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第一次见到花开院千鲤是在六岁那年的雪天。
当他得知在雪地里呆呆站住的那个仅有四岁的小不点是她未来的未婚妻时, 那一瞬他觉得当时做下这个决定的父亲铁定是疯了。
“据老爷传信上所说，正式的联姻还要等二位稍微成长一些。”
旁边的贴身侍从木村压低声音轻声提醒。
“只不过花开院一族的天赋术式对您六眼有一定安抚作用的缘故，考虑到这点这位千鲤小姐才被提早带到了本家宅内。”
花开院……
是那个快要走向落魄的不入流家族？
这样的标签在五条悟脑海浮现。
稍加思考就能明白了。
大抵是没落小家族的家主为了攀附讨好他们御三家之一的五条家, 而将唯一能够派得上用场的女儿当做是物品一样送到了这里来吧？
不惜牺牲亲生骨肉博取利益的愚蠢家伙也好，他那在各方面都过于随心所欲的父亲也是……
真是搞不懂那些上位者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雪睫微掀。
五条悟看了眼面前，双目就像是无机质玻璃珠般毫无波动的年幼女孩。
仿佛随时要从世界上消失的眼神彰显着她此刻的茫然。
也不知是被哪个下人送到他平常所住的这间庭院的，对方就那么呆然地站在一颗树下。
大雪随时要落下的青白的天色衬着她那没甚血色的肌肤，整个人看来像一只没有生命的瓷器娃娃。
有些不悦皱起眉，五条迈步走去。
“不用为我做任何事。”
压抑着烦躁, 尽量不迁怒于眼前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 他的声音算得上温和。
“我会去和他们说, 你现在就可以回家。”
声音传递。
像是这才意识到身边有人。
原本还好像处于出神状况的女孩仰头望来, 猫一般的满月瞳孔在聚焦映照出身前之人面孔的刹那, 仿若鲜活过来倏然一亮。
与先前给人所带来死气沉沉不似活物的印象截然不同，面前的女孩忽而用着活泼语调的声音开口说了句什么。
“****”
五条悟：“？”
没懂。
一旁的侍从闻言却是一愣。
“好像是华语？”
“说的什么？”
“好像是天国、天堂…漂亮……一类的？”
“？”
接受到了全然不信任的目光。
“抱歉, ”侍从也开始不确认，“这个，其实小人也不是太能听明白……”
交谈间，不知为何冒出异国语言的女孩再次张口：
“*****”
五条悟：“？”
依旧是不得要领。
白发男孩眉头更紧，下意识再度将视线转向身旁侍从。
木村：“……”
很遗憾。
这回他是真一个字没懂。
之前会听得出来属于华语也只是因为沉迷周刊少年上新连载的《中华一番》[注1]，凭兴趣稍微学习了点皮毛，本质上还是门外汉。
不过……
木村微敛眸，看向那边稍稍仰高了头似乎有在很努力向着他们表达出什么的女孩。
此刻, 对方注视自家少爷时猫眼灼灼发光的模样, 和先前那种人偶一般全无生机的状态全然不同……
不由心想：她是不是应该还挺喜欢悟少爷的？
——这种状况, 或许并非完全被迫？
但是，只觉麻烦的小神子显然不打算接受这么个由父亲丢到他这里来的烫手山芋。
在交流半晌未果、身旁侍从也无法再给出丁点拥有价值翻译的情况下, 很快便兴趣缺缺地想要离开。
“侍女呆的地方离这不远。”
随手一指，五条悟满不在意地说。
“看得到的吧？自己走回去。”
别来烦他。
*
*
数分钟后，和室。
“悟少爷，厨房那边今天送来的是蜜瓜慕斯果冻，要现在就吃么？”
“……”
“悟少爷？”
察觉无人回应，木村困惑转身。
抬眼，便见到往日里这种情况最为积极的小少爷此刻正一手撑头，手指敲桌，满脸焦躁，时不时扫一眼白茫茫的窗外。
木村：“……？”
这是怎么了？
觉得罕见，他疑惑加深，下意识转头也朝室外望去。
能见度很低，看不到太多的景象。
而实际上，与肉眼视觉有限的木村不同。
六眼持有者的五条悟此刻正满头黑线地看着那个还停留在树底下傻傻站着的小不点。
他怎么也料想不到，女孩竟是从两人走后呆在原地完全一动没动。
随着周围人的消失，她也像是无人互动的机器一整个失去反应。
原先还挺是生动占据大半张脸的圆幼猫瞳转瞬失去神采，恢复成最开始见到时空空荡荡的状态。
若不是眼睛很偶尔会眨动上一下，简直叫人怀疑站在那里的是不是一个精致的人形观赏品。
随着雪势渐大，之前尚可为其遮蔽一二的树枝此刻也不太管用。
很快便有顺着枝桠从上方落下的雪块“啪嗒”一下砸到她的头顶。
这之后，像是对此终于作出一点反应，站在树下的猫瞳女孩缓慢地抬头。
“啪。”
又是一小块雪块正巧砸到鼻尖。
肌肤的直接接触似乎令她感受到冰凉。
哆嗦一下，她小狗似的甩甩头，将少许的雪点撒到嘴角。
兴许是对于雪的味道感到好奇，鼻尖已经冻得些微泛红的女孩毫无危机地舔了一小口。
果然被冰到，再度冻得一个激灵。
这次结结实实打出个喷嚏。
与此同时，树上的积雪戏剧性地全数砸落。
哗啦啦一大片落到头顶，一下便将树下站住的她直接浇成雪地里的一个小雪人。
都到这种地步了，也不知道要从树下挪开或是走到温暖的地方去。
缓慢地抬头，确认完落到头顶的是树上的雪并无危险后，女孩重又木头一般地站在原地，不知看向哪里，走起了神。
雪猛然大上几分，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很快落下的新雪又迅速在女孩的头顶积累出一小团。
就好像要完全淹没那个矮矮的个头只是时间问题。
“少爷怎么了？是又不好受……”
“吱”一声响。
还未等木村将话说完，桌前端坐的小少爷便已看着相当暴躁地猛然起身。
被桌腿摩擦地面的响动吓了一跳，木村略微惊愕地抬眼看去。
看起来忍无可忍的自家少爷身形摇晃一下，站稳后，大步走到障子门边。
拉开门，才像是想起自己还有个下人可以使唤。
扶着门转身，他抬手摁一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神色不悦吩咐说：
“雪太大，你先去把那家伙弄回来。”
“？”
木村先是一愣。
再又想起方才自家少爷三番两次纠结地往窗外投掷视线的大致方向，反应过来——
“咦！？”
难不成，那孩子……
二话没说顶着满头的风雪冲出。
不多时，木村便抱着一个被他大衣包住缩成一小团的女孩跑了回来。
五条悟看向那名表情还有些木然直视前方、越看越好像在看着别人无法轻易窥见某种东西的对方，无奈的同时，似乎也愈发确认了某个猜测。
“悟少爷，您稍等一下，这孩子刚才过来时摔了一跤，”木村快速说，“我去叫女佣帮她清洗更衣。”
交代完一句便急匆匆出门。
此刻，被他用一大床棉被又包裹了圈的女孩安静地蜷缩在榻榻米的一角。
她的脸颊粘了些泥点和雪，室内也显得格外圆亮的翠绿色猫瞳直勾勾地向上看来。
叫被紧盯不放的五条真的有种被猫科动物注视的错觉。
“……”
搁置在桌面的指尖动弹一下。
五条悟垂眸，想了想，随意拿了手边备用的白纸和笔，撑桌站起朝着几乎被包成一只粽子的小孩走去。
俯身蹲下，他手里两样东西都给她。
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着那双苍蓝色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对方绿宝石一般碧色的猫瞳。
“……”
和室一时沉寂。
半晌，对面像是理解到他的意思，又好像只是单纯地看到纸笔想要再度对外界传达点什么。
浅茶发猫瞳的女孩伸出稍微有些颤巍巍的手，用着一个有些别扭的握笔方式，歪歪斜斜地在那张白纸上稍显艰难地涂写起来。
数分钟后。
五条悟见到那张纸上，画满密密麻麻的眼睛和耳朵。
*
*
……
将满背的风雪关在门外。
带来女侍的木村附一抬眼，便看到室内些许怪异的场景。
方才被他从雪中抱进屋内的女孩，此刻正身体前倾，一手伸出，向着自家少爷手中拿住的一只铃铛试探够去。
那样子很奇怪。
细小的手指明明有好些次都要触到目标，却总在最后一瞬彻底错开。
直到带着些严肃表情的白发男孩牵引着系住铃铛的红绳，握在手中细微摇晃出声响。
单看反应似乎在走神的女孩双目才像是重新聚焦。
反光的翠色瞳孔凝成猫般的竖线，膝盖微弯，朝着发出响动的铃铛猛地扑去。
“咚。”
可惜结果并未像一只真正的猫灵巧地跃起。
反倒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幼鹿，抬起的脚尖极度不协调蹭到小腿，尔后几乎是以跌倒的架势直接撞到白发男孩身上。
极大的惯性连带着企图伸手搀她的对方一同摔倒。
“悟少爷！”
木村见状抢步过去，一手一只将跌作一团的二人从地上拎起。
“您今天是不是又……”
“我没事。”
五条悟抬一抬手打断侍从欲要询问的话语，淡淡瞥了眼被带进来之后便一直畏畏缩缩干站在门口的女佣，示意。
“你先去帮她处理下。”
“……是、是！”
被点名的侍女将头埋得低低的。
快步上前抱起花开院家的女孩，双手颤抖惶惑不安地退了下去。
“少爷，您真的不要紧么？六眼……”
“都说了没事。”
“好吧。那么那个孩子是？”
刚才那几眼，侍从显然也注意到了有哪里不对。
想起花开院，木村这时有些困惑地皱了下眉。
“还不确认。”
五条悟很疲惫似的，跌回座椅里。
垂眸扫过被随意放置在榻榻米上的儿童涂鸦。
“那家伙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但又不像是脑子有问题的样子。”
“注意力分散么……”木村随着他视线跟着望去，“！”
注意到一张画纸上密密麻麻的眼与耳，过于诡异与狂乱的构图，即便笔法有够幼稚也还是叫他猛然缩脚，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
“你问题太多了。”
“……”
接受到白发男孩压着眉似是很不耐烦扫来的冷然视线，明显不佳的情绪，木村识相闭嘴。
看来小少爷今日也被六眼影响到，看得出任务回来起就一直在有隐隐压抑着脾气，想必是身体又不太好受了。
担心的同时，木村也不由在心里想：
面对今日也一碰就炸毛状况的少爷，自己还是小心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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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 话题又回到花开院的女孩身上。
“你对那家伙了解多少？”
五条悟问。
“只知道是花开院家的独女——好像叫做千鲤小姐。”
木村回忆说。
“术式恰好可以缓和您术式上的副作用，一醒来便被花开院家主立刻送到了这里。”
“醒来？”
“对，那孩子前阵子才醒过来。”
其实老爷的信上都有写的, 只是您从来不看只是丢给我处理——木村很想这么说，但他还是忍住了——只凭借记忆解释道：
“说是花开院家的这个小姐刚出生时就觉醒了术式，婴儿的躯体似乎不足以支撑体内过强的咒力，于是一直到最近之前都是处于接近植物人的沉睡状态……”
“……”
回想起花开院千鲤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状况，五条悟再度拧一下眉。
“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个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下人？”他问。
提到这点木村也是一愣。
只是未等侍从思索出答案, 五条便率先一步吐出两字。
“畏惧。”
“咦？”
“那个女佣。”
“您说……畏惧, 对那个孩子么？”
木村回想了一下小姑娘那张无害甚至可说呆然的小脸。
当时在雪地里被他牵住带走时一点也没反抗。跌倒后将她抱起一路也都一声不吭, 表现得像只乖巧不会动弹的鹌鹑。
说实话, 他都有点担忧这孩子被人贩/子拐走时也是这样一副连接不上信号的反应, 又哪里来的会被人畏惧一说。
“我看那女佣顾忌的是悟少爷您吧……”
木村回想一下侍女刚才在五条悟面前哆哆嗦嗦惟命是从的样子，觉得一定是对方有哪里误解了。
“……”
结果此话一出, 木村立马接受到自家少爷那幽幽投掷过来看傻子的略凉眼神。
与那双颜色特殊的苍蓝瞳对上，这才倏然反应。
也对，悟少爷拥有着比常人所能掌握信息量丰富上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六眼。
脉搏、心跳、呼吸，更多更多未经筛选一股脑传递到脑子里的信息，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信号都可以成为他辨认一个人某时某刻状态的线索。
所以，他的判断基本不会有错。
不过，畏惧。
居然是这样吗……
木村开始回忆。
