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安息岛(一) 双人游

    沉入深海的坠落感迫使他张开了眼睛。

    黑暗, 死寂的黑暗。

    郁臻从床上惊坐而起,汗湿的后背被凉风一吹,冷得哆嗦;他捂着额头, 眼角酸涩, 复杂多味的情绪涌漫心头, 许久缓不过神。

    安静到只剩心跳和喘息的房间里, 出现了别人的呼吸声, 他察觉自己身边还躺着另一个人——

    杜彧被强烈的灯光晃醒, 痛苦地睁眼,郁臻苍白的一张脸上, 幽黑的眼眸惊恐地瞪视自己。

    “大半夜不睡觉……”杜彧微恼地翻过身, 脸埋进枕头里,肩被人推了推。

    郁臻颤巍巍地推着杜彧的肩膀, 脑子彻底乱了。他要问什么?——你不是被我杀了吗?你怎么在这里?你为什么睡我旁边?

    杜彧正困着,索性没理他, 趴着装死。

    算了, 问这个人,不靠谱。郁臻收回手, 独自下了床。

    一个绝望的现实, 他还在驶往雪山岛屿的邮轮上,住的是他最初的房间。

    他翻找行李,拿出船票,目的地仍旧是:The island of Ancy(安息岛)

    他又看杜玟给他的明信片,正面印着画作《沉睡的雪峰》, 背面是杜玟手写的小字:

    【尊敬的郁先生, 您好。近日事务繁重, 怠慢之处请您多多包涵。阿彧恢复得很好, 他希望当面感谢您,并精心准备了这张船票,望您能收下。另外,阿彧他比较任性,我已对他千叮万嘱,但愿他不会再给您添麻烦,如果有,请告诉我。祝旅途愉快!——杜玟。】

    变了,内容完全变了!

    郁臻感到眩晕,靠坐墙边。他对于自己如何出发、上船、在船上度过第一晚,毫无记忆。

    他只记得第二天傍晚在甲板上遇见艾莉卡和那群小孩,吃饭时见到严谌,以及后来数日噩梦般的危险经历……

    可他才从噩梦中醒来。

    他确认了今天的日期,正是他上船的第二天,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

    但他从孤身一人登船旅行,变成了和杜彧同行,两人关系似乎处得不错,都睡一张床去了。

    怎么回事——时间重置了?他死后重生了?还是他只是做了个梦?或者说,他正在做梦?

    究竟哪一边是现实?哪一边是梦?

    他不知道,也无从论证。

    郁臻从没有这么迷茫过,他酸涩的眼眶涌出热乎的泪水,无知无觉地划过脸庞,嘀嗒地落在明信片上,晕开了清丽的钢笔字迹。

    杜彧立在门口,倚着门框,看他好一会儿了。

    “你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哭什么?”

    郁臻抹掉眼泪,把东西收好,走过去掰住杜彧的颈脖,“抬头。”

    杜彧与他湿润的双眸对视,听从地略抬高了下巴。

    郁臻在那段白皙光滑的颈部又摸又看了半天,别说疤痕,连颗痣都没有。

    “行了。”他松开手,绕开对方回到床上。

    他不解释自己的行为动机,杜彧也没问,但直到杜彧走到床边,打算关灯睡下,他才紧急喊了句“等等”。

    “你不能回你房间睡吗?”郁臻问。

    “这里就是我的房间。”杜彧说。

    郁臻:“那我的房间呢?”

    杜彧:“你失忆了?我们订船票的时候就只剩这一间房了,所以住一起。”

    “那也没必要睡一张床吧!”

    “没有其他床了。”

    “……”郁臻栽进枕头,盖上被子,心中有气,却找不到发泄口。

    他的接受能力很强,着眼当下是他认定的生存法则。如果是现实,他庆幸在俱乐部的经历只是一场噩梦;如果这里仍是梦,那他一定会找到苏醒的办法。

    不能急,不能崩溃,情绪是最无用的。

    让他不爽的主要是非得和别人睡同一张床。

    说起来不过是双方都无奈的情况,要怪只能怪邮轮不多准备几间同规格套房。他习惯独居,但不是没跟人一块儿睡过,这张床够睡四五个人,不挤;而且杜彧睡姿很规矩,没有任何坏习惯,对他睡眠质量无影响。

    他的情绪源于参与感的缺失,明明不是他选的邮轮旅行,不是他订的房间,为什么他要接受这种“无奈”?

    谁不想一个人独占一张床啊!如果是他本人的意愿,他压根不会选邮轮旅行!

    “你放心吧,我手脚都很规矩,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杜彧看他过了大半天还睁着眼,轻声说。

    郁臻:“……哈?”

    杜彧:“你不是担心我占你便宜吗?放心吧,我肯定不会。”

    “谁会担心这种问题啊?”郁臻心说你敢,我宰了你易如反掌。

    杜彧困意淡去,侧身看着他,“那你在想什么?”

    “想怎么谋杀你。”郁臻说完,觉得开这种恐吓玩笑没意思,背过身去,“不说了,睡觉。”

    郁臻放松地合上眼睛,酝酿睡意,后颈却蓦地被人挠了挠,他嫌痒,呵斥了一句不准碰我。

    杜彧充耳不闻,手指下移,隔着衣料描摹他的脊骨;他背部的脂肪很薄,皮肤细嫩,可以轻易摸到突起的骨节,“你要不要跟我试试?”

    他是个成年人,当然知道对方的举动和话语暗示着什么。说实在的,他没心情,再说万一是梦呢?会不会又是陷阱?做到一半杜彧变成八爪鱼勒死他,那太可怕了。

    于是,郁臻探到后腰拽住那只手,推开道:“不要,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杜彧问:“你喜欢什么类型呢?”

    郁臻睡意渐浓,随便说了个自己也没记住的答案。

    “起床了。”杜彧趴在床边,拿一根穗子搔弄他的眼睑,从睫毛、眉心、鼻梁,再到嘴唇、下巴……脖子。

    郁臻睡得迷迷糊糊,被烦人的痒意骚扰,他张开眼,揪住那根干草穗扯断,丢回杜彧脸上,“走开啊你!”

    杜彧拂掉一身的草屑,那原本是插在花瓶里的装饰干花。

    “喂……快吃晚饭了。”杜彧换做手指戳他的脸蛋,不自觉地笑道,“大半夜做噩梦,白天睡得香,你一天到晚都在睡觉。你知道食梦貘吗?一种长得很像猪的动物,传说可以吃掉人的梦。”

    郁臻受不了了,挥开对方的手臂,从另一侧翻身下床,进了浴室。

    杜彧自讨没趣,回到落地窗前的圆桌边。

    窗外的大海蔚蓝,被沉落的夕阳晕染成渐变的浓浓深紫,一片亮金色水波熠熠生辉,美得仿若有海妖现世。

    郁臻从浴室出来时,杜彧还坐在窗边,身影与艳丽的晚霞相融,轮廓迷蒙,像幅风景画。

    长得好看的人谁不喜欢。

    假如杜彧是今天问他有没有兴趣试试,他可能会答应,不过也只是可能。

    杜彧的举手投足很端雅,哪怕随意地坐着,肩背也维持在一个松弛又美观的姿势,听到声音,支着下巴转过头来看他,“等你等到太阳都落山了。”

    他用毛巾慢慢地擦着发梢的水珠,“你可以先走的,不用等我。”

    “我想等你嘛。”杜彧道。由于背着光,杜彧嘴角的弧度暧昧不明,看眼睛应该是笑着说的。

    郁臻一时间不知往哪儿看,拿了身新衣服回到浴室。

    镜子里他的脸色微红。

    杜彧要是不笑,充其量就是个非常养眼、却有距离感的人,但一笑起来,杀伤力太大了。郁臻默默念叨着,这人脑子有问题,不行不行,一边把头发弄干,换衣服,稍微打理了下仪容,出门。

    ……

    场景、天气没有任何变化,同样的时间,郁臻来到甲板上,站在相同的位置。

    距离他十五米的地方,柳敏和叶映庭以及他们的小伙伴,在一起拍照嬉闹,欢声笑语,青春洋溢。

    没有艾莉卡,只有他们。

    郁臻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下,还好不是那种预见未来、改变既定命运的故事。

    他望着柳敏,杜彧望着他,问:“那边有你认识的人吗?”

    “不算。”郁臻说,“梦里见过。”

    这里不止一处与他梦中不同,比如甲板上很快来了一小支乐队,由几个和柳敏他们年纪相仿的孩子组成,应该同为旅客,乐器、麦克风和音响都是自带。

    他们唱了一首有名的流行曲,周边的人全部围了过去。

    郁臻拽着杜彧道:“走,去凑凑热闹。”

    杜彧明显不感兴趣,但依然跟着他去了。

    乐队主唱是个漂亮男孩,染了头张扬的蓝发,混血长相,笑容极具感染力,音色很好,一开口就引起一众欢呼和尖叫。

    第一排的柳敏兴奋得快把叶映庭的胳膊揪烂了。

    观看热情而精彩的表演会使人心情变好,唱歌郁臻听不出好坏,但台风和人格魅力能够欣赏。

    看到一半,他也有感而发道:“他好可爱啊。”

    杜彧比他高不少,眼尾的光斜扫着他,不以为然道:“人家是未成年人。”

    “万一只是长得显嫩呢?”郁臻看得目不转睛,“你说,请他吃饭是不是得排队啊?”

    多时没人回应,郁臻一扭头,杜彧已经不见了。

    “人呢?”

    郁臻在甲板溜达一圈,没找到杜彧。

    ——这就是所谓的少爷脾气吧?

    他想,杜彧那么大一个人了,该不至于走丢。便独自去餐厅吃饭了。

    郁臻去了那家遇见严谌的餐厅,他要在相同场景亲历一遍,才能确信俱乐部只是噩梦,不是预言。

    他选择自己坐过的位置,今天柳敏等人迟迟未来,也许表演看得太开心,以至于推迟了晚餐时间。

    郁臻点的和那天一模一样的菜,服务他的侍者也是同一个人。

    没了吵闹的隔壁桌,他无聊地等着上前菜,有点寂寞;他拿了一张方形餐巾纸,平铺在桌面折纸玩。

    “您好,介意拼桌吗?”一个陌生青年站到他的桌前。

    郁臻手指一顿,猛然抬头,怔怔发愣。

    严谌衣冠楚楚地立在他面前,眉目柔和,英俊却文弱;手指戴着一枚闪耀的蛇形钻戒,蛇眼是颗绿宝石。

    见他没表态,对方又问:“您好,可以吗?我也是一个人。”

    郁臻背脊发寒,五指悄然收拢,掐进掌心。

    “不可以。”杜彧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他越过严谌,拉开椅子直接坐下,从容地仰面道,“这位置有人了。”

    郁臻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贴到折皱的纸面,盯着杜彧想,来得还真是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好喜欢哇可爱的小朋友

    杜彧:……(QAQ)

    让小郁喘口气,也给小彧一个追老婆的机会。

    下篇不算克系,算怪物大乱炖吧!升级的意思是从无神论世界到低魔嘿嘿。

    第52章 安息岛(二) 多疑

    郁臻晚饭吃得很少, 每道菜都剩了一半以上,侍者收盘子时问他原因,他摇头说自己胃不舒服。

    杜彧见他行为反常, 道:“刚刚那人和你有过节?怎么一见到他就食不下咽。”

    “这艘船有问题。”郁臻不多说, 只道, “吃饱了容易犯困, 晚上有得忙呢, 少吃。”

    “你太紧张了。”杜彧对他隐瞒的内情并不好奇, “我保证,这艘船是安全的。”

    “你凭什么保证。”郁臻不屑地挪开眼睛。杜彧在他这里的信誉度极低, 他没有把杜彧当成嫌疑犯对待, 是他给予老板的最后一点尊重。

    “说起来,你为什么恢复得这么快?”郁臻试着用现有结果反推杜彧的旅行目的和动机, 因为他缺失了那段记忆。“你躺了三年诶,康复期不要半年, 也得有三个月吧?”

    健康的普通人长期不运动, 会导致骨质疏松、精神萎靡和体质虚乏;假如是植物人状态在病床上昏迷三年之久,苏醒后必然要进行康复训练, 使退化的肌肉重新适应站立和走路。

    杜彧凭什么能恢复得如此迅速?才几天就出门旅游了, 天方夜谭。

    杜彧说:“你看过《Kill Bill》么?乌玛·瑟曼花了十三个小时做到的事情,我花三天做到并不稀奇吧?”

    郁臻笑起来,又突然垮下嘴角,冷冷地问:“我脸上有写着白痴两个字吗?”

    “开个玩笑。”杜彧正色道,“我姐姐认识有几位出色的医生, 我当了一回他们实验室的小白鼠, 幸好恢复得不错。对了, 你不也是我的实验员之一么?”

    勉强能接受的理由。郁臻道:“你身体刚恢复, 你姐姐放心一个人出来玩?”

    杜彧:“不放心,所以我带上了你。”

    郁臻:“……”

    杜彧:“别生气嘛,我会付你加班费的。”

    这要是现实,好像也不错?

