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听
掌柜面上带着些许暧昧笑意, 拿着诸野的题字下去了。
诸野这才蹙眉回眸去看谢深玄,他总不好真怪谢深玄故意逗他,只好自己憋着闷气, 移开目光,还觉得很有些委屈。
谢深玄喜当然不可能同他解释自己的用意, 见他露出这般神色, 谢深玄倒还要故意继续去逗他, 道:“诸大人,同我字迹一般,难道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诸野:“……”
谢深玄:“反正此事朝中已无人不知了, 外传便外传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诸野:“……”
谢深玄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外头已传来了脚步声响,夹杂着裴麟那明显已激动过头的语调, 道:“方才那店伙计说过, 先生应当已到了此处了——”
他自雅间未曾完全关上的房门外探头进来, 面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正要同谢深玄问好打个招呼,却又瞥见了谢深玄身边的诸野,不由一僵,想来是店伙计忘了告诉他诸野也随谢深玄一道来了。
裴麟登时便拘谨了起来,规规矩矩将脑袋缩了回去,在外头敲了门, 等谢深玄应答后方才敢踏步入内,而他身后跟着同他一道过来的几名学生, 各个也同他一般拘谨,显是因为今日诸野在此, 他们便怎么也不敢放开了。
谢深玄倒还不急着让人上菜,只说他还请了其余人来此,大家先坐着喝喝茶,再等一等,于是又过片刻,先是伍正年乐呵呵他进门,而后便是赵瑜明与那几名礼部大人结伴来了,最后门缝中溜进鬼鬼祟祟的兰书,只敢坐在这屋中最角落的位置,连一眼都不敢朝谢深玄与诸野那边多看。
至此谢深玄想要宴请的人便都已到场了,临江楼端上早已备好的菜式,谢深玄令小宋拿来了谢府内厨娘酿好的酒,说反正明日太学休假,今日稍稍放纵一些并无不可,令人一杯杯传过去,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盯着那酒盏稍稍沉默了片刻,还是笑着将自己的酒换给了诸野,道:“诸大人今日总该舍命陪君子,也同我们一道喝一杯。”
诸野蹙眉盯着他,过了半晌,却也不曾拒绝,只是说:“饮酒伤身,你少喝一些。”
“我可憋了快半年了。”谢深玄又为自己倒了杯酒,道,“年初到此时,不是受伤便是生病,滴酒未沾,已快要将我馋死了。”
他当然只是玩笑,他本无酗酒的恶习,可今日心情这般好,他倒确实还是多喝了一些,宴席过半,谢深玄便已有些微醺了,再看看其余人,倒比他还要开心,众人已闹作了一团,应当难以分心再去管他做了什么,他便推开了身后对着江景的那房门,朝外头的楼廊走去,想去外头吹一吹风,多少散散酒意。
而今四月都已过半,天气早就不凉了,外头的江风倒正舒服,谢深玄倚着楼廊朝下看,临江楼中人来人往,下头的小院内倒也聚了不少人,而后好似只过了片刻,便有人自那雅间中出来,走到了他身侧。
谢深玄侧眸朝后一看,这人果然是诸野,只不过诸野不曾说他为何来此,他一时便也不曾主动开口说话,只是依旧沉默着去看眼前江景,过了好一会儿,谢深玄才摇了摇头,道:“诸大人,我本有些话想要同你说。”
他有些步履摇晃,此处又在楼廊之上,诸野大约是担心他酒醉摔倒,匆匆伸手要去扶他,指尖碰着了谢深玄的手腕,谢深玄却又缩回了手去,还有些紧张瞥了眼身后大敞的门——他私下爱逗诸野是一回事,在这么多人面前和诸野亲近又是一回事,特别是这些人中还有赵瑜明,他可不希望今日之事明日便化作信件传到边关裴封河耳中。
诸野怔了怔,顺着谢深玄的目光朝后一瞥,大约明白了谢深玄的意思,便请谢深玄朝楼廊另一侧走了几步,一面问:“你要说什么?”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倒是接着酒意,这才鼓起了些勇气,道:“诸大人,这几日您并不曾回家,或许还不清楚。”
诸野耐心等着他往下说。
谢深玄道:“前几日您府中的地砖便已尽数修缮完毕了。”
诸野点头:“嗯。”
可谢深玄已不打算继续往下说了,他抬眸去看着诸野,似乎他该说的话至此便已结束,接下来他应该等待诸野的回复了,可诸野不明白谢深玄的意思,他家的地砖怎么了?谢深玄为什么摆着这么一副意味深长有话不好出口的模样,还特意要找个无人之处来同他说话?
诸野满心茫然,只是蹙眉,谢深玄也不知他到底听没听懂,谢深玄只好再接着酒意带来的勇气,说得再直白一些,道:“您……您还住在我家中。”
诸野:“……”
谢深玄:“那地砖已翻修完了……”
诸野:“……”
诸野露出些惊讶神色,好似已明白了谢深玄的意思,却又不敢想谢深玄竟会这么同他说,他微微张唇,不知自己该不该同意,谢深玄却耐不住这性子,他见诸野沉默,自然以为自己是自己想说的话还不够直白,诸野可是个傻子,他若不说得直接,诸野只怕到死都参不透。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几乎与诸野在同时开了口。
谢深玄:“反正诸府无人照看,您不若还是留在我家中吧。”
诸野:“我知道了,我明日便搬走。”
谢深玄:“……”
诸野:“……”
谢深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为生硬的神情,道:“您要搬走?”
诸野:“我……不是……我以为……”
谢深玄:“您竟然想搬走?!”
诸野:“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搬走吧!”谢深玄冷笑,“不要再回来了!”
诸野:“……”-
诸野这辈子没这么恨过自己这张嘴。
他跟在谢深玄身后,干巴巴同谢深玄道歉,可除了我知错了之外,他很难再憋出第二句话,而谢深玄似乎也不想回到雅间内去,他只是气得在外头的楼廊上来回踱步,而诸野眼巴巴跟在他身后,一遍遍同他认错。
可谢深玄怎么也压不下心中那恼怒,他瞪了好几眼诸野,好容易稍稍压下了些许怒意,却依旧还是不怎么想要去理会诸野,只是站住了脚步,忍着那愠怒,沉着脸色朝楼廊下看。
诸野有说不出的慌乱,仍在支支吾吾说那几句他用来道歉的话语,谢深玄的心思却已不在此处了,他稍稍怔了片刻,又探身朝楼廊下看了看,这才颇为惊讶回眸,打破了此刻他与诸野之间近乎僵滞的氛围,问:“那是唐同知?”
诸野巴不得谢深玄早些绕过此事,他自然对谢深玄的发问极为积极,他也急忙朝下看去,唐练正站在这临江楼下,穿了身官服,看起来像是有公务来此,保不齐还是来寻诸野的。
可此刻唐练正在同一人说话,那人身形被唐练遮挡,第一眼看去,倒是看不出那是什么人,可谢深玄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哼了一声,小声道:“都休假了,还不让人有片刻安宁。”
诸野:“……”
这话他显然是为诸野说的,谢深玄分明还在生气,却又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令诸野不由稍显惊讶,正想着要不要趁此时机,再同谢深玄道个歉,谢深玄却已万般讶然道:“那是……小宋?”
诸野一僵,急忙探身朝下看去,唐练果真光明正大地站在临江楼的院中与小宋说话,这两人好像还未觉得半点问题,他二人偏还凑得那么近,看着便像是正在密谋何事一般,只怕无论在何人眼中,都要显得极不对劲。
而此事偏偏又叫谢深玄看见了,诸野实在难以料想此事结果,谢深玄可还在生他的气,这么一眼下去,他怕是哪怕今晚跪在谢深玄屋中,都已难消谢深玄的怒意了。
于是诸野匆匆朝后退去,道:“唐练应当是来寻我的,我先下去看看。”
他说完便要开溜,这举止明显有些不太对劲,谢深玄蹙眉盯着他飞速离开的背影,还是放不下心来,便也跟着离了雅间,打算去临江楼楼下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就算真无事发生,他也可以让唐练转告皇上一声,如今人都已在休假了,狗皇帝,不要再上门找事了!
诸野的脚步太快,谢深玄实在跟不上他,可好在他知道唐练究竟在何处,便也不觉着急,他先下了楼,绕过这二楼最后一处拐角时,却又瞥见楼下竟然还有几个熟悉面孔,那是甲等学斋的先生汪退之与另外几人,正聚在一张桌上饮酒说话。
他们大约也是在考后外出相聚,只不过没有谢深玄那夸张的财力,临江楼内光是菜式便已价格不菲,雅间更是极为昂贵,他们显然去不得雅间,便只能在这一楼的角落处在找个地方聚着吃饭。
谢深玄懒得理会他们,本想直接走过,却隐约听得他们似乎正在谈论什么同玄影卫相关的事项,他不由稍稍停顿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去听。
“……小严大人可说过了,这半年试皇上极为看重,或许会令玄影卫来监考。”一名甲等先生说道,“那玄影卫同谢深玄关系匪浅,十之八九要偏袒这姓谢的。”
谢深玄不由挑眉,有些想直接露面将这些骂一顿。
他与诸野怎么了?他与诸野是有私交,可他们都是正人君子,才不会同这些甲等的废物一般,成日只想着靠这些迎来送往的手段获取便利。
另一名太学先生这时才点了头:“是啊,他们若给谢深玄行了方便,你我岂不是要吃亏。”
“那日癸等的疯子挑事斗殴时我便已发现了,玄影卫说是拉架,可只拦咱们的学生。”那名甲等先生挑眉,“姓诸的偏袒谢深玄,谁不知道他对谢深玄有意思啊?”
谢深玄:“……”
到了此时,汪退之才冷哼一声,骂道:“那姓谢的不就是个狐媚子吗?这一手都不知钓了朝中几人了,小严大人就是吃了他的亏,才落得如今这下场。”
众人纷纷应和,汪退之这才觉得满意,为自己倒了杯酒,又道:“姓诸的中了谢深玄的迷魂汤,迟早有一日,也要上谢深玄的当。”
谢深玄:“……”
“诸位早知谢深玄是什么德行,那必然是用过就丢,等这姓诸的上钩了,他便要没兴趣了。”汪退之还在骂骂咧咧念叨,“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够天长地久,两人好好捆在一处,莫要再出来祸害我们小严大人了。”
谢深玄:“……”
谢深玄消气了。
天长地久,嘿嘿。
这些甲等先生虽惹人厌烦,可还真有眼力见啊!
长兄入京
谢深玄怒意已消, 那这几名甲等先生后头说的话,对他而言便也只如蜜糖一般,他听什么都是美滋滋的。
“玄影卫同谢深玄关系好, 也不是什么坏事。”汪退之拿筷子点了点桌面,道, “这不是可以正好借此发挥吗?姓诸的恋慕谢深玄, 那半年试时帮癸等学斋舞弊, 也很是寻常吧。”妍删挺
谢深玄只听见了后头那句话的前半句。
另一名太学先生却没有汪退之这般乐观:“可若诸野偏袒谢深玄,那我们半年试时,又该如何得——”
汪退之咳嗽几声, 似是提醒他此处人多眼杂,若是闲谈什么谢深玄与诸野的“八卦”便就算了, 骂几句谢深玄也没问题,反正此人惹人厌恶, 可其余之事, 最好还是不要在此处提起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更小了一些, 谢深玄已听不清了,只不过后头的话,对谢深玄而言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对,他站在原处待了一会儿,心里全是方才汪退之所说的那几句话在飘荡。
嘿嘿,诸野偏袒他恋慕他, 还能与他天长地久。
谢深玄努力压下已经忍不住不住扬起的唇角,总算记着他还需去看看诸野与唐练究竟有何事正瞒着他, 寻了个空子,趁着那几名太学先生忙着闲谈吃饭未曾注意到他, 溜下了临江楼,朝着方才唐练所在的地方走了过去。
他只看见唐练的身影一闪,似是跟着诸野进了一旁的空屋——临江楼总备有这种地方,以防来往的达官贵人临有要事处理时寻不到去处,他们看起来却有要事处理,或许还是玄影卫的公务,谢深玄便觉得自己或许不该跟过去,他毕竟不是玄影卫中人,有些事情,他不该听见。
他在屋前停住了脚步,迟疑许久,还是觉得玄影卫之事他不该知道,他便转过了身,正欲离开此处,却忽地听见那屋中传来一个熟悉声音,声调压得很低,若不是因为谢深玄正在这屋子窗边,他显然是不能听见的。
可那说话的人,是小宋。
唐练与诸野是为了玄影卫的公务才聚在一块的,可小宋呢?他为何会在此处?
谢深玄还是停下了脚步,回身小心朝这屋子的窗侧再靠近了一些,试图听清屋中的对话。
他想,若小宋在此,此事显然与他有关,而同他有关的许多事,诸野总是瞒着他,他实在不怎么喜欢这种感觉,若事情真与他有关,他自己本该也有知情的权利。
谢深玄不会武,若在其他地方,他大概在门外站一会儿便要令屋中人觉察,可临江楼内实在太过吵闹,就算在此处他们说话的空屋之外,不时也有人来往经过,他竟真借着这么点时间,在外偷听到了几句话。
“……那小厮都已承认了,他是收了严家的钱财。”唐练低声说,“已确认过了,线索也已都拿到了。”
后头的话语,他们说话时略压低了许多,谢深玄只听清中间似乎夹杂了一句小宋的低声嘟囔,说的大约是“谢家对他那么好”,而后又过片刻,谢深玄才听见诸野的声音响起,说:“你回去吧,若是离开太久,他会生疑。”
谢深玄:“……”
“这几日多注意一些。”诸野说,“我担心会出事。”
唐练却问:“此事真不要同谢大人说一声吗?”
诸野沉默许久,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说:“皇上下了死令……”
小宋继续嘟囔:“皇上下没下死令我不知道,您要是不说,可谢大人知道的那天,大概就是您的死期了。”-
虽只有只言片语,可串在一块,谢深玄倒也能勉强猜出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未免诸野他们发现他就在门外,在小宋离开前他便溜走回了他们在二楼的雅间,却又并不想进去,便从一旁绕到了外头的楼廊上。
他心中有些憋闷,倒不是说如何责怪诸野,或许此事是皇上下令不许告诉他的,可他却总忍不住去想,同他有关的这等大事,诸野每每坐在他身边时,究竟怎么才能做到对此缄口不言,只同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
谢深玄身边的随侍,原不是小宋,而是一名唤作观书的书童,此人是他自江州带来的,也算伴身多年,可去岁年末,临近除夕之时,他称家中父母重病,要赶回江州看一看,谢深玄便令高伯封了些银子送他回江州,待他父母痊愈后再回来,可不想正月初一谢深玄遇刺,伤重后在床上浑浑噩噩躺了许多日,待意识清醒,能够下床行走时,身边的随侍已换成了小宋。
高伯说观书家中出了事,要留在江州照看,而小宋是他兄长谢慎特意挑选后令其入京的,他收到兄长信件,确实如此,自然不曾多想。
可听方才唐练所言,他们所说的那名收了严家钱财的小厮,很可能就是观书,而小宋又与玄影卫有关联,他兄长偏还写了信为小宋作保,那便是说……此事他兄长可能也知晓,这一圈下来,不会又只瞒了他一个人吧?
可谢深玄也只能告诉自己,此事是皇上不让诸野告诉他的,他虽心中憋闷,可头一个该怪的人,怎么也不该是诸野。
对,他该先将皇帝骂一顿,找不到理由就挑刺,就凭这狗皇帝日常的行径,他怎么也不可能挑出刺。
至于诸野……他得先写信给兄长,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帝是说不许诸野告诉他,可不允许他自己猜出来吧?
若他都已猜出来了,那此事对诸野而言,自然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余地了,他该维持方才的状态,先不要令诸野和小宋看出他已经知晓了此事,而后如何,都等他问过兄长再谈。
想到此处,谢深玄觉得自己已重新平复了情绪,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诸野了,他还深吸了几口气,令自己面上带上几分笑,而后方才回首,正要朝雅间内走去,却见诸野不知何时已回来了,正推开雅间朝楼廊这一侧的门,大概是在寻他究竟在何处。
谢深玄的笑意只在唇边维持了几息功夫,而后一瞬便冷下了脸,完全压不住心中的怒气,再狠狠瞪了诸野一眼,直接迈步从诸野身边跨了过去。
诸野:“?”
诸野显然并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可谢深玄却一点也压不下他心中的怒意。
他只能勉强劝慰自己,为自己方才的行径找些合理的理由。
他是想着要平常心面对诸野没有错,可诸野方才离去之前,他的确就在和诸野生气啊?
他不过是恢复成了那时的状态,继续同诸野发发脾气,这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他什么也没做错,若是要怪,也只能怪诸野竟然在此事上瞒着他。
他没有对诸野破口大骂,便已经算得上是涵养极佳了,这还能让他怎么办?难道还要去夸一夸诸野此事做得不错吗?