怪不得自己找去侍女们那处求助之时，一提起希望有人帮忙照顾千鲤小姐, 面面相觑的侍女间氛围刹那变得很是奇怪。
原来那时的感受并非错觉, 她们其实畏惧着那名花开院小姐。
*
数十分钟后。
“悟……悟少爷。”
战战兢兢的女佣带来了焕然一新的花开院千鲤。
“已、已经按照您的吩咐, 为千鲤小姐清洗更衣过了……”
五条悟扫一眼被带过来时已是换上干燥崭新和服的女孩，向着一旁木村使了个眼色。
“彩子小姐是吧？雪天不便, 我送送你。”
温和长相的青年微笑起身。
“千鲤小姐暂时留在这边，勿要担心。”
被换作彩子的侍女很明显松了口气，身体不着痕迹挪得离花开院远了一些。
她向着木村感激般地深鞠一躬：“那就有劳木村大人了。”
二人不再停留，拉门告退。
室内一时再度只剩下年纪相仿的二人。
鉴于女佣走时，千鲤便被放置在拉门的门口，没有人给她挪动位置，此刻她于是便复刻了先前站立不动的样子，像是个雏人偶呆立地站住，没有其它半点反应。
五条悟：“……”
又是这样吗？
无奈似的叹出一口气。
白发的神子上前，尝试牵住女孩稍小一些的手。
确认对方没有抵触，这才略微施力将人向着自己拉上一拉。
相比之前单独相处让她试探走个两步就摔的状况要好上不少。
也不知是因为有人牵住的原因还是怎的，这次的花开院千鲤虽然步子缓慢，却也算是平稳地走到了不远处榻榻米所覆盖的范围内。
而让五条少许庆幸的是，通过接下来的相处他发现：
虽然花开院总是表现得像是个不大灵敏的木头，但好在对于自己的接近总是能给出相较于他人更大的反应。
这会儿，翠绿色的猫眼一瞬不瞬注视过来，别说呆了，甚至有些亮晶晶的意味，仿若一只注视猫条的猫。
猫条*悟：“……？”
说起来，从一开始时就发现了，总感觉对方投掷向自己身上的视线也太强烈。
好像仅对他有较大反应的样子。
她是以前在哪听过他么？
不过也并不奇怪。
毕竟是那么有名的他。
鉴于这点，倒是也省去不少麻烦。
趁着对面注意这会儿还放自己身上，五条悟想着，刚好可以向她询问。
略一思考，便生出一个妙招。
白发男孩从自己平常书写的小桌上又抽来一打白纸，拿笔，飞速画。
[图]
（火柴人，火柴人身后代表发大招的排列辅助线，问号）
【——你的术式是什么？】
[图]
（眼睛，箭头，耳朵，箭头，无数本书，指向发大招火柴人的小箭头，问号）
【——刚才画那么多眼睛和耳朵，是否意味着你可以凭借视觉和听觉掌握许多信息？这和你的术式又有什么关系？】
[图]
（医药箱，问号，眼睛耳朵，问号，+号，问号）
【——你们家族的术式不是和治愈有关吗？画那么多眼睛和耳朵是什么意思？是除了治愈还有其他效果么？】
画完，五条悟自信满满在千鲤面前一字排开。
一抬头，发现面前小姑娘的眼睛和满头此刻也都写满了问号。
五条悟：“……？”
这不对劲。
明明他已经画得非常简单易懂才对啊？
就在六岁的小神子人生头一次怀疑自己精湛的画技、陷入沉思时，面前的女孩张口再次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
随后就凑来，手试探地要往他握笔的那只手伸。
仰起头，圆圆的大猫眼征求似的看过来。
五条悟理解了那句应该是问他要笔的意思，顺手递过去。
接下来，他便看到千鲤依旧用着颤颤巍巍的错误握笔方式，先是在白纸上画了一个一点也不圆的大圆饼，又在圆饼左右两边画了一大一小的两个三角形。
大圆饼中间添上歪歪扭扭的眼睛和三瓣嘴，最后在外围也学着打了一个抖抖的问号。
[刷啦]
“少爷我回来……”
“是问木村吗？那是我的仆人。”
没在意背后拉门的动静，五条悟边说，边轻轻抽过女孩手中的笔。
在旁边空白处画了一个火柴人踩住另一个趴跪火柴人的极简草图。
“仆人、男仆，げ-な-ん。”
他搭着眼睫毛，拿笔点点那只卑微的火柴人。
“唔……就是可以被任意使唤的人，不想做的麻烦事都可以丢给他，能懂吗？”
前一秒刚好拉门而入的木村：“……”
他险些脚下一滑。
“少爷这上边明显画的是猫吧？”
一眼扫到儿童画内容的木村虚着眼纠正。
——不要把那种长得像是黏在马路上口香糖一样五官的猫随意认作是他啊！！
“猫？”
五条悟皱眉，仔细又确认一眼千鲤的画。
脸上浮现明晰的疑惑。
“……奇怪，好丑。”
木村：“……”
丑的是他就不奇怪了么？？
“你是想问我有没有养猫吗？”
没有注意到满头黑线的侍从，五条悟继续问千鲤。
想起那只先前被用来将女孩注意牵引回来的铃铛，他在旁又画了个稍微能看一点的猫和一只铃铛。
猫边上打把叉，铃铛则是画了个指向他处的箭头。
“没有，没养。”
“铃铛我随手买来逗附近野猫的，不过好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那只了。”
支着下颌，边画边自顾自解释完，白发男孩搁了笔。
不再管有没有听懂的女孩皱着眉轻声嘀咕了些什么，站起身示意了一下旁边等候的木村：
“出去说。”
见人要走，浅茶发色的女孩下意识抬起手，本能想要扯住五条从头顶飘过的袖摆。
动作一半又止住，犹犹豫豫地缩回去。
“？”
注意到这点的五条稍稍回头。
扫到女孩这时睁着猫瞳、仰头有些眼巴巴张望的模样。
就像什么被中断了和人类玩耍的小动物。
鬼使神差地，他随手扔给她那只铃铛，轻声说了句“桌子上有其它颜色的笔，你可以用”，拉门走出。
“……”
旁边，木村眼神复杂地扫一眼似乎这就被简单哄好、叮铃铃自己一个人垂眼摆弄着玩起来的小姑娘。
后脚跟上，将障子门抬手拉严。
明知里边的人听不懂，他也还是压低声音，向着看过来的五条正色复述出从女佣那处询问的相关内容——
“悟少爷，您的猜测是正确的，侍从们的确畏惧着千鲤小姐。”
“我听最起初被派去接她的侍从说，那位小姐刚醒时便用术式重伤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便是现如今的花开院家主。”
雪白的睫毛微微敛住眸，五条悟一面用六眼看着被留在居室里拿到新颜色笔的千鲤又开始埋着小脑袋、认认真真涂涂画画，一面分了心继续听着木村叙述。
“并且，在千鲤小姐被带到五条宅的当日，她也曾险些将一名男佣置于死地……看起来她的术式似乎有着随时失控的风险。”
随着侍从最后的话语落下，微微挑起一侧眉毛的白发男孩便见一道障子门之隔的室内，画纸新增的后续内容——
很丑的猫咪旁多出一个从上方踩下的火柴人。
而这个莫名多出来的火柴人全身，则被打满了无数道纵横交错、刺破纸面的……
鲜红色的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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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 木村经常会看到五条悟用厨房里拿到的生鱼片喂养一只脏兮兮的猫。
那应该是一只通过围墙又或者借助高树溜进宅院的野猫，并不干净，毛发也并不见得有漂亮。
当然木村再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那只猫了。
不过他也只认为是那只无论被怎么投喂都不亲人的野猫自己跑到了其他什么地方, 可能性更大一些是冻死在了雪地里。
只是一只猫而已，没有放在心上。
……
那日。
在从侍女彩子口中得知花开院千鲤的事情后，木村又动身去见了一面据说是当初被其术式影响的下人。
“前所未见。部分脏器像是被消化了一样全然不复存在。”
五条家的私人医师语气兴味。
“目前也只是尚且维持住了生命体征而已。据说仅仅因为那孩子说了一句话，这小子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一句话……是咒言？”
“不像。据当时在的侍女们描述，他的口鼻里大团大团地咳出带着血液的花，更像是操控某种寄生物而破坏个体肉.身的术式。”
“花？和花开院家族的术式有关吗？”
“这就不知了, 那个小家族都好几百年没出过什么像样的咒术师了吧？对外传言的治愈能力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衣服上沾的是什么？”
“猫毛吧。”
“猫？”
“啧, 估计这小子又……”
“？”
“没什么, 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
那之后, 这名昏迷的下人终究还是没能醒来, 却也到底没有死去，体征维持在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平衡点上。
——他的家人后来便过来将他接回去。
木村本来还犹豫着是否要对家属安慰几句, 没曾想那对母女看到昏迷不醒的男人，脸上皆是露出“松了一口气”的奇怪表情。
目光触及二人脖颈与脸侧的淤青旧伤，再一回想，素来心善的医师对那伤重下人状况没甚所谓还能与他闲聊的态度……
木村恍然明白了什么。
*
可虽是这样，亲眼目睹过事件发生的侍女们还是畏惧着千鲤小姐。
也就导致，佣人中没有人敢接近并照料她。
恰逢那些日子雪势迅猛，出门困难，要将小姑娘送回花开院宅也要等到雪停以后。
无奈, 在此期间木村只能让她暂时待在靠近五条悟的居室附近, 亲自照料。
而好在花开院家的这个小姐并不难伺候, 大多时候随意将她放在一个地方，她就会很安静地站着, 或是抱住双膝沉默地乖乖缩坐在某个小角落。
只要木村不挪动她，小家伙就会像个物件一直维持不动。
顶多默不作声地转悠着猫眼盯着他在房间里家务、或是一旁小少爷做功课。
不过麻烦一点的是——花开院千鲤还是不能很好地对外界做出反应，身体也并不灵活。
进食时连握稳筷子也做不到，手会颤，需要木村帮忙喂。
每晚被一脸害怕的侍女带去洗浴后，湿漉漉的头发也需要他帮忙擦拭打理。
木村哪里照顾过这么年幼脆弱的小女孩，他本来也就是五条悟能跑会跳时被任命过来的，完全不会应付幼崽。
硬着头皮试着照顾了，不是一没小心将人喂急了呛咳住，就是梳理头发时牵扯到发丝不慎弄疼她，完全不得要领。
“……你是蠢才吗？”
终于有一次，连他家小少爷都没法看下去，皱眉投来嫌弃的视线。
侧了头，木村这也才发现被自己打理头发的女孩猫瞳微湿的模样。
似乎又被自己毛手毛脚牵扯到头发给弄疼了，但即使是这样，也一声没吭安静地忍耐下来，让粗线条的他完全没有察觉。
“抱歉，我……”木村嗫嚅，叹了口气，“还是让女佣们来照顾千鲤小姐吧。”
她太乖了。
那种近乎强迫自己不给他人添麻烦的沉寂性格，反而叫他相当苦恼。
“不用。”
而五条悟却是淡淡道。
回想一下花开院这些天被侍女带去清洗时稍稍抗拒而鼓起来的脸和仿佛要被卖掉小马一般的眼神，那兴许是她难得的情绪表现……五条还是拒绝了提议，只是指使他道。
“你去要个新梳子，要是圆筒的，不是这种梳直发的。”
“……？”
虽然不明白有什么区别，木村也还是依言照做。
而，片刻后，令他大跌眼镜的是——
在他眼中一向矜贵冷漠的小少爷竟是二话没说接过他弄来的梳子，绕到女孩身后直接替她梳理起来。
动作轻柔地像是对待一片羽毛。
“少爷您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体了么？”
“闭嘴。”
*
其实这些天，雪势便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时大到难以出行的状况。
可是木村发现五条悟却看起来并未急着将花开院千鲤送走的意思。
倒不如说，他意外地发现以往那个对谁都爱答不理的神子大人居然和这个被强塞过来的女孩相处得很是融洽。
不过似乎也并不奇怪。
木村一直觉得千鲤小姐就好像不大黏人的猫。
她不会过分无视距离地和人亲近，若是不予理睬，也便安静地缩在一角，毫无动静，也不添乱。
而倘若想起来抬头看，很偶尔会发觉她其实也会悄悄看。
视线对上的一瞬间，似乎也能感受对方其实也是期待你过去陪她玩一样。
乖巧过头的同时又不至于不愿亲人，这样的性格放在不管是人还是动物身上都实在令人无法生厌。
可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小动物，也并非座敷童子，五条悟当然不可能放任她一直缩在喜欢呆住的小角落里。
发现她这个坏毛病后，很多次无奈走过去。
蹲下来伸出手，企图将人从光线照不到的壁橱深处牵出。
到底是为什么喜欢往那种狭窄的地方钻？
有关这点两个人都疑惑过很多次。
但每当靠近她伸出手，缩起来的小家伙却总会以为五条是终于愿意来找自己玩
猫眼盯来半晌，之后乖乖撑着四肢从灰扑扑的小角落爬出。
而对于伸过来本意是让她牵住的手，则会错意地将下巴贴上，贴完后小心翼翼又望来。
大抵误以为是什么同龄人之间的专属游戏。
“……”
“这个年纪的小鬼都这么呆吗？”
望着手心里新长出来的小脑袋，五条悟每次一脸黑线。
而目睹全程的木村只能苦笑。
