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书信
谢深玄明显感觉到诸野往后略微瑟缩了一些, 像是想要避开他这般故意的亲近,可谢深玄当然不会给他这机会,他巴不得再跟着贴上了一些, 几乎凑到诸野面前,依旧迎着诸野的目光, 问:“诸大人, 我这人性子执拗, 今日你若不回答我的问题,我是绝不会走的。”
诸野:“……”
谢深玄松了握着诸野手腕的手,朝着软榻后堆放的那些卷册倚靠些许, 又支住下巴,认真道:“赶我走也是没用的, 如今你已是玄影卫,总没办法自京中逃开, 我总能堵住你。”
诸野还是沉默。
谢深玄再度重复, 一字一句问:“你当初究竟伤在了何处?”
片刻沉默后, 诸野还是轻声回答了他的问题,道:“有好几处……”
谢深玄:“都是哪儿?因何而伤?”
诸野叹了口气:“既然都已过去了,还是不要再提了吧。”
谢深玄:“……”
谢深玄微微挑眉,干脆侧身朝诸野凑了过去,几乎贴到诸野身前,离诸野只有那么些微距离,他又在用他管用的“小伎俩”, 可诸野没有办法,他就是拒绝不了这样的谢深玄, 他竭力克制,可那意志力几已经到了边沿, 而谢深玄偏偏还要再凑近一些,他几乎能觉察到谢深玄呼时拂在他面上的热气,已将要控制不住开口时,谢深玄却叹了口气,低声说:“你不说便算了。”
诸野:“我……”
谢深玄:“可以后不许再瞒我。”
诸野:“……”
谢深玄:“点头。”
诸野:“……”
又过片刻沉默,他竟真点了点头。
谢深玄这才觉得满意,他朝诸野身边退开,诸野面上神色登时一变,一瞬便沉了下来,好似忽而找回了自己的一切毅力与勇气,略带些愤愤说道:“你又用这办法——”
谢深玄眨眨眼,毫不犹豫凑近诸野。
诸野僵硬着闭嘴了。
谢深玄更满意了。
他明白自己已准确找着了诸野的弱点,诸野显然也很清楚此事,想来他为了维持自己那最后一分体面,接下来哪怕谢深玄不再故意去用这么一招,他也能老老实实回答谢深玄的问题。
于是谢深玄问:“除了阴雨天疼痛不适外,你身上……可还留下了什么旧伤?”
诸野垂下眼睫,并不怎么敢直视谢深玄的双眼,过了好一会儿,大约是觉得自己今日实在逃不过去了,方低声说:“眼睛。”
谢深玄怎么也没想到这回答,他有些惊讶看向诸野面容,下意识重复:“眼睛?”
诸野答:“左眼,昏暗时难视物。”
谢深玄:“……”
谢深玄皱起眉,目光不由在诸野低垂的眼眸上停留,他不知究竟是什么伤,究竟要伤得多重,才能令视力受损,可诸野从未同他提起过此事,他只能自己恍惚回忆——怪不得他总觉得自诸野成为玄影卫后,他每每与诸野相见,诸野看着他的神色间似乎都带有杀意,那时他多在都察院与诸野相见,都是室内,哪怕点了灯也稍有些昏暗,诸野根本不是在故意以那般冷淡的神色看他,大约是视物不清,只能稍稍覷眼来看,反倒令他更生误会。
而今在诸野这书房内也是如此,那窗外的日光撒在书案一侧,却透不到软榻这边来,诸野便也微微拧着眉心,露出谢深玄颇为惧怕的那种神色来,只不过如今谢深玄与诸野早已相熟,他原只当这是诸野寻常会有的神色,不曾更深入去想,也不再有最初那等惧怕,而今再多看上几眼,他甚至还忍不住更凑近了一些,仔细去看诸野面上可曾留下什么旧伤痕迹。
他其实也不知诸野当初究竟伤在了何处,只是想着这伤同眼睛有关,他便凑近仔仔细细盯着诸野面容看了许久,未见诸野面上留有任何伤痕,他心里却仍旧觉得有些不太舒服,下意识伸手触及诸野眼睑,诸野自然闭了眼,还试图朝后避开,可谢深玄又伸了另一只手,扶住他脸侧,令诸野难以退后避开,而谢深玄沉默许久,这才低声说:“往后若再有这种事,不许再瞒着我。”
诸野心跳极快,匆忙抬眼,正对上谢深玄近在咫尺的面容,他一时哑然,好像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点头。
谢深玄不由皱起眉,也不知诸野是真这么答应了,还只是胡乱点头骗一骗他,可他也没有办法,今日他在此处停留的时间已有许多,唐练与罗伦茨似乎都还有话要同诸野谈,他也该从此处离开了,谢深玄便起了身,自怀中取出由锦缎包裹好的一件物事,道:“诸大人,当初你在长宁军时,我给你写过几封回信,有些当时便寄出去了,有些却没有。”
那时候他同诸野生着闷气,耍性子时几乎恨不得这辈子都不再同诸野说话了,许多信他都不曾寄出去,又舍不得丢掉,全都偷偷封好藏了起来,入京一趟,他甚至还将这些书信都一并带上了,想着说不定还会有将这些书信送出的那一刻,一拖这么多年,直到今日,他才终于有了这机会。
“我今日把信都带来了。”谢深玄将手中之物放在桌上,竭力维持着面色平静,说,“你若是有空,待会儿可以看一看。”
诸野一怔,迫不及待回应:“我当然有空。”
谢深玄微微完了弯唇:“太学下午还要上课,我先回去了。”
诸野立即跟着起了身:“我送你出去。”
谢深玄那目光在诸野身上一扫,先看那扣错的系带,再看看诸野明显微乱的头发,更是忍不住唇边笑意,道:“今日还是不了吧。”
诸野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手忙脚乱去扯自己的衣物,试图将衣服理得齐整一些,不想下一刻,谢深玄已经伸手为他整了整领子,抚平额上的乱发,又清清嗓子,道:“诸大人,这革带我就不替您整理了。”
这回诸野连面上都不由泛了红,心跳急促得好似几乎自胸口跳出,他仓促点头,不知如何回应,却又引了谢深玄的笑,说:“外头还有西域使臣在候着您,总该正一正衣冠,莫要叫那胡族之人看了笑话。”
诸野脑中空白,只会含混应对:“我……是。”
“至于今晚这宫宴,不许再多饮酒了。”谢深玄稍稍一顿,道,“同皇上说一声,您今日若再喝醉,明日我可是要进宫的。”
诸野:“……”
谢深玄:“您若自己不好意思去说,待会儿我让唐练去。”
诸野:“……好。”
谢深玄这才觉得满意,朝门外走了数步,又稍稍一顿,不由再清清嗓子,说:“若诸大人明日没有空闲,不能来太学,遣人来同我说一声便好。”
诸野认真点头。
“小宋就不错,反正他每日闲得很,也总需来玄影卫同你们汇报。”谢深玄同诸野微微一笑,道,“到时候……我过来与你一道吃饭。”
诸野:“……”-
谢深玄走后,诸野倒还觉得自己似乎在梦中,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有些不可思议,他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谢深玄为何突然变过来了,还同他一气说了那么多话,字字句句都好似他梦中所想,一点也不真实。
他皱着眉,手中还捏着谢深玄方才塞给他的那由锦缎包好的一沓信件,恍惚在软榻上坐下了,猛地回了神,急匆匆便解开手中包裹那一沓书信的锦缎,将摆在最上头的那封信拿了起来。
这信封得很好,封信的纸页却已显得有些泛黄了,想来这信已有了不少年头,信封之上除却「诸野亲启」四字之外,还在那信封下有几个小字,这笔墨倒很新,应当是谢深玄新近时日补上的。
那小字是一处地名,诸野很熟悉,他方进长宁军没多久时,便行军去了此处,那地方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大雪纷飞,书信极不畅,长宁军的日子也很不好过,他当时实在不知自己应当同谢深玄说些什么,又不想诉苦引谢深玄担忧,因而到了最后,他也仅是在给谢深玄信中写上了他总是写给谢深玄的那四个字。
——平安,勿念。
那时谢深玄并未给他回信,诸野未曾多想,毕竟他二人间千里相隔,书信难达,兴许是在路上遗失了也说不定,于是待行军到了下一处地方后,他便又给谢深玄写了新的信,心中内容也果真一如往常,还是那平安勿念二字。
他从不知那时谢深玄便给他写了回信,他不知谢深玄究竟在信中写了什么,为何非要在此刻给他,他迫不及待拆开这信封,却又害怕将信封损毁,待抽出里头的信纸,却又件一物从信中掉了出来,正落在他掌心。
那一支压在信中的梅花,时日太长,这花儿的花瓣早已干透,薄如蝉翼,也失了原有的色彩,诸野却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当初在江州时,谢深玄的书房外便有几株梅花,他自军中写信给谢深玄,抵达江州时,好像恰是梅花盛开的时候。
他心跳微促了一些,却怎么也压不下唇边的笑,先将那梅花放在了桌案上,展开信纸,却见谢深玄也只在信中同他写了极简短的一句话。
谢深玄写——
「静候君归」-
谢深玄离开诸野那书房时,坐在院子那一头发呆的小宋猛地站起身,带着一副极兴奋的神色朝谢深玄看来,像是他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确认谢深玄与诸野之间已有了不少进展,不论怎么说,至少已同谢深玄进去时不同了。
他急切绕到谢深玄面前,正想问一问而今究竟已如何了,可不料谢深玄倒先瞥了他一眼,问:“小宋,你平日多久来玄影卫汇报一趟?”
“我来玄影卫……啊?”小宋紧张咽下一口唾沫,不知所措望向谢深玄,小心翼翼道,“少爷,我来什么玄影卫啊?”
谢深玄微微抿唇对他笑了笑,小宋那颗心不由一沉,战战兢兢问:“指挥使都告诉您了啊?”
谢深玄早从诸野与他兄长处知晓了小宋的身份,却直到现在方告诉小宋,他看小宋万般紧张,语无伦次解释自己奉命来到谢府的行为,谢深玄却只是带着那笑意看着他,待他辩解完了,谢深玄方开口,说:“此事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同你们指挥使没有关系。”
小宋忙不迭点头。
谢深玄又道:“我方才同你们指挥使谈过,往后你每日早上来玄影卫一趟,帮他带带消息。”
小宋看谢深玄不打算生气,这才拼命用力点头,道:“这点小事!没有问题!”
说完这话,他却又忍不住凑前一些,试探询问:“少爷,您与我们指挥使,而今……如何了?”
谢深玄微微张唇,正要回答,花园那一头的花丛中猛地探出罗伦茨金灿灿的脑袋,脸上依旧挂着那灿烂笑意,大声道:“诸大人!漂亮的中原兄长!窝们看完花啦!”
谢深玄:“……”
唐练心神俱疲站在一旁,显然将罗伦茨拦下这么长时间,已令他费劲心力,他是真的再也阻拦不下去了。
罗伦茨又看向谢深玄,依旧满怀着激动,再次向谢深玄发出邀请,道:“漂亮的中原兄长!窝们一起出去逛逛啊!”
谢深玄:“……”
罗伦茨见谢深玄不回话,皱起眉仔细思索,而后猛地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中的错漏,什么中原兄长,这么漂亮的大美人,当然比他年纪小,他现在就要改口!
“漂亮的中原弟弟!”罗伦茨大声说,“窝们一起出去逛逛吧!”
谢深玄:“……”
回信
谢深玄忽视这满脸兴奋的西域使臣, 快步朝着唐练走去,一面朝唐练招手,道:“唐大人, 有事相问。”
今日的谢深玄,实在心平气和得有些古怪, 唐练心中紧张得很, 不知谢深玄是不是在何处还有埋伏, 可他也只能不住点头,乖乖顺着谢深玄的意思,自诸野这书房的小院中走出去, 到了外头一处树荫之下,谢深玄才站住脚步, 一面回首看向唐练,道:“唐大人, 您与诸大人应当已相识多年了。”
唐练怔了怔, 想此事既然与诸野有关, 那应当不会是什么太要命的事情,他立即便点了头,道:“是,大人入京到玄影卫后,我们便认识了。”
谢深玄问:“那他当年在长宁军中时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唐练还不明所以,想着谢深玄与诸野的关系, 毫不犹豫便开口夸赞,先说诸野与裴封河是长宁侯的左臂右膀, 又说诸野当初在长宁军中如何战功赫赫,屡立奇功, 他原想着自己这是在为诸野说好话,多少能为诸野博得些谢深玄的好感,可不知为何,他越是如此说,谢深玄的神色便越发显得不好看,唐练的声音便也越发含混了起来,最后只得嘟哝几句,再不知所措盯着谢深玄打量。
谢深玄只是想,那军中的日子,只怕并不好过,诸野战功赫赫,也不知是多少次拿命换回来的功绩,他听唐练这般轻描淡写提及这些事情,心中只有难以克制的胆战心惊,诸野究竟立了多少军功他都不在意,他只是庆幸,幸而如今诸野虽有旧伤,可毕竟还能平安归来。
谢深玄此番询问唐练,想要问的却是另一件事。
诸野不愿同他说他当初究竟因何受伤,最终才需受调入京中,他便只能拐弯抹角一些,从他人处觅得此事线索。
谢深玄直接询问:“当初诸大人究竟因何受调回京?”
唐练一怔,道:“诸大人受了伤,皇上与长宁侯希望他能归京养伤,便令他回了京。”
谢深玄:“受了什么伤?”
