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屿舟发现江野人虽病着,但脑子一点也不糊涂,甚至比寻常人机警聪睿百倍。


    在他面前,客套话和撒谎都不中用。


    聂屿舟只好坦白从宽:“惊闻要嫁给侯爷时,我身为男子,自然不喜。”


    为求保命,忍字当头,聂屿舟能屈能伸,蹲下去给江野洗脚踝,颇有讨好的意味,继续道:“但圣命难违,我只能遵旨嫁到侯府。我的人生信条是往前走,莫回头,莫怨艾。父亲让我替嫡妹嫁给侯爷,可见聂府是抛弃了我的,如今我和侯爷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请侯爷垂、怜。”


    尾音上扬,如春水荡漾开一圈圈涟漪,同时,聂屿舟抬起清澈明亮的双眸定定地望着江野。


    江野见过太多双各种各样的眼睛,但在这双眼里看不到任何纷杂的欲望,清亮如月,不同于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这人好像确实所求不多,只是简单地活下去而已。


    江野将脚从水盆里抬起来,宽大的脚掌湿漉漉的滴着水。


    大概因其很少见日光,肤色白得异于常人,脚背上的淡青色血管也就根根清晰。


    聂屿舟取来足巾给江野擦净双脚。


    江野默不作声地看着聂屿舟,虽说聂屿舟是聂侍郎那个恶贼不受宠的庶子,但好歹也是金枝玉叶的少爷,伺候起人来,竟这般熟练,倒是教人意外。


    江野微微俯下身,抓住聂屿舟的手,挑眉道:“这双手真好看。”


    聂屿舟被他突如其来的迫近吓得肩膀一抖,不知道江野下一刻会做出什么疯狂的行为。毕竟原小说不太健康,里面的主要角色脑子里也许都是黄色颜料。


    不料江野只是轻轻一笑:“这么好看的手,炖了,做无骨凤爪一定好吃。”


    聂屿舟:……


    他瞥了眼江野修洁干净的双足,心道,你的猪蹄炖了更好吃。


    不过看江野那样子一点都不像开玩笑,聂屿舟忙道:“侯爷想吃无骨凤爪,明儿个我让厨房做了送来。”


    江野捏着聂屿舟的手不放:“身为人妻,连为夫君下厨的本领都没有?”


    聂屿舟解释道:“我做饭不好吃,怕不利于侯爷的病。”


    他做出来的菜往往黑乎乎一团,根本吃不得。


    江野正要再开口,听到外面传来熙熙攘攘之声。原来是他的继母得知他醒了,兴冲冲地赶过来,想看一看情况。


    江野将双腿一抬,上了床,对聂屿舟道:“我不想见人,你去替我打发了外面的人。”


    聂屿舟:啊?新婚之夜让媳妇赶婆婆走,这不利于以后婆媳相处啊!


    但不情愿也得去,他从江野的神色里看出,江野和继母的关系并不融洽。


    嫁过来之前,聂屿舟打听过江野的身世。


    江野的父亲江不闲因立下赫赫战功被圣上封为镇北侯。


    江野十四岁就跟着父亲在外打仗,颇有建树,十七岁便擅用奇谋,曾带领五百轻勇骑绕道奔袭西魏营寨,斩捕首虏,逼得西魏割让城池,赔上无数金银财宝。


    年少江野成了楚国最出色的战将,无人不敬畏。其父死后,他袭了平爵。可惜两年后再战,江野不慎身中西魏人的剧毒,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保住一条命,一时楚国上下皆扼腕叹息。


    病后的江野常年缠绵病榻,性情大变,阴冷暴烈,听说曾在醒来时随手杀了身边服侍的仆从,再无人敢轻易靠近。


    至于江野的母亲,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已经病逝,后来其父续娶了周氏,又生下两个儿子江豫和江纾。


    此时站在门外的正是周氏和她的两个儿子,聂屿舟对他们客气道:“母亲,两位弟弟,侯爷又睡下了。”


    江纾才十三岁,对武功高强的江野崇拜得五体投地,很想看到大哥,但畏于大哥的威严,从来不敢乱闯进房间,便一个劲伸长脖子往里面望。


    周氏因今天家里有喜事打扮得格外花哨,脸上红扑扑的,笑道:“侯爷真的醒了吗?”