“当然不能以您为参照标准呀，少爷。”
最后还是把她整个揪了出来，虽然看起来不大情愿的样子。
“……”
一次，五条悟打量着被捞出来，就换了个地、抱膝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千鲤好半晌
虽然室内对于咒术师体质而言不是特别冷，还是指挥起木村搬来不怎么用的被炉。
被炉放好，打开。
果然就见她咕噜一下子窝进温暖的地方，只露出半个脑袋来。
总算不再东缩和西钻。
*
五条因为家族情况特殊不用外出上学，但有私教，文化作业自然也是要写的。
没有同学可抄，过程实在过于枯燥乏味。
有时表情倦怠不耐烦应付的时候，就注意到旁边一颗小脑袋转过来，软趴趴匐那里好奇看，不吵也不闹。
这也才想起千鲤基本不识字。
渐渐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闲工夫时也会尝试教她一些简单的词汇。
“悟。帅气。最强。厉害。”
“悟……栓、帅？”
“对了。”
“悟……最强，腻害？”
“你说得没错。”
木村：“…？”
……
等雪完全停了就去一趟花开院家，将烫手山芋给送回去。
五条悟有时陪她玩，总嘟嘟囔囔，板着脸，这么挂在嘴边。
可木村却肉眼可见二人的感情似乎在一天天的相处中愈来愈好，只当这是自家少爷的傲娇表现。
甚至到后来，一被人打扰就会倒竖三角眼发脾气的游戏时间，这小少爷都愿意破例带上睁着眼睛在旁边猛瞧的千鲤小姐一起了。
手柄会大方地让给她，在女孩亮晶晶着眼睛慢呼呼操控着屏幕里蹦来跳去的小人顶蘑菇时，他就在身后边等边无聊地时不时揪人辫子玩。
一次，木村眼看着这两个小萝卜头冬天里挤挤挨挨窝在一床被子里打游戏。
也不知哪一个先倒下，如同栽倒的萝卜，很快传染都睡着。
忙完家务的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刚想替二人掖掖被，甫一接近手腕就被细长的物体触了一下。
他垂眸，视野里一条类似藤蔓的东西一闪而过。
消失在空气的速度之快仿若错觉。
同一时刻。
敏锐睁眼的女孩抬起脸，竖成一条直线的猫瞳警惕望来。
木村脚下一顿。
一股莫名的、被“锁定”的寒意浸染了他后背。
“林村？”
而等待看清来人后，眸中的戒备顷刻消失。
木村也才刹那失去了那种危机感。
他看到面前的绿眸女孩复又恢复至柔软无害的温顺表情，甚至相当黏人地伸手过来要他抱。
“……是木村喔，小姐。”
没有多想。
木村只是对于名字上的口误哭笑不得。
俯下身将已经熟络的小家伙抱起来，他摸摸那颗有些东倒西歪的小脑袋，声音压低。
“是我吵醒您了吗？”
千鲤困蔫蔫摇一下头。
不知是回应还是没听懂，打着哈欠揉眼睛。
脑袋一点一点的，银杏叶般的卷翘睫毛最终还是落下来，呼吸轻下来，又睡熟了。
木村将她轻轻放到另一床被子里，考虑到两个人醒来应该还要玩，没有送到居室，只隔得不远放在自家少爷被窝旁。
转身又忙活了一下手里活，他忽然想起来，最近似乎少爷的睡眠质量相较之前好上许多。
以往他总睡得不沉，像是那样接近过去对方必然会醒。
但是只要千鲤小姐一在，木村便会难得地发现自家总是睡眠很浅的少爷竟是可以像寻常小孩一样睡得死沉。
这实属罕见。
另外，仔细想来，似乎最近因为六眼影响频频皱眉和总是不高兴垮脸的臭表情也少了，木村明显感觉到少爷的脾气好上许多。
是千鲤小姐术式的效力么？
木村转动一下自己尚留有真切触感的手腕……
刚才那个应该也是吧？
藤蔓，花，果然和植物一类术法的有关？
想着，他再一次不自觉去看那名大多时候也和植物一样悄然无声、安静到足以被人忽视的女孩。
她似乎迷迷糊糊中又爬爬滚滚蹭到小少爷边上去了。
眼睛都睁不开，伸了手还是够到对方一只小拇指。
握住了，这才重又安心地睡下。
……
*
几日后。
雪停了，道旁有积雪。
花开院千鲤穿得像个小雪人。
戴着木村给他扣上快要遮眼的帽子，裹着五条帮她堆好挡住大半张脸的围巾
板着脸，被迫营业般，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标准的企鹅姿势。
木村看了两眼，怎么也不放心，跟了好半路，就要将人从地上抱起
还是被自家小少爷抢了先，歪歪扭扭朝前走的小姑娘被男孩一下从后头截住离了地。
五条悟个子长得早，才六岁就很能唬人了。
千鲤倒不知是因为那几年沉睡状态的原因，生命体征大约都是依靠输液和咒力输送勉强维持，看着要比真实年龄小上不少。
是个小不点。
抱起来根本不费力气。
见五条悟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木村便没多说什么。
三个人沉默无声走一段。
到最后，木村到底还是没忍住，望一眼此刻窝在小少爷怀里、滴溜着猫眼四下好奇张望的女孩，迟疑问：
“少爷，真的要把千鲤小姐就这么送回去么？”
脚步微顿，白发的矜贵神子扫来一眼。
脱口的话语却是比最起初松动了：
“看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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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院宅。
纵然做足了心理准备, 木村也还是为花开院家主被千鲤术式影响到的结果给吓到。
——那已是无法被称为“人类”的东西。
从脖颈以上的部分完全异化成了更加接近咒灵样貌的“花朵”。
男人的脑袋俨然成了孕育出紧密簇拥在一起怪诞植物的温床。
妖艳而诡异的鲜红占据掉整个他如同烂瓜般被撑爆的残破头颅，肉块与植物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
内里黏糊的混合物则直接成了那些怪花的营养来源。
“哈。”
可面对此情此景，向来冷淡的自家少爷却是露出了罕有的趣味表情。
“花瓶么？”
“…悟少爷……”
太失礼了…
木村提醒对方, 低声唤了句。
“……”
皱一皱眉似乎嫌人啰嗦。
白发男孩倒也没反驳什么。
只伸手扶了下这时有些不高兴又往自己怀里缩了点的脑袋。
“二位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带他们过来的侍女小声说，看一眼被五条悟抱起的千鲤，表情少许复杂。
“家主大人原本就是因为对夫人动手，才会被小姐……夫人现在都也还昏迷不醒。”
*
实际上，当时——
从沉睡了四年的状态第一次恢复意识睁眼醒来，花开院千鲤第一眼看到的是喜极而泣、发自内心感到高兴的母亲。
第二眼, 则是同样喜出望外、觉得自己躺了四年毫无用处的女儿总算可以派上用场用来讨好五条家的父亲。
“太好了！这样一来花开院家就有希望了！只要借助小鲤的术式去帮助‘那位’大人, 这样一来我们家族就一定会……”
“不！还给我！不要碰她！不要碰我的小鲤！”
“你在做什么！快把那孩子交出来！”
【咚】
“……夫人！夫人！”
“你醒醒！醒一醒！老爷！夫人她……”
“小鲤！听爸爸说！”
“那位大人已经同意让你成为神子大人的未婚妻了！他是唯一的继承人, 小鲤以后就是家主的正室了哦！”
“……”
说话声, 哭喊声。
怪物般的桀桀低语声。
猫叫, 犬吠，虫鸣。
近处的, 远处的。
延展出去的，传递回来的……
声音，声音，声音。
画面，画面，画面。
充斥脑内。
融成一团。
纷乱如麻。
好吵，好吵。
好多耳朵，好多眼睛。
这些是什么……
完全搞不明白。
但是, 当时。
后脑撞击桌角、鲜血淋漓的母亲却是真切刺激到了被巨大信息流灌入显得呆然的女孩。
那一瞬间, 无法抑制而顷刻间暴动的咒力彻底失控——
【好烦】
【吵】
“夫人！夫人呜呜呜……”
“快来人啊！好多血！夫人她——”
给她安静些。
“小鲤！可以动的吧？爸爸这就叫人带你去见五条少……”
【去死吧】
“去死。”
……
“噗嗤”一声如同孢子爆裂的异响。
脸颊连同睫羽染上濡湿温热, 世界安静了。
与此同时。
面孔激动凑近的男人猛然炸开，视野里——
变成了一只头部被花朵所取代的可笑怪物。
*
虽然那时的场面换作任何一人来看都委实能算上冲击。
不过鉴于刚来到自己这具躯壳的千鲤是个仅有四岁的孩子
她在另一边也因罕见病整日禁锢在狭小病房度过了短暂人生中的全部光阴, 导致千鲤对一部分事情的认知非常残缺。
——也因此那时的她体会不到丝毫恐惧。
单纯到迟钝的脑袋里所接收到的，就仅仅只有“讨厌的家伙，爆掉了”的反馈。
所以，就算隐约察觉到当时，那是自己做的，她也不会觉得那有什么。
也不会向任何人隐瞒。
也于是在后来，在被五条悟问及相关时，花开院千鲤十分坦然地在画纸上画出了那时的场景——
花头人身的诡异男人。
鲜血淋漓躺在地上的女人。
蜷缩在小床上注视着这一切、口中下达“死”字的女孩。
只不过涂鸦太过抽象，人物也都是用歪歪扭扭线条的火柴人表达
那时看到混乱画面的五条悟可说是一头雾水。
不过此刻，当他亲自来到花开院宅、亲眼看到这副丑陋形态的花开院家主，又用六眼查看到另一间居室内头部裹缠绷带昏迷不醒的年轻女子时，恍然也便理解了一切。
*
*
“走了。”
呆在这里也并无益处。
加之感受到千鲤隐隐焦躁厌烦的情绪，五条悟知会一声，便率先一步抱着前者走出。
“少爷，接下来要……？”
木村迅速跟上。
“帮我问问……”
五条悟同他交代几句，他便转身离开了。
千鲤并不能完全听懂两个人说了些什么。
这会儿缩在热乎乎的怀里，暖和起来反而开始犯困。
“送你去房间？”
面对五条悟的询问，千鲤只是摇摇头。
很显然，她像是预感到什么。
这会儿手上抓住他，眼睛看着他，即便脑袋困到开始一点一点，也强忍住困意、拼命不让自己睡。
她只是感官被干扰、反应慢一些，语言不通，但绝对不蠢笨。
似乎也知道他们这次过来这边的目的，好像生怕被直接丢在这里，固执地不愿轻易就失去意识。
察觉到她情绪，五条悟垂眼看下去。
一对碧色圆幼的猫瞳中看到自己漠然的脸。
眼睛的主人直勾勾地盯上来，和发色相近的浅茶色睫毛下落又撑开，看起来是真的坚持得很艰难。
也是真的不愿意合眼睛。
内心轻叹口气，视线挪开来。
五条悟四下找了圈，走到一处干枯的池塘，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腾出有空的那只手便在砂石上写画。
先在左边画了一个房子，又在右边写上自己的名字。
确认了树枝上边没有容易将手划破的木刺，将它递到仍抓住他和服、歪着头好奇看的千鲤手中。
示意她自己选。
“是要家。还是跟我回去？”
不知道目前状况能听懂多少，依旧用着缓慢的语速问了遍。
昏迷的双亲，破败的庭院，零星的下人……
虽然知道被留在这里日后的日子也绝不好过，但不管怎么样，五条悟还是决定将选择权交到她自己手里。
“…”
被抱着放下来一些的千鲤看了看塞在自己手里的木枝。
又看抬头一眼苍蓝眼望来的白发男孩，似乎明白过来。
毫不犹豫，伸手一掷。
树枝准确无误地落到写有“悟”的汉字上。
*
之后。
五条悟将似乎安心下来很快就睡着的千鲤暂时交给了花开院家的侍女那。
让她们将熟睡的她带到这边的居室里暂作休憩。
而为了彻底弄明白花开院家的术式相关，他和已经提前打好招呼的木村来到了花开院一族中类似于藏书阁的地方。
“大人们随意取用便是。”
“若是带回去或是用于烧火取暖也没有关系，这里已经很少有人过来了。”
对他们毕恭毕敬交代完这么一句的侍从鞠过一躬，退下了。
接下来，木村负责从一只只灰扑扑的架子中取出那些泛黄的书籍不断翻开，五条悟则用六眼迅速阅览。
不多时，二人便找到了花开院家传术式的相关记载——
说是花开院一族拥有咒术师天赋的血脉长到五六岁，便会自动觉醒一种能够操控【花】的术式。
这种【花】并非普通的需要土壤、水和阳光才能存活生长的简单花卉，它实际上在更久之前被人们归为一种【虫】的范畴。
这里所定义的【虫】也与自然界普通的虫并非同一种物种。
他们是一群低等而离奇的生物，飘忽不定的存在。硬要形容的话更加接近于生命的本源，又或是灵体一类的生物。
而身体里流淌着花开院一族血液的咒术师可以命令空气中存在的这种一般情况下无法被肉眼捕捉的【虫】。
家族中愈是强大的咒术师周围被吸引聚集过来的【虫】便会越多，也越容易驱使它们变化成各种形态。
甚至可以用它们作为延展出去的“耳”与“眼”不断地获取分布在各处的、【虫】所在范围的大量信息。
【虫】一般通过花开院的咒术师声音作为媒介直接控制，觉醒后能够命令它们直接钻入自己或是对手的身体。
若是下达的指令为“攻击”，则【虫】会在人类的体内汲取血液、将内脏直接作为汲取养分的温床，冲破肉身迅速生长，在聚集的部位绽放出爆满的艳丽花朵。
直到下达指令的咒术师喊停以前，一直将寄生者榨干为一具干枯的枯骨。
而如果下达的是比较温和的命令，进入到被寄生者体内的【虫/花】的孢子便会化为新生的皮肉，用以填补损伤者或是残疾者缺失的部分。
