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郁是被陈聆叫醒的。
“怎么在梦里哭了。”陈聆拭去了她面颊上的泪痕,怅然道。
陈郁还未脱离梦中的情景,心口很是闷重。
“我梦到她了。”陈郁哑哑道。
“惜桐姐说什么了。”陈聆摩挲着陈郁的手背,敛眸问道。
陈郁勉强勾起唇角,眉眼间流露出些许笑意。
“我牵到她了。”
陈聆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她喃喃道:“姐,你这样怎么能行……”
“不要哭了。”陈郁轻叹,“眼睛一直肿着。”
听到她的话,陈聆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握着陈郁的手,舍不得松开。
病房里只剩下了低低的啜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助理敲响了门。
陈聆戴上了厚重的框架眼镜,收起情绪,起身去开门。
“医生那边我已经问好了。”助理提起手中的保温袋,“陈董可以吃一点清淡的东西了。”
陈聆接了过来,抱歉地笑了笑:“辛苦你了。”
“应该的。”助理道,“您这几天也累了,我可以来替您的班。”
“我在这里就好了,不……”
“小聆。”陈郁轻声唤她。
陈聆俯下身听陈郁说话。
“你气色很差,要回去休息。”陈郁顿了顿才道,“这里有石特助在就好了。”
陈郁病气虽重,但说出的话却是不容置喙的。
陈聆嘴唇翕动,想要辩驳些什么。
“听话。”陈郁喉头滑动,握了握她的指节,目光恳切。
“身体健康太重要了。”助理温声劝道,“您这样的话,陈董也不会放心。”
陈郁微颔首,陈聆终于目光最终软和了下来。
“我处理完研究所的事情就回来。”陈聆道,“等我。”
陈郁敛眸道:“我等你回来。”
门被阖上了,陈聆匆忙的身影消失在廊道的尽头,病房内只剩下了陈郁和助理。
下午的例行检查结束后,陈郁的精力稍稍恢复。
“你也回去吧。”陈郁靠着病床,疲惫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助理削苹果的动作微滞:“我的任务……”
“这不是你需要做的工作。”陈郁温声打断她,“公司那边的事情还要麻烦你传达。”
“您是怕我麻烦吗?”助理起身道,“我住的公寓就在附近,也没有家庭需要我照顾——”
“我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您身边工作,您对我很好……”
一向条理清晰的助理这次也有些语无伦次了。
她在一诚待了也快十年了,陈郁的虽说不苟言笑,为人板正严谨,但是对待下属一向是谦逊温和、善解人意的。
助理刚工作不久,家里便有长辈重病。她忐忑不安地向陈郁说明了情况,陈郁很快便批了假期,还安慰了她许久。
这么多年来,陈郁于她而言亦是上司亦是某种意义上的老友。
“我这里交给护工就好了。”陈郁宽慰她道,“你应该去做更有价值的事情。”
助理明白陈郁在为她考量,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只想为您多做一些事情。”助理垂首道。
“那明天请你给我带一本诗集吧。”
“哪一本?”助理抬眸。
“《叶芝诗集》。”陈郁抬眸。
“我去叫护工。”助理终于露出了笑意,“您要的书,我明天带给您。”
陈郁微颔首。
……
进入七月,骄阳天多了起来。
陈郁的身体逐渐恢复,许多时候已经不需要人看护了。
护工每天早晨和傍晚都会陪着她散步。
长期不健康的作息因为养病而掰正,加之减少了工作上的糟心事,陈郁的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
陈聆也终于放下心来,将医院这边的事情彻底交给了护工。
只是,陈郁经常会望着一处失神,偶尔还会对着空气轻声细语。
布满阳光的病房里,靠窗而坐的陈郁膝上放着一本诗集,摊开那一页的标题上写着“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火炉旁打盹,
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
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缩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光,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
耳畔似有纪惜桐的声音。
她正靠在陈郁的肩头,温热的鼻息掠着她的发梢,扑在了脖颈间的肌肤上。
“姐姐。”
纪惜桐的下巴抵着陈郁,不安分地贴近,唇瓣将要落在她的肌肤上。
“怎么了?”陈郁架不住她的撩拨,垂下眼眸。
“你有没有听我念诗?”纪惜桐微眯眼睛,用鼻尖蹭着陈郁的下颌。
陈郁学着她的模样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
“我当然在听。”
“我念的最后一句是什么?”纪惜桐哼哼唧唧,猫一样懒洋洋地打量着她。
陈郁敛眸思索了片刻,说话时带着几分试探意味:
“只有一人爱你的灵魂,爱慕你衰老的皱纹?”
