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弦站在揽月阁的石阶上,看着一袭金枝红衣的柳言亭亭立于众人跪拜的中心。
她笑着看着风弦,丝毫并没有叫宫仆们起来的意思。
风弦精致的脸庞像是染上了霜雪般冷冽,她低低委身朝柳言行礼。
柳言施施然绕过众人,来到风弦身边亲自将她扶起来,“怎么能让风大师跪着?快快起来,你们也别拘在这里了,快些干活去!”
风弦掩去眼底的情绪,柳言这般做法不过是做给她看。
她想告诫她,这里是她们大梁柳氏的地盘。
柳言拿出手中的玉瓶,剥去玉瓶尖端的盖子,“这玉瓶只可使用一次,风弦,快些将里面的玉液用了去。”
风弦感觉柳言的心思沉,并不想与其有过多的接触。
她将宽大的袖子覆住手,“王女实在太看得起我,我身上的伤很快就能愈合,哪用得着这些贵重的东西,王女自己留着用吧。”
柳言目色沉了沉,没说话,但依旧看着她笑着。
风弦转身向阁中走去,“王女若是想寻觅知音恐怕是找错人了,在下并不想要知音,也不求有知音。”
柳言见她这般决绝,出声叫住她,“风弦,这样的俗物自然是入不了你的眼。”
风弦转头,垂下的发丝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微微摆动着轻灵的幅度。
只见柳言修长的手指直接将玉瓶抛了出去,玉质清脆易碎,玉瓶碰到青石砖应声而裂,淡青色的玉液缓缓流出,最终只润泽了那小小一方砖缝里的干瘪泥土。
柳言倒是无所谓地朝风弦摆摆手,“你不喜欢,是它没福气。”
风弦看向柳言,并不知她是何用意。
“不过乐艺相通,若你能品一品本王的曲中都有些什么吗?”柳言从身后的腰封中抽出那一支小小的羌笛。
羌笛古朴的笛身后配上别出心裁编制的五色祈福穗子,其尾部还坠着一颗镶金瑞兽玉坠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五色祈福穗子……好像不是大梁这里的传统。
这是尧夏那边镇守邪祟的五神象征。
这柳言到底想干什么?
风弦刚想称病拒绝,就听柳言开口说道,“本王技艺不精,还望风大师有耐心好、好、听、完——”
怎么,这听不完是要被整个人吃掉的架势啊……
风弦逆光而立,微微点了点头。
柳言将羌笛放在柔软的红唇边。
羌笛的音短促,不如琴的音域宽广大气,但也清澈纤细如山间叮咚小泉,但音色律动间却传递着深深的思念和随其而去的向往。
一曲毕。
风弦对这些情情爱爱的曲子没什么好感,中肯评价道,“尚可。”
技艺精巧,感情充沛,不错。
“你听出来些什么?”柳言手不舍地拂过羌笛的五色穗子,将羌笛好好地收回腰间。
风弦扯了扯唇角,“王女似乎心中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柳言还想再说什么,就被笑容可掬的怜谷打断。
“王女万福。”怜谷向柳言行礼后又朝风弦行礼,“殿下万福,请殿下接旨。”
“传陛下口谕:质子风氏才貌双全,贵而淑良,深受太女爱戴,故赏缠花枝蝴蝶金钗一对、翡翠带钩成件、石青纳金春绸数匹、镶嵌翡翠环耳坠一对、金铂瑶珠成盘。”
“因,风氏琴技极佳,教导太女有方,朕心甚悦,特赏绝琴人间客一座。”
风弦本是兴致缺缺,但听到怜谷说的最后几个字时,眼睛还是亮了亮。
没有一个琴师能够对一把遗世绝琴有抵抗力。
怜谷将拂尘搭在臂间,拍了拍手,示意抬琴的女侍将琴呈到风弦面前来。
女侍端着琴,琴上盖着金黄色的雕龙绸布。
怜谷上前掀开绸布,琴用上好的古良梧桐木材造就,通体漆黑却泛着墨绿的光泽,琴身线条流畅,尾部镶嵌上好金丝玉料凑成别样雅致的祥云仙鹤,岳山、承露、冠角都镶嵌着银丝勾勒。
奢华却不失古雅。
“殿下,这懂琴之人都知这琴好,奴就不多在您面前说些惹人厌烦的拙见,只是陛下对您的心意是如琴一般顶好的,这琴可是大梁皇室秘宝,若无良人必不会现世——”怜谷滔滔不绝地说着。
风弦挪不开眼睛,这是真的人间客,不是赝品。
“殿下?”怜谷见她没什么反应,轻轻唤她。
“嗯……陛下还有什么吩咐?”风弦想起柳珹的性子,逼迫自己移开眼。
“并无。”怜谷依旧带着那股憨笑,显得人畜无害的样子,“陛下只说,那日在临汀台让您受到风波,心里挺不是滋味,还望您别介怀。”
风弦抿咬着唇。
这买卖其实挺划算,早在苍梧山,伯琴就说到过人间客。
“若能奏一曲,然三生有幸。”
这是伯琴的评价,当时就让风弦心痒痒的。
“殿下收下吧,陛下严惩了梅君,还给了秘宝,也是诚心想与殿下交好。”怜谷示意女侍将人间客送进揽月阁。
风弦心想着来大梁一趟也是为了两件事。
一便是能一睹人生客的真容,只能说此行不亏。
“看来还是皇姐懂得投其所好,本王倒显得愚笨了。”柳言笑眯眯地看着怜谷带着一群女侍忙前忙后地将柳珹的赏赐搬入揽月阁。
风弦想起柳言吹奏的那首无名曲子,“若是王爷想要找我找人的话,我也只能爱莫能助了,我虽在尧夏皇宫被称作皇女,却是在圣山苍梧长大,并不了解皇宫里的大多人物。”
