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双生镜(一) 新生活

    杜彧搬了新家。他曾有部分朋友, 认为他的生活方式平淡得不像话,试图把他从养老模式扳回正轨,仿佛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就不再年轻了似的。

    后来他和那群人极少往来, 但这次他搬家, 大家仍寄来了许多礼物维持这份虚无缥缈的友谊。

    他搬家的原因说来话长, 他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艾莉卡听完他的要求, 建议道:“如果您是希望充分地了解和挖掘一个人的内心, 那我还是推荐您这面镜子。”

    她宛如一名拍卖行的顾问,手指隔空抚过镜架, 解说道:“年代久远, 镜框用一整棵杉木打造,雕工细腻精湛, 观赏和装饰价值高……当然最出色的是它的功能性,谁能抗拒魔镜的诱惑呢?面对它的人, 都会看见最真实的自己。要说缺点的话, 是在维护上您需要费些心思,它比较贪吃。”

    杜彧腰身抵着身后的桌沿, 道:“这么说来, 你们不仅做非人类的生意?”

    “我们偶尔也拓展业务范围,毕竟在人类世界,做什么不要钱呢?能挣一点是一点。”艾莉卡一副生活不易的语气。

    “好,就这面镜子吧,但先说好, 不管用我是不付钱的。”杜彧强调道。

    “您放心, 我们的服务一向公道, 我个人绝不做虚假推销。”艾莉卡甜甜道, “我还会赠送您相关的售后服务。”

    杜彧:“行,成交。”

    他走进卧室关上房门,让艾莉卡在阁楼上指挥员工安装镜子的动静隔绝在门外。

    郁臻还在睡觉,所以他的手脚动作放得很轻,悄无声息地来到床边,坐下。

    杜彧盯着床上的人看了良久——之前提到过,他的记性时好时坏,忘记的东西可以被回忆起,牢记的事情随时又会被忘掉。而他最近想起了和郁臻相处的种种,这个人突然闯进他了漫长混乱的生活,来历不明。

    “你到底是谁呢?”杜彧自言自语着,手不自觉地放到郁臻的耳边——这对耳朵可爱,皮肤软薄,白里透红。

    “让我看看吧,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他捏着郁臻的耳朵,说完笑了笑,“……我好像蛮可笑的。”

    郁臻在他睡醒的三小时里认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他失忆了。

    确切地说,他的记忆断层了。最准确的医学名词他不记得,总之就是那种该记得的都不记得了,无关紧要的倒还记得一些——似乎是为了推进剧情而得的那种病。

    他住在一座风景秀美静好的小岛,岛上有雪山和湖泊,每年夏天是游客观光的好时节。

    他的同居对象,是一个自称是他男朋友的人,叫杜彧。郁臻起初是不信的,一来凭他对自己的认知,他不太可能找个男人共度余生;二来杜彧并不像会和他产生交集的那类人。

    然而对方不仅有他的住院证明、医疗记录及所有身份信息,还在他失忆期间充当着陪护一类的角色,尽职尽责。事实摆在眼前,他没什么力气和证据去反驳,所以当他苏醒后,他拥有的第一件新事物是男朋友。

    杜彧长得非常好,可以登杂志封面和拍电影的那种好,看生活质量应该拥有财务自由,大部分时候脾气尚可,会做饭(这点很重要),能照顾人;听起来无可挑剔,对吧?

    郁臻心想,就先这样好了,他总会把一切回想起来。

    他们的房子在顶层,楼上还有一间小的阁楼,阁楼开了天窗,采光明亮,带独立卫生间和小露台;于是杜彧干脆把房子划分为两层,他们住下面,阁楼被单独装修成客房。

    郁臻不喜欢阁楼,尽管它敞亮自在,能满足锦上添花的生活情致。阁楼有一面昂贵的镜子,郁臻认为,这种年代久远的东西,多少沾些古怪诡秘的气息,令人慎得慌。

    杜彧说镜子是买房时附赠的,因为它镶嵌在墙里,拆不下来,只好这样了,他不喜欢就不用上去。

    郁臻当然不会上去,但看到杜彧收拾阁楼,殷勤地布置打扫,他忍不住问道:“是谁要来住吗?”

    “新房客。”杜彧刚进门,怀里捧了一大束新鲜的切花,“我把它租出去了。”

    “啊?”郁臻诧异道。

    杜彧把花放到一边,牵着他的手,带到他沙发前入座,认真道:“医生说你性格孤僻,不善交流,这不利于你的恢复,我们应该接触和认识更多新的人,所以我做了这样的决定。”

    “我孤僻吗?”郁臻自我怀疑道,“我怎么觉得……我还好啊?”

    杜彧:“那你算算,这十来天,除了跟我一起,其余时候你出过门吗?”

    郁臻:“……没有。”

    他不爱出门的原因,实则是这座岛太小了,镇子上的生活商店虽一应俱全,可它终究是座麻雀般的小镇,消遣有限。

    “嗯,你总是不见人,怎么能想起以前的事呢。”杜彧捏捏他的耳朵,问,“这次听我的,好吗?”

    郁臻奇怪道:“不是一直都听你的吗?”

    这又不是他的房子,杜彧想干什么,他也拦不住。

    杜彧对他的自觉性很满意,吻了吻他的耳垂。郁臻被亲得有点痒,躲开了,将人推远了,蹙眉道:“我耳朵怕痒,你以后亲脸吧。”

    然而杜彧对亲他的脸兴趣不大,更爱拧他脸颊的肉,使劲闹了他一会儿,脸都给他揪红了。

    “别揉了。”郁臻握住那两只蹂/躏他的脸的手,求饶道,“脸要肿成猪头了。”

    杜彧掐着他消瘦的下巴,说:“还差得远。”

    “你不像我男朋友。”郁臻感到生气,这人有时候真够讨厌的。

    “因为你失忆了。”杜彧固执地捧着他的脸不放手,“要不要做点别的让你想起来?”

    说完不等他开口,就要来掀他的衣摆。杜彧手指刚碰到他的腰,他触电似的绷紧了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肉,往后缩躲起来,大叫道:“我怕痒!”

    “以前你不怕的。”杜彧贴近他,将他圈在角落里,手依旧不老实地箍着他的肩膀往下摸,“试试?保证让你想起来……”

    “那也是我自己脱,你敢再碰我腰,小心我揍你——”

    郁臻向沙发外侧躲,朝后仰躲开杜彧的爪子,头掉到了扶手外,他一扭脖子,恰好看见杜彧进屋时没关上的门,早被人推开了——

    一个打扮时髦的男孩站在玄关处,涂鸦夹克外套,结实修长的手臂带着黑色手链;他应该等了很久,表情轻微不耐烦中夹杂着些许尴尬,出声不是,不出声也不是。

    天呐,好丢人。郁臻脸颊烧红,狠拍了一掌趁机解自己上衣扣子的杜彧,压低声音道:“滚开!有人来了……”

    杜彧本来压着他,此刻正起身,望向玄关处,露出与禽兽行为全然不符的亲和笑容道:“你好,抱歉,我们在升华感情。”

    郁臻想抬腿踹人了,不料稍一动,就被强横的力道压得更死。

    新来的男孩倒不拘谨,化解尴尬调侃道:“那我下去,先等你们升华完了再上来?”

    “那怎么行,不能让客人等。”杜彧终于肯松手放人了。从他身上下去之前,对方不忘摸摸他的耳朵,悄声道:“晚上继续,小乖。”

    乖你妈啊乖。郁臻不禁自我拷问,他怎么会找这种类型的男朋友?按理说,无论男女他都喜欢腼腆会害羞型。

    阁楼上的第一位住客叫叶映庭,是个十八岁的男孩,失恋了,来岛上散心。

    杜彧领着叶映庭去阁楼放行李,送了一份小岛地图,作为房东,为其介绍了一番岛屿的生态和历史;但叶映庭说,他只想知道哪间酒吧的姑娘最漂亮。

    杜彧耸肩道:“我们也才搬来不久,不太了解,你可以每一家都去试试。”

    郁臻心里总惦记那面镜子,他最初的几天喜欢上楼顶露台吹风,偶尔去阁楼睡会儿午觉,他曾不止一次在镜子里见到诡异事件。

    但杜彧说是他没复原,大脑产生了幻觉,以后少上去。

    郁臻宁愿是自己疑神疑鬼产幻,毕竟把闹鬼的房子租出去不道德。

    晚上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去吃了顿饭。杜彧不算健谈,不过他愿意装的话,博得他人好感十分容易;喝了点酒,叶映庭打开话匣子,倾诉着青春期的酸涩/爱恋和烦恼,什么他暗恋多年的女孩看不上他,和好朋友因为小事打架云云。

    杜彧听得发笑,漫不经心地安慰着小朋友。

    郁臻着实无语,他没这方面经历,听完也只能感慨现在的高中生情感经历过于丰富了。

    叶映庭在岛上玩了一个星期,说是来放纵散心的,其实骨子里仍然是好孩子,作息规律,从未夜不归宿。

    某周六的早晨,叶映庭安静地收拾行李走了,给他们留了张小字条道谢,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

    杜彧每天起得早,会做好早餐叫郁臻起床——不是他贪睡,而是他每晚都要谨遵医嘱吃一堆药,整天都身体软绵绵的,嗜睡。

    他喝着新鲜的杏汁,拿起餐桌上的小纸条,问:“那个小朋友走了?”

    “嗯。”杜彧冷淡地应声,用小勺子敲开托杯里的鸡蛋顶端,剥出白嫩中盛着金黄的溏心蛋,将蛋杯推到他手边,“吃一个。”

    郁臻说:“我喜欢煎的。”

    “明天煎。”杜彧连勺子也递给他,催促道,“快吃。”

    “哦……”郁臻慢吞吞地挖着鸡蛋吃,流质的蛋黄淌进舌尖,腥香浓郁。

    他想自己学做饭了,不是杜彧做饭不好吃,只是每次吃对方做的饭,都有种被投喂的感觉,不自在。

    杜彧并不期待他给什么夸赞和反馈,单单是热衷于看他吃饭,如果他表现出不爱吃、吃不下,也不会被逼迫着吃完;但他说好吃的东西,杜彧也不会频繁地做那样菜取悦他。怎么说呢,大概是——这个人做事是随心所欲的,你的意见一丁点都不重要,或者说他顾及你感受的程度有限。

    假如仔细看,杜彧的眼型狭长流丽,窄窄的扇形双眼皮,嘴唇薄,不笑时显得不近人情。

    让郁臻来形容,就是“一看就不会对你认真”的类型。

    我挑男朋友的眼光这么差的吗?郁臻疑惑了。他戳了戳杜彧的手,没头没脑地问:“你有没有骗过我?”

    杜彧转过来看他,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吃过早饭,杜彧洗碗,郁臻上阁楼打扫房间。

    叶映庭是个注重外面的男孩,卧室还飘着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浴室和露台的卫生保持良好;郁臻先简单地清理了一遍,给浴缸放满水,加入清洁剂浸泡,然后去了卧室换下用过的床单被套。

    他换的过程中,一串皮质手链从被子里掉了出来,落到墙边。

    郁臻走近捡起来,镜子在他的正前方。

    他尽量不去看镜子,低头捡起手链,垂着目光站直转身——

    一双枯瘦的脚悬空吊在他身后,乌青的指甲衬着惨白皮肤,往上是瘦骨嶙峋的脚踝和小腿。

    郁臻头皮发麻,全身汗毛炸开,下意识地后退——背抵住了冰冷的镜面。

    他定神往上看去,阁楼的房顶空荡荡,只吊灯上挂了些纸质装饰物,天窗的阳光漏下,明媚柔和。

    郁臻暗骂了几句,匆匆下楼,去厨房找杜彧。

    杜彧在切水果,看他脸色苍白,神色恍惚,不解道:“怎么了?”

    郁臻不想说自己方才的经历,搞不好杜彧让他吃别的药。他把捡到的手链交到对方手里,说:“阁楼捡的,是那个小朋友弄丢的,你联系下给他寄过去吧。”

    “好。”杜彧收下手链。

    “我头疼,去睡会儿。”他捂着额头回了房间。

    待郁臻走后,杜彧看了看手链,是叶映庭来时戴在左腕的那条,某个牌子的联名限量款,价格炒得很高,如果弄丢怕是会心疼死。

    他默不作声地将手链丢进了垃圾桶,转过去继续对付那盘黄澄澄的奈李。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失忆真好。

    郁臻:……渣男?

    第62章 双生镜(二) 吻技差

    郁臻躺在床上, 没能睡着;他翻来覆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杜彧说得没错,他孤僻, 朋友少, 以至于当他对眼前生活产生怀疑时, 都不能联系到一个真正算得上熟悉自己的人, 来帮助自己求证真相和谎言。

    要说杜彧是骗他的, 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首先排除谋财图色, 因为他没钱,长相也没到有人非要设局搞他的地步;那就只剩下害命了, 杜彧想害他?

    想到此处, 郁臻的房门被人笃笃地敲响,他心脏一紧, 下意识地装睡。

    杜彧不急不忙地敲了一分钟,没听到应答, 推门走了进来, 端着一杯热水和几支药瓶。

    “先起来把药吃了。”杜彧坐到床边,轻声唤他, “我知道你没睡。”

    郁臻睁开眼睛, 缓缓翻过身,面对着床边的人,眨巴眼睛,“可以不吃吗?”

    杜彧沉默地把每种药的剂量倒在掌心,很快累积了一小捧五颜六色的胶囊, 如糖果般鲜亮, “自己吃, 还是我喂你?”

    郁臻坐起身, 抱着那只手拖来拖去,耍赖道:“我就是不想吃药,吃了每天都没力气,脑袋昏沉沉的,哪儿也去不了!你不是我男朋友吗,怎么一点都不宠我啊,和电影里根本不一样,我不要你照顾我了……还是说你是个家政看护型生化人?那你把我男朋友藏哪里去了?我要一个听话乖巧的男朋友,不要你!”

    他一边装疯卖傻,一边观察杜彧的脸色,只见对方攥紧了手指不让药掉出来,耐着性子忍让他。

    郁臻演了半天,杜彧依旧无动于衷。

    ——不会真的是生化人吧?

    他突然在对方的手腕咬了一口!

    他咬得用力,直到舌尖尝到淡淡的血腥味……天啊,是真人。

    “你咬够没有?”杜彧问,语气中隐隐含有怒气。

    郁臻心虚地松了口,默默看着那排浸血的牙印,说:“你怎么不叫……”

    杜彧显然被咬疼了,脸色不好道:“你真的不吃药?”

