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秦顾缓缓睁开眼, 难得感到一阵莫名。
他回忆起方才的经历:
在季允与巴蛇对峙时,秦顾跟着白蟒来到了一处宫殿外。
这座宫殿完美契合了所有对蛇妖的刻板印象,布满藤条, 近看又发现是一条条小蛇, 正龇牙咧嘴地等待着粗心的过路者靠近。
秦顾并不粗心, 他从未相信白蟒会是条单纯的引路蛇, 做好了推开门就要直面夹击的准备。
但情况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宫殿内传来魔息的激烈震荡,仿佛两名顶级魔修在交手,所涤荡起的威压从门缝漏出,将他的长发吹得凌乱。
秦顾站在宫殿门口, 迟迟没有动作。
他在等, 等其中一人的魔息微弱, 便是他破门而入的机会。
但是,就在魔息消散的同时,宫殿也骤然模糊扭曲, 狂刀门的后山开始浮现。
见白蟒同样露出讶异的神色,秦顾眼明手快,一把将大门推开——
梦醒了。
怎会?
入梦前他嘱托南君竹守着众人的肉身,环顾四周, 便见不远处, 狂刀门的修士被南君竹丢在一起, 正四仰八叉地打着呼噜。
这些人入梦更早, 修为更低,是以梦境的影响还在持续。
双剑构筑的结界被悄无声息地打破, 巴蛇早已不见踪影。
它脱离他与季允联手设下的禁锢, 是如此轻而易举,秦顾不由庆幸自己并未与之正面交手。
想到季允, 秦顾下意识往身边一摸,谁料重心一歪,竟然摸了个空。
心脏怦怦直跳,秦顾稳住心神,总觉得有些古怪。
狂刀门的人都聚拢在一处,何以他与季允竟然被分开了?
季允的身份到底不同常人,秦顾一时有些担忧。
神识入风,五感融入自然,秦顾在一棵树下发现了季允的身影。
他立刻跑了过去。
那是一棵相对较茂盛的大树,枝叶延展,洒下大片阴影;
阴影中,南君竹背对着他,手上正做着什么动作,在她对面,季允靠着树干,大半张脸都被碎发遮挡,看不到表情。
但汗珠不断在他的鼻尖凝聚,脖颈处抽动的青筋暴露出此刻的状况不佳。
秦顾靠近时还把南君竹吓了一跳,她“啊”了一声,有些心虚:“少盟主!你、你醒了”
秦顾垂眸,便见一个极其狰狞的伤口横卧在季允腹部,血肉组织模糊一片,不断向外冒着血。
季允躲开了他质问的视线,似乎并不想解释为什么把自己藏在树下。
秦顾一言未发,迅速点了伤口附近几个穴位,灵力从指尖输入季允体内,凝结成薄膜覆盖伤处,帮助季允稳定伤势。
他看起来冷静非常,宛如一记定海神针,让南君竹慌乱的神思很快平复。
秦顾一边将魔息从季允的伤口中逼出,一边对南君竹道:“替他包扎。”
南君竹一愣:“少盟主,我们没有啊!”
只见秦顾抿着唇脱下外袍,“嘶啦”一声,将洁白的里衣扯下一角,递给瞪大眼睛的南君竹,还特意提醒道:“用这一面。”
条件有限,与他皮肤接触的那一面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料了。
南君竹不由微怔,手中的衣物还带着体温,她赶忙动作娴熟地将之缠上季允腰腹,耳边似又响起季允醒来时对她说的话。
当时的情况很混乱,巴蛇一尾巴拍碎了结界,却没有进攻,而是后退着隐入深林消失。
季允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清醒,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先张口呕出一口血来。
他捂着小腹,步履蹒跚地走向疾跑而来的南君竹,染血的唇瓣翕动,声音极其虚弱。
南君竹听了两次才听清,季允显然是强撑不让意识溃散,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别让师兄看见。”
南君竹想说,以秦顾的修为,醒来后立刻就会找到他们。
但他如此强求,南君竹不得不扶着季允走到附近一处树下,彼时季允已经意识模糊,嘴里还在念着“师兄”二字,似乎秦顾是支撑着他保持清醒的唯一稻草。
而此刻,季允艰难地睁开双眼,黑紫的眼眸认真地注视着正蹙眉给自己输送灵力的秦顾:“师兄”
“安静,”秦顾从袖中摸出一瓶止血散,他们出门只是为了送请柬,灵药准备得不甚充足,“调息。”
冰凉的指尖摸上季允小腹,秦顾明显感到身下的人肌肉紧绷了一下。
他手脚发冷,这不是控制一下面部表情就能缓解的,垂眸道:“抱歉,忍一忍。”
季允眨了眨眼,他眼前的景象大多是模糊的,唯有秦顾还鲜亮,像有光打在他身上,其他所有便顷刻黯然失色。
第一下颤抖,因为秦顾的指尖太冷,而第二下、第三下,是因为秦顾的指尖太热。
季允感到秦顾的手掌在自己的腹间游走,似乎骤然有了无数的力量来压制体内蓬勃生根的魔息。
巴蛇很聪明,能看出他的以命相挟是认真还是假意,季允对自己下狠手时眉头也不皱一下,此刻却有些后悔了。
他一会儿后悔自己下手太重,险些把小腹掏个洞,以至于动都动不了,在这里忍受如此煎熬;一会儿又后悔下手还不够重,这样师兄的手就可以多在他身上停留,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就能多注视他片刻。
季允心绪纷乱,秦顾一摸就摸出来了,本就心急如焚,这下真有些生气了。
把自己弄成这样不说,疗伤时还敢走神?