这种利用生命的本源直接构成完整组织和细胞的方法，说成是让坏死的肉/体“重获新生”也不为过。
综上所有，一名来自花开院族的成熟咒术师——完全掌握并可以轻易操纵【虫】的他们——既可以成为可怖的杀器，也同样是最蛮狠的治愈师。
可惜的是，花开院家这种理想状态下的咒术师少之又少。
“少爷，您看这个。”
木村指向快要被污渍盖过的某处，艰难辨认。
“花开院家族新生的咒术师会自动吸引来【花】的幼虫，那些幼虫会为了长大趁机吃掉虚弱的母体甚至是婴儿的身体……”
刚出生的婴儿没有掌握控制花虫的术式，却能够自主吸引过来饥饿的幼虫。
这样一来不仅是孩子，就连母体都有可能在生育时被那些东西吸干成干枯的人干。
更别说还有5、6岁觉醒后成长过程中因不够强大，在能够彻底控制住以前就被【虫】吃掉（反噬）而中半夭折的案例。
“怪不得花开院家族会逐渐走向没落了，”木村沉吟，“这不是连术式的继承和新一代咒术师的延续都很难保证吗？”
拥有才能的孩子过早夭折，没有咒术天赋的普通孩子反倒能顺利活下去。
与花开院一族绑定的【花】的术式——
与其说是上天的馈赠，还不如说成是诅咒来得更为贴切。
“不过，千鲤小姐似乎是一出生就觉醒术式了，那么她到底是为什么……”
投入思考的木村没有注意到好半晌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说话了。
他身旁的小少爷已将身体缓慢转向后方。
“那是因为千鲤小姐是非常温柔的孩子，就连上天也听到了她的心愿，愿意眷顾于她。”
一道略有些苍老的声音险些将木村吓一跳，他后知后觉转过头。
发现站在那里的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妇。
对方眼神怜爱地望向被自己牵来的女孩，粗老的手一下一下轻抚女孩头顶的发旋，开始用着悲悯的语气喃喃自语。
“小姐刚出生的那个时候，应该是拼命控制了‘它们’并努力觉醒出了术式，这才让本就身体不好的夫人非但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反而在生产后愈发健康起来了吧……”
“明明夫人一直将小姐当成是重要的宝物，可是家主大人却在她那么小的时候，甚至还在沉睡着生死未卜的情况下提出了那样荒谬的联姻，实在是……哎呀，小姐？”
只是，未等老妇絮叨的话语说完。
原本还在她腿边呆然站住的女孩已是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当心！千鲤小……”
木村看那随时要跌倒的架势，心下不由一紧，下意识上前。
一只脚未踏出，眼见着身体微有倾斜的千鲤便已是被迅速过去的自家少爷接了个满怀。
（“虫”的说明有部分和前文重复，所以这章剩下的内容放作话，记得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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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周后。
上完白日的私教课, 回到和室的五条甫一拉开障子门，便被一只从头到脚穿着厚实的小饭团撞了个满怀。
“小悟。欢迎回来。很想你。”
埋在他身上抓紧时间蹭过两下的女孩仰起头。
由于并不熟练声音并无感情，向上注视过来的猫瞳迸发出的光亮却显然不可小觑。
“知道了。”
“外边冷, 先进去。”
回应得虽显敷衍，被一整个挂住黏上的五条并未有丝毫抵触。
像捞小狗崽一样将她往里屋带了带，替人挡了下不断向室内灌入的倏倏冷风。
“小姐小姐。”
注意到二人这边的木村从身后笑着进来，掩好门，指指自己满脸期待。
“那我呢？”
闻言，花开院千鲤这才从五条悟的手臂旁探出半颗被蹭乱的毛绒绒脑袋。
盯了半晌, 乖巧回应。
“欢迎回来。林…村？”
五条悟：“噗。”
木村：“……”
“是木村啦小姐qwq。”
木村感觉自己被区别对待了。
也请稍微努力一些记下他的名字吧！
*
一般情况下, 解决完自己的课程和任务的闲暇之余, 五条悟会将时间全都花在花开院千鲤身上。
不论是识字又或是咒术界相关, 不管对方能听懂多少吸收多少, 他也还是尽量想办法让她尽可能了解更多。
当然五条偶尔也会尝试询问千鲤一些事情，比如身体最近有没有因术式而产生不适, 沉睡的那四年感觉具体是何种状况。
但凡千鲤听懂就会好好回答。
她不大爱张口说话。
每次也只有在面对五条和木村才会多说几句。
平常时候根本一声不吭，大部分时间会用书写和图画代替。
虽然一开始还比较接近于超高难度的解密，但随着千鲤词汇量增多，握笔也愈发熟练，五条悟竟也能够从那堆歪歪扭扭的汉字和抽象的图画中获得有用线索，拼凑出对方所要表达的内容。
从千鲤的“描述”可以得知，在她的认知里自己并在那四年里没有一直沉睡，而是似乎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正常地活着。
不……
或许那也不能归纳到“正常”的范畴。
画纸中经常会出现病床、点滴、药片、针筒等一类涂鸦。
再要细问, 女孩也画不出什么其它内容。
顶多是猫、云和书本这些图案。
在她所认识的另一个世界：似乎一直罹患疾病长久住院、接受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治疗, 获取信息的空间和渠道都十分有限。
当然, 五条悟只把千鲤对于自己前四年的描述当做是对方的梦境。
有着那么长时间沉睡期的她能比婴儿知道更多的东西也应该是睡梦记忆…
也即是人在沉睡或昏迷的状态下也能无意识地进行学习、大脑接受少量知识点状况。
没准那沉睡的四年里是经常来看她并和她说话的母亲无意间给千鲤留下了某些印象，这才让她时隔四年醒过来时不至于真如同新生儿般对世间的一切全然无知。
至于语言上的问题……
据花开院家族那边的书籍记载, 古老的【虫】掌握着世间万物所有存在的语言。
而千鲤之所以一开口便是华语，估计也是阴差阳错受到某部分【虫】的影响…吧。
——现如今只能这么解释。
不过虽然她的这种状况只比什么都不懂的小婴儿要好上一点，但依旧非常棘手。
因为五条悟发现千鲤并没有、哪怕是最基础的善恶观。
又加上她那种蛮横毫无道理的家传能力，稍不注意都会让旁人陷入到相当危险的境地。
是的，让旁人。
——花开院千鲤确实拥有较为成熟的“花/虫”的术式。
五条悟就曾尝试验证过。
有次他让她对准两个玻璃杯，分别说出“讨厌”和“喜欢”两个情绪截然相反的词汇。
被说了“讨厌”的玻璃杯杯身立刻裂开细纹，而被说“喜欢”的玻璃杯原本被五条提前故意磕下的残缺部分竟神奇地恢复了光洁平整的状态。
那时五条便判断，这副景象大概是千鲤通过带有【正面色彩的言语】促使空气中的【虫】变成了玻璃的【填充物】，所以才让杯子A重归完整。
同理，以【负面色彩的言语】传达出去的情感，则让【虫】如同【吃空】那名下人的内脏一般，吃掉/同化了完好玻璃的某一部分。
这也才让杯子B添上了破碎的裂痕。
之后又尝试让她对着那只完整的杯子说出“去死”这样的、带着更为极端色彩的话语。
玻璃杯果然受到了相比先前更为强烈的破坏。
整个杯身凭空炸裂，飞溅的碎片被他提前释放的无下限反弹之后深深扎入对面的墙面。
原本无机质的玻璃也仿佛受伤的活物一般，碎片下方流出鲜红色的血液……
不。
那并非是真正的血液，而更有可能是过于兴奋、因而变得可以被肉眼观测到的、身体变得鲜红而炽烈的“虫”。
“没事吗？”
收回撤下无限的手，那时的五条悟不忘关切一下千鲤的状况。
但很快他发现那是多余的。
按理说仅有四岁的孩童多少会被吓到的场景——
目睹全程的花开院千鲤身上非但瞧不出半点畏缩，反而是那对原本还蕴着人偶般冷漠的猫瞳顷刻绽放出兴味的闪光。
……她莫非觉得那很有意思？
察觉到衣角被拉扯了一下，五条悟低头。
那时的小姑娘眼睛望上来，盯住他。
视线交汇，这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抬起手，揉了揉她脑袋。
“做得不错。”
……原来是要奖励啊。
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识字、说话，每完成一件事都像是这样静静地盯过来，一直等到自己夸她或是摸摸她为止。
不过……
看着小姑娘狗狗般回蹭自己掌心的信任举动，考虑到兴许这种方式会使得对方情绪稳定，五条悟也便依着她性子去了。
*
之后又哄着她，拿耗子实验了几遍。
最终基本可以确信，凡是花开院千鲤对准某物或者某活物说出带有感情偏向的词句，那么空气中随时待命的【虫】便有可能被因此激活，术式随之发动。
兴许是她自己早就意识到这点，平日里基本上不会开口与人说话。
就算面对自己和木村，没准也是担心出错于是刻意放慢说话速度，这才导致成了目前说话有些一字一蹦的状况。
于是，为了方便千鲤交流，五条悟在验证结束后给了她一只未用过的线圈笔记本。
书写用的笔用细绳与笔记本上的线圈系在一起，挂在她身上，让她随身带着。
“之后会带你经常出去，不方便的情况就用这个交流。”
对上女孩那双好奇望过来的眼睛，他简单提一句。
这些日千鲤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用来消遣的事情也少之又少。
所以，五条悟差不多也会觉得像是这样长此以往下去大概不会利于花开院千鲤的成长。
她之前的生活状态本就特殊，如今若还只像是这样被当成家里的小动物一般养在室内，没准身心都会退化到更为异常棘手的状态。
当然，就算已经决定改变将其整天隔绝在屋里的做法，为避免对方一没小心释放术式造成之前几次那种近似的状况，自然也是不能放任其独自行动的。
再加上她也很黏他……
因此还是暂且，放在身边好好看住吧。
*
结果是——
还没想好利用下午的空闲时间去哪逛逛，五条便被心不甘情不愿地叫去家族集会。
……
烦。
“悟少爷，此次会议并非儿戏，还请不要带无关人员过来。”
会议室内。
年迈威严的老者眼神不善看向被五条悟同样带来的花开院千鲤。
与五条一样，这些高层同样感到心累。
现任家主随心所欲、常年外出游历不顾家业也就算了，近期那位又是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这么个像是定时炸弹一般难以掌控的怪胎送给了这五条少爷。
派去试探对方的家伙几个星期前被重伤到与废人无异，他们本来看在这上又考虑到有家主和悟小少爷护着，都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打算主动招惹了，结果人这会直接被带到了面前。
相当怀疑是向来和他们对着干的小少爷带人过来砸场子顺便一并报复的……
最近这二人的相处长老们也都看在眼里，那女孩简直也和小少爷驯化的兵器没什么两样。
实在可怖。
虽然下一任家主是五条本家的独子五条悟无疑，但如果多了花开院家小姑娘这么个变数，想要制衡肯定会变得相当困难。
果然还是得……想个办法除掉么。
武力不行的话，毒素？
值得一试。
压下内心更深一步的考量，最初做出发言的老者面不改色。
他挥一挥手，立刻就有几名端着各式精巧茶点的侍女出现。
其中一人看起来还想要过来牵住千鲤，却是被一对调转过来的蓝眼以全然冰冷的视线吓退回去。
“说完了吗？老头。”
五条悟十足地不耐烦，旋即转向脸色瞬间黑沉的老者。
“说完我走了。”
之后，果真牵住同行女孩的手，旁若无人转身离开。
完全没有打算要将其交付旁人的意思。
他这举动委实出乎意料，场下顿起了一阵细碎的交流。
“……悟少爷！”
主持的老者明显抬高的声音盖过所有低语，他急切。
“这次的会议至关重要，关乎到不久之后家主交接的事宜，请您务必代替家主大人出席——”
结果被白发男孩以头也不回的敷衍挥手和一句“你叫我过来露个脸，我露完了所以再见”的歪理敷衍打发了回去。
“……”
一时会议厅嘈杂更甚。
叹息的，抱怨的，责骂的。
“……”
千鲤懵懂地被牵着，感受到一下子包围住她的聒噪人声，面无表情的脸上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来。
【好吵】
……
【真像虫子】
抬起脸，看了脸色明显差劲的五条，试探地扯住对方的袖口，拽一拽。
“小悟。讨厌？”
她认真地问。
“啊，超烦的。”
男孩不加掩饰地露出厌恶神色，下意识脱口。
“一群虚伪的家伙，早点死了清净。”
碧绿色的猫瞳转过一下，千鲤再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他。
片刻之后决定了什么般点了点头。
“？”
女孩突然的止步让五条悟心生疑惑。
