人回到寝院,顾远琛还一脸闷闷不乐,乔宁洗漱好,从净房出来,他便迎了上来。薄纱睡裙刚好挡住了隆起的小腹,顾远琛伸手去碰触,埋怨说:“阿宁,你说,他们奇不奇怪?有人想给我养孩子,还有人上杆子当干爹,何至于此?!”
那些人心里难道就没点数么?
懂不懂什么是边界?
旁人的孩子,他们岂能觊觎?
乔宁一脸呆滞的看着自己的夫君。本想斥责他几句,但思及顾远琛前世没有子嗣,也没娶一个正常的妻子,乔宁终究还是心软了。
她宠溺一笑:“我夫君说得是,那些人不该如此。”
顾远琛得了认可,褪去了一切肃重之色,笑起来颇有少年气:“阿宁,孩子是你我二人的。”
乔宁还能说什么呢?
夫君高兴就成。
“嗯,孩子只属于你我。”
***
三日后,康元帝连续服用汤药,又奇迹般康复了不少,已能正常下榻走动。
御医的话模棱两可,暗指帝王龙体逐渐恢复,没甚大碍。
康元帝的身子骨也的确感知到了极大的舒适,他自己也以为已经熬过了病灾。
于是,康元帝便放心大胆的筹备庆功宴。
当然,这所谓的庆功宴,实质上是鸿门宴——
是让顾远琛交出兵权的鸿门夜宴。
以康元帝的性子,绝无可能让顾家人掌五十万兵马。
当初,康元帝设计了顾行舟,宁可牺牲十万顾家军的性命,也要削弱顾家的实力。
在康元帝眼中,多少将士的命,都抵不上皇权安稳。
这一日,全城戒备,整个京都城,被围成了铁通,一只麻雀都飞不出去。
上万麒麟卫,以及十万禁卫军,全部出动,一时间人心惶惶。
不少权贵嗅到了危机,自然也猜出帝王会针对顾家。文武百官的府邸外面皆有麒麟卫盯梢,一旦有人投诚顾家,麒麟卫会毫不犹豫灭门。
此次宫廷的庆功宴,京都城五品以上的官员,以及家眷,皆在应邀之列。
顾家几位自然是“逃”不了。
因着帝王摆下鸿门宴的目的,就是顾家兵权。
入宫之际,乔宁与顾远琛对望了一眼,相视一笑,心中门儿清。
宫门口俱是麒麟卫与禁卫军,瞎子也能看出守卫森严。
今日,康元帝已彻底撕破脸皮,半分不藏着掖着。
很明显,康元帝已经逼上梁山。
这对顾家而言,倒也没什么,省得再继续暗中周旋。
宫宴盛大,歌舞姬一路逶迤而来,脂粉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给人虚无缥缈之感。但入宫赴宴的官员们,皆是心绪紧张,无人敢真正放松欣赏歌舞。
皇上这是想让顾家杯酒释兵权啊。
顾家的态度,决定了今日的宫宴能否太平。
康元帝已落座,后宫嫔妃亦然。卫蛮的位置就在康元帝身侧,不是皇后,却胜过皇后。
不多时,宾客席也都到齐了。
康元帝望向顾家祖孙三人。
老国公爷战功赫赫,便是先帝也对他敬重有加。
顾行舟,曾是先太子的知己好友,若是先太子没死,他定是扶持先太子的肱骨之臣,也是让康元帝为之自卑的宿敌。而顾远琛,更是顾家的新起之秀,他拿下了南蛮,是大殷所有百姓心目中的旷世英雄,深得民心。
顾远琛已经到了不能暗杀的境地了!
一旦顾远琛无故暴毙,天下人都会怀疑到帝王的头上。
故此,让顾远琛主动放弃兵权,才是唯一的一条路。
康元帝今日精神头甚好,面容虽消瘦了不少,但很有气色。只有卫贵妃清楚,狗皇帝这是回光返照。
她罕见的穿上了贵妃的如意缎绣五彩祥云宫装,戴双凤卫珠金翅玉步摇,描了大妆,眉心的牡丹花钿特意描了金边,手上的通水玉琉璃护甲缓缓拨弄手腕上的珠串,面上始终挂着一副国泰民安的笑意。
立侍大太监宣帝帝王旨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顾少将军,顾家第四子,勇降南蛮,战功卓绝,功高四履,特加封长宁公,钦此!”