    聂屿舟点点头。


    周氏喜极而泣:“好,真好!聂屿舟,你真是我们镇北侯府的福星!你一来,侯爷就醒了。我们进去瞧瞧。”


    见周氏还要进房,聂屿舟拦在门口,直言道:“侯爷才醒,不愿见人。”


    周氏面露尴尬,她已经很努力对侯爷上心,侯爷却始终不将她当母亲,到底不是亲生的,隔阂深着呢。


    江纾撅起嘴,一脸不开心:“大哥也不想见我吗?我已经很久没见大哥了。”


    聂屿舟拿捏不准他们母子的真实态度,只知道江野确实不想见他们,道:“等侯爷身子再好些,自然会和你们相见的。”


    无法,周氏母子三人只好悻悻离去。


    聂屿舟重新回到房间,见江野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眼睛眯成一条线,不知在想什么。聂屿舟回禀道:“侯爷,他们都回去了。”


    江野道:“看来你还算有点用。”


    得到夸奖的聂屿舟,并不觉得这句夸奖让人开心。


    这时明境进来端走泡脚的药汤,江野冷声道:“再让他们进到松风院,你就不用在这当差了。”


    明境神色为难:“侯爷,可是……她毕竟是老夫人……”


    江野眸色晦暗地瞥过来,吓得明境赶紧闭嘴,端着洗脚盆出去了。


    聂屿舟在聂府的这段时日,就感受到嫡母和庶子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周氏是江野的继母,但家里又是江野的官职最大,所以这种微妙关系只会比聂府更加微妙。


    聂屿舟暂时还不想介入他们母子之间的斗争,遂不插嘴。


    屋子里又只剩聂屿舟和江野两个,相顾无言。


    聂屿舟猜测江野大概是饥饿的,毕竟昏睡也会消耗体能。他主动打破沉默道:“侯爷,你要不要用点膳食?”


    江野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是坐了起来。


    聂屿舟揣测他的意思,立刻上前扶江野下床,坐到桌边。


    江野拢了拢衣裳,一声不吭地看着桌上的菜肴。


    聂屿舟道:“侯爷才醒,大约不喜欢这些油腻的食物,我去让厨房做点粥。”


    江野声冷如冰:“不用,这些就很好,这些至少没被下毒。”不然聂屿舟已经吃了那么多,不会到现在还没事。


    聂屿舟:???我成试毒的了?


    他吃惊道:“侯爷这是何意?”


    江野勾唇道:“想害我的人可多了,害我的法子也很多,不仅是西魏。一饮一食,随时丧命。”


    聂屿舟惴惴道:“侯爷是楚国的骄傲,在侯府怎么会有人害你呢?”


    江野夹了一筷子鱼肉,慢悠悠放进嘴里。他的目光懒散地落在聂屿舟脸上,口中细嚼慢咽,直到鱼肉吞咽下肚,才道:“你呀,你难道不盼着我早点死吗?我死了,你可以带着我的万贯财产再嫁,亦或者另娶女子。”


    聂屿舟:……还真被你说对了。


    这的确就是他内心对未来最圆满的期待。


    但真话说不得,聂屿舟讪笑:“侯爷说笑了,我的来去由侯爷决定。”


    案台上一对龙凤烛高烧,火光明亮,映照着江野脸上的淡淡笑意,晦涩难明。


    他从果盘里随手取来一粒花生,捏开,将花生仁抛向空中,仰头张嘴接住,吃完后,又拎起酒壶倒了两杯酒,看向聂屿舟:“新婚之夜,该同吾妻饮合卺酒。”


    这会儿又把我当正儿八经的妻子了?