    郁臻望向窗外的灯光和行人。如果这里是梦境,他应该坠落到第三层了,杀死杜彧也无法解决问题的阶段。

    直到他们的甜品端上桌,柳敏一行人才姗姗来迟,聒噪的小孩们选择了原先的位置,离他们很近。

    杜彧在读餐厅附赠的美食小册子,郁臻托腮听着柳敏他们的聊天。

    ……

    “今晚我不跟你们玩儿了。”柳敏摇晃着杯子里的开胃酒,牙签插了一枚腌橄榄放进嘴里,得意洋洋道,“我约了那个小歌手去喝酒。”

    “嘁,见色忘义。”其他人纷纷唾弃她的行为。

    “敏姐都不在,我看咱们就散伙了吧,啊?晚上我也有别的事儿。”

    “我也。”

    叶映庭满脸黑线道:“你们这群家伙……”

    郁臻拍拍杜彧的手背,跟他使眼色。

    杜彧看了看隔壁桌那群青少年,不明所以。

    “帮个忙。”郁臻小声说,“你去约那个短发小姑娘今晚看电影,尽量把穿蓝色外套的男生也叫上。”

    虽然不见艾莉卡,但严谌还在船上,难保没有什么爱丽丝、艾丽尔之类的。最好的办法是把柳敏和叶映庭栓到一起,查出船上究竟有没有居心叵测的人。

    杜彧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我?”

    “对啊,你长得这么好看,没人舍得拒绝你,行行好吧,杜公子。”

    杜彧不为所动,垂下头继续看小册子,“不要。”

    郁臻腹诽了一句“要你何用”。

    使唤不动杜彧,郁臻只能自己行动。按照他的记忆,首先失踪的是叶映庭,当晚,他决定尾随对方一整夜。

    杜彧笑话他杞人忧天,不过在他威逼利诱(主要是威胁)下,跟着柳敏去了她约会的酒吧。

    事实证明,杜彧是对的。那一夜无事发生,叶映庭和朋友去打台球到凌晨两点,回房锁门睡觉;柳敏和她的蓝发小歌手在酒吧喝到天亮,清晨才回房间。

    郁臻担心他们房间的通风口被放了成分不明的小方块,于是守到了第二天中午,依旧平安无事。

    而且他再未遇到严谌或其他古怪陌生人。

    杜彧因为被迫在酒吧待了一夜,作息时间和柳敏相同,下午一点醒来,是郁臻回房间的时候。

    “佩服你的精力和责任心。”杜彧睡得不好,在喝咖啡。

    并非责任心,他只是多疑。

    “既然如此,给我涨加班工资吧。”郁臻解决着送到房间里的午餐,他准备洗澡睡觉了,正好能独占一张床。

    “那你得再多拓展一下业务。”杜彧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郁臻不接话,他总觉得杜彧在挖坑给他跳。

    邮轮上的生活,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八天。

    郁臻紧绷的神经和戒备心在第三天便松懈下来,这段旅程回归应有的轨迹,平凡、无趣、轻松。

    猎杀俱乐部只是一场荒谬绝伦的噩梦,被吹散化入咸涩的海风。

    他和杜彧照常相处,每天总有那么一两次,他会很想打人。

    那天,郁臻举着明信片站在风里,遥望远方的雪山。蔚蓝的海面反着碎金般的光,天光云影下,一座巍峨的雪峰蒙着黑面纱漂浮在海水的尽头。

    他仿佛能看见,同样的航线,某个日落的黄昏,这幅画的作者迎风坐在甲板上,一笔笔画下它的模样。

    杜彧从他手里夺走明信片,说:“这画得也不怎么样啊。”

    郁臻懒得去抢,说:“你行你画幅试试。”

    “我画得比这好。”杜彧说着,翻到背面,把字亮到他眼前,“看到没,我姐这段话的意思是我不懂事,让你照顾我,结果你天天欺负我,客户满意度太低,可以不给钱的。”

    “真不要脸啊你。”郁臻额角的青筋微显,拳头蠢蠢欲动;他有时候真怀疑杜彧是一名精神分裂患者。

    “还有更不要脸的。”杜彧把明信片拍到他脸上,恰好挡住他的眼睛,然后低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郁臻气血上涌,但他即时调整了呼吸,心平气和地拿开明信片,拍了拍杜彧的肩,掉头走了。

    ——你家狗一见到你就撒疯,舔你嘴巴咬你衣服,你能生气揍它吗?

    不能吧,它只是狗而已。冷处理,不互动就好。

    有时,不把人当人,可免去许多无谓的烦恼。

    第九天,邮轮抵达了离安息岛最近的港口城市,他们下船在城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坐渡轮前往那座小岛。

    一场灾难雪崩和几个世纪的沉寂,The island of Ancy的译名由岸西岛更名为安息岛,但那座雪山依旧被称为岸西峰。

    他们上岛时正是夏季,山脚的小镇冰雪消融,气候凉爽宜人;雪峰唯有山巅的积雪洁白如初,许多裸露的岩层披上了一层苍翠的植被。

    小镇没有名字,是房顶尖尖,白墙红瓦的乡村建筑风格。说是镇子,其实只有一条街,过了码头,一条直敞敞的石板路,路两边是旅馆、纪念品小店、餐厅,尽头一栋红色老房子,作为公共事务办公楼,隔壁是座小博物馆。

    岛上最著名的风景是雪峰半山的蓝色湖泊,但要天气好时攀登才能一览美景。

    郁臻站在码头,手掌搭在眉骨,挡住刺目的阳光仰望山顶,“你别告诉我,你要去登山。”

    “不然呢?”杜彧踏上熙熙攘攘的长街,转身面对他道,“就这么个麻雀大小的镇子,有什么可玩的?”

    “先申明,我不去噢。”郁臻竖起食指,摇了摇,“加钱也不去。”

    杜彧道:“为什么?你看起来很适合极限运动。”

    “如果是我自己,我会去,但跟你一起,我怕催命。”

    ……

    他们的旅馆就在博物馆的楼上,是原建筑改造,古朴简素,干净舒适。

    房间是杜彧提前订好的,不出意外,又是同一间。

    郁臻忍不住问杜彧:“你是没人陪/睡不着觉么?”

    后者道:“不怪我,这里秋冬太冷了,没人来,所以一到夏天,就是火爆旺季,这是我能订到的仅剩的最像样的房间。”

    “真的吗?”

    “不信你出去随便问。”

    博物馆被一道红墙围起,墙内种了花草和葡萄藤,底楼的玻璃门后是售票处,几米外一道小门通往二楼。

    楼梯间有一盏小灯照明,木质台阶铺着地毯,墙壁挂满毡毯和油画,狭窄的空间拥挤昏暗,却有一股好闻的异香萦绕其间。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震响楼梯,只见柳敏拽着叶映庭急匆匆地往下跑。

    梯道太窄,他们侧身贴墙,让两个小孩先行。

    “不好意思啊,借过借过。”她腼腆笑着路过他们。

    到了二楼,入口是接待处,前台站着一位长发少女,脸蛋清纯白嫩,很有眼缘,她微笑着招呼他们:“两位,是第一次来吗?”

    她是艾莉卡。

    紧接着,郁臻的手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舔了一口,他低头,是条雪白的苏俄猎狼犬在拱他的手掌心。

    “奥汀,你又乱跑!”

    一阵关房门的上锁声,严谌攥着一把牵引绳从走廊出来。

    短时间内,集中出现这么多张熟悉的面孔,郁臻恍惚了。

    杜彧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使他回神,“你怎么又发呆?”

    郁臻道:“你确定,我们要住这里吗?”

    第53章 安息岛(三) 不丢人

    他们房间的窗户正对码头, 一开窗便能尽览小镇风光。

    屋内两张单人床,墙头挂着黑白羽毛的捕梦网,陈设简单, 好在光线敞亮, 浴室也打扫得足够干净。

    卧室的墙面有一面与空间面积不太相符的镜子, 它的华丽程度与小旅馆的装潢格格不入, 更像收藏家的某件藏品, 暂时存放此处。

    镜子的墙背后是浴室, 所以不必担心具备窥探用途。郁臻对异常之物总会多几分谨慎,他试着搬动这面镜子, 但它与墙面钉死了, 没有缝隙可攀。

    “你选的什么房间?你不知道镜子是灵异故事必备元素吗?”他责问杜彧道。

    “我事先不知道房间里有镜子,你很在意它的话, 拿布遮上就是了。”杜彧拿了一条毛毯盖住镜面,请示他, “这样行了吗?”

    “还是很碍眼。”郁臻说, “去问问前台能不能把它卸了。”

    对此艾莉卡的回答是:没问题,只要他们负责拆卸费用。

    郁臻一口答应了, 反正杜彧给钱。

    于是艾莉卡立刻联系了装修工, 对方答应明天一早就来帮忙卸除。

    解决了心腹之患,郁臻选了一张床躺上去,望着天花板,说:“我这几天哪儿也不去,就待在房间里, 除了吃饭别叫我。”

    杜彧过来看他, “你不舒服吗?”

    郁臻翻面埋进被子里, 说:“我要苟且偷生。”

    他这一躺, 就躺到了饭点,睡醒时杜彧不在房间了。

    饿了,觅食。郁臻去卫生间把自己收拾清爽,出门找饭吃。

    旅馆只有两层,艾莉卡的工作清闲,在前台玩游戏,见他要出去,递给他小纸条:“先生,您朋友留的。”

    郁臻接过纸条,上面写了一家酒馆名称,杜彧的字笔锋凌厉,辨识度相当高。

    他说了谢谢,把纸条捏碎扔了。

    杜彧去的酒馆在路边有个巨大的招牌,十分显眼。

    郁臻一进门,就被里面的火热气氛感染了,镇子上一半的游客都挤在了这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在人群中一眼找到杜彧不是难事,但他同时看见了同桌的严谌和周敛;这三人坐一桌,使郁臻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一个噩梦。

    严谌就算了,周敛为什么会在岛上!?

    他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让他知难而退,这个阵容怎么看都充满了危险气息。

    郁臻一脚踏进门,临时掉转身体——不料杜彧已经发现了他,在向他招手。

    他原本打算装瞎的,结果好巧不巧,柳敏抱着一桶爆米花进门,和他撞了个正着。

    “咦?你不是和我住同家旅馆的哥哥吗?记得我不?我们还是坐同一艘船来的呀!”她热情地把爆米花推给郁臻,“尝尝,又香又甜!”

    “我记得你。”郁臻婉拒道,“不过爆米花不用了,谢谢。”

    “你不进去吗?”柳敏探头望着酒馆里面,又对他道,“你的朋友也在里面呀。”

    郁臻正寻思着找个借口蒙混过去,肩膀就被人拍了。

    杜彧一手搭着他的肩,把他圈在原地,问柳敏道:“叶子呢?”

    “他去买饮料了,不用管他,我们先进去!”柳敏笑着挤进酒馆大堂。

    杜彧摁着郁臻的肩膀,让他转向朝门里走,并暗中掐了一把他的后腰,低声耳语道:“你要往哪儿跑啊。”

    郁臻怕痒,尤其腰腹特别敏感,他难受地叫了一声,立马甩开对方的手,目含火光,快步走到桌边入座。

    一桌人的目光都投过来。周敛不知何故笑出声,被自己喷出的烟呛到。

    郁臻捡起桌面的银色打火机丢过去,砸中周敛的额头,“笑什么呢你?”

    严谌眼疾手快地接住将要落地的打火机,若无其事地放回桌面。

    “操。”周敛捂住被砸到的部位,那是撞击额骨的钝痛,幸亏没擦破皮。

    杜彧跟着坐回原来的座位,解围道:“不好意思,他没睡醒,心情不好,你需要冰袋吗?”

    周敛摇头,粗声道:“不碍事。”

    “小敏回来了,我们继续玩。”严谌主动收拣桌面散乱的扑克牌,手法熟练地洗牌。

    “你想玩吗?”杜彧问他。

    郁臻道:“我是来吃饭的。”

    “这里的烤鸭胸肉还可以,能吃。”杜彧体贴道,“我帮你点,让服务生给你换张桌子?”

    “那就多谢老板了。”郁臻毫不留恋地起身,走到角落一处单人座位去。

    郁臻找的好位置在夹角靠窗,周边无人来来往往。他才不在乎杜彧和那群人在玩什么,只管专心吃自己的饭。

    他以为这会是漫长的一晚,然而他结束用餐时,杜彧也离开了牌桌,结完账,跟他一块儿走了。

    牌局没散,柳敏满面红光,叶映庭哭丧着脸,周敛手边的烟灰缸堆满了烟蒂,严谌神色淡然,看不出输赢。

    出了酒馆,街道冷风肆虐,全然没了夏夜的氛围,行人稀少,冷冷清清。

    杜彧和他并肩走着,路灯暗淡,两人的影子在地面拉得很长。

    “你不喜欢人多?”

    “……”

    “还是,你不喜欢那几个人?”

    “……”

    “你摊手。”杜彧站定,与他面对面说。

    郁臻按耐着性子,敷衍地伸出右手。

    杜彧从风衣的衣兜里,拿出一叠厚厚的圆形筹码,放进他手心,“都是我从他们那里赢来的,你拿去兑。”

    郁臻掂量着手里筹码数量和面值,就他们的玩法和时长来说,赢得真是不少了,杜彧牌玩得不错啊。

    “你想干嘛?”他单刀直入地问。

    杜彧两手插在衣兜里,说:“想你开心点。”

    郁臻翻转手掌,一大捧筹码劈劈啪啪地掉到地上,随处滚落。他拍拍手心,学杜彧的样子把手插进衣兜,道:“好了,我开心了,可以走了吗?”

    杜彧稍微有点困扰,不过很快淡笑道:“可以。”

    当晚,郁臻睡得很晚,一是他白天睡了一下午,二是被杜彧烦的——怎么有那么幼稚的人?

    杜彧得知他怕痒以后,仿佛小孩探索到新天地,时不时要挠他掐他几下,没有机会就制造机会。

    事不过三,第三次郁臻忍无可忍了,大叫道:“我警告你,别挑战我的忍耐限度!”