    郁臻退让一步,讲条件:“你让我见医生,医生说有必要吃我再吃……”

    “原来是不信我。”杜彧扔了手里的胶囊药丸,查看手腕的伤势,边说,“我理解,不怪你,你一直都不太喜欢我。”

    “……你是个好人。”指被咬成这样都不发火。郁臻背过身钻回被窝,打算当乌龟把接下来的话题蒙混过去。

    杜彧气笑了,掰住他的肩将他拧回来,力道大得不容他反抗,然后两根手指塞进他的嘴里,指头夹着他软嫩的舌头,“来,吃这个吧。”

    “唔唔……”郁臻含着沾了药味的手指,舌头被人扼制,说什么都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经过不可描述的一小时。

    两人分开时,郁臻嘴唇肿了,舌头也麻了,像条丢到岸上的鱼,张着嘴喘息;他反手揪起枕头砸到杜彧身上,怒道:“你吻技超烂!分手吧!”

    杜彧拿枕头垫在脑后,在他旁边躺下,转头看他,意犹未尽道:“要不再来?你让我多练练。”

    “拒绝。”郁臻缩回被子里,让自己被暗色的暖意包围。

    没意思,这男朋友真没意思,中看不中用,接吻像咬人,不快乐。

    不过亲一下就不用吃药了,好像不亏?

    他躲进被子下面,杜彧的手臂隔着柔软的被面覆在他头顶,说:“你是我第一个主动亲的人。”

    许久未感受到他的动静,杜彧掀开被子,而他已经蜷缩着睡着了。

    他的睫毛密长而翘,发梢微卷,因躺在被子下缺氧,皮肤白得发粉,像木匣子里藏的陶瓷玩偶。杜彧又萌生了一种错觉,小动物,熟睡的小动物。

    郁臻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阁楼,天窗漏下明亮阳光,墙面的镜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七岁小男孩背对着他,站在墙边。

    小孩的头发干黄枯燥,穿着宽松的直筒睡袍,露着细瘦伶仃的后颈和脚踝,就那么站着,却让郁臻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困难。

    郁臻不敢相信地盯着小孩的背影,道:“……小久?”

    他喊出名字时,声音不自觉地颤栗;他有多久没喊过这个名字了?

    小男孩听到自己的名字,背影转成正面,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空洞的黑眸,瘦得可怜的脸蛋上伤痕累累,抿紧嘴唇,难过地望着他。

    “小久。”郁臻连忙走近,手臂抱住小孩,牢牢拥紧这具瘦小脆弱得快要消失的身躯,“……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小久细若蚊声地说,一双小手捧住他的脸,“看看你,好不好。”

    “我很好的。”郁臻抱着小孩坐到床边。他幼时无论如何也抱不动的小伙伴,现在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搂在怀里了。

    小久听到他说很好,咯咯笑道:“我看到啦,臻臻有家了,还有男朋友。”

    “他还不算,我生病了。”郁臻把头埋在童年小伙伴的肩上,尽管那肩膀并不能承受他的重量,“你还好吗?我很久很久……没有去看过你了。”

    “嗯……”小久摇头道,“我不好。”

    郁臻仓皇地抬头,小久流着眼泪,抓着他的衣领说,“臻臻,我还在那里,你来救救我吧,你长大了,我还没有,我每天都很痛。”

    他正要说话,怀里的小男孩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仍维持着搂抱的姿势,独自坐在床边,身影倒映在墙面的镜子里,像个药石罔效的病人。

    郁臻四下寻找,阁楼内的家具一览无余,哪里有什么小孩。

    墙上的镜子重新出现,映照他苍白憔悴的脸,他缓步靠近,抬手指尖触及镜面——

    镜面变作一幅黑色画布,将阁楼场景换成阴暗色调拓印在镜中。晦暗的光线里,走出一个枯瘦细长的高个怪影,它佝偻着背,极缓慢地走到镜子前,湿漉漉的长发遮住了面部,与他隔着一面玻璃相望。

    郁臻眼睫颤动,眼珠从泛红的眼眶抖落,他的指尖只差一点点,便能穿过镜子,触摸到阴森枯槁的“鬼影”。

    “原来是你啊……”郁臻幡然醒悟,一瞬间,庞杂的痛苦笼罩了他,悲伤像雨后春笋般层层蔓延滋长。

    ……

    “醒醒。”杜彧摇晃着他的肩,“你做噩梦了?”

    郁臻在一阵沉痛的窒息感中转醒,他用手背抹着干涩的眼角,脸颊遍布泪痕。

    清醒没有使梦里的痛苦减轻,反而愈发真实,他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紧了杜彧的袖子,恳切道:“你把它弄走吧,你把它弄走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杜彧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倾身拥抱他,“不怕不怕,噩梦而已。”

    郁臻全身力气被胸腔的痛楚抽干,他想用头撞墙,想把疼痛的心脏剖出来丢掉;然而他只能伏在杜彧的怀里,等待那种感觉慢慢流失殆尽。

    杜彧立刻联系了距离最近的医生上门。

    即便是最近的医生,也要坐两小时的渡轮抵达小岛。

    在这两小时里,郁臻一动不动地躺着,大脑放空,什么也不去想;无论杜彧和他说什么,他都不回答,这种状态持续至医生到来。

    他被杜彧牵着走进客厅。

    医生是个文弱柔和的年轻男人,穿着优雅得体,坐在沙发里,向他提了几个常规问题,如近来半个月的睡眠和胃口怎么样,是否有间断性头疼的症状,心情会不会受影响。

    医生问三个,郁臻答一个,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医生的手上,那双手养尊处优,戴着一枚不像婚戒的纯金指环,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呢?他想不起来了。

    聊了半小时,由于他的不配合,医生决定停止谈话。

    “如果他不愿意,就先不要逼他了。”

    杜彧听从医生的意见,把他送回房间,替他关上房门。

    郁臻躺回床上,但客厅里的对话声源源不断地透过门缝传进来。

    杜彧在和医生聊天,显而易见,聊的对象是他。

    他想去让他们小声点,于是下床走到门边;他的手刚握上把手,便听到一些奇怪的关键词。

    ……

    “杜先生,您要考虑清楚,协议签订后是不能反悔的。”

    “他很难受,我不想逼迫他。”

    “我这里有一些对应的药物,您可以让他服用。”

    “没有别的办法?他不喜欢吃药。”

    “您要多想想办法,心软怎么成事呢。”

    “你们的售后服务真不怎么样。”

    ……

    郁臻退回了床边,抠着头发想:什么协议?什么售后服务?难道他被买来的?

    他在脑子里迅速勾勒了一个可怕的故事,后背一激灵,醍醐灌顶一般地清醒了。

    十五分钟后,杜彧送走了医生,进房间看他。

    郁臻坐在床边,朝来人展颜一笑:“医生说了什么?”

    “说你要按时吃药。”杜彧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头,拿起中午搁置的药瓶。

    郁臻急忙拽过杜彧的手,往后一倒,就带着人一起滚到了床上。

    他利落地翻身骑到杜彧的腰间,俯下去,柔声说:“别动。”

    杜彧听话地没有动。

    郁臻的鼻尖蹭着杜彧的前额,在对方眉心落下细密的吻,他眼尾不经意地瞥过身下人的耳朵,微微……泛粉?

    ——谁他妈和关系稳定的同居情侣亲热还会耳朵红?

    可能有人会,但杜彧不应该啊……

    郁臻亲着杜彧的眼睑,唇瓣轻柔地擦过睫毛,心底暗自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死小鬼,敢跟他玩这套!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嘻嘻,男朋友好纯,看来我才是攻。

    杜彧:呵呵,你做梦。

    第63章 双生镜(三) 天使面孔,魔鬼的心

    郁臻只能确定, 他和杜彧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恋人关系,但也许是别的什么比这还不如的关系呢?

    比方说他们有仇,杜彧骗他是为了整他。或者像他脑内编造的那样, 他是受人控制的, 杜彧跟他身后的人有契约关系。

    想不通啊, 为什么他会失忆呢, 该不会……

    郁臻分心道这地步, 亲也亲不下去了, 就以跨坐在杜彧身上的姿势,狠心咬下自己的手臂——

    他一边痛, 一边尝到自己血的味道, 郁臻松口舔了舔嘴唇,是真血, 他并不是被设定过程序的生化人。

    杜彧旁观他的自残行为,惊道:“……你干什么?”

    郁臻抬起杜彧的手臂, 把两人被咬的牙印拼在一起, 问:“你看这像什么?”

    杜彧手腕的伤口发青,出血部位的皮肤浸着紫色, 可见他下嘴之狠;而他给自己咬的牙印还是鲜红的, 两条手臂并列一看,像两名倒霉的狂犬病受害者。

    “什么也不像。”杜彧把他从身上掀下去,下了床。继续去摆弄药瓶,强硬地说:“你病得太严重了,必须吃药。”

    郁臻坐在被子上, 苦恼地揪着头发。显然, 杜彧和他有仇的假设不成立, 因为杜彧对他的关注度达不到有强烈情感牵扯的程度。

    他们更不是情侣, 虽然杜彧照顾他尽心尽力,但基本没有下意识流露过亲密举动;曾经共同生活过的伴侣,必定会产生默契和身心熟知的语言和小动作。他和杜彧却之间不存在这些,杜彧每次亲吻他都是有意的,且生疏得像是第一次做。

    如果非要从当前的状态中,剖析杜彧对他的企图,那结论只能是:对方在体验和他朝夕相处的生活。

    更近似于……突发奇想养了一只宠物,在习惯和学会照顾它。

    所以他咬人、他拒绝吃药,杜彧并不生气,反而尽量迁就他;因为他们互相在试探和了解彼此的性格和底线。

    所谓的磨合期。

    “我是不是你买的?”郁臻脱口而出问。

    杜彧将分好的胶囊药丸倒进他的手心,说:“是啊,你最好听话,不然我转手把你卖掉。”

    郁臻:“你花多少钱买的我?”

    温热的水杯送到他手里,杜彧摸摸他的头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先养病。”

    郁臻把一捧药含进嘴里,喝了水,杯子还给杜彧。

    杜彧出去以后,他奔进卧室里的卫生间,吐出藏在舌头底下的药,用水漱口去除满嘴苦味。

    然而断药的之后几日,郁臻的身体没有明显转好,他仍然每天脑袋昏沉沉,最大的乐趣变成了睡觉。

    杜彧不时端详他的睡相,疑惑道:“我这是养了只猫吗?”

    实际上,猫都没他这么懒的。

    自从第一个噩梦后,郁臻就经常梦到小时候的事情。

    他是孤儿,没有父母,最初的记忆便始于孤儿院。那地方在荒郊野外,密林深处,由一座旧庄园改建,冷清偏僻,好在地盘大,足够一群孩子敞开跑和自由玩耍。

    幽绿的草坪,破损的大理石雕像,从不喷水的喷泉;即便夏日艳阳天,也透着清凉的寒意。

    他和小久是在那里认识的,小久与他不同,小久是父母意外去世后被送来的,所以一开始小久总是哭。

    郁臻当时六岁,最调皮的年纪,他们俩的小床相邻,半夜他不得不听着小久的哭声入睡,有时候被吵烦了,他就趴在小久的床边问: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姑姑会照顾好我们的。

    姑姑是院长,她觉得叫女士、院长生疏,叫妈妈又太亲密,于是让孩子们叫她姑姑。

    “你不懂,你不懂。”小久哭得更厉害了,“我以后就没有爸爸妈妈了,呜哇啊啊呜哇……”

    郁臻确实不懂,因为他从来没有过爸爸妈妈。

    但小久真的哭得很伤心,为了不影响睡眠,郁臻决定把自己私藏的巧克力分给他。

    孤儿院的零食是定量的,只够解馋,不够过嘴瘾;郁臻会把每天分到的零食攒起来,一次性吃个够。他愿意把宝贵的存粮分一点给小久,自认为是个慈善家了。

    哪个小孩子不爱零食呢,小久被他的宝藏吸引注意力,逐渐不哭了。两人躲在床底,巧克力吃得满嘴都是,脏得像两只钻过土的小狗。

    他们的友谊便是通过这一次分享与偷吃建立的。

    小久性格柔弱,温和爱笑,大家都喜欢他。不像郁臻是看着斯文,实则性格皮得令孤儿院所有人伤心。

    他喜欢爬树、上墙、滚泥,或者去办公室的墙壁涂鸦,乱弹音乐教室的钢琴;别人上课,他跑去树林里自制弹弓“打猎”。他经常恶作剧,比如把林子里捡到的死鸟的头剪下来,送给别人当礼物,他觉得收到的人会感到“惊喜”;小时候的他,分不清惊吓和惊喜。

    他唯一让人省心的一点是,他不伙同其他小孩“带坏”他们,他只爱自己玩;他固然有省心安静的时候,组织集体看电影时,看得最认真、台词记得最多的是他,看书最快学习最出色的也是他。

    不过他最突出的优点,在于长得讨人喜欢。他幼时头发更卷,脸蛋更圆,下巴一直尖尖的,一双眼睛明亮闪烁,皮肤白,漂亮得不得了。有领养意愿的夫妇在来到孤儿院参观时,十有八九会看上他,然而又在和他相处一小时后果断放弃收养他的想法。

    没有人愿意给自己找麻烦,可他恰好是个大麻烦。

    他听过姑姑背地里跟人说,他是天使面孔,魔鬼的心,谁会领养一只小恶魔呢。

    不过若要深究他始终没有被领走的原因,调皮贪玩只占很小一部分,可以被美貌和聪明中和。绝大多数夫妇是在看完他的档案后放弃他的,上面记录着他在五岁时咬掉过一个小男孩的耳朵,他掉了两颗牙,小男孩没了半只耳朵,没多久小男孩被领养了,而他永远失去了拥有一个完整家庭的机会。

    郁臻也是从那时候起,不再和孤儿院的其他小孩玩了,他隐约感觉到大家不那么喜欢他。但他以恶魔这个评价为荣,在和小久成为好朋友的第二个星期,他就带着人家爬墙逃出去玩了。

    两个六岁的小孩像脱离栅栏的小马驹,沿着庄园外的马路一边跑一边玩,道路两旁树木茂盛,清幽宁静,许久不见车辆驶过,更何况陌生人;环绕他们的只有悦耳的鸟鸣和新鲜感。

    那天他们遇到了真正的恶魔,在真正的邪恶面前,他们不过是两只柔软的羔羊,任人宰割。

    此后余生,郁臻都在为当初的行为忏悔,如果他不那么淘气,如果他不交朋友,小久就能平安无事地长大了。

    ……

    好痛啊。

    郁臻在黑夜里睁开眼睛,等待他的却不是黑暗,而是一盏昏黄的壁灯。

    杜彧靠着床头看书,这个年代,鲜少有人再捧着纸质书阅读了;他翻身挪动到对方身边,出神地仰望着身边人的侧脸。好看的人,无论何时都赏心悦目,而且这是有温度的,活着的人。

    “要不要我抱抱你?”杜彧合上书,半真半假地问他。

    “要。”郁臻伸出两只手。谁都可以,抱抱他吧。

    书放到一边,杜彧没有躺下抱他,而是揽住他的肩,将他从被子里抽出来,再捞着他坐到自己的身上。

    他只穿了件宽大的短袖黑T,光裸的双腿被迫离开被窝,晾在空气里,有些冷。杜彧拖被子盖住他白皙的小腿,两只手规矩地放在他的腰侧。

    这姿势不像抱成年人,像哄小孩,郁臻不自在地移了移;杜彧的手立刻收紧,稳住他细瘦的腰,呼吸变沉了,道:“不要蹭,我只想和你聊天。”

    额……他们不是情侣的铁证。

    气氛不错的话,郁臻不反感往下一步发展,毕竟杜彧这脸这身材,睡到算赚到,不过既然对方没这意思,他也就把想法抛开了。

    郁臻坐正了,道:“行,聊吧。”

    杜彧:“跟我讲讲,你梦见了什么?”