他没好气地冷下声音:“季洵卿,调息。”
他本以为这样,季允就该将注意力集中到伤处,谁知这愠怒的话一出口,身下人的气息反而更乱了。
秦顾一愣,旋即叹了口气。
大概是痛得太厉害,才连最简单的运气都状况百出他刚刚是不是太严厉了?
秦顾的眉头松了松,声音软了下来:“听话,再忍忍。”
两人完全错频的脑电波,对于深谙他们心中所想的系统来说已经见怪不怪,它缓缓屏蔽了季允那边的心花怒放,尽职尽责地播报:
【检测到主线任务成功率上升2%】
【宿主,您的主线任务成功率已达到94%】
秦顾手上的动作一顿,在南君竹的帮助下将季允扶了起来。
他们一步一缓地返回,秦顾心里松了口气。晏膳艇
他不是没有怀疑,处理伤口的时候,他发现季允的小腹有个匕首留下的钻痕,但巴蛇这等魔物,不该用匕首做武器。
会不会是
好在这种想法是无稽之谈,阻止季允堕魔的成功率还在上升,证明季允与魔物并无瓜葛,那么这伤大约是巴蛇的幻境所致,是他错怪了季允。
回狂刀门的路变得格外遥远,起初季允还能靠自己走两步,临到山门时,他大半的重量都被秦顾承担,才能勉强不跪倒下去。
秦顾让他倚在自己肩上,为了防止他真的晕过去,秦顾不得不持续说话,从双喜娘娘说到仙舟,再从祭祖大典说到即将到来的归墟秘境,无论他说什么,季允都强打精神含糊着应和。
好不容易将季允扶上床,秦顾喘了口气,季允这几年正是发育期,主角的完美身材自是无人能与之媲美,但远看是真养眼,背起来却也是真沉。
也不知他是怎么面色如常地抱着自己的。
铁斧许是自知闯下大祸,将狂刀门中能找到的顶级灵药都送了过来,秦顾凭借基础药理喂季允服下,伤势总算是稳定了下来。
秦顾在季允身边守了一夜,本想干脆不睡了,到底还是没能抵挡住倦意,脑袋一点一点,很快沉入梦乡。
翌日,秦顾被鸟鸣惊醒,看向床榻,见季允还在昏睡,稍稍放下心来。
他打开门,恰好一名黑袍男子正打算敲门,二人打了个照面,相互一愣。
秦顾先反应过来,十分欣喜地拱了拱手:“见过陆掌教。诛魔司这么快就赶来了?”
狂刀门偏远,又事发突发,他还以为诛魔司至少要午后才能赶到。
但或许是仙舟遭到入侵的事刺激到了仙盟,自那以后,仙盟诸司本就不算低的办事效率更提高了几倍不止。
陆弥收回停在半空的手,借着门缝的罅隙看了一眼床上的季允,对秦顾道:“跟我来,有话问你。”
态度说不上好,但秦顾已经习惯了陆弥没有表情的脸。
他也没少给陆弥惹麻烦,相处下来已很熟悉陆弥的神情,见他眉眼舒展,便知道对方并未生气。
“狂刀门”秦顾试探着开口。
陆弥道:“狂刀门的事情,那个叫铁斧的已经全招了,金枪一众会依仙盟令惩治,芋乡从今日起暂由检督司接手管辖。”
陆弥言简意赅,一句话就将秦顾想知道的全部说完,秦顾消化着内容点点头,“那陆掌教找我,是想了解什么?”
