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对自己入仕之后的第一次任务, 谢圭想过很多种可能。
就是没想到居然是“根据地形图判断某著名商人”的逃跑路线。
这种好像跟职务无关,又好像有点关系的感觉让他有点茫然,但他一直很随遇而安, 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
他打开地形图看了一眼说:“这是秋天绘制的图。在洪水过后, 地形已经发生了变化,那刘垣大约会穿插着新出现的小路走。”
“请殿下拨一队人,随我一道从这条路去追击。”
谢圭指了一条靠水的路。
刘垣确实正在沿着水路走。
在已经领略了洪水的恐怖后,大多数的湘州人都下意识地远离水边,官府也贴了告示不让靠近仍旧湍急的河流。
这里的路很难走,但反倒是他的生路。
他没想到太子反应得这么快, 以为至少对方会看在婉蓉那张脸的份上, 将人带回京城再作辨认。
结果一开始就怀疑起对方的身份。
甚至在见面的瞬间就发现了村民有问题(暗卫去调查的时候给那些村民下了沉睡的药, 没人发现有人查探村子)。
太恐怖了。
落在这样的人手中,下场也一定会非常恐怖。
颠簸马车里,刘垣对着身旁沉默回避自己的张蕊露出一个笑容:“别怕, 我是要带你去见你的爹爹。”
张蕊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有奇异的光闪过。
随后又低下头,用委屈的语气说:“拐我的是这么说的,骗我的人也是这么说的,我再也不要相信这句话了。”
刘垣没在意她的抗拒, 仍旧温和地说:“你爹如今是朝廷的大将军,你娘的亲姐姐如今是天子最宠爱的贵妃,没有人敢再欺负你了。”
“他们都说我爹娘不会要我这个在青楼长大的孩子。”
张蕊四岁与家仆走失, 被拐走之后,因为长得好看, 被卖过好几次,七岁的时候被卖到了湘州。
如今已有七年。
她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爹娘是谁, 家在何方。
只有那枚玉佩还证实着她不凡的身世,是她脱离现状的指望。
她觉得婉蓉长得很是亲切,让她记忆中母亲的模样都清晰了一些,所以在对方提出过好几次要拿玉佩卖钱贿赂看守打听消息之后,她最终选择答应。
其实她不是没有猜到婉蓉很可能在骗她。
但她已经等人来救她等了很多很多年,一直有人在说,她的家人即使找到她也会选择不认。
她心里已经相信了。
那玉佩就成了她的折磨,让她不肯认命。
不如消失的好。
刘垣:“只要你好好表现,按照我说的去做,他们就会心疼你,而不是嫌弃你了。”
张蕊乖乖地说:“我会的。”
“我们现在就去京城,路上还有很多时间来学习。”
“嗯。”
车颠簸得让人有些昏头转向,随后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而是努力平息着的不适,以免在马车中吐出来。
马车就这样在崎岖不平的车道上疾驰了数个时辰。
一直到天色昏暗下来。
静谧的夜里,有更为急促的马蹄声在不断靠近。
昏昏欲睡的刘垣蓦然惊醒,掀开车帘往后面看去,山间的一条小道上,有一群人在举着火把骑马狂追。
“弃车,坐船走。”
他立刻下了命令,让人将后边马车里早就准备的昏睡少女和一些沉重的金银珠宝丢在地上,又将小船从马车上解下,准备抗去水边。
张蕊:“谁在追我们?”
“是太子的人,月贵妃要将侄女嫁给太子当太子妃。太子听说你在青楼待过,打算将你杀了,然后跟月贵妃说你死于非命。”
刘垣的谎话张口就来,并且说得极为笃定。
张蕊很是委屈地说:“是吗?我不嫁太子还不行吗?”
“月贵妃没有子嗣,你是她在盛国唯一的亲人,她要保持自己的荣华富贵,只有将你嫁给太子。”
“太子虽然性子严酷些,但对贵妃一向尊重,只要你去京城求得贵妃的庇佑,太子也只能低头娶你,到时候你爹也会保护你,你就能风风光光地当太子妃,未来还会成为皇后……”
刘垣仍旧耐心地哄了她两句。
因为船很小,河水又湍急,如果她在船上闹起来,说不定他们都会死。
张蕊抬头看对面山上的火光,隐约听到一些叫喊声。
刘垣率先上了船,向她伸手:“快上来,别看了,被他们追上来,你就只有一死。”
张蕊将右手搭在他的手上,一脚踩在摇晃的船上,似乎是有些站不稳,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晃了下,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刘垣下意识地朝着她倾斜了下身体,想要让她借力。
在对方的手搭上他的脖子的时候,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他一下。
在片刻的恍惚后,剧烈的疼痛让他维持不住身形,朝后栽倒,船上的人连忙扶着他,喊他的名字,问他有没有事。
张蕊挣脱了他的手,捏着带血的簪子盯着他,突然笑了:“婉蓉姐姐给我讲过你,她说你的长相很奇特,一边耳朵有耳垂,一边没有。”
“婉蓉拿走我的玉佩之后,是给了你吧,你既然说我的身份很重要,为什么不把玉佩给我呢?是因为玉佩现在在太子手里对不对?”
“太子是来带我回家的,你不想太子带我回家,你该死。”
刘垣:“……”
他张了张嘴,鲜血从脖子喷洒,无法再说什么,睁着眼睛断了气。
张蕊扭过头,眼中的亮光让围上来准备控制住她的人一时不敢靠近。
她:“我是大将军的女儿,你们要是动了我一根头发,全家都会被连累。现在将我送到太子那里,我还愿意看在你们一路都很客气的份上,替你们说说好话。”
几人看了眼失去声息的刘垣,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有人干笑着说:“我们一定将小姐您毫发无损地送到太子跟前。”
在下游拦船的谢圭茫然地看着随着船一起飘过来的尸体,喃喃道:“这一行,真是增长了许多见识。”
不对呀。
他书读了十好几年,游学也有几年。
在家里也被父亲耳濡目染多年,对政治和各种勾心斗角的事情都算了解。
按理说他不是没见识的人,怎么这次来了湘州,天天都在状况外呢?
谢二公子一边自我怀疑着,一边没有耽误事儿地安排道:“将尸体捞上来,确认他的身份,然后送去太子那里,其余人随我去前面与另一队人汇合,看看他们有没有截到人。”
等他过去的时候,看起来柔弱可怜又无助,但手上血迹还没有擦干被人群围着,边哭边讲着自己的遭遇。
而太子的那个女暗卫正在疯狂夸她。
说她杀的好。
直接省了太子许多麻烦,太子肯定不会怪她,还会好好奖励她的。
谢圭:“……”
太子的名声这么凶残,在场的诸位都有责任!
考虑到张蕊是个小姑娘,而且在外人看来,是太子妃的有力竞争人选。
萧云并没有以太子的身份去见她,而是以杨八姑娘的身份,代表太子对小姑娘进行安慰。
一见到女孩那双跟女主非常相似的水灵眼睛,她就知道这肯定是真正的张蕊。
因为原著里就有【一见到那双眼睛,他就感到恍惚,无论她做什么都不忍心苛责】这种描述。
这句话出现的地方,是女主表姐将另一个女主周边推进湖里淹死了。仅仅因为眼睛相似,他就爱屋及乌到纵容对方犯罪。
为了突出女主表姐的恶毒,以及男主对女主的执着。
也不知道是谁在觉得这种剧情很甜。
话说回来。
推无辜女人下湖淹死,萧云会骂一句恶毒。
手刃挟持自己,想要操纵自己人生的狗东西,她直接赞美。
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但是不知道为啥,小姑娘看到她之后,突然陷入了自我厌弃的情绪里。
张蕊抱着她的手臂嚎啕大哭:“我是在勾栏里长大的,刚才还杀了人,爹爹和姨姨会不会不要我了,太子会不会也嫌弃我……”
边哭得泪如泉涌,边数落着自己。
每个字都透着害怕和对未来的无措。
萧云看了看墨衣,墨衣看了看上官迟,上官迟看了看谢圭,谢圭从善如流地看向自己的兄长。
谢攸善解人意地说:“她大约是因为杀了人,心中害怕。”
一群人恍然大悟。
正常人,尤其是一直处于弱势地位的人。
在第一次杀人之后,都会迎来一波精神debuff。
萧云是因为原主杀过人,她第一次杀的又是那种让人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大贪官,才没什么精神负担。
张蕊才十四岁,学了十来年的顺从。
即使维持住了自我,也很容易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
萧云摸着小姑娘的脑壳,抬头望天说:“月黑风高的,姐姐带你去杀人吧。”
小姑娘的哭声瞬间停止,呆呆地看着她。
萧云温柔一笑:“就从将你买下的人开始,如何?”
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会反胃,愧疚,被罪恶感淹没。
杀的人多了,就会麻木,冷静,开始形成新的价值观。
既然女配已经杀了人,不如朝着她所认可的价值观方向引导,既解决对方的心理问题,又能够避免之后再出现原著中那些恶毒且无脑的行为。
张蕊没想到大人物的世界竟是如此凶残。
但是听到对方说“从买下你的人开始杀”时,她听到了自己逐渐急促的心跳声。
“当了这么多年的鱼肉,也该试试当刀俎是什么感觉,这样才公平,不是么?”萧云将随身带着的小型弓弩塞给她,“走吧,我的好妹妹。”
第 142 章
“明知道来路不正, 还非要买被拐孩子,甚至还要用这种理由砍价的人,这种人该不该死?”
在其余几位公子静默且敬畏的目光中, 萧云含笑地问出这句话。
他们一致点头。
表示确实非常该死。
“听到了么, 蕊儿,我们要杀该死之人。”
张蕊用力点头:“只杀该死的人。”
“如何评价一个人是否该死,需要漫长的时间来学习。”萧云转而又说,“只是今天我们有必要先结束一段苦难,所以我破例允许你决定一些人的生死。”
张蕊把头点出残影。
像个小尾巴一样跟了她一路。
他们先去带上暂时住在萧云院子里等官府通知的柳菲菲,然后一起去了红缘阁。
由于红缘阁已经被查封, 他们并没有体会到这里的纸醉金迷。
只能从暖色调的装潢中品出一点儿暧昧的氛围。
但百来个戴甲侍卫站在楼里, 再精心经营的环境, 也暧昧不起来。
红缘阁的老鸨被带到他们面前。
老鸨大约三十出头,风韵犹存,自带一股惹人怜爱的气质。
倒是很难见到这种类型的老鸨, 或许是因为湘州就流行这一款美人?
不过看起来再柔弱无害,剥削手下姑娘的时候也绝不会心软。
从她会让庄子里的管事打压责骂姑娘们,又让婉蓉这类口才好,已经在阁中接客的姑娘去安慰她们这件事上,就能看出她的手段来。
萧云:“你家主子是哪位?”
老鸨嘴唇动了动, 最后说:“这红缘阁是我娘传给我的,我娘早年得了病,早就不管事了, 若是要问罪,问我的便是。”
说完, 她又开始卖可怜:“贵人可能觉得我们这地方脏,可大多数姑娘在自己家连饭都吃不上, 我好歹是让她们吃好的穿好的,没有亏待过她们呀!”