呵,诸野想也别想-
这庆功宴,谢深玄是已经没什么心情继续待下去了。
他情绪不佳,虽在他人面前,已尽力摆出一副愉悦模样,可他想应当不论是谁,都能看得出他不怎么开心,只不过他们显然都以为是方才他与诸野二人在外独处时吵了架,这是他二人之间的私事,他们虽有疑惑,可怎么也不能直接对着诸野与谢深玄提起。
今日来时,诸野并未骑马,谢深玄拉着他一道同乘马车来此,庆功宴结束,他自然也得将诸野带回去,可路上谢深玄没心情同诸野说话,只是沉着脸色坐在一旁,诸野还以为是自己在楼廊上说的话犯了错,反复道歉数次,谢深玄不理会他,直至谢府之外,谢深玄先一步下了马车,诸野正要跟上,谢深玄却忽地顿住脚步,回眸冷静看了他一眼,心中莫名又生几分恼意,干脆便道:“诸大人,您自己方才说过了。”
诸野一怔:“我说什么了?”
谢深玄:“您要搬回去住啊。”
诸野:“……”
谢深玄:“反正诸府也修好了,您现在就搬吧。”
诸野:“……”-
谢深玄带着满腔怒意,踏入谢府之内,只想快些回到书房之中,先写信问问兄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狠狠将这狗皇帝骂上十遍。
小宋正照常跟在他身后,可如今谢深玄看小宋也觉得心中不悦,至少今日此刻,他不怎么想让小宋跟着他,于是谢深玄顿住脚步,沉默着回眸看向小宋,那目光莫名令人有些止不住发麻,小宋更是胆战心惊,小心翼翼问:“少爷,怎么了?”
谢深玄:“……你去帮诸野搬走。”
小宋:“啊?”
谢深玄:“不必跟着我了,现在就去。”
他看着满心莫名的小宋离开了,自己倒还在原地停留了片刻,而后才迈步飞快去寻高伯,想要从高伯口中弄清此事的原委。
江州送来随侍入京,到了谢府之后,必然要经高伯审查,若小宋有问题,高伯总该知晓,他不愿相信高伯也在此事上瞒了他,不论再如何也该先听一听高伯解释,他便在府中寻了一会儿人,最后在几名侍女的指引下,找到了正在账房中同账房先生一道整理账册的高伯。
如今既不是府中对账的日子,也不是往江州送账册的时候,谢深玄不知他们为何要在此刻整理账簿,可他心中纷乱如麻,这等小事在此刻,自然也引不得他的注意,他只是蹙眉,进门便直言道:“高伯,我有事要问您。”
高伯原以为他与诸野外出吃饭,怎么也得再晚些才能回来,他还有些惊讶,未曾来得及开口,谢深玄又道:“私下谈。”
高伯:“……”
高伯只得起身,他倒是少见谢深玄露出这般严肃神色,毕竟谢深玄不需打理谢府内务,简单事项高伯自己便已处理了,复杂麻烦些的事情,问谢深玄倒不如去问贺长松,亦或写信回江州询问大少爷与大小姐,反□□中内务指望谢深玄是没有用处的,也正因如此,高伯一时之间,竟想不出谢深玄究竟有何要事寻他。
他跟着谢深玄一道离了账房,朝外头的院子走了几步,到了无人的僻静之处,方站住脚步,蹙眉回眸去看高伯,直接便问:“高伯,小宋入京时,是您派了人去接他的吧?”
高伯还怔了怔,不明白谢深玄怎么便想起了这件事来,可既然谢深玄想知道,他便耐心为谢深玄解释,道:“当初大少爷写了信入京,说为少爷您挑了新的随侍——”
谢深玄微微挑眉,咬重音调,问:“兄长‘亲自’挑选。”
高伯点头:“是,大少爷觉得随侍之人极为紧要,因而此事上下,均由他一人亲自操持。”
谢慎写给高伯的信,谢深玄当然没有看过,而兄长给他的信中也只是略提了此事,未曾深入多言,也不曾与他说过挑选小宋的诸多事宜,他那时候十分相信兄长,自然觉得兄长亲自挑选之人,不可有任何问题,他便问:“信中可说了是如何挑选的吗?”
高伯想了想当初谢慎所写的那封信,道:“大少爷说,小宋先前在他身边做事,很是聪明伶俐。”
谢深玄:“……”
高伯:“既然少爷您身边缺人,他便将小宋送过来了。”
谢深玄几乎压不住自己心中的恼怒,小宋看起来可和玄影卫关系匪浅,他兄长身边的随侍,怎么可能会与玄影卫有联系?这也亏谢慎人不在京中,又是他的亲哥,否则就此事他必然要写信过去问清情况,若是谢慎与玄影卫私串通,他怎么也得将谢慎好好骂上一顿——
“提起此事,少爷,我原是要告诉您的。”高伯这才找回了自己说话的机会,道,“您若对此事好奇,明日问问大少爷便知了。”
谢深玄:“兄长远在江州——”
高伯:“大少爷明日就要进京了。”
谢深玄:“……”
“少爷,前几日我同您说过的。”高伯叹一口气,“不过那时您因为诸大人心不在焉,想来没有听清。”
谢深玄:“……”
“今日我收到传信,大少爷的车马已到了京畿近处,约莫再修整一日,明日清晨便要进城了。”高伯倒还未曾发觉谢深玄神色异样,他只是问,“听说太学明日休假,少爷可有空闲出城迎接大少爷?”
谢深玄忽地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笑。
“有。”谢深玄说道,“那当然有了。”
出城相迎
到第二日, 谢深玄特意起了个大早,出门时原不想上小宋,只是令他先留在府内, 随便交了些事情给他处理。
可小宋说什么也不愿单独留在府内,他担忧谢深玄离了他外出会不太安全, 这倒更令谢深玄心中起疑, 今日是谢府大少爷回京, 同去城门迎的可不知谢深玄一人,路上不可能没有人照看,他并非单独出行, 为何小宋会觉得离了他后,谢深玄便会可能遇到危险?
谢府那么仆役下人, 难道还比不过他身边的一名随侍吗?
若小宋本身就是玄影卫,此事便能说得通了。
玄影卫内之人, 均是自武官之中千挑万选上来的佼佼者, 身手绝佳, 普通人自然难以匹敌,不仅如此,倒连以往之事,也都能解释清楚了——谢深玄可记得清楚,在玄影卫得知他可能有危险时,诸野的第一反应,竟是再三嘱托小宋千万要留在他身边, 那时他便觉得有些奇怪,小宋只不过是个普通随侍, 就算总是跟在他身边,可他二人凑在一道遇到凶徒, 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反抗余地,更不用说那日他落水,小宋赶过来时,诸野好像还狠狠瞪了小宋几眼,神色中的责怪之意再明显不过,若小宋只是谢府之内的普通小厮,诸野本不必以这般神色看他的。
谢深玄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想江州来此路途遥遥,若小宋真是玄影卫,那谢慎大概是没什么机会同小宋本人见上面的,此事有两种可能,要不是真有一个小宋,玄影卫不过是冒名顶替,谢慎并不知情;要不就是谢慎收了诸野的信,受了玄影卫请求,这才特意配合玄影卫,杜撰出了小宋这么一个人来。
他今日便想试出此事原委,也已做好了准备,可那时小宋本人可不能在场,否则只需小宋喊上一声,他这试探只怕便要失效。
可小宋实在执着,跟着谢深玄离了谢府,走到了外头,他还在不住同谢深玄嘟囔,找了许多理由,说担心谢深玄身边无人照顾,又说其他人跟着谢深玄他不放心,可他一随谢深玄走到外头,看着对面那诸府之外,诸野已牵着马在门外候着了,小宋登时便站住了脚步,毫不犹豫将自己方才那所有话都收了回去,道:“哎呀,少爷若非要我留在府中,那当然也是可以的啦。”
谢深玄:“……”
谢深玄想,若小宋是玄影卫留在他身边之人,那他的主要任务,当然是为了保护谢深玄的安全,而今看着诸野在外等着,像是想要随谢深玄一道过去,那他跟不跟着谢深玄,显然都已无所谓了。
诸野的身手,京中无人能及,只要他跟着谢深玄,多个小宋还是少个小宋都不会有差别……他以往未曾注意此事,如今看来,果真是处处古怪。
可他巴不得如此,看着小宋回去了,他方迈步踏下谢府外的台阶,朝已在府外等候的车马走过去,也不去同诸野说话,直接便登了马车,再将车帘往下一放,直接当着此处并没有诸野这个人在。
他想过了,他今日要试探谢慎,好得出此事结果,那诸野在场,自然再好不过,他甚至都不需在和诸野绕弯子,诸野直接便能知他已知晓了此事,照这几日来诸野异样的反应,那他应当不必等上多久,诸野应当很快便会在他屋外同他道歉认错了。
他甚至还想,如今诸野并不住在谢府,想要见他也有些麻烦,此事对他来说也是好事,正好能令他缓一缓今日的情绪,以免心中的情感上头,今日面对诸野时,再说出什么不必要的话来。
这一切安排都很完美,若能照此实行——
谢深玄非常满意!-
诸野在谢府内住了那么多日,谢府内的人早知谢深玄与诸野关系匪浅,虽不知昨日二人为何吵了架,可诸野要跟着他们一道去接谢慎入京,他们自然不会阻拦。
于是诸野跟上了谢家的车马,策马在马车一侧,而谢深玄待在马车之内,这出京的路途已走了半道了,他还是连半句话也不曾同诸野说,反正所有之事今日便能得到印证,他倒也不怎么着急,早上他未曾睡好,便靠在马车之内,原是想再补觉打个盹,可马车窗的竹帘忽而被挑起些许,诸野在马上微微弯腰,正朝他看来。
他像是酝酿许久,到了此刻才终于鼓足勇气下定决心,既然谢深玄不肯同他说话,他便该主动一些,弄清谢深玄今日是否还在因昨日之事而生气。
诸野说话那语调还稍显忐忑:“谢大人。”
谢深玄已抢先一步开了口,问:“诸大人倒是很清楚谢某的行踪。”
诸野:“……”颜闪汀
谢深玄:“一句话都不问,也不知我要去何处,便要随我一道离开?”
诸野:“我……我知道你是要去——”
“哦,对,您是玄影卫指挥使。”谢深玄又毫不留情截断诸野的话,道,“玄影卫想弄清我每日行踪,自然简单得很。”
诸野:“……”
他几句话便将诸野的歉意与询问全都堵了回去,让诸野不知如何言语,反倒更多了几分猜疑与紧张,不知谢深玄是不是因为玄影卫的情报中包含谢家而生气了,可玄影卫监管朝野,朝中所有官员家中如何,诸野心中都很清楚,他并非是刻意只盯着谢家一家人。
虽说,同谢家有关的底册,进了典籍司后,他的确会多看上几回……可此事怨不得他,这只是他的公务,这怎么也不该是他的错吧?
对,他是想得到谢深玄的谅解,可这不代表他会毫无原则公私不分,此事不该是他的错,他绝对不会——
诸野对上了谢深玄正朝他看来的目光。
诸野:“……”
谢深玄挑眉:“怎么了,看我做什么?”
诸野:“对不起,是我的错。”-
谢深玄抬眸去看诸野,发觉诸野说这话时,好似忽地又沉下了神色,强令自己绷起脸,而后才声音自牙缝中吐出了这句话。
他好像经受了什么极为了不得的挣扎,可此事并不在谢深玄关注之下,诸野将小宋之事瞒了他这么久,他活该因此受些折磨,否则谢深玄实在难消心中因此事而起的憋闷与怒意。
于是谢深玄又移开目光,随意瞥向马车内一侧,总之不去理会正着急想要同他道歉的诸野,一切只待真见到了他兄长后再谈。
诸野无可奈何,思来想去,也只得同当初那日一般,直接一些向谢深玄询问,道:“你若不直言……我只怕并不知我究竟错在了何处。”
“无妨。”谢深玄平静答道,“待会儿便知道了。”
诸野一怔:“什么?”
谢深玄却依旧不去看他,只是稍稍垂下眼睫,那语调倒还甚是平静,说:“待见到我兄长后,诸大人便能知道了。”-
他们已事先知晓谢慎会从何处入京,谢深玄便想出城相迎,当然,他知道自己如今已惹了朝中不止多少人的恨意,若是离京太远,或许会有危险,就算身边有诸野相伴,他也不愿诸野为了他涉险,于是他们离京尚且还不到一里地,谢深玄便令车马停了下来,留在此处等候。
他留在马车之内,压根不打算下去走一走,而诸野方才被谢深玄呛了那么两句,而今显然已不敢再上前去谢深玄面前惹谢深玄不快了,可他心中实在焦急,压根维持不了平日那般不动声色的模样,他下了马,皱着眉绕着谢深玄的马车走了两圈,明明已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可谢深玄仍旧不曾探头出来看看究竟出了何事。
诸野便只好走得远了一些,以免待会儿谢深玄嫌他吵闹,再发些莫名的脾气来。
可他还是静不下心,若放在往日,他需要等待一人来此,还要保护另一人安全,那他大概便会寻个便于把握场上情况又较为隐蔽的地方,在那儿好好待着,好能够随时注意到周遭的情况。可此刻他心乱如麻,莫说好好找个地方站着不动了,他几乎是绕着所有人来回踱步,还非要给自己寻些合适的借口,譬如觉得那灌木看起来不合理,再譬如担忧树上或许会藏有刺客。
每转上一圈,他都会朝谢深玄马车那儿看一眼,以往这种时候,谢深玄一定是会下来透气休息的,如今天气转热,马车上应当很是憋闷,谢深玄这么久没动静,他又开始乱想,总该不会是天气一热,谢深玄便受了热气中暑了,亦或是突发了什么急症,在马车上昏睡不醒了吧?
待诸野绕到第八圈,谢家所有跟随来此的仆从都因他这明显异样的举动而胆战心惊时,谢深玄忽而伸手,挑开了车帘。
诸野登时停下了脚步,好似自己方才就站在此处没有动过一般,又急切看向谢深玄的马车,等着谢深玄接下来的举动。
好在下一刻,谢深玄便朝他招了招手,也不曾叫他的名字,诸野自己便已飞速溜了过来。
……
方才诸野如何,谢深玄倒是看得很清楚。
天气转热,他这马车早换了竹帘,而竹帘间有缝隙,他偷偷朝外瞥几眼,便知外头发生什么事,于是他看着诸野来回踱步,焦躁不安,却又始终阴沉着脸色,那副模样,显然将他府内其他人吓得不轻。
诸野好像并不知他自己板着脸的时候看上去究竟有多可怕,谢深玄看他如此,再想想诸野近来举止,心中莫名便有了许多奇怪联想,譬如……他总觉得诸野这幅生人勿近般颇为吓人的模样,像极了那种体型巨大极为吓人的恶犬,在外总是一副凶恶神色,可在家中时,倒会因人一时不跟他玩耍,便急得满屋子踱步,好像见着了什么天塌下来一般的可之事。
谢深玄一向怕狗,莫说那种站起来足有人高的猛犬了,自从被野犬咬伤后,他便连哈巴狗都觉得害怕,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拿诸野同犬类作比,可也只消这么一比较,他忽地觉得那恶犬也没那么可怕了起来,同诸野如今的举止结合,倒还有些说不出可爱。
当然,此言他不可能出口,也绝不会告诉诸野,他只是朝诸野招手,让诸野过来,他有话要同诸野说。
而后谢深玄便见诸野立即跨步飞快走了过来,那原显阴沉的神色也稍显舒缓了一些,他大抵是以为谢深玄总该要原谅他了,如此焦急到了马车之前,谢深玄也不说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同他道:“诸大人,先上马车。”
诸野一怔,有些不明白谢深玄的意思,可还是顺着谢深玄的意思,登上了谢深玄的马车。
谢深玄放下车帘,抬眸看诸野一眼,问:“我兄长应当快到了吧?”
诸野下意识便答:“应当在巳时前后。”
说完这话,他又一僵,想起自己判断谢深玄兄长究竟何时才能抵京的依据,是他这段时日所收到的玄影卫线报。
他很清楚谢慎此行身边究竟有多少人,带了几辆车马,马车上又有何物,一日究竟能走多少路程,而因为他总是分外关注谢家之事,这情报他早已不知翻了几遍,一切烂熟于心,若谢深玄想要知道,他或许现在便能背出来。
可谢深玄方才好像已因玄影卫调查谢家而有些生气了,他竟然还要刻意点出此事,那他这不就是活该给自己找骂吗?
可谢深玄对此好像并不在意,他问了诸野这一句话,面上稍稍便带了些笑,道:“诸大人,待会儿我有些话想同我兄长说。”
诸野点头。
谢深玄:“可说这话时,我不希望您在场。”
诸野:“……”
诸野不明白谢深玄的意思。
他下意识便觉得谢深玄是要赶他回京,让他莫要参与到谢家之事内来,他稍稍有些委屈,可谢深玄既已如此决定了,他若不去听从,他担心谢深玄会更生他气,于是诸野便动了动身子,似是想要自马车内离开,谢深玄却一下伸出手,按在他膝上,有些惊讶问:“您要去哪儿?”