前方传来小鹿似的跑步声,陆弥脚步一停,秦顾险些撞在他身上,狐疑地探出脑袋。
只见南君竹正抱着比她人还高的一沓木板,声音闷闷地从木板后传来:“这里是一千块木板,我完成了!”
这是修真界的特制木板,常常被用于教导入门弟子控制灵力,这种木板原身年幼时也劈过,看着简单,实则十分考研对灵力的掌控,且木板坚硬,劈多了手疼。
一千块,这是什么概念。
秦顾感到手掌隐隐作痛,不由问道:“南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南君竹的视线都被木板挡住,听到秦顾的声音,才意识到秦顾也在:“少盟主,陆掌教说如果我能在一个时辰内劈完这些木板,就准许我加入诛魔司!”
陆弥冷冷道:“少盟主身边真是人才荟萃你从哪找来这么个”
以南君竹现在的实力,远没有达到加入诛魔司的门槛,陆弥用一千块木板让她知难而退,估计自己也没想到她真的完成了堪称刁难人的任务。
秦顾朗声笑起来:“这不是很好?陆掌教一言九鼎,便收了南姑娘吧。”
诛魔司危险却也极锻炼人,秦顾相信自己的眼光,南君竹一定可以做到。
陆弥叹息:“我叫你,是让你替我劝她,罢了。诛魔司事务繁重,待不了多久,午后检督司会派人过来,——南君竹,你还在愣什么?”
话题转得太快,南君竹在木板后面“唔?”了一声。
秦顾道:“陆掌教这是叫你去收拾东西呢。”
陆弥这个人嘴硬心软,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收南君竹,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去难为她。
他叫秦顾过来,是已经动了收南君竹为徒的想法,想听一听秦顾对南君竹的评价。
秦顾看破不说破,看着南君竹兴高采烈、三步一蹦地跑去收拾东西,也乐呵呵地打算离开。
脚还没迈出去,他就被陆弥拽着领子拎了回来。
第四十二章
秦顾像被大猫叼住了后颈皮:“还有什么事?”
陆弥的目光在他上扬的唇角停留片刻:“你还笑得出来。替别人铺路倒是勤快, 什么时候为自己谋划一下。”
秦顾装听不懂,陆弥却不惯他:“仙盟盟主的候选人在归墟秘境开启时决定,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无法突破化神。”
该来的还是要来。
秦顾含混着轻笑, 在陆弥锋利的注视下抬手摸了摸鼻尖:“舅舅知道的, 我不在意这些。”
况且虽然仙盟严令禁止, 他在仙舟上受重创的事情却是有目共睹, 各种猜测不胫而走,怎么可能瞒得住。
秦顾真诚的笑容被陆弥看在眼里,他冷冷转脸:“我说过在外面别这么叫我。风言风语不断,人人都在猜测你能否保住少盟主之位。”
甚至还有人专门开了局, 赌未来的仙盟盟主究竟花落谁家。
“舅舅还觉得我德不配位吗?”秦顾却逃避了这个话题, 话锋一转。
他们初见面时闹得很不愉快, 陆弥毫不掩饰对他的不满,后来秦顾才知道,陆弥年幼时被秦如练从魔修手中救下, 收为义弟,虽无血缘关系,但陆弥也算是他名义上的舅舅。
对于当时行事乖张刻薄的原身,陆弥打心眼里瞧不上。
至于现在
陆弥道:“青年一辈中,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难得听到陆弥对自己的夸奖, 而且评价还如此之高, 秦顾夸张地“哇”了一声, 果不其然又被瞪了一眼。
只可惜,他虽感激陆弥的认可, 却早有让贤之心。
秦顾试探着问道:“舅舅以为, 小允如何?”