“而且我们买的都是能拿身契的姑娘,怎么能想到那群天杀的拐子会骗我们呢?”
萧云看向张蕊和柳菲菲。
柳菲菲:“胡说,我这段时间一天只吃一顿饭,而且天这么冷,还让我们在外头练舞!”
老鸨:“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张蕊:“婉蓉说过,红缘阁背后有大老板,大老板家里不仅有钱,还有权有势,所以根本不怕我们的家人找过来。”
婉蓉说这话,也是为了让她打消等家人找过来的主意,好哄骗走她手中的玉佩。
或许有夸张的成分,但“大老板”是一定存在的。
老鸨:“……”
萧云对这种弯弯绕绕的戏码感到不耐烦,凉凉地说:“夜色已深,不要耽误我们的时间,否则,你该要惊醒不少人了。”
老鸨转头看了眼被丢到自己身边,腿上还扎着飞刀的庄子管事,又想到自己已经被搜过的屋子,觉得他们发现是迟早的事情。
便说:“奴家,奴家的主子是湘州盐运使郭品郭大人。”
上官迟感慨道:“真是条大鱼啊。”
盐运使,顾名思义,是管盐和运输的,无论在哪个州都是大肥差。
何况是河流众多,交通贸易频繁的湘州。
萧云点点头,对张蕊说:“好了,到你决定的时候了。”
张蕊在红缘阁呆了七年,与柳菲菲显而易见的气愤不同,她对此处的恨意早已日积月累,也曾无数次地希望老鸨去死。
所以当她能够能够凭借自己的意愿决定对方生死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多的犹豫:“杀了她。”
老鸨一惊,连忙声泪俱下地细数这些年对她的好。
话还没有说两句,一支短箭就扎在了她的脖子上。
萧云觉得这孩子还怪喜欢从脖子下手的。
不过比起可能扎歪的心脏,扎脖子确实更为稳妥。
嗯……
回头看看这姑娘有没有学武的天赋,毕竟也是有夜国血脉的人,万一身体构造也特殊呢?
说不定是下一个江玉燕(划掉)。
张蕊接着又杀了好几个自己有印象,且迫害过她的人。
对于被从牢里压过来的婉蓉,她有些可惜地摸了摸对方令她感到亲切的脸蛋,摘下自己头上的簪子说:“这支簪子是婉蓉姐姐送给我的,如今还给你吧。”
说完就将簪子扎进了婉蓉的脖子。
柳菲菲看着张蕊一顿嘎嘎乱杀,刚开始还有点害怕,后面就觉得好酷。
萧云将一切都收入眼里,没太放在心上。
要不怎么说小孩的善恶观等于没有呢?
“好了,将红缘阁烧了吧,注意些,别烧到别家的,不然耽误了明天的查抄。”
完成了杀人放火的结束仪式,打了个哈欠回去睡觉。
明天还有硬仗要打呢。
第二日,红缘阁一夜间被烧成废墟的事情还没造成太大的震动,“太子寻到将军千金,发现对方竟被拐卖为盐运使郭品家仆”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州府。
在萧云的剧本中,张蕊被拐卖到州府之后,是到了郭品的某个庄子里当丫鬟。
她随身携带的玉佩也被庄子管事夺走,作为礼物献给了郭品。
郭品把玉佩随手赏给了自己在红缘阁的红颜婉蓉。
婉蓉利用玉佩,与大商人刘垣串通,假扮将军千金欺瞒太子。
太子在调查玉佩来源时,不仅发现将军千金被拐,还有柳氏的千金也同样被拐。
太子震怒,在发现真相后当场赐死婉蓉、刘垣两人。
今晨下旨问罪郭品,又着令州府严查拐卖一事,负责户籍的官员一律停职查办,从使者团中选出三人接替他们的职务,带领州府的官员一起重新整理贱籍的档案。
郭品对此百口莫辩。
因为庄子确实是他的,外人也不知道红缘阁在那里培养新人。
如果他要说此事全是红缘阁的问题,那两个丫头不是被拐卖成他的家仆而是进了红缘阁,下一个起火的就该是他家。
好在太子这个说法中,他的责任不大。
捏着鼻子认了,好好地道歉赔礼,应该问题不大。
他并不知道的是,太子已经趁机调查起了他的账目。
陆府。
第一天正式上班就看着好几个同事被抓走的陆青元回到府中,来到正在垂钓的族长身边,问出心中的不解:“太子殿下当真只是因为月贵妃那个侄女在发怒?”
陆徽一动不动地望着平静的湖面,语调与湖面一样平缓:“你见周围未被抓的同僚对此无动于衷,选择置身事外而感到疑惑?”
陆青元点点头:“我觉得太子是想借此插手湘州的政务,但他们好像不这么觉得。”
“当一个身处高位的人发怒,仿佛失去理智与分寸,又有着充分的理由时,周围的人只会选择暂避锋芒,容忍对方的这次发泄。”
“况且太子只是要求核实贱籍当中有没有不合律法的转换,对自诩大族出身的他们来说,这跟他们毫无关系,也损害不了他们的利益。”
世家虽然会买入仆从,却不会干买卖人口这种会有损名誉的行当。
并且鄙视干这一行的人。
所以他们不仅不会产生危机感,还会看乐子。
陆徽说完,叹了口气说:“可他们都不肯仔细想想,世家之中,身处贱籍的人可比他们这些主子的人要多得多,许多事情也是这些身在贱籍的人办的。”
太子掌握了这些名录,要查办他们还不是轻而易举?
陆青元也叹了口气:“他们也不想想,太子之前发怒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哪一次不是搞得朝野大震,腥风血雨?
陆徽:“若是太子真将郭品拉下马,我们也该给出最终的表态了。”
“您已经打算好了?”陆青元惊讶地问。
陆徽将鱼竿拉起,看着干净的鱼钩说:“年纪大了,钓鱼又被白吃鱼饵,该找个能下网的主子作为依靠了。”
第 143 章
要说陆徽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做出决定。
其一是太子的态度非常明显。
虽说不是那种礼贤下士, 或是给他们许诺各种好处,但也是希望能带着他们一起干实事,为万民谋福祉, 为万世留功业。
对他们这种等级的世家来说, 后者反而更有吸引力。
其二,则是陆徽的个人原因。
他当时从京城离开时,跟皇帝闹得非常难看。
皇帝甚至说过“你们姓陆是要反了不成”这种诛心的话,虽然后来改口道歉了,但陆徽记了十几年,一直耿耿于怀。
从太祖建国之前, 陆氏就是他萧氏的股肱之臣。
这么多年的君臣相合, 到了他这辈, 却换来一句“你们是不是要造反”。
若是带着这样的评价,终身不仕,他百年之后要如何面对陆氏的列祖列宗?
家里人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在他面前提起此事。
连带着讨厌皇室与朝廷, 以致于险些在洪水时酿成大祸。
“不过我不急着出山,毕竟现在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发光发热的好时候。”陆徽看向陆青元,“我那不肖子当初虽说是故意输给那谢伯珩,但谢氏这位新家主,确实是不得了的人物。”
陆青元一惊:“您见过他了?”
陆徽:“自然见过, 要不是他,我怎么会让使团来安排避洪救人,又怎么会去见太子呢?”
按照他们的刻板印象。
其一是朝廷的人只会添乱。
其二是北方人不懂南方的水。
佑郡王两项皆占, 所以刚来的时候,只有董城勉强接受了他们停驻。
“我都不知道……”
“他来这里, 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
陆徽将鱼竿重新抛出:“有他在,谢氏就不会步我们家的后尘。只是不知, 他们是想独善其身,还是想兼济天下。”
陆青元对谢氏的动向也颇为关注:“您更偏向哪种情况?”
“如果我是他们,会选前者。”陆徽眼中藏着忧虑,“和州旱灾,湘州水灾,都是几百年未有的规格,往后怕是要越来越难了。”
恢复太子身份,在驿站送别谢圭的萧云也觉得往后怕是越来越难了。
因为她没有钱没有粮支持打仗。
谢圭早上受命的时候,问出一系列犀利的问题。
第一句是“殿下可知什么时候会起战事”,她随口回了句“你在过去的路上大约就能听到消息”。
她本来是半开玩笑地吓唬对方。
结果后面关于军备和军务的问题让她很是沉默。
这些东西也不是完全没有,她在湘州还没发生水患的时候,就提前准备了一批,还让傅朗准备了可供五千骑兵使用的战马。
但要是长期作战,这些只能算是开胃菜。
战争可以说是无底洞。
无论是对生命还是资源,都是如此。
为了维持住自己的威严形象,萧云只好假装胸有成竹地说:“和州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孤也早有准备,等你到和州了就会明白,战事不会持续太久。”
谢圭想起还在和州的三弟,点点头。
等去了和州,跟对方了解了具体情况之后,再写奏折跟殿下提这些事情。
汗流浃背的太子殿下送走了谢二公子,又光速换上女装,去找谢大公子约会。
作为一个霸道的甲方,她已经将任务都派了下去。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郭品露出马脚,好让她顺理成章地对他动手。
所以她进入了相对悠闲的状态。
正好陪陪对象。
上官迟在谢攸的提醒下,连夜去给对方继续找聘礼去了。
“太子”启程去各县巡视灾后的重建进度,并分出一般的护卫,押送二皇子一干人回京。
州府忙着安排恢复民生,核查贱籍之人的事情也搞得热火朝天。
这种四散开,各自做自己事情的状态,让提心吊胆了两天的郭品放松下来。
准备去赚点钱开心开心。
郭品其人,并没有太大的志向,在他眼中权势和名望都不如实打实的金钱动人。
所以他花了近乎全部的家产,拼尽全力地讨好了皇帝,才换得湘州盐运使的位置。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极为正确。
因为他在盐运使的位置上待了三年,就赚到了家里几辈人才能攒下来的财富。
即使扣掉每年给京城那几位大佛的孝敬,剩下的也非常可观。
十年间 ,他攒下了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
但他犹觉得不够,一直在想办法赚更多的钱,涉足更多的产业。
红缘阁的事情让他感到非常遗憾。
因为他养的好几个瘦马,都是打算送给贵人的,现在被太子盯着,他只能放弃。
不过这件事也不都是坏处。
至少他有了给太子还有那位月贵妃侄女送礼的理由。
不过太子的表现还是太过凶残,在了解对方性格之前,他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郭品按照自己的习惯,筛选了一下太子身边说得上名号的人。
除去那个到处乱晃的上官迟,就是这次在水灾期间名声大噪的佑郡王。
但前者已经离开州府,后者是出了名的阴阳怪气,谁谁都看不上眼,要给后者送礼,搞不好他会被当众嘲讽。
郭品在屋子里为难地踱步了一会儿,先让人将送给张蕊的赔礼加厚一成,又开始思索还没有其他的人选。
还真让他想到了。
那个总是代表太子在各家走动的右相府千金!
前几天谢氏二公子跟陆家的年轻人比试的时候,她也在场,还跟陆家请的乐师有些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是非常明显地在好男色啊。
“喜欢斯文秀气,擅长乐理的?还是说喜欢若即若离,气质出尘的?”