柳言眼底的眸色暗了暗,“本王想与你打听的就是苍梧山上的人物。”
风弦只想快些进去看看人间客的音色如何浑圆纯粹,却被柳言处处绊着。
“苍梧山边上有一片桃花林,那时常有人会去弹琴练技,你可知是谁?”柳言看向她。
风弦无由地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苍梧山处确实是有一片茂密的桃花林,但日日有人慕苍梧山圣名而来,在桃花林中奏乐的人也很多,我不知。”
“那真是可惜了……苍梧山是伯琴大师的居所,伯琴曲艺绝佳,同时也深谙杏坛之道,听说能得伯琴一句点播,可早百年顿悟琴曲妙义。”柳言收回视线,有些低落。
风弦点头,“师尊之道,妙趣无穷。”
柳言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抬向外走去,刚刚出了门便遇到了柳霄。
柳霄去见柳珹的朝服都没换下来,锦衣上织着凤和蝶的金线在阳光下闪耀得刺眼。
“姨母?”柳霄看起来高兴极了,整个小脸被金黄富贵色彩衬得娇俏矜贵,看起来柳珹对她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柳言瞥了她一眼,“亏在你小时候本王还抱过你。”
“母上说您整日游手好闲,找了个闲事来找您做做,请您即刻去养心殿面圣。”柳霄见女侍围过来,只好向柳言微微低身行礼,“姨母,快些去吧。”
柳言伸手摸了摸腰间羌笛的五色穗子。
柳霄不语,柳言仰起头轻飘飘从她身边走过。
“本王知晓了。”
——
“十四,你看霄儿这副画作得如何?”柳珹一拢黄衣,玄纹云袖,头上一支金累丝坠珠点翠凤形钗,珠翠在耳边轻摇,倒为她衬出几分温婉,她正站在养心殿内的窗棂边,看着对面挂在墙上的一幅工笔。
柳言懒懒地抬眼望了过去,“笔法娴熟,骨感不足,整幅画的型都偏了许多。”
柳珹拿起案桌上批阅奏折的朱笔,上前点画了一番,“若是点睛点得神似,那便可忽略其余的不足。”
柳言看了看那如红日一般耀眼的赤色,笑了出来,“皇姐的画艺是曾经母上都赞不绝口的,皇姐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柳珹拿着朱笔步步朝柳言走过来,“十四啊——母上最赞不绝口的,是你的琴音,记得吗?”
柳言笑意不减,“皇姐实在谬赞,小王已记不太清了,自从五年前的盗匪下药毒了手眼,小王就再也没弹过琴……若是皇姐想听,那可要移步他处了。”
“可惜啊,可惜。”柳珹嘴上说着,神情却是带着些懒怠,丝毫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风弦曾在临汀台奏过两次,你都未到,怕是再没机会在宴上听她奏曲了。”
“风弦的盛名远传,确实不适合在宴间鱼龙混杂的地方弹琴,皇姐不也给了她好处……”
“柳言。”柳珹不再想与她兜圈子,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风弦一事已过,牧荷与牧景和已然下马,朝上旧党即刻便可清算完全,你最好不要再插手任何后宫之事,至于风弦……”
“朕大梁的宫门不可能把她完完整整地送出去,她要么死,要么一辈子待在这里。”柳珹定定地看向柳言。
浑然天成久居高位的帝王霸气压下,让人喘不过气来。
柳言垂眸,不与她的视线发生接触,“小王知晓。”
“柳言,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方能以最快的方式取胜,朕希望你不会成为下一个要让朕这般对待的人。”柳珹朱笔搁置在砚上,青玉瓷的笔斗被过重的力道磕碰出一道裂缝,发出碎裂的脆响。
柳言低头,“小王敬遵陛下旨意。”
“豫州今年水灾频发,你去瞧瞧。”柳珹不再看着她,转身看着身后紫檀雕螭龙纹多宝阁上的藏品。
豫州的暴雨已下了一月,山洪、河漫、溃坝,每一处都民不聊生,洪水退去,田里的庄稼被水淹后颗粒无收,灾民数不胜数,遍地饿殍,甚至有易子而事的事发生。
“是。”
柳言从养心殿出来后,怜谷带着女侍宫仆对她行礼,“恭送王女。”
“怜谷,你真是做的一手好差事。”柳言转头看向她,“不过你怎知,本王是向着风弦的?”
“奴不需要知晓,奴只要按陛下吩咐的事尽心做好自己的差事,那便万事皆顺了。”怜谷眼底的精光掩盖不住,也不屑对柳言掩盖。
她只去揽月阁两次,就被柳珹三言两语调去了豫州。
其中定是少不了怜谷在揽月阁布下的探子添油加醋。
柳言脚步不停,直往宫门而去,走动间腰侧佩戴的环佩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悠扬地回荡在宫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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