唐练挠了挠头,他毕竟不是长宁军出身,此事他倒说不得太过具体,只能含混道:“我只略知一些……”
边上凑过来听得正认真的罗伦茨恰在此时开口,道:“是掉马啦。”
谢深玄一愣:“……掉马?”
“是,听闻当年冀关突围,诸大人在先锋军中,受了敌军埋伏。”唐练解释道,“突围时,敌军有一人羽箭正中大人马首,大人因此坠马,只能在马下对敌。”
谢深玄沉默难言,他虽不会武艺,也不通战术,可怎么也知马下之人与骑兵对抗,那是极为吃亏的,诸野能捡回一条命便已算是奇迹了,至于那眼伤,或许是坠马时撞着了脑袋,也可能是在后头交战时受了伤,他不敢细想,否则便止不住要觉得后怕。
唐练又说:“裴老将军本是令他们突围撤离,可大人马下持刀斩了数人,那戎狄伏兵本就没有几人,倒被指挥使吓得不轻——”
罗伦茨此时终于忍不住插嘴,道:“你闷介些二手消息都不靠谱,窝寄到一手的。”
谢深玄这才看向他,想起诸野说这罗伦茨是当初长宁军中番部骑将,他曾在长宁军中与诸野并肩作战,那关于此事,他当然要比唐练清楚。
罗伦茨清一清嗓子,显然为自己能在这漂亮的中原弟弟面前说话而感到万般高兴,他语调兴奋,显是提及诸野当初反败为胜一时,便令他止不住激动,道:“杀了二十三人,士气大震,那个……反……反正胜了!”
唐练为他补充:“反败为胜?”
罗伦茨用力点头,而后带着满面期待,看向面前的谢深玄。
谢深玄依旧只是沉默。
“他们本来就很害怕长宁军,诸兄长把他们都吓坏了。”罗伦茨见谢深玄并无反应,只好再补充道,“比起裴兄长,他们当然更怕诸兄长一些。”
谢深玄:“……裴兄长是裴封河?”
罗伦茨点头:“裴兄长素将军,诸兄长素煞神。”
唐练却仍万般震惊,听罗伦茨这般说,他还倒抽了口气,喃喃道:“二十三人?大人那时在马下,这……这怎么能做得到?”
罗伦茨:“窝也布吉啊。”
谢深玄:“……”
“不过诸兄长肥来之后,就被你闷的老将军大骂了一回,嗦他米有脑子。”罗伦茨叹了口气,显是很不理解此事,“后来就把他送回你闷的王都啦。”
谢深玄:“……”
“诸兄长走得时候,那些剃秃头的坏蛋外族还在庆祝。”罗伦茨露出颇为失望的神色来,道,“他闷觉得自己送走了个煞神。”
谢深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自罗伦茨这七零八碎的解释中,已大致能够拼凑出当初事情的全貌。
长宁侯骂诸野,大约是觉得诸野太过胡来,全然不顾自己生死,他并不希望看到这等不要命的举动,这责骂是关切与担忧,至于送诸野回京,或许是因为诸野当时实在伤得太重,也可能是担忧诸野这性子,若留在长宁军中,迟早要将命都丢掉,而边关局势也已初定,他同皇上都不希望诸野在留在边军之中,诸野这才自边军回了京。
可在玄影卫内,他也时常有这等不要命的举动,这混蛋就是从不令人省心,他必须得想些办法,约束诸野这总是不要命的举动,以免他再在玄影卫中给自己惹出什么事来。
谢深玄已得了自己想知的答案,便朝唐练拱了拱手,先道了谢,而后说:“唐大人,我还有事,先回太学了。”
唐练:“谢大人您慢——”
罗伦茨:“漂亮的中原弟弟!泥不和窝一块出去逛逛吗?”
谢深玄面上依旧带着笑,却压根不打算理会这烦人的罗伦茨,他只当此人并不存在,直接便带着小宋要从此处离开,罗伦茨盯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人生,头一回在中原这般受挫,可他不甘心,眼见谢深玄走了,他还要回眸眼巴巴看向身边的唐练,道:“唐兄长!”
唐练抽了口气,毫不犹豫道:“你别想,不可能的。”
罗伦茨:“内个漂亮的中原弟弟,到底是神马人啊?”
唐练:“是什么人都同你没有关系……”
罗伦茨有些委屈:“你闷为什么好像都不想要窝和漂亮的中原弟弟说话。”
唐练已转了身,原是要带着罗伦茨去诸野的书房,如今听着罗伦茨这句话,他不由便停下了脚步,再蹙眉朝罗伦茨看来,道:“你别想了,不可能的。”
罗伦茨:“为神马哇?”
唐练:“……那是诸大人的心上人。”
罗伦茨有些迷茫:“神马能?”
唐练:“诸大人喜欢他!”
罗伦茨睁大双眼,只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这个世上最不可能的事情。
诸野?喜欢谁?
不,诸野还会有喜欢的人啊?!
罗伦茨猛地便来了极大的兴趣,恨不得攥住唐练好好聊一聊这件事,道:“神马!还有介种事!神马时候开始的哇!持续多久了哇!打算神马时候在一起哇!”
唐练:“呃……”
罗伦茨:“布星,介种事情,窝得立马写信给窝们大王!”
唐练:“……啊?”
罗伦茨:“连诸野都能有稀饭的人,窝们大王一定能找到他命中的月妃的!”
唐练:“……”
罗伦茨越说越觉激动,那副模样,已如几乎要忍不住拍案而起一般,道:“窝们大王以前老是嗦,天下只有诸野是他的好朋友。”
唐练:“……为什么?”
罗伦茨:“因为诸野和他一样,会一辈子没老婆。”
唐练:“……”
……
唐练心情复杂,领着罗伦茨到了诸野的书房内,敲开房门,便见诸野衣冠齐整在书案之后,翻看着几封不知从何处来的信件。
见二人进来,诸野极自然收了信,朝唐练与罗伦茨微微颔首示意,而后稍顿片刻,他唇边还是带出了笑来,像是心情极好,连与二人说话时的语调都温和了许多,说话时也总带着笑,像是遇到了什么绝好的事情。
唐练觉得自己在做梦,或许还是个噩梦。
他支支吾吾,战战兢兢,盯着诸野脸上的笑,紧张回忆自己近来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怎么指挥使大人能笑得整么开心,而罗伦茨更是干脆瞪大双眼,好一会儿才开口说:“窝素不素没睡醒。”
诸野:“什么?”
唐练:“……”
罗伦茨倒吸口气:“爱情,尊嘟好口怕。”-
谢深玄回了太学。
他心情甚好,这一下午好似一眨眼便过去了,待回到家中用晚膳时,他还总忍不住带着笑,令贺长松与谢慎不住朝他打量,也不知太学中究竟是出了何事,才能令他开心这幅模样。
谢深玄也不介意他们那不住打量的神色,他吃了会儿饭,想起一事,将筷子在桌上放好,抬眸看向贺长松,问:“表兄,我有一事不解。”
贺长松很紧张,他总觉得谢深玄笑便没有好事,他见谢深玄这般看他,心中只会觉得紧张,更忙不迭点头:“你说你说。”
谢深玄清清嗓子,道:“若一人身上有拖延多年的旧伤……”
贺长松一听谢深玄提及什么旧伤,便知谢深玄到底想问什么事,他自然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问:“诸野又怎么了?”
此事反正瞒不下去,谢深玄便也不打算继续隐瞒,直言道:“诸野当初坠马,留了旧伤。”
贺长松问:“他那眼睛吧?”
谢深玄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回京之后,本就是太医院为他诊治。”贺长松说道,“我那时虽不在太医院,可后来总归也听过一些。”
谢深玄:“那这伤……还能治吗?”
贺长松无奈道:“我是大夫,不是神仙。”
谢深玄:“……”
谢深玄又拿起筷子,戳了戳自己碗中的饭,有些苦恼,只想此事若真全无半点恢复可能,那便也罢了,过去之事不可追,反是当下之事,他需得时时在意,莫要再这般错过多年,还不见半点结果。
谢慎本在一旁沉默听着两人交谈,而今方才忍不住笑吟吟问谢深玄:“看来今日你已问清楚了?”
谢深玄也难得不曾回避,直言道:“问清楚了。”
谢慎便也不再多问,只是继续美滋滋吃他的饭。
晚膳过半后,谢深玄似已吃不下了,他食量太小,正欲起身离开,却忽见小宋步履匆匆进来,开口便道:“少爷,诸大人令人从宫中带了信来。”
此时天色已晚,谢深玄自然略有些焦急,以为宫中是出了何等大事,诸野才会特意令人送信过来,可小宋面上带着笑,看起来不像遇着了什么大事,他将信递到谢深玄手中,这才清一清嗓子,道:“少爷,您若要回信,或许得快一些。”
谢深玄:“……什么?”
小宋:“若是太迟,怕是连回信都不需要了。”
谢深玄:“……”
谢深玄更紧张了许多,他急匆匆拆信,心中几乎已有了无数不祥猜想,什么叫做连回信都不需要了?这究竟是什么十万火急之事,非得他在此刻便立即回信?
谢深玄终于将信纸抽出,一眼扫过,却不由微微睁大双眼,唇边一瞬便带上了笑意。
同他今日交给诸野那第一封信一般,诸野的信上,也只有寥寥四字。
「今日归家」
全京城都知道了
谢深玄平日除了有公务要忙之外, 惯常早睡,可今日他硬是拖到了将近亥时,才等到了诸野从宫中回来。
如今天已入夏, 可夜风还是有些微寒,谢深玄在家中正厅候着, 好容易等到诸野回来, 心中略松了口气, 起身上前走到诸野身边时,好像还是嗅到了些酒味,可他看诸野神智清醒, 不像是醉了酒,这才稍稍安心, 先令小宋将早备好温着的醒酒汤送过来,一面问:“怎么今日还是拖到了这时候?”
诸野解释道:“宫宴方才结束, 我便骑马回来了。”
谢深玄却又一顿, 挑眉:“你喝了酒骑马?”
大约是今日唐练与罗伦茨同他说过, 诸野当初坠马受过伤,他便忍不住在此事上担忧,总想着若是他再见诸野受伤该怎么办,虽说京中不许跑马,诸野就算骑马也只是策马缓行,可他总是忍不住担忧,以至哪怕多想一想, 都觉得心中有些惶恐后怕。
诸野虽不知谢深玄为何关注此事,可如今他对谢深玄几乎言听计从, 哪怕谢深玄其实还未开口,他却已明白了, 认错认得极为熟练:“是我错了。”
谢深玄:“……”
诸野:“没有下回了。”
谢深玄:“……”
谢深玄无话可说。
他本就不是恼怒,诸野说完这话,他倒也没什么好去计较了,他只是点头,待见诸野老实喝完了那醒酒汤,他方再问:“我听闻皇上要大宴三日……”
“明日是最后一日。”诸野一顿,又蹙眉说,“可我看罗伦茨的对京中兴趣,恐怕不是这一两日便能结束的。”
谢深玄皱眉:“你明天不会还要陪着他吧?”
诸野点头:“是。”
谢深玄:“那我若是去玄影卫寻你——”
“明日怕是不行。”诸野叹了口气,说,“罗伦茨对中原的食物也颇有兴趣。”
谢深玄不由挑眉:“他就不能找其他人陪他逛吗?”
可说完这话,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怨气有些莫名其妙,既然此事已推到了玄影卫头上,那这就是诸野的公务,好歹不是什么危险之事,出去吃喝玩乐罢了,怎么也比玄影卫平日的公事要好,可他就是觉得不舒服,总像是罗伦茨坏了他与诸野难有相聚的时光,若不是这罗伦茨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听得懂汉话,大约也听不明白骂人,他是真想指着罗伦茨的鼻子好好将人骂上一顿。
可他不能如此,面对外邦使臣时,他总该客气一些。
谢深玄道:“明日我陪你们一起逛吧。”
诸野:“啊?”
谢深玄:“你平日忙于公务,京中总没有我熟悉。”
诸野:“?”
谢深玄:“太学也不必担心,瑜明兄这几日好像有空,请他帮忙便好。”
诸野:“??”
“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早些同你一道去驿馆。”谢深玄平静说道,“他不是要逛吗?我就好好陪他在京中逛一逛。”
诸野沉默了。
谢深玄这句句话中都透着诡异,他记得很清楚,以往谢深玄可也是个忙于公务无心享乐之人,他来京中这么多年,对京城的了解应当是没有诸野多的,毕竟玄影卫还时常外勤,又有典籍司底层调查,最不济还能算是个纸上谈兵的。
谢深玄平日去处除了临江楼等几处外,似乎就没什么其他去处了,去城外东湖踏春他都是今年头一遭,他说自己对京中分外了解?诸野一点也不信。
可他如今已能看出谢深玄究竟为何要这么说,他并不觉得此事荒谬,反而是有些受宠若惊般的感受,于是他同谢深玄点了头,又道:“你可以多睡一会儿,不必那么早过来。”
反正罗伦茨每日都在宫中喝得大醉,第二日怎么也得到临近中午时才能到玄影卫,待他出门大约都是午后了,那谢深玄还不如干脆在谢府多休息一会儿,到时间后他再令人来传话,告诉谢深玄他们去了什么地方,直接在街上相见便好。
谢深玄并无异议。
他看诸野喝完了那醒酒汤,便起身同诸野一道回到院中,他却又突然想起一事,在同诸野道别之前,倒还顿住脚步,清一清嗓子,唤:“诸大人。”
诸野也跟着停下脚步,略带疑惑看向谢深玄。
谢深玄:“您今日给我写信……”
诸野原还平缓的神色中不由带上了些许不安,他本不知自己写信回应一事到底是不是做对了,他实在不解风情,总是怕谢深玄怪他多此一举,小心翼翼朝谢深玄看去,却见谢深玄正弯着眉眼对他笑,道:“我很满意。”
诸野:“……”
谢深玄:“你当年若也能如此就好了。”
诸野:“我……”
谢深玄摆了摆手:“好了,早些休息吧。”
可诸野倒像是被谢深玄这一句话激励到了一般,他怔在原地,还愣了片刻,看着谢深玄转身朝另一侧的屋子走去,他方猛地回过神来,急忙追上两步,道:“我……下回我还给你写信。”
谢深玄一怔,有些讶然回眸看向诸野。
诸野紧张道:“若有什么事,我可以在信中告诉你。”
谢深玄:“……”
谢深玄仍是不接口,诸野已开始有些慌了,他还想了想,觉得谢深玄今日来玄影卫,好像是怪他平日总将事情藏在心中,那除了有紧要之事时,他当然也可以将平日之事同谢深玄说一说。
“平常……呃……”诸野有些为难蹙眉解释道,“平常若是没有事,我也会给你写信。”
谢深玄:“……”
诸野更不知所措,已想不出应当如何应对时,谢深玄终于忍不住皱起眉,似有万般无奈开了口。
“诸大人。”谢深玄叹了口气,“您不是长着嘴吗?”