他都已经可以私下里缠着陆弥叫舅舅了,季允和陆弥之间的关系却没见半点缓和, 甚至有随着季允年岁渐长,越来越不对付的趋势。
这也难怪,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季允和陆弥的性格中相似之处许多,两人相互看不顺眼也是正常。
但仙盟少主的遴选,需要仙盟诸司掌教共同认可才行。
秦顾一边亲昵地叫陆弥舅舅,一边更亲昵地称呼季允,可谓一碗水端平,深谙中庸之道。
可惜陆弥不吃这一套:“天赋倒是极高,然而性格太暴戾,仙盟盟主不是战斗力高就能胜任。”
暴戾?
秦顾的表情变了变:不就是平时没什么表情吗,至于说人家暴戾么?他家小允明明就很黏人。
“不信?”陆弥端详着他的神色,语气几分揶揄,“岳中村邪祟作恶,记得么?”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秦顾倒还记得,说是村中出生的婴儿大多畸形残疾,怀疑邪祟作乱,他让季允带人过去,后来查明是这个村庄有祭祀孩童的陋习,在最近一次祭祀上出了差错,这才被镇压不住的怨灵报复。
秦顾点头:“印象里,冤死的童男童女得到超度后送入轮回”
陆弥突然笑了:“不错,但你知道是如何超度的么?”
秦顾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便听陆弥道:“季允当着怨灵的面,把当时村庄里的祭司、村长能与祭祀扯上关系的人,都打了个半死。”
“”秦顾吞咽了一下,季允回来复命时他也没有追问,如今才得知细节。
但修士是不能对凡人出手的,当时季允并没有被追究责任,莫非是
陆弥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他没有用灵力,是用拳头打的。”
又轻飘飘地补充:“从那以后,他就有了一个美称——冷面阎王。”
秦顾:
到底美在哪里?
秦顾汗如雨下,替季允找补:“阎王也太夸张了,但若换做是我,恐怕也忍不住要教训对这些愚昧之人。”
陆弥“呵”了一声:“仙盟律令自会惩罚他们,需要你们出什么手?他称得上阎王的事不止这一桩,你回去可以好好问问他。”
秦顾实在很难把自己一路看着长大、体贴入微的季允与“暴戾”二字联系起来,坚定地维护道:“我相信小允的为人,他性子是冷了一些,日后我会好好调教,但他是数百年一见的天才,修真界需要他。”
说了半天,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陆弥翻了个白眼,道:“看来你是下定决心了,我多嘴问你。”
他一顿,抬起手掌一点前方:“但是秦顾,即便季允过了我这一关,你有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
秦顾愣了愣,目光顺着陆弥所指的方向一转——
季允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秦顾险些呛出声,幸好他方才说的全是好话,不然就真的糗大了。
又看他面色苍白,表情隐忍,赶紧上前:“小允,你怎么下床了,伤势——”
话没说完,季允的唇瓣抿了抿,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秦顾大惊失色,退后又上前,在原地徘徊:“你干什么?!”
他要把季允扶起来,季允却赌气似的跪着不动,秦顾拽了两次没拽成功,干脆也不拽了,跟着他一起蹲下。
师弟脾气倔,他能怎么办?
秦顾认真地看着季允:“怎么了?”
季允鼻尖红彤彤的,声音黏在一起,鼻音深重:“师兄,我不想当什么仙盟盟主。”
秦顾顿时有一种我儿叛逆伤透我心的悲愤,问道:“为什么?”
季允抬眸看他,眼底水波荡漾,竟是泫然欲泣:“师兄”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一点点抬起,抓住了秦顾的袖子,像乞求上苍垂怜的信徒般虔诚,又一度卑微入尘泥:“师兄,我从未想过越俎代庖,我只想,一生一世追随你。”
“师兄看见我心烦,这身修为我不要了,我”似乎是因为看到秦顾不赞同的表情,季允显得更加慌乱,改口道,“我可以解决所有麻烦,如果有人胆敢在背后说闲话,我就把他们全部——”
在那个让人胆战心惊的字出口之前,秦顾一把捂住季允的嘴,心跳如擂鼓。
季允急促的呼吸喷洒在秦顾掌心,痒痒的,烫到吓人。
季允的目光恳切不带一丝惺惺作态,甚至秦顾毫不怀疑,只要他一句话,季允会当着他的面自废修为证道。
秦顾颦蹙双眉,说不上什么滋味:“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小允,你追随我,或者我辅佐你,一切都以修真界的未来为先拜入饮枫阁的时候,你没有这样向无垢仙尊发誓么?”