诸野答:“既然你不愿我留在此处——”
谢深玄:“我只是希望……待会儿我同兄长说话时,您能稍在马车内等候。”
诸野:”……“
“当然,此事并非是不愿让您听见。”谢深玄认真强调,道,“您若是想要偷看,也可以。”
他只是希望谢慎以为诸野不在场,好面对他的询问时,能够稍稍放下一些心中的防备,将此事的真相告诉他。
诸野毕竟不是傻子,谢深玄如此一说,他几乎便立即明白谢深玄想要问谢慎什么了。
早上他心绪纷乱,谢深玄让小宋留在谢府不必跟随,他没有多想,可将几件事串联在一块,事情如何,显然已很清楚了,他不知谢深玄为何会知道此事,或许唐练说得没有错,谢深玄自己便能自蛛丝马迹中猜出来。他也不怕谢深玄知道此事,这本就是为了谢深玄安全的安排,他没有做任何危害到谢深玄的事情,他只是在担心……担心谢深玄会觉得他故意瞒着此事,而后便要因此对他发脾气。
这段时日来,他觉得自己总在惹谢深玄发脾气,偏生他在这种事情上实在愚钝,他总不知自己究竟为何惹了谢深玄恼怒,甚至总是在谢深玄发怒之后方才后知后觉不对,他生怕此事再带来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他好容易才有这么一回机会,能够离谢深玄近一些,他一点也不希望这机会因为他的愚钝而消失。
他不敢去看谢深玄的眼眸,只是有些语无伦次解释,道:“此事……你需得先听我解释,我并不是——”
谢深玄的手本就按在他膝上,此事干脆怕了拍诸野的膝尖,再稍稍弯起眉眼,道:“诸大人,您不必说了。”
诸野:“可是——”
谢深玄:“我知道此事怨不得您。”
诸野:“……”
诸野这才觉得不太对,至少谢深玄此刻的语气听起来并无怒意,他不像在因此事对诸野发脾气,诸野这才稍稍抬眸,看向正坐在他面前的谢深玄。
“您有皇命难违,还是莫要出口为好。”谢深玄弯着眉眼同他笑,“可此事若是我猜出来的,那自然便不一样了。”
诸野:“……”
“这狗皇帝。”谢深玄平静说道,“回去之后,我会骂死他。”
坦白
谢深玄又在诸野面前口出犯上之语, 这回还如此直接,而诸野身为玄影卫指挥使,他本该要将此事记录在案, 待上值之后再告知皇上的。
可此刻他只是惊愕看着谢深玄,过了好一会儿, 方才喃喃道:“若有外人在此, 你绝不可如此胡言……”
谢深玄答:“诸大人又不是外人。”
诸野:“……”
谢深玄瞥他一眼, 不知怎地又将事情绕回到了临江楼上,道:“那日我在临江楼听得汪退之与另外的太学先生闲谈,他们可觉得玄影卫的胳膊肘只朝我拐, 连学生斗殴,玄影卫拉偏架, 都只拉甲等学斋学生。”
诸野:“……”
反正谢慎还未来此,他们还有得是空闲交谈, 而谢深玄见着诸野这副模样, 又总忍不住想要逗一逗诸野, 于是他又叹了口气,道:“汪退之还觉得,以你我的关系,玄影卫日后只怕要偏袒我——”
诸野忽地以极为含混的音量,极尽冷静又冷淡地冒出一句:“……此事本就理所应当。”
谢深玄:“……”
诸野:“要他们说什么闲话。”
谢深玄:“……”
谢深玄怎么也没想到,这句话竟然会从诸野口中冒出来。
他以为诸野同他一般,无论如何总以公务为先, 不论何事,只要同公务冲突便是不可以的, 因而他以往他看见玄影卫犯事,亦或是诸野所行违背朝中律法, 他便也总会直言上疏,将玄影卫与诸野都揪出来骂上一顿。而诸野为了公务,能连着那么多日不回谢府,甚至不懂得抽空来太学见他一面,他二人本是同一类人,心中只顾着公务公事,实在再难容半点私情。
可今日诸野却说,玄影卫偏袒他本是理所应当——因为诸野同他关系好,诸野想要偏袒他,那他自然也会令玄影卫也来偏袒他。
若秉公而言,这绝不是诸野该说的话,此事若放在其他人身上,谢深玄绝对会狠狠痛斥那个人,回去之后,也要将此事写进他今日的折子,同皇上告上一状。
可同他说这话的人,是诸野。
他只觉得呼吸稍稍停滞,连带着心跳也都跟着加快了速度,令他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心中甚至多了几分以前他绝不会有的古怪想法,他想,天下哪能事事都秉公?就算圣人都有私情,他又不是圣人,他行事当然会有偏颇,他同诸野关系好,他想要偏袒诸野,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而这么一想,他更意识到了另一件事,仔细算来,自诸野同他一道去了太学后,好像直至今日,他都不曾再写折子骂过诸野了,可他并不是改了脾气,毕竟其余人他一个也没落下过,唯独诸野……在他眼中,诸野好像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错,也独有诸野对他而言,是与他人全然不同的。
他再难压下唇边的笑,更全然止不住心中的喜意,可他还记着自己尚未将此事算清,他可不能因为诸野的一两句话便变成这副模样,于是谢深玄再深吸了一口气,权当自己不曾听见诸野方才那句话,匆匆说道:“此事究竟如何,待我见着了兄长后再与你谈。”
诸野:“我……”
他原还是忍不住想为此事辩解,可也正在此时,谢府下人在外敲了敲马车车壁,道:“少爷,看见大少爷的马车了。”
诸野将要出口的话,自然又这么全被堵了回去,他只能继续待在马车上,等着谢深玄先与谢慎说完话,他再看看可还有什么挽回此事的余地-
谢深玄下了马车,侯在路边,等着他兄长那一行车马靠近。
谢慎此番入京,本是为了处理谢家在京中几家商行之事来的,他并非只是入京探亲,因而与他同来的,除却他自己的随侍仆从外,还有数名管事,以及这些管事携带入京的之人,这便令他入京的车马多了许多,以至于谢深玄站在这官道一侧,一眼便能看见。
很快那车马已在眼前,谢慎自然也注意到了正在路旁等候的谢深玄,他们兄弟二人已有数年未见,他便急忙令马车停下,匆匆下了马车,先握了谢深玄的手,再上下仔细看了谢深玄好一会儿,才重重叹气,道:“这几年未见,怎么又瘦了。”
谢深玄笑了笑,道:“倒也并未瘦上多少吧。”
“这还未瘦上多少?你看看你这手,可就只剩骨头了。”说完这话,谢慎更是皱眉,还退后些许,仔细看了看谢深玄如今的神色,说,“前段时日我同那瑞云坊在京中那名掌柜写信时,他还同我说你又病了,今日的脸色看起来也很不好。”
谢深玄:“……”
他昨夜想了一晚上同诸野有关的事,到了深夜才睡着,脸色想来也不可能太好。
谢慎又很是感慨:“在江州时,你脸上还是圆嘟嘟的——”
谢深玄咳嗽一声,道:“那时我还未弱冠,与现在当然不同。”
可谢慎还是执着:“这京城水土不养人,深玄,你还是随我回江州吧。”
谢深玄已习惯了谢慎几句话便要绕到此处,或者说在他家中,除了他父亲很支持他留在京中外,其余人总担心他一人在京中遇着什么事,照顾不好自己,又觉得这官本是没必要当的,谢深玄没他父亲的大志,行事又总是招人恨意,倒不如在江州家中待着当他的少爷。
谢深玄只是笑着摆摆手,一面请谢慎往前走,一面道:“今年有小宋跟在身边,倒已好上不少了。”
他忽然提起了小宋的名字,令谢慎不由一怔,侧眸看了他一眼,倒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几声,便在等谢深玄之后的回应。
可谢深玄这兄长每每面对谢深玄时,总像是恨不得有几百句话要同他说一般,怎么都停不下来,如今这笑声听起来倒还显得不怎么自然,总令谢深玄觉得……他像是在心虚。
想到此处,谢深玄稍稍侧眸,朝着自己的马车处扫了一眼,正见诸野稍稍挑开一些车帘,从马车内朝外偷看,似乎想弄清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谢深玄倒也不避讳,他干脆请谢慎同他一道朝他的马车处走,一面却又忍不住在心中觉得……诸野这幅战战兢兢偷看的模样,倒还显得有些可爱。
谢深玄只摆着衣服随口闲谈般的模样,道:“多亏兄长您当初亲自挑选了小宋,还送他进了京,他倒是比先前那几个小厮都要好一些,聪明伶俐,行事也要周道不少。”
谢慎又顿了顿,见谢深玄在等他回应,他方笑道:“毕竟也在我身边待过一段时日,我自然是令身边最得力之人来助你了。”
谢深玄唇边笑意加深,他们已到了马车一侧,谢深玄便直接随意指了一名马车边上候着的谢府仆从,道:“小宋,大少爷都这么夸你了,你倒也不知同大少爷问好道个谢。”
谢府仆从:“?”
谢慎便也朝着那名谢府仆从哈哈一笑,还伸手很是亲近拍了拍那名谢府仆从的肩,道:“不必如此客气,小宋啊,你我已有段时日未见了——”
谢府仆从:“?”
马车内还在偷看的在诸野:“……”
谢深玄唇边笑意更浓,道:“兄长,我好像忘了一件事。”
谢慎看着他笑,自然也跟着露出笑意,还显得很是欢喜:“怎么了?”
谢深玄:“小宋今日好像并未随我出城。”
谢慎:“……”
谢深玄:“原来大哥您连自己身边的‘得力之人’长什么都记不住啊?”
谢慎:“……”
谢慎开始紧张。
他飞速思索应当以何等借口度过此事,可谢深玄已收了面上的笑,拉着谢慎的手腕,直白说道:“先同我上马车。”
谢慎:“这……我……深玄啊,我近来眼睛有些不太好,方才我也未曾细看……”眼擅亭
谢深玄已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挑了车帘先一步登上那马车,这车帘一掀,谢慎自然见着了里头还坐了个无奈以手挡脸的诸野,而他将谢深玄所言之事与诸野连在一道,心中自然便明白了谢深玄方才那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再一看谢深玄面上的笑……兄弟这么多年,他自然对谢深玄极为了解,他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谢深玄这么笑,十之八九是要开始搞事了,现在连诸野都在场,那邀他上马车还能是为了做什么?自然是车帘一放,马上就要开始清算啊。
可此事的确是他做错了,无论如何,谢慎也只能硬着头皮爬上这马车,紧张在谢深玄与诸野对面做好,看谢深玄放下那车帘,他方勉强对着谢深玄笑了笑。
谢深玄也对着他笑,道:“大哥,你自己解释吧。”
谢慎:“这……此事……”
谢慎不住去瞟诸野,他不知诸野究竟还有什么安排,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就这么将此事说出来,而诸野至此方才缓过心神,深深吸了口气,觉得此事因他而起,也自然应当由他来解释,道:“小宋这件事——”
谢深玄打断他:“你闭嘴。”
诸野:“……”
谢深玄:“让我大哥说。”
诸野:“……”
诸野自然以为谢深玄是生气了。
他瞥了好几眼坐在他身边的谢深玄,想确认谢深玄到底是不是在生气,谢深玄大约是觉察到了他的眼神,便还是收回目光,极力压低声音,与诸野说:“我知道这是皇命,你不能为此开口,可我兄长却可以。”
诸野身为指挥使,的确不该违抗皇命,就算皇上出于少年情谊,一时不会在意诸野的抗命之举,可时日若长,一旦积累下去,必然要引出嫌隙。
可皇上可没有令他兄长不开口,也没有让谢深玄不去胡思乱想,谢深玄自己猜出来的可不算诸野泄密,而诸野又不愿同他说,他自己猜出来的这还不能多有几分怨气,多去骂皇帝几次啊?
谢慎坐立不安,他看得出来,谢深玄似乎已同诸野通过气了,今日诸野绝不会开口,此事他只能自己坦白,老老实实与谢深玄认错,或许还能令谢深玄待会儿少生点气。
于是谢慎叹了口气,还是一五一十将此事说了出来。
“年初之时,高伯写信回家,说你在京中遇刺伤重。”谢慎叹了口气,说,“爹娘与云妹都想入京,我本已安排好了车马,可诸大人的信随之而来,同我们说了你在京中的情况,并说玄影卫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只是此事……需要我们配合。”
谢深玄微微挑眉,问:“是小宋?”
谢慎:“……是小宋。”
他说完这话,便不由垂下了脑袋,显然因自己在此事上瞒了谢深玄太久而满是愧疚,可谢深玄所想得却是另一件事,他皱眉瞥了一眼身侧的诸野,再看了看面前的谢慎,终于找到了此事之中的不对之处,他不由问:“哥,他就写了这么几句话,你就信他了?”
他怎么记得小时候母亲教兄长与阿姊从商,打头第一句话便是天上不会掉馅饼,不要随意相信他人莫名的好意,诸野只写了一封信,谢慎就这么配合,他难道没听过朝中风闻,传诸野与严端林可能会有联系……难道他就不怕这是什么针对谢家的陷阱吗?!
可谢慎摆出一副不明白谢深玄这话语含义的模样,反是极为不解说:“可他是诸野哎……”
谢深玄:“……”
谢慎:“哪怕天下所有人都想害你,他也不可能会害你吧?
谢深玄:“……”
“深玄,不是我说你。”谢慎重重叹气,“亏你还从小便与诸野关系好,就这么点小事,你怎么到现在还没看透呢?”
谢深玄沉默许久,方才小心翼翼抬起头,侧眸去看坐在自己身边的诸野。
他与谢慎当面谈论了这么久诸野,诸野却始终一声不吭,好似自己已不在此处了一般,直到方才谢慎说了这么几句话,他方才有些耐不住一般将目光转向了马车的角落,看似未曾听见他二人交谈,可谢深玄却分明看见——诸野的耳尖,好像稍稍有些泛红。
他心中轻有悸动,倒像是偷偷窥见了一丝隐秘,瞥见了一点他从来看不懂的诸野外露而出的情绪。
可谢慎就在他们对面,他总不好一直盯着诸野看,于是谢深玄又匆匆收回目光,再刻意清一清嗓子,看向谢慎,问:“你们收到诸野写来的信……然后呢?”
“而后我便同你写了信,说我身边有一名随侍可以入京。”谢慎叹了口气,道,“之后诸野接连来信,劝我们莫要再派人入京了,他担心严端林针对谢家,毕竟爹当年也做过不少令人记恨之事……”
谢深玄:“他担心你们在路上遇险?”
“是,入京路途遥遥,那时又恰在危险之时。”谢慎想起那段时日,不免又忧心看了谢深玄几眼,说,“可娘亲实在担忧,执着要入京看你情况,我们本难以劝阻,后来还是诸野写了信,说他会在京中照看你,娘亲才打消了入京的念头。”
谢深玄不由挑眉,只觉诸野这么长时日来一直与他家中有联系,他家中好像每个人都知晓,却偏偏没有人同他说过此事。
他那时还觉得诸野厌恶他,因此将诸野列为京中他最不愿意去见的那个人,见着诸野便觉得心中惊慌,若兄长早同他写信说过诸野究竟都为他做了什么事,只怕在那时他便已经同诸野和好了。
谢慎:“之后诸野一直来信说明你的情况,倒比高伯还要来得频繁一些”
谢深玄:“……”
诸野把目光移得更远了一些。
谢慎又道:“娘亲本来万分担忧,可想着诸大人也在京中,便渐渐放心了。”
谢深玄:“……”
谢深玄终于忍不住开口:“他给你们写了这么多信,你们倒是一句也不曾和我说过。”
谢慎有些惊讶:“啊?原来你不知道啊?”
谢深玄:“……”
谢深玄回眸去看诸野。
诸野这才略有些紧张垂下眼眸,低声说:“此事……我……”
谢深玄抬起手,止住了诸野接下来的话语:“你不必说了,我明白。”
诸野:“……”
谢深玄转眸看向谢慎,挑眉道:“他有皇命难违,哥,你们可没有啊!”
谢慎:“……”
谢深玄:“你们若是早些同我说便好了,此事我又不是不能答应——”
谢慎终于忍不住打断谢深玄的话,反问:“你能答应?”
谢深玄:“我为何不能答应?”
谢慎:“我若同你说了,你只怕一开始便会拒绝吧?”
谢深玄:“……”
他顺着谢慎的话语,仔细想了想这件事。
若在年初之时便同他说,玄影卫要派人来谢府贴身保护他的安全,那他会怎么想?
他十之八九会拒绝,完全不想同玄影卫和诸野扯上关系,还会觉得诸野此举像是公私不分,很值得他上疏同皇上骂一顿。
“这些年来,这种事难道还算少吗?”谢慎重重叹了口气,“以往娘亲只要在信中提到诸野,你便会有一月功夫不回信,还非得多写信哄你几次才能劝好。”
谢深玄:“……”
谢慎:“时日一长,谁还敢和你提诸野啊?”