郭品不确定地自言自语着。
最终,他决定全都试试,反正这种男人属于主流审美,湘州里有很多。
在这种恨不得家家户户都是书香门第,卷生卷死的地方,要找一个仕途不成,家道中落,又读过书的美男子不要太容易。
同时开着南风馆的郭大人很有信心地一拍大腿,亲自去物色了人选。
在抱大腿一事上,他的诚心比刘垣要足的多。
挑选的时候把标准卡得极严,还从当代千金小姐的角度出发,让自家女儿许愿要什么样的情人,按照女儿的眼光来选人(郭家千金:?)。
最终,他精挑细选出来了五位人选,并告诉他们:“你们只要谁能够得到那位的喜欢,不仅能脱离现状,还能跟着去京城,权势、名利都唾手可得。而且那也是一位大美人,你们吃不了亏的。”
“对待她,一定要小心,不能轻浮,也不能太功利,太急切,知道了吗?”
五人皆是目光火热,强行镇定地点头。
又饱含敌意地看了彼此一眼,才各自离开,去准备邂逅美人。
郭品的闺女不舍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一扭头却见到自家爹爹皱着眉头,疑惑地问:“您刚才不是还很满意吗?”
郭品叹了口气说:“他们都不行,不够矜持,不够淡雅……我得再去找找。”
次日。
萧云梳妆打扮了一番,就准备去找对象逛街。
水灾让湘州元气大伤,但州府作为核心,依然保持着繁华。
还有许多商家为了尽快补上损失,使资金流动起来,做各种促销活动,也将压箱底的宝贝掏出来抛售。
就是谢攸,都准备买些东西带回去给家人当做年礼。
所以他们已经一连逛了两天街,今天是第三天。
萧云让马车停到昨天没逛完的那条街附近,下了马车,准备边逛边等谢攸。
走了几步,她见到街边有一个算命的摊位,摊位上坐着一个略有些不修边幅,仪态颇有风骨,气质奇特的老道士。
以萧云阅遍网文的经验来看,这好像一个世外高人。
见没有其他人光顾算命的摊位,她玩心顿起,走过去坐到算命道士的面前,说:“道长可否为我算一算?”
老道士掀了掀眼皮,不太热情地说:“一卦九十九两黄金,只要金,不要等价的白银。”
萧云眉头挑起,欲要说些什么,对方又补了句:“算得不准赔十倍。”
九十九两黄金,对萧云来说算不得什么。
而且她正巧有在马车上备一箱金银的习惯,所以她准备试一试。
成功了很赚,失败了也很赚。
“先请请道长为我算一卦前程。”
“算前程……”老道士有些意外地抬头看过来,“方便的话,摘下你的幕篱让我看看面相,我再行卜卦。”
萧云掀开幕篱,冲着对方一笑。
老道士的手一抖,沉默了会儿说:“这我看不了。但女公子有女生男相之兆,前程怕是好得很。”
萧云将幕篱放下来,也没有多问,只说:“黄金我都拿出来了,总要算些什么,道长觉得我今日应该算什么?”
老道士:“算算桃花吧,姑娘今日桃花运极旺,会遇到有情人的。”
萧云心想:她确实是来与有情人相会的。
算得真准啊。
她不禁想。
再次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是否有玄幻元素。
但上次碰到能算得准的道士,是月贵妃授意道士说苏凤裳二十岁之前不宜结婚。
这次是碰到有真本事的人,还是,依然有人在安排?
她将酬金付给老道士,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开。
老道士见她远离,眼睛一转,气质骤然发生了变化,从古怪道人到三流混子。
考虑到老板的警告,他没有立刻去复命,而是继续支摊算命。
可惜的事没有第二个人愿意上当。
萧云又往前走了几步,在某个摊位前驻足。
被放到摊子正中的一枚镂空玉球吸引了她的目光。
玉质通透,做工精细,雕刻的是青鸟衔枝,还能够打开,在里面放香丸。
很适合送对象。
她正打算拿在手中细看,跟摊主沟通的工夫,就有一只修长玉白手伸向了它。
这只手摆着一个很显骨感和优雅的姿势,被精细修建的指甲泛着微微的粉色。
这双手的主人也颇为高挑。
穿着一身白衣,戴着幕篱,如雪中松竹一般出挑,让路过的人都不禁投来一瞥。
萧云偏头看了此人一眼,又看了看对方的手。
对方沉默地注视着他。
她不禁开口道:“公子你到底要不要看这枚玉球?在犹豫的话,能不能让我先看?”
萧云对有人跟自己看上同一样的东西毫不意外。
因为她的眼光向来很好。
她也不担心对方跟自己抢,因为富婆没有p价。
对方出多少,她跟就是了。
为对象花的钱越多,越能显出她的诚意不是么?
白衣的公子僵硬了一会儿,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和语气,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能让她心生好感。
第 144 章
萧云并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勾引。
毕竟她家大公子是完美的, 像上官迟这种走其他赛道的还好,跟他走同一风格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就完全是劣等品。
所以在她看来, 就是一个路人在考虑买她想要的东西。
摸了之后又不检查, 不知道在犹豫啥。
难不成他还能是一个i人,觉得自己在她跟老板商谈的时候直接拿东西很没礼貌,陷入了负面情绪无法自拔,觉得怎么回复都很尴尬?
她试图理解对方的脑回路,但最终获得失败。
所以她选择走开。
隐约觉得被这男的摸过的玉球已经脏了。
这种要随身携带的东西,果然还是定做比较好。
她的转身离开, 让白衣男松了口气, 又很快感到不甘。
他怎么一出场就失败了!
牢记着郭品交代的“不能太倒贴”, 他只好遗憾退场。
萧云往前走了一段,又瞧见某个摊位上的绒花很好看,想到正在家里自己玩的两个小姑娘, 准备买点儿带回去哄小朋友。
摊主的手艺极好,还将制成的绒花分作两类,一边的绒花毛茸短胖的,还镶着些许雪白的毛,一边的绒花极为拟真, 不仅有各种花,还有鸟雀鱼兽、蜻蜓蝴蝶等花样。
小小的一个摊位,给人目不暇接的感觉。
这次没有人来打扰她选东西, 但为了防止再出现什么扫兴的事情,她选择全都要, 然后拿着一对蝴蝶的绒花夹子在手中,剩下的交给跟在不远处的侍卫手中。
又走了几步, 萧云看了看路边的日晷,发现距离他们约见的时间不足一刻钟。
她虽说是故意早到一些,但按照谢攸的习惯,此刻也该到了才对。
她四处望了一圈,没有注意脚下的路。
一个小男孩咋咋呼呼地跑过去,撞了她的胳膊。
她下意识地松手后撤,手中的绒花掉到地上。
一位青衣戴着幕篱的公子路过,见状蹲下身子,缓缓地将绒花捡起来。
萧云看他的动作,感到有些古怪。
怎么今天碰到的人动作都有些迟缓,天气太冷了冻得吗?
可是她看他走过来蹲下身子的动作挺麻利的呀?
事实上,在青衣公子的想象中。
她应该和他同时蹲下来,同时去捡绒花,而后一阵风掀起他们幕篱的白纱,让她对他的面容惊鸿一瞥,而后隔着两层纱对视,对他产生探寻的心思。
结果她完全没打算蹲下来捡东西。
什么大家小姐,这么贵的绒花掉到地上都不心疼的吗?
萧云感到莫名其妙,对于青衣公子递过来的绒花也是敬谢不敏:“谢谢公子,绒花不好打理,掉到地上也只能扔掉了,你随手丢开便好。”
青衣公子:“蝴蝶本是一对,若是将其中一支抛弃,岂不是寓意不佳。”
萧云觉得他说得对,所以将另外一只手上的蝴蝶绒花送给了路过时特意绕开她的小女孩。
并对小姑娘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那位公子从地上捡起来的绒花也给你。”
“不嫌弃!”小女孩用力摇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青衣公子。
青衣公子僵硬片刻,随后弯下腰将手中的绒花也递给小女孩,并用温柔的语气说:“现在它们又是一对了。”
萧云:?
怎么觉得这男的说话有些油腻?
省去礼貌告别的环节,她转身走开。
经过了两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扫兴,某人终于提起了警惕,将松语喊到身旁一起走。
效果非常显著。
第三位蓝衣公子路过的时候,就被松语不着痕迹地挡开了。
对方没有戴幕篱,露着一张俊俏的脸。
微微皱着眉,随后很有礼貌地说了句抱歉。
萧云觉得自己可能是神经有些敏感,笑着说:“初至贵地,人生地不熟,侍女比较紧张我,让公子见笑了。”
“无妨,湘州大灾刚去,哪怕是州府,也有些混乱,姑娘能够警惕是很好的。”
这话说得善解人意,通情达理。
而且还提到了州府混乱。
出门一直带着许多护卫,也只往繁华地带去的萧云都没发现这点。
她顺口问道:“公子是在何处见过混乱之事么?”
蓝衣公子说了几条街道名字:“这几条街最近都频繁发生偷抢斗殴之类的事情,姑娘若要闲逛,最好不要去这些地方。”
随后表示:“不过其他街道也未必安全,你们两个弱女子,最好要有男子在身侧保护。在下正好无事,不若护送你们一程?”
萧云:?
说的什么鬼话。
不说她家松语,就是她这个好久不习武的人,都能一巴掌将这个弱书生糊到地上。
而且这是搭讪吧,这绝对是搭讪吧?
长得斯斯文文,没想到居然张口就要跟在女孩子身边。
萧云:“不必,我后面还跟着十二个护卫,如果有不长眼的凑上来,就将他们抓去官府,就当为州府治安做贡献。”
蓝衣公子:“……那便好,在下告辞。”
一连三个刚上场就被踢出局,剩下两人在暗中观察,在没想好合适的套路之前,不敢轻举妄动。
结果还没等他们想好,就有几个凶神恶煞的侍卫走过来,粗声粗气地问他们:“公子可是在看我家小姐?”
他们纷纷摇头,在侍卫的死亡凝视中灰溜溜地离开。
萧云听到侍卫的回复,感叹道:“我今天的桃花运果然很旺。”
即使入赘要遭人指指点点一辈子,古代也有很多肠胃不好想吃富婆软饭的男人啊……
吃软饭的男人一般分为两种。
一种是有些能力,但缺少攀升的途径,靠着娶一个好老婆获得事业上的助力,攀登上高位之后就算完成阶级跃升了。
另一种就是本事没有,又想过好日子的,就直接靠富婆养着。
萧云觉得这些人应该是第一种。
因为可以从他们的举止中看出他们的家境还不错,淡然的态度之下,也很难遮掩自己强烈的目的性。
这种想找台阶往上爬的男人,是富婆避雷榜榜首。
当然,即使是第二种她也没什么兴趣。
太弱的男人看不上,有能力没家世的怀疑对方拿自己当跳板,有能力又有家世的嫌对方太过强势……
她上辈子一直寡着,不是没道理的。
将此事抛去脑后,她派人去找谢攸,然后换了条街继续逛。
这次清静许多。
她自在了些,见前面有一群围着,不知道在看什么,便也凑过去看看。
人群当中,有一名束冠素面的公子坐在一张简陋的桌子后面,穿得单薄,袖子卷起,拿着笔在低头作画。
一股清冷的气质将他与周围的热闹隔开,给人一种沉静的感觉。
坐在桌子前的老妪有些局促,不时扯扯领口或是扶扶自己的发髻。
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头发花白,一支发黑的银簪将稀疏的头饭盘成简单的发髻。
衣服倒是很鲜亮,还有精巧的绣花。
看得出来是新制的衣服。
旁边有人羡慕地说:“真没想到还能靠着‘我没几天好活了’这句话成功插队,早知道我也这么说了。”
有人看了她一眼说:“你怎么看都不像是时日无多的好吧。”
此人言辞凿凿地说:“天这么冷,我每天出门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很真的好吧?”