    郁臻:“有你这么聊天的吗?你应该先跟我倾诉,等我敞开心扉,我才会告诉你我的事。”

    杜彧没接他的话,手指离开他的腰,指腹揉按他的嘴唇,“哦……你还不想说。”

    他的嘴唇颜色润泽艳丽,看似很柔软,所以杜彧试试看是否是真的软;然而一摸,又使人不禁联想到他灵活软滑的舌头和湿热口腔内壁的触感。

    郁臻不喜欢被人乱碰,他抓到对方的手,松松地握着,说:“好吧,我告诉你。”

    因为他猜不准,自己还有无机会再遇到一个,愿意听他讲这些事的人。

    杜彧听到他咬掉过别人的耳朵,十分震撼,心有余悸地抚摸手腕的牙印,“你对我算嘴下留情了?”

    “是。”郁臻把杜彧当成大抱枕,靠在对方的肩头,散漫地讲了些童年的经历,“我可凶了,有次一对老夫妻想领养我,他们那天带了一条大白狗,我把那狗都咬了。我小时候不想被任何人管,如果可以我连孤儿院都不想住,可是我自己又活不下去……领养人都想要个聪明听话不惹麻烦的乖小孩,我不是啊。”

    “你一次都没有被成功领养过吗?”

    郁臻深埋着头,脑门儿抵着杜彧的锁骨,蹭了蹭,算是摇头,“没有。”

    “好可怜啊,从小就没人要。”杜彧毫不顾忌地在碾碎他摇摇欲坠的心脏。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的确被刺痛了。郁臻推开人,倒栽回自己原来的位置,脸陷进松软的枕头里,他又要睡了。

    杜彧忽然趴到他背上,把他整个人圈在身下,灼热的气息贴近他耳边,低声说:“那我领养你吧。”

    郁臻不吱声,就那么静悄悄地趴着,不多时,他感到背部另一人的重量消失了,或许杜彧起开了。

    他迷迷糊糊地陷在枕头里,快要睡着了,感到有人在推他的背。

    那双手大约很小,力道也轻柔,却把他推得晃了神。

    “臻臻,快醒醒,臻臻……”稚嫩童声中包含着恐惧的颤栗,像是快急哭了。

    郁臻怀疑自己继幻觉后,又出现了幻听。

    “臻臻,臻臻。”小久焦急地啜泣着,催促他快点醒来。

    他猛一抬头——视线由模糊转为明晰,天花板的吊灯结着蛛网,斑驳的墙壁用蜡笔画着简笔儿童画。

    卧室、床、杜彧……统统消失了。

    他的卧在一张脏乱的破床垫表面,缩小的手脚和身体被套进不合身的衣服里,一动就听到丁零当啷的铁链声。

    这是一具七岁小孩的身体,稚弱瘦小。

    “臻臻……”

    郁臻被突然爬近的小孩吓了一跳。小久被揍得很惨,淤青高肿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涕泪糊脸。

    “你终于醒了。”小久既庆幸又泄气道。

    他们像两只三年没洗过澡的流浪猫,皮肤黏着污迹和伤口的结痂,小腿和手臂遍布深深浅浅的疤痕,衣服也脏得不能入眼。

    他和小久的脖子上,各套着一只金属项圈,一条粗铁链连着,链子另一端锁在浇进水泥墙的铁环上。

    身体的痛觉逐渐唤回郁臻的神智,胃中的饥饿感是那么清晰,膝盖和小腹的淤青在隐隐作痛。他拉扯着那条冰冷的锁链,终于接受自己回到了七岁那年——他和小久被人绑架的一年后。

    这时,他们听到来自楼下的开门声,钥匙拧动锁芯和开关门的响动,令两个孩子同时瑟缩地握紧了小拳头,身体不住地颤抖。

    愉悦轻佻的口哨声,和一段如梦魇般影响了他整个童年的脚步声,随台阶的高度,有节奏地迫近。

    郁臻牙关打颤,心跳快得仿佛能抽干浑身血液,他额头冒着虚汗,肢体发软。

    小久害怕地躲进墙角,微缩地低下头,怯弱道:“他、他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我已经倒贴了,但男朋友不解风情。

    杜彧:。

    请大家把“杜彧不行”打在公屏上。

    第64章 双生镜(四) Crying Doll.

    郁臻怔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脚, 他怎么会变小?他明明已经长大成年了。

    他咬住自己的手臂,直至皮开肉绽,铁锈味溢窜唇齿间, 疼痛让他叫出声。

    ——他无疑回到了七岁, 那时他对疼痛的忍耐力远不如成年后, 一旦流血就会嘶声嚎叫, 和所有这年纪的男孩一样吵闹。

    “嘶……啊……”郁臻在脏衣服上蹭掉手臂的血迹, 捂住伤口, 警惕地盯着这间囚室的入口,它甚至没有门窗, 只有一道从墙面破开的大口。

    楼道里有光, 来人的影子在残破的墙面晃动,口哨声愈发近了。

    是假的吧, 是做梦吧?

    郁臻无法置信,他挠着颈间的项圈, 手指甲早因抠挖墙面而翻断, 痛得钻心。

    “臻臻,轮到你了……”小久抱着双膝缩在墙角, 脸颊肿得面目全非, 手脚细弱,像只丑陋的青面小鬼。

    “不要反抗,不要求饶,不要说话……”小久的头越埋越低,仿佛想藏起自己的脸, “……很快会过去的。”

    郁臻摇头道:“我不要, 我们在做梦对不对?小久, 你已经死了, 这是我的梦,对吗?”

    小久扑过来,打了他一巴掌,手小力气也小,不算疼,却让郁臻如梦初醒。

    “你不要再说梦话了!”小久揪住他的衣领,眼泪滴到他的脸上,哭着说,“你一直睡觉,你变成笨蛋了,这里才是现实啊,你醒醒吧臻臻……呜呜啊……”

    郁臻目光发直地望着小久的脸,滚烫的泪珠落到他的眼皮、脸颊上,是清晰真切的绝望;在小久泪光迷离的眼眸里,他看见了一片雾……

    雾里他们爬树攀到高处,翻出庄园的红墙,手牵手跑到林间小路上,咯咯大笑,奔向孩童世界的所谓自由。

    然后他们掉到了这里。

    一个充满饥饿和折磨的魔窟。

    “臻臻,别想了。”小久抹掉眼泪,拍拍他的脸,“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胡乪芬思乱想?他逃出去了,小久死去了,他长大、成年、工作、正常生活……那些都是他胡思乱想吗?

    所以失忆、小岛、杜彧,也是他胡思乱想吗?

    他从来没有成功逃离过,他一直待在这里,和小久在一起。

    新生活,一切的一切,都是他麻痹自己产生的幻觉和妄想?

    不,那不是妄想,而是未来。

    郁臻推着小久坐起来,他摸摸小久乱糟糟的头发,悄声说:“别哭了久久,我会带你逃出去的。”

    逃出去,这一次他们会一起逃出去。

    来人跨上最后一级台阶,径直地走进囚室,带歌调的口哨声停止,小久的脸色煞白,钻回角落。

    郁臻感到背后的灯光被高大身影挡住,阴影落到他的身上,让他失去色彩。

    “……带小孩真烦人,老子早晚要辞职。”男人不耐烦地咕哝几句,去墙面的铁环解下了郁臻那条锁链,缠在手掌上,扯动他脖子的项圈,“快走!”

    七岁的郁臻,不具备和成年男人对抗的力量。他被扯得滑出垫子。膝盖小腿磨着地面粗砺的石子,火辣辣的痛;他手掌撑地站起来,又被男人粗暴地往外拖,颈脖的项圈硌着下颌骨,又冷又硬。

    他回头望向小久,小久也露着一对灼人的眼睛偷看他。

    至少他比原先七岁的自己懂得多,也更坚强。

    男人一巴掌呼上他的后脑勺,喝斥道:“走快点你!”

    他们被绑架囚禁的地方,是一座废弃工厂。在孩子的眼里,那些斑驳破损的墙壁是那么高,楼梯是那么长;走廊的窗户虽照进了阳光,可他即便踮起脚也摸不着窗台的边。

    在他那不知真假的梦境或者未来里,他独自逃了出去,发现这家工厂与孤儿院仅相隔了3公里。

    他和小久,被关在离家园步行仅40分钟的地方近两年,受尽了噩梦般的折磨。

    郁臻恨自己不是大人,如果他足够高,力气足够大,他现在就可以拧断坏人的脖子,一把火烧了工厂,带小久逃走。

    他被锁链拽着项圈,踉跄地跟在男人身后,以他的小个子,跨步的距离远追不上疾步的成年人,加上整整两天没吃饭,手脚绵软虚汗直冒,只能小跑勉强跟上。

    带走他的男人没有名字,或许有,他不记得了,但他记得男人的手肘以上,有一处青色纹身,纹的是一条瘦长猎犬,皮毛光滑,劲瘦矫健。

    这里的成年人手臂上都有这样的纹身,是他们组织的记号。

    他们的分工明确,部分人的工作是搜罗儿童,有的孩子是被卖来的,也有像他和小久那样,被绑架或拐骗来的;余下的一部分人,比如他眼前的男人,被称为演员,负责满足客户的需求,还有摄影师、后期剪辑和后勤等等职位。

    小时候和郁臻,和长大后的郁臻,都无法理解这个组织存在的原因。就像他不能理解为了爱好去杀人的愉悦犯。

    为什么有人的乐趣是看别人痛苦?他永远不理解。

    郁臻先被带去洗澡,男人拿着水管往他身上浇水,水温低,他冷得站不稳,全身的伤口都被水柱冲刷,痛得他尖叫。

    身上的污垢灰尘冲掉后,他便回能看的白净模样;男人丢给他一条散发着霉味的浴巾,命令道:“头发擦干,他妈的,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感冒了,老子还要被扣工资。”

    组织内,演员的工作内容最杂,经常负责照顾和清理他们。

    郁臻擦完身体和头发,用浴巾裹住自己,他吸了吸鼻子,浴巾的味道极难闻,但总比感冒好;他曾经在这里感冒过,差点死掉。

    “这么多小崽子里,就你小子长得最水灵。”男人哈哈大笑着拧他的脸,“你要是投胎成小姑娘,能少吃点苦。”

    七岁的他,跟磨牙期的幼犬无太大区别,见到伸来的东西就想咬。在过去,他咬过这里的人很多次,他身上的伤痕也多是由于他乱咬人被教训导致。

    很难说他现在的心智究竟几岁,但他生生忍下了牙齿的痒意,麻木呆楞地任由脸蛋被拧红。

    “转性了这是。”男人推搡他的头,又重力拍他的背,“你不是特爱咬人吗,今天接着咬啊。”

    说着把拳头怼到他嘴边,“咬啊。”

    郁臻不给反应,男人逗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嫌少了个暴打他的机会,于是蹬了他后背几脚,提着锁链把他拖出了浴室,丢进化妆间。

    化妆师是一个中年男人,脸部扑着厚厚的粉,浓妆艳抹,看不出原本长相,一靠近就有股浓烈刺鼻的脂粉味。

    但他脾气好,这里只有他不打人,而且会把小孩抱到高脚凳上,扶他们坐好。

    化妆师扒掉他裹的浴巾,嫌弃地用小指勾着,丢到脏衣服的篮子里。

    郁臻的锁链被扣在地面的铁环上,所以他只能乖乖坐着,他转动椅子,面对镜子。镜面里的他,比他记忆中七岁的自己瘦得多,眼眶青黑,头发干枯无光泽。先前他头发乱成鸟窝顶在脑袋上,洗完擦干后塌下来,竟然有齐肩长了。

    化妆师不会说话,一看到他就笑,还拿出两颗糖,剥了纸喂进他嘴里;然后扭身去衣架边为他挑选衣服。

    郁臻含着奶糖,糖分让胃部的烧灼感稍有缓解,头不那么晕了。他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安静,化妆师很开心,为他选了一条蓝白配色的蓬蓬裙。

    为他化妆花了一个半小时。化妆师的技术并不怎么样,从他自己那张浮粉的老脸就看得出来。

    其实给小孩化妆只是意思一下,可郁臻仍被悉心化成了打翻眼影盘的鬼样子;那条裙子的花边钩丝了,布料廉价,穿上后哪里都不舒服。

    化妆师满意地抚摸他的头顶,给他戴上一朵红色蝴蝶结。

    真丑啊真丑啊。郁臻不想看镜子里的自己。

    演员冲进化妆间,骂骂咧咧道:“妈的你还没弄完呢?摄影棚都等烦了。”

    化妆师解开锁链,把链子送到演员的手里,郁臻又被拖着走出了化妆间。

    他知道接下来要面临的事有多可怕,但他必须捱过去,逃跑的时机还未到来,他还要忍忍。

    摄影棚的灯光场景俱全,站了五六个人,摄像师在调试镜头,边和其余人有说有笑。

    演员牵他过去,锁链交给其他人,自己去旁边准备。

    郁臻饥肠辘辘,空气中飘着久违的热饭菜香,他的后槽牙自动分泌唾液,饿得想吃人了。

    棚内搭建的是一座娃娃屋,无数的木头、陶瓷、塑料玩偶,层层叠叠地垒在墙边,它们或多或少有残缺和损坏,比如睫毛掉了,玻璃眼珠少一颗,手指断一截。地毯上摆着女孩的玩具,银质小茶具套装,梳子、首饰盒,等等。

    郁臻被人带到场景中间坐下,他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一把掉漆的蓝色小椅子。

    没有人和他说话,他独自坐着,各个机位的镜头已经对准了他。

    前一小时他表演的内容十分枯燥,主要是被人喂饭,他除了张嘴和咽食,其他部位绝不能动。

    后来他实在吃不下了,勺子刚到嘴边,他就吐了出来。看时候差不多,戴着面具的演员放下碗勺,取来一根马鞭,开始抽打他。

    是真打,他疼得死去活来,再地面翻滚哭叫,他看着周围的那些人,没有人动容,有人扛着摄像机走近,录下他痛哭喊叫的细节。

    再经历一遍,还是那么疼。

    最后他掀掉墙边的一堆娃娃,自己半死不活地倒在众多洋娃娃之中,变成坏得最彻底的一只。汗液浸透破碎的裙子,流过血淋淋的鞭痕,痛不欲生。

    他断断续续地哭着,他听到有人说,这个剧目就叫《Crying Doll》.