谢深玄:“我……”
“提了发脾气,不提也发脾气,啧。”谢慎重重叹气,道,“弟弟长大了,真的很烦人。”
谢深玄:“……”
搬回来啦
谢深玄的耳尖也跟着红了。
到了此刻, 谢慎方觉自己自己掌握了这次谈话的主场,登时便自信了起来,乐呵呵抬头去看诸野与谢深玄, 先深深叹一口气,说:“深玄, 我以为你拉我是叙旧, 没想到竟是来问罪的。”
谢深玄:“……”
谢慎又道:“不过还好, 看你二人一道结伴来接我,想来关系已有所和缓了吧。”
谢深玄:“没有。”
诸野:“……”
谢深玄冷着脸:“正在生气。”
诸野:“……”
诸野立即不知所措看向了谢深玄。
可谢慎毕竟不是诸野这种傻子,他一眼便听出了谢深玄这话中的意思, 也明白谢深玄只是使小性子,他根本不曾生气, 而且也已原谅了谢慎与诸野私下瞒着他这件事,他言语间越发自如, 面上也重新有了他以往常有的那种笑容, 一面乐呵呵道:“深玄, 既然都已谈完了,我们现在也该动身回府了吧?”
谢深玄依旧沉着脸色,像是勉为其难答应了,可他这副神色,实在看不出他对当下这结果究竟有多满意,倒像是对谢慎长途跋涉来此身心疲倦的妥协,于是待谢慎正要同外头候着的谢府仆从说动身回府时, 谢深玄忽地却又略提高了些语调,道:“我的马车太小, 三人未免难行。”
谢慎以为他是有话要与诸野说,毫不犹豫便下了马车, 好给他们腾出些许空间,可不料他方下马车,谢深玄却又瞪了一眼正不安看着他的诸野,冷淡说:“你也出去。”
可诸野这回竟少见没有听谢深玄的话,他仍是一动不动看着谢深玄,难得直接抬起眼,好对上谢深玄的目光,道:“我知道,此事是我做错了。”
谢深玄:“下去了。”
诸野:“我以后——”
“诸大人。”谢深玄微微挑眉,“您不出去,难道要您的马儿自己走回去吗?”
诸野:“……”
他来时谢深玄在生气,他未与谢深玄同乘,于是他骑了马,现在他已经后悔了,他再看谢深玄的神色,却见谢深玄仍旧板着脸,似是一句话也不想同他说,他便也只得垂头下了马车,心中似有说不出失落,可他也明白,此事是他一开始便做错了,他实在怨不得任何人。
可诸野显然没有想到,谢慎竟还在外头站着,未曾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去,他一见诸野下来,竟还同诸野叹气,道:“诸大人,您这是怎么回事啊!”
诸野:“……”
谢慎:“死乞白赖……难道您学不会吗?”
诸野:“……”
谢慎:“罢了罢了,两个弟弟都长大了,看着都让人心烦。”
说完这话,他已转身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好像是真不想理会他们了,诸野只得去寻自己的马,这回去一路,他还是同来时一般忐忑不安,可也只能令马儿行在谢深玄的马车之外,以便谢深玄有什么事需要寻他时,他能够立即出现。
可谢深玄压根不曾找过他,这一路直至谢府之外,他看着谢深玄下了马车,谢深玄似乎也没有半点要回头同他说话的意思,诸野心中沉闷,又想着谢深玄昨日便令他自谢府搬离了,他只能站在谢府之外,目送着谢深玄与谢慎一道登上谢府的台阶,他却一动不动,像是要看着他们回到谢府后再离开。
谢深玄倒真头也不回,反倒是谢慎,满带着那一副意味深长般的神情,先蹙眉看看谢深玄,再看看谢深玄身后的诸野,还是忍不了无奈叹了口气,道:“诸大人,您是还有公务吗?”
诸野稍稍一怔:“没有。”
谢慎:“那您为什么不一道进来啊?”
诸野:“……”
诸野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只能小心翼翼巴望着去看谢深玄,等着谢深玄代他解释,谢慎却已笑了,他知道自己的弟弟一张嘴便要坏事,便巴不得抢在谢深玄说话之前先一步开口,道:“既然没有公务,那还是先回家吧。”
诸野:“……”
谢慎又说:“我听闻诸大人几日前便已搬到了谢府中——”
谢深玄:“他搬回去了。”
诸野:“我……”
谢深玄:“我看他适意得很。”
谢慎不由又乐了,他看诸野这幅傻愣的模样,若今日谢深玄不留他,他大概真会直接扭头直接回到诸府。
他见不得谢深玄与诸野这幅拐弯抹角来回试探的样子,他不由重重叹气,道:“怎么就搬回去了呢?”
谢深玄:“诸大人自己有要求——”
谢慎:“深玄,那日高伯写信说你要为诸府修缮地砖,我便觉得有些不对。”
谢深玄一怔:“什么?”
谢慎:“光修地砖有什么用啊?你看看那诸府。”
他说完这话,还要迈过两座宅邸之间相隔的街道,朝着对面的诸府走过去,带着满面痛惜,不住哀叹一处这么好的宅邸,而今竟荒废成了这般模样,好歹也是玄影卫指挥使的住宅,可连门上的朱漆都已斑驳脱落,那门口的石狮子也破损不堪,他见不得这种事,这种程度的破损,又岂是简单修个地砖就能结束的?
“地砖都已修了,那这麻烦事就算完成了一半。”谢慎说道,“剩下一半,干脆趁着这几日处理了吧。”
谢深玄皱起眉:“……什么麻烦事?”
诸野:“?”
“要修就都修啊,怎么只修个地砖呢!”谢慎皱眉,“太抠门了,咱们谢家人可不是这样的。”
谢深玄:“?”
诸野:“?”
“哎呀,整个府邸都要修缮,那里头可就没办法住人了。”谢慎又叹一口气,摆出万般无奈的神色,叹气道,“深玄,你看……这该怎么办啊?”
谢深玄:“……”
谢慎极力暗示:“毕竟是你我强行要修缮诸府的……”
谢深玄:“……”
谢慎:“那是不是应该……”
谢深玄:“……那便勉强再留你住几日吧。”
说完这话,他恨不得立即便朝谢府走去,巴不得避开诸野与其他人的目光,至于此事具体应当如何安排,反正有谢慎在场,他这么热衷于此事,当然能够安排妥当,总不至于令他来操心。
果真谢深玄还未迈步踏进谢府,便已听见了谢慎极为开心的招呼声,道:“诸大人一人总忙不过来,来几人去帮诸大人收拾收拾东西,今日便便搬过来吧!”
诸野:“……”
诸野显然至此方才回过神来。
他原以为谢深玄这样非得帮他修府中地砖,送他一堆衣物饰物便已是极为夸张了,可如今看来,谢深玄才算是收敛,同谢慎比起来,他那点小心思算得了什么啊?不过几件衣服而已,这手笔可实在比不上谢慎。
诸野连谢深玄所送的几件衣物尚且不能接受,更何况是谢慎要为他修什么房子,他与谢慎关系仅是一般,当年在江州时,他与谢慎的来往便不算太多,虽说谢慎偶尔会对外将他称作是他的第二个弟弟,可诸野一向以为那只是谢慎的托词,他心中或许并未真正那般想过。
更何况谢家与诸野毕竟并非同宗,他若真收谢慎这么多东西……若令有心之人知晓,他怕谢慎反倒是要背一个贿赂朝臣的罪名。
诸野自然要拒绝:“此事——”
谢慎先一抬首,道:“诸大人,你我虽多年未见,可我想我们私下相见时,还是照以往的称呼便好。”
诸野稍稍一顿,还未弄明白谢慎这话的用意,谢慎又笑吟吟道:“其实我想,若照往常,你随深玄唤我大哥,那你称呼深玄时,不如也较常日,直呼其名便是。”
诸野:“……”
诸野开始心动。
可谢慎摸摸下巴,倒是忆起了不少往昔之事,笑道:“不对,若照往昔,你好像也不是直呼其名。”
诸野稍怔片刻,脑海中猛地忆起不少当年在江州谢府之中的旧事来,他的耳尖好像又有些烧热,实在烫得厉害,他却无可奈何,只能低声嗫嚅,道:“年少时实在不太懂事——”
“你二人怎么称呼,自行商量便是。”谢慎笑吟吟道,“先叫我大哥。”
诸野:“……是,大哥。”
谢慎这才觉得满意,又朝诸野摆了摆手,道:“好了,回去收拾收拾,就搬过来吧。”
诸野:“可是——”
谢慎挑眉:“你唤我大哥,你便算是我义弟,我娘也总说想要你这般的干儿子,既是如此,大哥帮你修修房子怎么了?”
诸野:“此事若是外传……”
“什么外传。”谢慎啧舌,“只要深玄不开口,朝里还有什么人会说?”
诸野:“……”
“我爹都说了,这朝廷里最麻烦的就是深玄。”谢慎说道,“只要他闭嘴,事情便少了大半。”
诸野:“……”
谢慎又说:“你搬过来,他自然便闭嘴了。”
诸野觉得,谢慎说着容易,可谢深玄那脾气,可实在不是这么几句话便能令他闭嘴的,他心中若是真记挂上了此事,那除非他自己愿意原谅诸野,否则以诸野这等嘴笨模样,怕是到死都劝不回谢深玄来。
他也依旧觉得谢慎这轻描淡写几句话,实在很不妥当,毕竟那宅子修不修都无所谓,他实在不希望谢家因此在他人手中落了把柄,他仍想拒绝此事,却又见小宋自那谢府中步履匆匆跑了出来,面上竟然还带着几分喜色,他又并不认识谢慎,朝门外一看,便直奔诸野而去,略显激动道:“大人。”
诸野:“……”
有了今日之事在前,诸野看着小宋,正想问问谢深玄是否已问过他玄影卫之事了,可小宋却好像压根不知今日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倒还咧着嘴朝诸野笑,道:“大人,昨日我便说了,少爷只是发发脾气,过不了几日便要让您回来的。”
诸野:“……”
诸野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告诉小宋今日之事的情况。
“少爷已令人去为您腾屋子了。”小宋说道,“他让我陪您回去收拾东西,今日搬过来便好。”
可诸野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他前几日就住在谢府内,到了昨晚才从谢府搬离,他本没有带多少东西来谢府,走时那间屋子内自然也没留下东西,如此整洁干净,哪有什么要令专人去腾空房间的必要?
小宋本就想同诸野说一说此事,见诸野显露疑惑之色,他更迫不及待想要同诸野说明此事,道:“少爷边上那几间屋,堆的全是什么书册画卷,乱得不得了,大人您要搬过来,我们自然得预先好好整理一番了。”
诸野一顿:“搬到哪儿?”
“少爷说了,诸大人您既然说要保护他,那自然得靠得近一些。”小宋忍不住笑,“隔着几个院子怎么保护啊,真有刺客闯进来,杀完人了您也不能知道吧。”
边上听他二人交谈的谢慎不由皱眉,低声骂道:“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小宋也打了打自己的嘴,一面小声嘟囔:“是少爷这么吩咐——”
诸野稍稍睁大双眼,万般惊诧提高音量,打断了小宋的话:“等等,搬到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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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野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他看着小宋面上的笑意, 心中头一个想到的,却是在怀疑这是不是又是谢深玄特意编出来逗他的谎言,只是为了看他听说此事后的惊慌失措, 好以此来取乐。
此事当然不能怪他这么想,他与谢深玄相识多年, 可哪怕是当年他们在江州谢家, 关系尚且亲密无间之时, 他也不曾住得离谢深玄这么近过,他二人居住之处,怎么也会隔上一两个院子, 而谢深玄院中临近那几件屋子,不是他随身仆从的居所, 便是堆满了他自己所收藏的各种东西。
谢深玄当然也从未邀他搬进自己所居的小院之中过,谢家又不缺房子, 他二人关系再亲近, 也不该住得这么近, 因而小宋忽而说出此事时,他却只是发怔,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一句回复。
小宋只好说:“大人,您不说话,我便当您是同意了。”
诸野皱起眉,他心中蠢蠢欲动, 很想要答应,但是又觉得自己摸不清谢深玄的想法, 他不知这样直接应下来是不是好事,会不会再令谢深玄不悦, 可他这迟疑模样,似乎也在小宋预料之中,小宋又清了清嗓子,提高一些音量,刻意强调道:“大人,我们少爷特意嘱咐过。”
诸野:“……他还说了什么?”
“少爷说,您住也好,不住也罢,反正谢府内只有这一间空屋子了。”小宋压不住面上的笑,摆不出谢深玄要他说这话时义正词严的模样,看上去倒还显得稍有些傻气,道,“您要是不接受此事,那还是搬回去吧。”
诸野:“……”-
到了最后,诸野还是点了头。
他心中依旧有些恍惚,原以为小宋是玄影卫一事暴露,谢深玄应当会生他许久的气,返回谢府这路上本也是如此,谢深玄不愿理他,令他一路心惊胆战,不知究竟要过多久才能将谢深玄哄回来,可如今看来,谢深玄倒像是一点也没生气。
而照着谢深玄这吩咐,那往后他与谢深玄便是……便是一墙之隔。
光是想想此事,诸野便已有些难抑心中激动,这一日便好似只在云雾之中,令他飘然不已,早忘了拒绝谢慎说要为他修缮整个诸府这件事。
小宋跟着诸野回了诸府,说是谢深玄吩咐,让他帮诸野将东西收拾过来,而谢慎站在原地,看了这么半天热闹,事情好像已经结束了,他方回了谢府,一路舟车劳顿,他实在困倦,也该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日。
可京中诸多与谢家有生意来往的商行,听说谢家的少东家进了京,诸位掌柜接连亲自登门拜访,因而谢慎又忙过了一日,直至午后,方推脱了所有应酬,去寻了谢深玄。
只说他难得来京中一趟,又与谢深玄多年未见,那入京的第一顿饭,他必须得同家人一道吃。
这本是谢家家宴,去的人除了谢深玄与谢慎外,便只有贺长松,诸野莫名便被带上了,他茫然被谢深玄强令扯出了门,又在谢慎那满带笑意的热情相邀下点了头,骑着马随谢家人一道前往临江楼,心中还很是茫然。
譬如他不明白为何谢家家中小聚也要去临江楼,更不明白他怎么就被拉上了,而待到临江楼内后,掌柜的早得了吩咐,知道这是谢深玄与兄长小聚,却好像压根没觉得诸野跟着来很奇怪,他热情相迎,远胜谢深玄一人来此时热切,离开之前,倒还特意要同诸野与谢深玄说上一声,道:“诸大人,您上回的题字——”
诸野僵住。
“小人已令人悬挂起来了。”掌柜乐呵呵说,“就在谢少爷先前的题字一侧,诸大人可要过来看看?”
诸野很是尴尬:“……不必。”
谢深玄却登时来了兴趣:“挂在哪儿了?”
谢慎也颇为好奇:“什么题字?带我过去一道看看吧?”
诸野:“……”
诸野几乎连耳尖都涨红了。
若只有谢深玄去看,他倒还算能接受,毕竟谢深玄总喜欢逗他,有如此举动本是寻常,可谢慎竟然也要去看……他与谢深玄笔迹几乎相通之事,朝中是已传得人尽皆知了,可此事应当还不曾传到江州,谢慎不可能知晓,可今日若叫谢慎看到了,且不说谢慎究竟会有何反应,诸野大概会觉得自己再也没脸回江州了。
谢深玄瞥了一眼诸野,见诸野神色虽无变化,可耳尖泛红,这幅窘迫模样实属少见,他有些抑不住唇边笑意,觉得事情到此便好,不必真将谢慎领到他二人的字画面前,否则谢慎回去后十之八九会同他父母提及此事,他可不想此事在江州疯传,便主动挑了个话题,将谢慎的兴趣全引了过去。
贺长松今日在太医院上值,还要稍迟些时辰才能到临江楼,几人喝着茶等着他,如此闲谈了几句话,谢慎大约是太过无聊,不知怎么便将话题转到了谢深玄身上,唉声叹气,说谢深玄一人在京中,以至家中所有人都很是担忧,说着说着,这话题再一转,谢慎直接便问:“深玄,入京之前,母亲可让我好好问一问你。”
谢深玄还不知谢慎这一句话语的凶险,只是问:“问什么?”
谢慎:“你今年便已二十四了,到底打算何时成家啊?”
谢深玄:“……”
谢深玄僵住了。
这话他母亲写信时总要提上一句,他早已习惯了,可纸面之上的习惯,远远比不上谢慎这么直接当面的询问,毕竟信上的问题,他可以装作看不见,就算不回答,母亲也拿他没有办法,可今日谢慎这么当面问了,他若不回答……此事只怕不会那么轻易便过去。
谢深玄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杯中的茶,干笑一声,道:“今日这茶倒是不错。”
谢慎又道:“你就算不打算成家,若有了心上人,也该同母亲说一声,好让母亲安心啊。”
谢深玄移开目光,又道:“表兄怎么还不来,太医院内想讨一日休假,原来也这么难?”
谢慎:“你不会连心上人都没有吧?”
谢深玄:“……”
谢深玄不知自己应当怎么回答。
心上人?