诸野:“……”
谢深玄恨不得戳着诸野的脑袋,让他将这些话刻在心里:“我平日就在您隔壁。”
诸野:“是……”
谢深玄:“有什么事,你就不能直接过来和我说吗?!”
诸野:“……”-
到第二日,谢深玄还是先去了太学,在太学待到中午,等赵瑜明来接了他的事情后,他方去了诸野令人来说的地方。
诸野与罗伦茨大约是要在这地方用午膳,谢深玄去得还早,两人还未到此处,他喝着茶等了片刻,总算看着罗伦茨同诸野二人策马自街上另一头过来,诸野今日终于知道出玄影卫时不能穿官服,他身上是谢深玄为他挑的衣物,谢深玄越看越觉满意,见路上不少人朝诸野与罗伦茨侧目,他更忍不住弯唇,有些压不住心中的喜欢。
待诸野与罗伦茨二人到了这酒楼外,谢深玄这才起了身,正想着要不要编个借口,同罗伦茨说今日他们只是偶遇,不想罗伦茨已睁大双眼看向了他,抢在他之前大声喊道:“哦!窝漂亮的中原弟弟!”
谢深玄:“……”
谢深玄僵住了。
罗伦茨:“对不气,昨天都是窝的错!”
罗伦茨不知为何已开始飞速同谢深玄道歉,他嗓门实在太大,引了店中许多人朝此处看来,偏偏他又称谢深玄是什么漂亮弟弟,谢深玄听着便觉得脸上发烫,几乎不想承认自己与罗伦茨相识,不想承认罗伦茨口中所说的中原漂亮弟弟是他。
罗伦茨倒是一点也没觉得害羞,他还在大声往下说话,道:“窝和诸大人的关系,很好。”
谢深玄:“……嗯。”
罗伦茨:“他奏素窝的中原兄长,窝很尊重他!”
谢深玄:“……”
“所以,窝们还是重新认识一下叭。”罗伦茨说道,“窝还米有问过泥的名字捏。”
谢深玄:“鄙姓谢,你不要再叫我——”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说完这句话。
罗伦茨已经带着万般的热情向他伸出了手,露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道:“尼嚎,窝美丽的中原嫂嫂。”
谢深玄:“……”
诸野:“……”-
谢深玄僵住了。
他好一会儿才在脑中绕过这个弯来,罗伦茨说诸野是他在中原的“兄长”,那罗伦茨这么称呼他的意思岂不就是——
谢深玄先瞪向身边的诸野,想着是不是来此处的路上诸野同罗伦茨说了些什么,可他见诸野似乎同他一般惊诧,他便又不由蹙眉回首,思索着究竟要如何与罗伦茨解释此事,一面盯着周遭食客好奇打量的目光,硬着头皮说:“哈哈,我知道的,你汉话不太好,你不知你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罗伦茨:“不,窝寄到的。”
谢深玄又倒吸一口气,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罗伦茨:“窝米有乱说。”
谢深玄:“……”
谢深玄一眼扫去,见周遭食客面上均带着看热闹般的神色,虽这里不曾有他的熟悉面孔,这也不是他平日会来的地方,掌柜的应当也不知他究竟是何人,可他总担心有人识得他面容,担心他与诸野的传闻明日便要全京城人人皆知,他……他虽然是有些希望如此的,可怎么也不该靠这种方式实现啊!
谢深玄只能摆出平日教帕拉汉话时耐心温柔的语调,竭力同罗伦茨解释。
“嫂嫂……指的是……是女子,是兄长之妻,不可随意称呼。”谢深玄竭力委婉说道,“我并非女子,我与诸大人也没有那种关系,我只是他好友,你若是一定要叫得亲近一些,可以直接唤我名姓。”
罗伦茨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谢深玄又道:“我姓谢,唤深玄,你直接叫我——”
罗伦茨用力点头,又一回不等谢深玄说完话便直接开了口,大声道:“窝寄到了!”
谢深玄:“……”
谢深玄欣慰地松了口气。
还好,罗伦茨看起来比帕拉要好教一些,仅仅只是这么两句话,他便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看来应当是不会乱说了。
罗伦茨对谢深玄露出方才那般灿烂的笑,却令谢深玄不由一僵,觉得很不对劲。
罗伦茨大声道:“泥嚎!窝姓谢名深玄的美丽中原男嫂嫂!”
谢深玄:“……”
啊啊啊啊他怎么连名字都喊出来了啊!
罗娑教迷香
谢深玄努力安慰自己。
没关系的, 罗伦茨只是喊了他的名字,他在京中的恶名与谣传都已经足够多了,不就是再多添这么一笔吗?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就习惯了,幸亏今日诸野没有穿着玄影卫的官服, 如今只要罗伦茨不把诸野的名字报出来就好。
罗伦茨觉得自己的汉话更进一步, 已自豪挺直了脊背, 看诸野的目光中都闪着亮光,道:“现在天底下伤心的,就只有窝们大王一个楞了!”
谢深玄还有些发懵, 他如今可没什么心情同罗伦茨胡闹,便只是极为勉强笑了笑, 再看周遭众人那愕然朝此处打量的目光,他几乎恨不得立即从此处逃离, 正跨前两步, 习惯想要拉住诸野的手, 却又觉得在罗伦茨说完那些话后,他这举动显然有些不太妥当,于是他的手便又这么僵在了半空,好一会儿才讪讪收回来,尴尬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罗伦茨:“很好嗦话!很通气!米有问题!”
谢深玄:“……”
罗伦茨又毫不犹豫照着自己方才的话往下道:“窝昨天就给窝们大王写信了!”
谢深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此事上纠结,他试图劝罗伦茨换个地方说话,小声敷衍顺着罗伦茨的话语说:“是是是, 你们先随我来,我已在此处留了雅间了。”
罗伦茨跟着谢深玄走出几步, 道:“窝们大王当初就嗦,诸兄长会和他一样米有老婆。”
谢深玄:“……”
诸野:“……”
“看来中原的京城尊的很了不起。”罗伦茨用力点头, “诸兄长都能找到老婆了。”
谢深玄咬牙:“你不要再说了,快走。”
罗伦茨:“介么大的好事,为神马不能说。”
谢深玄:“……”
谢深玄很难再平静思考。
他直接拉住罗伦茨的胳膊,拽着人朝这酒楼雅间的方向走,可罗伦茨看起来很紧张,一面跟着谢深玄的脚步,一面说:“谢嫂嫂——”
谢深玄咬牙:“叫我名字!”
罗伦茨:“窝们不好这么亲近的!”
谢深玄:“……”
罗伦茨:“诸诸诸诸兄长——”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发觉诸野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好像在罗伦茨冒出那一句惊天动地的言语后,诸野便陷入了沉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连谢深玄扯着罗伦茨走了这么远,他竟然也没有跟上。
谢深玄本就因罗伦茨的言语而有些恼意,如今连诸野都不怎么配合他,他心中自是怒意更甚,蹙眉瞪了诸野一眼,见诸野还没有回应,他下意识便挑眉唤:“诸大人,你——”
诸野:“……”
谢深玄闭嘴了。
他极为紧张瞥了一眼周遭正不住朝此处大量的食客,猛地意识到那最为糟糕的话语,好像从他口中出来了。
这罗伦茨只是称了诸野的姓,他那叫法又甚是诡异,谢深玄想此事总不至于那么轻易就猜到诸野头上,可他不同,他叫诸野“诸大人”,京官中姓诸的着实不太多,能和他扯上关系的,怎么想也就只有诸野这一个人。
很好,看来不出今日,他与诸野的八卦,便要传遍整个朝野了-
谢深玄阴沉着脸色,在那酒楼的雅间内抱臂盯着面前的诸野和罗伦茨看。
到了此刻,罗伦茨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说错了话,只是他不怎么懂得中原人的弯绕,他并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被谢深玄这般看着,他还仔细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不住点头,焦急同谢深玄道歉。
“窝明白了。”罗伦茨满脸愧疚,“泥闷中原人,比较扭曲。”
谢深玄:“啊?”
罗伦茨:“父亲和母亲不会同意,要偷偷的来。”
谢深玄:“啊??”
罗伦茨:“不会直接嗦话,别人帮忙了会生气。”
谢深玄:“啊???”
“窝以后不会乱说了。”罗伦茨得出最后结论,而后便直接站起了身,道,“泥们一起相处,窝很识趣,窝寄几去逛一逛。”
说完这话,罗伦茨便直接转身出了门,那溜走的速度之快,谢深玄甚至还来不及拦住他,他便已消失在了走廊尽头,不见身影。
谢深玄还有些莫名,罗伦茨的汉化太糟糕,又带着古怪的口音,每句话他都需思索好一会儿才能明白罗伦茨究竟在说些什么,此刻他回眸去看诸野,正见诸野也看着他,而他到此刻才猛然回神罗伦茨那最后一句话的含义——那是觉得他二人是小情侣,不想打搅他们两人私下相处,所以才自己一个人跑了。
谢深玄很感激罗伦茨的好意,可他真的一点也不希望罗伦茨在说出那些话后这么做。
如今他看着诸野,心中只有说不出的尴尬,他甚至不敢去直视诸野的双眼,就算方才还有什么话想同诸野说,如今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他沉默着垂下眼睫,盯着桌面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猛地想起一事,讶然看向诸野,问:“罗伦茨自己要去哪儿?”
西域使臣应当并不熟悉京城,汉话又那么差,只怕连问路都做不到,若是放他一人出去逛,保不齐又要出什么事,而他今日可是跟着诸野一齐出门的,若真出事了,这责任到最后还得推到诸野身上,他可绝不能看着此事发生,当下还是得先将罗伦茨找回来再说。
诸野倒还平静,道:“今日他出门时,说是想在京中逛一逛,看看在中原发展的教派。”
谢深玄一怔,显是没想到罗伦茨还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玄影卫近来在查京中教派,让诸野带罗伦茨在京中闲逛,倒竟惊讶地成了近期唯一对得上玄影卫公务的事情,只是他还有些疑惑,问:“他看这个做什么?”
诸野:“听闻他们的圣女要来京城——”
谢深玄抽了口气:“不会也要来京城传教吧?”
诸野点头。
谢深玄:“他是学习经验来了?”
诸野继续点头。
谢深玄终于皱起眉,想着若要学习经验,当然应当挑选附近最为成功的那个教派,而京中时下最流行又离此处极近的……
谢深玄沉默片刻,忍不住问:“罗娑教的圣堂,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诸野:“……”
谢深玄:“他不会去罗娑教了吧?”
诸野:“……应该不会。”
谢深玄:“你们对罗娑教的调查,有结果了吗?”
诸野:“……”
诸野沉默了。
玄影卫调查罗娑教已有些时日了,至少罗娑教四处发放的那丹药,太医院已查得差不多了,可也正因如此,若罗伦茨真去了罗娑教……不行,此事不能细想,他们还是得先将罗伦茨揪回来。
诸野也已没什么吃饭的心情了,他起了身,匆匆便要追着罗伦茨的脚步出去,可谢深玄也跟上了他:“我与你一块去。”
诸野皱起眉,尚且还来不及反驳,谢深玄已走到了他身边,说:“他若只是去那圣堂看一看,应当不会有危险。”
这罗娑教对外毕竟还摆着慈信向善的样子,对那些只是进去看看的教众自然毫无威胁,反正谢深玄今日已无他事了,不过跟着过去看一看罢了,不会有什么危险,诸野便也不曾拒绝。
二人结伴到了那罗娑教的圣堂外,诸野却不着急进去,而是先领着谢深玄去了临近的店铺,谢深玄还觉得古怪,那店铺的内的掌柜与伙计倒是先同诸野打了个招呼,唤了一句大人。
这两人好像都是留在此处盯梢的玄影卫,诸野问他们可曾见过罗伦茨,那扮作掌柜的玄影卫便答:“大约一炷香前,我见着他进去了。”
诸野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无奈,想着让谢深玄在此处等着,他进圣堂将人揪出来,可那玄影卫又说:“早些时候,我还看见了谢大人的学生。”
谢深玄:“……”
诸野:“……”
玄影卫:“就是那个姓洛的,唐大人抓过他一次那个。”
谢深玄:“……洛志极?”