他深知自己在强词夺理,但冷静如秦顾,此时也不由乱了方寸。
季允给出的理由让他惊骇与感动交加,但同时又疑窦丛生,最让秦顾不解的是,季允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季允可是原著盖章的野心勃勃的主角啊,怎么能够屈居人下?
“师兄”季允的声音颤抖起来,“我不想和你争我,只想”
后面的声音太轻,秦顾没有听清,他追问:“什么?”
季允却摇了摇头,不愿意说了:“没什么。”
秦顾只得暂且放过这个话题,好说歹说将季允从地上拽起来。
陆弥在季允跪下后就拂袖而去,空留秦顾与之四目相对。
季允说什么也不肯回房,秦顾便陪着他四处走走。
系统的声音突然在秦顾脑中响起。
【宿主,在您与季允交谈的时候,我测算了一下季允成为盟主的可能性。】
秦顾没想到系统的业务竟然如此广泛,连这种东西也能测算,眨了眨眼。
【测算结果告诉我,基于目前的状况,可能性为零。】
秦顾的脚步蓦地一停,季允立刻察觉到了:“师兄?”
秦顾掩饰好内心的惊涛骇浪,笑了笑:“没事。”
季允似乎有一瞬落寞,转过脸去。
秦顾捕捉到了,心底不安更甚:“怎么可能?”
他的心理活动与系统联通,机械音道:
【您明明已经猜到了。】
【只要秦顾在,季允就会一直拒绝成为仙盟盟主。】
秦顾,是季允登上盟主之位最大的阻碍。
系统沉默片刻,秦顾是它服务过最聪明的宿主,不可能听不明白它的意思。
但这对秦顾来说太残忍了。
果然,秦顾猛地低下头,虽然外表上看不出来,系统却知道秦顾此刻正在发抖,那是源自内心的颤抖。
“如果”心声不该有温度,系统还是能听出秦顾声音的虚弱,“季允没有成为盟主,任务”
【总有一天会失败。】
——果然如此。
归墟秘境是无法回避的剧情。
早在许久之前,他与系统就在如何处理归墟剧情上钻研许久,最终达成了一致。
让季允登上盟主之位,是最合理最有效的方式。
仙盟盟主始终有无垢仙尊庇佑,季允未来压制魔血会更加轻松,修真界有季允为主,也能安泰无恙。
但他们都没有想到,季允会因为秦顾而拒绝成为盟主。
甚至,看季允的态度,他说不定会拒绝参加归墟秘境,到那时就真的糟糕透顶了。
秦顾苦笑:“原著里提到,归墟的魔物重伤季允,季允的魔血觉醒后为他重塑了肉身,相当于重生一次,对吧?”
系统知道秦顾有主意了,道:
【是的。】
秦顾说出了系统想听到的话:“如果我替他死呢?”
他的任务成功率已经到达了94%,冲击最终的100%,不过是有没有契机的问题。
【您真的想好了吗?】
秦顾反问:“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明明已经把他的路堵死了,何必多此一问。
半晌,不该有情绪的系统叹了口气:
【您替季允而死,季允成为盟主的唯一障碍也会消失。】
【届时,任务就会自动成功。】
“好,”秦顾点了点头,先前的颤抖已看不见了,“捏人卡——到时候有劳你为我触发。”
任务成功的刹那,这个世界的他——秦顾这具肉身应该已经死了。
捏人卡虽然能缔造生物层面的重生,却从一开始就限制了他留在这个世界的可能性。
他不知道季允会作何反应,但秦顾同样别无选择。
他是最想活下去的人,却要亲手将自己送向死亡。
系统的第三视角转向季允。
秦顾没有看见,季允望着他的目光充满了眷恋和深情。
【如您所愿,宿主。】
第四十三章
送信一趟, 抓回一群祸乱百姓的仙门败类,还带回了一片巴蛇鳞片。
此行收获颇丰不说,芋乡百姓更是将秦顾奉为神祇。
甚至秦顾在芋乡出手救人的场景还被说书先生改编, 又从百姓间传至修真界, 风靡一时。
秦顾强迫自己忽略耳边不时蹿入的“少盟主英武非凡”、“少盟主力拔千斤”, 面带微笑地坐在原地, 自岿然不动。
终于在故事变成“少盟主倒拔垂杨柳”之前,天卜司掌教司命出现在了登仙台。
归墟秘境不日便要开启,按照惯例,参赛者要统一登上仙舟, 聆听司命的教诲。
司命是与无垢仙尊最近之人, 一定程度上, 她的教诲也是无垢仙尊的教诲。
“诸位皆是各大宗门的青年才俊,肩负修真界之未来,”司命清泉般的声音平静响起, 不带波澜,“承无垢仙尊指引,受盟主令所托,吾将于今日今时, 告知各位吾等所处世界之真相。”
此话甫一出口, 满场顷刻落针可闻。
世界的真相?就连手握剧本的秦顾也来了兴致, 坐直身子侧耳倾听, 等待司命的下文。
娇小少女一挥手,指尖似有流沙洒下, 琼楼顿起, 筑成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草木生长,万物复苏, 丛林之中走出两名青年男子,一人面容熟悉,恰是无垢仙尊,另一人黑袍加身,眉眼俊朗却满是阴鸷气息。
无垢仙尊似乎在逗黑衣男子笑,自己却先笑得前仰后合,黑衣男子注视着他半晌,唇瓣微微勾起。
司命轻启朱唇:“此乃万世之初。”
在场众人皆认得无垢仙尊,却都是第一次见这黑衣男子。
流沙模糊,只能隐约看到对方眉心的黑紫纹样,似乎有些熟悉;
再将目光往上移动,秦顾发出一声疑问的音节:“这是?”