在发现对方身体已然转回、面向身后之时，妄图阻止已是迟了。
“喂！等一……”
在来得及将人嘴捂上以前，诅咒的话语便已流出，面向所有的高层——
【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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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蓝色的瞳孔于中央收缩成细小的针形。
一切发生得太快。
伴随着接踵而来的、一连串血肉被撑破时的鲜明声响。
再度映入瞳中的, 俨然是一副宛如地狱深处的怪诞画卷。
裸露出来的森白的骨和血肉粘连交错着，像是溶解之后再凝结成整体的聚合物，他们变成了那样的东西——
通红, 血腥，粘稠。
不分彼此，鲜红诡异，交错相融。
仿佛被人恶意揉过的废纸，全部粘连地混作一团，依稀可辨属于人的部分开出点缀工艺品一般簇拥的【花】。
到处都是喷溅的血, 融化的肉, 藤条般欢快蠕动的血红色脉络与被未消化完全飞出来的内里。
就算是再疯狂的画家恐怕也无法作出如此混乱癫狂的画作, 比起人间, 此刻的这里更像是怪物的腹中。
“呀！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直到耳边连串的惨叫和一迭声盘子砸落身体跌倒下的动静, 五条悟也才猛然回神。
而纵使侍女们的声音凄厉到几乎刺破耳膜，促使这一切的、小小的女孩也只当周围的人空气般完全没有理会。
她以那双似乎染不上人类感情的翠绿猫瞳向上望来。
“小悟。不开心？”
似乎是观察到身旁白发男孩情绪中并未表现出想象中的喜悦,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过，或许是简单地想要对方开心，又一次下达了“命令”。
“那就。活过来。”
落在空气中的话语仍旧缓慢没有起伏。
但随着那句再简单不过的命令，起先早已一塌糊涂、宛如拉丝披萨和腐烂蜜柑般以血肉牵连在一起的“人”们，开始逐渐分离。
以时间倒流一般的姿态，飞速【重塑】。
骨与肉二度粘合，十来名五条家的高层很快复原成起先正常的模样。
不多时，惊恐阴霾般呈现在那些分开来的、每一张苍老的脸孔上。
重又变得似人的老者们宛如严重漏气的破风箱, 剧烈、但是鲜活地喘.息着。
……
最终。
不知要作何言语的五条察觉到自己的袖口又一次被轻轻拽住。
他向下看。
窥见了花开院千鲤那张表情未有丝毫改变的侧脸。
“小悟, 讨厌, 就杀掉。”
“喜欢的，活过来。”
听不出半点情绪的声线如此陈述。
女孩以寡淡无波的猫瞳扫过每一个向自己投来的、畏惧怪物一般视线的全员
启唇轻飘飘传达出内心底深信着的话语——
“其他人, 无所谓。”
*
*
五条悟并不知晓以第一视角经历肉.体消亡又重构的烂橘子们究竟获得了怎样的体验
只是在这件事后他们再也没有碍眼地出现在左右给他找不快。
甚至有部分老高层直接推掉职权回了老家，说是要提前考虑退休事宜。
分明一把老骨头了，扛着行李包袱离开时，看着跑得比兔子都还要快。
——这多少有点诙谐。
“不可以用术式做那样的事”、“不可以随心所欲随便杀人”……
虽然在那时严厉地叮嘱过了，说实话他也有些被吓到，声音稍微提高了些。
觉得自己是被吼的女孩头一次露出了有些接近委屈的表情，不过更多掺杂的还是疑惑。
“为了小悟。也不可以吗？”
千鲤揪着自己的袖摆。
“当然不可以。”
五条悟严厉。
说完又害怕以她太听话又一根筋的性格等到了被威胁也无动于衷，补充：
“得看情况。”
“对你产生切实威胁的人，保护自己的情况下，可以。”
“还有对非术师动手的诅咒师，也可以。阻止的过程中误杀都没有关系。”
“威胁……非术师……诅咒师……可以……不可以……？”
信息量一大，人就明显混乱起来。
当时的千鲤又一次陷入到了最初时那种宕机呆站的样子，似乎没办法短时间处理好这些话的含义。
甚至连瞳孔的高光也都失去，切换成一圈圈混乱纠缠的线团模样，无措至极。
五条悟：“……”
算了。
放弃教学的五条叫来焦头烂额赶来的木村，将后续全部麻烦交给对方处理，便带着还处于卡壳状态的千鲤迅速离开了现场。
回去后，首先是反思了一下自己。
之前的确是他在千鲤面前没有控制好情绪，目前将他的话当做是行动参考、也无基本判断能力的女孩会误会并习惯性地执行这点并不奇怪。
“总之，不是你的错，别太放心上。”
见似乎消化完刚才自己话语的女孩这时悄悄看他、想过来拉他又不敢靠近的模样，猫瞳中稍稍带点不安和愧疚，这在以前还从未见过，五条悟不由地出言宽慰。
当然，不是千鲤的错，也绝对不是他的错。
错的是橘子。
五条悟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也得亲手办了那些私底下人事不干的老家伙，只是现在他还太小，许多事自然不可能做绝，那些糟老头也还有点用处。
实话说，对方今天的这出，仔细一想他还觉得挺痛快。
毕竟在无人伤亡的状况下也算对那些麻烦的家伙出了一口恶气，心情意外地不错。
下意识看过去。
这会，见女孩仍就一副迟疑着要不要接近的样子，五条悟干脆走到她近前，朝她伸出手。
千鲤这也才确认了对方没有生气，跌跌撞撞地，快步跑过来，扑到他怀里。
双手死死抓住人袖摆。
女孩像是被什么吓到了，身体有些微地抖。
五条悟愣了下，觉得到底还是小孩子，抬手摸摸她，顺着背部轻轻地一下下拍。
“没事了，木村会处理好一切，”
他安慰着边说，边用六眼探查着埋在他身上的情况。
“刚才那个，有对你造成消耗吗？”
“还是说现在会有哪里疼？”
——命运的礼物，早就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那种夸张的程度，依照咒术界等价交换的规律，怎么想也不会是全然不需要代价可以轻易施展出来的。
之前在出生时觉醒术式这点“恩惠”，就已经导致她昏迷四年了，这次又不知道要付出些什么……
可被问及的女孩只是仰起脸，懵懵懂懂地摇了头。
五条悟不确定是她没听懂还是回答的否认答案，又换了个简单的句式问了遍。
“不痛。”
千鲤这回听懂了，明晰地回复了。
但不知怎的，依旧黏住他不放，环在他身上的手臂也更用力收紧了些扒拉住。
“……？”
“你有事要说，不要勉强。”
五条悟将她又想埋起来的脑袋掰过来，让那双有些水汽的猫瞳和自己苍蓝色的眼睛重新对视上。
……咒力上确实看不出有多大的减少，并非是透支的状态，这点可以确认她没撒谎。
但是，很奇怪。
为什么使用了那样的术式身上的咒力却维持着基本没变的状态，这完全不符合守恒的规则吧？
而实际上，这个问题五条悟之前就抱有疑问了。
这段时期，他一早就发现花开院千鲤有在用术式悄悄帮自己调整时而混乱的咒力流动、也便是六眼带来的一些副作用。
虽然想提醒她不要太过勉强，自己也并不是为了这点才将她留在五条家。
可是在发现每次在帮助她后，女孩身上的咒力非但没半点消耗、并且经过观察似乎也不会产生丝毫疲累的反应，他也便愈发感到无法理解起来。
“千鲤是怎样……及时补充那些消耗的咒力的？”
五条悟将被注视久了继而感到好奇、看起来想要更亲近一些朝她伸出手的女孩从地上抱起，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让他不解已久的问题。
收获到的果然是对方猫眼注视过来的、微微疑惑的神情。
唔，这种词汇果然对她来说还是太难了么？
又借用自己送给对方的笔和本，回到廊下费了好一番功夫连写带画，终于让花开院千鲤把问题搞清。
【虫子，想用时，捏爆就可以了】
【它们吃掉很多，会存起来，我可以用，学会了】
她时而顿住思考时而动笔，磕磕绊绊写在纸上。
“……”
为什么偏偏“捏爆”这么难的词汇你会写啊。
虽然很想吐槽这个，但五条悟总算明白千鲤身上好像永远也耗不尽的咒力是怎么回事了。
——那些如影随形、平常处于不可视状态下的【虫】——只要她想就能随时供她取用。
不管是【虫】的肉.体本身还是其中储存的咒力。
而那些能够寄生并进行类似吞噬功能的【虫】，想必咒力的来源便是那些被它们杀死的、蕴含咒力的其它活物吧。
花开院家族的家传术式，当真是最危险也最便利的存在。
却也足够残酷。
而他眼前的女孩，或许正是以一出生起便陷入到的四年之久的沉睡，甚至更多代价才换来的，这种稀缺的能力。
“……？”
见白发男孩似乎在沉默思索的样子，凑到他边上观察的花开院千鲤不解地眨动一下眼睛。
她想了想，埋头在纸页写下一段话，又伸手抓住对方的袖子拉了拉，举起小本本，示意人继续看。
【小悟，不够，也可以用喔？】
【我的，都可以给你，全部】
——低头便读到了这样的承诺。
五条悟心情复杂地看向女孩，对上一双认真盯过来的碧色眼睛。
不掺杂半点与真诚无关的杂质。
看来那不是错觉。
一直被有意照顾的……原来反而是他。
正当五条张口想要回应些什么，并未放笔的千鲤，又一次在空白处写下了新的文字。
【所以，要好好地长大】
【每天都开心，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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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悟发现花开院千鲤有些时候关注点格外不同。
比如给她念画本故事, 相当常见的《糖果屋》，全程听下来她的重点就只有“格莱特将女巫推进油锅”的这段剧情。
还会仰着一张天真的脸很认真地问他是否也可以效法这样对待讨厌的人。
五条悟：“……”
当然哒咩。
再加上烂橘子那事还有木村之前汇报的猫咪事件，五条有理由怀疑小姑娘面对许多问题、特别是不顺心问题的解决方式, 第一想法就是付诸毁灭。
只要让麻烦的东西消失就不会存在麻烦。
这个年龄的孩子绝大部分的行为大抵都是模仿大人学来的，五条悟虽然不是十分了解花开院的父母…
但以那个男人对妻子的状况来看，醒过来恰巧看到暴力一幕的千鲤多多少少应该也受到了一定影响。
五条悟警惕想，这样下去不行。
为了避免日后出现对方戴上镣铐被警车扣走的一幕，他也还是决定做些什么……
当然这种事情急不来一时，要在潜移默化中改变她。
首先尽量让她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 做这个年龄的小孩该做的事。
——玩。
索性, 为弥补之前的遗憾, 再次空余下时间来的五条找到整个人蜷缩在被炉里、只露出个脑袋和一只手安静画画的千鲤, 询问她是否有出门的意愿。
…像个普通的小孩, 她一定也可以像个普通的小孩……
在内心反复给自己洗脑，五条悟装作没有看到对方画纸上被红叉划得密密麻麻、那个架在大油锅上的小头冰箱人。
……下次就教她画小兔子好了。
凶悍脸刀疤的双开冰箱人也太不儿童片场了。
还有那个丑丑的大虫子又是什么……好辣眼睛。
“小悟, 也一起吗？出门。”
稍稍走神的功夫，千鲤已经咕噜噜地从被炉下钻出。
并用着短手短腿爬到了他的身上，整个人贴上来时还带着被炉里的温度暖呼呼的，没有意识到沾有一点颜料的脸蛋仰起来，猫眼带点期盼地盯着他问。
“嗯，一起的。”
应过一声，五条悟便用一只手扶住千鲤背部避免人因重心不稳摔下，另一手伸过去帮她在脸颊有颜料的地方试探擦了擦。
“要去。”
闻言, 女孩不仅没躲反而追着掌心贴过来回蹭了他一下, 认认真真。
“小悟去哪, 我去哪。”
结果导致刚被弄下来的红色颜料又给蹭了回去，还一下在脸上全部晕开来。
顿时成了只半张脸都好像在番茄罐头因埋过一轮而染红的小花猫。
“好, 那今天出去，”五条悟应下来，垂眼又去将她那颗小脑袋扶正，“你先别乱动，有颜料。”
这次干脆用沾湿的帕子给她擦干净了，虽然千鲤好像一副抗拒不愿碰水的模样。
脸不高兴地鼓着，眉都拧在一起，却也还是乖乖没动弹直到五条悟将手帕撤走为止。
“小悟，我想动。”
“你可以动的……”
也不是真叫她一动不动木头人的意思。
五条悟有些无奈，看着板着一张脸的千鲤松懈下来飞快扇动睫毛的样子，愕然想着该不会刚刚她连眼睛都忍住没怎么在眨吧……
“千鲤。”
他唤她一声，在女孩将脑袋转过来时柜子里拿到的一瓶小罐子递到她面前。
“不要那么听我话啊。”
……虽然完全不听应该也会很困扰。
但她并不愚笨，大约可以理解到他在说什么的吧。
花开院千鲤再度皱起了眉，躲着那瓶被五条递到脸边的罐子，小声试探：
“那……这个，不涂？”
五条悟：“……”
叫她不听话就真不听这点也很听话。
“木村说你需要这个。”
五条悟耐心地帮人拧开盖子。
“你涂完我们就出去，我也会给你糖。”
猫瞳滴溜溜在被打开的罐子上一转，带上嫌弃，千鲤闭了眼，脸逃避一样埋进他的颈子里。
脸鼓起来，闷声。
“……不要。”
比沾水似乎还抗拒。