玄影卫不住点头:“对对对,他也进去了。”
谢深玄:“……”
谢深玄有些想要骂人。
他再三嘱托洛志极,千万不要再来罗娑教了,可这小子就是不听劝,还真以为罗娑教是什么好地方,非上赶着往上凑,令谢深玄听着便觉恼怒,恨不得现在就将洛志极与罗伦茨一道揪出来。
诸野知道,既然洛志极也在此处,那劝谢深玄不要进去,大概是没什么用处了,不过还好,罗娑教内其实并不算太危险,毕竟只要不吃罗娑教发放的那丹药便可以了——
玄影卫:“大人,我看他们今日似乎在试什么迷香,同那丹药似乎是一般的功效。”
诸野:“……”
没关系,就算有了迷香,吸入便会致幻,可这东西只在罗娑教的迎神会上才用,这迎神会一月撞不上一遭,他们的运气总不至于这么差——
玄影卫:“我看今日就是迎神会,罗娑教内可热闹了。”
诸野:“……”
没关系!普通教众又接触不到罗娑教的迎神会,他们只需——
等等,洛志极上回好像说过,他在罗娑教内,已是高层教众,是有进入迎神会的资格的。
至于罗伦茨,他本是西域面孔,西域人在罗娑教内地位甚高,他也是有可能混进那迎神会中去的,偏生这罗娑教的丹药极为厉害,若是真中了有什么后果,他担心谢深玄会因此而愧疚,可迎神会时,进入罗娑教比平日要危险一些,更何况那迎神会上还有迷香——
谢深玄已蹙眉问:“你们查了这么多日,罗娑教那药,究竟有什么作用?”
玄影卫:“呃……这……”
他有些迟疑,连着看了诸野几眼,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回答,谢深玄便觉得自己明白了,他也看向诸野,问:“此事不能对外说?”
诸野:“……倒也不是。”
谢深玄:“那这药到底有什么功效?”
那玄影卫更为难了一些,很是勉强为谢深玄解释,道:“据说……呃……据罗娑教众说……”
谢深玄:“嗯?”
玄影卫:“服药之后……能入天国。”
谢深玄松了口气:“仅是如此?”
玄影卫:“能在天国见到七十二天妃。”
谢深玄眨了眨眼,并不明白若仅是如此,这玄影卫为何要这般支吾,这又不是大事,吃了药后见见他们的神罢了,那这药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危害。
谢深玄只能问:“这药用作迷香,嗅了便会上瘾?”
玄影卫摇头:“……倒也没那么厉害。”
谢深玄点头:“既然如此,我也跟着一道去看看吧。”
玄影卫:“……”
诸野:“……”
二人神色看起来都有些古怪,谢深玄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只觉得这玄影卫说话太过弯绕,诸野似乎也不打算为此解释,令他满心莫名,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有何处暗示不曾领会。
玄影卫极为勉强道:“谢大人,他们教义中的天妃……并非是神主的妻子,而是……呃……幻觉,一种褒赏教众的幻觉。”
谢深玄:“嗯?”
诸野也有些尴尬开口:“这本是满足教众欲望的幻觉,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深玄点了点头,再问:“玄影卫总有应对的办法吧?”
离了方才那令玄影卫觉得尴尬的事情,他看起来倒显得轻松了许多,道:“太医院是琢磨出来了一些,今日罗娑教用的是迷香,那只需在巾帕上浸透太医院的药,进去时便不会受那迷香干扰了。”
他看谢深玄还微微蹙眉,急忙又补上一句,说:“罗娑教高层教众几乎都以重纱蒙面,在那下面藏一条药帕绝不会引人发作,我们为了今日能顺利进入罗娑教,正好准备了一些药帕——”
谢深玄:“几条?”
“有三四条。”玄影卫道,“谢大人,您留在此处,我同指挥使一道进去寻人便好。”
“有三四条啊……”谢深玄想了想,“既然有多余,那我也跟着一起进去吧。”
诸野:“……”
玄影卫:“……”
圣堂
诸野实在很难劝住谢深玄。
若只有罗伦茨在内, 谢深玄或许还不会坚持要一道进入圣堂,可洛志极也溜进去了,那谢深玄大概是非进此处不可, 罗娑教内的迷香若只是一次吸入,除了能致人幻觉之外, 的确并无其他害处, 若要拦住谢深玄, 他便只能将这迷香具体的效用告诉谢深玄了。
诸野先朝那玄影卫挥挥手,让他去一旁等候,以免这玄影卫听见了他接下来要同谢深玄说的话, 可就算这人走开了,他却仍旧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愣是憋了好一会儿,才嗫嚅一句, 道:“你方才已经听见了。”
谢深玄:“听见什么了?”
诸野:“这迷香所见的, 并不是寻常幻觉。”
谢深玄不明所以, 只是皱眉:“所以呢?”
诸野:“……只怕不太好。”
谢深玄还是不明白诸野的意思。
从方才开始,他便觉得诸野与那名玄影卫的反应很奇怪,玄影卫已有了应对此事的办法,而迷香既无后遗症状,也并不致瘾,诸野又为何这般在意那所谓的迷香?
此事听起来可不像有他们说的那般可怖,他总觉得诸野大概是又犯了那拐弯抹角的毛病, 而那玄影卫反正也走开了,谢深玄便清了清嗓子, 稍有些腆着脸唤:“诸大人……诸野,有什么事, 你同我直说便好。”
诸野:“……”
“以你我二人的关系,本不用这般拐弯抹角。”谢深玄说道,“难道此事是玄影卫机密,不得随意外传?”
诸野:“并非如此……”
谢深玄:“那又为何要这般支支吾吾——”
他稍稍一顿,看诸野虽还绷着一张脸,一副游刃有余轻描淡写的模样,可他的耳根显然有些泛红,他要说的应当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至少不是能在谢深玄面前轻易提及的事情。
谢深玄怔了片刻,脑中已十分自然将所有事都联系在了一块,迷香、幻觉、还有诸野这幅难以启齿的神情——
谢深玄:“那迷香不会催情吧?”
诸野:“……”
谢深玄话音反方落,便见诸野面上明显已带上了几分局促之色,面上也明显多了意思难以觉察的薄红,可他还要掩饰,似乎是为了显是自己心无他念,强作镇定,平静点了点头,说:“是……是有一些。”
谢深玄:“……”
诸野:“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七十二……七十二天妃,不过是……幻觉。”
谢深玄说话可比诸野要直白,他直接便问:“你的意思是,这是催情香令他们在幻觉之中,与他们自行幻想出来的天妃交/欢?”
诸野:“……”
诸野很明显张了张唇,可却连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来,谢深玄这句话直白得似乎有些太过超出他的想象,他纠结再三不知如何开口的话语,谢深玄竟然就这么直白说出来了?
“这迷香一定能看到他们教义中所说的天妃?”谢深玄摸了摸下巴,显是觉得很好奇,“那这未免也太神了一些,若仅是催情之用,应当难有这等效果。”
诸野:“……”
谢深玄又摸摸下巴:“平日听多了说书,看多了坊间流传的传奇小说,倒还是头一回见到实物。”
诸野这才能勉强开口,道:“是,太危险了——”
谢深玄:“我一定得去看看!”
诸野:“?”-
诸野实在拦不下谢深玄,只能沉默着看谢深玄摩拳擦掌,好似多年苦候后,他终于等到了这么一个好机会,能够稍稍窥见一些他向往的那种肆意潇洒的江湖世界,见一见他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说过的这般神奇的迷药。
那名玄影卫不明白为什么谢深玄和诸野谈过之后,谢深玄竟还是执意如此,他只能想,这是指挥使与谢大人之间的事,他们喜欢怎么样他可插不上嘴,他老实去取来了浸了药水的巾帕,又拿了罗娑教内高层惯常穿着的长袍与遮挡头脸的厚纱,一并交给谢深玄,又偷偷问诸野:“大人,我需要跟着去吗?”
诸野看了看兴奋不已的谢深玄,微微皱眉:“……罢了,我跟着就好。”
可谢深玄听见了,他毫不犹豫接话:“去啊,为什么不去!”
诸野:“……”
“多个人找也能快一些。”谢深玄想了想,说,“若这迷香真是同你们所说一般功效,那我们当然得找得快一些。”
诸野:“……”
“罗伦茨就算了,听说他们西域人都很开放。”谢深玄皱了皱眉,毫不掩饰自己对于这西域使臣的嫌弃,“可洛志极不行,这孩子年纪还小,看多了脏眼睛。”
诸野:“……”
玄影卫毫不犹豫附和谢深玄,道:“西域人是这个样子的啦。”
谢深玄:“行了,此事拖延不得,还是早些进去看看吧。”
玄影卫:“是的是的,谢大人说得对!”
诸野:“……”
诸野没有办法。
他只好沉默着陪着谢深玄将那衣服换上,这衣服将人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袍子又极宽,几乎看不出身形,若非相熟之人,根本不可能在对方穿着这身衣服的情况下认出身份,至少那玄影卫穿上这袍子后,谢深玄便觉得若将他丢进都穿着这衣服的人群中,那他是绝对没办法将人找出来的。
那玄影卫大约也担心如此,便还特意准备了接头的暗号,只说若实在认不出对方身份,将这暗号一对便知,而后他便带谢深玄与诸野二人自店中的侧门溜进一条小巷,走至深处,他方指了指面前的墙,压着声音道:“二位大人,里面便是罗娑教的后院了。”
谢深玄点头,一面好奇左右看了看,试图寻找进入罗娑教圣堂的路。
可这放眼看去,巷子一侧均是极高的围墙,可不见什么侧门后门之类地方,连个狗洞他都不曾见着,他不知究竟要如何才能自此处进入罗娑教,总不会要他翻墙进去吧?
不过这墙看起来高有丈余,常人相比是翻不进去的,玄影卫或许可以,他反正不行,带上他……大概也不行。
他方想到此处,那玄影卫已呲溜一下便溜上了墙,极为轻易蹿进了罗娑教的后院,还在墙上朝二人招了招手,让两人快些过来。
谢深玄沉默了。
他看了看诸野,觉着自己若要顺利翻墙进入罗娑教,便绝对少不得诸野的帮助,可诸野却未曾开口,他只能自己主动朝诸野伸出手,尴尬道:“诸大人,您知道,我连马背都上不去的。”
这围墙的高度,怕不是得要了他的命。
可诸野却轻轻叹了口气,并未立即扶住谢深玄的手,而是蹙眉低声同谢深玄说:“你先答应我几件事。”
谢深玄:“啊?”
翻个墙而已,怎么还有条件的?
“进去之后,莫要四处胡乱走动。”诸野说道,“跟在我身后,不许离开我太远距离。”
谢深玄自然点头:“您放心,我很惜命的。”
诸野:“……若是走散了,站在原处,我会去找你。”
谢深玄:“是是是,没问题。”
诸野:“不要随意与人搭话。”
谢深玄:“好。”
诸野:“他人与你说话,你也不要随意回答。”
谢深玄:“……”
谢深玄一顿,觉得诸野这吩咐,有些像是带孩子上街时千叮咛万嘱咐的娘亲,好像生怕孩子撒手就要走丢一般,他有些忍不住笑,又觉着诸野这幅模样也很有意思,又用力点了点头,说:“诸大人,您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走的。”
诸野还是不太安心,可能嘱咐都已嘱咐过了,他不知还能怎么办,到此时他方勉强点了点头,朝谢深玄伸出手,道:“我带你过去吧。”
谢深玄握住了他的手,诸野说了句“冒昧”,便直接搂着谢深玄的腰带他翻过了那罗娑教的围墙,落地时谢深玄还忍不住轻声感叹,很是激动小声念叨:“原来飞檐走壁,是这种感觉啊。”
诸野:“……”
那名先进来的玄影卫就站在几步前看着他们,见二人已进来了,他便要转身领二人朝罗娑教的圣堂走,可谢深玄依旧牵着诸野的手,令诸野稍稍有些不知所措,方回首看向他,谢深玄便小声嘟囔着抱怨:“不是你要我跟紧你的吗?”
诸野:“……”
谢深玄:“您都说了里面危险,若是我同您走散了怎么办?”
诸野:“……”
谢深玄再低下头,看向自己正握着诸野的手,再同诸野笑了笑,摆着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干脆反手扣住了诸野的手指,牵着诸野的手,示意诸野继续往前走,他一定会老实跟着的。
诸野沉默了片刻,竟真就这么朝前迈步,牵着谢深玄朝罗娑教内走,丝毫不管面前那玄影卫满面震惊,几乎愕然睁大双眼,傻愣愣盯着两人,那目光从二人牵着的手转到被兜帽挡得严严实实的脑袋,最后他退后一步,小声嘟囔,道:“啊,这样啊,原来还是我的错啊。”
诸野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说:“好好带路。”
玄影卫小声说:“唉,我就不该跟着一块来。”
诸野:“……”
迷香
玄影卫领着二人, 在这罗娑教后院走了好一会儿,方才绕到罗娑教用于这迎神会的圣堂附近。
谢深玄倒有些忍不了心中感慨,道:“这地方竟然这么大?”
玄影卫小声为其解释, 说:“如今在京中,罗娑教也算得上是外来教派中数一数二的大去处了。”
他二人不过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诸野却已皱起了眉, 压着声音同他二人道:“已到了近旁, 还是莫要再多言了。”
玄影卫倒像是被诸野一句话戳中了什么痛处,小声喃喃道:“是哦,您现在是不一样了。”
诸野:“?”