    晚上,郁臻被抱回了小久身边。他的伤由医生处理过,打了止痛和消炎针,明天还会有人帮他换药。

    小久不敢碰他,蹲守在他身边,轻轻唤他:“臻臻,你还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为什么他还要再经历一次?为什么?为什么?

    郁臻恍惚地睁开眼睛,眼泪干扰了视线,“我不要了,我要回去……”

    他高估了自己,退缩了,他怕痛,怕再承受一遍相同的恐惧和绝望。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他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呐喊。

    ……

    杜彧灼热的气息贴近他耳边,低声说:“那我领养你吧。”

    郁臻猝然冒了一身虚汗,后背被人紧压着,他有些喘不过气。

    “怎么样,考虑一下?”杜彧啄了啄他的耳朵尖。

    郁臻剧烈挣动,杜彧为他留出翻身的空间。

    他翻成仰面朝天的姿势,胸腔内的心脏跳得急遽,他喘息着,抚上杜彧的眼睛、鼻子,不确信道:“你是真的吗?”

    杜彧说:“我是啊。”

    郁臻勾住杜彧的脖子,和人紧紧相贴,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对方的体温和心跳,是活的。

    他忽然鼻酸眼热,像八爪鱼似的缠紧了杜彧,央求道:“你别走了。”

    他迫切需要握紧一个人的手,让自己不再坠落回地狱。

    杜彧轻拍他的背,嘴角噙着笑意,“……这么喜欢我呀。”

    郁臻:“嗯。”

    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如果他的失忆症,能使他真正忘却想摆脱的东西,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疑神疑鬼想太多有什么用,他需要知道杜彧的真实目的吗?需要,但那不太重要了。

    只要不再做噩梦,跟谁睡都行。

    作者有话要说:

    节日快乐呀仙女们=w=

    这一系列的梦,属于小郁探索自己和杜彧内心世界的过程,小郁的经历比较复杂,他的性格养成就是童年导致的。

    杜彧倒一直活得挺简单的,脑洞大是因为宅……可能比起睡到手再说,他更想要小郁的精神依赖。

    当然啦,希望世界上每个小朋友都能拥有健康快乐的童年~

    第65章 双生镜(五) 不喜欢

    昨晚郁臻果然没有再做噩梦。第二天阳光透过窗帘缝, 漏了一缕照进屋内,他难得比杜彧先醒。

    也许是连续数日昏倦嗜睡后的回光返照,他的脑子比任何一刻都清明, 他看到枕边还在睡梦中的杜彧, 恍惚回想起这人是谁;他起床换了身居家服, 洗漱喝水, 游魂似的晃去了厨房。

    他不是会在家为自己准备丰盛早餐的人, 他习惯随便对付一下;他从冰箱拿了一颗苹果和一盒酸奶, 啃着果子,用挑剔剖析的目光, 把这间房子重新参观了一遍。

    杜彧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和所有对生活品质有要求的人一般,杜彧注重细节, 以及整体。房子的装饰不复杂,但摆设和色系搭配很考究, 餐厅和卧室必须有植物;不像他, 他永远不会花时间去计较沙发和地板的颜色,也没闲心照顾花卉。

    ——如此不同的人, 为什么要和他生活在一起?

    他推开落地窗, 走上临街的阳台,巍峨的雪峰掩入云雾,碧色海面风平浪静。清晨的小镇还算宁静,街道上来往的行人不多,他坐在躺椅上, 咬着酸奶吸管, 楼下还有人仰头时看见他, 朝他微笑说早安, 他挥手或点头。他们并不认识,但小镇就是这样,友好、亲切、惬意。

    如果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似乎也不错。

    他对自己缺失的那部分记忆并不如何在意,因为他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如果他还有梦想,那他的梦想就是找个过得去的人相伴余生。现实和理想的差异是,他理想的另一半是位温柔爱笑的女性,但现实给了他一个男人。

    男人也不坏,可不应该是杜彧这种人。

    什么都不懂。

    苦难会消磨人的意志力,优越会带走人的同理心。

    杜彧什么都不懂。

    喝完酸奶,郁臻捏扁空盒子,回到客厅,丢垃圾,找工具。

    他得趁自己不困不懒的时候,干点正事。

    他的思路简单粗暴,噩梦的源头在哪里,就解决哪里;他需要有人带给他安全感,但他不是依靠着别人长大的,他可以软弱,却不可以被软弱操控。

    郁臻提着一把钳子和一柄小刀来到阁楼。他没有找到更实用的斧头和铁锤,只有钳子,对于打碎一面镜子来说,钳子足够了。

    那天他收拾到一半跑掉,杜彧替他干完了剩下的活儿,阁楼比之前更干净,还多了一盆绿色植物。

    以他的生活常识,断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叶子,他关注这盆植物是因为它枯萎了,没有害虫和疾病,像被不明物吸干了生命。

    郁臻撕了两片干枯萎缩的叶子,走到镜子面前。

    “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玩意儿,但应该不是好东西。”他撒下失去水分的叶子,在鬼影或怪事发生前,抡起钳子砸向镜子里的自己。

    一声重响后,玻璃以与钳子的接触面为圆心,延伸出蛛网般的裂痕,把镜中他的投影切割成无数块。

    其实也没什么难的。

    他又抡了第二次,镜面的裂缝变多,他的身影被割得支离破碎,但碎片始终不掉落,紧紧地黏在镜框里。

    郁臻连续砸了四五下,丢了钳子,用小刀去撬那些碎玻璃,他感到暴躁,只想快点把这面镜子毁坏。

    一块块沾着血的玻璃剥落,落地清脆,郁臻继续撬着,丝毫没察觉到手在流血。

    “你在做什么?”杜彧的声音唤醒他。

    郁臻恍然一回神,左手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感;他低头一看,自己正右手拿着小刀,切割自己的左手——手掌赫然三条深深的血壑,血水顺着小臂淌了一地。

    他再去看墙上的镜子,它完好无损的挂在壁面,映出他血迹斑斑的影子,不知是光线抑或是角度问题,镜子里的“他”,竟对着外面的他,讥讽地笑了笑。

    郁臻右手一颤,丢开烫手的小刀,他握紧自己的左手腕,掌心鲜血涌漫不止。

    他明明在砸镜子,怎么变成了自残?

    ——这面镜子,它会读心!还会自我防卫!

    杜彧在楼下翻找急救箱。

    郁臻的耳朵却捕捉到阁楼里细微的响动,犹如低低的私欲和窃笑,当他仔细去听,它们又不见了。

    “一早上没守着你,你就出事。”

    “不是我的问题。”

    两人席地坐在天窗下,杜彧拿来了新的衣服、干净的水,和一堆药品工具。

    很奇异,当杜彧触碰到他的手的瞬间,疼痛烟消云散,比麻醉剂见效更快;他不解地望着杜彧的脸,是心理作用吗?而且杜彧见到他受伤,为什么不慌张?

    杜彧先帮他清理伤口止血,擦净血迹,然后消毒,缝针,缠上纱布。

    “你怎么会这些?”郁臻看对方称得上专业的手法,疑惑道。

    “我学过。”杜彧说,并托着他的手腕,吹了吹他的手心,“等伤口愈合了,去做个祛疤痕手术,你的手就能恢复原样了。”

    “我是上来砸镜子的。”郁臻抽走手,试着弯曲左手的五指,结果痛得直皱眉——他的痛觉回来了,看来左手要废一段时间。

    杜彧:“好端端的镜子,砸它干什么?不是让你别上来吗。”

    “这不是一面普通的镜子。”郁臻看着对方的眼睛,“我不信你没发现。”

    其实,杜彧是有可能没发现的。他不清楚这面镜子对其他人是否有影响,因为杜彧就不会做噩梦,难道是只针对他吗?

    “我明明是在砸镜子,却变成了割自己的手,如果镜子是正常的,就是我变得不正常了。”郁臻示弱道,“找人拆了它吧,我能少做点噩梦,好不好?”

    杜彧的目光平淡如水,凝视了他良晌,略微失望地垂下眼睑,“你还是睡不醒的时候,比较可爱。”

    郁臻咬紧嘴角内部两侧的肉,艰涩地吞咽了一下,说道:“你不喜欢我。”

    ——不会因为他受伤而紧张,不在乎他做不做噩梦。

    他下结论道:“杜彧,你不喜欢我。”

    杜彧沉默地整理药箱,答非所问道:“中午想吃什么?”

    “你为什么要照顾我?你是谁?”郁臻挽住杜彧的胳膊,按住对方的动作,“你把我的过去还给我,好吗?”

    杜彧道:“我不知道你的过去。”

    “……你不知道?”

    “嗯,我不知道。”

    郁臻没想到,他有一天需要到警署查询自己的住址变更记录。

    杜彧不限制他出门的自由,也不跟来,只叮嘱他早点回家。

    警署接待他的警员是个眉眼冷酷,身材高大壮硕的男人,冷冰冰地给他倒了杯热茶,然后回到工位。

    等了两分钟,茶还是滚烫的,一张油墨未干的纸放到他面前。

    纸张带着刚印刷的热度,上面是根据指纹检索到的他的个人履历;他读过的学校,他住过的地方,做过的工作……不,没有工作。

    只记录到他完成学业的那一年,其后的几年经历皆为空白。

    从今年开始,系统重新登记了他的地址,是一家私立医院的名字。这家医院杜彧提到过,他曾在那里住了一个月,虽然他没印象了。

    之后是最近一个月的,他搬到了这座小岛。

    郁臻拿着档案走到警员身旁,问:“为什么我前几年的经历是空白?”

    警员古怪地打量他,瞥了眼他左手缠绕的纱布,道:“这我怎么会知道,不该问你自己吗?”

    郁臻苦恼道:“我生过病,不记得了。”

    警员:“常见的两种情况是:你去旅游了,居无定所,地址有效期太短,被系统自动清理了;要么是你那几年住在别人家里,从没有使用过自己的名字生活,也相当于没有与社会接触。”

    这一次调查,让郁臻收获了更多疑问,他根据医院地址查到了他们的电话。

    他打了一通电话,报上自己的名字,麻烦护士找到当时医治他的医生。

    很快,一名年轻的女医生接了电话,耐心地解答了他的部分疑问。

    他是重伤时被送进医院的,但伤口经过急救处理,手术顺利;他恢复良好,除了失忆,没有症状;送他来医院、陪他住院的人都是杜彧,期间没有其他人探望过他;他没有对医院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过去。

    最后女医生问他:这些事,你为什么不问你的男朋友呢?

    他立即挂断了电话。

    郁臻回到房子,杜彧在等他。

    “查到什么了吗?”对方问。

    他抄起玄关立柜上的一只花瓶丢了过去,杜彧偏头躲开,瓶子砸到墙上,碎了。

    那花瓶是一对,于是郁臻又抄起剩下那只,疾步走近砸向杜彧的头——这次人没躲,花瓶应声而碎,杜彧额角被玻璃划破,血划过脸侧滴到衣服上。

    郁臻扔掉断裂的瓶颈,将人掼到墙上,揪着对方的衣襟,冷静道:“你不说实话,我宰了你。”

    他左手的伤口撕裂流血了,不比杜彧好到哪里去。

    “你怕痛吧。”杜彧抬手碰了碰额头的伤,蹙眉吃痛道,“我也怕痛啊,你干嘛要对我、对你自己都那么狠?”

    “跟我一起睡,就不会做噩梦了,那你选我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做其他选择。我对你不好吗?”

    “不可理喻。”郁臻撤了手,退后两步,“真正有病的人是你。”

    这地方没什么好待的,这个人也不能再相处了。

    杜彧和纠缠他的梦魇并无区别。噩梦给他的枷锁是层层恐惧和无法冲破的内心阴影;杜彧给他的枷锁是安逸的生活和无忧无虑的舒适感,两种他都不要。

    郁臻转身要走,一扭头,却见门外站着一个女孩。

    她还属于少女,正吃惊地捂着嘴,诧异又好奇地望着门里的他们,明亮的眼眸里包含三分雀跃。

    少女身边是行李箱,她踌躇地说:“不好意思,我是来租房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俩想要在一起,其实很不容易,前面的好感都属于见色起意的阶段……

    小郁不是靠外物可以打动的人,他的欲望很少,凑合就能过,所以他不介意和杜彧一起生活;但如果想他躺下露出肚皮给你摸摸,需要付出非常非常多的爱。

    然而目前的杜彧,并不知道怎么爱别人,他耍点手段就想要小郁依赖他,明显是不可能的。

    一段孽缘要修成正果需要时间(对手指)

    第66章 双生镜(六) 吵什么吵

    一般人见到鲜血横流的场面, 很难镇定旁观,但这女孩非常安静地站在门外,等他们善后, 不多问, 只是观察。

    郁臻不知道她几时和杜彧联系的, 反正杜彧没告诉过他这件事, 趁杜彧去卫生间处理伤口, 他走到门边, 对她说:“这位……姑娘,你来之前, 知道情况吗?”

    少女穿着橘色贴身连衣裙, 裙摆齐膝上,亏得她够白才撑得起这么艳丽鲜亮的颜色, 两条长腿细直顺溜,膝盖与小腿的线条柔美。

    她理了理头发, 手腕戴着金色镯子, 眼妆精致,笑起来眼尾张扬, “我知道呀, 房东是男的,我摸到他主页看过。”她眼睛瞟向屋子里,“真人比照片还帅。”

    郁臻叹息道:“他怎么跟你说的?”

    少女嬉笑道:“就说房子有两层,你们住楼下,我住顶层阁楼, 独立卫浴带露台, 包含早餐……价格和环境都不错, 再说是和两个帅哥住, 我可高兴啦。”

    “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应该注意安全,尽量避免……”

    郁臻说到一半,少女噗嗤笑出声。

    “哥哥,只要你们不打架,我的人身安全应该有保障。”

    “那随便你吧。”郁臻绕开她,打算走了。突然又转头叮嘱一句:“阁楼的墙上有面镜子,你最好不要碰它。”

    “诶诶?原来你不住这里的吗?”少女在他身后喊着,他已经快步下了楼梯。

    杜彧洗掉脸上的血,对着镜子处理额头的伤口。

    他痛得直吸气,毕竟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受伤流血的次数一只手数得清。郁臻外表是那么温软无害的一个人,居然内里心狠手辣,他眼拙了。

    他姐姐告诉他,想要别人对你死心塌地,就要给对方独一无二的好和优待。他如实照做,无微不至地照顾郁臻,被咬,忍了;知道郁臻把药吐了,他也没揭穿。他也有想过让人把镜子搬走,但那些人说不能毁约。

    郁臻在气什么?