    杜彧举起双手,以示服从道:“不敢了不敢了,别杀我。”

    两人各睡一张床,关灯后,他总算清静了,然而旅馆的墙不隔音,他能听见来自四面八方的噪音。

    楼上颠鸾倒凤的情侣,左邻右舍看球赛、喝酒谈天的房客……他相信在这儿住上半个月,自己绝对会患上神经衰弱。

    他喊了几声“杜彧”,对方没有回应,轻悄的呼吸声匀稳,睡着了。

    嫉妒嫉妒嫉妒,他疯狂嫉妒,他再也不午睡了。

    大约到了凌晨四点,各方动静终于消停了。

    房间归于漆黑与宁静,窗缝传入的海浪声遥远模糊,郁臻刚要睡着,听到柔软重物坠地的闷响。

    他的眼睛张开一条缝,觉察到幽暗的室内晃过淡淡反光。

    是镜子上的毯子掉了,镜面反射出了窗帘透进的弱光。

    他的思绪在混沌与清明之间辗转,最后他忍着困意坐起身,下床去捡墙边那条毛毯,重新盖住镜面。

    这面镜子正对他们的床头,郁臻直起腰的瞬间,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床边立着一个佝偻的人影。

    它细长的身躯好似畸形的瘦人,脊椎像被重物压弯,驼着背,幽静地站在那里,一绺绺的湿发垂在头颅两侧。

    郁臻忘记呼吸,两腿有些发软,他不动声色地用毯子遮盖好镜子,舒气,呼吸,然后转身——

    房间仍是原样,窗帘透进薄弱的光亮,弱化了物体之间的分界线,而他的床边并无人影。

    ——啊啊啊啊!真的闹鬼了!

    郁臻冲向杜彧的床,不由分说地掀开被子钻进去——他人的体温和暖和的被窝安抚了他瑟瑟发抖的身心。

    床上突然冒出个人把你缠紧,睡得再死都会被吵醒。

    杜彧睁开眼,困惑而不耐烦地盯着他,声音沙哑困倦道:“你每次发作都是半夜……”

    “闹鬼了……”郁臻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露出一双黑眸,惊慌地四处乱瞟,悄声道,“你选的破房间,果然闹鬼了。”

    “鬼有什么好怕的。”杜彧闭上眼,心不在焉道,“快睡吧,天亮了就没了。”

    郁臻的头拱进对方胸膛,身体缩成一团,“我恨死你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郁臻顶着黑眼圈去到旅馆楼上的自助餐厅吃早饭。

    他几乎一夜没睡,睁着眼硬挨到天亮,便起床穿衣洗漱;杜彧还在睡觉,他想找艾莉卡问问那个装修工何时来,可是前台没人,艾莉卡可能去睡觉了吧。

    时间尚早,旅馆一派清净,连小镇长街也静谧安详,远方的海面笼着薄雾,后方的雪峰安然沉睡着。

    他游魂一般地荡到三楼,餐厅只有周敛一个人,在吃卷饼。

    郁臻没胃口,倒了一杯牛奶,捧着杯子慢慢喝。

    “我说,你和你男朋友,晚上能不能小声点?”周敛一脸倦容,同为失眠所扰,“我住你们隔壁,很痛苦,非常痛苦。”

    郁臻左右看了看,餐厅一共就两人,周敛必定是在和他说话。

    什么男朋友?他和……杜彧?

    “你误会了。”郁臻病恹恹道,“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昨晚什么也没干。你听到的应该是我们楼上的声音,我也被吵得一晚上没睡好。”

    周敛冷冰冰道:“楼上?呵,你不用不好意思,被/操不丢人。”

    “真没有,他是我弟弟。”郁臻随口瞎诌,“再说那分明是一男一女吧!”

    说完,他立即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按照方位,他们房间的楼上不是别处,正好是这间餐厅,谁会在大半夜跑到餐厅乱搞?不排除有寻求刺激的情侣,可旁人看来,还是他们俩在自己房间乱搞的可能性比较大。

    郁臻换了角度回顶道:“少说我们,你自己昨晚看比赛直播的声音也不小,我脑子都快炸了。”

    周敛怒道:“你神经病啊?老子昨晚一回来就睡了!谁看直播谁死妈!”

    一串急促纷乱的脚步声从二楼爬到三楼,几分钟后一个身影闪现在餐厅门口!

    “出事了!出大事了!”叶映庭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道,“所有人都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我连手都还没牵过……

    郁臻:啊啊啊没有噪音扰民!

    第54章 安息岛(四) 集体失踪

    叶映庭也是昨晚失眠的人之一, 他五点起床,换衣服沿着海岸线晨跑,所以身上还穿着宽松的运动套装, 鬓角和颈脖湿透, 周身大汗淋漓。

    他费力地讲述了自己前两小时的见闻。

    除他们以外, 镇子上的所有人, 全都不见了。

    叶映庭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 路灯却已经熄灭, 他在灰暗的黎明中穿过街道,来到码头, 顺着海边的礁石和公路慢跑了一个小时。

    返回的途中, 他感到饥饿,想顺便在路边面包店买份三明治当早餐;此时天蒙蒙亮, 街道上一半商店开了门,但没有亮灯, 也无人看店。

    听到此处, 周敛点了支烟,烟灰抖进空盘子。

    “还没营业吧, 这种地方节奏慢, 谁起那么大早做生意。”

    “奇怪的就是这个!”叶映庭一拳头砸上桌面,牙关颤栗道。

    郁臻去保鲜柜拿了一盘水果,有他最爱的树莓。他喜欢用手指戳进树莓的肚子里,就像给五根手指戴帽子似的,叉着柔软娇嫩的红色小果子吃。

    缺点是吃完过后, 一手指尖全是鲜红的汁液, 不美观。

    郁臻举着脏兮兮的手, 说:“叶同学, 你接着讲。”

    叶映庭看到,他不嫌脏地把指头挨个含进嘴里——这是他童年养成的坏习惯,因为没人帮他纠正,长大也没能改过来。

    叶映庭喉咙发痒,挪开眼睛,继续说:

    他走进了昨天买过饮料的烟酒铺,那间铺子还维持着正在营业的状态,酒柜没上锁,收银台摆着一碗吃剩的面条和咬了半截的火腿肠,汤碗凉透,面糊了,是隔夜的食物。

    仿佛是店员宵夜吃到一半,被人叫走了,留下残局没收拾,也一直没有再回来。

    他朝屋里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

    然后他去了昨天他们打牌的那家酒馆,也是同样的情况。桌椅是胡乱摆放着,满地烟头垃圾,扫帚倚在墙边,木桶盛满清水,正要准备清扫和打烊,可是人却不见了。

    这些小店是镇上居民在经营,底楼铺面,楼上是住房。叶映庭站在街道上四面张望,朝二三楼的窗户大喊:“有人吗?你们的店门没关,不怕遭小偷吗?”

    他嗓门儿不小,喊话的用意是希望有人探出头解答他的疑惑,哪怕被骂两句。然而他连喊了一路,楼上楼下不见任何一扇窗户亮灯,更没有人出声回应他。

    整条街宛如死去了一般,寂静无声。

    叶映庭吓得魂飞魄散,狂奔着跑回旅馆,幸好旅馆的灯仍亮着,他跑去砸柳敏的房门,一路挨着敲叫醒各房间的住客,并跑到三楼餐厅来,见到了他们。

    “不可能。”周敛一口否定道,“这地方再小,几百上千人是有的,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叶映庭喝了一杯温牛奶压惊,说:“外面是真的一个人也没有,我挨家挨户看了也喊了,他们集体消失了。”

    “民风淳朴,没有小偷,居民安于享乐,普遍起得晚。”周敛吸着烟,嗤之以鼻道,“你这小鬼头大惊小怪的,人家可能就是懒得理你。”

    叶映庭出了一身汗,湿衣服贴着背,现在体温降下来腩鳯,冷飕飕的,他打着哆嗦道:“你们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先……回房间洗个澡。”

    郁臻把手指舔干净了,周敛分外鄙视他,“你是脑残啊?不能用纸吗?”

    郁臻反问:“那你为什么不给我递纸?你是脑残吗?”

    周敛厌恶地抽了一张餐巾纸丢给他。

    郁臻将手擦干净,假笑道:“谢谢你哦,聪明人。”

    他收了盘子和垃圾,要离开餐厅。周敛在他背后道:“你不会真相信那小鬼说的吧?”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郁臻将擦过手的纸团隔空投进垃圾桶。

    杜彧比他晚起半小时,在二楼与三楼的楼梯间与他碰面,看他和周敛准备出门,问: “你们去哪儿?”

    “早上好啊,王子殿下。”郁臻右手的两指并到眉边一扬,“好消息,我们又遇到恐怖事件了。”

    今天的太阳被云层藏得严实,偶然漏下一两缕天光,洒在雪峰冷寂的山巅,如同神迹。

    小镇沉默寂然,尖尖的暗红色屋顶像毒蘑菇,并排生长在雪山脚下。

    早上八点的街道空无一人,清风寥寥。他们查看了那家酒馆和烟酒铺,还有其他敞着门的店面,叶映庭所言属实,诡异情形超出了想象。

    郁臻习惯了,他没有随周敛挨家挨户敲门询问,而是找到路边一盏和二楼阳台离得近的路灯,顺着电杆爬上了二层住户的阳台。

    他轻巧娴熟地推开了他人的窗户,静悄悄潜入房间。

    周敛仰头目瞪口呆地望着,问杜彧道:“他以前干什么的?”

    杜彧:“我不知道。”

    “你们俩究竟什么关系?他说你是他弟弟?”

    杜彧:“我不是。”

    “那昨晚上闹腾的到底是不是你们?”

    杜彧:“闹腾什么?”

    过了几分钟,郁臻从一楼的花店开门出来,他提着一个坏掉的尖嘴水壶,被烧穿的壶底一股焦煤味。

    “没人,整栋楼都没人。”他把水壶抛给杜彧,“他们是中途离开的,厨房的水烧干了,茶还没泡,浴室里有放好洗澡水,冷透了,应该是昨天半夜的事。”

    杜彧接过水壶看也不看,转手给周敛。

    周敛打开盖子检查壶底,确信是水烧干导致的破损。

    “这他妈的是搞什么?闹鬼了?”周敛把水壶弃于路边,“你们什么想法?”

    杜彧和郁臻对视一眼,两人都没讲话。

    街道两旁剩余的住宅,郁臻随机选了几户翻进去,勘查一遍,结果仍是空空如也,连只鬼都没见到。

    共同点是痕迹,生活突然被中断的痕迹。

    比如刚冲好、没来得及加糖和奶的咖啡、剥了一半的橘子、还在播放的音乐。每一个房间的摆设皆如原样,有的整洁干净,有的马虎脏乱,但都充满常规生活气息,没有任何暴力破坏和收拾行李匆忙离去的痕迹。

    仅仅是暂停了。

    难道这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下手头的事情,半途离开了?

    如果他们是约好了离开,又去哪里了?

    无论哪种解释,都不能令目前镇子的空寂面貌合理化,仿佛有人按了暂停键,使全体人一同消失了。

    “旅馆呢?跟我们住的地方一样的旅馆,也没人?本地人跑了还说得过去,外来游客也一起失踪了?”

    “是的。”郁臻道,“所有人都失踪了,只有我们还在这里。”

    杜彧道:“快回去。”

    旅馆内部的住客,只有叶映庭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们逐个敲响房门,还好这个点大多数人都起床了。他们把旅店的剩余游客集中在三楼自助餐厅;商量决定,由周敛出面把眼下的状况跟大家讲一讲。

    周敛是不情愿的,问:“为什么让我讲?”

    郁臻指着杜彧和自己道:“他像靠脸吃饭的诈骗犯小白脸,我像逃课成瘾的差等生,只有一看就很可靠的周大哥你来了。”

    周敛第一次被夸“很可靠”,摸着下巴去了。

    郁臻心想,此人脾气是差劲了点,倒也好骗。

    这家旅店两层楼,共十六个房间,住了25人,没有全来,到场17人,满满当当地坐了一整间餐厅。

    柳敏听叶映庭讲过事情的始末,可她不在乎,这段日子她鲜少早起,根本扛不住困意,敷着一张面膜靠在朋友身上打瞌睡。

    严谌刚遛完狗回来,精神不错,坐在第一排。

    剩下的都是陌生人,年轻人为主,男女比例平均,年纪最大的是一个学者模样的男人,约莫四十出头,留着络腮胡,体魄强健。

    周敛的外貌粗犷凶狠,他往人群前面一站,就使事态的严峻形势突显出来。

    “诸位朋友,上午好。咱们都是来旅游的,住同一家旅馆也算缘分,我跟大家讲讲现在咱们的处境。这座岛上发生了离奇的怪事,除了住在这个地方的我们,外头一个人都没有了……”

    周敛讲话没什么语言技巧,但煽动气氛的水平很高,他把今早叶映庭晨跑和他们三人在镇上勘查的过程和结果一讲,在场所有人皆露出恐惧、担忧、难以置信等表情。

    唯有严谌镇定自若,嘴角还带点悠然的笑意,当作在听怪谈节目。

    坐着的人交头接耳,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嘈杂喧闹声充斥了餐厅。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说的?”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问,“万一是什么整蛊恶作剧呢?说不定是真人秀,暗处就藏着摄像组观察我们的反应和举动。”

    “不信,自个儿去外边看好了,你能找出一个活人或者摄像机,我跟你姓。”周敛眉毛一拧,便显得面色不善。“这种情况我相信诸位也是第一次遇见,希望大家不要慌,咱们一起来商议对策,接下来该怎么办。”

    叶映庭举起手臂。

    周敛:“好,有请第一发现者叶同学发言。”

    叶映庭张开手指,他捏着自己的耳机,说:“我已经拍照录像并上传报警,也联系了本地旅游局,大概今晚六点就会有渡轮过来接应我们。”

    郁臻和杜彧坐在角落的小桌边,他捧着一颗红苹果,刚咬了一大口,看到周敛面红耳赤的窘迫神情,发音含糊地咯咯笑。

    “额……我觉得遇到无法解决的情况,最好的选择就是报警。”叶映庭尴尬地放下手道。

    “说得不错。”一名相貌浓艳的年轻女人优雅地站起身,她手里是本薄如纸片的阅读器,“我也通知了家人和朋友,并在个人主页发布了定位信息,如果这座岛上没人了,外面的人会进来找我们。”

    “那么,我先失陪了。”她风情万种一笑,转身离去,身段之窈窕令人难忘。

    郁臻悄声在杜彧耳边问:“她漂亮还是你姐姐漂亮?”

