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柳珹登基后第一次南巡,各方官员格外重视,扬州的接尘宴延席千里,歌舞不断。


    柳珹顾及莘澄,没在接尘宴上再为难风弦。


    侍从端上的扬州菜系制作精细,风格雅丽,风味清鲜平和,特别是一道蟹粉狮子头,连柳霄都赞不绝口,称其“天上人间味”。


    纵然是风弦吃不惯清甜的口感,也忍不住吃了两个。


    莘澄坐在柳珹右侧下方,每次她战胜而归都有极大的殊荣,加之也算皇亲国戚,一时风光无限,权倾朝野。


    柳珹想到自己的计划开始奏效,不出两年疆域又能扩大不少,喜上心头不禁多饮几杯美酒。


    扬州官员见状,更是说着“天下太平,陛下福寿无疆,大梁福泽深厚”之类的话,其乐融融。


    莘澄已经起身迎了柳珹好几次酒,见柳珹已有些微醺,开口劝道,“陛下,切莫贪杯伤身。”


    “怎么……爱卿已不胜酒力拿朕当借口?”柳珹眼中似迷离似清明,笑道,“想当年,你初入军营便如潜龙入渊,朕时常与你彻夜长谈杯酒相伴,这下怎得劝起朕来了。”


    莘澄看向坐在柳珹身边的凤君莘观南,“当年鲜衣怒马的肆意与陛下的提点教诲臣不会忘记。”


    莘观南久居高位,莘澄的意思他了解,“陛下,扬州知府特意准备了千盏明灯会,侍身早就听闻扬州灯会天下一绝,您可否陪侍身去看看?”


    柳珹看向他出尘俊美的容颜,上前拉住他捏着檀木珠串的手起身,“好,既然凤君这么说,朕岂能辜负知府的美意?”


    众人起身正要行礼恭送柳珹。


    风弦见席间气氛高涨,忽觉心如下坠般不安慌乱,喉间也隐隐有腥甜涌上,对映月吩咐几声后独自退出殿外。


    柳珹瞥见神色淡淡的游苏,及时道,“钰卿,你也随朕一同去。”


    游苏看着殿外小道尽头消失的身影回神,对柳珹顺从道,“是。”


    柳言把玩着酒杯,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风弦行至一无人荷塘边,开始忍不住咳嗽起来,就算拿出帕子捂住嘴,也阻挡不住热流涌出。


    她借着月光,看清了污染帕子上的大片血迹。


    还未等风弦想明白这病从何而入,就听身后柔媚的声音传来——


    “风大师——”


    风弦将帕子塞回袖中,急忙用手抹去嘴角残留的血,“你来找我作甚。”


    柳言身着紫金华服,拿着一把墨竹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慵懒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风流,“伶牙俐齿,本王想走哪就走哪,何来寻你之说?”


    风弦不喜她身上的脂粉香,虽然都是名贵淡雅的兰竹荷梅,但却让人感觉如空中高阁般遥不可及,没有莘澄的安心。


    “那我先行告辞了。”风弦说着就要从她身侧穿过,想要原路返回。


    柳言腰肢一扭,上前挡住她的去路,“别急着走嘛——刚刚听凤君说有千灯会,不如本王带你去见识见识?”


    走动间,柳言腰间环佩叮当作响,虽然声音极小却极清脆,风弦敏锐地察觉这声音似曾相识。


    在东宫揽月阁,海棠树下,镜月阁阁主夜中暗寻她时,也有这样清脆的环佩叮当作响。


    “你这么看着本王做什么,本王只是偶尔兴起,又不是求着你去。”柳言挑眉,看着风弦的狐狸眼中不怀好意。


    “多谢王女,我对灯会并不感兴趣。”风弦向后撤出一步,却实在害怕身后荷塘水深,只与她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柳言感到些许无趣,但还是不肯放弃,“真无聊,你没想过与本王打好交道,本王没准在陛下面前对你美言几句,陛下心情一好就放你回尧夏?”


    “自古帝王多薄情,你在柳珹心中有极大的分量,也不过是柳珹忌惮你会谋权篡位,能有几分真心?”风弦一眼就能看破,这样的形式,她不信柳言自己看不清。


    “谁要她的真心。”柳言眼神忽地落寞下来,收了折扇的手下意识去抚摸系在羌笛上的五色绳。


    风弦不再多说什么,“行了,你自己在这悲秋伤春吧。”


    “本王还没让你走呢!你干嘛总躲着我?”柳言不知为何,气愤地拦在她面前,就是不让她过。


    “王女何时变得这般胡搅蛮缠?躲着你?是,我当然要躲着你,谁知道你和镜月阁阁主有什么关系,你身上戴着的环佩可是和她一样。”风弦不禁好笑,她还气愤起来了。


    听到风弦的话后,柳言惊得神色一变,但很快复原,厉声道,“你敢污蔑本王?本王可从来没见过你口中的什么镜月阁阁主!”