    当郁臻受伤、做噩梦时,他提供了比发泄和安抚情绪更有效的办法:迅速地止血缝合包扎伤口、陪着睡。行动和实际结果,难道不如口头嘘寒问暖重要吗?

    郁臻为什么还要生气,他不理解。

    而且就算生气,为什么要打人呢?

    花瓶的碎片划破了他的额角,所幸不深,用不着缝针,他贴了一块纱布,换上干净的衣服,出去对那名少女道:“我带你上楼。”

    “好呀好呀。”她很活泼,像只兔子。

    “他人呢?”

    “走啦。”少女见怪不怪,笑道,“我经常看别人吵架,你们还好啦,有救。”

    杜彧:“怎么救?”

    少女眨巴眼,似乎没想到他如此外行,说:“你应该出去追他啊。”

    有道理。

    杜彧把阁楼的钥匙交给她,“你自己上去行吗?房间都收拾好了,你晚上睡觉记得反锁房门,我出去一下回来。”

    “没问题。”少女乐滋滋地结过钥匙。

    他最后尽职地伸手,问:“对了,你真名是什么?我叫杜彧。”

    少女和他握了握手,道:“柳敏。”

    杜彧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柳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没急着搬行李上阁楼,而是关上房门,踢开脚边一块花瓶碎片,悠闲地在客厅里逛了逛,去阳台看楼下的街道。

    柳敏观望着街边两个拉拉扯扯的年轻男人,神色复杂地仰视小岛的晴空,眼睛被耀目的阳光刺痛,眼眶微红。

    她不是来旅游的,她来找人。她的好朋友一周以前来这座岛散心,与她失联,从此再未出现过。

    叶映庭彻底消失前,曾社交账号发过一段仅关注者可见的文字:我找到自己的终点了,感谢爸爸妈妈和所有朋友,再见。

    叶家父母报了警,警方回复:那段文字信息为提前设定时间发布,真正编辑时间为发布的三天前,他们辗转来到岛上调查,据目击证人称,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男孩,是在雪峰半山的蓝湖边。

    柳敏离开家时,周围的人都沉浸在悲伤之中;但她没有那么难过,因为自她看到那条“遗言”起,叶映庭每晚都会如约而至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这个竹马,从小脑子又轴又笨,还玻璃心,遇到点小事就要出远门散心,可算失踪了吧。

    她梦见,叶映庭背对她站着,她跑过去扳正他的身体,可转过来的仍是背影,她问:草包,你真的自杀了吗?

    叶映庭无法回头,静静立着。

    她说:如果你没死,就举起右手。

    然后叶映庭举起了右手。

    柳敏一开始认为这只是个心理暗示的梦而已,她不希望叶映庭死,所以在梦中暗示自己他没死。但连续五天做相同的梦后,她决定相信它——叶映庭不仅没死,还在等自己去找他。

    每做一次梦,叶映庭就离她更远一点,身影也愈加模糊。

    于是她不再犹豫,背着父母买了机票和船票,孤身来到这座小岛。

    她查到了叶映庭在岛上的住处,并用自己的身份信息和房东联系,预定了一周的房间。

    叶映庭不喜欢徒步登山,对自然风光更没兴趣,他是个草包,只喜欢漂亮女人——柳敏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在半山腰的湖边看见叶映庭”的证词本就存疑。

    她的第一个怀疑对象,是这间房子的主人。

    柳敏趴在阳台,俯视着街边争吵不休的两人,巴不得他们吵得再厉害点,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时间搜查房子里的蛛丝马迹了。

    郁臻没想到,杜彧脸皮挺厚,大街上也好意思和他纠缠不休。

    他们一个手受伤,一个头受伤,吵起来的架势让过路人只敢围观。

    开头是好好说的。

    杜彧:“我错了,你跟我回去吧。”

    郁臻:“我不,你不想脑袋开花就别跟着我。”

    杜彧:“我真的喜欢你啊。”

    “滚!”郁臻绕道走。

    杜彧拦到他面前,“你凶什么?你打我那么多次,我哪次跟你发过火?有话不能好好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郁臻再绕。

    杜彧再拦,干脆一怀抱圈住他,“可是我有话跟你说,你别生气了,我每天都给你做饭,还陪你睡觉,你不能说走就走,一点不负责啊。”

    周围传来窃笑声。

    郁臻气得跳脚,推开人,涨红脸道:“我们又没上床!你再胡说八道,我把你嘴缝上!”

    “你缝吧。”杜彧仗着身量比他高半个头,无所畏惧道,“不缝我继续说了——我以前没喜欢过人,可能有不开窍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但你不该随便动手——”

    郁臻抢断道:“停,你想说你是真心的,只是方法错了?那麻烦你去喜欢别人,我无福消受。”

    杜彧愣了两秒,道:“好,喜不喜欢暂且不提。就一点,如果你走了,就再也找不回你的过去了。”

    杜彧说:“你的过去,在镜子里。”

    郁臻哂笑道:“我信你就有鬼了。”

    然而,人活着,有时候必得信鬼神。

    比方说他刚表示自己不信,天气就由晴转阴,乌云密布,一分钟内,晦暗的天幕泻下倾盆大雨。

    郁臻转眼被淋成落水狗,方才吵架的行人纷纷躲到屋檐下躲雨,就剩他们俩还傻站着。

    杜彧道:“回去换个衣服,拿把伞再走。”

    郁臻觉得,至少这话没错。

    他和杜彧回到房子,柳敏已经把自己的行李搬上了阁楼,正拿着扫帚打扫楼下地板的花瓶碎片。

    郁臻忙过去夺过扫帚,说:“我来,我摆的摊子。”

    柳敏不让,看了眼他们的造型,哈哈笑道:“你们还是去洗澡吧,好歹我要在这里住一周,不是说客厅我也可以用吗?我来扫吧。”

    其实她也扫得差不多了。

    “扫到旁边就好,碎片你别碰,我等下来弄。”杜彧飞快进了卧室换衣服。

    “对,别碰。”郁臻附和道。

    柳敏:“好。”

    窗外雨声急促,柳敏坐在沙发上发呆,手里捏着一枚郁臻给的青枣,她啃得慢吞吞。

    先出来的是杜彧,他的头发没擦太干,随意套了件深蓝色卫衣,宽松的灰色长裤,显脸嫩得过分了,柳敏几乎怀疑他实际与自己同龄。

    杜彧不是空手出来,手里提着一个购物纸袋,重量不轻。

    “我下底楼丢垃圾,冰箱里的东西你随便吃,不喜欢青枣就算了吧。”

    “好!”柳敏笑眯眯道,两三口啃完了枣子。

    他放了袋子,走到墙边,将一堆扫拢的碎片装进单独的纸盒,感到身后有人走近。

    充满少女气息的香水环绕周围,杜彧听见柳敏问:“需要帮忙吗?”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不用。”

    “嘭。”

    脚边纸袋倒地的声音,里面装的衣物露出来,杜彧手一顿。

    柳敏收回脚,急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你!”

    她蹲下身,把纸袋里倒出的衣物收回袋子里。指尖碰到那件蓝色外套的瞬间,她怔住了,她惶惶不安的心剧烈颤动,强压着内心震悚,她翻开了衣摆的一角——

    外套的内衬绣着一枚绿叶,叶子,是叶映庭的记号;这件外套,是他才买不久的新衣服,是她陪他买的,所以她记得格外清楚。

    据目击证人称,最后一次在雪峰半山的湖边看见叶映庭时,他穿的就是一件蓝色外套。

    柳敏猛一抬眼,杜彧正定定地看着她,眼眸深黑幽邃。

    “你认识这衣服吗?”他问。

    柳敏松开了颤栗的手,连连摇头道:“不、不认识……”

    杜彧笑了笑,嘴角和眼尾的弧度极为好看,“你还小,撒谎不好。”

    柳敏刚要惊呼求救,便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小小年纪不要撒谎。

    杜彧:对。

    郁臻:说你呢。

    第67章 双生镜(七) 小蝴蝶

    郁臻洗完澡换好衣服出去, 正巧杜彧去楼下丢完垃圾回来。

    客厅没开灯,敞开的落地窗前,遮光窗帘被风吹得如浪潮般涌起, 昏暗的天光照着地板, 反出一层湿漉漉的水迹。

    那小姑娘也太客气了, 扫完还帮忙拖地;但看她的习惯, 绝不是经常做家务的人。

    杜彧关门开灯, 盯着他说:“雨还没停, 但渡轮停了,你暂时走不了。”

    “那我找一家旅店住。”郁臻手里提着包, 里面装了日常换洗衣物;他在思考, 这些衣服是不是杜彧买的,他应不应该还钱?

    “你非走不可吗?”杜彧一步步朝他走近, 语气低微道,“我都认错了。”

    郁臻不愿意面对别人的低声下气, 那总让他感到难堪;因为他对于好看的人, 总是同情心泛滥。——明明他才是受委屈的一方,凭什么要被同情心裹挟?

    于是他逃避地撇开头, 顾左右而言他道:“那女孩呢?人家帮你做家务, 你说谢谢没有?”

    杜彧的手指按压眉心,调整情绪,说:“她上楼了。”

    郁臻刚才眼睛乱瞟,看见掉在沙发边的一枚钥匙,那是阁楼的房门钥匙, 他过去捡起来, 说:“她钥匙掉了, 我给她拿上去。”

    杜彧一言不发地夺走钥匙, 在他询问的目光下,吐出两个字:“我去。”

    郁臻的指尖感到黏糊糊的,他捻了捻,垂眸一看,是血迹;他随即望向杜彧手里的钥匙,余光扫过被清水拖洗过的地板,某种深藏植入神经的直觉,唤醒了他的戒备心和对危险的嗅觉。

    他对上杜彧的眼神,质问:“我再问你一遍,那个女孩呢?”

    人在动作前,肢体会透露行动方向,瞬息间,郁臻扔下包,拔腿冲向阁楼!几乎是同时,杜彧追上他!

    他对危机的感知相当敏锐,无论身后的人做过什么、说了什么,他都不会停。

    “你等等,她已经休息了。”杜彧说。

    郁臻只比对方快一步握住阁楼的门把手,拧动推门跃身而入,在他回身关门的争分夺秒之际,一条手臂横来抵住门!

    杜彧的手背青筋暴起,前臂修长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绷紧;一张脸仍是神情淡然,从半合的门缝里看他,佯装不解地问:“你是听不懂我说话吗?”

    郁臻和那条手臂隔着一扇门对峙僵持,他越鼓足劲去推,杜彧的力道越大,始终压他一筹!

    一扇风也能吹动的门变做坚若磐石的铁壁,在两人较劲下纹丝不动。郁臻分出心神,扭头查看房内,空无一人,女孩压根不在这里。

    他转回去质问杜彧:“你把她怎么了?”

    “我送她回房间休息了。”

    “房间里没人!”

    “可能藏起来了,你让我进去,我帮你找她。”

    “……”嘴里没一句真话的混蛋!

    入侵者比防守者有一处优势,想进来的人若用脚或身体卡住门缝,便可进一步突破防线;而杜彧占着身高优势,恰好力量胜过他,只消手臂施力一压,肩膀挤入了门内!

    见门关不住,郁臻立即撤手退到床边,掀掉厚沉的被子,攥住轻薄的床单,在引人靠近时揭起一扬,让雪白的布变为遮天蔽日的帘幕盖住对手的头——

    掀被子是无奈的多余之举,却令杜彧猜到他的下一步行动,对方不等床单落下便挥臂挡开,并擒住他的手腕扭至他后腰,锁着他的肩膀按进床垫!

    “你——!”他来不及说话,便被杜彧用手掌捂住了嘴。

    “不准咬我哦。”杜彧语调轻松,但郁臻知道,这是警告。

    他挣扎了两下,失望地发现这是一场体力的较量,与技巧无关,体型占据绝对优势。

    雨水打在天窗,水痕漉漉流过,变做一道道深深浅浅的阴影,在他们周身流动。

    杜彧本想耗尽他的气力和耐性,再收拾他,像蟒蛇缠住猎物那样,让它们窒息、虚弱,再慢慢吞掉;然而郁臻不是脑袋核桃般大的啮齿动物,他很快放弃了挣扎,乖顺地杜彧捆住他的手脚。

    只不过他以为杜彧会用绳子,结果对方用的是早就备好的手铐,绑腿用的是质量很好的尼龙绳。

    “我本来不想这么对你的。”杜彧捆好后,重新压上来,遗憾道,“我们好好生活不行吗?你为什么总是和我对着干?”

    郁臻心脏压得难受,喘息微沉,“你应该去看病。”

    “我看过了,医生说没得救。”杜彧嘴唇贴着他的耳廓,时不时咬他一下,“我就想有个人陪我,你别跑,好不好?”

    “要人陪找你妈去啊!”郁臻就剩一张嘴还能随心所欲,“你这畜牲,你家里人把你养大是为了让你报复社会乱杀无辜的?你就该被关进疯人院去!”

    “我没杀人。”杜彧稍稍起开,让他看清床正对的那面镜子。

    明亮的镜面倒映出他的脸,苍白的面色晕着缺氧导致的绯红,原来他也在害怕着。

    杜彧说:“不是我杀的,他们被镜子吃掉了。”

    餐桌铺着纯白桌布,新鲜的花和崭新的蜡烛,雨后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腥味,清新地吹拂窗帘,贯入屋内。

    烛光摇曳,郁臻坐在长桌的主位,杜彧坐在他右面。他们都换了衣服,不算正式,但配得上这顿饭。

    郁臻的餐具都裹在未拆的餐巾里,盘子当中的主菜是红酒炖好的牛肉,搭配黄杏和深红酱汁;他的两手被铐住束缚在挺直的后腰,脚也被捆住,全身上下最能灵活转动的是那双乌黑的眼眸。

    杜彧是贴心的,并且享受照顾人这件事,用刀叉切开他盘子里的肉,喂了一小块到他嘴边。

    “给个面子,连我妈我都没这么细心伺候过。”

    有一种东西叫骨气,如果他有骨气,他应该绝食,宁死不屈,让杜彧头疼,不得不把所有时间和心思花在他身上,最后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但那不是他要的结果。

    一些受害者试图跟歹徒绑匪比谁更强硬,仿佛抗争的姿势足够激烈,坏蛋就会服软。就郁臻个人而言,他实在不赞成为了“骨气”这种东西赔上自己的肋骨或健康;毕竟你不知道坏蛋是否在意你的性命,即使在意,你残疾或是四肢完好,于他而言是否有区别呢。

    他不知道杜彧属于哪种坏蛋,但他清楚自己的目标,他要的是:毫发无损的逃出去,让杜彧付出代价。假如情况不如人意,他要付出有限的代价才能逃脱,那也强过才开始就牺牲一部分健康。

    所以他张开嘴,吃掉了对方喂给他的食物,保存体力。

    杜彧厨艺不错,他早就知道,不过这顿晚餐仍是美味得烙印在他的味蕾里。

    “你打算绑我多久?”