“……”
五条悟开始后悔多嘴最初那么一句了。
听话的那个版本，还是回来吧。
“那……”
没法，最终他只能哄着她。
“我陪你涂，你先来。”
当然是骗人的。
听到这话的千鲤却是有了反应，她将脑袋从鸵鸟式藏匿的状态下脱离，突然睁着一对好奇的碧绿色猫瞳上下打量他。
“那小悟……也涂唇膏吗？”
半晌，语气严肃问了句。
五条悟：“……？”
怎么突然提这个？
他才不啊。
*
好一通掰扯，最终千鲤还是不情不愿涂上了润肤霜，很明显是被惹不高兴了。
就算被喂了糖，也还是鼓着包子脸一个劲往他脸上蹭，都快也把他给强行挤成包子脸。
被五条悟一把揪住脸颊朝向另一边扯了扯，这才没有将刚哄她抹好的儿童霜给全部蹭掉。
简单打理了一下要带的东西，其实也就是纸笔、钱袋和千鲤要喝水的小水壶，两个人便和木村说了声出去了。
而，之后。
……
“可以自己下来走么？”
虽然和负重训练的重量根本没法比，但是越走越被投来注视的五条悟脸皮多少还是有点挂不住。
怪盗圣少女图案的水壶是他挂脖子上挂着，被贴了乱七八糟Cat's Eye[注1]贴纸的线圈笔记本也是他揣着，花开院千鲤就只顾抱着她脖子在他怀里转着脑袋看来看去。
他不像是带对方出来一起玩的小伙伴，反而更像是她坐骑。
“可以下来自己走么？”
“小悟，累？”
“也不是……”
“好喔。”
好在这次千鲤特别好说话，还十分体贴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松开圈住他脖子的双臂做好了被放下来的准备。
五条悟松出一口气。
将冬天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饭团放回地，牵住手看着她摇摇摆摆往前走。
啊……
说起来，是不是一不小心给她有点穿得太多了？
看着她一路上跟企鹅似的艰难地在前面摆啊摆，这才后知后觉注意到这点。
“热么？”五条悟问她。
捏了捏她被握在手里暖烘烘的手。
好像没有出汗的样子，应该还可以。
千鲤懵懂地抬起脸，摇摇头。
“没关系。”
隔了会儿，她才用“你放心”的语气平静说。
“感受不到。”
“……？”
五条悟先是一愣，之后便察觉有些不妙，追问。
“什么？”
千鲤晃了晃脑袋，那动作似乎在表示不用担心。
“它们，喜欢温暖的。但是其实，我没关系。冷热，它们接收，可以。”
她皱着眉，比之前发音更熟练了。
很卖力地用着所掌握的词汇量，努力解释着。
虽然可能有些语句颠倒，但五条悟还是有听懂。
“……那些【虫】会和你共用五感？”
想到对方最开始画于纸上的眼睛耳朵，他不由问。
收到的是女孩微微歪着头迷茫发起呆的目光。
显然还是没听懂其中部分词汇。
他只好伸手搓一搓她的脑袋。
“还真是不得了。”
大概又有理解外的词汇，千鲤眨眨眼，看向他。
“不得……了不起？”
估计真的以为是夸奖，她踮了脚，看起来想用毛绒绒的头顶回蹭。
“是……”
虽然不是指那个，但是她看起来很高兴，那么也行吧。
于是敛下眸，也便顺应着她说了句：“千鲤了不起。”
可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这样……还能够算是人类吗？
已经是“那些东西”的一部分了吧。
虽然现在好很多，但反应有时依旧很迟钝，像人偶。
全都是因为身上如同诅咒的家传术式。
能感受到正常的情绪、接触外界、普通地长大吗？
“……”
思索间，袖摆被轻轻拽了拽。
五条悟回神，看下去。
对视上女孩过于明亮的瞳孔。
一张小脸虽还是面无表情，但很认真地告诉他。
“很开心。”
“……什么？”
“小悟。夸我了，很开心。”
她一下子抱住他，那么小一只，穿得厚厚的也都没什么重量。
闭着眼，有那么点慌张地、急切地，使劲蹭。
看出他情绪不佳，她有点慌了。
于是很努力解释——
“陪我玩，画笔，游戏机，好吃的，以前都没有，是小悟给的，很开心。”
一只手伸来，又软又温暖，抬起来摸了摸他略微凝重的脸。
“千鲤，不可怜。所以，小悟，别担心、不开心。”
“笑一笑，好不好？”
五条悟盯着女孩那双满月一般全然只倒映出自己的猫瞳，盯了会儿，终究还是叹口气。
“知道了。”
他将人扶好了，在地上站稳，又一整个将人掉转向背对自己的方向，让她往前看，语气无奈。
“你也别总是考虑我——秋千，想玩吗？”
“啾……千？”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儿童公园区。
花开院千鲤一抬头，看见一只空荡荡在空中摇晃的、被绳索吊挂起来的长方形木板。
那样的……
就是“秋千”吗？
是医院里没有的东西。
她下意识向上扭头。
“小悟，你想……”
忽然想到什么，再加之看到头顶白发男孩注视下来的严肃蓝眼。
“我想。”
乖乖改了口，认真点点头。
“是千鲤想玩的。”
看她揪着手，一副不知道自己做对没有、悄悄偷瞄过来的样子，五条悟不由轻笑出声。
没有察觉到，直直看过来的小姑娘又亮上几分的猫瞳。
他将她抱到其中一只对她来讲稍有些高的秋千上。
触着她的背，一手虚护着，轻轻推动起。
千鲤本来还三番两次想回头去看，刚才对方唇角勾起的弧度就好像错觉一样。
不过她很快便被秋千的好玩程度吸引了，当然没办法抵御儿童区最受欢迎的游戏项目。
很高，虽然有点怕，却也还是略感新奇地玩起来。
*
又玩了一会儿，千鲤逐渐觉得不好玩了。
风吹得脸好痛。
之前被她趁机都在五条悟脸上蹭掉的儿童霜现在早没了。
风还呼呼刮，脸很干。
她努力伸长脚，想要够住地面停下。
“不玩了？”
五条悟见状绕到她前面，伸了手，千鲤立刻闭着眼往他身上跳。
他一把接住她，任其哆哆嗦嗦往脖子里埋，脸又贴上来蹭他脸。
轻轻捏了捏她脑袋后边的一只小辫子，想起她那怎么也够不到地面的脚，脱口道。
“你得长高些。”
他们刚一离开，秋千便立刻被看准时机飞奔过来的小孩子占领。
那女孩的父母拿着饮料和布偶跟着她身后跑上来。
“理子酱，只准玩一小会儿喔？”
“好——~”
【理……？】
千鲤的注意被那家人吸引过去。
看看女孩，又看看男人女人，最终将视线挪动到那位母亲手中的易拉罐上。
“想喝吗？那个。”
五条悟看着默默走到自己边上，打开他脖子挂住的水壶，边看边喝水的女孩，有点哭笑不得。
望梅止渴的千鲤立刻顿住，抬起头，小脸严肃，眼神像悍匪：“抢过来？”
五条悟：“……不是。”
之后，牵着她去到贩卖机。
五条会用这个，之前有个很奇怪的、给她买过蛋糕的大姐教过他。
熟练投了币，成功拿到那款一样的玉米浓汤。
“千……”
结果一回头，发现刚才还歪着脑袋很新奇观察他操作的小姑娘没了身影。
用六眼简单确认了下，五条悟迅速跑到过来时的上一路口。
抬起头，便看见印象里都一副乖乖巧巧相当文静的千鲤，这时板着脸很失礼地抓住一名黑发男孩的头发，拉扯着不让他离开的场景。
察觉到有人接近，因纠缠而略显苦恼的男生转过脸，刚好与拐角处的他目光交汇。
视线对上的一瞬，当时的五条悟内心只有一个想法——
这人的眼睛真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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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并没太搞清那个孩子是如何接近的。
他走在去往与人约定会和地点的路上, 袖摆便被人从后拽了拽。
回过头，男孩对视上一双张望上来的、大而亮的圆幼猫瞳。
阳光照射下浸润在水中的绿宝石一般发着光。
——那是物理层面上的在发光。
难以置信揉了揉眼，方才异常的亮色已然不见。
看错了？
没多想, 夏油杰不解地打量起面前这名拉扯住自己、外表上看起来4、5岁，甚至更小一些的女孩。
“怎么了吗？”
以为是谁家迷了路的小朋友，下意识迁就了对方的高度，俯身下来用着温和的语气。
“是和家里人走丢……”
话未说完，头皮便感觉到稍稍一疼。
发丝传来扯住的力道。
……咦？
反应过来已经被揪住额前留出的那撮刘海，并且试探性地反复拉拽了。
虽然力道算不上太重, 但对于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便这样…多少有些失礼了。
可问题是作出失礼举动的绿瞳女孩一脸坦然, 张望上来毫无愧疚的小脸甚至显得像个小大人般严肃。
再加上对方生得精致, 仿若被摆放在精品店橱窗里销售的矜贵洋娃娃, 即使有被冒犯, 生性温和的夏油杰也终究不忍对其随意发火。
“既然是迷路的话我带你去附近的巡警亭……吧？”
挂上招牌却不怎么真挚的笑，男孩不动声色地试图将刘海从那只不安分的小手中捏出, 却是被对方反将一军，伸来另一只手一把揪住了男孩一边的耳垂。
夏油杰略微讶异地挑起眉。
接下来，眼前看着完全是将其当某种珍奇生物摆弄的女孩，已是对着他像是探索般又捏又揉了起来。
那种专注的眼神，有种对方想弄清他是死是活的错觉。
“…喂，那个……”
“……”
“我说——”
“啊。”
根本阻止不能。
夏油杰感觉自己好像被当成儿童玩具，被那双扒上来的手一下戳戳脸颊一下摸摸头发的，像是面团搓扁推圆, 顿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 猴***！”
而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 那个看起来对他如同猫科动物头一次接触人类般好奇的女孩，竟是冒出一句他似乎完全不懂的语言。
……外国小孩？
这么亢奋。
所以她这是第一次遇到野生的霓虹人？
夏油杰彻底搞不懂了。
倒是确定了这小家伙的确迷路并且语言还不通的事实。
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刘海给你玩, 别挠哥哥了好不好？”
终究选择了妥协。
在尽量不弄伤也不弄疼对方的情况下，夏油杰轻轻摘开对面正将他半边脸颊都快要按瘪成包子的小手
将一只手还攥住自己刘海不放的固执小朋友从地上抱起，边躲边耐心地软声哄慰：
“哥哥带你去找巡警叔叔，你乖一点，好不好？”
女孩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又似乎没有。
被抱到视角稍高的地方，终于没再上手挠人，只是睁着那对圆滚滚的猫眼，垂下视线静默地盯他。
“……”
夏油杰真有种在被什么小动物认真打量的既视感。
此外，视线似乎不止来源一个方向。
他对这方面一向很敏感，一下察觉到不远处也在盯住他的另一人。
回过头，立刻与拐角处不知何时矗立的一人目光相接了。
——那是个看起来年龄和他大差不差的白发男孩。
和手里抱起的女孩一样，同样有一双又大又亮像是猫科动物的眼睛。苍蓝如宝石。
对方身上穿着光是扫一眼就能看出面料昂贵的和服，端正的五官却拼凑出一张表情很臭的脸。
有种难以接近的冰冷气质。
“喂，你——”
浑身都是冷色调的男孩果然语气也冷冰冰，他显得毫不客气：
“想把她带去哪？”
听到对方问话，夏油杰这也才注意到被她抱起的女孩抬起一手，看似迫切伸向那人的举止。
“这孩子是你家的吗？”
他下意识将女孩送往张开手作势要接的白发男孩那处，解释。
“她突然自己一个人跟上来，我以为走失了，想把她送到巡警处来着。”
*
五条悟略有不爽地抱住重新搂回自己脖子扑到自己身上的千鲤，不友善的目光依旧戳向眼前留着怪异刘海的黑发男孩。
他找过来的时候自然也用六眼看到了千鲤包括一开始跌跌撞撞地跟上去、和急切地向着对方努力表达些什么的模样。
他基本没见过千鲤向他人表示过亲昵。
但刚才那种显然是。
不明白现在这股对这个人的怨怼来自何处。
“知道了。多谢你。”
不带感情地说完这句后，便不打算久留，五条悟刚要离开
谁知，察觉他的举动，怀里刚才还十分安静的小姑娘这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将近炸毛地闹腾起来。
“不要……走！”
“嗷！”
她身体拼命前探，手则再次一把抓上那人招摇的刘海。
“疼疼疼！小妹妹，你先——嗷！”
*
“她很喜欢你，想和你玩。在我看来，是这么个意思。”
“就算你这么说……”
“费用我会支付。”
“不是那个问题……”
“啧。”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总感觉被奇怪的人讹上了，夏油杰一个头两个大。
先前还顽固拉住他刘海的女孩，这会儿改为两只手死攥住他的后摆不放，超级有存在感的猫眼向上直勾勾紧盯来，铁了心地不让他脱出视线范围。
“那个，其实……我还约了人。”
“而且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玩的话，实在是……”
夏油杰本来想要委婉地表示拒绝，并在这里甩掉这对自来熟属性的电波兄妹，却没想白发男孩的下一句话直接让他微愣在原地。