    杜彧没接话,而是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不上他的当。

    叶映庭已报警的消息如一粒定心丸,让现场紧迫不安的氛围冰消瓦解,既然傍晚会有渡轮抵达,那这座岛就还未与外界失联,失踪案件自会有警方调查,与他们这群游客何干。

    众人纷纷起身回房间了。

    有几个女孩走前向周敛道谢,说感谢他的提醒,不然都不知道岛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郁臻咔哧地啃着苹果,鼓着腮帮子说:“我建议,在渡轮抵达码头前,你们最好不要离开这间旅馆。”

    艾莉卡的一并消失,使整件事在他心头蒙上一层阴谋色彩。

    为什么镇民会集体消失?为什么偏偏住在这间旅馆的人都好好的?

    而且,他们房间的闹鬼镜子要怎么办?

    他神经中的多疑因子亢奋地跳动着,提醒他这事没那么简单,也不可能轻易结束。

    餐厅的人逐渐走完,留下乱糟糟桌椅和餐台冷掉的食物。

    旅馆的厨师理应和前台一起失踪了,街上餐馆更不必说。于是,吃饭便成了郁臻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你会做饭吗?”他问杜彧道。他们俩是留到最后的人。

    杜彧:“会。”

    “我就知道。”郁臻吃完苹果,纸巾擦擦手,推着杜彧往厨房走,“我们去做饭吃。”

    后厨就在餐厅隔壁,通过一道小门进入。

    郁臻推开门的那一刻,就被门后明亮炙热的火焰灼痛了眼睛。

    他适应了光线,再凝眸看去——是蜡烛,亮光绚烂到刺眼,十平米的厨房内放满了燃烧的白蜡烛。

    蜡油融化的特定油脂味混着腥浓的血味直冲脑门,几百根蜡烛凝聚的高温包围了他全身。

    搞什么?自杀还是纵火未遂?

    不,这是……

    在蜡烛围成的圆形图案中央,是一具平躺的男尸,他穿戴着厨师的围裙和白帽,胸口插着一把菜刀,流出的血液被密封在蜡烛圈成的图案内部,使得尸体身下形成了一汪三寸深的血潭,浸泡着男尸的半截身体。

    郁臻退到门口,后背撞到杜彧的胸膛。

    他问:“……法阵?”

    杜彧说:“更像献祭。”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有吃汤圆吗~

    第55章 安息岛(五) 别舔手

    流理台将厨房的面积切割开来, 部分蜡烛只能放在台面或高于地板的位置,层次参差不齐,以平视的角度无法一目了然它们构成的完整图案。

    郁臻去餐厅搬了把椅子, 放在厨房门口, 自己踩上去;从高处俯视, 蜡烛的分布才明晰——

    厨房中央, 百余支白蜡烛围绕尸体摆放为一个圆形, 这个圆的六面, 分别延伸出了火焰状的尖角,组成一幅抽象的六角星图腾;乍一看还像太阳, 抑或是燃烧的火球。

    杜彧找了一张餐巾纸, 从兜里摸出一支圆珠笔,根据他的描述, 把图案画了下来。

    郁臻跳下椅子,凑过去一看——越是简单的图形越能测试水, 杜彧的画功扎实, 在不适合写画的软纸上,笔触细致而平稳, 圆形画得流畅无误, 一笔勾成,圆圈里的尸体着笔不多,但结构详尽造型精准;这还是纸巾垫在手心里画的,可见杜彧说自己画得比那张明信片好,并非盲目自信。

    “你不夸夸我?”杜彧问。

    “画的真好啊, 你是达芬奇转世吧。”郁臻虚伪地赞美道, 摊开手, “笔借我。”

    “我喜欢毕加索。”杜彧把笔交给他。

    郁臻跨过地面的蜡烛, 踮着脚站到血潭边,他扶着膝盖蹲下,脸蛋被火烤得通红发烫。

    尸体弯腰勾背侧躺在血泊中,一把菜刀捅穿了肺部,面部表情狰狞,双眸怒睁。

    浸泡尸首的血水没有一丝溢出边缝,完好地盛在圆池里,在烛光下深红渗出浓浓的黑。

    常人体内的血液含量是体重的8%以内,受害者身高约178,体型中等偏壮,体重目测在75kg,总血量6L;而这方血潭深三寸,绝不止一个人的出血量。

    好像一盘菜。郁臻不合时宜地想,白色蜡烛是餐盘露的白边,尸体是主食肉,血水是浓稠的汤汁。

    不不不……这样想就吃不下饭了。

    郁臻把荒唐想法抛到脑后,集中注意力观察眼前的内容。

    蜡烛与蜡烛只是简单并排的话,间隙再小,密封性也达不到锁住流动的血液。他拿圆珠笔戳了戳蜡蜡烛圈的内层,试图推动其中一根,纹丝不动。

    他懂了,这一圈蜡烛是先通过融化的蜡液固定在地板上,再通过高温使彼此柱面融解相黏,填满缝隙,最后与地面形成的封闭蜡池。

    这是一份需要耐心和时间的工作,稍有差池血水便会漏出来。

    如此巨量的鲜血,必定是事先抽出体外用血袋备好,待尸体躺入蜡烛圈后再倾倒进来的。

    厨房其他区域的地板非常干净,并无明显打斗和凶杀痕迹,不排除被凶手清理过的可能。但今早七点他在自助餐厅吃到的食物是热且新鲜的,说明刚做好不久,厨师的死亡时间就在近五小时内,假如既要杀人摆阵,又要清理厨房,几个小时显然不够用吧?

    他想到,早晨自己和周敛在餐厅吃饭时,其实凶手就在一墙之隔后的厨房里摆弄尸体、点蜡烛?

    凶手是住在旅馆里的游客之一?还是失踪的艾莉卡或其他镇民?

    郁臻愁眉不展,反复按压着圆珠笔顶端,听着弹簧的声响缓解焦虑。

    倘若是在别处作案,再将尸体搬运到这里,那么两地距离不会太远,凶手至少2人以上;可是死者身上还穿着厨师服,他死前的确是待在厨房里的。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厨师是自杀的。

    摆好蜡烛阵,倾倒血液,点燃蜡烛,拿着菜刀躺进血潭,刀刃扎进自己的肺部,松开手等待死亡到来;他鼻腔呛了很多血,一定死得缓慢又痛苦。

    拥有极强的意志力和决心的人,才能选择这种死法。

    外面的人消失,和这具尸体有关系吗?这些蜡烛和图形象征什么?有什么特殊含义?

    郁臻抖掉笔上的粘稠的血液,说:“我们需要一个符号学专家。”

    杜彧道:“用得着吗?自己上网查不就好了。”

    “也行。”郁臻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回到门口,“蜡烛能坚持到晚上,我们把门锁好,别让其他人进来。”

    “不告诉他们吗?”杜彧接过自己的笔,用空白纸巾擦掉血迹,“这样一来,等警察傍晚抵达,谁都走不了了。”

    “是诶。”郁臻挠挠脸,从神秘事件发展成了宗教元素凶杀案,镇民集体失踪,他们这些剩下的人恰好住同一家旅馆,每个人都有犯罪嫌疑。

    “你觉得呢?”

    杜彧将笔和画稿装进外套口袋里,插着手说:“我有个合适的人选。”

    叶映庭在房间里听音乐,通过社交软件把岛上的诡异经历告知了五六个好哥们儿,收获了几百句“卧槽!?”

    他们本是一群人组团,只不过其他小伙伴嫌岛上娱乐活动少,想先在邮轮停靠的港口城市玩一通;可是柳敏迫切想来看雪山的蓝色湖泊,她执意要动身,叶映庭又不放心她孤身一人,就跟着来了。

    结果现在,小伙伴们在海边打沙滩排球冲浪,喝着鸡尾酒泡美女,他在这座阴天多雾的孤岛上惊心动魄。

    旅馆的木门又薄又脆,被敲两下就哐哐掉灰。

    叶映庭摘了耳机,下床开门。

    他门外站着两个男的,都很年轻,算熟人了。

    一个头发长点,个子也高,气质像杂志分页的男模,长相却远比平面模特要精致,用柳敏的话来说就是,长成这样想泡谁都行。叶映庭对这人的印象是:不爱说话,但特会赢钱。

    昨晚牌桌上他把自己三个月的零花钱都输给对方了。

    另一个稍矮些,黑发碎碎的,发梢微卷,皮肤白眼睛大,像玻璃罩子里的陶瓷人活了过来似的,很脆弱,经常做些奇怪举动,听柳敏说这人脾气不好。

    叶映庭被他们盯得背后毛毛的,说:“额找我有事吗?”

    “想让你帮个小忙。”郁臻勾住叶映庭的脖子,把人邀出房间,“小朋友,见过死人吗?”

    叶映庭莫名其妙就被挟制了,他看见后面的杜彧贴心地帮他关上了房门。

    “没见过。”他实话实说。

    郁臻笑道:“那你马上就要见到了,做好心理准备。”

    ……

    叶映庭没想过自己会有离尸体那么近的一天。

    他被蜡油和血腥味熏得反胃,待看清蜡烛圈中间泡在血水里的尸体时,他快晕厥了。

    第一反应是逃跑!

    杜彧拎着他的后领把他拖回来,说:“拍照,报警。”

    “啊啊啊卧槽那是谁啊——”叶映庭吓得扒住门框,“你们想做什么!?”

    “是厨师。”郁臻对他做嘘声的手指,“吵什么吵?等下把凶手喊来了,小心他杀你灭口。”

    叶映庭捂住嘴,眼神依旧惊惧万分,他发着抖,颤声道:“你们把我叫来干什么?你们自己不会报警吗?该不会是你们杀的人吧?贼喊抓贼还利用我报警当人证洗脱自身嫌疑……”

    郁臻怔了怔,说:“你脑洞挺大的。”

    “我们不是杀人犯,这具尸体是我们半小时前发现的。”杜彧道,“叫你来,是因为最先和警方联系的人是你,待会儿去码头接应的人也是你。你有必要了解更完整的情况,并且通知外界这里发生的一切;最好让警察尽快赶到,不然也许会死更多人。”

    “哦、哦……”叶映庭忙不迭地点头,承认是自己想太多了。他的手松开门框,脚往前挪了两步,皱着五官在尸体前鼓捣了几分钟,跑到餐厅里拨通了警署的号码。

    他简单地叙述了基本信息,并说自己是早上报过警的游客,他让接线员把通话转给警员,并打开投影视频模式,让外界的人能更直观了解现场的状况。

    郁臻和杜彧静默地立在一旁,两人在浮空的小屏投影上圈圈画画,搜索蜡烛摆放的图案及其对应含义,但查出来的全是纹身和刺绣;加入祭祀、诅咒、自杀等关键词,仍一无所获。

    郁臻说:“我们的确需要一个懂宗教符号的人。”

    叶映庭克服了恶心不适感,单脚在蜡烛阵间跳来跳去,给视频那头的警方传达各处细节。

    冷硬的女声从他的终端设备传出:“收到,情况我们已大致了解,下午三点雷纳警官会随第一班渡轮抵达小岛,请您提醒其余旅客注意人身安全,人群尽量集中待在一起,不要分散或落单。还有,请你们立刻离开案发现场,不要毁坏或触碰任何证物,重复一遍,请你们立刻离开……”

    “嘀——”

    通话结束的提示音弹出,画面一黑,耳机与终端的信号灯跳成红色。

    叶映庭拍拍手环,嚷嚷道:“啊,怎么连不上了?”

    杜彧这边情况一致,投影自动熄灭,全部信号中断。

    三人等了五分钟,信号仍未恢复。楼下传来一些喧哗声,人们都在询问相同的问题。

    “看来是大家都一样。”

    “一点半了,我去外面看看,实在不行我就去码头等船来,反正警察说了下午三点他们能到。”

    叶映庭说完,急急忙忙地冲出了餐厅。

    郁臻将厨房门锁好,去保鲜柜拿了一份新水果,走到餐厅的窗边,他探出头,楼下叶映庭刚跑出院子,直奔码头。

    他靠在窗沿,食指戳了一颗树莓放进嘴里,问道:“要是警察来不了,怎么办?”

    杜彧从他盘子里挑了一枚葡萄,反问:“为什么来不了?”