    “看你表现吧。”杜彧喂过他,开始解决自己的晚餐,吃得很快,但餐桌礼仪无可挑剔。

    “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把你留下。”

    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郁臻,绝对立刻就能领会这句话的含义,可在这个世界里失去最关键记忆的他,直接误解了杜彧的意思。

    他失笑道:“怎么才算留下?要我跟你结婚吗?”

    “结婚有什么用?”杜彧不以为然道,“虚伪的契约婚姻我见多了。”

    “你总不能要求我爱你吧。”

    “的确不能,爱太困难了。”杜彧放下刀叉,喝了小半杯水,仰头望天道,“我想要一个家,或者说一份归属感;我虽然有自己的家,家人对我也很好,可是假如我不出生,他们会更好。”

    “我从小长大的家,在我离开后,就是姐姐的家了。我有很多房子,但那只是一间间房子而已,随时可以更换主人。”杜彧的目光转向他,“你明白吗?我希望有一个人,是非我不可的,那他在地方,就是我的家了。”

    郁臻摇头表示不赞同,并道:“没有人会非你不可,你想要的,是一只没有你就活不下去,看不见你就会分离焦虑的宠物吧。”

    杜彧笑着举起酒,碰了碰他的空杯子,“算是正解。”

    “去看病吧你。”郁臻和此人再无话可说。

    夜晚,终于到了夜晚。

    郁臻被抱进了阁楼,杜彧将他放在重新铺过的床上,丝毫不松解他的手脚。

    “你不是想知道那两个小孩去哪里了吗?”杜彧拿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罐,里面装着一只缺了半角翅膀,再也飞不起来的蝴蝶。

    瓶盖戳了三个直径两毫米的通气孔,蝴蝶趴在瓶底,有气无力地扑动着双翅。

    “过了今晚你就明白了。”杜彧用一张小小的方巾盖住罐子,白色笼罩将死的蝴蝶。

    眼看杜彧要走,他喊道:“你不管我了!”

    “放心,镜子不会吃你和我,它认主人的。”杜彧站在门前,补充道,“至于你,你有事可以喊我,我会醒的。”

    郁臻狂躁道:“你还是不是人啊!”

    杜彧说:“我是畜牲。”

    好了,现在知道杜彧是个真正的精神病了。

    要在精神病手底下逃出生天,需要足够的时间和耐力,幸而两种他都有。

    他回忆这一天的遭遇,那女孩多半是被杜彧给藏起来了,所谓镜子吃人的说法,他坚决不相信,那面镜子是邪门得很,但是——吃人?开什么玩笑。

    倒是这房子或许有密室和暗道,否则大活人如何凭空消失?

    以他洗澡那点时间,完全不够杀人和处理尸体,客厅溅到的血迹肯定不多,杜彧才能在短时间内清理干净;所以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女孩还活着。

    杜彧是怕他教育不出来,打算多驯养几只宠物备选?好吧,符合变态的逻辑。

    郁臻看向床头的玻璃罐,还盖什么白手绢故弄玄虚,变魔术吗?

    他在床上磨蹭着挪动身体,移至床边,嘴唇衔住白色方巾的一角,扯了下来——

    玻璃罐子里囚禁的蝴蝶,一整半翅膀都掉落了,躺在瓶底垂死。

    在他的注目下,蝴蝶的另一半翅膀也开始剥落——没有残肢碎片,仿佛罐中点燃了一簇透明火焰,它正被看不见的火一点点吞噬着。

    郁臻瞪大了眼睛,那只可怜的蝴蝶就在他的眼底下,凭空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神啊你救救我吧

    杜彧:求神不如求我。

    郁臻:变态给爷死!

    第68章 双生镜(八) And in your dreams you'll see me falling, falling.

    像蝴蝶一样殒命的还有阁楼内的植物, 那些犹如被吸干了生命力逐渐枯萎的植物。

    他惊疑地瞄向床尾那面墙上的镜子,不会吧不会吧?世界上还有这么诡异的事情?

    镜灵、恶鬼、诅咒……等灵异元素一下子钻进他的脑子,使他浮想联翩。

    其实以他所受的教育, 他宁愿相信镜子的材质被污染过带有某种高危型辐射, 而不是他正与一只食人鬼共处一室。

    郁臻忘记自己在哪里听过一句毫无根据只为耸人听闻的话, 类似于:不要长久地盯着镜子看, 否则将有不好的事情的发生。

    有了先前的噩梦经历, 他是不太敢牢牢盯着这面镜子看;但与现实中被人囚禁捆绑的险境相比, 撞鬼似乎不值一提了。

    被噩梦逼疯好,还是被杜彧控制好?

    他颓然地倒回枕头里, 恨自己为何不能乐观一些, 为什么非要在两种死法之间做选择。

    ……等一等。

    郁臻猛地从床上坐起,他被反铐的双手比他的意识先行一步, 两片肩胛骨内收挤向脊柱,手臂抻直, 往下绕过髋骨;他身体柔韧, 骨骼纤细,竟然成功地将两手放到臀部下方。他曲起双腿, 手腕顺利过到膝弯, 然后上半身前屈,使反铐的两只手从身后绕到身前。

    被反铐几小时的手掌因血液不通畅而呈青紫色,他看着自己的手,既是庆幸也是为接下来要做的事而长舒一口气。

    各类特工间谍等涉及拘禁拷问的电影里,都有主角按压拇指使关节错位从而逃脱手铐的经典情节, 可是现实中谁也没试过, 不知可行性有几分。

    虽说痛是一时的, 自由是永恒的, 但郁臻着实没必要让自己的拇指骨折,他解开脚上的绳子就够了。

    三分钟后,一捆松散的尼龙绳被丢开,他下床活动双腿,兴奋。

    杜彧这白痴,居然敢不守着他,自以为是。

    郁臻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拧动把手,门被从外面锁上了;正常,他需要找借口引杜彧上来开门,然后伏击、逃跑。

    不然就大哭大叫吧。

    他酝酿着气息,准备大喊——

    一双冰凉的小手抱住他的小腿。

    郁臻犹如被一盆冷水淋头,浑身热劲消退下来。他低头,小久坐在他的脚边,细弱的小手攥着他的裤腿,空洞漆黑的眼珠被他的模样占满。

    “臻臻,你不要我了吗……”

    他那么弱小和肮脏,像只饥肠辘辘的灰皮老鼠,刚爬出下水道;它叼住的不是裤腿,而是郁臻的心,它抱着他胸腔里那颗血肉之心,尖细锋利的牙齿疯狂撕咬啃噬。

    郁臻的手仍扶着门,但凡他喊一声,这扇门便会被人打开,他就能出去了。

    倘若他打不过杜彧,他也还能求饶,只要他愿意,他有无数种方法离开这里,不过代价大与小的问题。

    可是小久,他唯一的好朋友,却永远无法离开那个地狱。

    郁臻从没发现自己的眼泪是比自来水还廉价的东西,他放下手,蹲身抱起腿边的小孩子,把小久虚弱的身体圈在怀里,埋在小久的肩头,眼泪全滴到小孩稚嫩的皮肤表面。

    “不会的,我怎么可能不要你……我再也不会抛弃你了。”

    他抱紧小久,宛如抱紧另一个自己。

    “嗯,我知道,臻臻对我最好了。”小久揉揉他的脑袋,脸蛋贴在他耳际,悄声说,“让我带你回家吧,臻臻。”

    郁臻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他看着小久跳下他的膝盖,小手握住他的手指,牵着他走到镜子面前。

    “回家了哦。”

    小久牵引着他,步伐熟练地迈入那面镜子。

    四壁斑驳的囚室。

    郁臻变回小时候,他和小久相拥取暖,蜷缩在破洞的旧床垫上,掏出的棉花堆在身边防寒。

    他检查自己的身体,细细的手脚,瘦骨嶙峋的胸腔,身上的伤疤基本结痂,脚掌有皲裂的伤口,一碰就疼。

    套在颈项的铁圈勒着脖子,不是它变小了,是他们长大了。

    生长真了不起,哪怕每天只能吃恶心的面糊,喝不干净的水,他们依然在长大。

    郁臻举起瘦得皮包骨的手掌,指甲缝和指间藏着黑色污垢,像垃圾人,垃圾变成的人。他最近总没力气,挨打都不叫唤了,一站起来就头晕,应该离死不远了吧。

    小久的伤比他严重,伤疤鲜红,全是凝固的血块,嘴角被打裂了,还时常咳血;之前的演员辞职了,换了旁人照顾他们。新人力气大又野蛮,他们吃的苦头比前一年加起来都多。

    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中,嗅觉失灵,他闻不出自己和小久是什么味儿,大概是快死掉的死老鼠味,他猜想,他们日夜相伴几百天,早不分彼此了。

    和小伙伴死在一起,好像不是特别糟糕的一件事,不是有句古话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吗?他可以求那些人,把他和小久同一天杀掉,然后埋进同一个土坑。

    他们都是没有父母亲人的小孩——不,小久可以上天堂和父母团聚,他还是下地狱继续当小恶魔。

    死亡,真是一个美妙的结局。

    就是不知道地狱有没有孤儿院,如果没有,他岂不是只好去流浪了?

    郁臻慢悠悠地翻过身,小久的头本来枕在他的腿上,现在“咚”地落到床垫里,不过小久没被吵醒,继续无知无觉地睡着。

    “你在做美梦吗?”他抚摸着小久打结成团的头发,“有梦到我吗?”

    肯定没有,梦见他能有什么好事呢。

    郁臻轻拍着小久的背,柔声说:“我陪着你,我们绝对不分开……”

    ……

    他长高了,拽他项圈的锁链不再方便,于是新人铁棍驱赶他,顶着他的背往前走。

    这次没有化妆和换衣服的环节,他被推进了一间可称作刑室的地方,四面铁壁,无多余工作人员在场,唯有墙角安装着高清摄像头。

    他知道有一种拍摄手法叫伪纪实,但到底如何操作,他并不懂;他只隐约感觉今天他们要拍的就是那种东西,不过是真材实料的“纪实”而已。

    刑室放的东西不外乎刑具,原谅他年纪还小,无法形容和表述那些工具的名称,总之他一走进这里,浑身都在颤抖。

    被人揪着头发撞上墙壁时,郁臻的心和躯体已然麻木了,痛苦到了最后就是麻木,头发里流出的浓稠淌过眼皮,在剧痛和呕吐感交织碰撞的间隙,他眯着眼,在昏聩的视线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亮光。

    是一面镜子,木质雕花镜架,华丽古典,格格不入地挂在铁墙表面。

    他相信,这面镜子在他进来时绝不存在,它是突然而至,为他带来某些讯息。

    镜子里的他头破血流,被一条健壮粗糙的手摁着,冰凉的刀锋贴着他的后背,新鲜的疼痛感随割裂的皮肤绽开,他发出沙哑的尖叫。

    不然回去吧——

    他脑海里有个声音说:回到那间明亮的阁楼,漂亮整齐的家,向杜彧认错吧,道个歉,他会原谅你的,而且他从来不打你,还会将你照顾得很好。

    ——回去吧,何必受这份苦,过去重要吗?愧疚感早晚会随风湮灭,你有属于你的未来——当只宠物也不赖,反正你的梦想不过是衣食无忧。

    那个声音这样蛊惑他。

    他差点就心动了。他想起杜彧称得上温柔的声音,优秀的相貌和家世,还有卓越的品味和厨艺,并且洁身自好,不会让他得什么传染病。与众多优势相比,那丁点儿扭曲的阴暗面不足为惧,毕竟更险恶的魔窟他也遭遇过。

    可能他这辈子注定要和变态纠缠不清吧。

    那声音说:“这是你的宿命。”

    这时候,他背后的新人放弃了活剥他的想法;丢开小刀,转而去拿起了工作台的链锯。

    刑室的门开着,仿佛不怕他逃跑,当然即便新人马上暴毙,他也逃不掉,因为他项圈的锁链被长钉死死地扣进地面;他就是条待刮鳞的肥鱼,任人剖肚挖肠。

    没了手臂的压制,他撑着墙壁转过身,贴墙滑坐下去,他怀疑他脑袋被撞开花了,否则哪儿来的幻听。

    墙上的镜子仍在,他却不想去看了。

    他有属于他的未来,不是这里,更不是成为某人的附属品。

    郁臻抹了把脸颊滑腻的血液,真痛啊,无论经历多少遍,痛楚依旧不曾减轻半分。

    每当他午夜梦回,都会重现这一幕——

    愚蠢的新人犯了致命错误,拿一柄笨重的手提电锯对付一名灵活纤细的儿童。

    郁臻坐在墙边,像头苟延残喘的小兽,他昏花不明的视野里,高大粗犷的男人穿着皮质围裙,扮演丧失理智的屠夫,提着“嗡嗡”作响的链锯,大步流星地走向他。

    会被宰掉的,脑花大肠血肉横飞的丑陋死法,他才不要呢。

    刑室内响起刺耳的发动机和链条电流噪声,高壮强健的黑影迫近!

    郁臻咬破嘴唇,瘦弱的身躯绷紧每一根神经,濒死挣扎的动物能爆发出令人惊叹的力量和求生欲,在那锯刃迎面劈来的刹那间,他如一条薄而灵巧地壁虎,手脚并用地逃蹿开了!

    叮当的铁链在他脖子与地板之间绷直!他逃不掉,但链锯的重量使出击的锯刃不能轻易收回,锯齿与墙面撞击迸溅出刺目的火花!同时锯断了横在空中连接他项圈的锁链!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而为,郁臻自己也说不清,本能,仅仅是想活下去的本能。他捡起被丢下的小刀,反手捅进新人的后腰,感到滚热的血液喷涌到他的手背!

    成年人包含着怒火和疼痛的吼声震痛他的耳膜。

    郁臻暂时忘却痛苦,周身细胞亢奋不已,拖着半截锁链,疯狂地奔向刑室外的长廊——

    走廊玻璃窗洒进的阳光照亮他的身影,以及奔跑留下的血色脚印,他记得来时的路,他满心满脑就剩一个名字:小久。

    我马上救你走,我带你走!

    废旧的工厂一向空旷,他的逃脱引起骚动,楼上楼下响起纷乱的疾跑和呼喊。

    他们都搞错了方向,他没逃。

    郁臻奔回到他和小久的囚室。

    小久醒着,见他风风火火地独自一人跑回来,先是被他的伤势惊吓,随后空茫的眼眸里露出惊喜!

    “臻臻,你怎、怎么……”

    “别说话,嘘。”

    郁臻捡起墙角的石头,蹲下身狠砸小久的锁链,然而他抡得满头大汗,却只在坚实的铁链上磕出些白色石头粉末。

    他愤怒地扔了石头,转而去拉扯墙上的铁环,他一边咬牙拽,一边不争气地流眼泪,为什么砸不烂!为什么扯不断!都怪他力气太小!都怪他是个废物!