    “我不过随口一说,王女干嘛这么大反应?”风弦心平气和。


    “污名皇族,我……本王要告诉皇姐,让皇姐治你罪!”柳言口不择言。


    “幼稚。”风弦嘲笑。


    “你!”柳言转身就走,“本王好心邀你一同去灯会,你不知好歹,给本王等着!”


    风弦见她的背影远去,高兴道,“恭送王女——”


    真好,又解决一个麻烦。


    背后灌木息息簌簌一阵响,旁边还有一片来不及收起来的墨绿色衣角。


    也是个幼稚鬼,还特意制造点声响来引起她的注意。


    “小将军,还要在后面躲多久?”风弦走上前扒开半人高的灌木丛。


    莘澄见被揭穿有些尴尬。


    “什么时候还学会听人墙角了?”风弦打趣着,踮脚帮她把粘在头发上的枯叶树枝摘下。


    “没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来找你。”莘澄乖乖道歉,拉下风弦还在不断整理她发丝的手,看见她手腕上红如朱砂的南红手串,“风弦,你想回家吗?”


    “嗯?”风弦疑惑。


    “我去求……”


    风弦打断她,“求?求谁?用什么求?用你大好的前程去求,还是拿你莘氏满族的荣耀去求?”


    莘澄低下头,她知道自己的话有多无力,她出生在这样的家族中,就不得不为帝王效命,为家族争光。


    风弦本意也非如此,她用双手捧起莘澄的脸,距离近到能在腕间感受到她湿热的呼吸。


    莘澄睁大眼,她能感受到风弦柔软的手心和轻轻摩挲的手指在她脸颊上,她紧张得不敢大口喘息。


    “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你见我在泥潭在深渊,但我不需要你拉我出去。”风弦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着,美目中尽是复杂却坚定的神色,“我要你看着我自己一步步走出来,一步步重回云端。”


    莘澄呆愣着,风弦说的话如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开来。


    是啊,她一直都是这样骄傲的人,怎肯低声下气地去让自己求一人?


    到底是因为她在弱势待得太久,让莘澄竟忘记了她已不再是那个苍梧山上学琴的小琴徒,而是尧夏培养了二十余年的嫡长女。


    风弦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的惊羡和欢喜,不禁想要靠得更近。


    莘澄看着她的动作,双手抬起虚虚围在她腰侧,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期待。


    忽然空中啸声不断,五颜六色的焰火绽放在夜幕上,惊得风弦恍然回神,赶紧退出她的怀抱。


    “咳……”风弦清咳一声掩饰心思,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莘澄有了喜欢的爱意。


    她以为过了那么多年,再次见面时间会冲淡一切,没想到竟会变得更汹涌失控。


    或许是落水救起自己的小女孩在阳光下太过耀眼;


    或许是满身是汗满腔欢喜为她送花的少女太过执着单纯;


    又或许是每一个她在身边的瞬间都感觉知足而美好……


    当师尊伯琴戳破自己的心思时,风弦没有诧异,至少从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来大梁,一为琴,二为人。


    她一腔孤勇,莘澄万一只拿她作挚友,并无别样的心思,她就再无理由待在莘澄身边。


    或许,莘澄都会害怕她在身边吧……她不敢赌了。


    风弦难得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莘澄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


    风弦惊得一缩,帕子从袖中飘落,无人察觉。


    莘澄眼底闪过一丝暗色,在黑夜的掩护下立刻恢复如初,她依旧将显得单纯的杏眼睁得大大的,“风弦,你看——”


    她指向缀满星辰的天空。


    风弦顺着她的手望去,天空不仅有星辰还有成百上千的孔明灯飘摇着升起。


    绚烂的金光照亮了无尽的夜,为周围的景色渲染上一层暖意。


    风弦看得入迷,如琉璃的眼中倒映着三千辉煌灯火。


    莘澄在一边眼含缱绻地看着风弦。


    情不知从何起,一往而深。


    ——


    扬州知府的千灯会博得了柳珹的欢喜,龙颜大悦,赏赐了不少好东西。


    莘观南带着柳絮一同去圣君住处贺喜。


    圣君在柳氏先帝在世时育有两女,一是当今圣上,二便是当今临安亲王柳言,如今随着陛下南巡,一同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