那是一对底部深黑而顶部透紫的龙角,掩在墨色的长发下,显得神秘而高贵。
不只是他,目力过人的化神期修士都察觉到这突兀的特征。
而在他们都未曾注意的地方,季允猛地攥紧手掌,双眸死死盯着那对龙角。
司命点头道:“诸位想必都曾听过,无垢仙尊为救苍生,手刃了他堕入魔道的挚友。”
众人纷纷点头。
在这场两位大乘期的旷世之战中,无垢仙尊同样陨落,仙舟正是他的元神所化。
“此人就是无垢仙尊的挚友,”不顾满座震惊,司命道,“归墟龙尊,瞑烛君。”
归墟归墟?!
秦顾险些惊讶出声。
已知原著是一本注水龙傲天小说,而归墟秘境就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篇幅,抛开水文的部分不谈,足见归墟剧情的重要性;
归墟秘境改变了季允的一生,魔血觉醒,堕为魔尊,季允从此走向万劫不复的道路。
秦顾似有所察,骇然看向幻象中的龙尊。
那点妖冶的龙纹似乎活了过来,腾跃而起,利爪狠狠刺破记忆的迷雾,向秦顾抓来。
梦境中的魔尊季允,眉心也是这样的龙纹!
归墟,龙族,魔尊。
混乱的线被无形的手拨开盘顺,似乎有什么正在浮出水面。
司命继续道:“是的,归墟龙族。龙族生性孤高,鲜少离开自己的巢穴,千年以前,归墟是龙族的领地,那时,人修与魔物之间的界限尚且没有如此分明,历任龙尊与人修至尊都有往来。”
手指穿线般移动,时间倒退千年,冯虚御风的人修将手掌贴上黑龙的头颅,代表两族和平相处、共享天地灵气的契约就此订立,。
这一幕堪称震撼,如今人魔两道势同水火,谁又能想到双方也曾有如此融洽的时光。
司命葱般的指尖划破幻象,千年便陡然而过,画面倏忽变化,停留在无垢仙尊一剑穿透瞑烛君胸膛的瞬间。
无垢仙尊神情冷峻,泪水却不断从眼眶滚落。
这一刻,山川动荡,天地同悲。
“只可惜,人类比魔物更能适应天道,人类繁衍生息,日渐强大,而魔物逐渐式微,当天平向人类倾斜的那一天起,魔族不再安于和平,瞑烛君为抢夺机缘,甘愿堕入魔道。”
机缘玄妙,就像门派间争夺的灵气宝地,唯有获得机缘,才能飞升上界。
却没想到瞑烛君入魔的理由,竟是为了抢夺机缘。
“无垢仙尊的元神化作仙舟,守护人间,龙尊的元神则凝作魔种,重回归墟于是,宿命交缠,轮回更迭,新的魔尊诞生了。而仙盟则秉承无垢仙尊的遗志,世代以诛灭魔尊为己任。”
电光火石,灵息散逸,长剑将龙首斩下,或是龙将人身拦腰截断,血肉横溅,生灵涂炭。
场面血腥残酷,司命却毫不避讳,两指抵在一起,将战争的场景定格。
只见流沙中央,衣衫朴素的女子与生着龙角的男人面对而立,女子环抱着男人,手中一柄长剑自背部捅入男人的腹腔,也同时刺穿了她自己的心脏。
女子的眼中是无限的爱与痛苦,她杀死了她的爱人,也同时了结了自己。
司命反手盖下,黑暗降临,所有画面都消失,“数百年前,魔龙爱上了一位凡人女子,仙盟找到了她,说服了她,可没人想到,这凡人女子会选择与魔龙同死。”
“这是天地间的最后一条魔龙。”
——这已经是百年以前的事,距离他们极为遥远,魔龙陨落,龙族寂灭。
司命合掌垂于身前,流沙化作尘埃散尽,秦顾却捉住她话语中微妙的不和谐。
既然归墟已没有龙能继承魔尊的元神,那么天卜金签预言的魔尊,从何而来?