    “直觉吧。”郁臻将就脏掉的手指又戳了一颗,“一般通讯工具失效,就意味着有人或是有股力量,想要困住我们。”

    “嗯,三点不来,就等到六点,六点再不来,就想想怎么度过今晚。”杜彧吃下葡萄,表情变了,“……好酸。”

    郁臻尝了尝剩的葡萄,说:“还行吧。对了,我记得楼下是间博物馆?”他眼睛一亮,“等我吃完了去瞧瞧。”

    吃光树莓,他习惯性地吮手指蘸到的果汁,却被杜彧打断了,“不行,很脏。”

    “哦。”郁臻没否认,去拿了餐巾纸擦手。

    杜彧语重心长地说:“你以后别舔手了。”

    杜彧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还是怎么,总之他一看到郁臻舔手指,就想给他喂点别的东西。

    旅店一楼的博物馆叫museé d’Ancy,是明信片上那幅画作的所在地。

    入口的玻璃门没锁,售票处无人,他们顺利地推门而入。

    越过门口的公示展板,杜彧打开墙上的灯。这是一座超小型博物馆,由住宅改建,墙面漆成红色,地毯纯黑;几乎没有设计可言,直接利用的原住宅格局,将客厅改装成一间展厅,藏品画作皆无玻璃罩和护栏的遮挡——可能是没必要。

    这间展厅陈列的展品不到二十件,郁臻没有见到印在明信片上的那幅《沉睡的雪峰》,他第一眼看中的是左边墙头一面镜子。

    厚重的紫色雕花木框,边角涂着金漆,尺寸宽大富丽;放在旅馆的小房间里格格不入,挂在博物馆的展厅却相得益彰。

    这是他们房间的那面镜子,即使不是同一面,也是一模一样的复刻品。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啊啊啊啊你别舔手指!!!

    郁臻:=。=

    第56章 安息岛(六) 双生镜

    杜彧在门口依次按开每个区域的布景灯, 看清馆内陈设后讶异道:“我以为,这样一座有过沉痛过往和灾难疮疤的小岛,博物馆里会全是纪念碑和救灾新闻。”

    这确实值得惊讶, 展馆内不仅没有引人祭奠缅怀的悼亡稿和灾难纪实, 反而净是些无足轻重的照片剪报和旧物——比如那面镜子。

    郁臻走到镜子前, 镜面照出他的身影, 他惊吓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怎么白得像个鬼?”

    “你多晒晒太阳吧。”杜彧来到他身边。“这面镜子, 是不是和我们房间的很像?”

    郁臻道:“是一模一样,这镜子会闹鬼。”

    杜彧:“闹鬼?”

    “我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在镜子里见到鬼魂了。和恐怖片里的差不多, 很柴很枯瘦, 长头发。”郁臻一回忆,感到后背有寒气森森的风掠过。

    “这样么, 我以为你是想跟我一起睡才那么说的。”杜彧意外道,“你居然会怕鬼?”

    “我就不能有害怕的东西啦?再说谁想跟你一起睡啊……”郁臻无言以对地转开眼睛。内心咆哮道:这人好不要脸!好不要脸!

    通常博物馆展品的右下角会贴上作品的简介, 例如名字、作者、年代、创作背景等;他抽出透明栏框里的一张介绍卡, 印有这面镜子的来历。

    【《双生镜》设计师:尼尔森(1889?)献给薇小姐的十八岁成人礼,祝她在过去与未来, 永远健康、快乐和美丽。】

    郁臻琢磨道:“双生镜……是不是说, 原本有两面镜子?这里的和楼上房间里的是一对?”

    杜彧顺着他的思路道:“虽然送两面镜子当礼物的想法不多见,但双生一般指的就是一对。按设计师的构思,这两面镜子,一面是过去,一面是未来?”

    “不对。”郁臻抚摸镜子的边框, “看设计师出生的年代, 这面镜子是几百年前的古董, 它只是木头的, 非金非银,工艺精湛但不稀缺,如果不凑成一对,并不具备观赏和收藏价值。再小的博物馆,也不至于把成双成对的藏品分开放吧?我们房间的应该是赝品。”

    杜彧双手扶住镜子边缘,往上抬动,然而镜身稳若磐石,仿佛嵌进墙面般岿然不动。

    郁臻想到第一天试图搬动房间镜子的自己,恍然大悟。

    “不是故意分开放,而是两面镜子都和墙牢牢钉在一起,根本拆不下来?”

    “嗯。”杜彧环视这间展厅,从地板至墙缝,再到天花板,“这整栋房子原先是住宅,早在房子建好的初期,两面镜子便挂这里了。一面在底楼客厅,现在被改造成博物馆,而我们二楼住的房间,应该曾经是主人卧室的一部分。”

    郁臻:“那为什么不把整栋房子都变成博物馆?”

    “举个例子,财产分配的问题。”杜彧说,“假设我是岛上薄有资产的原住民,名下一栋房子,却有两个儿子,所以我把一楼分给老大,二三楼分给小儿子。小儿子把二三楼重新装修,改成旅馆经营小本生意。长子去了岛外打拼,很多年后功成名就,回岛把底楼捐赠为博物馆供游客参观,还能照顾楼上弟弟的生意。”

    “不是……你等等。”郁臻跑去将展厅浏览了一圈,他在每幅画框展台前驻足的时间不超过30秒,速度极快。

    他回到原地,表情沉重道:“这里展出的照片画作和文字材料,记录的是小岛在不同年代的面貌,包括最近两百年的小镇建设。但我记得,这座岛和小镇是近些年才重建的?在之前的几百年,它不是因为雪崩被掩埋了吗?”

    杜彧重复他的足迹,将展厅内陈列的展品内容细细读了一遍:

    岛上的第一批住民来自于十八世纪的欧洲,因海难流亡到这座孤岛,将它命名为“Ancy”,通用语的音译为岸西岛;后来岛上建立了村落,经过一百年的时间,村子发展成小镇,这栋小楼便是那时修建的,是镇长一家的私宅。

    进入现代后,因岛上的民风淳朴和风景秀丽脱俗,引来外界游客观光,但由于地处偏远,秋冬气候严寒,只有夏季接待旅客。小镇数百年来就这样恬静安稳地卧在雪峰脚下,如世外桃源。

    没有任何一段文字、照片提到雪崩、灾难、死亡等词汇,似乎小岛从未发生过天灾,更没有被重建,它从始至终是这般模样。

    而且,博物馆内的文字全部为英法双语,所以小岛的名字一直是Ancy,没有“岸西”到“安息”的变更。

    杜彧道:“我们来错了。”

    他们抵达这座岛,根本不是安息岛,而是历史轨迹全然不同的岸西岛。

    “快去找那个……叶什么。” 郁臻突然想不起叶映庭的全名,行动先于想法,冲出了博物馆。

    下午时间15:25,小镇的码头空荡荡,青蓝色的海水轻轻拍打礁石,雪白浪花像女神的裙摆。

    叶映庭坐在木桥边,身后是寂静无声的小镇,海风吹乱他毛躁躁的短发,他气恼地敲着手环,“破东西,怎么就没信号了呢?”

    渡轮和警察没有按时抵达,离约定时间过去了半小时,海面依然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通讯工具信号全无,他们与外界失联了。

    但由于前两次成功的连线,叶映庭对“会有人来救我们”这点深信不疑。

    旅馆死了一个人,这可是刑事案件,警察不可能不来的。

    天边风云变幻,霎时间乌云密布,天色变暗,阴冷湿润的风呼啸着席卷海岸,叶映庭被风刮得透心凉,裹紧外套站起来。

    快下雨了,他得回去拿把伞,再换身厚衣服。

    还有两个半小时到六点,他只需再等两个半小时,六点一定会有船来的。

    码头边有一家海鲜餐厅,露台桌面的白色桌布翻飞,空寂无人的店面有种荒凉感。码头与旅馆只相隔一条长街,距离约400米,他能在这头望见那头的围墙,还有二楼打开的窗户。

    叶映庭走了没两步,见街边的餐厅里走出一个蹒跚的人影。

    那是名高瘦的男人,脸色不太好看,但不是他在旅店见过的任何一位住客——是岛上的其他人!

    “喂!你好!”叶映庭兴高采烈地跑过去,“你是岛上的居民吗?你知不知道其他人都去哪儿——”

    “……了。”叶映庭及时刹住脚,心头咯噔一下,后背凉透了。

    这个男人不是脸色不好,而是肤色青白,嘴唇发紫,眼眶里的眼珠呈灰金色,浑浊无神,肢体僵硬,宛如坏掉的木头人,一瘸一拐地走着。

    对方听到他的说话声,脖子抽搐了一下,机械地转过头来,污浊的眼球直勾勾地锁定他。

    叶映庭本能地后退,舌头打结道:“我我、卧槽……你生病了吗?”

    男人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叶映庭张皇失措地后退,眼睛不住地往四周瞟,他的汗毛如被春风拂过的草原根根竖起,肩颈打着寒战。

    又有两个相似的人,从餐厅里出来了。不止是餐厅,其他店面凡是敞开的门,都有皮肤青白的金瞳怪人陆续走到街上,他们摇摇摆摆,动作迟缓,如同行尸走肉。

    离他最近的男人,忽地抬起了右臂,袖管下方的手掌被冰冻成柱状,指尖延伸出透明的冰刺,整条手臂形如一把尖锐的兵器,挥向他的脸——

    “啊啊啊!”叶映庭嚎叫着往回跑,一般人喊救命第一反应是喊妈,可他喊的却是柳敏,“敏姐!救、救我啊啊啊——”

    ……

    事实上在小镇闲逛的人不止叶映庭一个。

    商铺没人,使周敛感到无限快乐,他找了间没开灯的小酒馆,腿跷在桌上,睡在沙发里,开了几瓶酒,边抽着烟,醉生梦死地躺了一下午。

    在烟雾缭绕里,周敛合眼小憩了半小时,睁眼时外面天黑了。小酒馆里光线晦暗,他揉着眼睛,在模糊不清的视野当中,隐约有一个娇小的身影立在自己身前。

    不待他看清,那小小的影子已朝他飞扑过来!周敛瞬间清醒,抬腿一蹬——那感觉犹如踢中一个坚硬的铁块,但芯是软的。

    影子发出惨烈的低吼,周敛心惊肉跳地从沙发里弹起,揪起那东西伸来的爪子,扔出了窗户!

    玻璃被哗啦砸得稀烂。

    他透过砸碎的窟窿往窗外看去,被街上的景象震惊了——

    街道人山人海,数不清的人彼此簇拥着,他们的皮肤铁青,眼瞳灰金,散发着衰败的死气,安静而僵硬地站立着,像是某种集会。

    他站立的身形映在玻璃上,街道中几百双金色眼睛倏地转向酒馆,下一秒,人群朝门窗涌了过来!

    郁臻蹲在红色屋顶的檐角,他的脚边有一具断头男尸,全身青黑,像肉干似的挂在屋檐上,杜彧站在他身后,他们静静地俯视着下方街道的情况。

    “喂……怎么还有这种情节?”郁臻看成群的冻尸涌入酒馆,暗自为周敛捏了把汗,“我不会打群架的。”

    “可能这个岛受过诅咒,所有尸体都复活了。”杜彧先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又接他第二句话,“你想救他吗?”

    郁臻:“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杜彧一脚将屋檐挂的青肤无头尸踹下去,翻身落到三楼的阳台,进了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元素过多,放弃思考。

    杜彧:我也不清楚。

    第57章 安息岛(七) 冻尸

    天色骤然暗下, 留在旅店里的人们好奇地推开了窗户。

    郁臻站在屋顶的一角,看旅馆的窗户一扇扇点亮,有人在探出头朝下观望, 并呼朋引伴叫来其他人, 对街道的景象指指点点。

    “——别出来!”郁臻挥舞双臂, 大喊道, “不要出来!外面危险!”

    距离远, 风大, 他的话未必能准确地传达到那些人的耳朵里,却吸引了底下的冻尸们集体昂头, 无数双灰金色瞳眸呆板而痴迷地仰望他, 非要形容,是死物嗅到鲜活血气的眼神, 使人不寒而栗。

    天光暗沉,郁臻在屋檐晃动手臂, 衣摆翩飞, 喊着听不清的话语,让旅馆的人一头雾水。

    柳敏一开窗, 见隔壁屋的俩人也趴在窗边, 转头问:“他在说什么呀?”

    她看不见郁臻的表情,但感觉他很着急。

    “不知道。”戴黑框眼镜的男生专注地盯着街道,“镇子上的人回来了,但他们为什么那么安静?”

    他的女朋友疑惑道:“他站在屋顶上干嘛?是让我们快点过去?”

    “不是吧,好像是让我们待着别动……”柳敏嘀咕道, “这个岛上有什么古老的传统习俗或活动吗?我们碰上他们排练了?”

    柳敏头顶一阵杂乱的奔跑声穿过, 楼上房间的人出门了, 他们下楼直奔室外。

    不一会儿, 两男一女跑到院子里,他们合力打开铁门,去了街上。

    “他们跑下去做什么?”隔壁男生语气激烈道。

    远处屋顶上,郁臻的所有动作戛然而止,两秒后,他肢体柔软敏捷地翻下三楼的阳台,再手臂攀住栏杆吊着身体下到二楼,是要去接应那三人。

    柳敏撑着下巴的手放平了,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几人的背影。

    只见三人中为首的男生喊了几句话,街道上的人群突然向他们围了过去,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爆发!

    “啊啊啊!不是人!他们不是人!是怪物!”

    与此同时,二楼的郁臻纵身跳下——

    他的身形极快,落地前手按住一具冻尸的肩,借力腾空而起,旋腿扫倒一片,然后飞身撞开眼前冰冷坚硬的行尸走肉们,冲入尸群拽住里面唯一有温度的手臂,矮身躲过冰刃般锐利的腐烂手指,向旅店的小院狂奔!