萧云若有所思地看了那男子一眼,问:“你们说的这个袁公子,是哪里人?他经常在这里为人画像吗?”
那声称自己“每天出门都觉得自己要死”的女子递过来一个“你很有眼光”的眼神。
然后捧着脸,用一种虚幻的语气解答她的疑问。
“袁公子是从翰州过来游学的,结果遇上水患,滞留在州府。”
“据我所知,他一个月前就在各条街道为人画像了,不过最开始是为那些有亲人走丢的人画,现在也给一些想留作纪念的人画像。”
“袁公子的画技极好,又不收钱,所以找他的人很多,导致他不得不每天换地方,还要求来的人排队。但排队的人已经从城东排到城西,不,已经排到城外去了!”
女子咬着牙说:“我感觉到他走都轮不上我,要不我还是跟他说我得了绝症,让他给我先画?”
萧云礼貌地说:“你可以试试。”
“好,我这就去。麻烦你把我的披风拿一下。”
这位女勇士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直面冬天的寒风,将自己的脸吹得雪白,然后真的冲了上去。
并且直接摔倒在画师面前,一只手扒着桌子,缓缓地将头升起,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边牙齿打颤边说:“我感觉我要不行了……公子你能不能也给我先画一张。”
画师视她若无物,专心地将手中的画像画完。
然后隔着一张手帕搭了搭女子的脉象:“姑娘体寒,还是不要冒然将披风脱下来,容易风寒,这时节的药可不好买。”
女子一下子蹦起来,跑回萧云面前,将披风重新裹在自己的身上。
画师望过来,眼中带着浅淡的笑意。
萧云也笑了:“没想到这位袁公子,还是神医啊。”
第 145 章
萧云觉得这位袁公子是一位有趣的好人。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来自翰州并且姓袁。
她当初那个心心念念, 因为年纪太小还在读书,而不得不放弃的未来状元就是来自翰州的袁姓旁支。
这位看起来年纪对不上,但很可能为她带来一些消息。
萧云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等这些人才长大了, 以她现在的道德标准来看, 十四岁就能开始打工了。
过完年,他们的未来状元就十四岁了。
虽然不一定能考上很好的名次,但她又不是要成绩好的,是要能办事的。
少读几年书,多学点专业知识,她也不介意的。
萧云一想到这件事, 就有点小激动。
“这位袁公子一天画几副?”
“一天画三幅, 这已经是第二幅了。按照袁公子的速度, 再有一刻钟他就要走了。”还在为不能插队感到遗憾的女勇士顺嘴回她,“唉,他要是专门当画师的就好了, 我直接重金请他去家中为兄弟姐妹爹娘叔伯婶娘祖父母……九叔公都给画一副。”
萧云:“厉害厉害。”
想直接让人住在自己家是吧?
作为文化气息比较浓厚的湘州州府,当地人的素质还是非常不错的,除了这位“袁公子狂热粉丝”方才做出的表演性行为之外,并没有人再打扰对方。
所以他能够不被打扰地快速落笔。
那拿到画像的老妪双手颤抖,边笑边哭, 身子摇摇晃晃的,确实像命不久矣的样子。
萧云上去扶了对方一把,好奇地探头看了眼画。
在她的印象中, 这种多是街头速写活动,但古代没有速写。
这位袁公子画的是白描, 除墨线勾勒之外,只涂了些许淡彩。
但一刻钟一幅画, 还能有这种精细度,这么稳的线条,这么传神的神采,足以说明他精于此道。
萧云一直在旁边围观,准备等对方画完收摊再上去搭话,以至于她没有发现自己派人去找来的谢大公子就在她的另外一边。
谢攸沉默地看着她眼放异彩的样子。
心中十分复杂。
他本来担心她在陆府会跟陆青元走得近。
结果她对他二弟更热情。
更没想到她会在街上随便走都能碰到一个感兴趣的男人。
谢攸当然不是在怀疑自己的恋人在移情别恋。
她的眼神十分清澈坦荡,只是好奇和赞叹。哪怕正在画画的是一位女子,有这样的能力和性子,她也会如此。
可偏偏是一位男子。
还是一位年纪相仿,容貌出色的男子。
明知道不该吃味,但很难控制住情绪。
他本就是有些偏执的性格,只是后天矫正过来,不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伤害别人的举动,但时常有阴暗的情绪在心中滋长。
谢攸想了想,轻声喊了萧云的字。
萧云一个激灵,想起自己是出来见对象的,连忙转过头说:“伯珩你来了?我刚才在街上找了你半天,却只碰到些奇怪的人,所以干脆等在这里,再派人去找你来着。”
她给的理由十分完美。
他不能多说什么,还得感谢她的体谅,向她解释自己晚来的原因。
“我两刻钟前就到了,但碰见一位老人忽然摔倒,便去扶了他,结果他拉着我说是我撞了他,要我带他去医馆看大夫……耽误了些时辰。”
萧云:“啊这……噗嗤。”
她想忍住的,但还是笑出了声。
没想到他来晚了居然是因为被人碰瓷了。
古代的防诈骗教育还是不够普及啊,连谢大公子这样的人物都被套路了。
见谢攸的目光隐隐带着些许委屈,萧云立刻收敛了笑容,安慰他说:“这也是很难预料的事情,你去扶他又不是为了回报,只求不负本心,不必太放在心上。”
“嗯。”
他轻轻点头,问:“现在要继续去逛会儿么?”
对方给了他一个不太喜欢的答案。
“我有些事情想询问这位公子,恐怕要让你等一会儿。”
“好。”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跟着来的箬竹见自家主子这幅赔钱样子,痛苦地闭了闭眼。
萧云开心地拉着他的手,往人群稀疏的地方站了站,并未再看向画师,仿佛确实只是想问对方两句话一样。
她的表现让谢攸的心情缓和了许多。
又能客观地分析问题了。
她肯定是又想替太子招揽人才。
萧云:“说来很巧,这位公子也来自翰州,伯珩可听过袁这个姓氏?”
“原野的原?”
她摇头:“那个基本只作为姓氏的袁字。”
对“袁”这个姓氏,在自家的历史滤镜下,她总觉得富贵。
没想到在这边居然都不会被作为“yuan”这个读音的首选,原著作者该不会是“袁X”的黑粉吧(划掉)。
谢攸很是思索了一会儿,说:“我曾读过一篇以翰州水土为例的农学文章,作者便姓袁,是四十年前的某任翰州别驾,听祖父说,那位家道中落,反倒贴近了百姓,是一位干实事的官员,可惜子嗣不丰,恐难传家。”
别看翰州别驾几乎是地方的最高官员(刺史一般都是吉祥物),但若是为官清廉,子弟中又没有能接任的,家族败落会非常快。
那位便是一位爱民的清官。
所以他们家四十年前就家道中落,四十年后只会更差。
这个姓氏甚至淡出了他的认知。
“如此,还能养出这样的子弟,当真是家风极正。”萧云将自己之前的见闻分享给他。
谢攸听完,对这位画师也颇为改观(画师:?)。
他:“确实是位有意思的人,仁义乐善,又不失变通,身处闹市与幽林无异,心性也是极佳。”
夸着夸着,他突然收了声。
如果她以他的评价为准,对这人更热情了,他会更难受。
萧云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纠结,思维已经飘到自己未曾蒙面的左膀右臂。
原著的那位状元可真的是人才啊。
作者写得明明白白,说他有丞相之资,治国之能,亦能游走于各党之间。
这样的人才,生不逢时也就算了。
男主明明都任用了他,却因为吃醋而给他添各种麻烦,像一个脑残甲方一样提出各种无理要求,还经常公然刁难和嘲讽对方,生生把人排挤出朝堂。
想一想,她都觉得心在滴血,眼睛也红得滴血。
要是男主在她跟前,她肯定要迁怒地给他两个脑瓜崩。
时间很快过去,画师将最后一张画像画完,稍微晾干一些就递给对方,然后对周围的人说:“在下要收拾东西离开了,诸位也请散了吧。”
在表达插队意向并惨遭拒绝之后,大家依依不舍地离场。
没等萧云几人凑过去,他就主动过来跟他们打了招呼:“这位姑娘可是杨氏的千金?”
萧云有些意外地挑眉,并未回答。
而他也心领神会,指着一旁的茶舍说:“可否请二位饮一杯茶?”
两人看出来他是有事要说,便纷纷同意。
在进了茶舍之后,萧云也没真让这位“家道中落”的袁公子买单,而是让人定了三间雅间,并简单地清了场,才邀请他进中间的那间。
“真不愧是杨氏千金啊……”他颇为意味不明地感慨了句,进了屋子后才补上后半句话,“怪不得郭大人会对在下开那样的海口。”
萧云:?
谢攸:呵。
因为在外戴着幕篱,谢攸脸上的冷笑无人瞧见。
但画师注意到他冷冽的气场,笑着对萧云说:“姑娘可发现,今日走在路上,戴着幕篱,打扮素淡的男子比往日更多?”
萧云眨了眨眼:“确实。我还以为是冬日寒凉,大家都戴帽子遮风了。”
但幕篱这种东西,挡风沙可能还行,挡风的作用几乎没有。
甚至不像帷帽一样能遮头顶。
“在下袁睦,只是翰州一普通学子,日前却被盐运使郭品郭大人亲自上门,实在是受宠若惊,又十分惶恐。”
袁睦用委婉的语气描述了郭品找他的经过。
郭品先是对他的家世进行了询问,在得知他来自一个不见经传,但三代内出过二品官的没落世家后,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劝他娶个家世上佳又兄弟无能的妻子,以其为助力,从而获得复兴家族的机会。
并且热情地推荐了右相家的千金,给出了她的性格,喜好,以及今天可能的行动路线。
就差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攻略了。
萧云战术后仰,瞟了一样端庄不减,疯狂绝代的某人,咳嗽了一声说:“看来,公子你对郭大人的提议并不心动。”
袁睦叹了口气说:“在下确实很想光耀门楣,但怕答应下来,被先人托梦痛骂。”
“家风严谨。”萧云敬佩地拱了拱手,“所以袁公子是特意避开了我,在发现还是碰到我之后,选择提醒我?”
“不,我是料定你在旁边那条街道会遭到打扰,从而转到这条街,才特意选这条街作画的。”他诚实的摇头。
引得谢攸将身子坐得更直,隐隐有种想要站起来拉着人走的感觉。
袁睦含笑着说:“郭大人虽没有明示,但暗示极为明显,在下担心他到时候找我的麻烦,便等在这里,为姑娘解惑,以免你蒙在鼓里,遭受欺骗。”
“但见到这位公子时,袁某便发觉自己的担忧很是多余。”
“有这样无瑕的珠玉摆在眼前,姑娘又如何会将目光分给鱼目呢?”
