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
白昭昭心头一悸, 尾巴骨一阵凉气冒了上来。
但是不等她说话,店主就被叶之悠大力地扯开了!
“你做什么!”叶之悠挡在他面前,表情阴沉, 护食恶犬一样,“说话就说话, 凑那么近干什么, 不知道烟味儿很臭吗?!”
柯吉利居然没有生气, 一脸莫测的笑容,顺势懒散地靠在了架子上, 笑着问,“靓仔, 这是你女朋友啊?”
可白昭昭却看到他眼中并无任何笑意。
“关你什么事。”叶之悠被问得脸红了,但厉色不改。
他笑着耸耸肩, 慢慢晃回了收银台后面。
“我们……我们快走吧……”她拉了拉叶之悠的衣袖。
叶之悠看出来了, 白昭昭在害怕……
“好, 我们走。”他拉起她的手。
如果柯吉利真的是恶灵,他们这样直接对上显然是不明智的, 至少应该告知石勇, 毕竟, 他有枪。
“喂,不买专辑了吗?”柯吉利笑嘻嘻地扬声问道。
“我没带钱,明天再来……”说完这句话, 白昭昭赶紧跟着叶之悠跑了出去。
和以往一样, 大巴车准时到站了。
车门开启,司机的表情疑惑又惊恐
——是那个还活着的司机大叔开的车。
或许连纸人司机也都不见了吧。
“……”她和叶之悠默不作声地刷了卡, 又看了一眼他摆在那里的铭牌。
“欸,妹妹。”陈有豪犹疑地回过头看向她:“你……你上学有没有碰到你的朋友。”
她知道司机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她看向叶之悠,轻声说:“我想,我们可以唤醒他了。”
因为就算不特意唤醒他,他自己也会觉得不对劲,要醒过来了吧。
叶之悠也点点头。
陈有豪又问道:“妹妹,你有听到我说话吗?你看外面,好奇怪的。”
她的目光这才转向司机:“大叔,有什么好怪的,是我们都要快死了。”
“什么?”陈有豪本能地想斥责她胡说,却又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寒意蔓延,令他汗毛乍起,浑身发冷。
一下子,口舌发颤,竟然说不出话来。
“大叔,麻烦你送我们回家吧。”
许久,车辆才启动,在荒而寂的灰色城市里卷起尘土和噪音,驶向了临塘公寓。
白昭昭仍然惦记着恶灵的事,附在叶之悠耳边说道,“我觉得,那个柯吉利,真的有问题。”
“所以我们回去得告诉石叔叔,他能藏匿这么久都不被我们发现,是不是因为他已经醒了?”
“我也不知道,我还是认为,他只是单纯地想要躲避警察的盘查而已。因为我们死之前,城市里巡逻的警察很多。”
“也许吧……那我们一回去就先去找石叔叔。”
街上一辆车也没有,红绿灯也早就成了摆设,暗淡蒙尘的灯头再也发不出任何光来。车辆到站时,白昭昭走到驾驶位旁:“陈大叔,你现在知道我没有骗你了。”
陈有豪失神地抹了一把脸,喃喃问,“所以,你和学生仔……”
叶之悠说道:“嗯,我们也快要死了。不过,也不好说,也许我们还会被救活。”
“发生了什么?”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发红,证明着他的生命力……
“不知道……”
“是不是我、我没有好好开车……”他回想着这几天的不对劲,惨然抬起头,“是不是,我害死了你们……”
白昭昭有点意外:“大叔,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呆呆地重复:“我怎么会这么想……”
叶之悠怕他丧失了生的意愿,问道,“大叔,你的执念是什么?你有没有什么一定要完成的梦想,或者,特别在乎的人。”
陈有豪的嘴巴才张了张,却又忽地紧紧闭上。
白昭昭以为他不知道什么是执念,柔和地解释着:“大叔,执念就是会让你心跳加速的东西,是你生前最牵挂的人或者事。”
好半天,陈有豪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那好吧,不过,如果你想起来了,只要执念够强,也有可能活下去的,别灰心。”说到这,白昭昭露出了浅浅的微笑,跳下了汽车的台阶,“我们还有事,大叔,希望你还会跑班车,我们可能还要去学校的。”
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只要石勇点头同意了,他们就要把那个送命符送到柯吉利手里。
等她和叶之悠绕过了巴士车向公寓走去时,陈有豪才扒着车窗大喊道:“妹妹,我还是会准时跑车的!”
她回头,笑了,冲他摆了摆手。
~
两个人向公寓走去的路上,叶之悠一直不停地抓挠着自己的胳膊。
“你别挠!”白昭昭注意到了,连忙摁住他的手,“弄得更严重了怎么办?”
“可是伤口超痒的,我就是被痒醒的。”他说着,又不自觉地去挠。
“我给你解开吹吹!你不许碰了。”白昭昭怕他挠得更厉害,小心翼翼地为他剪开手臂上的绷带,一层层拆开——
“啊这……”她呆住了。
叶之悠的伤口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更加恶化了!
在他被咬的位置,伤口化脓发黑,黑色的蛛网在皮下漫开,看着就令人感觉不祥。
“没关系……”叶之悠觉得那伤口实在恶心,不想吓到她。他满不在乎地拉下袖子,“孙婆婆说过,不管在梦里受到什么伤害,只要能活过来,就只是一个梦而已。”
白昭昭担忧地看着他,“真的吗?那你可不可以在梦里截肢?”
他笑了:“你不要开玩笑啦。”
两秒后——
“不是吧……你真的要我截肢啊?”他愕然。
“因为看起来好严重啊……”
“那也不能截肢呀!右手是我的命诶……”他惊恐地活动了一下手臂,“我现在除了痒,没感觉到有什么不舒服。”
“可是,等你觉得不舒服,没准整个胳膊都废了。”
“不不,我觉得很正常的,”他赶紧岔开话题:“只要抓到恶灵,进入接引梦里,我的胳膊就会好的,要是截掉了,没准到了下一层梦境,还是少一边。”
“哦,也是……”白昭昭被说服了,又给他包好,“那我们先上去找石叔叔。”
两人上了楼,敲门,但并没有人来开门,反而是门里的徐仕兴惨兮兮地喊:“谁呀。”
白昭昭看了一眼叶之悠,附在门上小声说道:“兴哥大叔,我来救你了,你能够到门,然后给我开门吗?”
“昭昭……”叶之悠一下子意识到她要干什么了!
——她要趁石勇不在,去找那份资料!
“嘘……”她抬手,食指压在他的嘴唇上,“你不想知道,柯吉利到底是不是恶灵吗?”
“可是……”
他觉得很不祥!
你怎么能相信一个禁地恶鬼的话呢……
“妹妹?”徐仕兴却很惊喜,“你,你等一下,我试试……”
屋内传来了沙发移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徐仕兴好像摔了一跤,里面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还有他“哎呦”的惨叫。
“兴哥?”她怕他给自己摔死了,试探着唤他。
门把手开始抖动,随即咔嚓一声,开了。
白昭昭赶紧打开门,只见满屋狼藉中,徐仕兴半躺在地上,一只手被手铐和沙发的栏杆挂在一起。
他的身体拉成了一条直线,给沙发拖歪了,这才用脚开了门。
这时,窗外一道雷炸响,给三人吓了一跳,下一秒,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徐仕兴回过神来,热泪盈眶,见到昭昭不啻见到了王母座下的仙女:“妹妹,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信我啦,快,你有手铐的钥匙吗?”
白昭昭反而问道:“石叔叔呢?”
“我也不知道,他说要去发现尸体的地方再找找线索……妹妹,我真的不是杀人犯,我不会跑的,我想和石警官住一起,但是这个手铐实在叫我难受,能不能帮我松开喔……”
白昭昭置若罔闻,马上对叶之悠说道:“你去浴室帮我看着公寓大门好不好?我去找。”
“昭昭……”他仍想阻止她。
“叶之悠,”她的面容变得很冷淡,甚至可以称之为冷酷,“你为什么不帮我?你不是说过,最信任我的吗?”
“我……不是不信任你啦……”他有点被她的样子吓到,最终还是退缩了,重重叹气,“好吧,那你要快一点!下雨了,也许石警官很快就会回来。”
徐仕兴傻傻地在一边旁白:“妹妹,你不是要救我吗?”
白昭昭已经钻进了石勇的卧室,细细搜索,甚至把他的床垫也掀开看了。
“怎么样了?”叶之悠从浴室抻出头来问。
徐仕兴和白昭昭同时说道:
“这个姿势让我腰疼啊……”
“没找到,不知道在哪……”
“试试另一个屋。”叶之悠又缩了回去。
白昭昭像个白色的小耗子,又火速窜进了另一个屋。
打开第一个柜子的时候,一份资料映入她的眼帘。她一喜,打开来看。
直到看了两三遍,她才意识到,这也只是一份普通的案情汇总,是访问了受害者生前的各种社会关系,里面没有出现柯吉利的名字,很可能根本不是这个材料。
一下子,她大为懊恼,恨自己浪费了时间!
客厅里,徐仕兴还在惨惨地说:“能不能先帮我解开一下呢,我的腰真的好疼……”
白昭昭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也顾不得把翻乱的地方恢复了,开始瞎翻了起来——
直到她拉开了最下面的抽屉——
那里,静静躺着一份文件。
明明还没有看内容,她却意识到自己找到了!
但是,目标近在咫尺,她反而心生怯意,不敢拿起来看了……
车祸
她终于还是将那份资料拿了起来。
这时, 叶之悠跑了进来:“昭昭!石叔叔真的回来了!你快出来!”
昏暗的屋内,女孩垂着头,站在那一动不动, 看着手里的材料。
“昭昭!”他着急跑进来拉她。
女孩抬头,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静, 眼睛里却滑下泪来:“叶之悠, 孙婆婆和你说过, 人在弥留梦里,也会做梦吗?”
“昭昭……你怎么了?”
“人是不是会在梦里幻想一些东西……然后就会变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东西?”她强撑着镇定, “我好像现在好像进入了一个新的梦,一个很糟糕的梦, 需要很快醒过来才可以。”眼泪纷纷坠落,她颤声央求他, “你打我一巴掌, 让我醒过来, 行吗?”
“昭昭,你别吓我……”
“或者, 狠狠地掐我也行!我得赶快醒过来!”
“不……你怎么了, 昭昭, 你冷静点……这样,我们先走吧,石叔叔要回来了!”
情急之下, 他已经预备抗走她了!
这时, 门锁响了,湿淋淋的石勇走了进来。
卧室的门正对着大门, 他一眼就看到了白昭昭眼里骇人的绝望,还有最下面被打开的柜子!
一下子, 他头皮都炸了!
“昭昭,你干什么……”他快步冲进屋里,一把夺下了她手里的资料!!
可是抢下来了,他却知道晚了、完了。
他站在那里,嘴唇发麻,心虚、心痛,又懊恼……
“昭昭……你、你听叔叔给你讲……”可说完这句话,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石叔叔……”她很小声、很胆怯地问道,“我知道,那是假的,对不对?那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
石勇嘴唇动了动,垂下头,死死咬着牙,青筋绷起。
他没办法说谎。
“求求你,石叔叔,你是不是要告诉我,那都是你幻想出来的?”白昭昭走近他,拉住他的胳膊,“求求你……你快说啊……”
“……”他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眶红了,连看向她的勇气都没有。
“你说呀……你说了,我就信你,好不好……你说呀!”女孩开始猛烈地摇晃着他的胳膊,“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啊!!!”
屋里静了一秒,像是暴风雨前一瞬的万物屏息,随即,女孩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幻想出来这种事!到底为什么?!!”
她几乎是粗暴地推着石勇,甚至狠狠打他:“你为什么这么坏!为什么!?!”
“昭昭!”叶之悠看她已然失控,赶紧紧紧抱住她。
但是女孩很轻易地就被他制服,她身子发软,跪坐在地,缩着身子,手指死死抓着自己的胳膊,抓到指节泛白,指尖深深嵌入肉里……
叶之悠简直心疼到心脏都要被捏碎了,乌红的眼睛看向石勇,又困惑又愤怒:“石叔叔,你到底在搞什么!你看不出来昭昭要崩溃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啊!”