    郁臻救的是三人中的女孩,其余两个男生在他落地时已经被捅穿了肚子——大概是大夏天用筷子捅进西瓜的音效。

    冻尸会被温度吸引,那两具尸体喷溅的新鲜血液让它们蜂拥而至,冻成冰块的手如铁爪撕开死尸肚腹掏出内脏,往自己的身上抹——它们在给自己解冻!

    郁臻拉着女孩一路狂奔逃回小院,柳敏扶着大门向他们招手:“快点!快点!”

    他们踏进院落的同一时间,柳敏和她的邻居将两扇铁门关拢,再用铁链上锁,将迟缓追来的怪物们挡在大门外。

    郁臻两手撑着膝盖,弓背喘息,胸口剧烈起伏;女孩受到惊吓,泪痕挂在脸上,失去语言能力。

    柳敏背靠着铁门,惊魂未定,问:“那些人怎么了?”

    她旁边的男生摘下眼镜,用衬衫一角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道:“像是中了病毒,丧尸、僵尸一类的,你们懂我说的吧?”

    郁臻摆手,竟发觉自己的手臂一片湿热,血液浸透衣袖,手心手背满是猩红;柳敏忙搜出一包香气扑人的纸巾递给他。

    “你受伤了?”

    “不是刚才,是之前。”他拿纸擦着左手的血,对那个男生说道,“是,也不是。”

    此时,许多住客都下楼走到院子里,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

    “我刚才听到有人在惨叫,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我看到街上有很多人,是不是镇子上的人回来了?”

    “怎么还流血了?外面暴/乱了?”

    “嘿。”

    郁臻丢掉脏纸团,听见头顶有人喊话,他抬头,严谌趴在三楼的窗口,抛了一瓶纯净水给他。他右手一伸,接住了,却被坠空的附加重量压得手臂往下一沉。

    适时补充水分很重要,郁臻灌了自己半瓶水,撩起袖子,用剩余的清水冲洗左前臂的伤口。待气顺了,他回头一看锁上的大门,说:“还有人在外面。”

    “究竟出了什么事?”有人问,“外面的……是什么东西?”

    还有人问一旁陷入呆滞的女孩:“和你一起出去的那两个人呢?”

    面对十多双闪烁不定的眼睛,郁臻说:“我没有办法和你们解释,目前发生的一切都没有道理可言。”

    “外面的东西,是死尸,看死状是被冻死的;它们会动会走路,看不见,但能凭嗅觉和听觉寻找有温度的热源,比如人体和灯光,并且借用热度复苏。这些冻尸苏醒的迹象是肤色变深,皮肤由青白转变为铁青和青黑色,收集的热量越多,它们的肢体越灵活,攻击性也越强。”他再次看向那扇大门,“刚才死了两个人,足够一群尸体复苏了,这道门挡不了多久。”

    “他是在说笑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部分人窃窃私语着。

    “对啊又不是拍《丧尸乐园》,咱们总不能是穿越了吧?”

    “我没空跟你们开玩笑。”郁臻将空塑料瓶捏变形,使它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和杜彧上街后,在一家纪念品店里遇到了第一具冻尸,在昏暗的环境里,他第一反应也以为那是人,看对方是攻击姿态便抬臂一挡——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

    他的手被割伤了,当时杜彧抄起店铺内一把装饰镰刀,砍掉了那东西的头;然后怪物数量增多,成群出现,他们带着尸体上了顶楼,进行了简单分析和研究。

    最初冻尸的肤色是青白色,全身坚硬如铁,但动作迟缓笨重;靠近活人(或其他热源)的过程中,它们的肤色将由浅变深,呈现高度腐烂的铁青色;可是当他的血溅到冻尸脸上后,它立刻像熟透煎焦的肉排,变成了青黑色,肌肉皮肤软化,灵活性是冷冻状态的数十倍。

    幸好杜彧的砍头技术一流。

    上到屋顶,他们安静地观察凭空冒出的尸群,见到周敛被困,杜彧下去救人;他没有跟上去,这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

    郁臻心里规划好路线,沉着脸对面前的游客们道:“这家旅店有问题,或者说那些房间和里面的放东西有问题;昨天夜里,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被吵得睡不着觉吧?但那些声音不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发出的,现在没时间多讲了。

    “我们到达的这座岛,不是我们以为那座岛,它没有经历过雪崩和灾难,就像平行时空一样。警察也许不会来了,因为我们联系到的外界,不一定是这座岛的外界,而且也联系不上了。”

    郁臻把变形的瓶子丢进围墙下的箩筐,“还有至少三个人还没回来,”他看向柳敏,“包括你的好朋友。”

    柳敏瞪大眼道:“叶子出去了?他怎么——”

    “他去码头等船来,可惜没有等到。还有些事情我没告诉你们,可是没时间了,我现在要去找人,给你们的忠告就是:守好这家旅馆,不要乱跑。”郁臻拨开楼梯口人群,疾步上了二楼,在被数不尽的疑问包围前,他回到房间,锁好房门。

    他拖出床底的行李箱,开箱翻翻找找,他是连石膏粉末都会备上的人,医用药品自然也齐全。他麻利地挽起袖子给左臂伤口消毒,缠上纱布,打结。然后抠开了箱底的夹层,手掌探进去,摸出一把纯黑色的战术匕/首。

    他抽刀出鞘,直狭的刀刃锋利完好,就是尺寸小了些,现在的情况最理想的是拥有一把75cm以上的唐刀,可惜只能想想。

    郁臻换了一件短款的外套,显得身材非常修长,他从衣柜里搬出杜彧的箱子,用刀柄砸坏密码锁,开始找尼龙绳、锁扣等登山工具。

    急躁的敲门声响起,郁臻把工具收拾完毕,行李箱关上踢回床底,去打开了房门。

    柳敏也换了她最利落方便的一身衣服,她焦急地问:“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我想去救叶子。”

    郁臻摇头:“不行,带上你是累赘。”

    “可是我很担心他,如果他有事的话……”

    郁臻捂住她的嘴,等她不说话了,才松开手,道:“你就在房间里等着,如果你想做点什么,那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柳敏泪眼盈盈地点点头。

    郁臻抻手揭下挂在墙面的毛毯,露出那面造型古典的镜子,“我们房间有这么一件奇怪的东西,说奇怪是因为它不像该出现在旅馆里的东西,你去每个人的房间看一看,算出有多少件这样的物品,能拍照最好;等我回来用得上。”

    “最好你能去守住餐厅通往厨房的那扇门,不要让人随便进去,当然你看见里面的东西肯定会害怕,所以我不勉强你。”郁臻拍拍她的肩,“我尽我所能把叶子带回来。”

    柳敏又使劲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她从背后拿出一柄红鞘的狭长太刀,两手举到他眼前,“这是我下船的时候在一家刀具店买的,你用得上吗?”

    郁臻藏起眼底的讶异,接过三余尺长的太刀,手激动得有些发颤。这是传说中的心想事成吗?

    柳敏说的那家刀具店他曾经路过,在邮轮停靠的港口城市码头,一看就很贵。

    这把刀外形铸造得极为华丽,血红的刀鞘,银白的弯刃,优美窄长,的确能勾起路人的注视和购买欲,至于实用性还需要郁臻亲自检验。

    有钱确实是好事,他就不能一时兴起买把收藏级别的刀具随身携带。

    柳敏目光不知何时聚焦于他的身后,她水灵的双目瞪得开裂,哑声道:“它、它们爬上来了。”

    郁臻一转身,房间窗台上蹲着一个皮肤青黑的男人,失去冰层的禁锢手脚灵活自如地附着在窗沿,瞳眸变为赤金色,手背血管爆突,他翕动鼻翼,嗅到屋内活物的味道,嘴角裂到耳根,露出邪恶的狞笑。

    彻底解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没事,下次我也给你买。

    郁臻:这种事还是不要有下次吧……

    我争取这个副本结束时让他们的关系有点实质性进展/(/ /·/ω/·/ /)/

    第58章 安息岛(八) 感染

    原来人在太害怕时, 手脚是可以不听使唤的。

    柳敏的眼眸映入那头怪物的影子,它的形体仍是人类,但姿态像极了爬行动物;她扶着门框, 着力狠推才能使沉如灌铅的腿脚抽离, 可就在她萌生逃跑念头的一息间, 烁亮的白光刺痛她的眼睛——

    拿匕首和长刀的手势完全不同, 郁臻单手握住刀鞘斜横在肋下, 他面向窗, 伏低上身右足踏前,是从后向前逼近之势, 右手虎口压住刀柄, 在怪物靠近的那一瞬拔刀斩向它的头。

    柳敏被刀影晃了眼,再定睛时, 一颗头颅滚落地板,灰浆似的尸液从残躯的断颈处喷射出来!

    郁臻机警地跳到床上躲开腐臭的尸液, 他看了看怪物的尸体, 再看手里一尘不染的雪刃,是把削铁如泥的快刀了。

    柳敏虽然往后躲了一步, 仍被溅了一头一脸, 她拔高声调尖叫道:“太恶心了!”

    那具无头尸身还挺立在房间中央,就在他们以为它要倒下之际,它竟然扭曲着肩膀动了!它似乎还残存着思维,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头都被砍了还有思维,但它扭转身体, 朝着凶手的方向扑了过来——

    “丧尸被爆头都会挂掉的啊!”郁臻心里大喊着失效的常见定律, 再次挥刀狂砍无头怪尸的四肢。

    “快跑!”他对门口傻站着柳敏道。

    后者听了顾不得满身污秽, 奔进走廊大叫着“怪物来了!”唤醒其余住客的危机感, 敲响了住所即将沦陷的警铃。

    失去头颅的冻尸行动变得迟缓,砍头有用!它的动作犹如加了减速特攮賵效,略显滑稽;可郁臻笑不出来,他为避免被尸液溅到,每砍一刀就换个位置,窄小的房间四处闪现他的残影。

    待他停手,怪物的残肢散落一地,床上墙面都被溅满了绿灰灰的黏糊液体,相当恶心。

    “啧……”郁臻踮起脚尖,踩着地板空处去关上窗户,随后进浴室里拿毛巾擦了袖子和刀,又用清水狠狠洗了把脸,带着满脸水珠出了房间。

    袭击旅馆的冻尸不止一只,整栋楼充斥着打砸家具和呼救的叫声,他犹豫再三,寻着声源赶去三楼——

    他迎面跑来一个留络腮胡学者模样的男人,怀里抱着一本十厘米厚的硬皮书;书本倒映在郁臻眼里,那封面的烫金花纹和双生镜的边框甚为相似。学者慌张地躲避后方来袭的青肤冻尸,脸部赘肉因恐惧而发抖。

    走廊狭窄,郁臻借机冲刺两手扶墙而上,足尖踩过学者的肩,一跃而起凌空抽刀,两手并握刀柄从天而降,雪刃由冻尸的右肩切入自左胯带出,斜着将怪物剖成两半!

    眼见铺天盖地的尸液飞溅,郁臻急忙后跃,并回身扳住学者的肩膀,刀锋贴上对方的脖子,冷声道:“给我!”

    学者两腿打颤,把怀里的硬皮书交给他。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郁臻拿到书,翻开草略一看,全是拉丁文,根本看不懂。这时又有一具冻尸闯进走廊,他猝然回头,那双灰金色的眼眸正与他对视。

    郁臻把学者踹下楼梯,那人叫唤着滚下二楼。他果断地转过身,面对第三只怪物,它也在认真地凝视他,灵活软化的肢体伺机而动,随时准备着撕开活人的胸腔。

    臂弯间的书厚且沉重,郁臻对自己单臂的力量不够自信,他眼神不动,缓慢地俯下身,把书平放到地面。

    就在这一刻,那怪物却牵开嘴角肆意一笑,往后跑去——是餐厅的位置!

    郁臻脑内绷紧的弦“啪”地断开,糟了!它是要去拿蜡烛?这玩意儿还有智商?

    他指尖未离书封,立即重捡起书夹在臂弯间,去追冻尸的背影!

    餐厅的光源全部来自厨房敞开的门,怪物一闪身蹿进灼热的火光。郁臻抵达门口时,厨房已经被点燃了,火海里有三四具冻尸,它们彻底活了过来,正弓着背搬运地上逐步融化的蜡烛。

    郁臻止步不前,他是血肉之躯,无法浴火而行。

    一切碳基生物都畏惧高温低寒,承受不了冰与火,而冻尸不属于任何一种生命形式,它诞生于冰层,活于高温,除了肢解没有任何一种伤害能克制它们的行动。

    它们在火里露出阴恻恻的笑容,抱起一捧捧蜡烛,跳窗而逃。郁臻忙去推开餐厅的窗户,见它们怀抱着燃烧的蜡烛,一个接一个跳到底楼的围墙上,蜡烛被风吹灭,矫捷的影子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郁臻猛力捶墙,被设计了,这些东西有智商且不低,它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厨房的蜡烛,二楼的那具冻尸是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好让同伙到三楼窃取蜡烛!

    它们偷蜡烛有什么目的?还是说它们想要的是起火?

    街道的尸群!假如整栋旅馆燃起来,街道上的群尸将全部复活!

    他回到走廊里大喊:“灭火!快点来人灭火!”