“我说你——是咒术师吧？”
对方以轻而易举的姿态随手打开玉米浓汤的罐头铁皮，嗓音平静。
“重要的事情？是说发现了附近有咒灵存在的线索？”
“难道你……”
话音未落，旁边一道细小的声音打断了夏油杰即将问出的话语。
“夏油哥哥……”
被声源牵引扭过头。
一名右手打着石膏的女孩不知何时出现在那。
*
*
“所以说为什么你们也一起跟来了？”
在从附近总是和朋友们提起“有看到很奇怪东西”而被排挤的孩子——灰原奈绪交谈过后，夏油杰便根据对方那处得到的线索找上几个街区之外的一条马路。
“你以为我很想吗？”
五条悟单手一开一摁折腾着水壶的按钮，另一手拽着千鲤衣服后头的小帽子，防止她专心挖玉米粒吃时没看路跌倒。
“还是不要再靠近了，”夏油杰远远地望见红绿灯上趴匐的庞然大物，首先一个停下脚步，“就算你没问题，也考虑到妹妹的安全吧？”
“只是那种程度的话，”五条悟及时拉扯住险些撞到夏油杰身上的千鲤，弯下身才将她堪堪抱起，一抬头，惊了……
“喂，等下！你【帐】呢？”
“【帐】？那是什么东西？”
这么问出口的夏油杰已经冲了。
他抬手释放出一个螺旋状的咒灵，直奔红绿灯上趴匐的低级诅咒而去。
“野鸡术师啊……”
望着黑发男生鲁莽的背影，五条悟忍不住扶额。
只是，未等夏油释放的咒灵对那只红绿灯架上的诅咒达成桎梏，庞大身形的后者已是用着与体型截然不符的灵敏速度，几个借力起跳，跃上了数十米开外的棚顶之上。
眼看要逃。
同一时刻，螺丝钉松动。
“喂刘海！”
“啥？”
“牌匾要掉了！会有车过！快——”
“！！”
虽然不知道对方预判的手段，正要操控咒灵前去追赶的夏油杰还是本能拧转了方向
转而让自己操控的诅咒赶在下一刻果然坠落的牌匾砸到拐角驶来的汽车前，迅速截住。
【砰——】
然而到底还是过于勉强。
牌匾的一角依旧与驶过的私家车发生磕碰，车身因冲击旋斜着飞出，眼看着就要撞上最近一处的玻璃店门。
夏油杰努力操控，这才让咒灵延伸出去的分支将之勉强停住，避免了更大的损伤。
……
数秒后，风波平静。
“人没死。”
五条悟缓缓道。
扇动一下雪白的睫毛，放下了释放出小型咒力弹的右手。
诅咒化作黑烟消散。
刚才的那种距离和突发状况，他非保护体系的术式即便补救也全然无法赶上。
所以第一时间作出判断指挥着夏油杰救人，自己优先选择了祓除，避免逃走的咒灵进一步引发更多骚动。
民间野路子的咒术师就是这点不好，提前疏散的意识没有，【帐】也没有，相当容易在祓除过程中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想着，五条悟扫一眼身旁此刻瞳孔紧缩、明显流露出慌乱神色的黑发男孩。
——想必这半吊子的小鬼，大概对这点也深有体会了吧。
*
“车祸？”
“没事吧？”
“有人受伤吗？”
“……”
原本空无一人的路口，此刻忽然涌现出许多听闻动静赶到的人群。
车前盖破损的黑色丰田旁，夏油杰和抱着全程冷漠脸千鲤的五条悟自然也混入其中。
“……妈妈！爸爸！好多血…呜呜！”
“没事的，理子，爸爸妈妈没事的。”
“气囊缓冲了，只是擦伤，不要紧。”
看着最后被众人搀扶着走到安全处等待救护车的一家三口，面色难看的黑发男孩以手按压上自己的脸颊。
“都怪我……”
“想什么，”五条悟看不下去地撇了撇嘴，放下挣扎着想从自己身上下去的女孩，“车上有标记过的残秽，那诅咒的目标本来也是他们。”
说完也没再理会，丢下独自反省的对方追着几步跑出的千鲤一同来到了天内一家人身边。
“谨慎些。”
走到女孩身后，他提醒一声。
千鲤仰起脸，没什么表情但是认真地对他点了点头。
“**”
伴随短促的命令落下，人群包围中面色苍白的夫妻同时露出困惑表情。
“爸爸妈妈！怎么了？”
“咦？好像……”
“没那么痛了？”
血止住。
做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五条悟止住她，伤口完全复原消失反倒会引起怀疑。
趁没有人注意以前，一把捞走还呆站在原地，像是思考起什么的女孩，抱起她从人群撤出。
“别多想。太远了，刚刚那种情况，你我都没法做到让他们全身而退。”
以为也和夏油杰状况一样，五条悟将手按在女孩看向他而仰高一些的脑袋上，宽慰性质地揉了把：“不用觉得过意不去。”
心满意足得到摸头的千鲤懵懂眨一下因舒适而眯起来的眼睛，隐约觉得对方似乎误解了什么。
——其实她刚才只是想：好麻烦。
要不是为了被夸奖，她才不帮忙。
*
之后。
“抱歉，那什么，”回去的路上，夏油杰有些矜持地开口，“以后，这方面的事情，我可不可以……”
“不行。”被搭话的白发男生一脸冷漠，“我以后不想看到你。”
苍蓝色幽怨的半月眼向着此刻被千鲤挂住的对方投去无尽眼刀。
夏油杰：“……”
虽然但是，他想这人应该是误会了什么。
实际上，这会儿。
中途说什么就是要换他来抱的女孩相当依赖地黏在他的怀中，手臂亲昵环圈住他脖子，几乎是整一小只都紧贴在他身上。
任谁来看都是一个向着兄长拼命撒娇的可爱妹妹模样。
可是，在仅有夏油杰能捕获声音的范围内，他分明清楚地听到微微收紧扣住自己后颈的女孩凑近他耳边，用着毫无感情的声线，说：
“不许逃。”
“敢添麻烦，杀掉你。”
所以！
这孩子绝对不是喜欢他才黏过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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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为什么你们连这种时候也要赖在别人家里啊？”
“因为要过年了。”
“就是在疑惑这点啊。”
“会有很多怪家伙跑过来把我当成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围观, 很烦欸。”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距离车祸事件后已经好几个星期了，那对奇怪的兄妹不知为何就此缠上了夏油杰，隔三差五便像是进入自家门般到他家里报到。
虽然他的确刚接触到“那边”的世界并有许多问题想要请教那名看起来很懂的白毛哥哥没错。
……但并不代表他就能因此容忍他们占用自己的房间、游戏机和父母！
“小千今天又过来玩啦？快告诉阿姨早餐吃的什么？”
“豆浆机。”
“真厉害！中午想吃什么？叔叔给你做。”
“自动贩卖机。”
“这样呀~真可爱, 不如小千来当我们家的孩子吧？”
……
夏油杰顶着副“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的无奈表情看看自家身后冒着粉色花花围绕住猫瞳女孩的老爹老妈。
又恶狠狠瞪了眼霸占住自己榻榻米这会儿操作游戏手柄的白发男孩，显得有些一言难尽。
“别的也就算了，你们到底对我爸妈做了什么才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啊？”
夏油杰指了指那边比起和他更像是一家三口的三人。
夏油夫人将千鲤放在大腿上，将人整个抱住脸贴脸蹭来蹭去，夏油先生也一下子窜左一下子窜右又是给千鲤剥坚果又是递果汁的，似乎对于焦点中心面无表情的小姑娘喜欢得不得了。
“你爸腰间盘突出, 你妈肩周炎, 我让千鲤用过术式就成这样了。”
“啥？”
“你父母非术师吧？被虫影响到很正常。顶多对施术者亲和度上升, 没有其他副作用。”
“听不懂。”
“听不懂拉倒。”
“她是治愈方面的术式吗？”
“才不告诉你。”
“……”
“千鲤。”
五条悟无视掉满头黑线的夏油杰, 朝那边被两口子包围一脸茫然的千鲤招招手：“到这边来。”
方才还双目放空的女孩猫眼一下子被点亮, 手脚并用急切地从沙发跳下，相当乖巧地三两步过来了。
最后一步动作是看准了扑到怀里的, 五条悟相当娴熟地接住，尔后扶着毛绒绒的脑袋声调也不带变地“哟西哟西”摸啊摸。
一整套流程看得出十分敷衍且流水线，但被施加者的千鲤本人却相当受用。眼见着刚才被夏油母亲蹭炸的毛都软下来，舒适地直眯眼。
“好了，来玩吧。”
奖励完今天自己也能好好独立走路的小朋友，五条悟将怀里还黏住的牛皮糖挖出来，放在身边摆好坐下，手柄递给她。
花开院千鲤静静地扫了眼被调出来的角色挑选界面, 又看看一旁顶着黑线脸站住的黑发男孩, 指一指后者：
“想打他。”
五条悟握住手柄的手一顿, 苍蓝眼友善地也看向被指明的夏油杰，咬咬牙：
“行。”
夏油杰：“……？”
怎么感觉好像又被这俩人针对了？
躺着也中枪。
拿过五条悟递来的蓝色手柄, 夏油杰隔着一点距离换替了前者的位置在千鲤边上坐下。
随意选了个顺手角色开始游戏。
数秒后，夏油杰操控的人物将千鲤操控的摁在地上暴揍，意识到不对的他困惑转头，发现女孩正在用着极其缓慢的动作，迟钝且艰难地按动着游戏手柄。
这……
一想到五条悟有提起过千鲤从出生便一直体弱的情况，不由心软下来。
操纵手柄的动作随之停下，刚考虑着是不是要放水一把，这时顿觉手上一痛。
低头，发现虎口处多了一个清晰的手表印。
夏油杰：“？？？”
他被咬了？
再抬头，发现自己游戏打不赢的千鲤早已将手柄一丢，一瞬缩到了五条悟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看他。
非但表现得毫无愧疚，甚至微微蕴着水汽的透亮猫眼还有些无辜，就好像刚刚自己什么也没做一样，坦坦荡荡瞅过来。
夏油杰：“……”
蒙混过关是没有用的。
不过，她那边没有反省的意识，另一只更不会。
甚至还有意护着。
五条悟伸手搓了搓女孩的脑袋，又将她往身后塞了塞挡住夏油杰幽怨的目光，竟是反咬一口来了句：
“刘海你也太较真了吧？不知道让让她？水都不会放，活该被讨厌。”
夏油杰拳头瞬间硬了。
“别总刘海刘海的……我有名字，都说了叫夏油杰！”
显然比起被不痛不痒咬上那么口，被叫怪昵称更让他觉得恼怒。
“啊？你不是叫夏油猿么？”
对方像是故意要气他，露出个同款无辜眼，微咧嘴的表情透出一点屑。
夏油杰：“……”
那是什么啊！
他和猴子又有什么关系！
“起码好好用姓氏称呼啊，五条君。”
“我不擅长记别人名字啦，夏猴君。”
“从刚刚起就想说了，你这家伙该不会对我很有意见吧！”
“噗。你才发现吗？”
“……”
哪里来的恶劣家伙？
夏油杰觉得自己对五条悟的第一印象绝对有误！
什么矜贵高冷的贵族小少爷，这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气人精！
*
两个人呛来呛去，眼看着就要升级为更近一步的动手互殴。
考虑到夏油家父母还在客厅的缘故，不能真打，一致决定用游戏中的对决来分胜负。
一时间，房间里响彻着二人痛扁手柄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屏幕因双方角色眼花缭乱的技能忽明忽暗。
“……”
被晾在一旁的千鲤面无表情地观战了会儿，很快便因为跟不上节奏觉得无聊眼皮子打架。
她昏昏欲睡，脑袋开始一点一点。
左右看了看，下意识想要找到一个安心的角落像平时那样窝着睡会。
可惜现在还在夏油家，陌生的环境叫她觉得哪里都不太踏实。
排除了一个个备选方案，千鲤最终将猫窝目标锁定在正在兴头打起游戏的白发男孩身上。
“要玩吗？……不是？”
五条悟被照得发亮的蓝眼睛一寸不移地紧盯屏幕，感觉到悄无声息爬到自己身上来的小朋友，分心问了句
不过察觉对方仅仅只是像这样钻进自己拿住手柄的手臂间便没了动静，便也一时顾不上深究、重又投入到紧张对决中去了。
……
…………
等到俩男生有输有赢不分上下地打到筋疲力尽再也摁不动快要被他们摁散架的游戏手柄，这也才意识到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
而方才将五条悟当窝的小姑娘此时已经缩成一小团在他怀里沉沉睡熟了。
“啊…”
因为她太小一只了而且大多时候也不大吭声，以至于夏油杰完全没注意到，这会儿看到这么个状况讶异地挑了挑眉。
“怎么困了不和我说一声？这样睡不难受吗？”
说着他轻轻放下手柄，起身来蹑手蹑脚跑去找大小合适给人盖的毯子去了。
五条悟也有些愣住。
他刚才以为千鲤只是想方便看清屏幕才挤到他怀里来的，在家时他们黏一块打游戏为了不影响观感经常这么堆着坐一起。
却怎么也没想到她是因为被晾在一旁太久感到被冷落、企图钻过来让他理一理自己……最终还是没人理而无聊地睡着了。
看看很不舒服地蜷得比平时更小团、连脸颊都因为贴在他衣服上被挤成小包子难受得略皱眉的女孩，五条悟有点心疼的同时又不由一阵恼火。
“都怪你。”他扭过头。
责备目光直指拿来毯子的夏油杰。
夏油杰：“……？”
关他什么事？
“要不是你非要和我比，”任性的小少爷毫不讲道理地祸水东引，“我本来会陪她玩。”