“……”石勇闭上眼,流下了眼泪:“昭昭,你别难过……”
“你这是什么话!她想听的不是这个!”叶之悠几乎要暴怒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这到底是什么,我倒要看看……”
几秒后,他也僵住了。
无能为力的感觉席卷了全身。
车辆肇事的案情记录上,死亡人员的一栏写着:白鑫兰。
肇事司机:陈有豪。
他已经不敢看白昭昭的表情了……
石勇感觉自己要说的话,就像是喉头推动着尖利的石子向上,带来烧灼与疼痛:“对不起,昭昭,我、我确实已经想起来生前的一些事了……那个没有完结的案子,还有,还有就是你母亲的事……”
白昭昭呆呆仰起头,满脸泪痕。
那是悲痛到极致的女儿即将彻底碎裂的样子。
“她……是出车祸死的。肇事司机,我们已经查到了,叫陈有豪,是公交司机,你们,你们可能最近经常见到他。口供上说,你的母亲突然冲出来,下雨天,司机确实制动了,但是没刹住车……我不是为他开脱,陈有豪终归是杀了人的,我推测他或许是恶灵,所以……才叫小叶去问孙婆婆……但是,他不是恶灵,他也很难过,说要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你,让你好好生活。”
他蹲下身,心痛得也流泪了:“昭昭,对不起,叔叔不敢让你知道,怕你丧失了生的意愿。小叶不是说过吗?只有意愿足够强烈,才能活下去……昭昭,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女孩的眼睛黑得空洞,只是在流着眼泪,一言不发。
她这样绝望到失去灵魂的样子,其实石勇已经见过一次了。
在现实里。
因为出了人命,所以派出所也派人去了,把白昭昭先接了回去。
石勇负责接待她,把母亲的遗物交给她,给她倒了热水。
那时,她也是这样呆呆地坐着,流泪,茫然,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叶之悠也一脸震惊。
他不自觉地看向白昭昭。
女孩惨白的嘴唇动着,似乎是在喃喃说什么,却又没有声音。
她的灵魂好像飘去很远的地方,她这被伤到极致的样子令叶之悠的心脏跟着绞痛。
“昭昭……”他也哽咽了,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任何话语都没办法缓解这种痛苦。
突然,白昭昭的眼睛里汩汩流出了红色的泪。
在她苍白的脸上,那血泪如此刺目。
于此同时,她的皮肤也慢慢地变得透明了。
门外的微光,似乎直直穿透了她透明的表象,映照出一个漂亮纸人的核来!
叶之悠大惊之下,飞快意识到了——昭昭已经丧失生的意愿了!
她进入了和周洛然当初一模一样的半死状态!
这时,他顾不得什么了,急忙捧起她的脸来:“昭昭!你看看我!我求你看着我!我是叶之悠啊!不管发生了什么,你的母亲,一定是希望你快快乐乐地活下去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去很好的大学、见很好的朋友,还要去世界的各个角落……昭昭,你千万别放弃!我求你!”
石勇也慌了:“昭昭,你……你别吓叔叔,你振作点,我们一起回去,叔叔还给你做好吃的,我发誓,无论如何都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信我!我会做到的!”
她闭上了眼睛。
她沉沉倒在了叶之悠的怀里。
~
整个弥留梦都暗了下来。
窗外,暴雨如瀑,狂风大作,白天也和黑夜一样,时间仿佛在这里已经失去了作用。
在叶之悠的家里,女孩躺在床上,昏睡着,半透明的样子一直没有改变,甚至于,她在纸人之外所覆盖的那层,变得更加透明了。
但她仍然支撑着一丝生命力。
叶之悠死死握着她的手。
柳桃子早就被石勇砸门带了过来,正跪在床上为她做人工呼吸。
但是她不敢摁压她的胸腔,因为昭昭内里的纸人看上去那么单薄,好像轻轻一摁就会破。
“昭昭……”叶之悠连连恳求着,把她的手抵在额头,眼泪滴落在床单上,晕开一个又一个暗淡的圆,“求你,求你别离开……”
可是他还能怎样唤醒她呢?她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眷恋……
“昭昭,想想王阿嬷……如果最后所有人的终点都是一样的,你和妈妈还是会见到的。可是如果你这样见她,她一定会生你的气……因为你应该活得很精彩,见到更广阔的世界,然后再去见她……她在等你,是想听你把自己有趣的人生讲给她听,你忍心让她失望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嘴这么笨,他到底怎样才能唤醒她啊!
白昭昭那几乎薄到透明的眼皮下,眼珠在微微动着。
等待她苏醒的人并不知道,她的眼前是一片血色的世界。
她的身上,仍然穿着自己最喜欢的裙子——是妈妈给她买的,白色的真丝长裙,裙摆随着这里腥臭的风舞动。
她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她只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肮脏——
周遭是成堆的黑色垃圾山,恶臭难闻,蝇虫乱爬……她光着脚,漂亮的一双脚,白皙如莲,浸泡在黑色的污水里,油花迷离的水面上,飘着恶心的蠕虫,扭曲,舞动。
她迷惑了。
眼睛适应了这里的色彩,她才看到垃圾山里有很多人,密密麻麻,蚂蚁似的,上上下下地爬。
他们明明是人的形态,却爬行,四肢细得像蚂蚱的足,手则像铲子一样,不停息地刨着,找到了什么能吃的,就胡乱塞进嘴里咀嚼。
每一座垃圾山的上部,就像是局部下雨一样,各种垃圾从红色的天空里无声地落下。
她向前走了一步,足下水面破裂。
明明是清缓的水声,却振动了所有人,察觉到了她的到来,他们齐刷刷地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了她。
这些人有男有女,但都光着身子,光光的脑袋上一层白色的绒毛。他们的眼睛像苍蝇一样,人类的眼眶里拥挤着密密麻麻的复眼,挤得眼皮鼓成薄薄的一层,泛着红色的光。他们每个人的嘴巴里,都有一根尖尖长长的肉色舌头,抖动着,上面长满了毛茸茸的白色软刺。
本该是极其诡异的一幕,却没有激起白昭昭的任何情绪。
她没有恐惧,也不逃跑,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过了一会儿,感觉脸上痒痒的。
抬手挠过,她看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
血泪一直不曾停止过流下,在她的下巴汇聚,又滴落在她的裙子上。
白色的裙子就像是被腐蚀了,那一点红色立刻扩大,将她整条裙子都染成了难看暗淡的血红色。
垃圾山上爬行的人纷纷爬了下来,不远不近地站住,观察着她。
很快,这些怪人就越聚越多,等白昭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密密麻麻汇集了成千上万只,而他们就像是观赏动物一样,分成了两边——
在她的面前,形成了一条路。
尽头
“簌簌……”
寂静里, 那些爬行的人,用铲子一样的手捋着毛剌剌的舌头、或者摩擦着自己硕大的眼珠,发出指甲挠过黑板的“呲呲”声。
她就像没看见、没听见一样, 踩着污水,慢慢向前走去。
这时, 旁边的一个人大约是太过兴奋, 不小心把自己的脑袋一把拧了下来, 在手里玩球似的转着。
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引起她的任何反应。
怪人们组成的路一直绵延向前, 她穿过一座座垃圾山,直到前面开始出现了一条宽阔而平静的水路。
“簌簌……”
到此, 怪人们又一哄而散,他们重新冲上了垃圾山, 开始寻找着食物。
——回去的路不见了。
但她也并未想过要回去, 她就像没有生命的傀儡一样, 慢慢淌进水里,水并不深, 只到她的腰部。
水里, 无数条巨骨舌鱼在缓慢地游荡着。
偶尔, 冰凉的鱼鳞蹭过她的小腿。她低头,看到所有的巨骨舌鱼脑袋上都顶着人的脸,向上, 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定定看着她。他们的脸被泡得发白, 整个水域里都是这些泡得发白的脸,凶神恶煞。
她毫无感情地望了回去。
渐渐的, 鱼脸开始躲避她的注视,它们的目光乱瞟,怕了,慢慢散开。
她费力地涉过水路,一直向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远远的,一个巨型的人脸面具逐渐在地平线内出现,距离拉近,她能看到那个面具悬在空中,大约有千米之高。
水路从中间将面具一劈两半,一半是慈悲的笑脸,一半是阴邪的哭脸。
她走得更近了,已经站在了面具的下面,抬头,面具像是最纯净的白瓷铸就。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慈悲的笑脸突然落泪了,也是红色的眼泪,滴落在清澈的水域里,晕开了一大团血色。
她穿过了这个面具。
水位开始下移,她走到了岸上。越往前,路的两旁开始出现了楼,从平房逐渐演变成了楼房,越来越高,越来越华丽,却没有人。
这里连爬行的人都没有,悄然无声,但道路两旁的玻璃窗内部,却有红黑色的手印印在上面……
看似繁华的街道上满是各种各样的垃圾,湿漉漉的,发着霉,生着菌,地上的碎玻璃,割破了她的脚,但她只是站了一下,便拖着血线继续走着,仿佛那深嵌进肉里的疼痛并不存在。
身旁的街角,也不知道是谁还在汽油桶里生了火,在湿冷的暗淡血色中熊熊燃烧着……几个高瘦如竹竿的黑色的人沉默地在那里烤火。听到动静,他们回过头来,黑色的脸上两个发光的小点,似乎是眼睛,静静盯着她。
两边的高楼开始变得畸形,楼体上开始长出黑色的肿瘤,黏黏腻腻,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但她对这所有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一路走着,总算,白昭昭的眼珠动了动——
她有点惊讶地看到,路边的一个商铺竟然开着,在黑冷的城市里散发出暖黄色的光。
这里看上去只是一个平常的报刊杂志店,一个老头坐在那里,正在翻看报纸。
白昭昭走上前去。
目光略过那些新旧不一的报纸和杂志,上面是各种断肢残臂的血腥图片,搭配着惊悚的标题——
《雨夜屠夫已杀害四人》
《尖沙咀惊现食人狂魔》
《浪茄小溪惊现三男尸体互锁,凶手未知》
《新竹孽子纵火烧死八亲》
《阳台水泥锁尸黄符镇体》
……
上面配的图似乎是活了过来,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的尸体在凄厉地尖叫……
白昭昭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报刊亭的老头身上。他的长相与穿着平平无奇,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那种老人。
望着他,她总觉得自己应该问他点什么,但她似乎变成了一个空心人,就算知道了答案,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好半天,老头儿抬起眼来看向她,面容阴鸷。
他的左右眼眶里,竟然一边各有两个黑色的瞳孔,在灰绿色的虹膜包围下,显得十分清晰。
白昭昭的表情总算有所触动了。
老头儿的四个瞳仁上下左右、各转各的,打量着她,柔腻的声音感慨着:“真罕见啊……”
她开口,声音沙哑:“我已经死了吗?”
声音明明不大,却在偌大的城市里回响。
“没有,但是快了。”老头儿阴恻恻地笑着,抖了抖报纸折起来,又说了一遍:“真罕见啊。”
她摸了摸血泪干涸的脸,又怔怔问:“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妈妈。”
“你难道不知道吗?”老头儿阴阳怪气的,眯着眼,“你见不到她了。你忘记了吗。”
“忘记了什么?”
老头儿莫测一笑:“你的执念。”
“我的执念,是我的妈妈……”
“不,你错了,你的执念,不是你妈妈,你现在会变成这样,也不是因为你妈妈。不过没关系,你不是已经见过了苦厄之地的那个女人了吗?我想,你很快就会想起来了……”
“吴芳蕊被恶灵杀死了……”
“是啊,恶灵……如果你想明白了,你就能彻底醒过来了。”
“我只想见到我妈妈,告诉我怎样才能见到。”她盯着他。
“……你见不到她了,不如留下来,接替我。这里很适合你啊……”
她摇头,不再和他废话,继续向前走。
老头儿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这才说道:
“你可以继续向前走,只要你能看到海,找到海里的路,你就能回去,回去后,只要你获得了很多人的爱,那么,你就能再次见到你妈妈,否则,你还是会回来接替我。”
女孩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里。
一路走着,高楼又开始逐渐变矮,城市开始消失,在她的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黑色荒原,回头看时,连城市也消失了,这里全是石头,哪里有什么海。
她没有纠结太长时间,便继续走了下去,脚底已经被尖利的石子磨破,她像是行走在刀锋利刃上,可是她仍然向前。
一直走着,就会看到海吧……
走到双脚都麻木了,平原却突然开始下沉,她站在高处的边缘,看到下面是一片白色森林挡住了去路,森林漫长,左右一眼望不到头。
但是森林里生长的并非树木,而是一根根高约百米的白色圆柱体。
每一根柱子几乎都是一样高,顶端是一个平面,每一个平面上,都有四五个人。
就在她面前最近的这个圆柱体上,她看到三个人*七*七*整*理正在合伙将一个人撕裂。
目光远眺,每一个圆柱体顶端的人都是如此,他们在互相殴打,残杀,死去的人或者被他们吃掉,或者被扔进圆柱体之间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但每当一个人死掉,柱子的芯里就会送上一个陌生的新人来。
他们很忙,忙着厮杀,忙着拉帮结伙,没有时间看向她。
白昭昭慢慢走下斜坡,走进这片白色的森林。底部的沙子是白色的,人落下去,很快就被白色的沙子吸收掉了身体,就连白骨也在飞快被腐蚀、咀嚼、消化。
白昭昭心想,也许消化完了,就会变成新的人输送上去……
这时,她察觉到了什么,突然站住,一秒后,一颗人头,掉落在她面前,深深砸进黏腻的白沙里。
抬头望去,上面的人也在抻头看她。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是一个正常的人的脸,但表情却很恶毒。
见没能砸到她,那个男人显然很失望,试图向她吐口水。
明明他们并不认识,他却恶意满盈。
白昭昭并不愤怒,满是血污的脚踩在那个掉下来的人头上,将它深深踩入地下,随即面无表情,继续前行。
发现森林的下方有了不速之客,顶端其余的人仿佛发现了一个新的玩具,暂时放弃了自相残杀,开始试图攻击她。
她一面小心躲避着,一面向前走……但是被扔下来的尸体往往飞着鲜血,等走出这片白色的森林时,她的身上已经脏污得不能看了。
她的步速变慢,她实在是太累了。
她的嘴唇微动,无声地重复着,喃喃着:
“妈妈,我走不动了……”
小的时候,她和妈妈去公园……
公园太大了,她又那么小,她撒娇,让妈妈背她。
妈妈笑着,蹲下,把她背在了背上。
“昭昭还是个小宝宝呀。”妈妈笑着,“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妈妈背了?”