    躲在房间里的住客胆怯地开门伸出脑袋,被他凶狠的眼神吓到,缩了回去。郁臻险些气绝,终于楼梯口出现了柳敏的邻居;那对情侣见状,转去拐角处的卫生间提桶接水,忙前忙后的扑灭厨房的烈火。

    餐厅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帮忙救火。厨房中的易燃物不多,主要是一地的蜡烛显得火势骇人,扑灭后发现柜子烧了一半,墙被熏黑了,

    看见走廊的尸块和废墟里的厨师尸体,众人吓得不轻。

    这些人里没有柳敏。郁臻在窗口监视着街道上的变化,至少被偷走的蜡烛没有分发给尸群重新点燃,也没有新的冻尸翻/墙进入院子。

    他该去找杜彧了,还要查出那几个家伙拿走蜡烛的目的。

    他左手拿刀右臂夹着书,离开餐厅。

    “等一下,你不能走。”最先来救火的男生拦住他,镜框下的脸沾了不少灰,“你好好解释下现在的一切,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郁臻用仅有的耐心道,“你若是还有脑子分得清轻重缓急,就带领剩下的人,把整栋楼的门窗封死,可以留一条路进出,其余的必须全部封死,不要让那些东西有一丁点可乘之机。”

    “这些我们当然要做。”男生对他的语气很不爽,但忍下了,“厨房里死的那个人算怎么回事?你好像一早就知道了,人是不是你杀的?”

    郁臻道:“不是。”

    男生揣摩他的微表情,打量了他许久,道:“好,相信你,你现在要去哪儿?”

    “去外面。”

    “这种时候,你还要出去?”

    郁臻尚未开口,耳朵敏锐地听楼底传来恐慌的哭嚎和呜咽,是柳敏的声音。他趴回窗边朝下望,院子里多出了两个人,不,是三个。

    杜彧和周敛带着叶映庭回来了。

    杜彧救下周敛并找到叶映庭的过程十分复杂和惊险,不过鉴于本故事不以他为主视角,所以这里只简单概括一下:

    杜彧没有那么幸运,他拿到的那把装饰镰刀只是装饰品,刀锋很钝,没砍多少下就豁口了,他找到周敛后两人自知不能硬闯,只好原路返回楼顶,那时郁臻早就不在了。

    他们本可以按照郁臻的路线,冲开尸群回到旅店,但考虑到叶映庭,他们选择了反方向,从三楼的阳台一路越过整条街,来到码头海鲜餐厅的屋顶,一处露台餐吧。

    彼时叶映庭正挂在对面的路灯上,底下围满了青肤金眼的冻尸,像被野猪群盯上的肥肉。他的一米外是一层砖砌的阳台,位置比他略高,不能跳,而单边手臂的长度又够不着,他的手脚又软又麻,眼看就要滑下去了。

    杜彧问他还能不能坚持,他说还能坚持三分钟。

    周敛的意思是自己下去把尸群引开,让叶映庭下来,但杜彧说不行,绝对不能下去。

    杜彧接下来的举动给周敛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这条街道至多七八米的宽度,一楼有遮阳篷,二楼有阳台,所以到达对面的直线距离是六米半左右。

    路灯是道路两旁都有的建筑,毋庸置疑。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所在的顶层露台餐吧留有一段冲刺距离,杜彧后退至最远,向前冲刺,凌空时左脚蹬着路灯柱的上端,借力而起,几乎是飞越到了对面的二楼,右手稳健地抓住阳台的栏杆,身体轻巧地翻了上去。

    接着杜彧半截身探出阳台,把手递给了叶映庭,将人拉进了阳台。

    令周敛难忘的不是对方的身体素质,而是居然有人敢这么做;要知道掉下去就是必死无疑,他永远不会为了救人冒这样的险。

    之后回来的一路较为顺利,三人分别在街道两旁的建筑二层翻越穿梭,跟玩跑酷似的。唯一意外是叶映庭被一只蜜蜂蛰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会咬人的飞虫,天色太暗没看清。他忍痛不拖后腿,直到回了旅店门前,爬进墙内,才最终昏了过去。

    ……

    叶映庭被周敛背回了房间。他的情况不太好,昏迷不醒,脸部和周身的血管异常地膨胀鼓起,突出了皮肤表层,被虫子蛰伤的地方在后颈,伤口乌黑脓肿一片。

    他们几个人站在屋内,屋外的走廊簇拥着十来人,却没有一人说话。柳敏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她去外面挨着问:“有医生吗?这里有没有谁是医生?”

    杜彧除了头发稍乱一点,整个人还是那副样子,在紧张的境况下令人生厌。

    尤其看到他的第一句话是:“这刀不错。”

    郁臻护住自己的新武器,不理人。

    “这一茬接一茬的,没完没了啊。”周敛站在床前,摇头道。

    郁臻翻过叶映庭的手臂,轻轻地触碰那些突起的血管,“中毒了?”

    严谌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站到了门口,抱着双臂,悠闲道:“是感染。”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连个拥抱都没有(T▽T)。

    郁臻:加钱可以考虑。

    第59章 安息岛(九) 阅读理解

    旅馆里没有人职业是医生, 求救无果,柳敏回到房间,她擦干眼泪, 守在叶映庭的床边, 给他喂了一些水, 用拧过冷水的湿毛巾帮他擦汗。

    郁臻用手背量了叶映庭的额头, 在发烧, 多汗, 嘴唇血色全无,再这样下去迟早脱水导致休克;尤为可怖的是皮肤表面突出的青蓝色血管, 宛如树根纵横交错, 起伏不定,里面仿佛有生物在游动。

    “他感染了什么病?”他问严谌, “会变成那种金色眼睛的怪物吗?”

    “我不敢确切地说,但症状和我曾经在中美洲见到的一种传染病很像。”严谌靠着门框, 云淡风轻地回忆道, “那时我十来岁,跟着家人去森林湖边的小屋度假, 那一片地广人稀, 没有人知道传染源是什么,但一夜之间所有动物都病了,皮毛下的血管爆突,皮肤逐渐溃烂,解剖时内脏全部腐坏了。那些动物死前极度渴水, 所以很多狐狸野狗死在了湖边, 有居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湖里的水, 就被感染了, 最后不治身亡。”

    他的话令走廊里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人严肃地问:“人与人之间会互相传染吗?”

    严谌神色自若道:“如果你们不喝他的血,我想是不会的。”

    “见多识广。”杜彧予以肯定地点头。

    “他妈的。”周敛坐在地板上,想来一根烟,顾忌到场面,抑制住了欲望。

    柳敏不知听没听,脸上表情冷淡,专心帮叶映庭擦拭手臂,少年的颈脖汗珠密布,她想帮他解开衣领的扣子,然而在掀开被子的瞬间,她失声大叫。

    叶映庭腹部的衣服一团粘稠血污濡湿,布料和血肉黏在一起,腥腐之气弥散。

    郁臻当机立断地撕开那层衣服,血肉模糊的创口骇目惊心,他不忍地别过头;如果是感染,恶化速度未免太快了,倘若不及时就医,活不过今晚。

    在房间门口探头探脑的人,回到走廊与其他人低声密语,谈论叶映庭的病情。

    严谌被人拍住肩膀,他一回头,多张面孔神情凝重,语气铿锵有力地质问他:“这位先生,你实话实话,这病到底传不传染人?”

    严谌举着自己的两手道:“不接触,不碰到他的血,应该能避免被感染。”

    形势的紧急变化往往令人始料未及,不等屋内的人有何感想,严谌已被人扯进走廊,另一只手伸来拉住门把手,将门“砰”地关上!

    周敛随即起身去拽门,可惜晚了一步,门外人多势众,齐力拉着门将他们锁在了里面。

    “你们做什么!?”周敛狠踹了一脚门。

    外面的人道:“没办法,你们都碰过那小孩的伤口!万一感染了,所有人都陪你们玩儿完!在里头好好呆着!等联系到外界,有医疗队来了,再救你们出来!”

    周敛咬着牙横眉怒目地狂踹门板!斥道:“一群狗娘养的。”

    天花板上灰尘簌簌落下,吊灯摇曳。

    郁臻被吵得耳朵疼,说:“消停点,换做是你,你也这么做。”

    没隔多久,外边响起贴木板和钉钉子的铁锤敲击声,房门被尖锐的长钉刺穿,让屋内的人甚至不敢上手脚撞门。

    周敛破口大骂道:“喂!你们狗日的是想关死人啊!?”

    这一次外面不再有人回答。

    柳敏眸光发直,怨气颇重道:“我祝外面的人今晚就被怪物咬死。”

    杜彧去窗边看了看,叶映庭的房间在二楼,位置居中,不能跳到小院围墙上再缓冲落地,出逃方式是直接跳到底,这点高度还算安全。

    “这里有床有被子,有卫生间有水,我们再活七天不成问题。”他乐观道,“要跑也行,不过要规划好路线。”

    周敛指着床上昏迷的叶映庭道:“要是一碰到他就传染,咱们几个都活不过明天。”

    郁臻起立站直道:“脱衣服吧,感染的早期症状都出现在身体表面,外衣脱了互相检查,到底有没有被传染。”

    柳敏吃惊地瞪大眼,“我也要脱吗?”

    郁臻眼神示意她进浴室,“你去卫生间,关上门自己对着镜子检查。”

    说来很憋屈,郁臻一直觉得自己瘦归瘦,但并不是难看的白斩鸡,腹肌和人鱼线他也有,只是体脂率低,再怎么练手臂和腿也粗不了,可是和杜彧周敛一比,他真的弱爆了。

    他是最后一个,杜彧捏着他的胳膊,让他抬起双臂,目光仔细地在他的肋骨和腰腹逡视,“你好白啊,肤色均匀。”

    “少废话!”郁臻不悦道,怎么听都像是在取笑他。

    “转身。”杜彧扶着他的肩,让他转过去。

    郁臻一背过身,就听杜彧和周敛相视笑了一下。

    “还有腰窝呢。”周敛说。

    “没事,说你像娃娃。”杜彧怕他多想,主动道,“我有个表妹,喜欢玩等身人偶,你像她柜子里摆的那种,很贵的。”

    “你才像假人!”郁臻打掉对方的手,“看够没有?”

    “好啦不逗你了,检查完了。”杜彧把他的上衣递给他,“穿上吧。”

    郁臻三两下把全身衣物套好,本来想揍杜彧,但一动手就显得自己弱气又矫情,都是男的,互看身材点评两句,不是很正常一件事吗?他怎么就特别玻璃心?

    啊,他是实实在在的嫉恨杜彧吧,这混账吃什么长大的,脸和身材都长那么好。

    不过眼前最要紧的是,他们的体征一切正常,没有感染的迹象。

    柳敏从浴室出来,神态明显轻松了一些,她说:“我身上也没有。”

    他们暂时安全了,但叶映庭的病情仍在持续恶化,褪去少年的大半衣服,溃烂的伤口迅速蔓延了他的四肢,小腿和手臂像被烫了无数水泡并破裂了,表层皮肤脱落,鲜红血肉糜烂,而叶映庭始终未曾苏醒。

    “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他。”柳敏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哭肿的眼睛望着同伴,“是我带他出来旅游的,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如果他有意外,我真的没脸活下去。”

    “生死由命,小姑娘。”周敛背靠墙歇息,懒怠地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如果他死在这里,那是他的命该如此。”

    柳敏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潸然流下,“你这个人,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啊!安慰我几句你能死啊!怎么说话的啊,呜哇……”

    郁臻置若罔闻地垂着头,在翻阅那本他抢来的硬皮书,杜彧坐到了他旁边,问:“这时候了还学习?”

    “什么学习,我又看不懂。”郁臻盲目地一页页翻着,全书由拉丁文书写,内页含插画,线条粗犷古朴,画的是些罕见的神秘图腾,不结合文字很难理解。忽然,他翻到一张奇异的六角星图形——和厨房蜡烛摆成的图案九成相像。

    “找到了!”他心情澎湃地指着插图道,“就是这个了。”

    杜彧:“你是说,那些蜡烛?”

    “我非常需要有人能读懂这本书的内容。”郁臻把厚厚的砖头书搁到杜彧的腿上,念叨着“一定还有别的东西”,便着眼于整间屋子翻找巡视。

    杜彧摸着书封的烫金花纹,意识到什么,“这本书哪里来的?”

    “从一个大胡子手里抢的。”郁臻拉开房间书桌的抽屉,没有;他东张西望,目光落到叶映庭床头的灯盏上。

    台灯的灯罩下方,有一只肥硕的老鼠铜质摆件,老鼠头顶也有和书封、镜框类似的花纹;无法形容那到底是种怎样的纹路,像地表或树皮的纹理,碎裂的波纹状,没有规律可循,可是一眼就能辨认出它们的相似处。

    郁臻拿起老鼠,抛给杜彧,后者轻松接住,道:“集齐一个系列有奖励?”

    “不是奖励,是厄运。”他摸着脖子转动脑袋,缓解疲劳。长叹道:“我懂了,我终于懂这鬼地方是怎么回事了。”

    周敛被他们的对话搞得晕头转向,插话道:“说什么呢你们?怎么你就懂了?”

    郁臻朝柳敏招手,让她过来,然后他将硬皮书和老鼠一同放在地板上,盘腿坐下,指着铜像老鼠的头顶和书封面,说道:“这本书和这只老鼠,包括我和杜彧房间里的那面镜子,都有相同的花纹,说明它们是同一个系列的东西;我相信在其他人,包括你们俩的房间里,也有这么一件物品,刻着类似的花纹。”

    柳敏和周敛对望一眼,前者盯着他道:“你是说旅馆房间原有的装饰品?是同系列产品也正常吧,毕竟是同一家旅馆啊。”

    “不正常。”郁臻翻开书中六角星图案的那一页,“我们今早在餐厅厨房找到一具死法怪异的男尸,是自助餐厅的厨师,人死的时候躺在血泊里,周围点满了蜡烛,蜡烛摆成的图案就是这个。按时间推算,那名厨师死于凌晨4点5点;我有一个问题,昨晚你们是几点结束牌局离开酒馆的?”