他当然有,当年在江州他便有了,只是这话他难以出口,更不用说他这心上人像个木头,他竭力暗示许久,他却丝毫未察,令他不知自己究竟还应不应该再努力多靠近几步。
此事他更不敢对谢慎说,他不想此事传回江州,也怕母亲听说后反而要失望,他只能再胡言乱语,编出些借口,道:“古语说——”
谢慎:“古语说什么不重要,你究竟怎么想才比较紧要。”
“先立业再成家。”谢深玄飞速小声说道,“我年初刚被贬职,我还没立业,没有心情成家。”
谢慎:“……”
谢慎叹了口气,无奈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茶,那神色却仍显得忧心忡忡,显是放不下心来,他又瞥了眼坐在谢深玄另一侧的诸野,重重叹了口气,唤:“诸野啊。”
诸野下意识坐直身体:“是。”
谢慎:“我母亲也很担心你。”
诸野:“……啊?”
“她与父亲给你写信时,总不好意思提及此事。”谢慎直截了当说道,“你可比深玄还要年长一岁,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啊?”
诸野:“我……”
“可别说什么先立业再成家了,你现在是玄影卫指挥使,天下独有一人。”谢慎笑吟吟问,“总该想想成家之事了吧?”
诸野:“……”
诸野不知如何回答,他也紧张垂下眼睫,去看静静置于桌上的茶盏,反倒是谢深玄惊讶看向他,问:“你还给我母亲写信?”
诸野:“……”
谢深玄又转向谢慎:“你们一直有书信往来?”
不是,他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这些年来,不会只有他一人和诸野断了联系吧?-
谢慎可懒得理会谢深玄此刻心中的诸多想法,现在不是在意此事的时候,他只是看着诸野,再问:“诸大人,母亲一直很担心你,她觉得你家中并无亲长,又忙于公务,或许会疏忽此事,便特意令我入京时多提醒你几句,年岁已长,是时候该考虑了。”
诸野不知应当如何回答,他的确偶尔会与谢深玄家中有书信来往,可那只像是与关系稍显亲近的家中长辈的信函,信中所谈论的,大多也是谢深玄在京中的事项,提及他的部分很少,他从未想过谢夫人竟还会关注此事,而此事他偏又全然不知如何回答,他只能勉强摇了摇头,道:“我心不在此。”
谢慎可不打算这么便结束这话题,他毫不犹豫追问:“心不在此,那在何处啊?”
诸野:“……”
谢慎:“心都有去处了,总该有心上人了吧?”
诸野:“……”
谢慎:“哎呀,莫要害羞,若是真有,同我说一说,我令人去给你提亲做媒啊。”
诸野:“……”
诸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一句拒绝,谢慎竟然能一口气冒出这么多话来。
他有些不知所措,谢慎竟然还在接着往下说:“既已有心上人了,那这心上人年方几何?性格外貌如何?家世怎么样?总得和指挥使的身份相配,唔……对方可已知道您的心意了?看诸大人这神色,此事您不会一直都憋在心中,至今也不曾同任何人提起吧?”
诸野十分勉强道:“我没有……”
谢慎:“嗯?是没有心上人,还是没有直说?”
诸野:“我……”
谢慎:“没有直说可不行,这种事就得直说,拖拖拉拉的,只怕不会有好结果。”
诸野:“……”
谢慎又看向谢深玄,更忍不住种种叹气,道:“深玄,你也多和诸野学一学。”
谢深玄:“?”
“人家都知道自己有心上人了。”谢慎恨铁不成钢说道,“你呢,你连这件事都不知道!”
谢深玄:“……”
谢慎:“我想不明白啊,你入京这么多年,到底都在干什么。”
谢深玄:“……写折子,骂皇上。”
谢慎:“……”
谢慎终于露出了无言神色,恨不得拍桌而起,指着谢深玄的脑袋让他快些开窍,眼见谢慎就要在此事上开始长篇大论,诸野全然不知自己应当如何阻止,谢深玄也一声不吭,两人在这坐着看谢慎恨铁不成钢般长篇大论,终于等到贺长松急急自太医院内赶来,止住了谢慎后续的话语。
谢慎这才停下对自己这不成器弟弟的谴责,几人在一道吃了一顿饭,谢深玄心事重重,满脑子都是方才谢慎与诸野所说的话在回荡。
他想起谢慎说,诸野与他父母均有书信来往,此事便是他从未听说过的,他一直以为诸野去长宁军后,便逐渐与谢家断了联系,毕竟他从未听母亲说收过诸野自长宁军寄回的书信,而等他到了京中,他父亲还在朝时,诸野入了玄影卫,他也从未见过诸野同他父亲联系,总不会他们其实一直有来往,只有谢深玄自己一人断了和诸野的联系吧?
这顿饭,谢深玄显然吃得并不怎么开心。
他心事重重,待吃完饭返回谢府时,他特意与谢慎同乘,想在路上问清此事,偏又害怕让诸野听见他与谢慎的交谈,还特意等马车行进时方压低声音询问谢慎,道:“大哥,这些年来,你们一直都与诸野有联系?”
谢慎回答得很是理所应当:“当然有啊。”
谢深玄:“……”
“你与诸野这么多年没联系,反倒是令我觉得有些奇怪。”谢慎微微皱眉,“当初你二人到底因何事吵了架,过了这么多年才能和好?”
谢深玄:“……”
谢慎若不提此事还好,他一提此事,谢深玄便有些压不住心中的愠怒,他总觉得是自己当年做了令诸野厌恶之事,所以诸野才一声不吭跑去了长宁军,去时未曾告诉他此事,到长宁军后也鲜少给他写信,以至于这么多年拖延,直至今年年初他还以为诸野憎恶他。
可后来他同诸野相处,倒显得当年之事多是意外,诸野似乎并不厌恶他,可若是如此,那当初之事未免太难解释,以至于他无论怎么想都是一肚子憋闷。
他也想直接去问问诸野,可若是要问,便还得提及此事前因,他趁着诸野昏睡,偷偷靠近诸野……之事。
他难以启齿,估计也不可能启齿,那自然不能直接同谢慎解释,他只能垂下眼睫,小声耍赖嘟囔,道:“又不是我的错……当初他离开江州去长宁军,从头就没同我说过——”
谢慎:“啊?不是你躲起来不见人,诸野怎么也寻不到你的下落吗?”
谢深玄:“……”
谢慎:“他实在找不到你,托我转告你,我也已同你说了——”
谢深玄:“……这难道还是我的错吗?”
谢慎:“嗯?不然呢?”
谢深玄:“……”
谢深玄说不出话。
仔细想来,那几日他的确在小心避着诸野,他总觉得那件事实在太过丢脸,总觉得诸野已经发现此事异样,他不愿面对诸野,自然只能躲避,可就算如此……就算此事本该算是他的错……
谢深玄皱起眉,道:“可他到了长宁军,那么多年,就不能多给我写几封信吗?”
谢慎:“……”
“写封信而已,这是什么难事吗?”谢深玄越说便越发忍不住心中怒意,“那么长时间,他只写了三封信,我难道还不能生气吗?”
谢慎叹了口气,像是不知应当如何言语。
谢深玄这才哼了一声:“怎么?此事难道也还能有其他解释?”
“我不知道。”谢慎无奈说,“可你倒是很在意。”
谢深玄脱口说道:“我当然在意——”
谢慎:“那你直接去问他啊。”
谢深玄:“……”
夜不归宿
谢深玄觉得谢慎说得轻巧, 可这种事情,若落到实处,根本就不是那么轻易一张嘴的事情, 让他直接去问?他怎么问?他难道要说当初这么点小事,他一直记挂到了现在, 直至今日想起时还觉得郁卒?
不行不行, 这种话, 他怎么也不可能开口的。
谢慎不由又看了谢深玄一眼,只觉得谢深玄这般拖延不定的模样才是古怪,他实在不明白谢深玄的纠结, 只能恨铁不成钢般叹一口气,道:“直接问, 说直白些,否则他可能听不懂。”
谢深玄:“可是……”
“这有什么好可是的?”谢慎有些哭笑不得, “你让诸野搬到你临屋, 一墙之隔而已, 有什么事,你过去堵着他就好。”
谢深玄:“……”
谢慎:“总不会堵不住吧?”
谢深玄方有些勉强皱皱眉,道:“可他若是不愿——”烟删汀
谢慎是听不下去了,他忍不住打断谢深玄的话,直言道:“你连皇上都能强迫,怕什么玄影卫啊!”
谢深玄:“……”
谢慎这话听起来好怪,但好像也没什么错……
他的确不止一回强迫过皇上, 好令皇上能够改错,而今他不过是想找诸野问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罢了, 这的确不是什么值得纠结之事,他不该这般再三犹豫不决, 否则事情拖到最后,还不知会有何等结果。
谢慎又看他一眼,再深深叹一口气,说:“深玄,诸大人不会吃了你,你不必怕他。”
谢深玄小声说:“我没有怕他。”
“我早听说过,诸大人在京中很有名气,又是皇上近臣,实在很受欢迎。”谢慎忽地便转开了方才的话题,道,“不仅在京中,在江州家中时,总有人听闻我们家同诸野相识,便特意要来寻母亲见面。”
谢深玄心中警惕:“寻母亲做什么?”
谢慎:“说亲啊。”
谢深玄:“……”
谢慎:“这种事又不好拒绝,也不能答应,来了也只能写信给诸野告知。”
谢深玄:“……”
谢慎:“来一个说一次,再随信带上那需要说媒女子的丹青——”
谢深玄:“……行了,我知道了。”
谢慎笑了笑,不再继续纠结此事,他今日心情是好得很,又有些年份不曾入京了,还特意挑了车帘去看外头的夜景,反倒是谢深玄沉默不言,越仔细琢磨谢慎的话语,便越发觉得不太对劲。
他记得当初柳辞宇也是说过的,京中似乎有不少人仰慕诸野,以至于诸野都出现了什么梦中情郎的奇怪外号,虽说柳辞宇说话一贯喜欢夸大,可这夸大不至于太过离谱,那也就是说,无论江州还是京中,都有不少人想要同诸野结这一门亲。
可他想想倒也是如此,诸野身居高位,是皇上心腹,年岁又轻,还生得好看,反正谢深玄是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诸野,他自己尚且如此,那将此事代换到其他人身上,其他人当然也会与他有一般想法。
他不由又想起方才众人在临江楼内时,谢慎故意提及那几件事,诸野比他年长,而他不知诸野心中想法,就算诸野说他如今还不想成婚,可若皇上想不开为诸野赐婚,他也不知诸野究竟会不会拒绝,此事多拖一日便多一分风险,至少如今能问清的事,他还是得尽早同诸野问清楚。
想到此处,谢深玄终于有了几分勇气,他先看向谢慎,清一清嗓子,讨好般凑上前道:“大哥,还有几件事,我有些疑惑。”
谢慎皱眉:“还有什么事啊?”
“诸野这些年,一直都给父亲母亲写信?”谢深玄想了想,又问,“他给您写过信吗?”盐扇挺
谢慎答:“给母亲的多,倒是不怎么给我写信。”
谢深玄:“信中都写了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谢慎想了片刻,他是见母亲拿过几封诸野写的信的,可信中内容似乎也很平常,他一时有些记不清,便只能摇头,道,“你若是想知道,问诸野便是了。”
谢深玄皱了皱眉,觉着他想问诸野一件事,便已需想法子鼓足勇气,一气去问这么多事,他生怕自己回去后心中便要打退堂鼓,只怕到最后连半句话也不敢说。
“他不也给你写过信吗?”谢慎说道,“应当与写给你的信差不多吧。”
谢深玄:“……他就写过几封。”
谢慎不明所以,道:“军中也送不出那么多信来吧?”
谢深玄已皱起了眉,有些微愠:“他只写信给我报过平安。”
谢慎:“那不就够——”
谢深玄:“只报平安!”
谢慎有些不解,依他所想,诸野一人随军千里,此事极为危险,他自然要多同家中报平安,此事本是寻常,而诸野性子又闷,他会特意专门写给谢深玄,便已说明谢深玄在他心中极为重要,毕竟关系稍疏远一些的谢慎,就从未收过诸野写来的平安信。
可谢深玄还是恼怒,提及此事,他倒连说话声音都大了一些,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愠意,道:“他写信给我,信中除了长宁军行至何处,平安,勿念之外,便几乎没有其余字眼了。”
谢慎:“……”
谢深玄:“我是要他写信,不是要他给我写战报。”
谢慎:“……”
谢深玄:“回回如此,谁能不生气啊?”
谢慎沉默了好一会儿,一时竟不知自己该恨谁是个傻子,他深吸了口气,看谢深玄还是一副气呼呼的模样,他才忍不住问:“方才这些话,你同他说过了吗?”
谢深玄怒道:“他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谢慎平静说道:“现在看来,大概是不清楚的。”
谢深玄:“……”
谢慎:“你既心有不满,为何不写信同他直说?”
谢深玄:“……他都写信让我勿念了,我为何还要说?”
谢慎:“……”
谢深玄:“……”
谢慎深吸了口气,勉强平定心神:“弟弟已经长大了,很烦,不想管了。”
谢深玄:“?”
他真就不再言语,转身继续去看街上的景色,懒得再理会谢深玄半句言语,谢深玄还生着闷气,坐在原处想了一会儿,纠结着今夜到底要不要真去问清诸野此事原委,如此一路到了谢府之外,谢慎飞快便下了马车,见着诸野翻身下了马,他忍不住便朝诸野那边走了过去。
诸野见谢慎走来,以为谢慎是有什么事寻他,先唤了句“谢大哥”,还来不及多言,谢慎已伸手拍了拍他肩,又重重叹了口气,面上那摆出的神色很是眼熟,诸野认真想来,也只觉得这像是皇上检查大皇子功课时才会露出的表情,有些无言,像是恨铁不成钢一般,却又不能说重话,到头来也只能同大皇子勉强笑一笑,勉励他还需更加努力。
而后谢慎果真便对诸野笑了。
“诸野,你当初……”谢慎稍稍顿了顿,面上依旧带着那笑,却又露出了方才那副表情,还摇了摇头,道,“罢了,我说也没有用。”
诸野:“我当初?什么?”
谢慎已摆了摆手,朝谢府内去了,诸野满心莫名,不知这又是出了何事,回首朝谢深玄看去,见谢深玄正在看他,可一见他目光便急匆匆移开眼去,追着谢慎的脚步,也飞快跟着进了谢府。
诸野心中更是茫然,只是不住在心中回忆。
当初?
他当初……做过什么吗?-
谢深玄还是没有去找诸野。
他实在提不起这勇气,一夜辗转反侧,不知琢磨了多久,也因此睡得迟了,到不得不起身去太学时方才起来,原觉得自己经过一夜努力,终于鼓足了勇气,可以去简单问诸野几句了,可起身还未走到临屋之外,小宋已同他说:“少爷,诸大人去玄影卫了。”
谢深玄怔了怔:“他不是在休假?去玄影卫做什么?”
“昨晚宫中传来消息,皇上有急令,传诸大人进宫。”小宋想了想,说,“诸大人一夜都没回来,大概真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谢深玄:“……”
他终于忍不住退后一步,看了看诸野如今这屋子同他房间的距离。
这走过去不过几步,也费不了什么功夫,怎么诸野昨夜入宫就不知道先过来同他说一声呢?
小宋一看谢深玄这神色,便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不必谢深玄多问,他已解释道:“少爷您昨夜睡得早,诸大人让我们不必惊动您。”
谢深玄:“……”
是,他昨夜纠结着到底要不要问诸野当年书信一事,特意让小宋他们没什么事不要来打扰他,这听起来的确像是他想早些休息,可既然宫中有这等急事,需要立即传召玄影卫指挥使入宫,他就算真睡着了,将他叫醒也没什么问题吧?
他心中不免开始有些担忧,一时之间,竟想不出需要诸野连夜入宫的究竟会是何等大事,小宋寥寥几字言语,谢深玄倒几乎已开始担忧,朝中是不是已要开始变天了。
他问了小宋宫中出了什么事,小宋反倒有些莫名,不明白谢深玄怎么会问他,谢深玄这才想起昨日他揪着诸野与谢慎,将当初之事问得清清楚楚,却忘了告诉小宋,他已知道了小宋玄影卫的身份。
可他看小宋神色诚挚,大概是真不知道宫中出了何事,他自己又极为心烦意乱,早饭时便没了什么胃口,只稍稍喝了两口粥,便要起身去太学,好看看今日是否有礼部大人来太学内帮忙,他也能趁机问问朝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可今日谢慎在家,贺长松管不得谢深玄,谢慎却可以,他看谢深玄这模样便忍不住皱眉,问了小宋究竟出了什么事,又令谢深玄无论如何吃完东西再走,一面说:“你若是担心,让小宋去玄影卫问一问不就好了吗?”
谢深玄:“……”
谢慎:“你自己去也行。”
谢深玄:“我去玄影卫只怕不妥——”
谢慎挑眉:“有什么不妥?诸野还能拦你?”
谢深玄:“……”
谢慎:“我看你们太学午休的时候也挺长,玄影卫又不远,过去一趟怎么了?”