原著吃书良多,始终未详细展开季允的身世,只对他的养父母有所提及,却从未着墨于季允的亲生父母。
但结合司命给出的世界真相,秦顾有一个骇人的猜测:
或许季允,身上流淌着龙族的血。
又或者,他本身就是一条小龙。
座下有一人举起手:“敢问司命前辈,若归墟已无主,为何仙盟不接管归墟?”
归墟秘境中生长着无数奇珍草药,对修士修习大有助力。
他显然问到了点子上,司命肯定道:“徐首席此问,恰是症结所在。”
秦顾侧目看去,提问之人长衫极地,端的是彬彬有礼的书生模样。
五大世家之一,涧泉行宫的首席弟子徐且行,也是仙盟少主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徐且行向司命拱手,又与秦顾目光交汇,微笑了一下。
秦顾也报以笑容,复又看向司命。
流沙再度聚起,这回扑散向天地之间,诞生的图画由平面转向立体。
这是龙族族灭后的归墟,所有最凶恶嗜血的魔物在这里聚集,他们吞吃着龙族尸体的血肉,又相互厮杀,被杀或杀戮,归墟一度成为炼狱,膨胀的魔气甚至影响到了千里之外的凡间。
归墟彻底沦为魔物的巢穴。
原来仙盟并不是没想过要接管归墟,也曾派出五大世家与诛魔司前去镇压。
——然而一去便是半月,最终只有一人活着出来,却也已修为尽废,徒剩一口气。
无法,当时的仙盟盟主在仙舟上苦求无垢仙尊七天七夜,无垢仙尊于是降下神赐,一道惊雷劈入归墟,镇压魔气。
仙盟趁此机会,联合五大世家,将秘境的入口尽数封闭,又布下天罗地网般的结界,防止其中的妖物出逃,为祸人间。
时至今日,归墟秘境中的妖物已在永不停歇的厮杀中死伤大半,无垢仙尊的神雷与龙族的骨血同时滋养着秘境,让许多绝迹的草药灵丹在归墟中重见天日。
秘境的危险程度大大降低,对修真界的诱惑力却节节攀升。
于是,归墟秘境成为了青年修士的试炼证道之地。
其中也离不开仙盟的暗中支持。
这毕竟是造福修真界,乃至整个人间的事。
“试炼应当遵循的规则,就交由检督司为诸位讲述。”这回是彻底说完了,司命颔首,“吾职责已尽。”
语毕,司命拂袖离去。
众修士也一并散开,为进入秘境做最后的准备。
徐且行远远朝着秦顾抱拳:“还请少盟主多多指教。”
秦顾客气地回答:“或许很快我便不是少盟主了,徐首席叫我秦顾就好。”
二人隔空寒暄一阵,相互道别告辞。
季允也与他同行,远离人群之后,季允突然闷闷开口:“师兄,你不觉得徐且行我们与他并无交集,他又何必拿出很熟的腔调。”
这番发言已是他克制了用词的结果。
秦顾认真反问:“徐且行乃此次涧泉行宫参赛者之首,广交好友,有什么不好?”
季允哑然,他当然知道五大世家之间渊源深远,只是不爽徐且行对秦顾纠缠不休,道:“我不喜欢他。”
和徐且行赌什么气呢?秦顾大笑:“好好,那我以后少和他说话。”
季允这才看起来高兴了些。
说来也巧,他们在仙舟上的住处还是几年前祭祖大典时的宅子,踏进房门,便见到南君竹正在逗池子里的乌龟。
南君竹如今跟随陆弥修行,起居饮食都在诛魔司中。
她身上的鹅黄长裙换成诛魔司的黑袍,倒真有几分冷峻气质,但一见到秦顾,笑容立刻在她脸上绽开。
“少盟主!”南君竹放下乌龟,“好久不见,你看看我有没有哪里不一样了?”