    柳敏回忆道:“两三点吧。”

    郁臻:“那么我敢肯定地说,这镇子上所有的怪事,都是在厨师死后发生的。凌晨四五点,酒馆打烊,烟酒店、宵夜餐厅熄灯关门,放松了整夜的人回家放好洗澡水,准备休整睡觉。就在那个时间段,一切暂停了,除这家旅馆以外的所有人,集体消失了,只因为一个男人的离奇死亡。”

    “操,那你们怎么不早说?”周敛震悚道。

    “你走了我们才进的厨房。”杜彧道,“为避免引起恐慌,我们只告诉了小叶,谁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郁臻:“这本书的内容一定和那具男尸有关,可惜这里没有人懂拉丁文……”

    柳敏举手说:“我会,我本来想申请医学院,所以学过一段时间拉丁文,不过后来分差了一点点,去了商校。”

    “不早说。”郁臻把书推到她跟前,点点插图下面的文字道,“你读一下这些段落写的什么。”

    “我学得不深,可能没法完全读懂,大概意思没问题。”柳敏捧起对她来说巨大的一本书,平放在膝上,她指着句子,直接翻译成中文读出来道,“「亡者逝于百鹿的血海,火焰点燃圣星,将指引你抵达彼岸,长眠于神灵居所……雪山下的神之子民,你们将魂归故里,重临人间」”

    郁臻:“在座的各位,中文阅读理解多少分?不需要我再解释了吧?”

    杜彧摆弄着铜质老鼠,笑道:“嗯,有意思了。”

    周敛把书拿走,眼珠快把那张插图盯穿了,“这他妈的是召唤阵?那些会动的尸体是拿死掉的厨子献祭召唤出来的?”

    “对,主要责任在于第一个拿到这本书的人。”郁臻想到那个留着络腮胡的学者,对方被他抢走书时神情惊恐,呼喊着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不可能,那人一定看懂书上的文字内容,而且拿这一页做了什么。

    杜彧举起老鼠铜像道:“在历史上和诗歌当中,老鼠是一种传播瘟疫的动物。”

    柳敏猛地看向床上双目紧闭叶映庭,心情复杂而苦涩,一股无以名状的恐惧如潮水包围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Q:一句台词形容到目前为止对彼此的印象。

    郁臻:想不出来。

    杜彧:seems pretty heartless.(看上去很无情)

    第60章 安息岛(十) 俱乐部

    做一个假设, 这间旅馆是一座冒险屋。

    每一间房都有一件道具,每当有客人入住,就有一定概率触发道具引出相应事件。

    他们的房间是一面见鬼的镜子, 学者的房间是一本记载邪术的死灵之书, 叶映庭的房间是一只传播瘟疫的老鼠。

    若假设成立, 目前发生的一切, 便有了合理解释。

    他夜半三更在镜子里见到鬼魂, 镇民一夜之间变为嗜血冻尸, 叶映庭被飞虫蛰伤后离奇感染了恶疾——全都是因为他们触碰了房间内的道具。

    郁臻的推测并未获得其他三人的认同。

    柳敏说:“但我努力想了想,我的房间没有相似花纹的摆件呢, 难道客人入住像抽签?抽中的房间才会有道具?”

    周敛:“我的房间也没有, 而且按你的想法,那这地方不是冒险屋, 而是一个有来无回的陷阱坑,有人专门给咱们挖的, 进来只有死路一条。”

    周敛还是点了烟, 吐着白雾道:“先说我不愿意往鬼怪方面想,眼见不一定为实, 半夜黑灯瞎火的, 你可能是错把衣服看成了鬼影;而厨师的死和书上插图的联系,不排除是有人故意做文章,想推卸罪名。”

    “那群冻尸是突然间冒出来的,我们下午搜过街道的房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它们多半是从地底爬上来, 或者雪山上跑下来的。要我说, 这座岛的地下和山体里, 绝对有一个生化实验基地, 他们安全系统的疏漏导致病毒大规模感染,知情的镇民连夜出逃,唯独留下我们这群新游客——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抵抗怪物侵袭,救援队迟早会来。”

    周敛的想法最为现实,且符合逻辑;但郁臻不相信自己看错了,当然,假如这世界没有鬼,他应该是产幻了。

    “其实,我更赞同我们来错地方了。”柳敏对他说,“你之前不是讲,这里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座安息岛吗?首先真正的安息岛是现实里存在的,不是集体幻觉;可我们最终抵达的是另一座从未发生过雪灾的小岛。可能一开始邮轮的航线出了问题,船行驶进了不同维度的异世界。”

    杜彧道:“有道理,根据三流科幻片的发展定律,极端天气和特定时间的自然现象,可能导致灵魂转换、时空错乱和集体穿越。我们唯有在岛上活下去,等到下一次异界入口开启时,才能乘船回到现实。”

    “然后一觉醒来发现原来只是一场梦,要么大家都是精神病院里的臆想症患者,是吧?”郁臻说完,狠狠搡了一把杜彧的头,“你少在这儿抖机灵,说点有用的。”

    杜彧被推得像个不倒翁般晃了晃,道:“哎,我的便宜哥哥平时就是这么欺负我的。”

    周敛道:“你们俩是不是不怕死啊?”

    “我们还是认真点吧。”柳敏正襟危坐道,“叶子的情况很糟糕,救援队也好,时空穿越也好,我们能不能尽快想到逃走,或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办法?”

    周敛:“能逃到哪里去?海边也许找得到几艘小渔船,可是外面都被冻尸围死了,要是就咱们四个人也能办,关键还要背上昏迷不醒的小孩,带不起啊。”

    郁臻站了起来,掸掸衣裤的灰,“我坚持我的想法,我得去检查一遍每个人的房间。”

    “你去不了。”杜彧看向天花板道,“听声音,他们在钉门窗。”

    郁臻以一个望天后仰的姿势从窗口探出了上身,三楼的窗户紧闭着,灯光照出晃动的人影,一些人拿着铁锤木板,忙前忙后地封钉门窗。

    他关好窗,坐回原处,说:“确实上不去,睡觉吧。”

    柳敏:“睡觉?”

    郁臻:“保存体力,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在这个房间里的我们,其实比外面的人更安全。”

    ——这世界仿佛要和他作对似的,他的话音一落,楼上便爆发出枪声和玻璃破碎的巨响!一个黑影划过房间的窗前,往底楼坠去!

    周敛打开刚关上窗,望了眼楼下,回头对他们道:“死了。”

    随后,接连不断的枪响沿着三楼的走廊一路绽放,尖叫和求救声像助兴的烟火使枪声愈发频繁密集。

    有谁被激活了杀人狂人格?

    周敛迟疑了三分钟,爬上窗沿,“这人是个疯子,在无差别杀人,我要跑了,下面院子没灯,能周旋一阵子。”

    说罢,人就跳了下去。

    柳敏趴在窗边,眼看周敛落地后贴墙绕去了房子后面,她也坐不住了,原地打转道:“怎么办?我们也不能留在这里等死啊。”

    郁臻凑到门边,聆听道:“只有一把枪,不用跑,找好位置躲着,等他进来的时候——”

    话未说完,杜彧忽然攥住他的手往屋内一拽,让他远离房门。顿时一柄斧头砍穿了门板!走廊里浑浊血腥的空气通过缺口流窜进来……

    郁臻有那么一两秒时间真实的吓到了,只见门外的人挥着尖利的斧头再次劈向木门!

    “不要,我不要!”柳敏失序地大叫着,她慌不择路地跟随了周敛的步伐,爬上窗台,跳了下去。

    正是慌乱之际,床上静躺的叶映庭突然浑身抽搐,神经反射支配着痉挛的肢体坐起身,朝床尾喷出一口污血!

    此时,房门已被劈开一个大窟窿。门洞里钻进来一个身材娇小的身影,艾莉卡半截身还卡在洞中,一抬头,就被叶映庭喷出的血淋了满脸。

    “——天哪!”她惊声尖叫道,“这是要死啊!”

    确认她手里没有枪,只拿了一把斧头,郁臻和杜彧交换了眼神:怎么是她?

    杜彧将倚在床边的红色长刀交给他,说:“你可以动手了。”

    “等等!”艾莉卡顶着满脸血,急忙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掏出一支疫苗,注射进自己的胳膊。她丢了空针管,面对他们深鞠一躬道:“两位好啊。”

    郁臻拔刀指着她的脖子,说:“不,我们一点都不好。”

    艾莉卡小心翼翼地站直,偏开头,不让刀刃挨到颈侧,“不要误会啊,我对你们没有恶意,你们还是先跟我走吧,没有时间了。”

    郁臻手持刀刃,离她颈动脉迫近一步,“什么没有时间了?”

    楼上的枪响在不知不觉中停了,有人到来二楼走廊,朝他们靠近,脚步声稳健而轻松,还吹着口哨。

    来人蹲下身,从在门洞里望着他们,“嗨~”

    严谌穿了一件黄色雨衣,防水布料表面溅着交错的血痕;如果刚才开枪的人是他,郁臻毫不怀疑楼上的住客们已经死光了。

    “严先生!严先生!你快来帮我解释呀,我要没命了!”艾莉卡求助道。

    郁臻的脑子彻底乱了,这是什么滑稽情景剧吗?

    “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俱乐部!”艾莉卡生怕他听不见,大嚷道,“我们是一家俱乐部!”

    如果你进入了一个你无法理解的疯狂世界,而眼前有个机会让你发现真相,你愿不愿意跟上去?

    好奇心和求知欲,到底是人的原始欲望。郁臻被本能驱使着,跟随艾莉卡和严谌去到旅馆的地下室;不过后来他明白,他从一开始就是没有任何选择。

    旅馆地下室藏着一部通往更深处的电梯。

    这是一栋庞大的建筑,宽阔的穹顶无边无际,置身其中犹如抵达了地心的黑暗世界。

    出了电梯,两旁的路灯照亮一条不见尽头的长路,雪白的巨型犬坐在灯下等候主人,奥汀看到严谌,兴奋地扑过来叼他的衣角。

    狗的吠叫和喘息终于使郁臻找回了少许实感,他环顾着无垠的黑暗,直到杜彧碰碰他的手,“注意看路。”

    郁臻这才注意到脚下的台阶。

    “我们俱乐部的历史悠久,可追溯到几百年前吧。”艾莉卡走在最前面,向他们介绍道,“但我们的服务对象不是人类,而是超自然生物,嗯……有些甚至称不上生物;包括你们在外面看到的非人类物种。”

    杜彧问:“灾难也算吗?比如瘟疫、雪崩。”

    “算的哦。”艾莉卡转了个圈,脸部的血迹用湿巾擦拭过,露出秀丽的五官,“不过按照原计划,这座岛在前后一千年是不会遇到雪崩的,几百年前的那场灭岛之灾是管理层失误造成的,为此基地迁移到了别的大陆,最近一段日子才搬回来。”

    郁臻:“所以这座岛真的发生过雪崩?那博物馆的信息……?”

    艾莉卡:“是假的,为了迷惑你们啊!悬念懂吗?”

    郁臻:“哦。”

    “人类的想象力让世界上诞生了各种各样的怪物,吸血鬼、狼人、丧尸、幽灵、恶魔、女巫……闹鬼的镜子、诅咒的书、吃人的房子、会消失的船……这么多东西被创造出来,却没有得到足够的爱和安抚。”艾莉卡惋惜道,“如果不是我们一直收容和服务它们,这世界早就乱套了。”

    倘若不是已经见过冻尸和镜子里的鬼影,郁臻会以为自己在听一名精神病人的演讲。

    “上面那间旅馆,你们可以理解为游乐场。”艾莉卡俏皮地对他们眨眨眼,“你们住的房间,也是属于我们的主顾预定好的房间,住进去的人,都是它们的猎物。”

    “这一趟行程,住进旅馆的25个人,每个人的遭遇和结局我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本来这该是一个完整的好故事,可谁知道你们一点也不按照剧本走,害得我只能通知严先生出场,改成一个仓促草率的结局。”

    艾莉卡竖起食指,指着郁臻的额头道:“尤其是你,你既然怕鬼,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开灯?你要是开了灯,就会激怒它!剧情就能顺利往下发展了,你倒好,一声不响地跑去钻别人被窝——”

    “还有你——”她的手指头平移,指向杜彧的鼻尖,“你居然什么都不怕?这也就算了,最可恶的是你们发现尸体以后凭什么那么淡定啊!一场神秘谋杀案和一只鬼就能营造的恐怖氛围,被你们一搅合全泡汤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好继续加码,你们知道放出那群冻尸费了我多大劲吗?啊?结果就死了两个人!好不容易放它们进旅馆玩耍,想着能多死几个,结果那小姑娘居然送你一把刀!”艾莉卡连续不断地说了一长段话,捂着胸口喘不上气道,“我真的要被你们气死了!”

    “算了。”艾莉卡稳定情绪,彬彬有礼地微笑道,“好消息是,在严先生的帮助下,我的任务指标完成了,今夜逝去的生命足以使它们安静些时日。”

    “不过,你们就很不幸了。”她笑眯眯道,“我刚接收了一位新客户,它就爱吃你们这类不听话的「主角」。”

    郁臻听了十分钟的疯言疯语,理智像被人揉成线团再丢到地上踩扁,“什么?”

    “快走。”杜彧牵起他往回跑——

    可就在被对方拽动的同时,那股力量陡然消失了!地面伸出的藤蔓缠住他的脚,将他拖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郁臻被藤蔓拉拽手足往下坠落,他望着上面,艾莉卡和严谌朝他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温馨(不)的同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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