夏油杰简直气笑了，他将毛毯丢到人脑袋上：“这里是我家欸？”
五条悟抬手将头顶的毯子扒拉下来，刚想将身上睡熟的千鲤挖出来放到榻榻米上再用它盖好。
谁知才一动作，怀里的女孩就跟应激反应似的，双手伸来一下子怀绕住他脖子，贴贴着黏得更紧了。
“真粘你。”
连一旁见状的夏油杰也不由感概了声，垂眸多瞅了一眼睡颜恬静平和的小姑娘，叹道。
“……怎么偏偏是你这种人能有这么可爱的妹妹。”
也不知是哪个词戳到他，五条悟立刻警惕地耸起肩膀。
将这时脖子上挂住的千鲤回抱住。
又一把挪动到黑发男孩可视范围外，这才像一只被人觊觎毛线球的猫一样不悦地瞪过来。
凶巴巴的蓝眼睛里仿佛写着“不准看”这几个大字。
这下，从自己这边角度只瞅得到花开院千鲤一小撮睡乱头毛的夏油杰悻悻地撇撇嘴。
嘟哝着说了声“小气”，便也不管那兄妹俩自己收拾游戏机去了。
*
*
被刚才那么一挪动，花开院千鲤到底还是给弄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抬手，兔子洗脸地揉着眼睛，视线仍有些模糊，抬起眼，看见近在咫尺一小包白白鼓鼓的东西。
……奶油大福。
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想法。
千鲤还没来得及运转自己刚醒之下尚处于关机状态的脑子，肚子咕咕叫了一声，本能就张嘴，“啊呜”一口咬了上去。
“……千鲤？”
突然感觉脸上一痛的五条悟迟疑地调动六眼，便看到迷迷瞪瞪的小朋友抱过来，将他半边脸颊快要嘬成长条状年糕的情形。
“噗——”
围观的夏油杰只顾看笑话。
没有理会对方的幸灾乐祸，五条悟摸索着伸去手，一把捏住千鲤的小鼻子，往上提了提。
被阻断了呼吸通道的千鲤本能地松开嘴，脸不高兴地皱一块，往后仰。
五条悟这也才收了手，扶住她，垂下眼又好气又好笑地看向这会儿眨动茫然猫瞳张望上来的女孩，问：
“饿了？”
花开院千鲤的肚子适时地又叫了声。
她小狗似地甩一甩脑袋。
甩清醒，等再向上看时视野里出现的终于不再是奶油大福，才老老实实点一点头。
“走了。”
五条悟将还有些发懵站起来都晕头转向的千鲤从地上抱起，和夏油杰说了声“再见”便要离开。
夏油杰：“再也不见。”
结果。
数分钟后——
被母亲打发出来买调味料的夏油杰还是和着这二人前脚后脚出门了。
“别跟来。”
“我顺路。”
“做什么？”
“……买酱油。”
“哼。”
“？”
搞不明白自己又哪里惹这白毛大少爷不高兴了，夏油杰就看到原先趴在五条悟肩膀上盯过来的千鲤发顶被后者顺势按了下。
在他的视野里，那原本露在外边的半颗小脑袋消失了。
然而没过一会儿，又探出来，大猫眼直勾勾盯着身后的他。
夏油杰刚觉得被这么对绿盈盈的眼睛盯着有点瘆，那颗头就又被五条悟若无其事再抬手给摁了回去。
三秒后，夏油杰看到脑袋三度挣扎着探出来。
千鲤歪着头，脸颊软趴趴地贴在五条雪白的发丝旁，固定住了，再被手覆上时怎么也不肯被摁下去。
“……”
手的主人最终妥协了。
只是转过头，苍蓝眼恶狠狠瞪了他一下，又转回去，不再摁地鼠。
这下，那直直锁定在夏油杰身上的视线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那个……”
最终，都快被盯出个洞的夏油杰终于没忍住，走到眼珠子一直跟着他转的小姑娘跟前，问：
“妹妹酱是有话对我说？”
猫瞳又直盯他半晌。
片刻后，千鲤才一指他，认真蹦出一个词：
“狐狸乌冬面。”
夏油杰：“？？？”
他哪里长得像乌冬面了？
刘海吗？
那也应该是紫菜茶泡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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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骨涉感觉自己快要被洞穿了。
不知为何, 从刚才起就一直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
而视线的主人显然便是店内卡座上绿色猫瞳的女孩。
“……”
是他有哪里疏忽了吗？
乙骨涉刚来这家面店打工不久。
因还是在校大学生、社会经验并不丰富的缘故，难免会出一些差错。
——比如一不小心送错餐之类。
不过他可以肯定，这次他并没有出错。
那一桌仨小孩确实只点了一碗札幌味噌拉面一碗鲱鱼荞麦面和一碗狐狸乌冬面以及两份抹茶冰淇淋。
他确认了好几遍, 绝对不存在上漏的情况。
“……”
而就在乙骨涉惶恐不安、尚不知如何回应那束直勾勾盯过来的视线时
视线的主人浅茶发猫瞳的小姑娘忽然从怀里变戏法般扒出来一只随身携带的线圈本，翻开到空白一页，埋首用笔在上方写了些什么。
“？”
乙骨涉的目光不自觉地好奇去看。
片刻，女孩写完一小段。
上边赫然是——
【我的狐狸呢？】
“……什么？”
下意识脱口而出。
乙骨涉立刻后悔。
他尴尬地左右看了看，心里暗骂自己为什么那么意识过剩。
万一人家根本不是写给他看的呢？
这时，带她一起过来的两名年龄相仿的男孩同时抬起头, 困惑地看看乙骨涉又看看再一次埋头写字的女孩。
……绝对是搞错了吧。
乙骨涉错开视线。
恨不得找个洞让自己钻进去。
然而, 不过一会。
袖口立刻传来轻轻拉扯的力道。
低头, 年轻的店员对视上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腿边、以一副认真脸望上来的绿瞳女孩。
【我的狐狸呢？】
他再一次看到那圆胖幼稚的字体。
这回, 女孩朝他举高手里写有先前文字的小本子, 晃一晃，转而翻到下一页。
【我点的狐狸wu dong面, 只有面没有狐狸】
“……！”
原来真的是写给他看的。
乙骨涉想。
不过…wu dong是什么？
是指狐狸乌冬面的“乌冬”吗？
没给狐狸……
这小朋友该不会是把这个菜名里的狐狸误认为是什么搭配赠送的儿童玩具了吧？
确实很像是年幼孩子会产生的误解，乙骨涉失笑。
要是手边有狐狸玩具的话，他没准会真的送给她。
不过他现在背包上只有买扭蛋拆出来的一只很廉价的钥匙扣。
并且还是菜绿色狗狗款式的，她肯定不喜欢。
“千鲤，狐狸乌冬面里是没有狐狸的。”
只是这时，和女孩子同行的那名白发男孩从椅子上跳下，三两步过来将前者托着胳膊抱离地面。
闻言，乙骨涉心下一惊。
立刻抬眼看向这个被换作“千鲤”的孩子。
果然, 对方灰暗下去的眼睛里蓦地浮现出那种“被骗了”的茫然与认知碎裂的表情。
乙骨涉：“……”
虽然但是
不要随便打破小孩子珍贵的童心啊！
好可怜的！
纵使他很想这么说, 但那个年龄稍长一些的男孩已是不由分说将女孩抱回了座位。
离开前清透的蓝眼睛还警惕地朝他扫来一眼。
“是因为狐狸乌冬面里的油炸豆腐包的形状很像狐狸的缘故, 所以才叫这个名字哦？”
卡座上，黑发的男孩笑望着神情蔫蔫的女孩, 耐心解释。
虽然这就是真相，但乙骨涉还是察觉到了被带回桌前的女孩打那之后怏怏不乐的状况。
她吃面时低垂下去的脑袋，头顶的头毛都看上去有点蔫吧。
乙骨涉记起对方起先进食时，没个一小会儿就会抬起头，鼓着塞满乌冬面的包子脸左右看，眼睛亮亮隐含期盼，像是在等待什么的样子。
……所以那是还以为自己真的会被送来配套的狐狸玩具吗？
*
“吃好了吗？要走了。”
五条悟拿起一面抽纸替乖乖仰起头来的千鲤擦掉唇边沾住的一小丁点冰淇淋。
桌面放下对应的钱币，便要将人抱下对小孩子来说有些稍高的座位。
“那个，请等一下。”
这时，店里那名面容稍显青涩的年轻店员跑来。
“这个是随狐狸乌冬面附赠的……小礼品，请收下。”
千鲤面无表情地望过去，看到被递到眼前的小挂件，一下子……
更加面无表情了。
“**？”
听到女孩嘀咕内容的乙骨涉眨了眨眼。
cai-gou？
虽然他听不懂这几个发音组合起来是何种含义，不过总感觉不是什么好词。
果然是不喜欢吗？
“这是啥？”
就连好奇将头凑上来的白发男孩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哈蟆？”
旁边同样好奇凑头的黑发男孩则摸了摸下巴，严肃脸。
“有点像妙蛙种子。”
乙骨涉：“……”
物种都变了吧。
自己是不是多此一举了啊。
少年刚耷拉下肩膀，刚这么想着，手腕一处的袖口便被熟悉的力道轻轻拉拽。
低下头，乙骨涉对视上一双透亮的绿色猫眼。
“喜欢。”
眼睛的主人面无表情咧开嘴，像是对着检查牙齿的牙医那样露出内里两颗小虎牙，礼貌点一点头。
“谢谢。”
……咦？
直到那个表情有点臭、最后还莫名睨了他一眼的白发男孩子带着浅茶发女孩离开，乙骨涉这也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是被感谢了。
看来小姑娘很喜欢他的绿狗钥匙扣啊。
毕竟最后那是笑…没错吧？
*
*
超市。
花开院千鲤没什么表情地坐在购物车的儿童座椅上。
头顶就差贴个“我是被迫的”偌大标签。
十数分钟前——
夏油杰还记得要去给家里买回调味料。
先前会在面馆和五条悟千鲤二人用餐也仅仅是因为店内优惠活动需要凑足三个头，迫于无奈被迫拽去。
而本来以为吃完面后便要就此和他们分道扬镳，依旧执念想吃大福的千鲤强烈提议，五条悟便又不得不带着她一起跟上。
“没在超市买过东西。”
超级坦荡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拉着同样无此常识的女孩，这人便就这么相当自然跟在了夏油杰身后。
甩也甩不掉。
夏油杰：“……”
他欠他们的。
然后。
当在入口的地方拿到方便放置商品的购物车，这对笨蛋兄妹就好像看到什么新奇玩意般“哇哦”一下子双双亮起猫眼。
“这个好厉害。”
其中，五条悟甚至表现得比平常兴奋上一点。
他扒拉来一只购物车，将儿童卡座像是先前摆弄水壶盖子一般打开又合上，发出“咔哒咔哒”金属撞击的声响。
看样子还想亲自翻上去尝试，但兴许碍于自家妹妹还杵在一旁默默抬眼看，轻咳一声，终究是忍耐下来。
将这唯一的座位打算让给对方。
“千鲤坐吧。”
可谁知，被抱离地面就要坐上的千鲤却是表示抗拒地摇摇头。
“不要。幼稚。”
她板着一张比平时更为像是小大人的脸，说什么也不愿意尝试那个在她眼里仿若是婴儿摇车般的代步工具。
“明明就看起来很好玩……”
五条悟小声咕哝句，但也没强迫。
但是之后这人显然就忘了千鲤的抗拒。
在走到酸奶区将一手选中的酸奶当场打开、遭到瞳孔地震的夏油杰训斥之后，五条悟就只顾得上和他认真吵架，将小姑娘随手塞到了儿童座椅上。
千鲤：“……？”
“是你不早告诉我不能在里边打开。”
“这不是三岁小孩都能懂的道理吗！？”
“都说了没在超市买过东西啊……唔，垃圾桶在哪？”
“怎么还自顾自喝起来了啊？……以及酸奶盖不是还没舔的吗！？”
“我才不要舔那个，看起来好蠢。”
“……”
“给我向所有舔奶盖党道歉！你这个不可理喻的白痴大少爷！”
“哈？你说谁白痴？是想被我揍吗？”
“谁揍谁还不一定吧？”
“输掉了可不要找妈妈哭鼻子。”
…好幼稚。
被强行撂在购物车、满目放空的花开院千鲤满脑袋只有这样的想法。
顺便，她那因无奈而一瞬间变得无机质的空洞双眼，同一时刻吓走了不远处正要将红豆跟绿豆混合在一起的几名小学男生。
“妈妈那个人的眼神好可怕！”
他们惊恐地作鸟兽散。
“……”
男生都是幼稚鬼。
无奈扫一眼红红绿绿你我难分的豆类贩售区和被这些人撞得东倒西歪的货架，千鲤再度确认了这个事实。
在儿童座上晃荡一下双脚，她既而感到有些无聊。
呆然望着似乎因为电流不稳定、而滋啦啦闪烁的白炽灯，只觉犯困。
……犯困？
一瞬闪过的关键词，叫千鲤突然联想起面馆里那个生着一对黑眼圈和一张犯困脸的男店员。
她摸一摸兜。
小菜狗。
她的小菜狗。
心情不错，刚想拿到塞在衣里的钥匙挂件出来摆弄。
一没拿稳，手指触到的小玩意“啪嗒”一声掉向地面。
“汪？”
菜狗落地发出汪的一声……不对。
花开院千鲤低头，对视上一颗抬起来的毛绒绒脑袋。
脑袋的主人看起来不大聪明地、正用那双黑漆漆的豆豆眼望她。
……狗。
为什么会出现在宠物禁入的这种地方？
花开院千鲤扫到它空空落落没有吊牌的颈子，确认了这条毛发微乱的金毛巡回是只无主的流浪犬。
偷跑进来的？
不悦地皱一下鼻子，千鲤将小身体在卡得很小的座位里微微撑起。
未来得及将这种情况告知那边已经互扯头毛大打出手的俩幼稚鬼
便眼眶微扩地见到脚边不太聪明的金毛大狗低头张嘴，“啊呜”一口吞掉了自己掉落的绿色挂件。
千鲤：“……”
瞳孔地震。
她的狗…
她的狗被狗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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