尽管被夸了,谢攸还是不大喜欢这个人。
袁睦给他的感觉跟晏怜有些相似,那种看似善解人意,体贴至极,实际上目的性极强的感觉,令他反感。
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他觉得这个人有点茶茶的。
萧云对袁睦的话表示了十分的肯定:“袁公子说得极是,我所倾慕之人,是世间无双的男儿。”
随后,她进入了正题。
“我听闻翰州有一位神童,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也是姓袁,可是袁公子的族亲?”
以为她会就着这个话题多聊的袁睦略有些茫然:“嗯?”
他还有很多关于郭品的事没讲呢,怎么就跳到他那十三岁考上秀才的族亲了?
第 146 章
袁睦身为没落家族的子弟, 在对上富有权势之人时,在言语上多有迂回委婉之处。
想要达成某个目的时,也习惯通过言语去引导对方主动提出来。
但是萧云不一样。
她从上辈子起, 就习惯发号施令, 无需在意别人的想法。
她的语言文学只会用在阴阳别人,或是准备阴人的时候,平时都是别人直说时考虑处理,别人不说就当做不知道的。
所以她并不在意袁睦是否是因为受到郭品的指使,而想要促使她与其对上,更没有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除了好笑之外, 她并无宽恕郭品的意思。
这人贪了这么多年, 积累的财富都够她打好几场仗了。
从前她还嘲笑皇帝没事儿喜欢抄别人家。
现在理解成为超越。
嗯, 至少她在抄家之前会给出一个对方死一万遍都不够的罪名。
袁睦见她似乎完全没将郭品放在心上,猜到太子多半对郭品早有安排,提起的心缓缓放下, 开始以结交为目的跟二人交谈。
他说话很是风趣,不像晏怜那样毫无攻击性且过分的体贴,偶尔调侃,但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给人一种阅历极多的感觉。
“姑娘说笑, 在翰州,十三岁的秀才可不算神童。据我所知,乔氏的乔骄乔临十二岁就中了秀才, 林氏的林曲十一岁就考了秀才。”
萧云:“你在说起他们的时候,都说的是乔氏的某某。是想说对大族的人来说, 考秀才就跟玩闹啊一样么?”
一般世家的人并不会走科举的路子。
但要是有想考着玩,并且只考些童生秀才之类的, 考官瞧见了,也会意思意思地通过一下,给个还算不错的名次。
袁睦摊了摊手:“可不敢这么说,只是想说,我那个远房的堂弟不算出奇,让姑娘你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毕竟像忠勇侯世子那样年少成才的人很少,我那堂弟书都读得艰难。”
他并不想让那个孩子过早地牵扯进政治斗争中。
像他们这样的出身,即使处处小心,也可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萧云虽说一直出身良好,但也明白出身不佳的人对风险的对抗能力很差,以至于会最大限度地回避风险。
她笑了笑说:“我并非是替殿下询问的,而是替我家弟弟问的。”
然后张口就编起了故事。
在她的口中,夜无明是一个身世有异,孤僻自卑,不敢与同龄人交流,孤独到跟猫说话的十三岁小男孩,表面拒绝全世界,心里却很渴望与人交流。
他曾与谢氏的五公子谢衡有过短暂的相处,并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但对她找来的其他同龄人都不感冒。
经过她的长期观察,发现这孩子只喜欢跟非常优秀的同龄人来往,并有极为严重的厌蠢症。
所以她计划为这位难搞的弟弟寻找一位聪慧的伴读。
当萧云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很沉默。
袁睦:“嗯,姑娘与令弟的感情令人动容,身为独生子的在下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哈哈。”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他简单地提及了堂弟的一些事情。
“说起来,我那族弟的祖父还是我们家族三代以来出过的最大的官。但性子刚强又为官清廉,不肯为家族中的其他人提供便利和帮助,族中就渐渐孤立疏远了他们家。”
“叔公年过五十才得一子,儿子还一直病殃殃的,为治族叔的病,他们家所剩不多的家底也被耗得七七八八,所剩的不过是些田地。”
“但说来让二位见笑,就是这个田地,族中也有人想尽办法要侵占,害得他只能自耕为生,到考上秀才之后才好些。”
袁睦颇为羞愧地掩面说:“我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又在族里说不上话,便干脆出门游学至今。为人画像,也是想积积德。”
萧云对男配的身世表示同情,又问:“所以他如今是在县学中读书?”
“应当是的。”
萧云:“我为弟弟聘了京畿孟数为师,劳烦袁公子问问他愿不愿意去跟着学习。远离族人,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不是么?”
袁睦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所以表示自己回了翰州之后会替她去问一问。
某人解决了一件心事,心情很好地问:“袁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对袁睦是有一点招揽心思的,但谢攸在边上看着,中间又隔着郭品的撺掇,还是不要太热情的好。
袁睦很清楚她的顾虑,所以只说:“之前有考过举人,再学习两年就去京城赴试。”
“那便祝公子金榜题名。”
萧云火速拉着恋人离开,继续两人的约会,并且坚决不看别的男人一眼。
过了几天,郭品那边突然自爆贪污了。
六千七百八十九万白银。
一个令人震撼的天文数字,这还只是利用职务贪污的,没算受贿。
都不用搜集其他方面的证据,仅这一项就能判他的死罪。
忙活了好些日子,搜集他罪证的一群暗卫都惊呆了。
他们互相看了眼,很想去问谢大公子有没有什么头绪,但没敢问。
萧云也没深入审问郭品(背后牵扯的人太多并且必然有皇帝),麻利地判了罪,抄了家。
最后抄家获得的东西,价值加起来过亿。
单位是两。
以此时的米价与现代的米价换算一下,就是近千亿。
好大一个贪官。
她都懒得留人过夜,直接在湘州就砍了。
然后将跟郭品来往密切的官员全部记在小本本上,严加监视。
要是发现贪污的情况,就也给砍了。
将这件事解决没多久,陆氏就给她送了一份年礼。
分量很重的年礼。
有一件带有特殊意味的青铜鼎。
并且还有一批粮食,说是受了潮,不宜久放,他们又吃不完,让太子转赠给有需要的地方。
其实是料到太子在准备镇压和州的即将出现的叛乱,直接给她当军粮。
又吃到大户的太子流下感动的泪水。
之后柳菲菲的家人也来州府将她认领回去,在湘州的事情彻底告一段落。
临近年关,谢攸得回去安排族中事务,率先告别。
萧云也收拾收拾准备回京。
上官迟回归队伍的时候是空着手,啥也没拿,让暗戳戳期待了许久的她很是失望。
他们走到半道,东武王联合红云教造反的消息才传过来。
东武王可能觉得湘州因水灾损失严重,国库空虚,太子又不在京城,正是他一直等待的造反机会。
也不知道他听说太子抄了郭品的家,又得到陆氏支持之后是个什么感想。
第 147 章
不怪东武王选的时间不好。
实在是信息的时间差太大了。
湘州在盛国的最西边, 和州在盛国的最东边,他还是负责镇守边疆的,隔得就更远了。
两州之间隔着山脉众多的苍州, 以及同州的一部分地区。
湘州的消息要传到东武王的耳中, 比京城的消息传过去都费劲儿。
一去一回,得要个把月。
他决定造反的时候,是听到了二皇子受困澄县,太子带人前去营救的消息。
这谁听了不觉得湘州和朝廷都乱成一锅粥了?
东武王直接大喜,举起“天子失德,触犯天颜, 需另立新君”的大旗, 当场造反。
结果太子到湘州之后, 走到哪儿哪儿就晴天。
刚到澄县就将二皇子救出来,连续晴了段时间,洪水就宣告结束。
萧云在湘州拢共待了一个月。
她半路上收到消息的时候, 东武王已经完成了“哀民生艰难,对朝廷失望,被部下劝说起兵,犹豫再三决定向朝廷要个交代”等一系列流程。
到了不得不反的地步。
他只能一咬牙,直接起兵, 一夜间夺下红云教盘踞的随郡,紧接着又向附近人口流失严重的柳平县发动奇袭。
刚开始还非常顺利。
结果他前脚带着人闯进柳平县的县城,后脚城门就关了。
那据说在会州的边疆准备对抗夜国军队的李四竟然一直在城中等他, 只待他带着人冲进来,就对他动手。
李四骑在红色大马上, 嘲笑他:“当初和州那么乱的时候,你不反, 现在都过了一年了,你才反应过来想造反,怎么想的?觉得殿下猜不到你想造反?”
东武王阴沉地看着他,未曾言语。
李四“嘿”了一声,继续道:“你的心思也蛮好猜的,那时候觉得和州太穷了,搜刮不出什么好处,又害怕张将军的军队,只好当缩头乌龟。”
“等和州在太子殿下的治理之下恢复元气,又为湘州忙碌,你才想着出来摘桃子。”
“好一个奸诈小人,好令人作呕的做派!”
“你说得都是什么胡言乱语。”东武王似乎是怒极,振臂一挥,就带着先锋队伍跟他们打起来。
等两边人群对冲之时,他又猛然调转马头,在属下的护卫中,朝着不远处的巷子直奔而去。
李四在他的身后边追边大骂他是懦夫。
东武王充耳不闻,一心观察着前路,寻找逃掉的可能。
他此刻心里无比后悔自己带着人率先入城的决定。
放在以往,他是不会这么莽撞的。
但实在是这一年里,手底下的人内斗太过严重,对他的某些决断也频繁质疑,导致他的威信不如以往。
他很需要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的武王爷。
一年过去了,柳平县依然很荒芜很穷困,就是县城里都没什么人,完全没能力抵抗他带人攻打,是和州五个郡县里最软的柿子。
本该是如此的!
所以他才带着自己最信任,最强的一千精兵一马当先地冲进县城。
结果这一千人还没全部冲进来,城门就被突然被关。
那么重的城门,一眨眼就关上了。
他们为了将他困在城中,居然专门为城门做了新式的机关。
东武王心中恨极,窜进追兵的盲区中,将身上的铠甲用力扒下来,丢给下属,然后跟对方换了马,又选了一条相反的路线继续逃窜。
结果李四完全没有被他骗到,一边追着他,一边大喊:“你瞅瞅你那满头的白发,谁还能认错你不成!”
东武王闻言,摘了束发的头巾,掏出随身的短刀,就将头上的几缕白发,在发根处狠狠割断。
奔跑的马十分颠簸,以至于他的手有些不稳。
刀刮破头皮,有血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滑落。
他顾不上这些,压低身子,对马猛抽一鞭子,朝前继续狂奔。
李四见状也抽鞭紧追,边追边喊:“别让那个散着头发的人跑了!”
东武王闻言一惊,从身侧兵将的头上拽下来头盔,转而顶到自己的身上。
李四不停更新着他的特征,不断有流矢朝着他的方向射来,他也不停地换着打扮。
精神高度紧张,等发现护在身侧的兵越来越少时,他几乎要走入死胡同了。
他站在巷口,绝望地看着眼前的树和墙。
在他的左侧,右侧,和后侧,都有追兵的马蹄声在迅速靠近。
却突然听到身边仅剩的属下说:“王爷,那里好像有个洞!”