谢深玄:“……”
谢深玄竟然觉得大哥说得很有道理。
朝中可并无明文规定,说其余各部官员不得去玄影卫内,就算他没有公务,外头的玄影卫不许他入内也好,他总能令他们通报一声,叫诸野或者唐练出来说几句话吧?只要能见上面知晓诸野平安便好,至于宫中究竟出了什么大事,那倒还在其次-
在太学这一早上,谢深玄多少有些魂不守舍,大约是他这幅心不在焉的模样有些太过明显,学生们看起来都有些担忧。
到了早间休息之时,裴麟正想上前问问谢深玄究竟怎么了,却又听得学斋传来些话语声响,赵瑜明今日似乎休息,伍正年陪他一道过来了,二人正在院中小声说话,谢深玄一听着赵瑜明的声音,登时便来了精神,匆匆便要出去,想问问赵瑜明可曾听过昨夜宫中大变的风声。
他不知此事是否需得保密,一时便也不敢太过大声说话,只是压着声音扯着赵瑜明的衣袖,问:“瑜明兄,昨日宫中究竟出了何事?”
赵瑜明很是茫然:“啊?出事?没有出事啊?”
谢深玄一怔:“那皇上昨夜急诏诸野入宫……”
“哦,这事啊。”赵瑜明随口解释道,“昨日西域使臣抵京,皇上召诸大人入宫伴驾。”
谢深玄:“……”
“当然,说陪酒好像更贴切一些。”赵瑜明还未觉有异,他难得休息还得来太学,困得不住打哈欠,漫不经心说,“那使臣以前好像是长宁军内的胡骑,说是同诸大人很有些交情,非要诸大人进宫许久,皇上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便遂了他心意,唤诸大人去参加宫宴了。”
谢深玄皱眉:“那他为何今日还未回来?”
赵瑜明:“喝醉了吧。”
谢深玄:“……”
“那西域使臣可太能折腾了。”赵瑜明又打一个哈欠,“昨夜我也在宫中,他们是真拿酒当水——”
谢深玄挑眉质问:“陪酒?喝醉了?”
赵瑜明被谢深玄忽而拔高的音调吓了一跳,本有些宿醉昏沉的脑子一瞬便清醒了过来,怔怔看了谢深玄好一会儿,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好像将不该说的事情告诉了谢深玄,谢深玄知晓了此事,皇上今日绝对是要挨骂了。
谢深玄心中不满,面上却反要带着笑,道:“玄影卫这活倒是有意思啊。”
赵瑜明:“……”
“俸禄不高,琐事还多。”谢深玄微微挑起眉尾,恨不得历数玄影卫这破官职带来的诸多麻烦,“平日公务便极为危险,京中什么事他们都得管一管,而今竟连陪酒都要指挥使亲自去了。”
赵瑜明:“……”
“什么西域大国啊,还要我朝的指挥使给他们陪酒。”谢深玄神色越发冷淡,“啧啧,他们配吗?”
赵瑜明:“这,深玄,此事同我也没有关系……”
谢深玄:“你昨夜既然也在宫中,就不会劝几句吗?”
赵瑜明:“呃……我……”
他扭头一看,见裴麟很是担忧朝此处探头探脑,登时便找到了能让他一并拉下水的候选,急忙朝裴麟一指,道:“裴小将军昨夜也在宫中!他也没拦着啊!”
裴麟挠头:“啊?什么?”
谢深玄:“……”
赵瑜明:“此事因皇上而起,若是真要算……呃……那可是皇上召诸大人入宫的!”
谢深玄:“……”
赵瑜明:“写折子!骂他!”
谢深玄:“?”
西域使臣
虽说谢深玄是真想写折子骂皇帝一顿的, 可赵瑜明主动请求出口,还是令他也稍稍怔住了。
不是,怎么还能有这种要求。
好歹也在朝为臣, 为了自己不挨骂,竟然可以将皇上直接供出来吗?
裴麟总算听懂了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便也凑上前来, 见谢深玄生气, 便想稍稍劝上一句,道:“先生,您放心, 诸大哥酒量很好,应该没有喝醉的。”
谢深玄依旧皱着眉, 就算诸野没有喝醉,这深夜急诏诸野入宫陪酒的事情未免也有些太过离谱了, 他以往从未关注过这这等外番使臣入京朝拜之事, 诸野在长宁军中时, 应当与不少番部的关系都还不错,那难道他所熟识之人入京他便要去陪着喝酒?这玄影卫指挥使不干也罢,耕地的牛也都没有这般使唤的。
赵瑜明见裴麟先开口劝说,他便也匆匆道:“倒真不愧是边军出身,诸野那可是海量!”
谢深玄蹙眉看向裴麟。
裴麟挠挠脑袋,倒也不知如何解释,他只能实话实说, 道:“先生,以在边军时的情况来看……诸大哥昨晚上喝的真不算多。”
赵瑜明一点不想挨骂, 便铆足了劲夸赞诸野,倒还面露敬仰, 道:“那西域之人好酒,非要与诸大人比试,诸大人一人灌醉了数人,竟还面色不变,真是军中豪杰,吾辈佩服。”
谢深玄:“……”
“他们西域带来的酒那么烈,我只喝了两杯就不行了,只能先同皇上请辞归家。”赵瑜明说道,“可诸大人看起来面色如常,好像丝毫不受影响。”
谢深玄:“……”
裴麟也说:“放心吧先生,我走之前,诸大哥还清醒得很,没有一点醉意。”
谢深玄挑眉反问:“你是什么时候走的?”
裴麟:“哦,皇上说我第二日还要早课,酒过半巡便让我先……先离开了。”
裴麟:“……”
赵瑜明:“……”
裴麟沉默了。
酒过半巡,大家的兴致还未到最后,之后也许还会喝很多酒,而那几名西域使臣中,早有几人蠢蠢欲动,想要与诸野比试酒量,一开始只是放不开罢了,到了后头……裴麟实在很难说诸野到底是不是喝醉了。
赵瑜明更不用说了,宫宴开始他被那些使臣灌了两杯酒,便趴在一边魂游天外,后来是谁送他回家的他都不知道,今日皇上因此令他不必去上值,可诸野却留在玄影卫还未回来,总不会是醉得走不动路了,因而干脆便留在了玄影卫内,至今还未离开吧?
赵瑜明紧张咽了口唾沫,极力为此事找补,道:“只是宫宴而已,应当不至于如此。”
谢深玄挑眉:“他今日可还未归家。”
“呃……此事大概……”赵瑜明想了想昨日皇上在宫宴上的吩咐,隐约记起了一些,便急忙道,“皇上说要大宴三日,好像是令诸大人留在玄影卫内暂住了,玄影卫离宫中较近——”
谢深玄:“他还要大宴三日?!”
赵瑜明:“……”
赵瑜明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
谢深玄:“连陪三日酒?”
赵瑜明:“呃……这个这个……”
谢深玄:“哈哈,这玄影卫,真有意思。”-
赵瑜明与裴麟疯狂交换了数次眼神,最后还是赵瑜明先鼓足勇气开了口,说:“此事其实怪不了皇上,这应当是西域使臣的要求。”
谢深玄反问他:“西域使臣能管得到我朝宫中大宴?”
赵瑜明:“他……他们毕竟与诸大人多年相识,那是老友团聚,热情一些,倒也很正常。”
谢深玄直接挑眉去看裴麟,问:“诸野在西域有这么多朋友?”
依他对诸野的认识,就诸野这性子,能有几个交心好友?他在京中玄影卫内待了这么多年,至今唐练看诸野的神色间还满是敬畏,出于私情帮忙为诸野办些事可以,替诸野抗下几件事应当也没什么问题,可关系好到要诸野陪着他们喝酒?裴封河只怕都没这兴趣,大宴喝酒时非要找诸野这等一声不吭的木桩子拄在边上毁兴致。
裴麟显得很是紧张,他本就不太会说谎,谢深玄平日对他这么好,他更不想对谢深玄说谎,支吾嗫嚅了许久,最后也只能勉强道:“是个几个番部的骑将——”
谢深玄:“说实话。”
裴麟:“没有,一个都没有。”
谢深玄:“……”
“诸大哥在军中也不怎么与人来往,他至多只能和我大哥多说几句话。”裴麟紧张咽下一口唾沫,道,“那大多还是在诸大哥养伤的时候,他没办法走开,我大哥才能死命拉着诸大哥念叨。”
“我……我哥比较爱操心。”裴麟越说越觉得紧张,“他有些话多,诸大哥要是能走开,一般是不会理我哥的。”
谢深玄却蹙眉,他听裴麟的意思,那便是说诸野在军中时,大约受过许多次能令他行动不便的重伤,他再想起那几年诸野给他写来的信,信中永远只有平安勿念二字,诸野无论出了什么事,好像都绝不愿在信中告诉他。
谢深玄果真被此事转开了对那宫宴醉酒的注意,他稍稍想了片刻,倒还回眸瞥了一眼一旁正竖着耳朵好奇听他二人交谈的赵瑜明,虽心知此事与裴封河有关联,他若是问出了口,赵瑜明很可能会将此事写信告诉裴封河,而裴封河又实在是个多事之人……
可他本不该计较此事,毕竟到了最后,这事总得令裴封河知晓,今年裴封河这赌局当然得赢,他根本不需拖延避讳,既然想要弄清诸野当年之事,倒不如趁着此刻,干脆一股脑问了再说。
谢深玄蹙眉问:“诸野在边军时,受过很多伤?”
裴麟:“啊?您不知道?”
谢深玄只好说:“当年书信不畅——”
裴麟:“害,哪里书信不畅,我哥说了,诸大哥就是报喜不报忧。”
谢深玄:“……”
裴麟又道:“所以这种时候,我哥都会主动帮他写。”
谢深玄:“……”
不对,裴封河主动帮诸野写?
那他收裴封河寄来的信时,怎么从不曾见裴封河提过这种事?
“大多都寄给谢伯父了。”赵瑜明清了清嗓子,说,“谢伯父应当也同你说过一些吧。”
谢深玄:“……”
那时候先帝已在此处定都,谢深玄父亲因此入京,而他与母亲兄姐倒还住在江州,江州距京便有不少路途,父亲虽时常给母亲写信,可给他与二位兄姐的信便要少上一些,其中的确是提过几次诸野或许受了伤的,可具体情况如何,他父亲大约是不希望他担心,便避重就轻,总是含混盖过此事,从不细致言明。
谢深玄不由便想,看来今日他是非得去玄影卫一趟不可了。
他有许多事想要去问诸野,不论是书信,还是在长宁军中的旧伤,这些年来,他好像错过了许多事,若如今还要拖着不去弄清,倒不知还要再错过多少年。
他已下定了决心,又知昨夜宫中无事,诸野应当没有受伤,这早上剩下的时刻,他便已没了先前心神不定的慌乱,待到午休时,他便直接令小宋去备了车马,他要亲自去玄影卫内看一看。
这马车一路到了玄影卫外,谢深玄下了马车,先吸了口气,平定心神,尽量忍住心中微愠的怒意,只想他毕竟也不知诸野昨夜宫宴到底是不是喝醉了,他得先看看情况,若是真醉得不能回家了,那他再骂皇上也不迟。
玄影卫外照旧站着两名玄影卫,是谢深玄未曾见过的面孔,那两人倒是都认识他,脑袋上一致飘着「该死的谢深玄」六个大字,看着他的目光也略有些不知所措,谢深玄正要上前,其中一人伸手拦住他,道:“谢大人,您来此处,是有何要事吗?”
玄影卫毕竟不同于其余官署,其余官衙的官员来此大多都是要事先通报的,更不用说谢深玄已被皇帝罚去了太学,虽还留着原本的官职,可太学之事与玄影卫全无关联,哪怕谢深玄心中憋气,却也还能极其理智地想一想,此人拦着他,是恪尽职守,其余人来此需要通报,那他也该照着这流程,让此人进去通报一声。
谢深玄便道:“我找你们诸大人。”
“找诸大人?”那玄影卫一怔,问,“可是有什么公事吗?”
谢深玄:“……没有。”
说完这句话,谢深玄方才觉得自己大约真是受了兄长蛊惑后丢了脑子,今日直接跑来玄影卫找人的行径未免有些太过冲动,来此之前,竟从未想过自己有可能会被拦在门外这件事。
太学内有午休,那是学生与先生们要休息吃饭,可玄影卫不一样,玄影卫轮值便是一整日,他们是没有午休的说法的,那也就是说,若诸野在玄影卫,此时就是诸野上值的时候,谢深玄来找他本是私事,实在有些不妥,与他以往骂过的那些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近来他好像不知不觉便有了另一套行事准则,只在涉及诸野时便会再三打破自己的原则,这感觉古怪,他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去做,可看看眼前玄影卫的大门,他都已经到此处了,若见不到诸野就回去,他自己大概也不能接受此事。
谢深玄只好深吸了口气,却已没有了一开始的理直气壮,道:“我寻你们指挥使有些私事,可否劳烦转告一声,应当是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他就看看诸野昨夜到底是不是被灌醉了,好决定接下来要不要骂皇帝,这的确花不了多少时间,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应当没有什么关系。
可那玄影卫竟然还是有些犹豫,像是不知该不该将谢深玄放进去,迟疑许久,还是忍不住道:“诸大人曾说过,不许无关之人随便进出……”
谢深玄:“……”
小宋:“……”
一旁的小宋,猛地倒抽了一口气。
他在后疯狂朝此人打眼色,让他知趣一些,赶紧让谢深玄进去。
什么无关之人,这是无关之人吗?!若是现在不放,待诸野稍后知道了,那才真的是要出事啊!
可小宋再定睛一看,心中忽而一跳,觉得有些不好,他怎么忘记了,玄影卫内,对谢深玄本就有好几种意见,而眼前这两名玄影卫,分明都是不太喜欢谢深玄那一派的。
玄影卫奉命监察百官,几乎知晓朝中一切官员的秘密,而诸野对自己的恋慕之意又重不加掩饰,大家都知道他对谢深玄有好感,却也有人觉得谢深玄实在惹人生厌,写过那么多弹劾诸野的折子,想想就是坏人,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指挥使。
小宋很希望有情人早成眷属,可眼下这希望也许便要毁在此刻,他绝不能容许此事发生,急匆匆便开口,道:“只是见一面,很快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竭力同对方暗示此事紧迫,甚至还同那人打了玄影卫内流通的暗语,可对方仍是迟疑,犹豫道:“可今日早会时……唐大人还特意说过,绝不能让无关之人随意进入玄影卫。”
谢深玄:“……”
谢深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显然说不出请此人通融之类的话语,他也明白此人有多为难,毕竟本来就是他做了不合时宜之事,这是他的错,不过还好,他进不去,但小宋应该可以,让小宋进去带句话便是,实在不行,也可以令门外这两名玄影卫同诸野说一声,他今日来过了,有事想要问诸野,诸野不能见他,可这几日诸野总该要回谢府休息,他可以等到那时候再同诸野谈。
谢深玄道:“那劳烦你与诸指挥使通报一声,就说——”
边上忽而凑过一名金发碧眼的胡人,眨着大眼睛看向正在此处聚集交谈的几人,道:“哦!中原的兄长!泥闷嚎!”
谢深玄:“……”
“窝找诸大人。”那胡人可未曾注意此处气氛有异,只是咧开嘴笑得极为灿烂,道,“是他邀请窝过来玩哒。”
两名守门的玄影卫不由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问:“是罗伦茨大人吧?”
胡人用力点头,道:“队,是窝,哈哈!”
那名玄影卫略微后退一步,对此人行了礼,给他让出一条路来,道:“您请进吧,诸大人此刻应当在书房。”
谢深玄:“……”
小宋:“……”
谢深玄:“哈哈,无关人等,不得入内。”
小宋:“……”
完了。
小宋看向惨淡的天空。
他总觉得,今日玄影卫内,大概有人是要完了。
宿醉
谢深玄微微挑眉, 先看向那边上金发碧眼的胡人。
京中各国的胡族并不算少,他早已见得多了,这副模样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可他看着胡人身上衣物,所用衣料均是上好, 这身衣服便值千金, 这显然不是普通胡族, 而将玄影卫与胡人联系到一块,他如今便只能想起一件事。
眼前这胡人,该不会便是昨日宫宴上的西域使臣吧?
罗伦茨倒还没注意到一旁神色阴沉的谢深玄, 他看起来心情正好,又是天生自来熟的性子, 那玄影卫方同他说过一句话,他便自行叽里咕噜冒出了一堆话来。
“好, 米有问题。”罗伦茨开心点头, 用他那乱七八糟的汉话竭力说道, “窝对泥闷这里很久好奇了!”
谢深玄:“……”
罗伦茨:“昨天晚上,皇桑要窝来这里玩,窝真的很开心。”
谢深玄:“……”
“皇桑还说,要让泥闷的大人带窝去街上逛一逛。”罗伦茨几乎有说不出的激动与兴奋,道,“窝一晚上期待,都睡不好。”
那玄影卫道:“是, 唐大人一早便让我们备好了车马,只不过诸大人今日宿醉, 方才起身不久,也许还需要大人您等一等, 到午后再出发。”
罗伦茨点头,说:“啊哈哈,米有事,窝也喝多了,很头晕!”
谢深玄:“……”
哈哈,这玄影卫还真是有意思啊!
连带外邦使臣在京中逛街都能划进玄影卫的公务了,那礼部呢?主客司的诸位大人是昨夜一齐喝死了吗?这种事主客司不管,那要主客司还有什么用啊?