谢深玄倒是很听话点了点头, 直接闭紧了嘴,倒是将自己牵着诸野的手也收紧了, 诸野不由又稍稍一顿,低声出言安慰, 说:“不必太过紧张。”
谢深玄没有说话, 只是点头。
“罗娑教高层多是胡人, 官话说得都不太好。”诸野低声说道,“你我若在此处交谈,他们只需听一听便知你我不是教中之人。”
谢深玄再点头。
“二位大人,若是真遇到罗娑教人搭话,我来处理便好。”那玄影卫说道,“二位放心,近几日在罗娑教内行走, 我已有了应对他们的法子。”
玄影卫毕竟是诸野的下属,想来应当是很靠谱的, 谢深玄当然对此人很是信任,忙不迭点头应下此事, 保证自己一定极为听话,绝不会给他二人惹来半点麻烦。
几人便不再多言,待绕过园中这最后一处假山,这才终于见着了罗娑教徒的身影,有几人穿着同他们身上相似的衣物,正守在一处门前,不许他人随意入内。
玄影卫朝谢深玄与诸野二人使了个眼色,谢深玄没有看懂,只能猜测这眼神的含义,大约是说他们已到了地方了,谢深玄便也跟着点了点头,而后等着这玄影卫用他方才所说的应对方法,来助他们通过此处。
而后他便看着玄影卫直接上前走去,直到那几名守卫身前,朝他们极郑重点了点头,压着声音道:“迎神废,开洗惹?”
谢深玄:“……”
玄影卫继续用那古怪腔调说道:“窝素来介里送东西的。”
谢深玄:“……”
玄影卫:“他闷两素——”
不是啊,这人怎么回事啊?
他说他在罗娑教内行走多日,学到的就是这么个办法吗?
胡人说官话是有口音,可胡人和胡人之间为什么要说官话?他难道不觉得自己这样真的很奇怪吗?!
啊,不行,看不下去了。
就算这人是诸野的下属,谢深玄也忍不下去了。
就这模样,这到底是怎么混进玄影卫的啊!!!
果真那守卫皱起了眉,露出了很是讶异的神色,又蹙眉打量了这玄影好一会儿,这才叽里咕噜冒出了一长串谢深玄压根听不懂的胡语,等着玄影卫回复。
那玄影卫倒是僵着一动不动,看他这模样,他大概是听不懂这人口中所说的胡语的,此事倒也正常,胡族之内,所用通传之语甚多,又多是小国,加之汉人大多分不清胡族样貌,若光看脸,至少谢深玄是看不出这胡族究竟来自哪个国家,这等境况下,除非礼部内专研胡族语言的大人,否则应当是没什么办法了。
玄影卫颇为短促地讪讪笑了一声,显是正紧张思索着自己究竟应当如何才好,毕竟他的顶头上司与朝中最能骂人的谢深玄都在此处,他若表现不佳,他这仕途大概便要走到终程了,可他也不会胡语,眼下这情况,无论他如何紧张思索,他都想不出半点办法,他几乎已要急出了一身汗来,也正在这万般紧要之时,倒是在他身后的诸野叹了口气,蹙眉同那名罗娑教的守卫说了几句话。
他用的也是胡语,谢深玄反正是一句也听不懂,只是那守卫好似一瞬便放松了警惕,同几人点了点头,主动让到一侧,请几人入内。
谢深玄倒还很是惊讶,他垂首跟着诸野与玄影卫走进罗娑教圣堂,待确认那外头的守卫大约不会听见他说话后,他方才以极轻的声音凑近诸野身边,问:“你怎么会说胡语?”
“在长宁军中时学过。”诸野也低声垂首同他回应,又特意叮嘱,“进来之后,还是不要随意说话了。”
谢深玄:“……”
谢深玄轻轻捏了捏诸野的手,表示自己明白了,可这么一个极为简单轻微的动作,倒令诸野似是颇为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好似连走动时的动作也跟着稍显得僵了一些。
罗娑教的圣堂内几乎不曾点灯,仅在角落处零散放置了些许灯烛,而那烛火上飘来些颇为古诡的香气,或许就是玄影卫所说的迷香。
圣堂内门窗紧闭,里头闷热不堪,再加上那迷香与身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衣服,还有角落点着的灯烛,实在令人难受得很,没过多久谢深玄便出了一身汗,屋中太过昏暗,他只能看见靠近临近灯烛的东西,又想诸野的眼睛似乎难在昏暗中视物,正不知应当如何才好,边上却又一名同他们一般打扮的人凑上前来,嘟哝了一句什么,诸野与那人说了几句话,那人便朝他们手中塞了支蜡烛,又朝一处方向点了点头,像是示意他们那边过去。
附近实在太过昏暗,又似乎总有人影走动,谢深玄不敢再说话,也不能问诸野究竟同那人说了什么,他只是低垂着头沉默跟在诸野身后,生怕有人发现了他们身份,待绕了几处地方,他已有些晕乎了,这才有人为他们推开了一处门,令他们快些进去。
谢深玄方见里头似乎围了黑纱纱帐,在后头燃了数盆篝火,令本就极为闷热的室中更显炎热,这屋中有不少人,也穿着同他们一般的衣服,人人都蒙着面,在纱帐中围坐一圈,正中摆着个极为古诡可怕的神像,看起来像是个捧着孩童人头的恶神,而这些信众之中,也好像并无一人是清醒着的,人人神色癫狂,兜帽下露出的双眸中不见半点清明之色。
有几人同诸野一般,手中握着白烛,正绕着这围坐的数人走动。诸野引着谢深玄过去,谢深玄虽然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却还是垂首跟上了诸野脚步,一面低头偷偷去打量那围坐着的几人,试图从中找出洛志极与罗伦茨的面孔。
可这衣服实在将人包裹得太过严实,谢深玄只能看见那些人兜帽下露出眼睛,有些人若是将头垂得低一些,他便连眼睛都看不见,而大约是那据称能够催情的迷香的作用,他还看着几人颇为猥亵不安地在地上扭动身躯,不时发出颇为压抑的呻/吟。
谢深玄跟着那些人绕了几圈,还是不知那些人中究竟有没有罗伦茨与洛志极。那些眼睛有西域人的瞳色,也有中原人的褐黑,可好像每双眼睛都同罗伦茨与洛志极相似,却又好像都不一样,他一个也认不出,心中有些焦急,正不知应当如何才好,绕着这些人走动的几人却已停下了脚步,最前头那人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扭了一套什么乱七八糟的动作,忽地便拜倒在地,极为癫狂地在地上狠狠叩拜了数次,那所用力道之大,好像能将额上磕破撞出血来。
谢深玄吓了一跳,他平日并不敬佛拜神,连对神像祈福下跪都少,他还是头一回见着他人敬神时这般夸张的举止,只觉得有说不出可怕,而那人如此叩拜数次后,方才站起身,却将身上的长袍与蒙面的厚纱都脱下了,再同那些在神像旁围坐之人坐在一处,看他神色,似已吸入了不少迷香,整个人的神情近乎癫狂,也不知这举动是不是他发了疯。
可随这人之后,第二人竟也照着这幅模样,脱了长袍,对那神像顶礼膜拜,而后是第三人——谢深玄这才意识到这好像是今日这所谓迎神会的固定流程,而他与诸野正站在这队伍的最后,此事迟早要轮到他们。
他不由有些紧张,为了能够假扮得更像一些,诸野与玄影卫都并未佩刀,若待会儿身份败露,他们真与罗娑教起了冲突,没有武器,他很担心诸野会受伤,更不用说他今日非得跟着诸野入内,他们还带着他这个拖后腿的废物,若此刻不能溜走,只怕接下来还要出事。
谢深玄不能与诸野交谈,他不知诸野可有解决此事的办法,他只能不安攥紧诸野的手,又觉着诸野回握回来,还稍稍退后些许,以极低的声音同他说:“先离开此处。”
他说完这话,便带着谢深玄朝后退去,反正此处之人不是在发疯便是已因那迷香而产生了幻觉,几乎没有人能注意到他们两个,只有原站在他二人身前的那名玄影卫,茫然回首看了他们一眼,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也偷摸着跟上两人脚步,准备从此处离开。
他们本该能够顺利离开,也的确没有人注意此处,可能诸野推门之后方闪身出去,谢深玄正要跟上,却忽地有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吓了一跳,原还想着是走在他身后的玄影卫,可猛一回头,却见着几乎如小山般的身影挡在他身后,他甚至只能仰首去看这人面容,而这人的手捏着他的手腕,令他腕骨生疼,他却又不敢言语,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音,惹了这人怀疑。
他只能垂下眼眸,一面用力去扯诸野的手,好让诸野回来同这人说话,可这人瞪着眼盯着谢深玄,而后移向谢深玄的手腕,只盯着扫了一眼,头上噌地便冒出了一行红字来。
「只有中原人,才会是这样的菜鸡」
谢深玄:“……”
等等,什么,啊?
他也飞快扫了一眼自己的手,同这人的手相比,他的手腕的确是……略微显得细了一点,可这人身高怕是不止九尺,那是铁塔般的身躯,令人望而生畏,他是一个读书人,同这种人相比,他手腕细一些,那不是很正常吗?
可那人已狠狠瞪向了他,谢深玄几乎还来不及反应,他便已直接伸手扯下了谢深玄蒙面的厚纱,吓得谢深玄倒退数步,匆忙抬袖挡住自己的脸,匆匆想要将自己的手腕自那人的手中挣脱出来,也恰在同时,诸野匆匆回身,也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贴身短刀,直直削向那人的手腕,强逼那人松了手。
谢深玄腕上被那人捏的生疼,可一时也来不及顾上此事,诸野拉着他的手朝外快步奔去,他也急匆匆跟上,生怕自己跑得慢一些,便要被人拦在此处。
可他本就跟不上诸野的速度,又记着他们说此处有迷香,以至于他只能屏息,生怕吸入了那迷香,也同那些人一般发了疯,可此处到门边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他总不可能一次都不去吸气,如此跑出不过几步,身后便有几名胡人大声叫嚷着什么,谢深玄虽然听不懂,可想来应当是让那门前的守卫莫要放他们出去,他脚步更急了一些,而诸野回眸扫了身后一样,直接揽住谢深玄的腰,带着谢深玄飞快朝外冲去。
门外的守卫压根拦不住他们,谢深玄原还担心同他们一道来此的玄影卫落在了后头,或许会遇到危险,可诸野搂着他的腰,飞快同他说了几句话,让他莫要担忧,如今罗娑教之人的注意力全在他二人身上,好像压根没注意到还有一人也混进了此处,只要他们能自此处逃走,对玄影卫而言,反倒能更安全一些。
他来时便记了进来的路,跑得倒也很顺利,极快翻墙出去,还带着谢深玄绕过两条巷子,确认并无人跟上之后,方才停下了脚步。
诸野神色平常,谢深玄却呼吸急促,只是捂着嘴不住咳嗽,好像呛得很厉害,诸野回眸朝他一看,这才见着谢深玄蒙面的厚纱早已不知去向,他方才一直以手掩面,偏生里头太过昏暗,又急着自此处逃离,一时之间,诸野方才竟完全没有看清。
他只怔了片刻,便立即要领谢深玄绕回方才玄影卫的店铺,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太医院好像还未琢磨出着药的解法,他也不知道光吸上这么几口气,这迷香是不是就能发作,他只是焦急。
这一步尚未踏出,谢深玄已拉住了他的衣袖,还同他摆了摆手。
“有些糟糕。”谢深玄捂着嘴,干呕了几声,道,“我好像吸了好几口他们的迷香。”
诸野:“……”
“走不动了,腿软,实在走不动了。”谢深玄脸色有些苍白,“我……有些头晕……”
他抬起头,再看了面前的诸野一眼。
此处虽还在这空无一人的小巷之中,他却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似有许多人凑在他耳边说话,不仅如此,连眼前都幻了数层重影,周遭一切天旋地转,他抬起眼,只有一人身影,在他面前逐渐清晰。
……是诸野。
此时此刻,他好像只看得清诸野。
钟情之人
谢深玄觉得, 此事好像有些糟糕。
他可记得玄影卫同他说过的,这迷香的所谓功效——这玩意本是催情之用,据说中了迷香后的幻觉, 也本该是看见这罗娑教交易中所谓的天国,再看见他们那所谓的七十二天妃。
可谢深玄连一个天妃也没看见, 他只能看见眼前的诸野, 心中似乎也只有眼前的诸野。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大约是腿软,一时难以站立,下意识朝诸野的方向走了两步, 便虚软着朝诸野身边栽了过去。
诸野吓了一跳,匆忙伸手扶住他, 碰着了谢深玄的手,却觉得谢深玄的手似乎也有些发烫, 那迷香的效用对他而言几如烈火, 不过才吸入了几口, 却如燎原之势,短短片刻之间,便令他有些意识混沌,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诸野心中一沉,他担忧之事,果真还是发生了。
太医院还未研究出这迷香的解药,他不能让谢深玄留在这个地方, 也不能带谢深玄去寻大夫,此刻连返回玄影卫那用于乔装盯梢的店铺也不大妥当——毕竟他不知这迷香后续究竟还会有何等变化, 若真是催情之效,他总不能……不该让其余人看见谢深玄的窘境。
他几乎立刻便做出了决定, 现今还是带谢深玄回家最妥当,这迷香毕竟并无其余效用,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之症,只需将人关在屋中,过上一两个时辰,待药效散去便好。
可折返回谢府一事,诸野却也不敢让他人发觉。
依谢深玄的性子,若此事为他人所知,待他清醒后,免不了又要发脾气,他们不能走正门,还是得翻墙溜回去。
诸野低声同谢深玄说:“我们先回去。”
谢深玄没有回应。
“或许要翻墙。”诸野稍顿了片刻,才伸手揽着了谢深玄的腰,道,“谢大人,冒昧了。”
这话音未落,谢深玄忽地便伸出手,直接搂了回去,令诸野不由一僵,方惊愕去看他,谢深玄已凑上了前去,盯着诸野的眼眸,有些含混不清道:“……你为何总唤我谢大人。”
诸野:“……”
谢深玄:“你我二人的关系,有这般生分吗?”