加封诏书一读完,文武百官纷纷噤声,只觉之甚是荒谬。
这加封仪式委实潦草敷衍。
仅一头衔,毫无实际封赏。
一府不可二爵,康元帝表面上看似十分重视顾家,但实则,所谓的封赏,不过就是给了顾远琛一个长宁公的称呼。
顾远琛面不改色,起身行至中轴线行礼。
“臣——谢皇上!”
康元帝亲眼看着几丈开外的年轻男子,又猛然惊觉,此前他被骗的彻底。
什么纨绔不化、不学无术?!
都是用了蒙蔽他的障眼法!
顾远琛年纪轻轻,战功远超他的祖父、父亲。
甚至于,顾远琛远在边关历练的那些年,皆是顾家的盘算。
如今,顾家终于养育出了一位长出獠牙的豺狼了!
此刻,康元帝只恨没有提前将顾远琛斩草除根!
“顾四,你年纪尚轻,今后便留在京都,朕之江山社稷,还需得你这样的年轻才俊,多多参政。既然南蛮已覆灭,南境也安稳太平了,你便无需亲自掌控兵权。朕观之,兵部尚书曹林,可暂任军中要职,你不如今日就将兵符呈上,朕也好尽早给你安排京中事务。”
帝王此言一出,在御花园坚守的麒麟卫,以及禁卫军,纷纷握住了剑柄。
这时,一宫廷乐师忽然停下演奏,须臾,他换了一首曲子,曲调顿挫激昂,时而先缓后急,嘈嘈切切,又瞬间转为群雷滚滚,如炸雷直冲霄汉。
顾远琛缓缓站直了身子,那双狭长凤眸中,流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与老练。
他今日一袭雪色锦缎长袍,白玉冠束发,怎么看都像正处“戴孝之中”。
康元帝刚要怒斥乐师,却见顾远琛的唇逐渐扬起一抹挑衅的弧度。
康元帝神色一怔。
“狗皇帝,拿命来!”
就在禁卫军的注意力都在顾远琛身上时,一不起眼的“太监”持刀直接刺向康元帝,当场正中对方心窝。
贾清狂喜,又反复搅动着手中的短刀,他神色狰狞,像是入了魔一般,以仅他与康元帝可以听见的嗓音,字字含恨:“我终于为婳儿报仇了!你这个狗皇帝,是你害死了婳儿,你去死!”
康元帝语不成词。
他的心脏仿佛被撕裂开,呼吸立刻变得困难,唇角不住溢出鲜血。但他的意识却十分清晰,他眼角的余光仿佛瞥见卫蛮在笑,甚至于,他还想起了眼前此人是谁,当初探子查到,乔婳在宫外的老相好,他根本不当回事,竟死在对方手里。
他就这样死了么?!
不……
他不甘心啊。
当真到了回光返照之际,他艰难的侧过脸,而这时,卫蛮也凑到了他面前。到了最后关头,康元帝不再纠结于皇权,竟只想问问卫蛮,她到底可曾心悦过他,哪怕一丝一毫……
然而,美人却低低轻语:“皇上安心的去吧,臣妾会照拂好忠庆侯的骨肉。”
“你……”
他的贵妃与穆枫眠之间,当真有牵扯!
康元帝死不瞑目。
断气之前,一手紧紧握着卫蛮的一只手。
此刻,仅在电光火石之际,禁卫军一剑杀了贾清,众人只见,这行刺帝王的阉人还唇角含笑,死得甚是欢喜。
众人又亲眼目睹着卫贵妃合上了帝王的眼,美人眼中续泪,含笑送走帝王:“皇上,臣妾定守卫大殷江山!”
“皇上!”