诸野昨日也果真是喝醉了,现今都已是午时了,那玄影卫说诸野方才起身,还有宿醉,昨日他们是喝了多少酒方能有这结果?第一日宫宴便已宿醉,皇帝竟还要他顶着宿醉带外邦使臣去街上闲逛,这狗皇帝,朝中是没人了吗?怎么什么破事都让玄影卫来办?
谢深玄越想越觉得生气,原本他还想迟些再过来,可现今却想直接进宫到御书房中去,反正玄影卫不许他进,宫中倒是不会拦他,事情他也已经弄清楚了,他今日非得要狠狠将皇上骂上一顿。
谢深玄待不下去,几乎恨不得立即拂袖离开,可那罗伦茨看见了他,好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中原的兄长,这也是泥闷的人吗?”
玄影卫:“呃……”
“不是!”小宋高声大喊,试图力挽狂澜,道,“我们当然不是!”
罗伦茨并未觉得有任何异样,毫不犹豫点头,道:“哦,没有关系,中原的人,很漂亮。”
谢深玄:“……”
“喜欢和漂亮的人一起玩。”罗伦茨对谢深玄发出了诚挚邀请,道,“泥也和窝们一起去逛逛吧。”
谢深玄:“……”
小宋:“……”
眼见谢深玄面上的笑容越发古诡,他好似已在爆发边沿,小宋又不知所措,只能拼命朝眼前那两名玄影卫使眼色,正是生死攸关之时,几人忽又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响,有几名玄影卫骑马归来,打头那人便是唐练,见着谢深玄在此处,他还极为惊讶,急忙翻身下马,同谢深玄拱手行礼,道:“谢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罗伦茨恍然大悟,说:“哦!原来泥也是中原的兄长。”
谢深玄显然已在发怒边沿,只是此事怨不得唐练,他这怒火自然不会冲唐练而来,他还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极尽客气同唐练问好,道:“我寻诸大人有些私事。”
“来找诸大人?”唐练将手中缰绳交给一旁的玄影卫,道,“大人今日就在此处,谢大人,为什么不进去寻他。”
谢深玄:“……”
玄影卫:“……”
谢深玄没有说话,那玄影卫也不知怎么解释,只能紧张垂首,盯紧了自己的脚面,唐练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蹙眉回首看向小宋,正希望小宋能够解释,谢深玄却道:“没事,我刚刚才到此处,本是想请人为我代为通报一声的。”
唐练不由失笑:“谢大人,您与诸大人的关系,哪还需要什么通报?”
谢深玄:“我并非是你们玄影卫中人,这通报,当然还是要的。”
他并未同以往一般,抓住一处毛病,便要不住挑刺,总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唐练不明所以,也只能同谢深玄笑一笑,道:“谢大人,我方从宫中回来,左右无事,我带您去见诸大人吧。”
谢深玄依旧尽力维持着冷静:“那便麻烦唐大人了。”
他跟上唐练脚步,正要迈步入内,罗伦茨见他们都走了,便也急忙跟上,抢着说道:“窝也是来见泥闷的诸大人的。”
唐练显然识得他,颇为客气同他笑一笑打了招呼,而后方转身继续与谢深玄解释诸野的去处。
“诸大人现今应当在书房。”唐练说道,“他以往若夜中留在玄影卫内,大多也都是直接歇在书房内的。”
谢深玄点了点头,说:“谢某有些小事,需得单独同诸大人谈一谈。”
唐练可不管他们想谈什么,要谈多久,反正谢深玄的请求,诸野想来也不太可能拒绝,他便点头,先带着谢深玄走到了诸野的书房院外,而后方顿住脚步,回眸去同谢深玄说:“昨日宫宴,大人喝醉了酒——”
提起此事谢深玄便觉生气,他不由也将面色一沉,道:“此事我已知道了。”
“我想大人或许……呃……”唐练想一想措辞,才勉强道,“我离开玄影卫时,大人便已起身在看公函了,可他昨日宿醉,屋中或许会有些杂乱……谢大人,我先进去通报一声,您在此处——”
谢深玄那脸色更沉了一些:“不必了,我自己进去便好。”
唐练咽了口唾沫,觉得今日的谢深玄,虽然看似很有礼貌,也不胡乱骂人,可他这心情显然不佳,他还是不要胡乱得罪人了,他便朝谢深玄拱一拱手,对谢深玄做了个请的手势,原想将罗伦茨一道带走,可罗伦茨竟还迈着脚步想同谢深玄一道入内,被唐练惊恐拦下,他还很是不解,嘟嘟囔囔说:“窝也是来见诸大人的,窝也不用通报啦。”
谢深玄心中那怒意本有一半在这些西域使臣身上,他深吸了口气,不怎么想在诸野书房的院外闹事,尽力压下了那恼怒,方问:“您是有公务吗?”
罗伦茨:“米有啦,只是来谈谈话啦。”
“您方才没有听见吗?”谢深玄挑眉道,“诸大人宿醉了,大约是没有精力同您谈话的。”
罗伦茨:“那他怎么有精力和泥说话哇?”
谢深玄:“……”
罗伦茨又点了点头,说:“米有问题,漂亮的中原兄长,大家都会有精力。”
谢深玄:“……”
唐练一把拉住罗伦茨的胳膊,生怕这人还要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急忙道:“罗伦茨大人,我们玄影卫的园子也不错——”
罗伦茨:“窝介个人,对花园米有什么兴趣的。”
唐练说得更直白了一些:“唐某可以带您四处逛一逛。”
罗伦茨皱起眉,说:“窝为什么要和泥一起去逛。”
唐练眼神暗示此事紧要,他需得给诸野和谢深玄留些时间独处,可罗伦茨根本不认识谢深玄,自然不知道唐练究竟想要他做什么,他只是忍不住去看谢深玄的脸,而后道:“窝很有精力和漂亮兄长一起逛。”
唐练:“……”
谢深玄:“……”
“窝们可以一起去见诸大人。”罗伦茨觉得自己的计划完美,一路都能有美人相伴,“然后再和漂亮的中原兄长一起去街上。”
唐练:“……”
谢深玄:“……”
罗伦茨眨着那双绿色的漂亮眼眸,满怀期待看着谢深玄,问:“漂亮的中原兄长——”
谢深玄:“不好。”
罗伦茨备受打击。
谢深玄:“我讨厌胡人。”
罗伦茨遭受双重打击。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想不明白中原人怎么能这么无情,他们已走到了诸野书房所在的小院之外,唐练便毫不犹豫握住了他的胳膊,强行要带他去花园内看看花,一面对谢深玄露出灿烂笑意,道:“谢大人,我们先去看看花,诸大人若是有事,遣人来园子里找我们便是。”
谢深玄:“……”
很好,谢深玄想,当初给唐练的那些糕点,果然没有送错。
这小子实在上道得很,他还未有请求,唐练自己倒已明白了,省去了他不少解释的功夫,这倒也是好事。
他又看了小宋一眼,小宋自觉后退一步,一路退到诸野这书房的院外小径的末端,这才远远同谢深玄摆了摆手,表示他会在此处候着,绝不上前一步,今日谢深玄无论同诸野说了什么,他都不会知道。
谢深玄不由叹了口气。
他要与诸野说的,也并非是什么需得保密的隐秘之事,他们人人如此,反倒是令他心中更生出几分紧张,可他想,他不擅与人交际,而诸野不善言辞,他若是傻子,诸野大约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这样的人,是最忌讳拐弯抹角的,他既已决定将这段时日来的疑惑在今日都弄个明白,又已经站在诸野书房的小院外了,那便无须再有拖延,直接推门进去便是。
于是谢深玄在诸野这书房院外给自己鼓足了十成的胆气,方才迈步上前,见诸野书房房门虚掩,他深吸了口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那面前的房门,还未来得及开口说明身份,便已听得那书房内传来些许声响,诸野的声音自里头传来,道:“进来。”
他今日的声音较以往要暗哑不少,更多了些疲倦,他似乎已听到外头有人走近,可却未曾觉察靠近的究竟是什么人,谢深玄推开房门进去时,也只见诸野披着外袍靠在那桌案之后,一手捏着茶盏,另一手中则拿着一卷极厚的卷宗底册,正蹙眉看着那上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压根没有抬头朝门边瞥上哪怕半眼。
谢深玄便也不曾立即说话,只是将目光自诸野这书房之内一眼扫去——诸野这书房并不算太大,屋中几乎没有什么布置,入目可见的桌椅上几乎都堆满了层层叠叠的公函信件,亦或是极厚的底册卷宗,书案另一侧窗下支了张软榻,上头倒还有能够容人休憩的空地,只是哪儿丢了一身已有些揉皱了的官服,大约是昨日宫宴回来后换下来的,还来不及送去令人清洗,便只能暂先丢在此处。
谢深玄再蹙眉去看诸野,诸野今日的脸色很不好,谢深玄极少见他露出这种疲态,脸色苍白,平日总是规整束起的头发也已显得不那么齐整了,发间散下几缕细散的碎发,倒是令他惯常严肃的面容稍显得柔和了几分。他没有穿官服,昨日的官服丢在一旁软榻上,今日天色又有些稍热,诸野身上只穿了一件素色的中衣,外头披的好像是谢深玄那日给他买的那件圆领袍,那中衣的领口还有松垮,谢深玄忍不住朝他领口瞥了一眼,又匆忙收回目光,告诫自己是正人君子,他人衣冠不整,他不该多看。
诸野的注意全在手中的卷宗之上,平日他书房并无多少人造访,而进了他这书房还一声不吭不立即同他行礼的,大约也只能有唐练一人了,他便依旧未曾抬头,只是疲倦问:“唐练,又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谢深玄说道,“怕你死在玄影卫了也没人告诉我。”
诸野一口茶水呛着,止不住咳嗽,手中那茶盏一倾,里头的茶水便直接翻到了他身上去,在他身上洇出一片深浅不一的茶渍,他却顾不得此事,只是手忙脚乱去扯自己披着的那外袍,大约是觉得自己现今这模样实在失矩,而他被茶水呛着,还在咳嗽,又一番手忙脚乱,压根不曾好上多少,腰间的系扣不知弄错了几个,领子也显然不知歪到了哪儿去。
诸野连耳尖都泛了红,好容易止住咳嗽,却又注意到那革带的系扣他弄错了大半,可他又不能当着谢深玄的面重新将衣服解开再穿,他只能强作镇定,紧张问道:“你……你怎么过来了?”
谢深玄反问他:“诸大人不欢迎我?”
诸野:“……不是。”
他有些语无伦次,毕竟眼下这情境,他实在很难维持冷静,谢深玄就站在他的书案之前,那处本该是摆了一张椅子的,可如今这椅子上堆满了前几日唐练带过来的罗娑教的卷宗,另一侧的靠椅上也摆满了他休假几日未曾有时间抽空去看的信函,唯一能够坐人的软榻上还被他扔了几件揉皱的衣服,想来是昨夜回到玄影卫时候醉得头疼,直接变将换下的衣服丢在了床榻上,大约还被他压着过睡了一晚上,皱得一塌糊涂,估计凑近一些便能嗅到上头的酒气。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书房实在乱得糟糕,此处实在不是待客的好地方,他以往本也不会在此处待客,更不用说今日忽而闯到他屋中来的客人,还偏偏是谢深玄,他恨唐练为何不曾进来通传,否则他还有时间穿好衣服换个地方再见谢深玄,总不至于会像这般不知所措。
谢深玄未曾开口,诸野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才好,两人便这么静静待了片刻,诸野一点点回过神来,虽还觉得耳尖发烫,可想着谢深玄来此,他总得给谢深玄寻个坐的地方,便匆匆起了身,想将自己的椅子让给谢深玄。
可他又觉得有些不对,这举止他自己都觉得怪异,可当下似乎已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谢深玄瞥他一眼,见他一副慌乱无措的模样,便决定自行先寻个地方坐下来,而屋中又只有那软榻一侧才有空地,他自然便朝那处走了过去,却不想诸野抽了口气,急匆匆便绕过那书案要赶过来,一面大声道:“此处不可!”
谢深玄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诸野不希望他去碰自己休憩睡觉时的地方,方一回首,便见诸野连面上都稍显的有些薄红,几近慌乱般语无伦次说:“官服上的酒气太重,你……你不喜欢,还是别靠近了……”
谢深玄一怔,垂首去看丢在那软榻上一身官服,诸野已快步朝此处走了过来,正紧张伸手想将这官服拿走放得稍远一些,可全然出乎他所想,谢深玄竟先他一步伸手捏起官服一角,将那衣角拈近鼻尖,稍稍嗅了嗅衣上的气息,隔了一夜,衣上确实还残留了些酒气,更不用说他看着衣上有酒渍,大约是昨夜宫宴时不小心撒到衣上去了,那这衣服若不好好浆洗,这酒味怎么也不可能散干净。
谢深玄便提着这衣物,回眸去看诸野,问:“你今夜若还要去宫宴,总得穿官服吧。”
诸野已完全僵在了原地,看起来好像还微微睁大了双眼,那目光只是停在谢深玄手上,全然不知谢深玄究竟说了些什么,时至此刻,他只会木木点头,完全应和谢深玄的话语。
谢深玄便问:“你此处还有官服吗?”
诸野:“……”
谢深玄:“诸大人?”
诸野:“……”
谢深玄放下那官服,伸出手,在诸野眼前晃了晃。
他的手削瘦苍白,指骨修长,自诸野面前晃过时,指尖似乎还带着些许方才自诸野衣上沾染到的轻微酒气,那气息一晃而过,诸野竟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跟着急促了许多,他深吸了口气,几乎定不住心神,到了此时,谢深玄的言语好似才飘到他耳中来,令他仓皇垂眸,甚至有些压不住自己轻颤的语调,道:“都放在家中……”
谢深玄问:“我家还是你家?”
诸野:“在谢府。”
谢深玄这才点了点头,同诸野露出笑意,道:“那便好办了,待会儿我令人将这衣服拿回去清洗,稍迟些再将官服送过来。”
诸野:“……”
诸野僵了僵,又迟缓了片刻,才明白谢深玄这一句话语的含义。
他的官服脏了,需要清洗,而换洗的衣服又在谢府之内,也需得有人将那衣服拿过来。
——谢府的人,要将他的衣服带回去清洗,而稍迟些时候,谢府的人会将他换洗的衣物拿过来。
等等,他在玄影卫内,此处有成千上百的玄影卫。
谢深玄若是真这么做了,他这些属下到底会怎么想啊?!
旧伤
诸野尚且还在呆滞之时, 谢深玄已将诸野那身官服拿开放在了一旁,十分自如在诸野的软榻上坐下,而后抬起眼眸, 看向诸野,问:“诸大人, 我有几件事要问你。”
诸野的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甚至想着自己是不是酒醉未醒出了幻觉, 以至今日之事这般古怪,无论从何处去看,好像都有些不太对劲。
他终于迟缓点了点头, 谢深玄又朝诸野招了招手,道:“您先坐下。”
诸野正想绕回那书案之后的椅子上, 谢深玄却又说:“太远了,说话费劲。”
诸野:“……”
他正想着是不是应当将自己放在书案之后的那椅子拉过来, 好坐在谢深玄面前, 谢深玄却已叹了口气, 伸手拉住诸野的衣袖,几乎是扯着诸野的袍子令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了,而后方沉着脸色道:“何必舍近求远,弄得那么麻烦?”
诸野:“……”
“放心,我说几句话便走,费不了什么事。”谢深玄说道,“只是有几个问题, 希望诸大人能够为谢某解答。”
他二人早多次同乘一辆马车,在马车上时, 两人自然也坐得极近,可那感觉却实在与今日不同, 诸野心跳极快,又不知自己身上是否还有残留酒气,他早上起来时虽已换过衣服洗了澡,可他自己嗅不到自己身上的气味,他只能尽量坐得离谢深玄稍远一些,隔开些许距离,以免令谢深玄觉得不适。
谢深玄还在看他,诸野只能紧张问:“谢大人想要问什么?”
谢深玄蹙眉:“你昨日宫宴,到底喝了多少就酒?”
诸野实在没想到谢深玄第一句要说的竟然是这句话,他到如今脑子还有些迟缓,只是看谢深玄神色,他不想让谢深玄太过为此事担忧,说得便还算是轻描淡写:“只是稍稍喝了一些。”
谢深玄咬重强调诸野方才的话语,道:“一些?”
诸野:“放心,不算太多。”
谢深玄:“……”
他实在难以相信诸野这胡言,诸野今日这脸色看着就觉得不对,若只喝一些酒,怎么可能会是如今这幅模样?
他觉得诸野总是很喜欢一句盖过所有大事,像是觉得他只要尽力将事情说得轻描淡写一些,旁人便不会因此而太过担心,可对谢深玄而言,这就是隐瞒,他一点也不曾因为诸野这刻意的“保护”而觉得开心,他更希望诸野能够如实告诉他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就算他会必然因此而为诸野担忧,但至少他不是一无所知地被众人当做是什么易坏的瓷器一般,好好保护在身后。
他希望诸野能将心中的忧虑告诉他,能够同他坦白一切,可他不知究竟要如何表达他心中所想的这一切,他说话时总是夹枪带棒,就算是一句关心之语,过了他的嘴,听得人大多也只会觉得刺耳,他同诸野说话时已在极力克制,可却显然没什么用处,有时就算他再三斟酌,一句话临到出口时,还是会逐渐变得有些不对。
谢深玄叹了口气,竭力和缓措辞,道:“这么重酒气,就喝了一些?”