诸野垂下眼睫,觉着这迷香对谢深玄未免也太有用了一些,这才过去多久,他竟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既是这等迷香效用下的言语,他自然也不许理会,他只是稍稍辨了辨方向,便直接翻身上了屋檐,打算违背一回京中不许飞檐走壁的禁令,反正谢深玄如今脑子不清楚,也没有人会弹劾他。
可诸野方在屋檐上站定,谢深玄却将手搂得更紧了一些,喃喃道:“你没有小时候可爱了。”
诸野:“……”
谢深玄:“你以前分明……分明都唤我……唤我哥哥的……”
最后几句言语有些含糊,谢深玄似是又嘟哝了几字什么,诸野完全没有听清,之后也只是零散字词的胡乱言语,大约是那迷香的幻觉来得厉害了,他已有些分不清现实与幻觉,诸野更觉此事不能拖延,应当尽早带谢深玄返回谢府,可谢深玄搂着他得腰,竟还往他身上贴,虽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可如此举止,就已经足够他分心了。
他虽未中迷香,可却免不了有些面红耳热,他总算是动作迅速,在谢深玄幻觉更深之前,翻墙溜进了谢府,在谢府的花园内他未撞见一人,谢深玄的院中也没有人,他搂着谢深玄溜进屋中,将门反锁了,这才略松了口气。
可他的手还未从门上移开,谢深玄便已抵着他又贴了上来,还像是堵着气,问:“你为何不回答我的问题?”
诸野:“……”
若今日中幻毒的唤作其他人,诸野大概会去寻条绳子,直接将人捆起来,熬过这发作的一两个时辰再说,可这人换做谢深玄,他便觉得自己不该如此了,那绳子伤手,若是磨伤了谢深玄的手腕,他定然又会觉得心疼。
可若他不能限制谢深玄的举止,便也只得由着谢深玄胡来,连限制对方的力道都不敢使,只是拉着已有些站立不稳的谢深玄到桌旁,先令谢深玄坐好了,而后方寻出伤药,再握住谢深玄的胳膊,仔细看了看谢深玄手上被罗娑教内那人捏出的伤。
他可记得清楚,上回在太学,他不过稍稍用劲,便在谢深玄腕上留了淤痕,今日这人所用的力道可不知比他要大上几倍,他担心谢深玄会受伤,可他还在翻找伤药,谢深玄却又拉着他的衣袖,踉踉跄跄跟了过来,道:“诸野……你倒还不理我。”
诸野:“……”
谢深玄:“你小时候可成日跟在我身后,唤我作深玄哥哥的。”
诸野:“……”
谢深玄:“长大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说到此处,谢深玄自觉还有些委屈,他脑中越发混乱,多年来发生之事全都混在了一处,而他心跳急促,又燥热得厉害,无数难言情绪混杂于一处,这迷香的幻觉于他而言,只是阵阵发作,他从头到尾也不曾看见什么罗娑教的天妃,他只是恍惚觉得,眼前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而既然是梦,他就该任意为之,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不算过分。
诸野已拿了药膏,这才回首看向他,叹一口气,却仍不说话,干脆去握谢深玄的手,方触及谢深玄的手腕,谢深玄却忽地反手拉住他,将诸野往身边用力拽了过来。
他这动作突然,诸野竟真被他扯得趔趄了一步,尚且未曾回神,谢深玄却又倾身凑上了前来,那面容几乎近在眼前,倒吓得诸野猛地抬手,将谢深玄挡住,以免他再有什么突兀之举。
谢深玄又凑近一些,喃喃问:“既是我的梦,你为何不说话?”
诸野:“……”
谢深玄又眯着眼看他,问:“既是我的梦……我要你将手拿开。”
诸野:“……”
诸野仍一动不动,他知谢深玄脑中已糊涂了,此刻解释也不会也用处,多说无益,还不如不说,反正只需将这些时间熬过去,他便可以——
谢深玄忽而张嘴,一口狠狠咬在了诸野手上。
他大概是分不清力道,这一下是用了些力气的,也着实很有些谢大人“牙尖嘴利”的样子,诸野抽了口气,下意识要缩回手,可手方一避开,谢深玄便又搂着他的脖颈蹭了上来,接着一口咬在了他脖颈上。
燕闪廷
这一口谢深玄松了力道,并未太过用劲,大约哪怕是在“幻梦”之中,他也还依稀记得如此或许会令诸野受伤,这啃咬便只如舔舐一般,略带些轻微刺痛,还有异样明显的濡湿温热之感,显是舌尖自颈上轻扫而过,他将人咬伤了,倒还要示好般舔一舔伤处,异样别扭地将这亲密当做是讨好,而后再喃喃低语一声,说:“既然是梦……该由你来讨好我才对。”
哪怕年少时亲密无间,他二人也从未有过这般越矩的举动,诸野已完全僵着了,只是手忙脚乱想要挡着谢深玄,也忘了此刻他言语不过白费口舌,匆匆道:“你如今意识不清,明日定然觉得——嘶。”
谢深玄如今有些像狗,逮着什么便要咬上一口,他被谢深玄握着了手,在他指上轻咬了一下,虽并未用劲,却也令他不由猛地缩回手去,朝着另一侧躲闪了一些,道:“深玄,你明日醒来会后悔的。”
谢深玄稍稍顿了顿,抬起已难见清明之色的双眸,怔怔问他:“你唤我什么?”
诸野:“……”
谢深玄:“诸野,你再叫我一遍?”
诸野:“……”
谢深玄垂下眼眸,低声说:“倒是连在幻梦中,你也不肯顺着我。”
他虚虚倚在桌沿一侧,揉着额角又嘟囔说了一句什么,而后抬眸看向屋中另一侧,也不知是见着什么,许是这迷香令他所见的幻觉,他便又踉踉跄跄朝着那边走,几乎撞上那一侧的花架,诸野便又只好匆匆跟上,伸手拦着他,凑得近了,方听谢深玄口中念着的,仍旧是他的名字。
“你何必听他说……裴封河就会胡言乱语。”他指着那花架笑了一句,又扭头看向一侧堆放着的一摞书册,好像那儿也有人一般,道,“我谢家家财万千,我难道还养不起你吗?”嬿姗挺
诸野:“……”
“要那长宁军有何用处……”谢深玄捂着额头又趔趄了一步,几乎跌倒,语无伦次道,“为何不留在江州……你不要再把我一人丢在江州——”
他一顿,好似终于在虚浮的幻想中寻得一丝真实,忽地便静了下去,只是沉默着朝床榻一侧走,还撞倒了檀木架上的两个花瓶,他却只是定定看着那床榻,好一会儿方喃喃道:“我只是想听你唤我——”
诸野叹了口气,低声无奈说:“……深玄哥哥。”
谢深玄这才顿住,回首看向了他,那目光虽还有些虚浮涣散,可总算能够停留在他身上,也微微有了些亮光,道:“你……说什么?你再叫一遍?”
诸野只好再勉强重复,唤:“深玄哥哥。”
谢深玄这才弯了唇笑,他转眸看向那床榻,眸中带着熠熠光辉,同他幻觉中所见之人说话,道:“你也是诸野……你也该叫我深玄哥哥。”
诸野顿了顿,这才回神,意识到谢深玄所见的幻觉,或许全都是他,这罗娑教的迷香本该能激起他人心中情/欲,信奉这罗娑教教义的人,见着的自然是他们教义中的圣堂与天妃,可若从来不信之人,于这幻觉中所见的,自然该是他……
——是他钟情之人。
谈情说爱
诸野尚且还在怔然之中, 谢深玄却又稍稍晃了晃身子,像是头昏得快要栽倒,吓得诸野下意识便伸手扶他, 生怕他又朝哪处磕着了。
可谢深玄却反握住了他的手腕,毫不犹豫便朝诸野这边靠了过来, 诸野需得扶着他, 自然不曾动弹, 他一手扶着谢深玄的腰,心神恍惚之时,猝不及防谢深玄拉住了他的手腕, 一把将他也带到了床上。
诸野已完全僵住了,他怕压着谢深玄, 匆忙便要起身,可谢深玄箍着他的腰, 稍稍用了些气力, 将他拉向自己, 贴着他蹭了蹭,口中嘟嘟囔囔倒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倒是诸野撑着床榻,本极力想要避开他,谢深玄竟然伸手在他腰上用力掐了一把,而后便很是感慨嗟叹一声,说:“啊, 心愿成真。”
诸野:“……”
谢深玄:“好腰,真细。”
诸野:“……”
诸野皱着眉按了他的手, 深吸了口气,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拉开, 说:“你所见均是幻觉,若明日清醒,你绝对会后悔——”
可他还未说完这句话,谢深玄已倒抽了口气,低声说:“好疼……”
诸野立即便松了手,他心中有些懊恼,方才罗娑教那人钳着谢深玄的手腕,大约是在他手上留了伤,自己明明知道此事,却还是用力去握着了谢深玄的手腕,他悔不该如此,正欲道歉,谢深玄却又搂着了他的腰,凑着前来,在他脸侧轻轻一吻,道:“我想听你唤我哥哥。”
诸野噌地便要后退,可谢深玄手上用劲箍着他的腰,他又怕自己若是用力便会令谢深玄腕上的伤加重,他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动作,呆怔了好一会儿,这才匆匆抬手去挡自己的脸,已有些止不住面上泛红,更是语无伦次道:“莫要再胡来了。”
可谢深玄如今怎么可能听得进他的话,诸野伸手挡他,他也并不介意,毕竟他可行之事众多,挡着一处算得了什么,梦中之人,幻梦之事,理应听他吩咐,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也拦不得他。
谢深玄的手自诸野的腰抚上脊背,那动作轻柔,却令诸野僵着不敢动作,谢深玄似是松了手,他以为自己能挣开了,正飞快后退,想要在事态越发难以控制之前脱身离开,可谢深玄似乎早防着他会有这般动作,诸野撑着床榻正要起身,他却勾着了诸野腰上的革带,一手揽着诸野的脖颈,直接循着诸野的的唇便吻了上去。
他本不会同人亲吻,这动作自然万分生涩,只是极笨拙在诸野唇上碰了碰,见着诸野惊愕神色,他还要冲着诸野笑,含混着喃喃低语,道:“反正已不是初回了——”
诸野怔然看着他,哪怕知晓此刻谢深玄根本听不见他言语,他却还是难抑语调轻颤,问:“什么不是初回?”
是与他人亲近,还是同人亲吻?可若这已并非初回,那他以前,难道还与其他人有过……
谢深玄竟又贴着凑上前来,在他唇上亲了亲,却也不知是于幻觉中看见了什么,喃喃道:“你还要同我装作不知道……”
诸野皱起眉,这回他倒腆着脸未去避闪,刻意在心中略过自己这趁人之危的不当之举,不解问:“我该知道什么?”
谢深玄的意识好似清明了一些,至少诸野的问题,他应当是听见了,可他还当此时是在梦中,便不曾有平日的扭捏与抗拒,极为直白回答了诸野的话,道:“你伤时……我不是亲过你吗?”