在矮树和树旁枯萎的杂草掩映之下,有一个只能容人匍匐进入的洞。
俗称,狗洞。
东武王漆黑的脸又涨得通红。
可他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叮嘱了句“我过去后你将此洞遮掩起来”,就贴着墙朝里面挤。
要是死在这里,什么都没意义了!
最后的护卫慎重点头,说:“属下必然不会让他们发现您。”
然后去另一边的草丛中扯枯草朝这边抱。
不大的洞口很快被遮掩。
在东武王钻进去后,更是被严严实实地遮住。
护卫看着洞口的方向,忽然没忍住笑了一下,但很快换了视死如归的表情,转身纵马,朝着另一个方向冲去。
东武王通过狗洞爬进这户人家之后,意外发现他们家就住在城墙脚下。
为了分散追兵的注意力,他们是朝着内城的方向冲,在城中又左拐右拐,慌不择路地跑了一阵,之后有意识地朝着另一处城门的方向赶。
但没想到会这么近。
他环顾一圈,觉得这户人家的家底还算殷实,对城内应当十分了解。
便提着刀进了主卧。
奇袭的时间选在五更,此刻刚刚破晓。
但在冬日总是很难早起的,所以当他走进主卧的时候,屋主才刚刚穿上中衣。
见到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脸上满是灰和血,头发上还沾着几根杂草的东武王,他下意识地皱眉,想要喊人将他赶出去。
但在东武王提着刀向他靠近的时候,他一下子跪到地上,喊着“好汉饶命”。
东武王的心情极度糟糕,没有耐心安抚他,直接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说:“这里可有什么快速出城的办法?”
屋主神色微顿,随即摇头:“这个时间,城门都还没开,哪有办法出去?”
“你肯定有办法。”东武王直接将他的脖子割出一条血线,“快说,不然我就要拿不稳刀了。”
屋主奋力地将头偏开,但收效甚微,哭丧着叫喊:“我说我说,其实我家里有地道,能通向隔壁的张家,张家也有地道,能够出城!”
出城的地道。
东武王一喜,但还是谨慎地问:“你怎么知道那地道能出城?”
“隔壁张大是个卖肉的,养个老婆跟天仙似得,却总是在外头跟人谈生意不着家。我馋他老婆,又怕他发现后把我剁碎了,所以我常跟张大的老婆一起从地道偷跑去城外厮混,然后各自回来。”
做肉类生意的大多有人脉,脾气也带着三分匪气。
买到带密道的屋子,又吓得邻居不敢光明正大地跟自己老婆来往,都不令人意外。
尽管心里已经信了三分,东武王还是谨慎地逼着屋主带着他走密道去隔壁。
“王二哥,我男人才刚走,你怎么这么着急……啊!”
面容姣好的妇人打开密道的门,一看被驾着脖子的邻居就惊叫起来。
脖子一痛的隔壁屋主:“春娘,声音小点儿。”
妇人捂着嘴,眼泪哗哗流,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畏惧着对方手中的凶器,在听到说要去那条能通往城外的密道时,她也乖乖地带着他们去了另外一条密道。
东武王见到城外的荒郊野岭,紧绷的精神终于放下来,逃亡时身上各处的伤带来的疼痛也在此刻被传递到他的大脑中。
他摸着被自己用刀刮破的头,疼得抽了口气。
等缓了过来想回头将那对爱偷情的男女灭口的时候,却发现他们早跑回地道,还将门给带上了。
反正也已经出城,灭口的意义也不大,他没有出追,而是赶紧回营地。
地道里。
“春娘”用低沉的嗓音抱怨:“为什么非要整这种走密道偷情的戏码,又为什么非要我来扮水性杨花的女人!”
“王二哥”一边给脖子抹金疮药,一边嘿嘿笑道:“需要偷偷摸摸的,不就是□□里的那些事么?秋兰在红云教,冬云在州府,这边一个女的都没有,就你身板细点儿,自然只能你扮女的,不然总不会两个男的搞吧?”
“你**才细!”
在打起来之前,假称王二的夜国暗卫及时转换了话题。
“别觉得委屈,咱们这都是为了小主子,干活不卖力,小主子就要喝西北风。”
“忍一忍,再有四年,我们就能将小主子接回国了。”
男扮女装的暗卫:“盛国的人都太阴险了,咱们暂时的主子是这样,那个姓谢的是这样,那个叫晏怜的更是又阴又毒……真担心咱们小主子以后在他们手上吃亏。”
“乐观点儿,太子的人都是这个德行,说不定等我们小主子登基的时候,盛国就把自己玩完了呢。”
……
营地中,被东武王特意留下的齐禄正在喝闷酒。
化名刘禄的陆流好声好气地劝着他:“战时不得饮酒,您这样,让王爷知道,又要当众训斥您的。”
齐禄将酒坛子砸在桌子上,气得脖子通红:“我给他卖命,不知道给他立了多少功,他却总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众责骂我,不给我脸!”
陆流拍着他的肩膀,继续安慰他:“或许是因为王爷对将军您寄予厚望,才对您要求比别人高。”
“寄予厚望……他哪是对我寄予厚望,分明是忌惮我,怕我在军中的威望超过他,威胁到他的地位!”
齐禄狠狠地说:“他不让我留在随郡,把我带到柳平县外头,是让我分头功也就算了,结果就让我在军营里干等着。说是以备敌军来袭……这鬼地方哪里来的敌军。”
陆流叹了口气,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便陷入安静。
齐禄却不想让他安静下去,伸手抓着自己军师的胳膊,他眼中布满血丝,眼底藏着狠意。
“夺取和州在望,我不能这么下去,叫那些后头来的人爬到我的头上作威作福。我把你当自家兄弟,到了这种时候,你也要给我想想办法。”
陆流十分真诚地挑拨道:“我也是将齐将军您当做亲人的,所以王爷招揽我,想将我安排去别的地方,我都拒绝了。这一次,我刘禄也依然要站在您这边。”
正当这时,营帐外传来声音。
“齐将军,有一蓬头垢面,既没有甲胄,也没有信物的男人在营外自称是王爷,属下们不敢决断,请您过去认一认。”
齐禄的眼神蓦然发生了变化。
他与陆流对视一眼,大步走出营外,一直到门口,见到被拦住后气得脸色难看的东武王。
对方身上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丢了,连头发都割得乱七八糟。
又一身狼狈。
即使是见过他的将士,看到他这样子,也不敢认定。
但齐禄跟着东武王大半辈子,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
东武王见到他,厉声说:“齐禄,你见到本王,为何不行礼。”
齐禄没有言语。
也没有动弹,似乎与外界隔绝了一般。
他身旁的陆流突然出声:“王爷不到两个时辰前才带着人去攻城,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回来?又怎么会一个护卫都不带?”
他的话让齐禄蓦然回神。
“对,王爷现在根本不可能回营……”齐禄说服了自己后,也勃然大怒,“你这老东西,竟敢冒充王爷,我要砍了你!”
随即拔出腰上的大刀,在东武王的厉斥与躲避中,狠狠地将对方的头看下来。
血溅到陆流的脸上。
他借着擦拭血迹的动作,藏住了脸上的笑意。
第 148 章
在东武王宣布与朝廷作对的时候, 他的任务就差不多完成了。
仅剩的作用就是用他的死来激化他手下人的矛盾。
过去的一年里,在陆流和林二秋兰的努力之下,红云教和东武王的势力内部都洗牌了好几遍。
平均每个月都要死一个叫得上名的头目。
东武王手下的将领, 甚至只有齐禄还是老人, 其他的全是后来上位的。
这些后来上位的人,一边不舍得手中的权势,一边担心自己步上前辈的后尘,每一个都拼命揽权,积累资本。
过去他们可能是为了自保,但在东武王死了之后, 他们就很难抵抗自立门户的诱惑。
关于东武王之死, 毫无疑问, 主谋是来和州“为湘州筹集过冬物资”的晏怜。
负责执行的是故意追了东武王一路的李四,以及萧云让晏怜出事了可以去联系的那一群夜国暗卫。
选择配合推动事态发展的是陆流。
以及正在州府的谢逸。
谢逸这一年的经历也算丰富多彩,他先是冒充行商, 在随郡收集红云教的信息,帮助林二和秋兰混入红云教,并快速混上小头目的位置。
然后离开随郡,为李四当了一段时间的军师。
在他的帮助下,李四才将从会州边疆募集的军队悄无声息地运到柳平县来。
等一切都准备妥当后, 他又恢复了行商的身份,在州府做生意,并且在杨英蕤的帮助下, 伪装成一年内就从小商人身价翻十倍成为大商人的样子。
结交了不少想发财的权贵。
他一边答应带他们一起做生意,收走他们的投资, 一边以“需要一些时间等待收益”拖着这些人,将自己与他们的利益牢牢地绑在一起。
那些收下的钱, 一部分用于继续营造他大商人的假象,一部分用于假装收益。
大部分都被他送到太子手中了。
在不断累积的沉没成本下,那些人对谢逸的在意程度比对自己老婆还深。
所以谢逸虽然不在官府,却对官府的事情十分了解。
东武王造反的消息传来时,他就密切关注着和州官府的消息。
和州的官府,对朝廷可也称不上喜欢。
甚至对太子还有些记恨。
和州现今的刺史魏林,虽是被太子抬上的刺史之位,但也遭过太子威胁,其身后的魏氏也因为那迷信道士的魏度而遭到清洗。
当初的那一场和州官场大整顿,和州四大家族无一幸免。
在朝廷的高压下,他们会选择老实配合。
现在与他们近在咫尺的东武王造反,且在扎眼之间割据了随郡,对他们的威胁迫在眉睫的同时,也给他们提供了另外一个选择。
那就是——要不要跟着反?
“和州虽然不比会州和湘翰这些大地方,却也比坊州苍州这些地方好得多,如今天时已顺,修养几年生息,就能恢复过来,要是打仗,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缓过气来。”
“我们若是投了东武王,至少州府,浦郡历县,柳平县和随郡能够保全。那平渠县的百姓皆对太子唯命是从,我们保全不了也没办法。”
“东武王下一个就要打柳平县,那边是什么情况大家都明白,抗不了多久就会被拿下,届时,东武王坐拥两县,历县,浦郡乃至于州府都会受到威胁。这可都是咱们的老家啊!”
“若是能割据一周,就能自募军队。当初为了救和州的天灾花费了多少粮食钱财,各位都历历在目,如今湘州水患,只会耗费更多,还没有收成,朝廷未必有能力派兵前来。”
“天子如今彻底不理朝务,却不准太子拿虎符,太子要调兵也会很难。”
“可以一试。”
在大多数人都同意之后,少部分不想上贼船的人也不能再保持沉默。
否则他们就会最先被清除异己。
谢逸抓紧时间吃了顿晚饭,刚让人把盘子收下去,就有人来邀请他上魏府做客。
在东武王造反的消息刚传过来时举办宴会是很不合时宜的。
但理论上讲,除了官府的人之外,还没人知道这件事。
所以谢逸也装作寻常的模样,先是发表了受宠若惊的言论,然后整理了衣冠,坐上来接自己的马车,前去赴这场鸿门宴。
魏府的夜宴来了许多人。
各个世家的人,封邑在和州的勋贵,还有像他这样有些财力的商人。
尽管许多人的眼中都闪着莫名的光彩,但大家的表现还是与往常一样,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在宴会的氛围被烘托完之后,魏林笑着表示:“多年以来,东武王带领将士们护卫边疆,保护和州百姓,对我们都有不小的恩情。”
“然而朝廷的粮饷迟迟没有发放,年关将至,很多将士都在饿肚子,所以我们打算为他们备一批粮食作为年礼,诸君可有要随礼的?”