那时,昭昭还只是她的小名。
“一辈子都要妈妈背呀……”她搂着母亲的脖子,很天真地说道。
后来,她在母亲的背上睡去了。
她的耳朵下,是母亲的心脏在跳跃,“怦怦”、“怦怦”,厚重而有力,隔着身体震颤着她。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夕阳烧红了西方的云,漫天流火落入她的眼中——
就如此时业火烧红的天空一样。
她这样行尸走肉般走着,双腿早已经失去知觉,只是机械地摆动。
她在命令自己,走一步,再走一步……
在这里,红色的太阳似乎一直高悬在发乌的天上,在一个固定位置,散发着热辣的红光。世界并没有被这样的太阳照亮,反而笼罩在一片晦暗的猩红里。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
终于,她的耳边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她抬头,终于看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血海。
海浪翻滚,卷起了红色的血沫,在海面上形成了一片红色的雾……
雾里,黑色的巨人在深海里缓慢地走来走去。
她麻木的情绪终于在此时有了反应,胸口剧烈起伏,呼吸也变得急促,干裂的嘴唇无声唤着:“妈妈……”
“昭昭啊,我可怜的孩子……”
冥冥之中,母亲哀恸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世界。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疼惜与痛心……
“妈妈!!”她嘶哑地叫出了声来。
已经疲惫的灵魂就像重新获得了动力,她飞奔向那一片血海。
现实
已经疲惫的灵魂重新获得了动力, 她飞奔向那一片血海,但才靠近,一片巨浪就高高扬起, 毫不留情地将她拍倒在沙滩上。
天地倒悬,五脏六腑崩裂一样疼。
她痛得趴在地上, 半天都起不来
血雾里的巨人突然停下, 看向了她。
小小的女孩, 像是一只弱小的红色蚂蚁,从黑色的石砾地上爬起来, 再度冲向大海。
“哗……”
凶猛的浪越过黑色的狰狞岩石,再度高高扬起, 狠狠将她打了回去。
她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坚硬锋利的碎石割破了皮肤, 她却像感觉不到一样, 支着摇晃的身子再度爬了起来, 向大海跑去。
“哗……”
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
身上无数的伤口被海水刺痛,带来钻心刺骨的疼, 她却仍要做那逆风的一粒沙。
有一次, 她甚至觉得自己疼晕了过去:
大脑变得迟钝, 视线变得模糊,但是她的四肢还能动,她的大脑已经不需要再指挥它们, 它们就已经带着她向大海爬去。
不知何时, 巨人们涉过了汹涌的海,聚拢过来, 他们站在浅海,遮挡住了红色的日光, 俯视着她,看着她膝行着也要爬到海里。
她死死咬着牙关,四肢都在发抖,坚定地,缓慢地,却在触到海水的一瞬间,又被推回了原点。
这次,浪的力度并不狠,而是像一只温柔的手……
像是一种慈悲的规劝。
也像是最后的温柔。
她软软瘫倒在地上,湿淋淋的裙子早已变得褴褛,裹着她鲜血淋漓的身体……她的身上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也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睫毛上的血珠在眼前晕开一个又一个圆形的光圈,朦胧里,她终于看清楚了那些巨人的样子。
原来它们只是黑色的雄壮骨架,皮肉贴着,不辨男女。
在它们的眼眶里,是干涸的眼球,她甚至怀疑他们已经瞎了,什么也看不到。
“妈妈……”
她昏沉沉地枕在手臂上,无意识地呢喃着,嘴里的海水咸的发苦,混合着血液和唾液,从口中流下,染红了面前黑色的尖利石子。
“妈妈……”
在这一声羸弱的呼唤后,很久,她都一动不动。
巨人们望了许久,最终,他们似乎确认她已经放弃了,转身准备散去——
她的手又伸出来。
从手到臂膀,血迹斑斑、伤痕累累,但她仍然支起自己的身子,艰难地向大海爬去。
她又睁开了眼,被血染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咬紧牙关。
身体像被人从无数尖刀上拖过,她忍着剧痛,是最卑微的姿态,眼中却燃烧着火,一点点拉近着自己与大海之间的距离。
海浪再一次高高掀起,像是预备给她重重的最后一击——
“啊———————!”
她猛地爆发出了撕心裂肺地尖叫,在寂静的世界里,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回声,逼得那滔天的巨浪节节后退,随即,尖利的声音一瞬间突破了海浪的屏障,铺展开来,震动得整个海面嗡嗡升起细密的水花!
所有的巨人都忍不住抬手挡住了脸,似乎无法面对这样强大的能量。
——就算是你把我打回去一千次、一万次,只要我没有死,我就会向前!
——你毁了我身体,我的精神也会回去!你毁了我的精神,我的灰烬、我的残骸也会回去!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可以打败我!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我回到妈妈身边!
猩红的海剧烈地翻滚着,血浪滔天,突然,所有的巨人都弯下了身。
海水一瞬间成了他们手里有形的实体。
他们捡起海水,将一片涌动的猩红披在了自己身上,如同一条斗篷。
巨人们慢慢走向远处,一件又一件,捡起属于自己的海水斗篷,把它披在自己的身上。衣服飞起,掀起密密的血雾在风中卷成旋涡。
白昭昭不得不闭上了眼,等她再睁开时,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路,而路两边,是高大的巨人,明明已经是骨架了,她却看得出他们的表情肃穆。
巨人们隔绝了海水,露出一条白色的路来。
那并不是一条平整的路,整条路上,都生长着白色的细小水晶。尖锐的晶体折射着红色的光芒。
近在眼前的希望促使白昭昭又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她的脚毫不犹豫地踩过晶体,在上面留下了一串血色的脚印。
路的尽头,是一个两米多高的黑色的骷髅人,盘腿坐在那里。
它低头,一只手用指甲剖开了自己干瘪的黑色肚子,另一只干枯的手则伸向了白昭昭,冲她轻轻招手。
她的眼睛里映照出了强烈的光……
身上所有的疼痛似乎都消失了,她的脸上露出了迷蒙又幸福的表情。
在黑色骷髅发光的肚子里,她听到了熟悉又哀伤的声音:
“昭昭,你应该活得更精彩,见到更广阔的天地……你的妈妈在等你……”
猎猎的风中,她血色的裙角扬起,飞起了一层血珠,像一从小小的血色蝴蝶,融入了巨人的红色袍子。
她的裙子,仍然是纯白无瑕的。
干枯的手还在召唤着她,示意她靠得更近。
白昭昭的脸上浮现出了失神而快乐的微笑,向前走着,然后俯身,慢慢爬进了它的肚子里。
黑色的干枯肌理收拢,将她像婴儿一样温柔地裹了起来,随即,巨人们身上血色的斗篷融化,白水晶的路、血色的脚印全部都被血色的海水掩盖。
世界重归于寂静,海浪翻滚。
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发出过那样惊心动魄的吼叫……
“啊……”白昭昭狠狠吸了一口气,猛地睁开眼。
“昭昭!”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叶之悠、石勇、柳桃子、徐仕兴……
男孩已经紧紧抱住了她,不管他如何咬牙忍耐,眼泪却仍然抑制不住地流下。
“太好了,昭昭,你活过来了,太好了……”他哽咽着,“我以为……”
我以为,我要永远失去你了……
她扶着叶之悠有力结实的臂膀,呆呆地望着所有的人。
柳桃子跪在床上,为她做了无数次的人工呼吸,一头的汗,现在也禁不住喜极而泣,抱住了他们两个:“昭昭,你有没有好一点,你吓死我们了……”
白昭昭有点混乱,在梦中经历的一切和眼前重合,那个诡异老头的话仿佛仍在她的耳畔轮播。
“你不是已经想起来一些了吗?”
“恶灵,是一切的关键。”
“昭昭,你好点了吗?你现在看着……实心了很多。”石勇心惊地端详着她。
白昭昭抬手抚在自己胸前,胸腔内,她的心脏在强有力地跳动着!
但开口,她气息微弱地说道,“我,我想起来了……
我刚才或许是快要死了,所以,我想起了生前的事……”
她看了看叶之悠,又看向所有的其他人,面色苍白地说道:“我在现实里,被凶手抓住了……
我是他的第五名受害者……”
~
窗外,狂风暴雨,天河决堤。
成片的雨砸在窗户上,发出“哗哗”的撞击声。
在母亲被车撞到的当天,也是这样一个暴雨的天气……
原来在她那绝望的灰色梦境里,她并不是孤身坐在街上。
她的怀里,还有奄奄一息的母亲……
可是雨太大了,救护车也被堵在了路上。
她只能绝望地看着妈妈的面容越来越苍白……
破旧的黑伞掉在远处,好像世界破了一个不规则的洞,露出了内里黑色的残忍。
她像是失去了母亲庇护的羔羊一样,守在那里,不敢碰母亲的身体,除了嚎啕大哭,什么也做不了。
许多人围着她,或是惊慌失措、或是感到可惜,他们预备要帮忙,也在试图打电话报警,还有的,为她撑起伞来……
陈有豪在雨中也淋得湿透,语无伦次地对她、对着周围人解释:“……对不起,妹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妈妈为什么会突然跑出来,我刹车了,但是雨太大了,没刹住……对不起,怎么办,我的天啊,我这个混蛋,怎么办啊,我真该死……”
人群之中,只有一个男人,围在那里看热闹。
在一片慌乱和惋惜声里,唯有那个男人,他是微微笑着的。他躲在别人的伞下,即便对上了她悲戚的目光,也丝毫不为之所动。
他的唇边,漾着兴味盎然的寒意。那半长不短的头发,病恹恹的笑容,是如此熟悉。
他就是柯吉利。
他的手里,还晃动着一个钥匙扣——
是陈曦彦的限量钥匙扣。
察觉到了她直直的视线,柯吉利神色一僵,飞快收起了手里的钥匙扣。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动作,沉浸于巨大悲痛之中的白昭昭仍然在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这个男人有问题。
虽然那时的她并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警察四处找寻无果的连环杀人犯。
但她没想到到的是,柯吉利和她一样敏锐,同时兼具残忍。
她的目光,令他发觉自己被怀疑了。
那一天,白昭昭永远地失去了她的母亲。
从警局离开后,白昭昭幽魂一样回到学校,然后转车回家。
学校里已经没有人了,所有人都放学了,街道冷清,人们都在小吃街买东西,所有的学生都奔回自己温暖的窝,等待着来自父母的关心与唠叨。
她孑然一身,影子被路灯拉成了一个寂寞的符号。
之前,她也对母亲的唠叨不耐烦过,偶尔,还会细细弱弱地反驳:“我都知道了,要穿厚衣服,要吃早饭,你不要老念嘛,我耳朵都起茧了……”
可是现在,陪伴她的只有城市的噪音。
唯一关心她的人,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只消看一眼,就足以彻底击垮她七拼八凑出来的所有平静。
她在哭,眼泪就像擦不完一样。可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还有谁会温柔地把她抱在怀里……
白昭昭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步入了人生的深渊,但她的厄运却不曾止步于此。
在她悲痛到无法思考的时刻,脸上忽地被一张手绢死死蒙住了!