诸野:“……若是你觉得酒气太重,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说话。”
“什么我觉得?不是我觉得。”谢深玄挑眉,“宫宴而已,喝这么多做什么?”
诸野:“……”
谢深玄:“喝了是能升官还是加俸啊?”
诸野:“……”
谢深玄:“这么能喝你怎么不把自己喝——”
他终于注意到了诸野面上的神色,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话语实在刺耳得可怕,他本想要关心诸野,而不是这般出言斥责,毕竟这一切本都不是诸野的错,他就算要骂,该骂的也是那个狗皇帝。
于是他深吸了口气,尽力令自己的情绪与语气都再和缓一些,一面看向诸野,道:“昨晚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西域使臣入京,他同皇上说是我旧识。”诸野不敢再有半句隐瞒,一五一十说道,“皇上便召我入宫,去宫宴同他叙旧。”
谢深玄微微蹙眉:“他真是你旧识?”
“长宁军内当初有番部胡骑,有几人是当时胡骑的将领。”诸野想了想,解释道,“只是相识,算不得太过要好。”
谢深玄想了想外头乐呵呵来寻诸野的那名胡人,那人看起来便是个极自来熟的性子,他与诸野当初都在长宁军中,两人平日的接触但凡只要稍多一些,这人十之八九便将诸野当做是他的好友。
谢深玄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自来熟之人,他只能皱眉,原是在想既然此人与诸野不算熟识,那他或许能想办法将此事为诸野应付过去,还有两日宫宴,能不能骂一骂皇帝,就别让诸野再去宫中陪酒了。
“赵瑜明应当同你说过,过段时日,太学内还要来一名西域学生。”诸野微微蹙眉,“他们使臣先一步抵京——”
谢深玄:“就是昨日宫宴这些人?”
诸野:“是。”
谢深玄挑了挑眉,道:“我更讨厌胡人了。”
诸野没明白谢深玄这莫名一句话的由来,还稍稍一怔:“什么?”
谢深玄叹了口气,又小声嘟囔:“我今日来此,本不是为了你宫宴醉酒。”
说完这话,他又看了看正坐在他身边的诸野,诸野仍端正着那坐姿,虽说衣服是系错了,那头发也显得有些稍乱,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他形容严肃,依旧是一副极为正经的模样,谢深玄不免便想,若皇上有令,今晚的宫宴,诸野定然还会去参加,此事他是绝对劝不住的,他只能叹气,再看诸野一眼,道:“今晚不要再喝酒了。”
诸野:“可宫宴之上……”
谢深玄皱眉:“太医院就在隔壁,你今日宿醉不舒服,难道不知道让太医院送点醒酒汤吗?”
诸野明显更是一怔,显然从头到尾都不曾想过还有这么一种解决方式,更不用说他觉得自己昨日并未大醉,今日虽觉得有些头疼不适,可这毕竟还未到需要去太医院的程度,这点不适,稍微熬一熬大概便能过去。
谢深玄看他不说话,心中大约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不由再叹气,说:“我待会儿让表兄送醒酒汤过来。”
诸野这才匆忙开口,道:“不必了。”
谢深玄:“你们离得这么近——”
“上回贺太医为了罗娑教那药丸一事,来了一趟玄影卫。”诸野皱起眉,“我看他好像在发抖……”
谢深玄:“发抖?为什么?”
他心中甚是不解,这玄影卫虽在朝中传闻的形象是可怕了一些,可那毕竟只是传闻,谢深玄今日来玄影卫,觉着玄影卫内大多人都对他很是亲切,头上挂着「该死的谢深玄」的人也少了许多,更不用说玄影卫这官署,同他见过的其他官署并无多少区别,并不见什么阴暗吓人,来去玄影卫忙碌的大多也都只是在处理一些文书工作,除了他们的官服形制不同,那抱着厚厚一沓公函跑来跑去的模样,倒令谢深玄觉得此处同礼部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诸野却有些欲言又止,想了片刻,还是同谢深玄说:“你下回也不要再来玄影卫了。”
谢深玄挑眉:“怎么?你不希望我过来?”
“……我并此意。”诸野尽力解释,“玄影卫内有秘狱,我……担心你过来时,若是正撞着秘狱内——”
谢深玄还惦着谢慎的话语,不去拐弯抹角,而是直言询问:“那你呢?”
诸野:“我?”
谢深玄:“你想要我过来吗?”
他竭力克制心中升起的不安,尽力将目光停留在诸野身上,甚至微微抬起眼眸,对上诸野正讶然看向他的双眸。
谢深玄又说:“我只想知你心意。”
片刻沉默后,他方见诸野稍稍颔首,那几乎是个轻微而难以令人觉察的动作,谢深玄却已忍不住弯了唇角,诸野未有直言回应,他还故意凑上前一些,笑吟吟去问诸野:“诸大人,您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诸野:“……”
谢深玄:“你若是不说出来,我又怎么能知晓呢?”
诸野:“……想。”
谢深玄终于觉得满意,唇边的笑好似怎么也压不下来,他靠在那软榻一侧想了片刻,诸野始终不曾说话,谢深玄便自行为诸野做了决定,道:“诸大人,往后玄影卫午休,若您实在没有空闲,遣人来太学同我说一声便好。”
诸野不明白谢深玄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他还有些发怔,问:“说……什么?”
“您既然不能来太学,那大概只能我来玄影卫找您了。”谢深玄弯着眉眼笑,“玄影卫再忙,总有同我一道吃个饭的时间吧?”
诸野:“……”
诸野讶然微微睁眼,只同听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怔然看着谢深玄,虽未曾直言答应,谢深玄却已当做他是答应了,他自行略过此事,想着自己今日来玄影卫的本意,又清一清嗓子,道:“诸大人,昨日我同你与我兄长说话,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在给我父母写信?”
诸野昨日听谢慎提起此事,便知今日谢深玄一定要问,此事对他而言倒像是问罪,他自然又挺直了身子,甚是紧张看向谢深玄,小心翼翼肯定:“是。”
谢深玄:“那写的都是什么?”
诸野老实回答:“伯父伯母会写信问问近况。”
谢深玄:“你的回信呢?”
诸野:“……”
诸野说不出话来了。
谢深玄父母给他的信中,问的的确都是他的近况,可诸野除了一句平安之外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他便也只能在心中写一写谢深玄近些时日的情况,反正他人在玄影卫,对谢深玄的近况了如指掌,若是要写,当然也能写成一沓极厚的回信,可他虽是写了,这东西却绝不能给谢深玄看,否则谢深玄十之八九要误会他,保不齐还会觉得他是在故意借玄影卫公职之便,偷偷监视他们谢家……
想想诸野都觉得头疼,不行,此事他绝对不能同谢深玄提及。
诸野只能含糊其辞,嗫嚅说道:“只是谈了谈近况。”
谢深玄看着诸野神色,诸野那神色看起来平静,可眸中显然多了几分慌乱,此事绝没有诸野所说的那么简单,但诸野已咬死了此事,他哪怕问得再多,诸野大概也不会回答,谢深玄只得暂先绕过此事,问起另一件他也甚为关心的事情,想着反正今日都到了此处,不若一气将所有事情都问清楚,便道:“诸大人,您身上有旧伤吧。”
诸野只觉得谢深玄今日说话都很是跳脱,可此事朝中有不少人知晓,自然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干脆点了头,说:“是。”
谢深玄:“我看天冷时,您左手好像会疼?”
诸野:“是。”
谢深玄又问:“可是长宁军时留下的旧伤?”
诸野点头。
谢深玄轻描淡写问:“报国寺那日便是如此吗?”
诸野:“……”
那日玄明大师虽已几乎等同于点明了此事,可后来谢深玄没再追问,诸野心中虽有忐忑,可时日过去,他便觉得此事应当已算是结束了,今日谢深玄忽而提及此事,实在令他觉得接下来要发生的,大抵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他不曾应答,谢深玄也不在意,只是蹙眉道:“是皇上不让你说吧。”
诸野:“我……”
谢深玄:“无妨,这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同你没什么关系。”
诸野:“……”
谢深玄看诸野似乎想为此事解释,好好将此事告知,谢深玄却又微微抬手,令诸野先不要说话,反是问诸野:“报国寺时,你受伤了?”
当初玄明大师说过,诸野出现在山门时浑身是血,寺中人因此所惊,也对此万分担忧,那诸野所受的伤,绝不会是什么小事,谢深玄也还记得,他因伤在家中休息调养时,有一回诸野登门拜访,说是来探病,可那时诸野自己也带病容,贺长松还以为诸野是染了风寒,现今想来,诸野那时身上伤也未愈,兴许同他方能开门待客见上门探访的客人一般,诸野大约也是那几日方才能够外出行走。
那伤究竟如何,诸野可从未告诉他,若他不曾发现报国寺之事,此事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晓,可既他已清楚报国寺了,他当然要问一问诸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只是令诸野不许提起报国寺时,是他出手救了诸野,至于诸野这身上的伤,他问了想来也没什么问题,可诸野似是不怎么想提及此事,他毕竟是个向来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他总怕谢深玄因为此时担忧,谢深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点一点头,说:“是。”
谢深玄又问:“伤在哪儿了?”
诸野沉默许久,轻声说:“腹下。”
谢深玄:“……”
谢深玄叹了口气。
他想胸腹处受的伤,不可能太轻,可看诸野神色,他倒是还想用小伤的借口一句话盖过,谢深玄实在很不喜欢他这样,他稍稍朝着诸野凑近了一些,想着那伤已痊愈,又在腹下,他总不能让诸野现在给他看一看伤势已如何了,他不知如何温言软语宽慰,到头来只能垂下眼睫,心中再略带几分紧张,问:“画舫之时的伤,应当也已痊愈了吧?”
诸野点头:“早已痊愈了。”
谢深玄稍顿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又问:“你在长宁军时,是不是还留过不少旧伤?”
诸野:“……”
他到此刻还是弄不明白,谢深玄今日怎么忽而便关心起了他曾经的伤势,在他看来,这些事早都已经过去了,既是如此,那也不必再提,以免再令谢深玄担忧,况且当初他在长宁军中那几年,虽是留了些旧伤,可大多并不严重,也实在没必要提及,他便道:“都是些小伤。”烟善厅
谢深玄:“……”
诸野:“不多,也不算太严重。”
谢深玄:“……”
谢深玄总算觉得心中有些愠怒之意升起,他最不喜欢诸野这般,可他自己性子不够爽利,以往诸野如此时,他只会自己生气,而后迁怒同诸野或是身边之人说一些恼怒之语,可这等境况下,想来谁都弄不明白他心中的意思,诸野又是个傻子,他更不可能据此猜测出谢深玄的心意,在他眼中,大约每次见谢深玄发怒,心中都觉得有些莫名,若谢深玄不愿同他直说,只怕他猜到最后也难有什么结果。
谢深玄只能尽力压下心中那愠意,竭力克制自己那总爱胡乱发脾气的性子,再深吸一口气,方才冷静一些,道:“你为何总说那是小伤?”
诸野:“既然都已经过去了——”
“你当初同我写信,信中只言‘平安,勿念’。”谢深玄终于绕回今日他本想询问的正题,道,“是真觉得这般我就会安心吗?”
诸野:“……”
“我父亲就在朝中,长宁军如何,他清楚得很,战况一传到江州,那些说书之人,大多也喜欢杜撰传唱此事。”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可想起当年经历,他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父亲书信言语含糊,只会说长宁军到了何处,是否大捷,那说书传唱之人,又总爱夸张,每每编着说长宁军如何陷入险境,又如何绝境突围,你知我听他们所言时,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吗?”
他自己每每忆起当年之事,还有些止不住心惊。
他原以为父亲是不止长宁军中具体如何,毕竟他父亲是文官,又一直在京中,或许难知边军具体境况,只能自传回京中的捷报中窥见一二,可到现在他才知晓,诸野同他父亲多年来信件不断,虽然诸野总是报喜不报忧,可裴封河会代诸野写信,告知他诸野近况与长宁军进展,那自然也就是说,他父亲应当很清楚诸野究竟如何了,只是不愿告诉他。
而城中那些说书人,为着吸引看客关注,便总爱将故事编造得极为惊险,总是说长宁军如何遇险,而后反败为胜,生死突围,诸野与裴封河的名字不时便要在他那惊险万分的故事中出现,哪怕谢深玄知晓这些说书人的话语中总有夸大,他却还是压不住心中惊悸,这些年来,他已记不得自己究竟因此而做过几次噩梦,他无人可问,无处可寻,憋着满心的慌乱与担忧,好容易等到父亲与诸野的信,信中却只有几句寥寥安慰之语,半句都不曾切到实处,只能令他越发担心。
他心中当然有积怨,诸野给他回信中总写平安,他起初还恼怒回信,让诸野说得明白一些,莫要报喜不报忧,可他的回信没有用处,不管他提及几次,诸野心中永远只会有轻描淡写的那几句话。
长宁军行军时常在苦寒之地,隔江州太远,通信不便,谢深玄等上几个月,却只能收到这么几句话,他自然越发恼怒,可他去不了长宁军,自也无可奈何,好容易听闻诸野受调入京,他方松一口气,却又听人传闻,说诸野是在长宁军中受了重伤,皇上调他进京,是为了令他回京养伤的。
“你受调入京时,我听传闻说你受了重伤。”谢深玄几乎已压不下心中愠怒,极尽克制方才能以这般还算温和的语调同诸野说话,“我写信问父亲,父亲说无事,不必担忧,我请父亲将信转交给你,你在信中写,小伤,勿念。”
话至此处,这多年积累下的怒意终于再难压抑,他咬牙狠狠瞪了诸野一眼,忍不住怒道:“我若是只想看你写平安无事,还特意要你写信做什么?”
诸野:“……”
谢深玄:“怎么的诸大人,您是只会写这几个字吗?”
诸野:“我……”
谢深玄:“找个书信代写都比你强!”
诸野:“……”
谢深玄还是恼怒,当初他见着那信,几乎气得一日吃不下饭,他本就觉得当初诸野离开江州前往长宁军,是刻意在躲着他,这么几封信含糊其辞,更是令他确认了自己心中所想,只觉得诸野当初一定是察觉了他那极其冒犯的亲近举动,因而对他只有厌恶,飞速离开江州不说,连给他写信都如此简略冰凉,好像哪怕多余半字,都不愿与他说。
这封信后,谢深玄便不再写信去问诸野近况究竟如何了,他想诸野人在京中,又当了玄影卫,大抵是不会返回长宁军了,这一回诸野可跑不了,他若能够入京,或许还能有些机会。
他原还未想好是留在江州,同他兄姐一般学习经商,还是随他父亲脚步入朝,此事之后,他便觉得自己未来的路已定了,科举太久,他等不了那么多时日,恰好太学补试在即,他便去考了补试,先进了太学。
而后之事,他更是想起便觉得生气,到京中后,他先是在诸府之外苦待数日未果,打消了这念头,想着太学生难见玄影卫,他还是需得入朝,已记不清读了多少日书,殿试时见诸野就在皇上身侧,他还难抑心中那忐忑,可朝诸野那处多看了几眼,换来的却是诸野那带着杀意而极为冷淡的目光。
他在翰林院呆了一年,几乎不曾怎么见过诸野,待到了都察院,同玄影卫总算有了些公务来往,见过诸野数次,可诸野并不主动同他谈公务之外的事情,他又摸不清诸野心中想法,不知诸野是不是厌恶他,因而总不敢挑起当年与诸野相识旧事,如此不知拖沓了多久,他越发意冷心灰,再加上都察院的公务实在很对他的脾气,便干脆将注意全都转到了公务之上来。
想到此处,谢深玄移回目光,看向面前老老实实坐着的诸野,越发觉得心中恼怒,简直恨不得揪着诸野,令这混蛋一件一件事给他认错。
可他也不过就看了诸野几眼,心中那怒气尚且还未持续上多久,便又忍不住想——诸野这人的性子,他难道还不明白吗?
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若不直接将话挑明了,一句一句将自己心中恼怒之事说给他听,他只怕到死都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在何处做错了。
他是好意,可谢深玄不想要这样的好意。
他应该更直接一些,将自己所想之事告诉诸野,至少问清诸野当初在长宁军中时,究竟都遇到了什么事。
“现今你可逃不掉了。”谢深玄沉下脸色,一字一句说道,“我问什么,你便老老实实同我答什么。”
诸野皱了皱眉,显然并不怎么情愿,他还是不想同谢深玄谈及他当初伤势的情况,可谢深玄竟还朝他挪得近了一些,在诸野紧张后退时伸手按住了诸野的手,攥住了诸野的手腕,这才盯住他双眸,方认真问:“诸大人,你当初因伤调入京中,到底是伤到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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