    小久也看得出,凭他们俩的力气,如何也挣断不了这根铁链,于是拽住他的脚踝,哭着说:“呜呜臻臻,你救救我……”

    郁臻永远记得小久的声音和眼神,他的好朋友有多害怕被他抛下。

    当听到成年人的脚步声迈上台阶时,郁臻四肢百骸的血液凉透了,汗水变成彻骨的寒意包裹全身。

    他木讷地放开了那条锁链,颤栗的目光下移,落到脚边的小久脸上。

    “我去找人来救你。”

    比起挣脱铁链,挣脱小久的手简直轻而易举,于是他逃了。在小伙伴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求救声里,郁臻忍着脚掌皲裂的疼痛一路飞奔,逃进了废弃的车间,爬上二楼的窗户纵身跳下!

    他见到了久违的天空,太阳是炫目的耀金色,树林葱茂翠绿。

    郁臻落地摔伤了左腿,强烈的生存意志支使他重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钻进茂盛的草丛。

    身后的追捕和叫骂不绝于耳,不能回头,他告诉自己,绝不能回头,他要是看一眼,可能会怕得腿软跌倒,然后再被抓回魔窟。

    不知跑了多久,郁臻见到了马路,他终于嚎啕大哭,心跳急促得快要堵塞喉咙,缺氧的痛楚在胸腔蔓延。

    背后没人再追他,他脚步放慢的那一刻,所有的痛觉都回来了,他嘶声抽泣,拖着伤腿和半截铁链,走在嫩黄色野花盛放的小路边。

    他走了半小时,遇到了第一个路人,对方惊讶地询问他遇到了什么事,他却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郁臻苏醒时,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脑袋和身体被纱布裹成木乃伊,好多人跟他说话,他听不清,只觉得很吵。

    他至少一个星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后面一次哭,是警察让他指认犯罪肖像,他认出了他在工厂见过的全部人,唯独少了一名摄影师。

    大人们摸摸他的头,表扬他很坚强,也很聪明。

    他捉住那只手问:“我的好朋友呢?”

    大人们斟酌了许久的言词,最后对他道:“我们很抱歉。”

    郁臻哭了,他沉默地擦着眼泪,说:“好吧,谢谢你们告诉我。”

    后来,他回到孤儿院,性格变得内敛冷静,十五岁之前,他每周要见三次心理医生,每月一次精神分析测评。

    他陆陆续续做了一些祛除疤痕的小手术,皮肤恢复如初,光滑白皙,一点看不出伤痛的痕迹,多处骨折也在成长中慢慢愈合。

    大家都说,他恢复得很好,内心和身体的坚韧程度十分罕见。

    大学他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填写的职业意向是刑警。入职的三年后,他在一桩入室抢劫案中狙杀了一名罪犯。

    那个人整了容,连眼眸的颜色都变了,手臂的纹身也清洗得一干二净,但他就是一眼认出,那是当初逃走的摄影师。

    他以为他要花几十年的时间追捕这名狡猾的逃犯,结果才区区三年就找到了,还是如此巧合的机遇下。

    没有轰轰烈烈的复仇,他那一枪干净利落,几乎无痛结束了对方的生命。

    他不甘心,可他没有机会重来一次,他得到的罪名是过失杀人,鉴于同事的证词和诸多因素,最终他不用坐牢,但也失去了工作。

    也好,他的使命到此为止,拯救不了任何人,亦无法被任何人拯救。

    这些便是他的过去了,他缺失的记忆。

    不知道杜彧满不满意?

    郁臻回到阁楼,他的手铐化为银色粉末簌簌抖落,周围的场景,犹如被撕开的画布,一片片剥落、分解;墙面的镜子四分五裂,碎成无数零散的发光亮片飞射进黑暗。

    屋瓦、墙砖,一块块的坍塌坠落,露出四方广袤无垠的夜空和星辰,灿烂幽静。

    郁臻站在断崖似的地板边缘,面对下一层的人;卧室失去了天花板,杜彧坐在床边,抬起头,隔着支离破碎的建筑和他相望。

    “嗨,老板。”他主动打招呼。

    杜彧垂下眼,道:“对不起。”

    郁臻浅笑道:“你知道吧,我们要是在现实里,我就去起诉你,让你和你姐姐身败名裂。”

    杜彧似乎仍未放弃目标,问:“你非走不可吗?”

    “你跟我走,我就原谅你。”郁臻隔空朝对方伸出手,“怎么样?回去给我的工钱结了,我考虑考虑和你约会。”

    杜彧摇头,说:“算了。”

    郁臻收回手,“那我走了。”

    他话音一落,脚底的地板塌陷,他失重下坠,穿过层层楼房,落入茫茫的璀璨星空。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更晚了。

    沉重阴暗的故事到此结束啦。

    每次我做了噩梦,醒后就会把记得的部分写下来发给朋友,于是这些年攒下了非常多的梦境碎片。

    梦是断裂、跳跃、戛然而止的,写成故事必然显得残缺,这个副本尤其明显,它是碎片化的,转折突兀且疯疯癫癫,但也是最接近我做过的梦的。

    作为一个单元故事,这篇并不完整,它主要讲的就是小郁自己,“他是这样一个人”,不知道有没有传达清楚。

    下一个副本算外星荒野求生吧,会先过渡几章现实世界的内容。

    希望我能写出自己想要的感觉XD

    第69章 无限接近于温暖的蓝(一) 生活要继续

    人要如何确认自己不是活在梦里呢。

    整个早晨, 郁臻都在脑内发问。

    他坐在他的床中央,望着被监测仪器环绕的病人,这个杜彧的头发很短, 眉目冷峻, 安详地沉睡着, 是他入梦前见过的那副样子。

    房间的布置陈设未变, 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但记忆有时能变成梦, 梦有时会变成记忆。他狐疑地东张西望, 既不敢下床,也不敢躺回去接着睡。

    他的头昏沉沉, 没有睡眠饱足的神清气爽, 反而透着过劳的疲惫感。

    做梦真伤神啊。

    郁臻在床上神游天际,直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杜玟越过替她开门的人, 款步踏入,肩头的长卷发与莹润玉白的肌肤映衬, 她穿了一条黑色露背长裙, 闪着碎金光泽的细肩带交叉横过纤薄窈窕的背脊,肤光胜雪。

    虽然不明白她一大清早为何穿得如此隆重, 但郁臻还是被惊艳了。

    ……美女。

    杜玟走路时习惯抬高下巴, 那轻微的傲慢并不影响她的曼妙,她抱着光洁纤细的双臂,偏着头,似笑非笑地说:“该起床了。”

    郁臻脊椎末端发麻。

    杜玟的裙尾及地,黑色细高跟在裙摆间若隐若现, 她走到杜彧的床边, 压着耳际的长发, 俯下身在弟弟的额头落下早安吻。

    细腻柔白的手指扶过弟弟的脸颊, 唇角微扬。

    但郁臻看见她叹了一声气。

    他的目光集中于她的手指,被这么漂亮的手抚摸脸颊,会是什么感觉呢?

    ——来自于一名孤儿的妄想。

    郁臻不信杜玟是专程来叫他起床,果然,二十分后他走进餐厅,她坐在主位上,翻着杂志消磨时间。

    “我今天有一场重要的宴会,15分钟后出发,在这段时间里,可以耽误您的用餐时间,让我了解昨晚的情况吗?”

    郁臻努力回想了昨晚是什么时候、发生过什么;他尚不能把自己从一个又一个的多层梦境当中剥离出来。

    杜玟要听的是那些梦的内容,还是他的想法?

    “郁先生?”她关怀地盯着他充满倦色的脸。

    郁臻说:“如果您想知道我在梦里看见了什么,15分钟是远远不够的,我可以讲上一天;如果您想问的是,我的感想,那么我想请辞。”

    杜玟放下手里的杂志,专注凝视他,做了个请开始的手势。

    “你弟弟,很危险。”郁臻用餐刀削了半块黄油,抹在面包片上,咬了一小口,“他会设计他的梦。”

    “我们使用的是Gaze的互交功能,但所谓共同织梦,是针对相识相知的人而言;对你弟弟来说,我是陌生人、入侵者,他的潜意识对我有所防范是正常的;梦里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困难,阻止我接近他的主意识。”

    “但这些并不算什么。”郁臻咬了第二口,细嚼慢咽道。

    “您骗了我,您说杜彧没有任何精神问题和心理疾病,其实他有;当然,有病也属正常,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完全健康的人。关键问题是,他想控制我;他利用他的梦构建了一个陷阱,试图把我困在那里,还窃取我的记忆。”

    “这是侵犯隐私,违法行为,Gaze的争议性基本源于这一点。我以前认为,不会有人的精神力能做到编织完美的幻境,可你弟弟在梦里待了太长时间,他显然对这种事游刃有余。”

    “您最好换一种方法叫醒他,我没办法继续了。”

    郁臻用餐巾擦了擦手,抿嘴道:“定金您可以收回,我就当体验一次虚拟奇幻旅行。您弟弟极其富有创造力,我祝他早日康复。”

    杜玟神色黯然,不过她急着赴宴,没有阻拦他的去留。

    郁臻联系了傅愀,拜托对方来接他;傅愀爽快地答应了,叫他等两小时。

    他在庭院里闲逛,仰头是青色天空,太阳隐在云端,偶尔飞过一两只鸟,居然有红色羽毛的鹦鹉。

    那条从医院跟回家的寻血猎犬跑来找他玩,耷拉着耳朵和腮皮的大狗扑到他身上要抱,被他用手虚虚抱住后,又伸舌头舔他的嘴。

    郁臻嫌弃地闭紧嘴巴,尽管这条狗被打理得相当干净,皮毛油光水滑,但被它舔的滋味仍然不好受。

    和动物互动会给他带来好心情,他喜欢狗,哪怕忍受黏乎乎的口水和粗砺的爪子都要和它们玩;小孩也可以,可是成年人不行,由于童年经历,他很难对身旁的人敞开心扉。

    他又想到躺在二楼的病人。

    世界上没有好赚的钱啊!可能他这一生注定没有发财的命吧……

    他一回忆梦中场景,全身皮肤就像被蛇爬过,滑腻腻的冷,被算计的感觉太糟糕了;同时他看清了Gaze的弊端,倘若设计师无法改进这项功能,他坚决反对这款产品上市。

    自己当初怎么就见钱眼开答应了这份工作呢,幸好陷得不深,杜彧这个心机深沉的窥探狂,纯粹是恶心他。

    想来那三层梦这般稳固,一定是傅愀给他的药在作用。

    这两小时等得他抓心挠肝,狗毛都快让他撸秃了。佣人问他要不要留下吃中午饭时,傅愀终于是来了。他用喷泉的水洗了手,告别大狗,一身轻松地投入上司的怀抱——

    对着傅愀的腹部就是一勾拳。

    “感谢你给我介绍的烂工作!”

    车驶出苍郁的森林,开向城市。

    傅愀揉着肚子,说:“你没良心,这么好的工作,我是宠你才会介绍给你。”

    “好什么好!我都快被搞死了。”郁臻手指刨着头发,抱怨道,“那个患者,狂热的slasher爱好者、极权主义、反人类、操控狂、同性恋、人面兽心、盗窃犯……”

    傅愀揶揄道:“拜托,做梦而已,还列出七宗罪来了。”

    “笑什么?你是没去感受过那些梦有多丧心病狂,我差点被逼疯。”郁臻把当着杜玟的面不敢说的话一股脑儿砸向傅愀,“我要是计较,他们得赔我一大笔钱,我怎么就那么善良呢,还跟她说定金不要了,啊我真是慈善家,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要不我载你回去,你问她要赔偿金?”傅愀幸灾乐祸道。

    “要个鬼!我违约在先——不,你们事先也没告诉我风险!”郁臻越想越生气,“我不管,你得请我吃饭。”

    “请你吃饭是没问题,不过患者到底在梦里对你做了什么,你才能生气成这样啊。”傅愀淡定地问,抱着探究之意端量他的脸,“他____你?可是你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郁臻掐住傅愀的脖子吼道:“我长得可好看了!”

    “别闹别闹。”傅愀拿开他的手。

    他敢和傅愀用这种方式相处,以及傅愀会把这份工作首先介绍给他,并不是因为对方口中莫须有的“宠爱”或上司对下属的栽培青睐。

    而是他们来自同一所孤儿院。

    傅愀比他大好几岁,少年时期被一对教授夫妇领养了,对他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但从不主动提起。说来讽刺的是,傅愀最开始让他去研究所工作,其实是动机不纯;后来发现彼此不合适,也就回归平淡的旧识关系。

    郁臻独自生了半天闷气,沉着脸说:“我进入患者的梦后,他引诱我做了一个包含我真实回忆的梦,当我身处他的梦境时,他也在窥探我的梦境,但我不知道他究竟看见了多少。最糟糕的是,他的梦连贯性太强,我到现在都不敢肯定我已经醒了,我真的特别怕再见到他,那说明我还没醒,我仍然在做他为我编织的噩梦。”

    他此刻的梦想:再也不要见到杜彧。

    “哟,他是个人才嘛。”傅愀两手枕在脑后,悠闲道,“嗯,Gaze上市后将会受到各组织间谍和特工的欢迎,并在情报搜集工作中被广泛使用;你的宝贵经历验证了它的实用性,回头给我详细讲讲,我记录下来。”

    “呵呵,那我投诉你们到死!”

    “行了,请你去吃顿好的,反正兼职而已,不做就不做了。”

    郁臻忧愁道:“话是这么说,但杜小姐那边没问题吗?”

    他总觉得杜玟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傅愀摊手道:“本来也是还老同学的人情,我愿意帮忙已经不错了,她又不姓普,我可不怕。”

    “她母亲……”

    “过去式了。”傅愀道,“给你讲个小八卦,她事业起步早,26岁就开始闹独立,毕竟年轻,根基浅,后来和她外祖父闹得很僵,并且拒绝了舅父们提供的帮助。要不怎么会托关系找到我身上来?我以为是天赐良机让我也有机会攀高枝了,结果一打听,她正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帮她办事儿算还人情,她校友是我的老同学。你不想干就算了,我明天再找个人给她。”

    郁臻诧异了,原来实际情况和他的猜想有所偏差,还不止一点。

    傅愀继续道:“杜小姐应该很快会找个能帮上她的男人嫁掉,到时候她就真正脱离普兰维林这个姓氏了。”

    “不可能吧,她有未婚夫,我见过。”郁臻眼前浮现雷蒙的脸,说,“很英俊,是金发呢。”

    “有什么不可能的,结了婚也可以离,更别说只是未婚夫。”傅愀哂笑道,“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大美女,身世还显贵,想跟她结婚的人排起队来怕是能横跨大西洋。”

    郁臻嫌刺耳,斥道:“闭嘴吧你!”