他这话说得很巧妙。
先是说东武王保卫边疆是在保护他们,又说东武王的兵都没粮食吃。
打出两张感情牌,才说要给东武王送一批粮食当做年礼。
若是有不知内情的,还真有可能被骗着随一些粮食。
但若是真的给东武王送了粮,在东武王造反的消息传开之后,他们将百口莫辩,成为板上钉钉的东武王支持者,不得不上贼船。
但在场的没人是傻子。
就算没那么聪明,见到身边的人陷入沉默,也会选择从众。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就有早一步入场的人开始带头说要赠多少石的粮食给东武王。
一个接一个的人说着同样的话。
被裹挟在其中的人仿佛被控制了思考一样,犹豫再三,也跟着开口。
多多少少随一点儿。
直到叶家的人突然说了句:“我们家如果要随年礼,如果随得太少让在座的各位笑话,但要是随得太多,就不是我能做主了,容我回去跟家里的长辈商量商量,如何?”
魏林的笑容一僵,温和的声音中有难以掩饰的凉意:“当然,过年还有段时间,等你们商量的时间还是有的,只是若无意,还请叶大人早些给个话。”
有叶家的人带头,之后也有不少人表示要回家商量。
也有人说“家里还有一大帮人要养活,没有余粮,可以随点治风寒的药材当年礼”。
之后的又有人从中得到了启发,纷纷表示自己随粮可能无能为力,但是家里卖的酒水布匹之类的可以随一点儿。
这些东西也不是没用,对东武王的兵多少有点作用。
但敏感程度比粮食低得多。
日后若是论起来,他们也能说是正常随礼。
魏林的笑容越来越僵,到后面近乎是面无表情。
作为一个外来的商人,谢逸在这些人中并不起眼,所以到他这儿的时候,他说“我的货里没有粮食,可能只能随点纸张给将士们写家书”,没人给他多余的眼神。
而是半催促半开玩笑地说:“你若是能将货款都收回来,赚的钱不知道能买多少粮食。”
他连连告饶,又自罚三杯。
夜宴散去,谢逸一身酒气,步履摇晃地走出去,上了马车。
却迟迟没有让人启程,而是惊恐地看着马车中多出来的人。
“你离及冠还要两年吧,阿逸。”
谢逸久未见到的二哥用斯文温和的语气说道。
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干笑着说:“但我这个身份已经及冠好几年了,别人敬酒我总不好推拒……对了,二哥你怎么来了?”
“殿下封我为兵曹参军,来和州辅助李四将军平息战事。”
谢圭微微叹息:“我出发时,殿下说我到和州之前就会收到消息,又说我到此地之后,就会发现事情没有我想得那么棘手。远隔千里,竟都让殿下料到了。”
“唔,还是有些棘手的……”
“东武王已死。”
“什么,东武王已经死了?”谢逸睁大了眼睛,掀开车帘对车夫说,“速去叶府。”
谢圭挑了挑眉:“你想做什么?”
“今夜,刺史广邀州府权贵,欲请他们一同支持东武王造反,但有些人还在犹豫观望,若是东武王已死的消息传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你要他们在那之前也造反。”
“是。”
“借此清洗和州的世家,确实是不错的主意。”
第 149 章
叶府中。
刚刚谈完生意, 从会州回来的叶南琴茫然地看着为她收拾行李的母亲,和忙进忙出,不停对家丁做出指令的父亲。
“这是……怎么了?都要过年了, 爹娘怎么还将女儿往外赶?”
叶父脸色凝重地说:“魏林恐怕要转投东武王, 我们若是不从,不,就算只是不表态,也会被他视为眼中钉。”
因着萧云在州府买的是叶家名下的宅子,暂住时与叶南琴为邻,之后又帮叶南琴踏入商场, 看清陈津的真面目, 他们家与杨氏颇为亲近。
而杨氏又是铁杆的太子党。
即使他们当场就表示支持东武王, 魏林也不会信。
他还不如先拖上一拖,回来想想有什么保全自己与家族的办法。
叶父对太子有所了解,就算没有了解, 他也不看好东武王。
就东武王当初那个随随便便就被太子手底下的人带进沟里的样子,哪里是能当枭雄的?
狗熊还差不多。
但就是狗熊,要杀人也是轻轻松松的。
他得想办法扛到太子那边动手才好……
不过在这之前,他必须先把自家与太子心腹关系密切的女儿给送走。
叶南琴听了他的解释,睁大了眼睛:“刺史他疯了吧?以前讨好东武王也就算了, 这造反的事情他也做?”
叶父冷笑:“有什么不敢做的,太子手里有他的把柄,随时能把他拉下去。他不想受制于人, 自然要想其他的办法。”
太子监国,想摆脱太子, 那只有造反这一条路能走。
叶南琴抱着他的手臂,摇着头说:“女儿不走, 女儿要是走了,魏林肯定会对您和母亲不利的。”
父女两个正在就这个问题拉扯之时。
谢逸的马车及时赶到他家的侧门,嘭嘭嘭地敲响了他们家的门。
几人神色一变,带着家丁缓缓靠近门口,等做好准备,才让人去开门。
看到谢逸的时候,叶父警惕地问:“陆公子莫不是喝多了,以至于走错了门?”
谢逸的假身份就是一个从翰州来的,姓陆的商人。
叶家在官场的势力不如另外三家,但家底颇丰。
看不上谢逸承诺的所谓“高利润”,也知道这其中定有猫腻,所以一直对他比较疏远。
对于他的不欢迎,谢逸毫不在意,指着身侧的人说:“我带了一个人来,叶大人定然会愿意跟他聊上两句的。”
叶父看向他身侧长身玉立的男子。
夜色很黑,门口的灯笼照亮男子幕篱上的金线绣纹,熠熠生辉。
他很快想到了某位大人物。
“这位是……”
叶父的话刚出声,就被他自己打断:“二位请进来说话,你们将院门关好,任何人来拜访都说不见。”
进到里屋后,谢圭先是笑着说:“殿下送别我时,随手将头上的幕篱摘下赠与我,说此物可作为信物,原是真的。”
随后自陈身份:“在下谢圭,新任兵曹参军,太子殿下派我来和州,是为督促和州应对战事。”
“谢……您莫不是御史……”
谢圭:“在下初入官场,来此也只是代表殿下的意愿,还望大人不要提及无关的人,我们也好快些进入正题,不是么?”
“是是,谢参军请讲。”话是这么说,叶南琴的父亲还是不禁对他的态度更为礼貌许多。
担心魏林随时派人上门灭口,谢圭直接丢出“东武王已死”的炸弹。
在把人吓呆了之后,才将方才与谢逸商定的计划说出口:“常言说论迹不论心,若魏大人因此悬崖勒马,殿下反倒不好处理他的事情。”
“眼前正是让所有怀有异心之人展露马脚的好时候,也是能够让您暂时避祸的机会,希望大人您能够配合。”
意思是让叶氏假装加入,从中策应并收集那些人造反的证据。
叶父:“可我要如何取信那些人?”
谢圭:“你就说,叶姑娘从杨氏那里得到了消息,太子执意要杀二皇子,有三分之一的官员上奏反对,现今朝中一片混乱,恐怕无暇处理和州的问题。”
京城。
萧云确实打算杀二皇子。
“弃十万民众于不顾,又带着万余民众上山被洪水围困,以致民怨滔天,你愧对于父皇,愧对于仙逝的母后,愧对天下百姓,还有什么颜面站在这里?”
二皇子仓皇后退。
原本站在他身后的那一群人纷纷让开。
在太子当朝批判他时,没有一个人替他说话。
他回头望去,只见到这些人眼中的失望和躲避。
“此次,是皇兄我做得不对。”二皇子扯了扯嘴,选择低头,“我愿为澄县捐银一百万两用于重建屋舍,并自请禁足半年。”
他自以为退得足够多,太子却好像被他气笑了一样。
“死了那么多百姓,那么多人流离失所,就值皇兄你禁足半年?”
二皇子皱眉:“那你要如何?”
萧云没有回答,转而问其他大臣,应该怎么惩罚治灾不利,反倒害了那么多人的二皇子。
朝臣们知道她这么问,肯定是想摁死二皇子。
便纷纷大着胆子开始提建议。
“作出如此恶行,不堪为王,应当革除王位。”
“二皇子本就被陛下贬为庶人,蒙恩回朝,却不知悔过,不若请陛下再收回他的玉碟,重新将他贬为庶人?”
二皇子一听这话,不得了。
直接咆哮:“不可以,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要见父皇!”
“父皇有旨,没有他的传召,任何人不得打扰。”萧云淡淡地说,“不过此事确实要看父皇的意思,先暂停二皇子的亲王待遇,收押宗人府,待父皇定夺。”
二皇子被拖下去之后。
内廷总管才姗姗来迟,恭敬地对萧云行了一礼,说:“湘州先前水势凶险,陛下和娘娘一直担心您的安危,奴才待他们问一句:一切可好?”
萧云:“托父皇和娘娘的福,平安归来。只是见民生疾苦,一直寝食难安,消瘦了不少。”
众大臣:“……”
“此事并非殿下之过,还请殿下宽心些。”内廷总管面不改色地宽慰了句,又说,“我此来,是带了陛下的三项旨意。”
萧云低头,微微弓腰。
其余大臣则都跪在地上,等待他宣旨。
内廷总管:“国师于冬至日祭神,使湘州连日大雨停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此乃可昭天下之壮举,可流万世之善行。”
“为表其功德,今着升国师为超一品官,列位于三公之上。百年后入太庙受后世帝王供奉,赐……”
一系列夸张的奖励都落到了国师的身上。
仿佛湘州水灾能够没造成太大的损失,都是因为国师主持了那场祭祀。
朝廷上一瞬间非常寂静。
朝臣们连呼吸都不敢太重,怕惹到太子。
但是太子很开心。
萧云打从一开始,就是想借着这件事将她师尊的名望给抬起来。
皇帝老疑心病了,成天担心她这个太子过得太顺利不把他放在眼里,也很不希望她的威望过高,自然不会让她领下这么大的功劳。
那就只能安给国师。
或许也有想借这件事,挑拨他们师徒关系的用意。
但这是他们提前就说好的事情。
别说是产生隔阂了,不聚在一起笑他这个皇帝老儿天真就算不错了。
在这道旨意宣读完之后。
几乎不上朝的国师缓缓走入大殿,享受了一把位列三公之前的待遇,接旨之后又发表了一番感言,再施施然离开。
全过程都显得宠辱不惊,若世外高人一般淡然。
惹得许多人都高看了他一眼。
内廷总管接着宣读了第二道圣旨。
月贵妃的封后圣旨。
这一次朝臣更加沉默了。
他们突然意识到事情变得不简单起来。
因为但凡皇帝还有一丝理智,都不会下这样一道圣旨。
月贵妃可是夜国人。
而且之前还当过夜国的太子妃!