    阴晴不定。


    聂屿舟看他的动作利索干脆,根本不像缠绵病榻之人,浑身上下透出的那股子邪气倒像是脑子有坑的。他道:“侯爷身子不好,不宜饮酒,便免了吧。”


    更有一点,聂屿舟自个从来没喝过酒,他不会喝酒。


    江野将两杯酒都推到聂屿舟面前,道:“那你替我喝。”


    聂屿舟:……绷不住了,想骂人。


    江野脸上的笑意未散,透着一点邪异,令人感到后背发凉,如有毒蛇丝溜溜地滑过。


    聂屿舟的生活经历告诉他,藏巧于拙,以屈为伸。他暗自做了个深呼吸,端起两杯酒连着灌进嘴里,喉咙顿觉火辣辣的,撑着笑意道:“侯爷是我夫君,侯爷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话未说完,他就觉得脑袋晕乎乎的,眼冒金星,面前出现了两个叠影重重的江野,一个赛一个得俊,也一个赛一个得狠。


    江野看着聂屿舟神志不清地趴下去,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是个喝不得酒的小少爷。


    江野喊来明境打扫房间,他不喜欢在满是饭菜味道的房间睡觉。他对居所的要求只有四个字,安静、干净。


    明境收拾完后,看着已经酒醉的聂屿舟,问道:“侯爷,夫人还留在房间吗?”


    堂堂镇北侯娶男子为妻,摆明了宫里的贵人要羞辱镇北侯。明境当初得知这个消息,气得差点杀进宫里,倒是江野波澜不惊,仿佛无事发生。但他一贯是这样静水深流的性子,所以明境摸不透侯爷对娶男妻究竟持什么态度。


    大概整体而言是不喜欢的吧,就算男妻长得俊美无双,不然侯爷怎么会灌醉夫人呢?


    江野不耐烦地看了眼明境,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他和聂屿舟的婚事是皇上皇后做主,若将聂屿舟赶出房间,传出去,就是抗旨不遵。


    明境灰溜溜地自个出去,心里美滋滋地想,侯爷把夫人留在房中,看来侯爷很满意夫人。侯爷太苦了,有个喜欢的人,也许是好事。愿侯爷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早日能圆房吧!


    江野打算让聂屿舟趴在桌上睡一晚上,惩罚他不会喝酒还要硬喝。


    吹灭灯后,房间昏暗,他听到聂屿舟忽然低声喃喃:“我好怕……我好怕……”


    江野:?


    这么大个人还怕黑吗?


    他走到聂屿舟身边,冷然开口问道:“怕什么?”


    聂屿舟呓语:“怕侯爷。”


    江野嗤笑:“怕我的人很多,你怕我不奇怪。”


    “怕侯爷……不要我,赶我走……”


    聂屿舟的声音轻轻软软,如猫爪一般挠人心。


    江野嘴角的笑顿住,留在我身边可不是什么好事,多的是阴谋诡计刀光剑影。


    “还怕父亲母亲,他们不要我了,我无家可归,只有侯爷了……”


    江野心头莫名一软,伸手勾了勾聂屿舟挺秀的鼻梁,抱起他放在床上。


    床很大,别说睡两个人,就是睡四个人也足够。


    成功躺上床的聂屿舟忍不住偷偷抿嘴一笑。


    他确实醉了,眼睛睁不开,身子轻飘飘,但脑子还有一丝清醒,能让他完美地演完这场戏,顺利获得上床睡觉的资格。


    人啊,就得千方百计让自己过得更舒服,哪怕使诈。


    如此想着,聂屿舟陷入沉沉梦乡。


    江野实在看不下去聂屿舟脸上的妆容,好好的一个人,白白净净多好,非要涂脂抹粉。他拿打湿的手帕给聂屿舟擦脸,擦到一半又扔开了。


    小花脸也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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