她被迷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她是被人推醒的。她费劲地睁开眼,看到自己被关在一个地下室一样的地方。光线昏暗,除了身下的软垫,再无一物。地下室的地面上有黑红的一团团暗色,像是干涸的血。
“妹妹……你醒了……”在她的肩头,靠着一个女人。
她面容枯槁,浑身发臭,眼眶发红深凹,但骨骼的起伏仍能看出来,她之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她说她叫吴芳蕊。
吴芳蕊脸色极差,气若游丝,冰冷的手握住白昭昭的手,把一根磨尖的牙刷塞进了她手里:“妹妹,我、我快不行了,我想要离开这里,我不甘心死在这。但是,或许我已经做不到了……你拿着这个,找机会杀了他,逃出去……你还小,答应我,你一定要坚持到能离开这里……”
白昭昭完全不明白当前是什么状况。
吴芳蕊说完这些话,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闭上了眼,没有死,却也没了别的反应。
白昭昭试图起牙刷来看,手却动不了——她的手被塑料绳绑在了身后。
手腕被勒得生疼。
吉利
这时, 地下室的门打开了,柯吉利瘦高的身影顺着台阶走了下来。
看到白昭昭和吴芳蕊互相依靠着,他甩了甩半长的头发, 眯眼笑了:“感情很好嘛,已经互相认识了吗?”
他把手里的食物放在地上, 盘腿坐下, 用勺子敲了敲盆的边缘:“吃饭吗, 我可以喂你。”
白昭昭打量着他。
她发觉自己其实并无恐惧。
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荒芜, 死一样的平静。
“啧,你很不一样嘛, 这么冷静喔。”柯吉利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眼前像是冰雪堆成的假人一样的姑娘,和那个在雨中嚎啕大哭的女孩, 简直就不是一个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问。
她木木地摇了摇头。
他笑, “你在人群里盯着我看, 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只是觉得你有问题……”
“……”柯吉利伸手在兜里掏了掏,把一页报纸展开, 自豪地铺在了她面前, “看吧, 现在我可是很有名气的。”
白昭昭这才知道了连环杀人案的事。
“妹妹,你也别怪我,要怪呢, 就怪你太聪明了。你那个眼神一看过来, 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懒散地笑着,随意地捋了捋头发, “就算你确实不知道,迟早想起来了也会怀疑, 说不准哪天就和警察举报我了,唉……我也是未雨绸缪呢!”说着,他扬扬下巴,冲向吴芳蕊的方向,“喏,前车之鉴就在这里。”
他说完这些,以为白昭昭会追问自己细节,以为她会吓得哆嗦甚至流泪,可是她仍然呆坐着,身上散发着迷人的、了无生机的气息……
他想起来了,她的母亲被车撞了,于是又问:“你母亲怎么样了?”
过了好几秒,白昭昭才怔怔地说道:“不在了。”
母亲去世后,她第一时间就给父亲发了信。
但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果然,柯吉利下一秒就问道:“那你爸呢?”
白昭昭轻轻说道:“也死了。”
在她的心里彻底死了。
“变成孤儿了?和小敏一样嘛……”他用很无所谓的语气安慰道,“也不用难过,反正人都要死的。”
白昭昭也没想到,母亲去世,最先发出问候的竟然是她面前这个杀人犯。
她苦笑了出来。
“可怜啊……还这么小,以后怎么生活啊。”柯吉利半真半假地惋惜,“不如就留在这里?”
白昭昭靠着墙,惨白的脸上毫无情绪,像是一张悲伤的白纸。
吴芳蕊依然靠在她的肩膀上,体温很凉。
柯吉利用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盆边,“叮当”作响,叫人心烦,他很惋惜地说道:“哎,我可能真的惹到了大麻烦了,来了一个她,又加上一个你。不过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想活,还是想死啊。”
想活,还是想死?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白昭昭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她抬起眼,思绪回到眼前——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想,恶灵就是柯吉利,他一直就藏匿在我们学校门口的音像店里。我被他绑架了,被关在了地下室里。”
徐仕兴蠢头蠢脑地开了口:
“所以,我们是要死了吗?”
是的,他们都快要死了。
在这个屋子里,这个惊奇的发现,只能惊奇到徐仕兴一个人。
叙述的过程里,白昭昭的手一直被叶之悠握着,他的手很大,很热。她靠着他手心的热气说完了所有的经过,才好像获得了一点力量,于是也微微用力,反握住了他的,苍白一笑:“叶之悠,如果不能杀死恶灵,我想,我必死无疑了……”
“不!”叶之悠的脸色苍白得过分,急促地说道,“你别这么想,只要知道了恶灵是谁,我们就一定可以将他杀死!”
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众人一惊,石勇先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别动,他自己则从柜子里拿出枪来,走到门后问:“谁?”
“老哥!”门外是关正浩的声音,听起来仓皇,“我有事儿找你,急事儿,我得借你的手机用用!”
石勇打开门,果然,关正浩像一头焦急的棕熊,机关炮似的说道:“老哥!我也不想这么晚来打扰你!但是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我要报警,我老婆肯定是不想让我见孩子了,还换了手机号!这和我们之前协议的根本不一样!”
说着说着,他虎目含泪:“你能不能先借手机给我用用!我给我们那边的警察也打个电话!”
石勇让开了门,沉声道:“进来说吧……”
正好他来了,可以唤醒最后一个人了。
~
在石勇的家里,所有人都到齐了。
关正浩被唤醒后,石勇给了他一点缓冲的时间,又去楼上找了一次王阿嬷。而黑漆漆的猫眼后面,连开门的纸人都没有。
王阿嬷确实已经不在弥留梦里了……
大雨滂沱的世界,好像就剩下了这个楼,而整个楼,就只剩下了他们。
石勇黯然回到了住处时,所有的人都坐在客厅里。
关正浩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恶声恶气地道:“恶灵就是那个音像店的小子吗?没关系,我一个人打他十个不成问题。”
肌肉如沙包的他说出这种话来,确实令人感觉到很有安全感。
一旁的徐仕兴顿时眼睛里冒桃心。
“我觉得不行……”叶之悠蹙眉反对,“孙婆婆说过,恶灵看上去无害,只不过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死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但是一旦他被惊醒了,就会变得很危险,会营造出幻觉来也说不定。相当于从我们在暗他在明,变成了我们在明他在暗。”
“或者……”石勇摸了摸腰间,“把他引出音像店来,我开枪打死他。”
“子弹能打死恶灵吗?”柳桃子冷酷地说道:“我倒是可以给他买点饮料,下点安眠药。”
“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白昭昭开了口。
白昭昭的声音细软而缓慢,但是她一开口,所有人都静下来听她说:
“在叶之悠那里,有孙婆婆给的符,它可以收走恶灵。我想到了一个更简单的办法,我可以假装去买专辑,然后,把符包在钱里,他势必要展开钱,就会碰到那个符,我们就可以直接杀死他。”
关正浩不由问道:“什么符?”
叶之悠将随身携带的符拿出来托在掌心,解释:“除了我之外,你们都不要碰到它,不然会直接死掉的。”
白昭昭继续道:“柯吉利说过,他一见到我,心就怦怦直跳,所以我想,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彻底杀掉我,所以,我成了他的执念。如果由我去买东西,或许是可行的。”
众人望着那红色的符。
如果能不声不响地处理掉恶灵,毫无疑问是他们的最优解。
但是——
关正浩粗声粗气地说道:“这个主意虽然不错,但怎么能叫妹妹去和那个杀人狂打交道呢?”
“没错!”叶之悠也罕见地反对,“不能叫你一个人去面对那种人!还是该我去的!”
白昭昭温柔而坚定地摇头,“不行,你上次和他起过冲突……他一定会对你有所警觉。而关叔叔看着就很凶,他也会怀疑的。”
柳桃子立刻自告奋勇:“那么,我去不就好啦?我是女的,装成买专辑的人,他肯定不会怀疑。”
她还是摇头:“桃子姐,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整个城市都空了,突然出现了一个买专辑的陌生人,他一定会警惕的。这个柯吉利并不是蠢货,正相反,他非常狡猾而且阴险。在我活着的时候,只是因为我的一个眼神,他就把我抓走了。兴哥、石叔叔、还有关叔叔也不行,你们要不就是陌生的脸孔,要不就是一身杀气,所以,只有看上去最无害的我去才合适。”
众人沉默。或许白昭昭说得有道理,但让这样一个纤弱的女孩孤身去面对一个杀人狂,实在是不合理。
更何况,这个杀人犯在活着的时候就想杀她了。
但白昭昭很坚持,认为这是最保险的办法。她看向石勇:“石叔叔,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会去傻傻送命的人。”
石勇当然知道她很聪明,纠结再三,这才说道:“那么,我们得陪你一起去,万一有危险,好有个照应。”
白昭昭这次没有拒绝,“可以,但是你们不能离得太近,就远远看着。最好,让一个人在店门口等我。”
说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叶之悠。
叶之悠微微坐直了身子,像是勇敢的骑士在向女王立誓,“你放心,昭昭,我就算死,也会好好保护你。”
她的目光里有了笑意:“嗯,我最相信你的。”
石勇皱着眉,似乎仍觉着这样过于冒险,但又说不上来那里不对劲。
叶之悠已经张罗着让大家找找有没有纸钞了。
最后,还是徐仕兴从钱包里找到一张百元面额的钞票。
“包上就没问题了吗?”柳桃子咬着大拇指,很是担忧。
“这样都隔绝了,我觉得应该没问题的……”叶之悠这样说着,语气渐弱,自己心里也没底了。
这时,白昭昭忽然伸手,一把将包好的钱抓了起来!
“诶!!!”
“昭昭!!!”
所有人都惊呼起来,叶之悠的心脏差点当场罢工!
但女孩依旧好端端地站着,并没有被符带走。
“我没事……”她晃了晃手里的钱,温柔地笑着,“这是可行的。”
叶之悠早已吓得脸发白,一脑门冷汗,徐仕兴也结结巴巴地说:“妹妹,你、你胆子真的好大……”
关正浩本来被吓得蹦了起来,现在又跌坐了回去,心情抛高又落下,他低声念叨着:“我类个去……小姑娘这么勇……”
白昭昭已经妥帖地将符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决定好了策略,窗外依旧黑漆漆的,雨也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
众人约定了早晨八点一起出发,今夜就在石勇家里一起将就一晚。
白昭昭和柳桃子住在一个屋。
柳桃子之前一直在努力救治她,十分疲惫,很快就睡着了,白昭昭则睁着眼,在默默思考着什么。
客厅里,石勇咳嗽了一声。
她听出了咳嗽里的清醒,显然,石警官心里压着事儿,并未睡着。
明天,会一切顺利吗……
她翻了个身,黑色的瞳仁宛如黑洞,没有一点光彩。
~
天亮的时候,白昭昭和柳桃子是被徐仕兴的叫声惊醒的。
“桃子!桃子!”徐仕兴急切地砸门,“你快来看这个学生仔!他变得好奇怪了!”
“怎么了?”
柳桃子和白昭昭同时冲了出来,石勇和关正浩也醒了。
徐仕兴昨晚和叶之悠住在一起,早晨起来,他拉开窗帘,却惊恐地看到叶之悠一半的脸都是灰色的,黑色的蛛网从脖子蔓延到了脸颊,像是他在电影里会看到的那种丧尸才会有的样子。
柳桃子麻利地掏出手机,飞快打开手电筒,拨开叶之悠的眼皮。
他一边的眼睛是好的,而另一边的瞳仁则变成了淡灰色,蒙着一层白膜……
是死了很久的人才会有的样子……
他就像是一半活着,而另一半已经死了,整个人都陷入了昏迷。
洛然
“是他的伤口……”白昭昭意识到叶之悠伤口可能恶化了。
柳桃子急忙撸开他的袖子, 拆开了纱布——果然,胳膊的情况十分糟糕,从健硕的小臂到上臂, 都变成了骇人的黑紫色,伤口溃烂腐败, 流着黑色的粘液。
“我们必须赶快进入下一个梦境了……”白昭昭说话时已经有了哭腔, “不然他会死的!”