    杜玟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带着一层淡淡的光辉,美丽、独立、高贵,还有对待弟弟的片刻温柔;他不愿意听别人轻视侮辱她。——杜彧这个畜牲,还离家出走,他要是有这样一位姐姐,豁出命也要守护她。

    当然他没有,所以他可以随便发表壮志豪言。

    傅愀履行承诺,请他吃了一顿好的。

    他没客气,反正一整天他只吃了这一顿正餐。

    饭后傅愀问要不要送他回家,他说不要,然后自己沿着街道跑掉了。

    他想得很开,巨款挣不到,生活仍要继续,吃饱喝足迎着夕阳散步,带着秋天气息的晚风一吹,什么烦恼都不见了。

    郁臻最喜欢第五区,它没有林立的高楼大厦,最高的楼不超过八层,随时抬头都能望见天空。

    蓝天洇着浅浅的紫,漫天红霞拖出艳丽的雾,赤金色太阳沉到了地平线,光芒灼眼。

    他从傍晚走到了天黑,身体丝毫不觉得累,但当他有意识停下脚步时,他已经横跨五区,走到了河流边。

    夜晚的河面,浮着一层被揉碎了的城市灯火。他隐约记得,这附近的公园里,有一座小型的树篱迷宫,听说在天空中俯视,它是一枚绿色笑脸的形状。

    郁臻朝公园的方向走,街道上渐渐没了行人,他眼力好,隔着老远,就看见坐在公园花坛边的女人。

    杜玟还穿着早晨的黑裙,肩上披着别人的西装外套,长发被风吹凌乱,她遥遥地望着他,忽然转开脸拭去眼泪。

    预期外的相遇绝不是巧合,她有目的。

    不是吧……这姐弟俩一虚一实,缠着他阴魂不散啊!

    郁臻当机立断,转身就跑。

    作者有话要说:

    slasher:血浆恐怖片

    第70章 无限接近于温暖的蓝(二) 苦肉计

    他跑, 不忘回头看是否有人在追他。

    的确有。

    然而追他的人不是别人,是穿着长裙高跟鞋的杜玟;她牵起碍事的裙摆大步追赶他,在夜风中犹如一只飘摇的蝴蝶。

    郁臻不自觉放慢脚步, 纵然是他, 也不敢穿那么高的鞋子跑步, 不仅跑不快, 崴了脚更是得不偿失。

    如果她摔跤了, 可能造成的结果有肌肉拉伤、骨折、破相……

    停下来吧姐姐……不值当!你让别人追也行啊!

    郁臻四顾寻找应该陪伴她的助理/秘书/保镖等, 但街道空荡宁静,竟无一人在他们周围。

    啊啊啊她还在追!饶了他吧!

    郁臻狠下心不回头, 加快速度, 旋即听到后放传来“扑通”的倒地声!

    他刹脚转身——她果然摔倒了!

    郁臻揉着额角,叹气。

    郁臻扶着杜玟, 坐回原先的花坛边。

    与清晨第一眼的鲜亮自信相比,眼前的杜玟憔悴狼狈, 却依然是美丽的;她外貌并不强悍硬朗, 此时泪痕晕染了妆容,天生丽质, 更显得柔弱婉约。

    我这是没救了吧。郁臻难过地想, 没有医生能救花痴。

    万幸的是,她没崴到脚,只小腿有一块血淋淋的擦伤;皮外伤看似可怖,其实恢复期比伤筋动骨快得多,也不影响行动力, 所以郁臻放心地呼气。

    杜玟没叫疼, 只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问:“你放松什么?我会留疤的。”

    “祛疤多简单呐。”郁臻理所当然道。他们处在医学美容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 他那一身疤痕都能消除得了无痕迹,何况杜玟这点小伤。

    “你真不懂关心女孩子啊。”杜玟无奈道,眸光流转,露出亮眼的笑容,“你一定是单身咯。”

    郁臻:“……”真过分啊。

    他转移话题问:“您不联系人吗?处理伤口、换身衣服……之类的,您要是有话跟我说,我们最好换一处安静避风的地方。”

    大晚上在偏僻的公园逗留,不像杜玟的行事风格。

    “我一见他们就喘不过气,让我歇会儿吧;这里很安静,我想单独跟你聊聊天,仅此而已。”杜玟放下裙子盖住伤口,掸掉西装外套沾的灰,拢了拢头发,“我今天去见了未婚夫,不是约书亚;他比约书亚更年长、富有、位高权重,嫁给他我会少一些麻烦。”

    郁臻愕然,既是为“傅愀说的都是真的”,也是为杜玟居然主动跟他聊起私事。

    “你是惊讶我有两个未婚夫吗?”杜玟伸出左手,纤软莹白的中指根多了一枚钻石戒指,“在今天之前,我也没想到我会有另一个未婚夫。昨晚你们睡着以后,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多到我措手不及,要连夜找好退路。”

    “有时候我努力了,但结果仍然不尽人意。”

    他无话可讲,他不了解她所处的世界,无从想象一夜之间究竟能发生多少巨变,迫使她必须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

    “我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成为我母亲那样的人。”杜玟转着那枚戒指,举高手欣赏它的闪耀,心不在焉地说,“如果阿彧不能醒来,婚礼当天我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郁臻道:“傅先生的研究所有许多测试员,明天他会找到更适合的人帮助您。”

    杜玟问:“还有人比你更合适吗?”

    “……有吧。”

    “撒谎,你犹豫了。”

    “杜小姐,你就别逼我了。”郁臻低迷不振道,“你弟弟的梦和本人……都让我害怕。”

    “阿彧的梦啊……他是喜欢看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记在脑子里了,所以全变成可怕的梦,我理解。”杜玟扭头看他道,“可是阿彧本人性格很好,我从没见过他和除我以外的人发火,你为什么怕他呢?”

    “他……”郁臻想了想,觉得难以启齿;并且在心底反驳:你是亲姐滤镜啊!杜彧性格哪里好?明明恶劣至极!

    见他迟疑,杜玟摸摸他的头发,鼓励道:“来,大胆一点,告诉姐姐。”

    郁臻嗅到她腕间的香水味,细长的手指穿过他的发梢。原来是这种感觉啊,好软,好温柔,好香。

    “嗯?不愿意说,很隐私?”

    郁臻点点头。

    “非常过分的事吗?”

    “对……”

    柔软的手指离开他,他身旁的女人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正对他,双手交叠贴腹,弯腰向他深鞠了一躬。

    “我代替我的弟弟杜彧,向你道歉。”

    郁臻目瞪口呆,不至于吧。

    “如果他醒了,我也会押着他来跟你道歉。”

    “不不不!”郁臻站直将人扶起,“做梦而已……没这么夸张……”

    他是超讨厌梦里的杜彧,可真实的杜彧他根本不认识,再说弟弟的错为什么要姐姐道歉啊!那个人醒了来找他鞠躬下跪他必定安然接受,但杜玟这一拜他实在受不起……

    哇好讨厌,他完全不懂得处理这种情况。

    他扶着杜玟的手肘,让她直起身。她抬头的同时反握住了他的手,颤声道:“那你……能帮我救救他吗?他哪怕早醒一天,都对我意义重大,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郁臻多希望那一刻有人魂穿他的身体,替他拒绝这份无理的请求,因为他自己实在开不了口。

    苦肉计,是苦肉计吧!

    他内心苦苦挣扎了五分钟,最终败在杜玟的眼泪之下。

    到底是男人面对美色的劣根性还是他同情心泛滥的本性呢?郁臻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杜玟破涕为笑,展开双臂拥抱他,抽泣道:“谢谢,谢谢你。”

    她抱得十分用力,纤细的手臂箍着他的肩颈,带给他一股轻柔又厚重的暖意;他想,也许他的存在不是无可取代的,只是她迫切需要一个人站在她身边。

    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并不坏。郁臻回抱她,心底对杜彧的嫉恨又增添几分;他要是有一天昏迷不醒了,可没人会这般心系于他。

    杜彧何德何能,拥有那么爱他的家人。

    郁臻的内心深处骤然升起某种诡异的好奇心,杜彧可以在梦里窥探他的过去,难道他就不能通过接近杜彧的家人达到同样的目的吗?

    他思量一番,说道:“杜小姐,有部分细节,我得和你聊聊。”

    杜玟以为他要谈的是报酬,但他提出了另类的要求,所以条约不变,不过内容得印成纸质合同。

    待他们谈妥,杜玟的跟班们便集体出现了。

    凌晨,他再次坐进杜玟的车,跟随她回到早晨起床的地方。

    郁臻的要求是,他要知道杜玟所知的有关杜彧的一切,不是简单介绍,而是一切。

    不管梦里梦外,最了解杜彧的人都是杜玟。

    暖和的后座,杜玟脱去了外套,她小腿的擦伤经助理的手处理过,晾在裙子外面;姐弟俩的骨架相似,小腿尤其长。

    车窗外阑珊的灯火飞快后退,光影交错映在她脸庞,美艳殊丽。

    她垂首沉思往事,娓娓道来初次见到弟弟的场景。

    是她十岁的冬天,圣诞节,下着雪。

    妈妈离开家八个月,回来时秘书的怀里便多出一个婴儿,她踮着脚去望,婴儿的脸皱巴巴的,嘴里还在吐泡泡,很丑。

    她以为那是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争着说“让我抱抱”;也是在那晚,她听到父亲摔门离开了母亲的卧室,从此父母的婚姻关系名存实亡,半年后他们公开办理了离婚。

    “我小时候很讨厌弟弟。”杜玟落寞地笑道,“讨厌到想把他丢掉,可是他粘我得紧,会走路开始就只要我抱了。但你知道,青少年对于幼儿通常是没多少耐心的,我不喜欢他打扰我学习,妨碍我练琴;而且我的朋友们都清楚我父母是因为他和他父亲而离婚的。”

    “他三岁自己上楼来敲我的房门,我把他关在门外,让他下去找保姆,结果他下楼时踩空了楼梯,滚了下去。幸好伤势不重,母亲没有苛责我,但我至今仍然记得他滚下台阶被磕破头的凄惨哭声。”

    郁臻:“……只是因为,他的出现破坏了你的家庭吗?”

    “以及心理不平衡。”杜玟眯了眯眼睛,“我年幼时以身为普兰维林家族的孩子而感到骄傲,可是那份耀荣并未降临到我的头上。都是母亲的孩子,外祖父却始终偏爱弟弟,明明我们都跟他没有血缘关系,后来——”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

    郁臻从她神情变化的细微末节中观察到,她想说的话也许不适合讲给外人听。

    不出他所料,杜玟果真重起话头道:“十六岁是我最叛逆的阶段,那一年母亲被提拔为公司的执行总裁,常常一两个月不回家,偌大的房子,只有我和阿彧。保姆说他晚上见不到我就会哭,于是我经常出去玩把他带着,可是他那么小,还调皮,实在太讨厌了。”

    她抹平了笑意,“在那一年,我试着丢过他两次。我很后悔,但做过的事,没办法抹除记忆;那两次被我丢下的经历,应该或多或少影响了阿彧后来的性格吧。”

    “一次是朋友家,我故意不管他,自己先走;过了几小时我去接他,他一边哭一边发抖,我还说了几句过分的话。”

    说到这里,杜玟的嘴唇小幅度颤抖,“第二次是郊游,我把他丢在了树林里,等我回去找他,他已经不见了;我非常害怕,报了警,发动所有人帮我找他。第二天早上,终于有人在树洞里发现了他,他发着高烧,嘴里还在喊「姐姐不要我了」。”

    郁臻终于理解,为什么杜彧梦里的杜玟和他见到的真人差异巨大;因为杜彧熟悉的杜玟,和他如今认识的,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回家后他生了一场重病,待他痊愈,旁人问起他树林里发生的事,他全部回答「我的脑袋生过病,不记得了。」没有任何人知道,是我把他抛下的。”杜玟嗓音发涩道,“我是那么坏的姐姐。”

    郁臻道:“既然他这么说,表明他不怪你。”

    “嗯,他不怪我,他一直在怪自己。他中学时期跟我吵架,总问我,是不是他没出生过,我就满意了。”杜玟放轻声量,“我以前总认为,是阿彧依赖我,离不开我,他的人生不可以没有姐姐;而直到他离开了家,我才知道是我不能没有弟弟。”

    郁臻听得心情沉重,沮丧道:“好痛苦……”

    和他想的不一样,原来亲人之间也要互相伤害,并非无条件的包容和爱。

    “难为你听我讲这些了。”杜玟仰头,让眼眶里的泪水倒流回去,指尖沾去眼睫毛上的泪珠。

    他们到家了。

    杜玟的房间和杜彧的布局相似,摆得东西多出两三倍,更富有生活气息;郁臻眼睛不敢乱看,坐在椅子上等她。

    杜玟去浴室卸了妆,换上舒适的衣服和鞋,像所有居家的女孩一样,透着松散恣意的慵懒。

    她的床头有一幅H.150xL.110cm的油画,用不同深度的蓝色颜料所绘,好似一片蔚蓝星河,又如同深海漩涡,第一眼便能将人的眼球吸住。

    这类视觉效果夺目的画作,无论技法和实际价值如何,挂在画廊总是相当抢手。

    “阿彧自己的东西,都被他搬去新家了,只剩上次给你看的,留在他房间里的那些,和我这儿的这一幅画。”杜玟解说道,“就蓝的那幅,是他十七岁时画给我的生日礼物。

    “他说「蓝色是生命的颜色,生物起源于海洋,地球诞生于星空,一切的初始和尽头,都藏在这片蓝色中」”杜玟耸肩,“我其实不知道什么意思,它总让我想到游泳池,你看懂了吗?”

    郁臻被“游泳池”逗笑,说:“他这方面蛮有天赋。”

    “爱好罢了。”杜玟坐到床边,精神不济地撑着额头,道,“关于阿彧的人际关系和其他经历,我们留到明天再讲可以吗?我实在是有点困了。”

    “抱歉,耽误你休息了!”郁臻连忙走人。

    杜玟嘱咐他:“你也好好休息,今晚不用工作。”

    ……

    郁臻有许多房间可供选择,但他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杜彧躺的那间。

    他把两副Gaze分别戴到杜彧和自己耳朵上,连接云层纽,并在自己的设备上设定好唤醒时间:两小时后。

    昨晚喝了傅愀给的药,设置的自然苏醒,才导致他被拖入一个又一个多重梦境。这一次不用担心,一到时间,即便杜彧召唤哥斯拉毁灭地球他也会醒。

    最妙的是,他总算知道杜彧害怕什么了。

    混蛋,等着吧,这回我让你感受一下真正的恐怖。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我不会放弃赚钱的,你完了。

    杜彧:真的假的~_~;

    梦之五:异星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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