“不对。”纪惜桐轻捏她的鼻尖,“是‘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那么长,我又没有你的记忆力。”陈郁为自己辩解,“怎么记得住。”
纪惜桐指腹发力,撒娇似的道:“我不管,刚刚那句是我念给你听的,你要记住。”
陈郁压着笑:“那我也念给你听了呀。”
“阿郁懂不懂浪漫?”纪惜桐圈住她纤细的腰,扬着下巴道。
陈郁面上的笑意更深了:“我一定努力改正。”
“你改过吗?”纪惜桐微扬眉。
“可是没办法——”她叹气,怜惜似的啄了啄陈郁的额,“我就是喜欢不解风情的阿郁呀。”
午后的校园分外静谧,浓似花生油的阳光洒在了绿意盎然的草坪上。
在带着泥土和草地气息的微风里,纪惜桐念完了最后一段。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地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纪惜桐的情绪很容易被文学作品感染。
读罢,她拥着陈郁,眼眶微红。
陈郁揉着她的发:“能够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已经很浪漫了。”
“可是现实中他们过得并不好。”纪惜桐唇线紧抿,“你知道我最难过在哪里吗——”
“难过在哪里。”陈郁指腹轻轻摩挲,静静等着她的答案。
“他们的苍老和相携是想象的。”纪惜桐道,“这是最让我唏嘘的地方。”
陈郁轻吻她,指节湮没在她的乌发间。
“我们可以一起白头。”
“我可以戴着老花镜坐在壁炉前给你念诗,你想听什么,我给你念什么。”
纪惜桐想象着那个画面,眉眼弯弯。
“那我要送花——”
“每天都要送一束花给你,然后插在餐桌上的花瓶里。”
……
太阳偏西了,阳光斜斜的落进了病房。
陈郁虚虚地遮掩着阳光,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空调温度要给您调高一点吗?”护工给她的膝上盖上了一条薄毯,起身时问道。
“不用了。”陈郁没有偏首,“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病房空寂了下来。
陈郁靠着枕,定定地望向了梦境里纪惜桐立过的地方。
真的只是一场梦吗,陈郁在心中道。
她探出指尖,轻触透进病房的光线。
手背上因为长久输液而留下的黑青印记在光线的照耀下显得分外清晰,陈郁屈着指节,试着活动了几下。
没有什么知觉。
陈郁将毯子叠好放在了病床上,诗集则摆在了窗台上,陪着她一起等待夜幕的降临。
耳边有极轻的低语声,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做完作业的晚上邻居家传来的电视声。
陈郁知道这是护工在走廊里和人聊天传来的,并不在意。
窗外不知何时挂上了一轮圆月,宽敞的马路上,两排路灯也都点亮了。
内的光线愈来愈昏暗,陈郁像往常一样沿着墙壁踱步,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什么。
她要寻找的人隐没在黑暗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不忍地别过头,顺着阴暗消失在了病房入口。
走廊里,两个护工正在交谈。
纪惜桐从她们身边飘过,听到了她们地议论声。
“她喊的这个人和她是什么关系啊,怎么到了要为她寻死的地步?”
“家里人吧?”
“不姓陈啊,好像是姓纪。听着像是个女人的名字。”
“不会是——”说到这里,两个护工对视了一眼。
“听说他们有钱人很多都这样……”
“图什么啊?”
“图个新鲜呗,难不成还图结婚生子?”
她们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觉得吧,她可能是有点疯了——一天天的,都在发呆,有时候还对着墙自言自语……”
“不会吧?”另一个护工露出了惊诧的表情,这种惊诧里还待着几分猎奇和嫌恶。
……
纪惜桐听了心里很难过。
她的阿郁坚持了十年的感情在她们眼里就是这样的吗?
纪惜桐绕过廊道,重新飘回病房。
天已经完全黑了。
陈郁又回到了窗台前,背影孤寂冷清。
纪惜桐更难过了。
她飘到了她身后,很想抱一抱她。
她就这样陪着陈郁,思绪渐渐放空。
车流换了一波又一波,不远处的升降杆抬起又放下,显示屏上的数据增增减减,最后随着视线模糊成了小小的红点。
不知过了多久,陈郁忽然道:
“惜桐,你在我的身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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