柳桃子飞快拿过一旁的枕巾, 在他的伤口上方死死打了个结,“学生仔这个样子看上去实在不妙, 我得带他去医院,至少要再用些药抑制一下才可以, 可是……”
她本来预备开自己的车带所有人去学校。
石勇果断地说道:“不必可是了,那你带小叶去医院!我们送昭昭去学校。”
“嗯, 没关系的桃子姐……”白昭昭赶紧说道, “公交司机说过, 今天还会出车的。”
石勇闻言,不免神色复杂地看了白昭昭一眼。
毕竟, 她口中的公交司机, 也是害死了她母亲的人。
白昭昭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声音也变得悲伤:“我知道是他撞死了我的母亲……但是陈大叔救过我和叶之悠很多次,我没有理由记恨他。更何况,等我们醒来后, 自然会有法律做出判决……现在, 能够救下叶之悠才是最重要的。”
即便知道白昭昭是个聪慧又明事理的女孩,石勇却仍会被她的宽容所打动。
他叹气, 随即干脆利落地说道:“好,那我们现在立刻行动!”
~
柳桃子开车带着叶之悠离开了, 其余几人也上了公交车。
石勇在和司机解释要为弥留梦的坍塌做准备,徐仕兴这个话痨因为紧张则变得更话痨,不停地和关正浩絮叨:
“外面的建筑看着好像破败了许多……城市里变得这么空旷我还是不适应……你之前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吗?比如生意伙伴不理你了?对吧,也是会觉得不对劲的,可我竟然这么久都没有醒过来,我觉得,越是聪明的人,越会早点醒来……”
关正浩本来就心理负担极重,被他念叨得更是焦虑万分。
白昭昭一个人坐在靠边的单人座位上,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掏出来,居然收到了一条短信?!
自从知道自己在弥留梦了之后,她的手机就再*七*七*整*理也没有收到过母亲或者朋友的信息了。现在突然又收到,而且是一个看上去很正常的号码。
【昭昭,你今天去学校了吗】
【你之前问我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事,我觉得这里一直都很不对劲。昨天在下雨,我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很吓人。】
【你那里也是这样吗?】
一连三条之后,她才猜到是谁:【是周洛然吗?】
【嗯,是我……我忘记了你没有我的手机号】
她盯着他的信息,半天回复道:【我知道你很不解,也很疑惑,你现在能来学校一趟吗?我可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电话这头,面对白昭昭的突然邀约,周洛然兴奋至极,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满脸通红。
但紧接着,他又想起了钱叔那沉重的叮嘱。
“天黑之前,千万不要回到学校。”
雀跃的心萌生出了不安,他认为钱叔不会害他……
白昭昭又说:
【我们可以校门口见。8点一刻,你可别迟到。】
昭昭这么说,他终归还是心动了。
好吧,他会听钱叔的话,但只要他不进学校,应该就没事吧……
现在想想,学校里的那些散发着腥臭的东西,确实令人感觉很不舒服,但是只要不靠近,似乎也没关系。
一想到这是白昭昭第一次主动约他,狂喜的情绪甚至一瞬间大过了对未知的好奇。
他飞速回复道:【好,那我们一会儿见】
白昭昭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机。
石勇已经和陈有豪说完了事情,走回自己的座位。
白昭昭看到,陈有豪从后视镜里望了自己一眼,发觉她抬头,他又心虚地别开眼睛。
车辆开始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车内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望着熟悉的一切变得破败,车内的人有着说不出的压抑。
20分钟后,白昭昭和关正浩先到了学校。因为石勇叮嘱过,所以陈有豪特意将车停在了远一点的街角,让他们能看到校门,然后走过去。
“不能突然出现很多人,”白昭昭指了指关正浩:“就让关叔叔陪我去吧。”
石勇一愣。
他以为白昭昭会选他。
察觉到他的疑惑,白昭昭也很快解释道:“因为关叔叔在体型上更强壮一些,算是第一道防线。石叔叔你有枪,可以和兴哥还有陈师傅在这里拦住他,如果他跑掉了,还有一定距离可以击毙他,对不对?”
“妹妹想得好细致。”石勇再度被轻易地说服了。转向关正浩,他又不放心地叮嘱,“关先生,你一定要保护好昭昭……”
“放心!”关正浩粗声粗气地说道,“就算杀不掉恶灵,也不会让妹妹有危险。你们也要小心!该开枪,就开枪……”
“嗯……”
车里静默了一秒。
临别之时,紧张的气氛中还有一丝悲壮。
白昭昭深吸一口气,从容地扶着扶手下了车。
“妹妹!”
陈有豪禁不住叫住她。
她转过头。
“对、对不起……”说完这句话,陈有豪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她的声音浅浅淡淡的,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也犹如天使:“没关系的,陈叔叔,我们一起努力活下去!”
陈有豪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公交车停去了更隐蔽的地方。
“我们走吧,妹妹。”关正浩和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有种刻意的温柔,唯恐吓到她。
而这种讨好似的纵容,正是白昭昭所需要的。
叶之悠病倒了,石勇和柳桃子有几分聪明和警觉,徐仕兴太粘人不容易摆脱——公寓里唯一可能对她言听计从,又没那么多疑问的,恐怕就只剩下身为女儿奴的关正浩了。
而且,他与她不熟,并且看上去并不机灵。
“等一下关叔叔……”她站定,示意他躲去路边的矮树后,“我们再观察一下,你也知道,我有一个同学还活着,我怕他还在继续上学……”
说曹操曹操到,一亮明黄色跑车轰鸣着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里。
关正浩就是买卖车的,忍不住赞了句:“好车!”又随之狐疑,“他不是高中生吗?怎么可以开车?”
白昭昭好似没有听到他的问题,一脸忧虑地自语:“唉,他真的来了,这可怎么办……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要不,我去把他吓走?”
“别,他脾气很不好,你们万一打起来,肯定会惊动那个恶灵的。”她咬咬牙,很坚定地说道,“关叔叔,你等在这里好吗,我去唤醒他,把他引到别的街区去。”
关正浩显然不能接受强壮的自己只能做个旁观者:“妹妹,那怎么行,怎么能什么都叫你去做。”
“关叔叔,这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我和我的同学关系都很好,他会被我安抚的。等我进了音像店,才会真的很需要你的保护……”
她的眼神无辜得像一只弱小的羊羔,一下子,关正浩的心肠软了:“那你一定注意安全……如果有什么不对劲,你就大叫,等把他劝走了,你就马上回来,我等你。”
“嗯!”她答应下来,脸上是感激又可爱的笑容,“那就拜托您了。”
说完,她已经跑了出去。
关正浩叹气,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如果女儿也会这样对他笑就好了……
~
白昭昭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周洛然已经下了车,靠在车门上。
看得出来,他特意打扮过了自己,可惜时间仓促,头发上的发胶没有抹开。但他仍是个英俊的少年,靠在漂亮的跑车旁,像是杂志内页剪下来的宣传图。
“周洛然。”她唤他,快步上前。
周洛然一看到她,脸上就盈满了笑意,只觉得眼前的白昭昭更美了。他的心脏,像是被斗牛士挑逗的公牛一样冲来撞去,甚至没办法和她打一个完整的招呼。
唯一令他有点疑惑的是,白昭昭的眸子很黑,就像是阴云密布的夜空,没有一点星光。
“这里不安全,我们向前走走吧。”昭昭指向了钱叔消失的方向,声音是罕见的温柔,“我慢慢和你说。”
说着,她已经率先向前走去。
“哦,好……”
他兴致勃勃地跟了上去,没有丝毫怀疑。
毕竟,钱叔也说了,不能去学校。
两人一路走着,他心花盛放,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样子……算约会吗?”
白昭昭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在自作多情。
他臊了,盯着地面,“虽然整个城市都没有人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一点也不觉得慌了,反而……反而还有点高兴!”
能够和她这样独处,能够这样平和地聊天,是他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是嘛?我还有这样的魅力……”她失笑。
她如此温柔又随和,周洛然越发开心得手足无措,小声道:“我宁可来找你,也不想待在家里。你可能不知道,我家里变得好可怕,一个人也没有……钱叔说,明天我父母就会回来,一切就会结束,我真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他一定告诫过你不要靠近学校吧。”
“对!你怎么知道?!”
“学校里那么不对劲,我也能看到啊……”
他附和:“也是,你那么聪明……”又小声补充,“你那么完美……”
如此完美的昭昭,就像是世间所有美好的凝聚,总是令他自惭形秽。
他真的好喜欢她,喜欢到心脏都只为她一人跳动。
白昭昭只是浑不在意地笑笑。
他又问,“你的母亲呢,也消失了吗?”
笑容陡然消失了。
“诶,对不起对不起……”他觑着她骤变的神色,有点慌了,“你是不是又想到那些话了……唉,我,我可以再道歉的……”
他以为她又介意了那些流言。
那些人说的确实难听,他虽然没有编排过她的母亲,但闹剧毕竟是因他而起。
可他没想到,漂亮的、漆黑的眼珠看向他,殷红的嘴唇里冷冷柔柔地吐出几个字来:
“周洛然,我母亲死了……”
周洛然震惊了,一下子,脑袋有点昏沉沉的……
恍惚间,眼前女孩白净面容上的黑色与红色扭曲,像是两种刺目的颜料搅进了白漆里,将那姣好的容颜变得厉鬼般狰狞。
但是眨眼后,面前仍然是漂亮的她,让他心动难忍的她。
乱象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心里莫名慌了, 语气发沉。
“是在这个世界变成这样之前。”
周洛然一脸疑惑和惊惧。
白昭昭这时站定了,笑着:“我们就走到这里吧,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不如, 我们来玩儿一个游戏?你站在这里,我后退, 我每后退两步, 你就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但是,你不能动。”
“昭昭……这……”
“你别动。”
她抬手, 语气带着冷漠的强势,他不由自主地就乖乖站住。
他想竭尽所能地讨好白昭昭, 就不得不听她的话。
她后退两步,甜甜笑着, “现在, 你可以提问了, 我不一定都知道,但是我会尽量解答。”
“我、我……”他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只得顺着她随口问道:“街上的人都去哪了?”
“避难去了, 因为这里要塌了。”
她又后退两步。
“要塌了?我不明白欸, 你可以解释清楚一点吗?”
“我们都快要死了,当然,还有救活的可能性, 所以这里只剩下了我们。”
“……”
大概有十几秒, 周洛然都没有问出新的问题来。
白昭昭知道,他正在承受清醒带来的震撼。但是对于周洛然来说, 他可能见不到很多纸人了,因为眼下的世界空空如也, 连纸人也没有。
她站在原地,耐心等着。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终于,他开了口。
“篮球比赛后的第二天。”
两步。
“所以,叶之悠他也知道?”
“是的。”
两步。
他的心底涌上失望,他不是傻子,白昭昭和叶之悠肯定早已经互相分享了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疑惑和解答。但是,他仍问下去:“那,那我们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呢?”
女孩没有回答,她在一步步向后退。
“你怎么不说话?你也不知道嘛?”
“……”
他眼看着女孩越退越远,那清甜纯美的脸上,逐渐浮现出诡异的表情。
好像,有点残忍的恶毒……
心里忽地闪过了一点残酷的画面。
他突然想起来了!
那天放学时,暴雨倾盆,他上了家里的车,开出了三个街区后,却收到了余志同发来的一段视频。
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他就猛地坐直了身子!
照片上的背景,是学校空置的露天游泳池。因为秋冬的季节不设置游泳课,水早就被排干了,池底满是污泥和落叶,在大雨滂沱里肮脏不堪。
而白昭昭就跪坐在池底的泥水里,身上被淋得透湿,瑟瑟抱着胳膊。她的书包、文具、还有书本,在池底散落得到处都是。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气疯了,对司机甩下一句“立刻回学校”,便抖着手给余志同打了电话!才一接通,就怒不可遏地高声骂道:“干!杂鱼你搞什么!你是不是头壳坏掉?!!!”
本来想要邀功的余志同被吓得结巴了:“怎、怎么了……”
“这个视频!这个视频是怎么回事!”
“不不不是我拍的……是蟑螂和韵洁啦,他们发给我,我才转给你的,还以为你会高兴……”
顾不得浪费时间骂人,他又紧接着打通了章子裘的电话,暴怒之下,恨不得穿过电话网路给他一拳!
章子裘也被他的狠戾吓傻了,哆嗦道:“周少,你、你别生气……我们也没怎样她啦,就是闹着玩儿,拍完就拉她上来了呀……”
“章子裘!如果她受伤了,我绝不会放过你!”他暴躁得几乎要发狂,已经等不及司机在拥堵的车流里缓慢掉头,直接打开车门,冒着暴雨就奔了出去!