    可曾经野心勃勃培养出人间帝王的男子,怎会甘心埋没于深院。


    “臣侍拜见圣君,圣君万安福寿。”莘观南行礼。


    “儿臣拜见祖公,愿祖公福寿安康。”柳絮在莘观南身后行礼。


    “赐座,云深去把小厨房里备下的点心拿来,是阿絮最喜欢吃的糖酪樱桃。”圣君身着华贵,头上的珠翠不多,却个个价值连城,他拉着柳絮坐下。


    柳絮乖巧道谢,拿起一颗樱桃放在嘴里,“谢祖公挂念,祖公这里的糖酪樱桃最好吃了!”


    “喜欢的话,那就常来祖公这里,哀家也让云深时常备着。”


    莘观南嗔怪着,“阿絮在臣侍宫中都不喜吃食,在圣君这里却与圣君亲近许多呢……”


    圣君听罢,心中欢喜,有个皇女与自己亲近,还是嫡女,是个不小的帮衬。


    “你来这不止是送柳絮来见哀家吧?”圣君一下就看出他的言外之意。


    莘观南别有深意地看了柳絮一眼。


    云深了然,上前对柳絮行礼,“二殿下,昨日扬州知府往福寿宫中送来了不少新奇玩意,侍身带您去看看?”


    柳絮点头,告别莘观南和圣君后随云深而去。


    “说吧。”圣君收起笑容,端起手边的掐丝茶盏呷了一口。


    “臣侍曾在镇南大将军换计之际举荐了您父族的女儿上去顶替,此战一旦成了,便是大功一件,前路大将军都已经铺好,这大好的机会莘氏都让了出来,您可不要让臣侍失望。”莘观南转动手上的檀木珠串,发出“啪啪”的响声。


    “都说出家人断了红尘是非,你倒挺乐意往里掺和。”圣君别有深意地看向他手中的珠串,“哀家许诺过的东西,自然不会少了你的。”


    莘观南咬牙,“当初一事我不信你没有掺和,十年前的晚宴,要不是你亲手递过来的酒我怎么会喝!那晚圣上又为何会出现在我房内!这一切都是你们串通好的,我母家显赫,哪里用得着这样的手段去争宠?”


    “可怜我守了一生的佛子身就这样被破,饶是如今这副状况,也有不少是拜你所赐!”


    圣君皱眉怒喝,“好了,十年前的事如今来闹到哀家面前!珹儿登基多少年,你就是凤君多少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莘观南深呼吸几下,待吐息平稳后道,“风弦,风弦留在此处会有大患。”


    “那个人人见了都可践踏一番的质子?”


    “不,你说的是姜毓,风弦可不一样。”莘观南缓缓道,“风弦幼年与大将军相识,又与陛下生了情愫。”


    “混账东西!你怎么说话的!”圣君气得起身,伸手拍到桌上,茶盏被惊,落了一地茶水碎瓷。


    周围门窗紧闭,云深在外不安道,“圣君,可要奴进来伺候?”


    圣君看了莘观南一眼,“不必,继续在外候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莘观南眼底闪过一丝快意,“当时陛下在臣侍宫中用膳时,袖间滑落一支缠花枝蝴蝶金钗,摔落后万分心疼,小心翼翼地拿起擦拭一番又珍重地放回袖中。”


    “哀家不要听你说这些辞藻堆砌的废话!”


    “臣侍特意去查,发现原来当时宫中巧匠是打了一对,而儿臣在南巡的前一日,瞧见风弦从陛下房中出来,头上戴着一对缠花枝蝴蝶金钗。”


    圣祖很想说些什么反驳的话出来,但想到近日宫中确有流言说风弦与柳珹走得近。


    “陛下赏些东西给下人都是寻常,莫不是凤君今日听信宫中谣言,心中难安,才来寻哀家?”


    “宫中谣言臣侍自会整治,还请圣君对风弦的去留快些定夺。”莘观南起身行礼,“叨扰圣祖了,臣侍告退。”


    云深领着柳絮进来,柳絮一同告退。


    “云深,你可听见了?”圣祖叹一口气,问道。


    云深已是陪了圣祖大半辈子的侍仆,猜圣君的心思一猜一个准,“都听见了,风弦她眉目清俊,确实好看。”


    “魅惑众生的妖孽。”圣祖不满云深的中肯评价。


    云深低头:“可要奴去处置?”


    “不必,现在动她过于显眼了,找个事由将她拉下牢狱再动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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