诸野:“……”
“你那时明明醒着,今日却还要装作不知道。”想到此处,谢深玄似乎觉得有些委屈,便伸手推开了诸野,小声说,“当时若不是因为此事,你又怎么会离开江州。”
诸野:“……”
谢深玄自床榻上爬了起来,已将目光转向了屋中另一处,不愿再同他身边的诸野说话,而是又看着本空无一物的虚空,喃喃说起了另一件事来,大约在因罗娑教迷香而引起的幻梦之中,他无论看向何处,都能见着幻觉之中的诸野,眼前这个说错了话惹了他不高兴,他看向另一处便是。
谢深玄同那虚空絮叨了几句话,而后便微微弯唇笑了起来,他方才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不知滚了几圈,身上的衣服早揉得皱了,头发也散了大半,额上落下几缕散发,挡着了他的视线,他便伸手将那长发拢到耳后,而后再抬起眼,继续对着面前的虚空笑。
他本就是一副美人面容,不过平日里张嘴便不饶人,又少见这般松弛疏懒的模样,这笑映入诸野眼中,只令他心中怦然作响,再忆着谢深玄的话语,觉着谢深玄说了一件他从不知晓的事情,而也正是此事,倒是将他这些年来的诸多疑惑都串联了起来。
他原不明白谢深玄为何总要刻意避着他,总觉得谢深玄或许还在心中瞒了何事不曾告诉他,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与谢深玄的误会,竟然自那时便已开始了。
谢深玄仍在怔怔盯着面前的虚空,喃喃低语,说:“……好,这是你允我的话……”
诸野:“……”
谢深玄又笑吟吟说:“我还想听你再叫一声。”
诸野:“……”
诸野看着他,虽已知谢深玄是在同幻觉之中的他说话,可他却仍旧止不住觉得心中憋闷,毕竟他就在此处,谢深玄却好似看不见他一般,他好像在吃他自己的醋,偏生他又怎么都压不下这股近乎于荒谬的感觉,他终于还是抓住了谢深玄的肩,蹙眉去唤谢深玄的名字,道:“深玄,当年我离开江州……”
谢深玄没有看他,只是对着虚空莞尔,依旧在同那幻觉中的诸野说话,道:“你若留下来——”
诸野深吸了口气:“……我总不能一辈子靠着谢家。”
谢深玄:“我倒也不必去朝中了。”
诸野却蹙眉低声说:“我若……真心与你,便不能总是依附谢家。”
“朝中之事,我总是看不透。”谢深玄垂下眼睫,低声说道,“倒还不如同我一道留在江州,同我一道……”
诸野:“……深玄。”
他站在谢深玄身前,握住了谢深玄的手,抬眼迎着谢深玄看着虚空的目光,好似穿过了正困着谢深玄的无数幻像与虚景,落在谢深玄眼中,一字一句道:“你若自开始便能这般坦诚,我也不会——”
他一顿,又摇头,再叹一口气,说:“若我自一开始便能与你这般坦诚,有许多事,便也不必拖上这么多时日了。”
他不知谢深玄究竟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也不知谢深玄明日还会不会记得他今日所说的话,可这一切都已不重要了,他今日清楚了谢深玄的心意,明白了自己心中的想法,那今日之后,此事就绝不会还同以往一般,止步不前。
谢深玄稍稍收了些那虚浮的目光,像是近旁的幻觉散去了,他又见着了在他面前的诸野,可虚实难分,他怔着看着诸野好一会儿,才笑吟吟说:“方才那是年少时的你。”
诸野顺着他的话语点头,答:“是。”
谢深玄:“那这是现在的你了。”
他看着正被诸野握着的手,说:“可惜现在的你太别扭。”
诸野:“……”眼山町
谢深玄:“拐弯抹角,像个木头。”
诸野:“……”
“我不与你聊。”谢深玄抽出诸野握着的手,嘟囔着说,“没有小时候可爱,看着便惹人厌烦,你走开些,我要换一个。”
诸野:“……”
诸野深吸了口气,任由谢深玄将手拿开了,他方倾身上前,一手抚上谢深玄脸侧,觉着谢深玄这些年来果真瘦了许多,以往在江州时,谢少爷的脸上可还带了些软肉,生气时抿唇皱眉,诸野便总想着能摸一摸他的脸,而今这面容清减不少,他以指尖轻轻划过那眉棱,再抚过脸侧,最后停在颌下,他方轻声开口,说:“往后得让你多吃些东西。”
谢深玄的目光又有些涣散,像是又要沉于虚幻,可诸野不想再看他因为那些幻影分身——他就在此处,谢深玄为何还要去看其他幻象?他几乎不再有迟疑,干脆微微侧首便吻了回去,他不像谢深玄,只是碰一碰唇边略过此事,他等了许多年,想了许多年,怎么也不可能如此轻易便结束此事。
可待这一吻结束,谢深玄还怔怔看着他,诸野想说话,下一刻反是谢深玄搂住了他的脖颈,再吻了回来,这动作有些突兀,诸野的牙好像磕着了谢深玄的下唇,谢深玄却也毫不在意,他面上还带着笑,大约是觉得这幻觉有意思,他真是赚到了,吻回去时,他便又再多摸了几回诸野的腰,可这回他的手却被按住了,诸野不怎么敢用力,只是虚虚制着他的手,无奈道:“……此事不行,至少得待你清醒时再说。”
谢深玄压根没听着他在说什么,他又主动吻了回去,轻促抽了一口气,又说:“我想听你——”
“当初是骗我要比我年长。”诸野微微蹙眉,“你可比我年岁要小,只会耍赖使小性子。”
谢深玄小声使着性子,说:“我就想听你叫我哥哥……”
诸野:“……”
他没有办法了,将一吻落在谢深玄眉间,低声唤:“深玄哥哥。”
谢深玄的唇角扬起了一些,却还不知足,道:“再来一句。”
诸野便又在他鼻尖轻轻吻了吻,唤:“深玄哥哥。”
谢深玄最会得寸进尺,又说:“唔……好像还不太够。”
诸野正要再依他心意唤上一句,谢深玄伸手揽着了他脖颈,抢在他动作之前先亲了亲诸野的脸侧,而后方抬着眼期待看他,一字一句道:“再多唤我几声,我喜欢听。”
他家的猫
谢深玄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觉, 做了个绝佳的美梦。
到醒来时,他还闭着眼,恍惚在脑中想着昨日梦境, 可却越想越觉得不对,他压根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何时回到家中的, 好像清晰记忆的最末端, 就是在罗娑教中, 他猛地吸了几口那迷香,同诸野一道自罗娑教逃离,随后便是……便是梦境。
什么梦境, 那分明是他中迷香之后的幻觉吧!
谢深玄噌地便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先看了看四周, 此处是他屋中,四周看起来并无异样, 外头天色昏暗, 屋内倒是点了灯烛, 他分不清如今的时间,又实在他头疼得厉害,也不知那迷香后他究竟昏睡了多久,可他又怎么会突然从罗娑教的圣堂回到家中来的?若有人送了他回来,那这人……不会是诸野吧?
他依稀记得,在他所见的幻觉之中,他好像见着了诸野, 还抱着诸野又……嗯……又亲又摸,抱了人不撒手, 还说了很多胡话,这幻梦只要有一丝为真, 他觉着自己就没什么脸面再活下去了,想到此处,谢深玄立即便翻身下了床,原是想看看能否在屋中寻到些线索,好弄清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他方一动弹,便发觉自己腕上缠了几圈白纱,他怔了好一会儿,还将手抬起来嗅了嗅,闻到那白纱之下的药膏的气味,这才想起自己昨日好像的确是弄伤了手的。
不仅如此,他还换了寝衣,连出门时束起的头发都已解开散下来了,发冠与簪子就放在窗下的铜镜旁,这总不可能是他在幻觉中作的事情,可若不是他自己……那又会是谁?他府中的下人?
谢深玄带着那满心的不祥预感起了身,他的鞋子摆在床边,可却是鞋尖朝内,不是他平日习惯的方向,谢深玄心中那糟糕的预感更多了几分,急匆匆穿了鞋想出门唤来府中下人问问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可走到铜镜边上,他又顿了顿脚步,过去拾起发簪仔细端详,他平日也不会将簪子与发冠放在这种地方,此事怎么看都觉古怪,更不用说他转过目光后,一眼扫过边上的铜镜,却看见了自己的脸。
谢深玄沉默了。
他还有些头昏,只觉自己好像睡得头昏脑涨,浑身哪儿都觉得疼,诸多不适下,他倒并未注意自己自己唇上竟也蹭破了一块……不不不,他昨日究竟是做了什么,怎么能才能把嘴唇也给磕破了啊?
他他他……他在幻觉中所见的那些事情,不会都是真的吧?
他扶着桌案坐下,十分艰难回忆自己昨日所见的那个“梦”,越想越觉得可怕,几乎算不清自己究竟在梦中吃了诸野多少豆腐,也记不得自己究竟搂着诸野亲了多少回,他好像还逼诸野喊了他一晚上哥哥,这些事情若都是真的,那他今日……今日大概是没脸去见诸野了。
他又踉踉跄跄起身,想回到床上躺下冷静一下,或许他现在的胡思乱想也是幻觉,他只要睡醒便没事了,可他在屋中弄出了这么大动静,在外头候着等吩咐的府中下人自然要来看一看,外头很快便有人敲了敲门,小宋在外头问:“少爷,您睡醒了?”
谢深玄:“……”
等等,若他幻觉为真,他还在家中,那那那那此事不会已令他府中下人知道了吧?!
谢深玄手忙脚乱想爬回床上,可不想小宋未听到回应,蹑手蹑脚推了门想看看屋中情况,正对上谢深玄满是惊恐的目光,两人均是一怔,谢深玄飞快伸手挡住了自己半张脸,而后方闷声故作镇定,道:“有、有些口渴……起来找些水。”
小宋不明所以,只是点头,道:“您等一等,我去给您倒杯水。”
他那神色看起来同往日并无区别,可不像是知道了什么的样子,令谢深玄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他在桌边坐下,等着小宋回来,想问一问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等了好一会儿,先有人给他端了水来,小宋不见踪影,又过片刻,才见小宋与贺长松一道结伴来了此处。
小宋神色如常,只是与谢深玄解释:“少爷,诸大人特意吩咐过,您昨日中了罗娑教的迷香,今日待您醒来后,让表少爷过来给您把脉看一看,可还有什么异常。”
谢深玄:“……”
谢深玄沉默着盯着小宋看了片刻,见小宋那神色很是诚恳,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罗娑教的迷香究竟有何效用,只是听着东西叫迷香,便觉着这东西大约是能令人睡觉的罢了,他松了口气,再看向显然是被小宋从被窝里挖出来的贺长松,便见贺长松神色古怪,看他的眼神之中,好似有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糟了。
这药本就是由玄影卫交给太医院琢磨出来的,太医院肯定清楚这罗娑教迷香的作用,那自然也就是说,贺长松……知道他是中了催情香。
谢深玄的脸上发烫,有些不知该同贺长松说些什么话才好,贺长松却同小宋摆了摆手,随便找了个机会将人支走了,还令小宋为他二人关上了房门,而后方无奈看了谢深玄一眼,道:“伸手。”
谢深玄以为贺长松要为他诊脉,习惯性先将右手放在了桌案上,可贺长松却又瞪了他一眼,道:“左手,我看看你手上的伤。”
谢深玄:“……”
贺长松怎么连这件事都知道?
不不不,这伤口不是贺长松给他包扎的,那给他涂了药膏又缠上纱布的人,总不会是诸野吧?
他乖巧伸出了另一只手,等贺长松看了看他腕上的淤伤,而后方小声问:“表哥,我到底……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贺长松又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还是低头专心为他仔细检查了伤处,确认未曾伤到腕骨,方再嘱咐一句,道:“有些扭伤,这几日注意一些便好。”
谢深玄又深吸了口气,终于鼓起了勇气,问:“诸野呢?”
贺长松稍稍沉默片刻,那看着谢深玄的神色越发显得古怪了起来,他犹豫了许久,像是不知该不该同谢深玄说此事,直到谢深玄自己局促收回手去坐好,他方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谢深玄:“……什么样?”
“诸野去宫中了。”贺长松皱着眉,先回答了谢深玄的问题,道,“今日还有宫宴,他迟些时候自然会回来的。”
谢深玄:“……”
很好,看来他并未睡过太久,这一日还未过去,至少诸野还在宫中不曾回来。
贺长松又蹙眉,道:“我原本劝他还是不要去了,他说皇命难违,他找不着借口,还是得去宫中。”
谢深玄目光游移,小声问:“西域使臣找到了?”
贺长松:“找到了。”
谢深玄:“那……我的学生呢?”
贺长松:“他们根本就不曾去那什么圣堂。”
谢深玄:“……”
贺长松又叹了口气,道:“深玄,此事我虽不介意,可如今大哥可在京中,诸野今日未去找他,他应该还不知此事。”
谢深玄腆着脸紧张移开目光,小声说:“表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贺长松:“若是大哥回去告诉了姑父姑母怎么办?”
谢深玄:“……”
贺长松:“他二人年纪大了,你与诸野这门不当户不对——”
这话谢深玄可不乐意听了,他忍不了挑眉,道:“诸野如今也是玄影卫指挥使——”
贺长松:“嗯?”
谢深玄:“……没什么没什么,我与诸野之间,什么都没有。”
贺长松无奈叹了口气:“你与诸野如何,你自己心中清楚。”
谢深玄的声音更小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贺长松:“现在该想一想,若大哥看见了,又该怎么将此事应付过去吧。”
谢深玄还在极力辩解,道:“我……昨日只是……我有些头昏,诸野送了我回来,然后……”
他噎住了。
然后?
他中了催情香,诸野将他送回来,然后还能发生什么?若他所见幻觉并非真实,他又怎么会将嘴都磕破,他对诸野绝对是越矩了,只是看起来诸野好像也不怎么生气,倒还记着忧心他今日醒来后或许会有不适。
可这些事情他怎么都不能同贺长松提及,更不用说如今谢慎也在家中,若叫谢慎知道了,谢慎保不齐便会写信回去告诉他父母,此事他摸不准父母的想法,绝不能暴露,至少要待他写信回去,先探一探口风再说。
贺长松不由又叹了口气,道:“此事你也不必瞒我,我会帮你的。”
谢深玄倒还不愿承认,只是小声道:“我也没有瞒着你……”
贺长松:“那诸野手上的牙印是怎么回事?”
谢深玄:“……”
谢深玄僵住了。
贺长松挑眉反问:“狗咬的?”
谢深玄:“我……这……这这这……”
贺长松:“他倒是懂的瞒,还将领子拉高了,以为其他人便看不见了。”
谢深玄支支吾吾道:“领……领子?”
贺长松无奈看着他:“是啊,也不知是哪只狗咬的。”
谢深玄:“……”
谢深玄满面通红,语无伦次解释了半天,可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清,贺长松皱眉看了他好一会儿,也只能拍拍他的肩,道:“早些休息,明日再想办法吧。”
谢深玄:“……”
发生了这种事,谢深玄不可能睡得着,可他若不睡,待会儿若诸野回来了,他倒还得面对诸野。
他今日实在没有这般勇气,不论如何,他都得好好想一想,至少等……等到明日他醒来,他去送诸野上朝时再说!-
诸野进宫时,罗伦茨已在宫宴上喝了半肚子酒,已有些微醺,正拉着也被迫到此处陪酒的赵瑜明与那位礼部的李大人热络说着话。
诸野一到此处,他便不住朝诸野招手,那兴致正高,乐呵呵道:“诸兄长!你下午同谢弟弟去了哪儿啊!”