朝臣纷纷进言,让皇帝三思,让太子赶紧去劝皇帝放弃封后。
内廷总管只管念圣旨,念完之后,马不停蹄地开始念第三道圣旨。
皇帝要赐死二皇子。
刚支棱起来跟皇帝作对的朝臣又都沉默了。
这要是太子上报之后,皇帝才下旨说杀二皇子,他们可能会说是太子以公徇私,想借机铲除政敌。
但太子还没进后宫见皇帝,皇帝就自己下旨说要杀二皇子。
他们就只能认为这是皇帝自己的想法。
但真的是皇帝自己的想法么?
他们有些不可置信地与周围人对视,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一片茫然。
萧云在幕篱下悄悄地勾起唇。
当然不是皇帝自己突然起意要杀自己二儿子。
她虽然一进宫就是上朝,没有往后宫去,可后宫与官府里如今都是她的人,她想让皇帝听到什么消息,皇帝就一定会知道。
她让人将湘州的灾情总结,与湘州官员联名上书,希望天子下罪己状以平民愤的折子放在十三曹的案头。
去十三曹打探朝堂消息的白羽卫就顺手带进了宫里。
皇帝是绝不可能下罪己诏的。
但湘州损失那么大,放着不管也不可能,那就只能推一个拥有足够分量的人出来背锅。
这个人只能是唯一犯下大错的二皇子。
让本就脑子不清晰的皇帝下如此狠手,只需要稍微刺激一下他的情绪。
在烦躁与对现状的恐惧之中,皇帝难以压抑自己的毁灭欲,再加上一点言语引导,他就毫不犹豫地下了这道圣旨。
反正他也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子。
在二皇子不能继续与太子分庭抗议的情况下,二皇子在他眼中就只有碍事这一种印象。
内廷总管宣读完圣旨,不给所有人反应时间,直接开溜。
剩下的人只好看着太子,希望太子能够说句话。
太子殿下也十分为难地说:“父皇一向乾坤独断,劝他收回一项成命便十分艰难,要是连续两道旨意都让他收回,恐怕不可能。”
后面两道圣旨只能收回一道的话,大家毫不犹豫地选择拒绝月贵妃封后。
二皇子:“……”
第 150 章
毫不夸张地讲, 萧云已经开始准备登基了。
要是东武王早点儿造反,她可能还会困扰头疼一下,这一年都过去了, 她给东武王留的坑够他死八百遍的。
何况晏怜还留在那边。
东武王全家能有一个活口, 她都夸晏怜菩萨心肠好吧。
她快快乐乐地带着刚找回来的张蕊去见月贵妃。
一段日子不见,贵妃看起来越发美丽了。
有一种有钱有闲死老公的没敢。
嗯,皇帝现在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张蕊看到那张跟婉蓉有些相似的脸,怔了一下,有些不敢上前。
月贵妃也没有急着让她走到自己面前,而是端详了半天说:“这孩子生得不像素凝, 也不像我。”
像她女儿。
可是她至今也没想到她闺女长得像谁。
萧云:“人能回来就是好的。”
“是啊, 还能见上一面, 就得感谢苍天了。”月贵妃走过去,温柔地摸了摸张蕊的头发,“你爹如今在复州, 今年怕是回不来了,你且在宫里住着,我拿他的书信给你看。”
张蕊虽然性格带着一股狠意,但时常会沉溺在他人的温柔当中。
这次也不例外。
所以她极快地适应了这个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的姨母,安安心心地被带下去换上月贵妃早就为她准备好的漂亮衣服首饰。
外头。
萧云比较郑重地问:“娘娘可是想要登上凤位?”
月贵妃听完就笑了:“你猜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 突然封我为后?”
萧云默了默。
月贵妃漫不经心,带着笑意地说出她的猜测:“他发现自己没几天好活了,想让我殉葬, 这是在补偿我呢。”
萧云:“封娘娘为后,他就能让你入帝陵合葬了。”
“这种事情, 只要想想就让我感到恶心。”月贵妃依然笑着,“况且, 他也未必有那个命进帝陵安葬,对不对?”
已经把帝陵搜刮得差不多的某人目移。
“好了,不必在这里试探我,我是不会当这个皇后的。”月贵妃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该怎么处理,太子殿下应该很清楚。”
让大臣联名上书反对,少府拖着不准备典仪,主持仪式的人凑不齐,各项用品缺少……
虽然不能明着对抗皇命,但是要让对方的圣旨如同废纸,其实很简单。
所以历代帝王都痛恨朝臣结党,忌惮世家。
“那娘娘对……之后的事情,有什么规划呢?”
萧云省略掉的那几个字,自然是“皇帝死了”。
月贵妃抬头看了看雕龙的顶梁,眼神缥缈:“我原本以为还有好多年要熬,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忍受不了。”
“皇宫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厌烦,夜国是我再也不想回去的故土,天地之间,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萧云:“怎么会没有容身之处,只要有我在一日,夜国就会有娘娘和妹妹的容身之处。娘娘要是闲得无聊,可以养养面首,带着妹妹四处游玩……如今的盛国暂时还不适合游玩,但我会努力的。”
月贵妃深深凝视着她。
“你确实是个好孩子,不像萧氏的人,也不像是权贵人家能养出来的。”
有着出于本质,有着明确认知为基础的善良。
没有丝毫愚昧与虚伪。
只要不去挑战她的底线,不破坏她的目的,不抱有敌视,就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善待。
太过动人了。
萧云笑吟吟地说:“歹竹出好笋也是有可能的。”
感谢现代社会,感谢传统美德。
自从来了古代,大家都觉得她是个好人。
月贵妃好笑地收回目光,给出自己的答复:“蕊儿的眼神告诉我,她这些年的遭遇已经让她长歪了,张能教不好她。就像太子殿下说得那样,我闲得无聊可以带带孩子。”
至于她家亲闺女,她自然也要弄到身边来自己养。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信任苏丞相的女儿。
那姑娘一看就跟她爹是一路人。
“你不是给十七公主换了个身份么?做这些事情应该驾轻就熟。”
“哈哈。”
某人尴尬地笑笑,与月贵妃道别,随后去见自家师尊。
她在临走之前,给师尊讲了金属相关的置换反应,这次一去,毫不意外地看到国师的桌子上摆着各种颜色的试剂。
国师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难过地说:“少府烧的琉璃不如你送给我的纯净,有些自带颜色,影响我判断。”
萧云立刻会意地说:“徒儿正苦恼要送什么年礼给师尊呢,那不如就将那座琉璃窑送给您?”
“那为师可就笑纳了。”国师高兴地说。
国师……实在是一个很好哄的人。
嗯,这是对萧云而言的。
因为这年头要比国师更懂医术科学的人几乎没有。
而她高中学的化学知识足以让他钻研一辈子。
两人谈了一个时辰的实验,吸收到新知识的国师心满意足地结束话题,直接进入正题。
“如今可谓是万事俱备了,在贵妃娘娘的悉心照顾下,陛下的身体要熬过明年春天都很难,你可想好什么时候登基?”
萧云对此也是早有打算。
她干脆地说:“我已经让张将军佯装回京述职,又让人将东武王造反的消息传去复州,最迟年底,复州外头的夷族就要南下抢掠。”
“湘州水灾过后,到春日还会有瘟疫流行。”
“我要于忧患之中继承大统,平复和州,湘州及复州的混乱,手中有军功文治方面的功绩,才能够坐稳皇位。”
日后要恢复女儿身,也会容易很多。
就像受封的勋贵要靠功劳来证明自己的含金量一样,当皇帝也是要讲业绩的。
不然章总也不会一直强调自己的“十全武功”。
她在太子的位置上,治理了和州的旱灾蝗灾,湘州的水灾,这两份功绩就足以让她顺利登基。
所以剩下的功绩要到当上皇帝之后领取。
毕竟对朝臣来说,他们对太子和对皇帝的要求完全不同。
国师:“春日里的吉日……嗯,你的生辰就是极好的日子,从现在开始准备,来得及。”
过完明年的生辰,萧云就年满十九,进入二十岁。
说不定可以赶在及冠之前恢复女儿身,这样她就不用被迫娶挑皇后了。
师徒两个商量着登基事宜,丝毫没有考虑皇帝的想法。
因为天冷,完全起不得床的皇帝正在发疯。
“太子呢?太子在哪里,快让太子来为朕侍疾!”
寒冬腊月的,内廷总管满头是汗:“太子、太子殿下刚刚回朝,您又连下三道圣旨,引起大臣们的反对,殿下正在跟诸位大臣商量国事,安抚他们的情绪。已经递了请安折子说想在酉时来探望陛下。陛下您要是感觉哪里不适,奴才去替您传唤太医?”
皇帝听完,安静了会儿,又骂道:“太医院里全都是庸医,每次来都看不出什么,喊他们屁用都没有,滚滚滚,都给朕滚出去。”
内廷总管和其余的宫人像是有鬼在追一样,快步跑出去,还将门窗都给关严,不让一丝寒风吹入寝殿。
没有在身边伺候,刚才还嫌人烦的皇帝又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惧。
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而是只能龟缩在寝殿的可怜虫。
他开始后悔自己说要“潜心修炼”,将权力下放给朝臣和太子。
可又不敢“出关”,不敢出现在太子和大臣们面前。
怕他们发现他的虚弱与苍老,怕他们因此起了异心,对他不利。
“白潜,白潜!”
皇帝突然高喊起暗卫统领的名字。
蹲在角落里发呆的白潜有点儿不情愿地走出来,跪在床前听命。
等着看皇帝又准备出什么昏招。
给一个快死的老头办事真的很折磨,因为对方的心思变得比女人还快,且更为歇斯底里,没有理智。
他这段时间已经完成了“十二时辰监视贵妃有无与男子接触过密”“在各个大臣家里寻找他们投靠太子准备造反的证据”“从宫外劫来名医替皇帝诊断”等等莫名其妙,又没有什么结果的任务。
就是铁打的,都有点儿扛不住了。
但主子是不管他们死活的。
他们也没什么办法,主子吩咐了就得去做。
又是羡慕甲影有事跑跑腿,没事自己歇着或者陪主子上街的一天。
窝在被子的皇帝不知道属下的吐槽,他瞪着眼睛看床头的明黄绫幔,好半天才恢复了些思绪,用虚弱且带着狠意的声音说:“你去给贵妃,国师还有太子下蛊,一旦他们有背叛朕的兆头,就让他们去死。”
白潜:???
是他听错了,还是主子彻底疯了。
皇帝:“快去!”
白潜想了想,还是硬着接了命令。
谁叫他是死士呢。
但要给蛊毒起源之地来的贵妃或是精通医术的国师下蛊实在是太难了,所以他决定先去找太子。
太子当场抓获了一名下毒刺客。
在扯下对方面巾的时候,太子跟刺客都很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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