满地肮脏的雨水湍急,有些深的地方甚至直接没过了他的小腿肚子,一个不留神,脚下没踩稳,他险些跌倒,脚踝为此钻心的疼……
他站在那里,疼得脸色狰狞,不得不缓了几秒。
期间,一辆救护车突出重围,从他身边风驰电掣地开过,溅了他一身水。
难道是昭昭受伤了吗?
焦躁像雨水一样遍及全身!等他拖着受伤的脚,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学校的游泳池旁时,白昭昭早已经不在那里了,蟑螂和苏韵洁那些人也不在……
大雨倾盆,他没有伞,被淋得几乎睁不开眼,但是他还是看到,池子的污水里,飘着几个作业本,随波逐流地荡漾着。
肯定是昭昭的作业本。
他跳下泳池,将那些本子全都捡了起来,等再爬上来的时候,脚踝已经肿成了馒头……
明明是准备第二天要把她的作业还给她的;
明明给她发了信,问她有没有事;
明明想好了,一定会向她道歉,并且终止这场闹剧……
可是现在,望着白昭昭,他心头有了一个不祥的念头。
“昭昭,你……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他的语调变得如此暗哑发涩。
女孩轻飘飘的声音遥遥被风吹来:“被车撞死的。”
周洛然望着远处的她,有点畏惧,也有点不安:“真的吗?”
“真的啊,不然呢……”
她的周身好似笼罩一层暗淡的纱,让人觉得恐惧,又悲伤。
他这才意识到,她已经退得那么远了。
是他把她推得那么远的。
她的异样,令他终于问出了那个自己不敢触及的问题:
“昭昭,你……真的原谅我了吗?”
一下子,白昭昭的脸上,浮现出了古怪而甜腻的笑容。
顿了几秒,她答道:
“没有。”
红红的嘴唇开合:“周洛然,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
说完,她猛地转身,奔跑,身影消失了在了街口。
“昭昭!”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秒才追上去。
等他跑过街角的弯,却怔住了——
在他的面前,没有白昭昭,没有熟悉的街道,有的,居然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木制地板?!
地板上,相隔固定的距离和砖数,伫立着一个个白色的单间。枯树和石头的摆件散落其间,柔软如面饼的时钟或挂在树梢,或敷在石上……*
这是哪里?!
他回头,发现自己的周围已经全都变成了这样。
大脑因为骤然的变换产生了迷惑,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真的见过白昭昭。
不等他观察更多,距离他最近的一个白色房间竟然开了门!
白门内幽暗无垠的阴影里,一个细溜溜的、身高近两米的人走了出来。
动物遇到危险的本能令他一激灵,浑身汗毛倒数。
那人走到了光下,是女人的身材:她穿着橘黄色的丝袜,红色的高跟鞋,普鲁士蓝的高开叉连衣裙,而在她的脖子之上,却并无人类的头颅。
有的,只是一捧艳丽的玫红色蔷薇花球。
这……这还是人吗?!
花球抖动着,发出了人的声音:“你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
周洛然踉跄着后退。
“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呀……”她不解地晃动着头,花瓣打着旋飘落。
这时,另一个房间的门也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男人。
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和那个女人一般细瘦的身形,脑袋却只是一个土黄色的骷髅头。
但骷髅的眼睛里并不是空的,而是也填充着两个骷髅头,圆圆鼓鼓地撑起干瘪的眼皮,眼睛内骷髅头的眼睛里,还是是骷髅头……如此累叠,像是一个永无止境的骷髅套娃。
“你是谁,怎么和我们不一样,你来乱象之地做什么?”骷髅头张开嘴,眼皮里的头也跟着说话,声音像是在空谷回响。每一张嘴里——层叠的牙齿螺旋蔓延进了咽喉,如同某种可怕的海洋生物。
周洛然惊恐至极,眼睛却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
他的眼睛里好像也出现了无数白色的旋涡。
“说话呀?”骷髅头张着嘴。
不过短短几秒,周洛然已经陷入了精神的漩涡里,在他那双发直的眼睛里,层叠的螺旋正在温柔而恶毒地搅乱他的思绪。
很快,更多的门打开了,各种各样的人走了出来,但是又都不完全是人……
“怎么回事啊,他好奇怪啊……”
“他怎么和我们不一样?”
“应该请医生来看看……”
他们窃窃私语,缓缓向他靠近……
周洛然这才意识到了危险,转身正要跑,面前却赫然站着——
一头猪?
还是一只穿着白大褂的巨大的猪,身高两米多。它chi裸的肚子鼓起,勒着腰带,上面挂着密密麻麻的钥匙。
那双灰色的猪眼明明已经预示了它的死亡,猪却伫立在他面前,俯视着他。
“你好奇怪啊……”猪流着腥臭口水的嘴一动一动,“你怎么在外面。”
所有的人都围拢过来,重复着问道:“你怎么在外面?”
“你好奇怪,你需要被治疗。”
周洛然惊恐地推着他们:“滚开!滚开!”
突然,他的后脖颈被猪抓住了。
明明他如此强壮,如此高大,被猪抓住,却一动也动不得!
“真麻烦啊,你病这么重,跑出来,我会被主任责罚的。”猪说着,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巨大的针筒,长长的针头足有三十公分!
围观的“人”细密的声音一张网似的沉沉落了下来:
“打针啊,打完了,就会好。”
“乖乖听话。”
“早点康复了,才能变成和我们一样哦!”
周洛然跪倒在地,他发现自己彻底动不了。
长长的针尖坚硬得不可思议,直直从他的头顶戳下,令他在剧痛中翻起了白眼。
猪将针管里昏黄粘稠的液体注射进了他的身体里。
针头拔出,失去了支撑的他倒在了地上,双眼涣散。
壮硕的猪头人却习以为常,俯身拉起他一只脚,拖着他,随便打开了一个白色房间的门,将他丢了进去……
他失神的双眼,无神地望着门外的所有人。
怪异的他们,也俯视着他。
“好好养病喔……”
“要正常起来才可以……”
“要和我们一样才可以”
投射在他脸上的光越来越窄,越来越窄……
直至变成一条细细的光条……
直至完全消失……
故里
白昭昭一路跑回了学校门口, 心脏在狂跳着,白皙的脸颊涌上了浅淡的粉,冰冷的表情也因此有了些许生机。
她站定, 回头看去,周洛然没有跟上来。
两三分钟后, 他仍没有现身。
胸口的起伏逐渐平复……眼睛深处的黑潭却泛起冷笑的涟漪。
她又想起来和叶之悠第三次进入禁地的时候。
那一次, 她发现比前两次多走了20余米。
叶之悠是绝对不会在意这种细节的, 但她却隐隐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他们从这个地方进入禁地的次数太多,记忆空间便自动蔓延了。
换言之, 记忆一旦搭建,想要进入禁地, 就要比之前走得更远才可以。
但白昭昭则心想,如果她后撤呢?
拥有记忆的人离开, 那么走进陌生区域的人, 应该也会因此而陷入禁地吧……
抱着这样的猜测, 她与周洛然玩儿了那个游戏,没想到, 竟然真的成功了。
“昭昭……”有人在小声唤她。
她一抬头, 正看到关正浩鬼鬼祟祟地向这边来。
大约是不放心她, 还是跟了过来。
只不过他走在暗处,一身深灰色的衣服躲在路边的矮树后,白昭昭竟然一时没有看到他。
“关叔叔……”她也加快脚步地走到树后, 早已一脸惊慌和无措, 用气声急促地说道:“我同学,我同学他……”
“你别急, 慢慢说。”
她匀了一口气,带着哭腔说道, “我告诉了我同学真相之后,他突然发疯跑掉了,我没能拦住他,怎么办……他不会有危险吧,我,我现在好自责……”
关正浩心疼且笨拙地安慰她:“妹妹,你别怕!这不是你的错,你振作点。他跑掉没关系,可能只是一时想不开,现在恶灵才是最要紧的……”
“……”白昭昭像是秋叶一样瑟瑟发抖,过了几分钟才平复下来,泪眼汪汪地说道:“关叔叔,你不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你,你又不是故意的。你就是太懂事了,你千万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白昭昭点点头,动容地说道:“关叔叔,你是一个好爸爸。”
关正浩眸子一震,显然被她夸进了心坎里,越发殷切:“你现在这样,还能去见恶灵吗?要不还是我去……”
她抹掉眼泪,脸上浮上坚强的神色:“我可以的,叶之悠还在等我去救他……我这就过去,关叔叔,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关正浩点头,表情郑重得像是预备随时为她付出生命。
音像店门口的巨大音箱,今天格外安静。因此,白昭昭细碎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店内,柯吉利正在柜台后面翻看一本音乐杂志。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自杂志上方露出一双眼睛来。
“老板……”她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随意看着店内,“我要买陈曦彦的专辑。”
他慢悠悠地合上杂志,拖着调调说:“喔,哪张啊……”
“《动物的祭典》”
“……”
柯吉利这才放下手里的杂志,捋了捋半长不长的头发,向着架子后面走去。
他走路也懒懒散散的,拖着脚,鞋底与地面磨蹭,发出“呲、呲”的声音。
这声音很快又折返了回来。
包装精美的CD被放在了桌子上,他懒洋洋地问:“69喔,怎么付啊?”
白昭昭的心狂跳着,她可以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狂跳与执念无关,只有恐惧。
她伸出手,把包在一起的钱递了上去。
在门外等候的关正浩窥见了一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柯吉利没有接过钱,反而撑在柜台上,含笑的眼睛打量她:“紧张?”
“嗯?”她愕然抬头,“我、我为什么要紧张?”
他幽幽地笑,“我不知道啊,但你看上去很紧张欸~”
“……”
白昭昭僵硬地承受着他打量的目光。
后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妹妹,你们学校的人,都去哪了?”他说着,目光转向大街上,“你看,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街上是如此安静,没有纸人,没有交通工具的噪音,没有虫鸣,也没有鸟叫……
正因为如此安静,白昭昭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巨大的东西塌掉的声音。
一定是因为周洛然也已经清醒,弥留世界的坍塌加速了……
她的额头和鼻尖也开始渗出汗来,强自镇定道:破文海棠废文都在抠裙更新五2斯九零爸乙九二“我、我不想聊天,我要买专辑,能不能麻烦你快一点……”
“哦,好啊……”他这才收回目光,慢慢扫了一下专辑的条形码,在收银机器上一指禅。
一边打着,他一边笑眯眯说,“妹妹,你好像对外面的怪异很习以为常嘛。”他的手指下发出“滴滴”的声音,“我嘛,经常能看到你经常和那天那个学生仔在外面乱晃喔,你们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我、我只是要买东西,你为什么有这么多问题?”她尝试着又把钱向前递了递。
他眼帘低垂,看着她手里的钱,缓缓道,“怎么给钱折成这样子啊……”
“习惯……不行嘛?”
“习惯喔,好吧……你喜欢陈曦彦多久了啊,不如,我送你个赠品吧?”
这下,就连守在门外的关正浩都听出来不对劲了。
柯吉利从柜台下拿出一个钥匙扣来,笑眯眯推到了她面前。
是陈曦彦的vip钥匙扣。
精细的印刷,不是仿制品;发暗的金属配件,不是新东西。
浑身的血液都随之而滞——
那是吴芳蕊珍爱的钥匙扣!
白昭昭惊愕地后退一步,抬头看向他。
“妹妹,好有缘哦……”他脸上的笑扩大,病态而迷恋地望着她,“活着遇见,快要死了,还又碰到了呢。”
门外的关正浩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就蹦了起来!
他向店里跑,恨不得立刻就把白昭昭拉出来!可是——
地面突然开始像海啸前的水波一样剧烈起伏,把他向反方向推送,明明只有短短几米,他却怎么也跑不过去!
白昭昭惊恐地回头望向他!
与此同时,阴云笼罩的世界以这方寸的音像店为圆心,周遭的建筑物从外向内,一圈圈多米诺骨牌般轰然倒塌!
砖石破碎砸落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发疼,巨大的风掀起滚滚沙尘……
而在这其中,他和白昭昭的尖叫声完全被埋没了!
好像这里已经被上帝遗弃,而他们,也将被彻底掩埋……
“昭昭!”关正浩大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一个猛跃,扒住了音像店的门框!
“关叔叔!”
白昭昭也试图跑出来,伸长了手想拉住他。
但她奋力伸手一抓,指尖只是在他的手背上抓出了一道白色的痕迹。
“骨牌”已经转瞬间倒向了中央!
