嗔痴被明释叫进禅房里间后,闲来无事的庭筠就随处打量起来。
在她提出要陪介嗔痴来的时候,他显然很开心,但也不说什么话,就一路上跟个家政服务机器人一样,马车上庭筠坐累了动了动,他就立马给整理靠枕、倒热茶递点心,事无巨细地照顾。
在这样清凌凌的目光下,庭筠拿起车屉里的眉笔,蘸了蘸胭脂,对他说道:“手伸出来。”
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伸了过来,轻蜷着摊开了手。手形倒好看的紧,但疤痕遍布,虎口和指节处老茧明显,便显得粗糙很多。
他低下了头,不太敢看她的反应。
庭筠托着他的手背,在掌心画了一朵小红花。
介嗔痴在感觉到痒意后抬起眼,问:“这是什么意思?”
“是表扬夸奖你的意思。”庭筠转着笔:“是我们那儿的传统。”
幼儿园老师就是这么对小朋友的。
然后介嗔痴小朋友就这么一路攥着它来了净梵寺,而在外间的庭筠,在看到书架上那一卷卷被罚抄的经文和书籍后,好像有些理解嗔痴为什么那么宝贝小红花了。
明释对他的教育是严格甚至严苛的,他迫切地想要灌输给介嗔痴所有知识和品德,只是……
庭筠翻过作业上从歪扭到端正的字迹,合上了本子。
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啊。
随着她将其放下,背后也传开了声响,介嗔痴关上门走过来后,有些犹豫地开口:“主持……想见见你。”
“可以。“庭筠无所谓地爽快答应了,正好,0929不肯透露的部分,也许能从明释那里找到一点答案。
这位长老同庭筠想象中的没什么差别,他沉静而慈悲,给庭筠斟了一杯清茶后,竟直截了当道:
“我已时日无多,关于嗔痴,有两句话想托付姑娘。”
“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这么沉重的话题似乎不太合适。”庭筠好回道,“有什么话你可以亲自对他说,我只是一个外人而已。”
正常人不会有过于旺盛的好奇心,何况她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妹妹”。
“不必如此警惕。”明释苍老的面容仍是温和的,
“异界之魂,唯有你能跳脱因果,拽住宿命的缰绳。”
这一瞬,庭筠内心惊涛骇浪,以至于连表面的冷静也无法维持。
“窥伺天命,终得其反噬。”他的眼已经浑浊而黯淡,却柔软坚定:“但用这残存的微薄寿命,为他留一线生机,便是值得。”
随着他手的抬起,一颗赤红的珠子浮现在庭筠眼前,其中一部分浓稠到近乎黑色。
“至恶之力,一旦失去压制,便不可转圜。”明释看着庭筠,似是恳求,“我需要找寻新的压制。”
他好像是在说这颗珠子,又好像在另有所指些什么。
“您说话太神神叨叨,实在听不明白。”少女的眸色如冬日的湖面,语气懒懒散散,“我不是个很有耐性的人,听完这些只是对您最基本的尊重。”
“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恕我先行告辞。”
如果他提供不了她想知道的信息,而是继续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它也没有留下当树洞的必要。
可就在她起身的功夫,那颗珠子毫无防备被地钻进她的心口,瞬间消失不见。
庭筠立刻便运转妖力要将那东西逼退出来,可在体内搜刮一圈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可她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就在庭筠想出手威胁明释把它取出时,他面前金光化作流线,没入庭筠额心,她眼中虚空了一瞬,随后身形踉跄了下,再次看向明释时,却重复了自己刚才的话。
“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恕我先行告辞。”
跨过门槛时,她背影停顿了一下,低声道:“珍重。”
明释双手合十,对着少女行了郑重的佛礼。
窗边风声萧瑟,树叶和宝牒摩擦的莎莎声忽远忽近。
打开禅房的侧门,便是寺中那株四季常青的百年菩提,妖界信佛者极少,故而祈愿的宝牒也寥寥无几。
而菩提树最高处那抹崭新的红色宝牒,是今日嗔痴抛上去的。
他固执而天真地坚信:抛而不落,愿望成真,越高,越灵验。
而他两次来抛宝牒,并不是为了同一人。
“为何这次不为你母亲求了?”明释问。
少年专注地题字,并未迟疑:“因为她不再爱我。”
“除了爱,她就没有了任何价值。”
他像是在讨论一个陌生人,“我不再需要她了。因为我有了更好的。”
明释摩挲着佛珠,不知如何开口,这么多年,就算将他表面上打磨得再怎么正常,她内里的本性始终无法泯灭。
十几年前,那个年轻的女子失去了孩子,她那样痛苦地恳求明释,可那个孩子早已无力回天。
或许是为了给那位母亲一个慰藉,或许是期望让亲情改变这枚“恶种”,明释将它幻化成了女人孩子的模样,再将孩子的精血融入它,让它代替“宁儿”活在世上。
禅房内清寂一片,明释再一次地呕出鲜血,砰然倒地。
只希望,自己今日所做,是正确的选择。
——
出了禅房的庭筠,总觉得自己断片了一会儿,好像有什么画面被删除了的感觉,有种怪异的不适感,但当她想极力回想时,却突然又融洽贯通起来。
望着后方愈加渺小的寺庙,介嗔痴似乎有些出神,庭筠也想着0929挺长时间没出来作妖了,不会是在憋个大的吧它?