赵瑜明一口酒呛着,显然是因罗伦茨对谢深玄的称呼实在有些太过诡异,可他也不敢多言,只是在一旁忍着笑喝酒,再好奇盯着罗伦茨与诸野打量,想看看这西域使臣究竟还能说出什么怪话来。
罗伦茨提起此事,诸野便不由皱眉,他原想责怪罗伦茨今日为何要四处乱跑,可话未出口,唇边自然已带了些笑,那怪罪的言语自然又咽了回去,只是平静道:“一道吃了个饭,没什么。”
罗伦茨却摸了摸脑袋:“可是有好多玄影卫在找窝。”
赵瑜明也点头:“是啊,听闻今日罗娑教内出了大事?”
诸野:“罪证确凿,一窝端了罢了。”
赵瑜明还有些奇怪,问:“前几日我去玄影卫问你,你不是说此事尚在取证,或许还需些时日才能有结果。”
诸野倒依旧很平静:“是,所以现在有结果了。”
赵瑜明:“……”
赵瑜明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诸野今日的反应有些不太对劲。
可诸野已经抬眸朝另一处看了过去,他看着唐练在外头探头探脑,似乎是在找他,毕竟他今日午后便消失不见,只在方才入宫前去玄影卫内吩咐了几件事,唐练寻他或许是有公事,他便先同几人告辞,朝唐练走了过去。
唐练拿了几封公函,原是来找诸野谈一谈这罗娑教之事,他走到近旁,十分熟稔将那公函递给诸野,一面道:“大人,今日那罗娑教中——”
他一顿,将目光停留在了诸野来接折子的手上。
等等,他看到了什么,那……那是牙印吗?
诸野未觉有异,翻了几页这手中的公函,并非是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同那日在湖边行刺的刺客有关,人已经找到了,今日应当便能抓回卫所,他便将公函递还给唐练,一面道:“此事不难处理,你看着办便好。”
唐练还未回神,只是怔怔点头:“哦……是是是,属下知道了。”
诸野又道:“那刺客留着,明日午后我来问。”
唐练:“……”
这句话唐练未曾立即接上,诸野便看了他一眼,却见唐练的目光正停在他手下,他自然也跟着下移目光,一眼便见着了他掌沿上谢深玄咬出来的那极为清晰的一排牙印。
这位置实在难以遮挡,他若真用什么东西将手上挡住了,反而要惹人疑惑,诸野出门时便不曾将手上的牙印掩住,而今见着唐练的目光,他也只是极为平静将公函递过去,道:“深玄家中养了只猫儿。”
唐练:“……啊?”
“正是换牙的时候。”诸野平静说道,“真的很喜欢咬人。”
唐练:“……”
满朝皆知
唐练依旧沉默盯着诸野手上那牙印, 心情异样复杂。
他也不是傻子,猫的牙印和人的牙印他总还是分得清的,诸野分明就是被人咬了, 而这人是谁……他闭着眼睛也能猜出来。
此事若换做其他人,那他或许还该回忆回忆玄影卫内的底册, 理一理此人纷乱感情关系, 可这人是诸野, 那此事立即便不同了,敢在诸野手上咬上这么一口,诸野还不觉气恼的, 除了谢深玄外,这天下大概是绝不会再有另一人了。
可说实话, 唐练怎么也没想到,诸野与谢深玄的关系进展竟然会如此之快, 好像昨日他二人还扭扭捏捏, 谁都不愿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他人多说一句便要觉得羞赧,到了今日……不对啊,他们怎么就这么咬上了。
唐练心中满是震撼,思来想去,也只是觉得,今日诸野忽而令他们收网罗娑教,或许同此事脱不了关系, 这罗娑教肯定有问题,而若是如此, 那几名成日在罗娑教蹲点的玄影卫,一定知道些什么。
于是唐练接过诸野递来的公函, 认真答应了诸野吩咐的每一件事,待到一切结束,诸野朝他挥了挥手,让他早些回玄影卫,唐练这才应了一声,却又特意小声补了一句:“谢大人的牙口倒是很不错。”
诸野:“……”
说完这话后,唐练扭头就跑,生怕自己走得慢一些,便要被诸野拦下来,斥责他胡说八道,可今日的诸野果真不同,他非但没有责怪之意,更是直接站在原处,平静目送唐练离开。
而后他方重新返回宫宴,罗伦茨与李大人勾肩搭背,两人看起来都有些醉了,也不知交头接耳在嘟囔些什么,赵瑜明靠在一旁专心吃饭,见诸野回来,他这才随口问了一句:“有公务?”
诸野:“有些琐事。”
说完这话后,他在赵瑜明身边坐下了,可在赵瑜明面前,他还是稍作掩饰,未曾将自己被谢深玄咬出极深牙印的左手拿出来,反正他无论左右手皆可顺畅使用,此事于他而言差别不大,只是需瞒着赵瑜明一些,以免赵瑜明看出问题来。
毕竟赵瑜明这小子嘴碎,若他知道了,皇上与裴封河必然也要知道,诸野如今还不知谢深玄对此事的态度,他可不想再令谢深玄生气了。
好在赵瑜明未曾注意此事,他同诸野说了几句话,便继续回去吃他的饭了,毕竟他也不是自愿来陪西域使臣喝酒的,他也不怎么喜欢喝酒,当下吃饱才最重要,宫宴这么好吃,他才懒得理会其他人。
可酒过半巡,罗伦茨信兴奋不已,先拉着李大人跳舞,又过来问赵瑜明,为什么今日不见他们的皇帝,最后过来搭着诸野的肩,非得令诸野与他一块喝酒。
可今日诸野听他说完了这些话,也只是皱了皱眉,似是并无喝酒的兴致,道:“今日还是算了。”
罗伦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拒绝,前几日他要诸野喝酒,诸野可从未拒绝过他,他本已有些醉了,如今更是直接乐呵呵搭着诸野的肩,道:“诸兄长,泥和窝是生来死去的交情——”
李大人在旁纠正他:“生死之交!”
罗伦茨:“对啊,生死鸡脚!”
诸野:“……”
罗伦茨:“这一杯酒,难道泥都不喝吗!”
他二人为了此事纠缠不已,赵瑜明在一旁看戏,先看罗伦茨扑过去抓诸野的肩,再看诸野冷静避开一步,躲开罗伦茨的手,却还是被罗伦茨扯着了胳膊,对方毕竟是西域使臣,诸野似乎不太好真用力挣扎,因而他并未完全躲开,还是被罗伦茨勾住了肩,而后赵瑜明便看见了——诸野原本收拢得极为齐整的领口被略微拉开了一些,露出些许脖颈,一侧有当年野犬咬伤留下的旧伤,而在伤痕之下,竟还有一处全新且极为明显的咬伤。
赵瑜明拿筷子的手稍稍顿了顿,那目光惊愕朝诸野身上扫了一眼,诸野却已平静整好了衣领,蹙眉推开罗伦茨的手,说:“酒多伤身,你我已连着喝了这么多日酒,今日还是算了吧。”
罗伦茨当然也逼不得他,他只能嘟囔上几声中原人没意思,便自己缩到一边去喝闷酒了,李大人也一点没有觉察异样,此事好像只有赵瑜明一人看见了,令他吃饭时都不由咧着嘴笑,只觉今日实在是个好日子,他等了这么多年的赌局,看来总算能见着结果了。
……
待这宫宴结束,宫中派了人送已彻底喝醉了的罗伦茨返回驿馆,他那马车最先离开,几人目送车马离去后,本也该自行归家了,可离去之前,赵瑜明却好似意有所指一般,笑吟吟回首看了诸野一眼,问:“诸大人,您接下来呢?”
诸野倒好像还不明白赵瑜明的意思,只是平静回复:“回家。”
赵瑜明得语气越发意味深长体验:“哦,回家啊。”
诸野蹙眉看他一眼,觉得赵瑜明实在有些莫名,他并不明白赵瑜明的意思,也不怎么想要去理会,时间已不早了,他还担心谢深玄清醒之后的情况,巴不得早些赶回去看看,实在没空与赵瑜明在此处打哑谜。
待看着诸野也走了后,赵瑜明仍站在宫门外,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今日举止实在有些反常,倒连李大人都看出来了,心中还觉着莫名,不由问了赵瑜明一句,道:“赵兄,你方才说的那些话——”
赵瑜明叹一口气,说:“若是以往,玄影卫内还有公务未曾处理,诸大人怎么可能回家呢?”
李大人并不明白他这么一番故弄玄虚的含义,便也只是说:“这……人总要休息,或许诸大人今日有些疲倦呢?”
“你还是不懂他。”赵瑜明面上带了笑,说:“诸野行事,向来公务第一。”
李大人可没兴趣同他在半夜的宫门前闲谈这话题,他随口应了一声,便已打算寻个机会离开了,可赵瑜明却又问他:“李兄,这几日宫宴,你为何每晚都着急要回家啊?”
李大人一怔,下意识便回答:“我家夫人……有些脾气。”
赵瑜明笑了笑:“那是赶着回去见夫人的。”
“这几日我带着酒气回去,便只能睡在书房。”李大人长叹了口气,道,“我若再回得慢一些,怕是就要跪在祠堂了。”
他一句话说到此处,不由一顿,因为醉酒而微有迟缓的脑子好似有了一瞬清明,他总算明白了赵瑜明方才这一番话语的含义,可却又有些难以置信,不由睁大双眼,愕然问:“赵兄,你这意思是——”
“我也得回去了。”赵瑜明无奈说道,“我爹娘若见我迟些回去,也是要罚我跪祠堂的。”
李大人:“……”
“还是有家室好啊。”赵瑜明叹气,“回家后就算罚跪祠堂,到半夜也总会心疼得过来看一看,我就不一样了,我跪一整晚,我爹也不会过来看我的。”
李大人抽了口气:“诸大人这么着急,果真是因为——”
赵瑜明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得找些赶回去,好在宫中为他们备了车马,否则这大半夜的,他还得骑着小驴自己颠簸回去。
李大人呆站在原地,看着赵瑜明登了马车离去,他方猛地打了个激灵,一瞬回过神来。
见到真的了!他见到真的了!
他在朝中听了这么多八卦谣传,今日可算是见到真的了!-
诸野回到谢府后,立即便去寻了小宋,问了问谢深玄如今的情况。
晚上那迷药散去后,谢深玄的确醒了一会儿,可他很快便又回去休息了,虽说小宋至今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想见着诸野,还是真觉得困了。可他屋中的确至今也没有动静,小宋便也只好告诉诸野,若是想见谢深玄,恐怕是要等到明日了。
可诸野听说谢深玄并无大碍,他便已放了心,至于见还是不见,他倒是不着急,而他明日需得早朝,还要赶早去玄影卫内审一审抓着的那几名刺客,明日公务繁忙,他便也想早些回去睡了,小宋却拦着他,道:“大人,少爷人是睡了,可休息前还特意吩咐过我们,给您备着暖粥和醒酒汤呢。”
诸野一怔,唇边不由略多了一分笑,道:“我今日未曾喝酒。”
小宋咧了嘴笑着说:“那您还是明日亲自去与少爷说吧。”
诸野:“……”
诸野还是点了点头。
他听小宋说,谢深玄特意吩咐令人为他备了醒酒汤与夜宵,他便知道今日虽发生了这么多事,可谢深玄应当一点也不曾生气,否则他不可能在此时关心诸野,而这消息对诸野而言,显然已经足够了。
到翌日清晨,诸野极早便起了身,他赶着去上朝,看天色还未全亮,便想着谢深玄应当还未起身,他倒也不必去将谢深玄唤醒,有什么事都可以待中午时二人见面后再说。
诸野惯常骑马去宫中,牵了马到了谢府外,方翻身上马,正要令马儿前行,却忽地听见身后有人焦急叫住他,道:“诸大人,等一等!”
那是谢深玄的声音,诸野自然僵着勒住了缰绳,讶然回首去看,正见谢深玄三步并做两步自谢府内跑出来,那衣服未曾完全系好不说,长发更只是随手抽了条细带随意束起,他跑得有些焦急,略略显得气喘,见诸野在马上停下来看他,谢深玄方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定下自己急促的心跳。
他见着诸野,不由便想起昨日之事,想着他因那迷香不知骚扰了诸野多久,也不知……也不知他是不是真为了同诸野亲吻,才将自己的嘴唇都磕破了。
此事若放在当年,在他还在江州家中时,接下来几日,他绝对会因为觉得羞赧与丢人,接连几日避开诸野,直到他觉得此事已经过去,诸野应当也已不记得此事,才会再在诸野面前出现。
可今日却不同了。
在谢慎同他说过那些事后,谢深玄清楚当初正是因他刻意避开诸野,才令诸野寻不到他,动身前往长宁军时,也因此而不曾与他告别,他也知自己或许要改一改这该死的臭毛病,他难得有如今这机会,终于与诸野在京中相聚,若是再拖延下去,若是诸野再有了其他心念之人,后头的事……他实在不愿去多想。
谢深玄回眸看了看正焦急跟着他一块跑出来的小宋,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先吩咐小宋回府,他有事情要同诸野私下谈,而后他方迈步上前,走到诸野马前。
就算他做足了准备,也下定决心要在今日将此事问清,可真再见诸野时,他还是止不住心跳,脸上也明显发烫,好容易才战战兢兢提高了些声音,道:“诸大人,我知道您还赶着去上朝,那我们还是长话短说吧。”
诸野点了点头,等着他开口。
谢深玄:“昨日……我——”
诸野直接在马上俯身,在谢深玄额上轻轻一吻。
谢深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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