叫声消失,万籁永寂。
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
“啊……”
明明身体还停留在被沙土掩埋的窒息触感中,白昭昭的意识已经先一步清醒了过来。
眼前,是和她记忆中一样的地下室——柯吉利关着她的地下室。
昏黄的灯,见不到光的小窗,绿色的苔藓在渗水的墙角生长……
可是,她绝不认为自己已经醒了。因为,地下室里并没有吴芳蕊的身影,而是
——站满了羊?
整个地下室大概有三十多只羊,白色的羊羔挤挤挨挨地站满了地下室,填满了除她以外的所有空间,像是昏暗的地下室里盈满了纯白的云彩。
羊羔们很安静、很乖巧,它们注视着她,黑黝黝的眼珠湿漉漉的,像是黑色潭水,倒映着无数个她。
只是看到这些羊,白昭昭就已经知道自己在做梦了,因为这么多的羊,空气里却并没有羊身上发膻的气味。
被这样无声注视着有点可怕,但看着她的是一群羊羔,那么干扰力似乎就弱了许多。
关叔叔呢?叶之悠他们呢?
为什么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最后的记忆,是在音像店里被尘土深深掩埋……
是的,柯吉利那个阴险又聪明的凶手,早在弥留梦异样的时候,就已经清醒过来了。
一定是因为她唤醒了周洛然,所以导致了整个弥留梦的彻底坍塌。
花费了几分钟整理凌乱的思绪,她这才支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
涉过拥挤的羊群,手指尖还会触碰到粗粝的羊毛,她站在地下室入口的台阶处,仰头望着那扇黑色的门……
咽了下口水,她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突然,有什么东西扯住了她的裙子。
她低头,看到是离她最近的一只羊咬住了她的裙子。
这是一只羊羔,不过几个月大的样子,纯洁的眼睛里更加清晰地映照着此时的她——
她长长的头发垂下,面容覆盖着浓重阴影,像个厉鬼。
“对不起,我得走了。”
她的喉咙干干的,对着这些羊羔道歉:“对不起,放开我吧……”
羊羔清澈的眼睛望着她,抖了抖耳朵。
突然,它的脑袋上又睁开了一只眼睛。
随即,一只又一只,整个羊的身上,全布满了挤挤挨挨的眼睛,在羊毛之间,眼珠转动,都看向她!
白昭昭惊恐地捂住了嘴……
像是感染一样,整个地下室的羊都开始睁开一身的眼睛,是人的眼睛,在看她,如同一个恶心的梦。
白昭昭转头向上狂奔,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到了地下室的门口,一开门,就跌了出去——
这,这是哪?
尽管光线昏暗,她还是在几秒后认了出来,门后的屋子,居然是她在衡江市旧家的卧室?!
剥落的淡黄色墙纸,简陋的床……床头,还摆着妈妈从游乐园给她买的一个唐老鸭玩具。
再回头,她的身后哪还有什么门?
她慢慢走了过去,玩具并不是正品,也买来很久了,后来搬家的时候,兵荒马乱,不知道被丢去了哪里……
白昭昭抱起玩具来,眼泪成串地落下。
但不等她伤感更久,卧室的门外传来了人走路和说话的声音。
她神色一凝,伸手从旁边的笔筒里拿出了一个裁纸刀。
手握住门把手,缓缓打开。
她神色微变。
仍然是旧家的客厅,却昏暗得怪异,天花板中央的灯光投下,只能勉强照亮下方的一张四方桌子。
在桌子旁边,坐着她的父亲,和一个小孩模样的纸人,一个女性的纸人端着一盆东西放在桌子的正中央。
“呦,我们的大小姐醒了。”女纸人阴阳怪气地说话。
她的目光又看向了桌子上的菜。
盆子里,黑乎乎湿漉漉的一坨未知生物在蠕动,一大团苍蝇在上方隆隆地飞舞。
“杵在那里做什么!”父亲*七*七*整*理侧头看向她,面容在光下看起来泛着狰狞的青色,“阿姨在做饭,你不去帮忙,只会装睡觉,偷懒,怎么,还要全家人等你落座吗?”
她回过头来,感觉客厅的灯好像变亮了一些,亮得她能清楚地看到那个女纸人脸上鄙薄的笑。
接引
父亲一筷子从盘子里捞起一团纠集蠕动的长虫, 毫不犹豫地送进嘴里,黑色的虫子汁水顺着他的嘴角向下流。
他犹在絮絮叨叨:“是你母亲有事,我才答应临时照顾你。但是你要记得, 你是判给她了的,同我没什么关系可讲。来了这里, 你要懂事一点, 替阿姨做家务, 给弟弟辅导功课。至于你的生活费,我会一笔笔记下来, 等你成年之后赚钱了,都要还给我。”
是的, 父亲总是计较着前十几年对她那微不足道的付出,即便他所给予物质与精神东西贫瘠得可怜。
“细细……”
桌子边另外两个纸人得意洋洋地笑着, 圆球眼睛变成了弯弯的形状。
白昭昭如芒在背, 知道这里有问题, 绝不能久留!
她的脚在慢慢向着门口的方向挪……
就在她快要到达门口的时候——
“你怎么要往外去?”父亲发青的脸此时完全转了过来,脖子抻向她的方向:“你要去哪里?!”
白昭昭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她望着父亲的样子, 眼睛里全是泪。
明明该是她最亲的人, 却只令她感觉到无穷的恐惧。
我的父亲已经死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和母亲一起死了。
眼前这个人,不是我的父亲!
没有得到回应,父亲似乎更愤怒了, 他鼓起了腮帮子。一秒后, 昭昭才意识到,他根本不是鼓起腮帮子, 而是皮肤下面长出了晶莹剔透的肿胀肥肉,遍及全身, 从衬衣的缝隙绷出来。
“啪、啪!”接连几声,衬衣被崩开了,肥肉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宽,父亲的胳膊都被夹在了肥肉里。
他的五官在挤压中消失,图留一个嘴巴,舌头已经分裂成了三条长长的须子,在胡乱地舞动……
“你,你别过来……”眼见着至亲变成这样,白昭昭简直惊恐得喘不过气来!很快,父亲变成了一个臃肿且拖着扁扁尾巴的巨大肉色蝌蚪样的虫子,身上黏黏地向下滴着透明粘液。
她几乎要吐了。
“何骏……”阿姨僵硬地抬起手掩住嘴,尖酸地说道,“你的女儿可真缺教育啊……”
“咴————!”肉色的蝌蚪张开嘴,发出了奇怪的声波,震得白昭昭捂住耳朵,脑袋一阵针扎似的疼。
她知道自己必须赶紧跑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已经猛地转身,发疯般夺门而出,向楼下跑!
跑到下一层,她却看到楼下的门开着——是和楼上一模一样的门,连楼道里堆叠的垃圾都一模一样!
她的父亲变成的粘液虫子正扒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跑啊,怎么不跑了?”父亲黏黏地蠕动,向天花板攀爬。
身后,同样的虫子探头,哕哕笑着:“跑啊,你要跑去哪里啊……”
“滚开!”
她尖叫着向下跑去。
可是每一层,都是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垃圾,同样的父亲。
她在无尽的楼梯中徒劳地跑着,身后只聚集了越来越多的虫子。
它们越来越狰狞,身上的粘液一坨坨向下掉,他们的声音威严又滑稽,说出了她心底的噩梦,“昭昭,你要去哪?”
“你母亲死了,这个世界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了!”
“你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你实在是太不乖了,你比弟弟差远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层,密密麻麻的肉色虫子已经占据了身后的楼道,在翻滚奔涌,离她越来越近……
继续向下跑,只会增加更多的虫子!
命悬一线的绝望和高压下,她眼睛的余光却仍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怪异的红。
等一下,自己家的对门,好像变了?
——在之前的楼层,她家对门都是一个老旧的防盗门,但是眼前这个不一样。
她猛地站定。
眼前的门是簇新的暗红色防盗门,门上贴着福字,不像是这个楼里会有的装修。
白昭昭心里一动。
“砰砰砰!”
她不再向下跑了,转而疯狂地砸门,“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虫子们在大喊:
“你在做什么?!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我就知道你是个麻烦!”
“快跟我回家!!!”
排山倒海的巨大虫子缠裹着粘液涌来——
白昭昭觉得自己完了。
她怎么就会停下来敲打这扇门呢?
要是它根本就是个陷阱、根本就不会开呢?
她会被虫子淹没!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就在她在虚软中绝望时,门突然被猛地拉开了!
她跌进了一个人的胸膛里,被紧紧抱住。
在她身后,竟然传来了火焰烧灼的滚滚炙热!
惊慌抬头,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叶之悠的下颌。
少年一只手臂紧紧拥着她,另一只手抬起,掌心射出了明亮的火焰,整个楼道顷刻成了烈火地狱,烤灼得虫子“滋滋”作响,在火海里奋力翻滚!
“啊————!啊————!”
每只虫子的嘴里都传来了父亲的咆哮声和惨叫声,翻滚着向后缩……
“砰!”
门被猛地关上了!
“昭昭,你怎么会在这个门后!”少年兴奋地扶着她,“太好了,我还以为找不到你了!”
简直是经历了漫长的生死离别又重逢,他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忍住不去抱住她。
白昭昭呆呆打量着他:
叶之悠显然已经恢复正常了,甚至状态好得过分,他眼睛明亮,白色的短袖T恤露出了臂膀——两边的手臂都是好好的。
当他出现的时候,就像是阳光强行把暖洋洋的光抛洒在人的身上,热烈、令人无从拒绝。
她一肚子问题,脱口而出的却是:
“你刚才……是手心里喷火了吗?”
“对啊,我也完全没想到,没吓到你吧。”他也忍不住看着手掌心。
“有点奇怪,好像看到了老家过年的杂耍。”她呆滞且诚实地说,“所以,我们在接引梦里还能给自己安排一个特异功能吗?”
“不不不,是孙婆婆担心这个阶段可能会有危险,所以就给了我这个喷火的符啦。可惜不能无限用,只能用三次。”
但是刚才救下来昭昭,实在很值,说是人生的高光时刻也不为过了。
白昭昭抓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所以,现在只剩两次了?”
“应该是的啦,”他微微低头,小声问,“我刚才是不是超帅……”
这副讨赏的模样令白昭昭忍俊不禁,认真夸赞:“是的,我从来没见过谁能这么帅。”
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还能让她笑出来,叶之悠真的很厉害。
但转过头,她就笑不出来了。
在她眼前的,不是任何人的家里,而是一个长长的走廊。
昏黄的灯下,红色的墙壁发暗,绿色的地毯发灰,两种反差如此鲜明的色彩,却因为陈旧,反而要融到一起去了似的。
在走廊的左右,各有五个门,走廊的最远处则是楼梯。
白昭昭方才进来的门,正是走廊另一侧尽头房间的门。
“这是哪里……”她不解。“像一个酒店的走廊。”
叶之悠也一脸不解:“我也不知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就是一个酒店的房间,”他指了指右手边的门,“这个房间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就是让人很不舒服。我从小最怕住这种老式的单间,就赶紧出来了。一出来,就听到你在敲门。”
“桃子姐呢?她要送你去医院的,没有和你一起嘛?”
“我实在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他回忆着,“我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很黑的盒子里,连时间都没有……对了,我们本来不是要去送走恶灵吗?”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夜里。
白昭昭顿住,语气沉沉地说道,“我们失败了……”
“怎么回事?柯吉利没有接过钱吗?”
“我们被骗了,”她叹气,将收在兜里的符还给了他,“柯吉利其实早就醒了,也早就认出了我来,他在戏弄我们。”她越说越懊恼,“我就知道他不容易对付……”
叶之悠接过纸钞包起来的符,也失落,却仍安慰她,“你别自责,恶灵就是很狡猾、很会撒谎的。没关系,就算到了接引梦,我们仍然有机会了结他!别忘了,我还会喷火呢!”
她抿唇,小声道:“其实,我还遇到了周洛然……”
“什么?那你唤醒他了吗?”
“嗯……,唤醒了。可是他好像不能接受自己快要死掉这个事实,他变得好可怕,发了疯,然后就跑掉了……”昭昭闭上了眼睛,有点哽咽,“你说,万一他跑去了禁地,会不会……”
会不会死?