而后面介嗔痴要去见的人,却死活不让庭筠一起:“……那里…那里太乱了,会弄脏你的衣服,路也不好走,会硌到你的脚。”
我也没那么娇贵吧?不过庭筠转念一想,这倒确实是“安筠”大小姐的人设,便答应了。
“那就停这儿等你吧,回来之后就转路去青丘。”
……
蓝姨做工还没回来,嗔痴简单和阿木道了个别,取了之前存放在这里的玉兰大氅,就急着往回赶。
但阿木非要跟他一起出去,说了为了送送他,其实嘴里问的全都是别的:“我娘不肯跟我说你被接到哪里去了,只嘴快抖搂过你新家有个妹妹,唉唉,嗔痴,你妹妹什么样的?有我妹妹可爱嘛?”
介嗔痴立即道:“没什么特别的。你不是还熬着染料吗,不去看着火候?”
“我去,把这茬给忘了!”
就在阿木要转身回去时,一道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还没好吗?”
撩起的车帘后,少女的面容清晰可见。
阿木呆愣在原地,失了魂般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方,“你……你妹妹…太好看了吧…”
话音未落介嗔痴的身影就挡在他面前,将视线遮了个干净,他瞳孔中绀色如潮水般涌上,他轻声如蛊惑:“你该回去了,对吗……”
与那双眸子对视后的阿木,机械地点了点头,略显僵硬地转身往回走去。
马车上,庭筠问了一句后,见那边两人很快分开了,便放下车帘继续窝在了软塌里。
然后不知道怎么的,介嗔痴上来后,熏香似乎浓烈了些许,引得人昏昏沉沉的。
眼前人的身影在模糊中越来越近,嘴唇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可庭筠实在撑不住,在无边的困意中闭眼睡了过去。
等到被颠簸弄醒的时候,才发觉他们已经换乘了飞兽艇,窗外是噼里啪啦闪着雷电的云层。
青萝在另一头煮着汤,见到她醒了,便盛了一碗拿到她塌前,“少主先垫垫肚子,过了这片就到辛台了。”
辛台就是这次所有狐族举行狩猎节的主场所,南边修建有很完整的“五星酒店”配置,北边便连着狩猎的森林。
这次像涂山祈、青丘白渊、纯狐言她们,之前都在有苏境内,也是因为狩猎节按规矩到东家这边走动一下。
“介嗔痴呢?”
青萝拿着碗吹了吹,“宗主安排他在另一辆,后续安排也应该和少主不同。”
这个青萝,说她是隐藏角色,但之后/庭筠暗地里调查过了,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她便暂且搁置了。
说到疑点,庭筠想到今天遇到的有苏安筵,于是问青萝到:“我和有苏安筵关系怎么样?”
青萝顿住手下动作,勺子剐蹭到碗底,发出难听的一声,“…少主,为何问我这个?”
庭筠假装没注意到,“没什么,就是好奇在你们眼里,我和这位堂哥是什么样子?”她摆出一副叛逆少女的语调:
“我母亲天天念叨到了大场合要注意影响,耳朵都要出茧子了,虽然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可以被拿出来当谈资的,不过嘛…事关家族颜面,还是得听听意见,做做样子。”
庭筠接过菌菇汤,听着青萝有些犹豫地开口:“安筵少主能力虽不及您,但毕竟是您亲人,加之腿疾,您平常……多尊重多善待一些便可。”
庭筠挑了挑眉,青萝立刻跪地,“绝无责怪少主之意,只是外界对您…确实颇有微词,这对您以后继任有苏主位……”
庭筠正欲装一装恼羞成怒,马车在这时候是适时地停了下来,周围突然就闹哄哄起来,看来是到了。
“……行了!扶我下去。”
庭筠暗自想,这么有眼力见圆滑的人,怎么突然就会说“安筠”不爱听的话了?看来是发自肺腑,已经极力忍耐自己的不满了。
那么,她的隐藏属性,八成就和有苏安筵有关。
进了辛台后,一切都符合大型社交场所的特征,而除了“安筠”,不受同龄女眷待见的,还有一个纯狐言。
“哟,有苏安筠,听说你最近多灾多难的,现在看着,也还不是活蹦乱跳的嘛。”纯狐言长得精致柔媚,长得确实很“恶毒女配”的脸。
“我多灾多难,也没见你来看过我一眼啊?”庭筠暗讽,“我们不是朋友吗?”
谁知纯狐言一脸奇怪,十分真诚地回答:“你在说什么鬼话?”
“只是因为,比起你,我更看不惯那帮女的而已。”
“你起码还能说的了几句话,其他的,见到我,都觉得我是抢了他们的丈夫狐狸精一样。”
“你本来就是狐狸精。”庭筠指出。
“……这不是名词,只是个形容词!”
“难道不是因为,我不喜欢涂山祈吗?”庭筠觉得这才是主要原因。
纯狐言勾了一把她的小脸,“哟,突然觉得你好像变得比以前讨喜了。”
庭筠倒是突然有些八卦,“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他?”
“因为他长得最好看啊!”纯狐言十分理所当然,“睡男人就要脸美器大活好的,繁衍就选择基因最优秀的。”
哇哦~庭筠简直想鼓掌,虎狼之词,哦不,至理名言啊。
正说着,左边突然如水入油锅,有女狐妖夸张地激动尖喊起来:
“是涂山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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