“皇上驾崩——”
宫宴成了丧席。
官员们面面相觑。
事实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卫、顾两家如今执掌兵权,且贵妃娘娘腹中怀着帝王唯一的骨血。
“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穆枫眠带头行礼。
百官起身,也朝着卫贵妃行礼。其实,他们所拜的,不仅仅是卫贵妃,更是她腹中的孩子。
是以,一场宫廷鸿门宴刚拉开帷幕,就以始料未及的方式结束了。
麒麟卫与禁卫军,眼下已是群龙无首,又亲眼目睹帝王死于一太监之手,即便还心存疑惑,眼下也无计可施,唯有认新主,才是上上策。
不过,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康元帝被刺杀的第二日,他的罪行就被人陆陆续续揭发。
曾经如何陷害忠良,又是如何背信弃义,加上私设宫刑,将人制成蜡人的罪恶之举,尽数被公布于众。
卫蛮身为贵妃,大义灭亲,将康元帝封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并不允许其葬入皇陵。
不少官员入宫讨要自家女儿的蜡人尸身,对康元帝痛恨至极。
卫蛮便联合萧氏宗族的长老,将康元帝萧横彻底从萧氏除名。
也就是说,康元帝即便死后成了魂魄,也是无人认可的孤魂野鬼,无宗族祠堂收留,皇家玉碟更是划去了他的名字。
他从一代帝王,变成了乱臣贼子,罄竹难书。
卫蛮身为卫家女,且还有龙嗣,这双重推力,让她顺理成章开始参与朝政,即便隐有大臣不满,也畏于卫靖的兵权,只能堪堪闭嘴。
卫蛮倒也令人敬佩,仅此半月之内,几道政令下去,从修改律法,到扩建水利……等提议,皆令臣子心服口服。
***
周锦川和卫娇发财了。
他二人自打开始创办书局,就利用不少故事噱头,赚得盆满钵满,于是干脆盘下了京都城的所有书局,成了京都话本这一行的霸主。
手头的银钱多了,自然不屑于再继续留在周府,遂购置下了一处极致奢靡的大宅院,开始自立门户。
周锦川不喜入仕,卫娇当初嫁给他就是涂了个安稳,免于和亲之苦,也没指望他在仕途上平步青云。
乔迁这一日,顾远琛携妻登门道喜。
乔宁的月份愈发大了,顾远琛博览群书,这几日朝堂安稳下来,他更是研读了数本妇女疑难杂症的书籍,对女子生产一事,已颇为了解。
得知女子生产是过鬼门关,他更是事事周到细致,除却每日会控制乔宁的饮食之外,还会拉着她四处走动,活动筋骨。
“胎教”一事,更是亲力亲为。
他活了二十年,这阵子所读的书,远超了前面二十年的总量。
观之周府格外气派奢靡,占地不输于镇国公府,顾远琛酸里酸气:“早知开书局这样赚钱,我也提前布局。”他精力旺盛,每日抽出几个时辰经商,也毫不费力。
镇国公府的确门庭恩荣,但朝廷给的俸禄,远不如巨贾富庶。
谁会嫌银子多呢?
顾远琛也想给乔宁置办下金山银山。
周锦川唇角猛地一抽:“顾四,你如今已是三军统帅,大殷周边小国听到你的名字,都会闻风丧胆,你怎还惦记上了我家的书局?”
这不是丢了西瓜,去捡芝麻么?
顾远琛冷哼不语。
旁人又岂会懂宠妻狂魔的小心思?
他恨不能将乔宁宠的无法无天,让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都无法企及,如此,阿宁此生就只会心悦他一人,从此除却巫山不是云。
卫娇让乳娘抱着儿子跟在她身后,她则亲自搀扶乔宁。
乔宁的身世已经大白,卫娇对她更是嘘寒问暖:“我的三妹妹,瞧你这细胳膊细腿,可是每天吃不饱?妹夫对你不好么?”
顾远琛不想怼女子,当做没听见,他自己的妻子,他当然珍之重之。
乔宁天生身子纤柔,随着卫家女子,她抿唇窃笑:“二姐,快别这么说,夫君待我极好。”
卫娇却哼哼了两声:“我的亲亲好三妹妹,你一定要听二姐一言,这天底下的男子都没有好东西,你对他越好,他就越是不当回事。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听二姐姐的话,女子还是得以自己为重。长姐如此,我亦是如此,你也得如此。”
周锦川敢怒不敢言。
乔宁不置可否。
二姐的话,话糙理不糙呀。乔宁眼神带着打量,看向顾远琛。
一旁的顾远琛:“……!”
他就知道,卫娇不是个好东西,定会带坏了他家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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