“就算他真的去了禁地,也与你完全无关!你一定不要自责,那不是你的错!”他斩钉截铁地说着,又安慰着她,“你不要逼迫自己太狠了。周洛然该对他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也根本不可能拉住他啊。”
“可是,可是我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也许,当时让别人去和他讲,他就不会这么抵触了……”
“昭昭……”他扶着她的肩膀,无奈叹气。
昭昭实在太善良柔弱了,可偏偏她需要承受和面对的却最多。
她本应该恨害死了她母亲的陈有豪,也该狠挑起了霸凌的周洛然。可是她没有,她仍然在真心实意地为他们着想,希望所有人都能活着离开弥留梦。
因为她本就是一个天使一样的女孩。
“昭昭,你信我,没有人会为这种事责怪你,因为我们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啊。”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我们一起杀死恶灵,一起活下去!”
她的眉眼唇边这才染上了笑意,语气幽幽:
“叶之悠,我就知道,你是永远站在我这一边的。
我好庆幸自己遇到了你。”
她的话里,似乎隐隐有些别的意味,但叶之悠喜不自胜,完全没有察觉。
白昭昭望向幽暗的走廊:“现在,我们先从这里逃出去吧!”
门后
眼前的酒店式走廊, 尽头有一扇窗户。
窗户外面,没有风景,更没有光, 只有深褐红色的土,密密实实地压紧在玻璃窗上。让人看了有些窒息。
如果打开窗户, 毫无疑问, 那些密实的土壤会势如破竹地倾泻进来。
这是……一个埋在地下的酒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 地层深处的森森寒意也好像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缠裹上来。
白昭昭不禁搓了搓胳膊,又走到旁边的门前, 问向叶之悠:“你有试过再回去吗?”她柔白的手微微用力试图压下门把手,但是门已经死死锁住了。
“没有, 但是看这样子好像打不开了。”他走上前去,也使劲摁了两下, 果然无用。
白昭昭又试图去打开她来的时候进入的门, 也是锁死的。
看来进去过一次的门, 就不会再打开了。
“我觉得,我们确实距离苏醒只有一步之遥了。”她喃喃下了定论。
“嗯?为什么?”
“你看这些门上的花纹……”
叶之悠凑过去, 只见木制的门上, 花纹缓慢扭曲。
他赶紧别开了眼:“好恶……这些花纹怎么一直蠕动……”
“我觉得, 是因为我们快要醒来,意识不稳定,所以这里的东西也是混乱不稳定的。你看, 其实地毯上的花纹也在缓慢变化……”
整个走廊像是有生命的细小藤蔓构成, 纠缠生长,看久了令人一阵阵眩晕反胃。
白昭昭:“对了, 你刚才是不是说,你从小就很怕这种宾馆?”
他连连点头:“对!小时候我同爸妈去海边, 早晨他们趁我睡觉去赶海了,我醒过来,宾馆竟然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当时给我吓坏了!”
“那就对了,这里,很有可能就是恶灵创造的幻境,而这个幻境,应该是基于我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她顿了顿,小声道,“我最害怕的,就是妈妈不在之后,我要和我爸生活在一起……”
而叶之悠,就连恐惧都如此质朴,只是出去玩儿独自醒来。
也许,在他成长到如今,从来也不必面临她所经历的任何磨难吧……
这时,走廊尽头、楼梯旁的10号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两人齐刷刷望去,谁也没敢往前走。
门后,竟然缓缓探出一个微秃的脑袋顶来?
然后,是锃亮的脑门,慢慢地,门框边缘出现了一个圆脸大叔的脸,八字胡,小眼睛,脸上是猥琐诡异的笑容。
“哇!好漂亮的小妹妹!”大叔猥琐地眉开眼笑,随即,他整个人都跳了出来!
“啊————!”白昭昭猝不及防,尖叫一声,捂着眼睛转过身去。
大叔竟然是光着的!像一根粗圆的大白萝卜,前面又缀着细细的根须!
叶之悠也一下子被辣到眼睛,禁不住大骂道:“靠北啊大叔!你别过来,再过来我不客气了!”
好晦气!!接引梦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恶心的东西?
但是怪大叔的一双发光小眼只黏在白昭昭身上,蹦跳着靠近过来:“呵呵,小妹妹,你看看我啊,看我啊!看我会像螺旋桨一样舞动哦!”
他扭动臀部,果然,某个地方像螺旋桨一样转出了圆来。
“干!”叶之悠血压飙升,手已经抬了起来,“大叔,你再过来,我要烧死你了!”
就在此时,门内又冲出来一个虎背熊腰的魁梧壮汉——
紧身背心、一身馒头肌肉,正是关正浩!
关正浩一个箭步上前,巨掌掐住了怪大叔的脖子。
“妈的,你要去哪!”关正浩恶狠狠地骂道,“看我不打死你这个社会败类!”
怪大叔扭头,“嘿嘿”一笑,化成一股黑烟消失了。
而关正浩跑出来的房间,也随之“砰”地被狠狠关上。
“妈的,你要去哪!你给老子出来!”关正浩又冲了回去,沙包大的拳头砸门,“有种你别跑!有种你来找我!”
“关叔叔!”叶之悠见他脸色不对,急忙上前制止他。
关正浩的动作顿住,有一瞬间,他好像刚刚看到叶之悠和白昭昭一样,表情有点茫然。
慢慢的,他才冷静了下来:“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白昭昭站在他身后怯怯地问:“关叔叔,发生了什么,刚才那个人又是谁?”
“发生了什么……”关正浩喃喃重复着,半晌才回魂,咬牙切齿道,“刚才那个混账,他原来跟踪骚扰过我的女儿!”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我刚才在街上抓他,但是每次抓到他,他就不见了。他说他还要去找我女儿……”
关正浩一醒来,就陷入了这样猫捉耗子的无限循环里,怒极又无力,身体也越来越疲惫。
白昭昭和叶之悠对视了一眼。
果然,接引梦是人内心最深的恐惧,对于关正浩来说,最大的恐惧无疑来源于骚扰女儿的猥琐男。如果他继续陷在这个梦里,最后不被累死也会精神崩溃。
“我……好像明白了。”白昭昭这样说的时候,表情却很忧虑。
叶之悠和关正浩同时满怀希望地望向她。
她观察着颜色相近、却实则各不相同的门说道:“这里一共有11个门,代表的应该是弥留梦里一开始幸存的11个人。
石叔叔还有桃子姐他们,现在也应该分别在某一扇门后、正在经历一些循环的噩梦。
刚才,如果不是关叔叔梦里的坏人想要来骚扰我,可能他也会一直被困在里。
我想,我们应该选择正确的门打开,不然,其他的幸存者很可能也会随时精疲力竭地死去。”
关正浩的大脑因为她的分析获得了一丝清明,语气兴奋:
“对……对!好像确实是这样,我觉得妹妹说得对。”
叶之悠不自禁地又想赞叹她的聪明,又觉得多余,只希望自己也能贡献点见地给她参考,遂说:
“可是,我们怎么能知道这些门后,关的是谁呢?如果一扇门代表一个幸存者,那岂不是说,柯吉利也很有可能在某一扇门后?”
白昭昭忧愁地点头,“这就是纠结的原因……”她竖起自己白皙的手指数着,“11个门里,除却我们三个,就还剩下8个。这8个门后面,有桃子姐他们,也有死去的韩儒他们,这些都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剩下的一个,是柯吉利。也就是说,我们有八分之一的可能性,会放出来恶灵来。如果他出来了,我们还没有找到所有活着的半生灵,那他们的安全就成了问题……”
“所以,是或然率*!”叶之悠恍然。
“嗯……”她柔弱地应着。
关正浩是搞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的,烦躁地挠着脑袋:“管他什么或然率,有我在,就不能叫你们被伤害。如果打开是恶灵,我先制住他!你们就马上跑!唉,真是想不到,这个恶灵还喜欢数学……”
白昭昭的眼珠微动,没有说话。
叶之悠倒不害怕:“没事,昭昭,我还有火符呢。如果打开门后是柯吉利,我会立刻烧死他!”他看着石勇,按捺着得意解释,“关叔叔,我的手心现在可以喷火。”
石勇凑上前去看;女孩也微笑,露出编珠排玉的白牙:“也是……你还可以烧死恶灵。”
她当然早就认为,孙婆婆不会只徒给叶之悠一个符,一定会留一个后手。
只不过,现在他们需要面对八扇门,除了死去的三个人,剩下的不是噩梦就是恶灵。也不知道叶之悠的两次机会,会在第几扇门用完。
关正浩一脸乐观,“那咱们现在岂不是很安全?!”他粗嘎着嗓子道,“挑一个,打开试一下!学生仔尽量把火留给恶灵,有什么意外我先出手!”
“那……就旁边这个吧!我们两个在前面。”叶之悠对身畔的女孩说道,“昭昭你躲在后面,有不对劲就快跑!”
白昭昭果然依言乖巧地站在了后面,还不忘提醒他们:
“这个门大概只能打开一次,如果没能把里面的人拉出来,他们就会永远被困在里面了。”
叶之悠和关正浩本来就紧张,闻言更是神经绷紧:一个准备开门,一个跟葫芦娃似的随时预备喷火。
两人对视一眼,关正浩轻声念道:“1、2、3!”
门被无声地打开了——
内里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深处被黑暗填满,但在门口一米远的地上,隐约可就着光看到一盆睡莲,莲瓣闪烁着微弱荧光。
“好像是王阿嬷的房间。”
叶之悠说完,关正浩就察觉到门把手传来了巨大的反力,门自动又关上了。
他的额头微汗,像是安慰叶之悠,又像是宽慰自己:“没关系的,不是恶灵就行。”
两人又来到了下一个房间。
白昭昭也紧张了。她记得自己刚进入接引梦的时候,从家里拿了一个裁纸刀。
她条件反射地去摸自己的兜,却一愣。
兜里并没有什么裁纸刀。
她低头,看到手心里是一个牙刷,尾端磨得尖尖的。
她猛地意识到,吴芳蕊给她的牙刷,终于在接引梦境里出现了!
他们确实快要醒了……
她赶紧又不动声色地把牙刷放了兜里。
这厢,叶之悠才一打开——
眼前是偌大的医院接待大厅。
关正浩或许并不认识,但叶之悠和白昭昭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柳桃子工作的医院。
此时,静悄悄的大厅里一片狼藉:满地的玻璃碴里,各种消防器材、手术用具、散落一地,许多人三五成群,背对着他们,全都一动不动,像是人行摆件。
叶之悠和关正浩屏住呼吸,都没敢出声。
这些人不太对劲。
这时,白昭昭开口提醒:“台子后面……”
两人望去,果然,医院的接待台后面,柳桃子正猫在那里,惊喜地看向他们。
白昭昭的声音并不大,几乎可以说是气声,可眨眼间,大厅里所有的人都转过了头来!!
面容残缺,双眼血红,嘴里红色的血肉还在滴血
——竟然是一群丧尸!
叶之悠呆呆地说了句:“了啊……”*
谁能想到,桃子姐会害怕丧尸呢?
她更像是那种会打爆丧尸狗头的人!
丧尸动了,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速度惊人!
“先别用火!”关正浩大喝一声,已经冲了进去,随手拿起旁边的长扫把一横,麻利地左右一架、一推!靠着一把子蛮力把冲上来的十几个丧尸都搡出去了十几米!
叶之悠大喊:“昭昭!你把住门!”
白昭昭才一接手,他也冲了进去,捡起一个消防斧一抡,给冲过来的一个漏网之鱼脑袋锤成破烂的西瓜……
他被恶心得龇牙咧嘴,又有点负罪感,冲着柳桃子大叫:“桃子姐!快出来!”
柳桃子正要探头,一个丧尸已经爬上了柜台!
叶之悠眼见不好,手里的消防斧毫不犹豫地飞了出去,准确地削掉了丧尸的半拉脑袋!
“桃子姐!快过来!”
柳桃子这才一个俯冲,几乎是手脚并用,狼狈至极地冲出了门。
她才出来,白昭昭就感觉自己手里的门生出了巨大的力道,开始闭合。
“叶之悠!”她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劲儿来顶住,大叫,“门要关了!你们快回来!!”
叶之悠眼疾脚快,把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床扶手踢到了门边卡住,用脚抵着,又转向关正浩:“关叔叔,快走!”
门的对面是医院急诊大厅的通道,通道门上细长的玻璃窗后,已经布满了丧尸,贴在那向里挤,随时可能会破门而出。
关正浩且战且退,大喝:“你先出去!”
叶之悠没有磨蹭,从门缝钻了出去,帮着白昭昭把住门。惊魂未定的柳桃子已经迅速进入了战斗状态,一个仰倒,一脚踹开一个试图突破的丧尸!
三个人同时撑住了门,但杯水车薪,门已经开始缓慢地挤压着塑料扶手了。
对面,通道的大门轰然倒塌,密密麻麻的丧尸奔涌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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