秦顾便道:“你突破元婴了,陆掌教对你还好么?”
南君竹“嗯”了一声,兴高采烈:“师尊虽脾气臭了一点,倒是护短得不得了,前两天”
秦顾免费听了一大串陆弥的幽默故事,南君竹猛地一拍脑袋:“哎呀,怎么净说我了!是师尊让我来的。”
陆弥找自己有事?秦顾奇怪地眨眨眼:“请讲。”
“师尊说,迁境司为归墟秘境的胜者准备了天字宝物,是一对鲛人灵珠。”
天字宝物?!
修真秘宝也有等阶,天字宝物出现只靠机缘,非寻常方法可以得到,且诞生条件极其严苛,保存不易。
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未必能凑齐十件。
南君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师尊说功效是什么来着哦,对!说是即便身死,只要魂魄尚存,鲛人灵珠就能让其弥合重生。”
秦顾一怔,正要追问,南君竹腰间的诛魔令牌震动起来,她加快语速:“有任务来了,少盟主,师尊还让我转告你,勤务司掌教曹和前辈押了一千块灵石,赌您能脱颖而出!——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师尊说您能明白!”
南君竹风风火火地冲出门去:“话我带到了,少盟主再见!”
空留秦顾与季允面面相觑。
半晌,季允唇瓣翕动:“师兄,鲛人灵珠,是不是能修复你的领域?”
——不敢打包票,但灵魂尚能填补,领域又有什么不可?
“太好了,”鲜少见到季允如此激动的样子,就连白净的脸也泛着微红,“太好了。”
看到他这副模样,秦顾没忍住将季允与一些会摇尾巴的犬科动物联系在一起,伸手揉了揉季允的软发:“是啊,太好了。”
这话却多少有些言不由衷。
他确实听懂了陆弥的意思,也明白为什么陆弥要南君竹特意提到似乎毫不相干的曹和。
鲛人灵珠能够修补他的领域,包括曹和在内的诸司掌教都对他寄予厚望。
陆弥是将仙盟的态度带给了他:放手一搏吧,秦顾,少盟主之位,仙盟属意于你。
但秦顾垂眸。
命运洪流滚滚而来,注定有一些事情,无法如愿。
第四十四章
“且听那涧泉行宫的首席大弟子大喝一声, 琴声愈演愈烈,带起飒飒狂风,裹挟肃杀之气向那妖物袭去, 那妖物来不及说一个字, 就千刀万剐、粉身碎骨!”
慈悲寺的后山入口处, 说书人一拍醒木, “锵!”的一声,为故事画上完满句号。
说书人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引来一阵叫好,当即有听书的修士解下钱囊,摸出一把灵石拍在桌上:“我出十五颗灵石, 押徐且行徐首席。”
“好嘞, ”说书人双臂一伸, 将灵石揽入一个布袋,“还有要押徐且行徐首席的吗?输了只收本金,赢了可返三倍灵石!”
原来不是说书, 而是个借着说书之名开设的赌桌。
此言一出,又有几名修士从袖中摸出灵石丢进布袋中。
说书人喜笑颜开,他的脚下摆着数个颜色不同的布袋,有的已经塞满了灵石, 有的却空空荡荡, 只有零星几颗灵石。
见赌注都下得差不多了, 说书人开始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还不忘继续劝说还在犹豫不决的围观修士:“看这时候不早,估摸着再过会五大世家和仙盟就要来哩, 届时可就没有这动动手指就能赚灵石的好事儿咯。”
他也就是趁着几位大能还没到场, 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开局下注。
又有几名修士加注,说书人接过他们递来的灵石, 视野里突然落入一只素白的手。
说书人眼皮一跳,这只手骨节分明,五指修长如美玉,着实漂亮,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哪位小公子;
但吸引他的不是这些,而是那只手上,提着的饱鼓的袋子。
袋子放上赌桌发出一声闷响,里头东西碰撞,清脆动听。
说书人是老油条了,一耳朵就听出这里面全是灵石,而且品阶不低。
“前辈,”手的主人似乎刻意掩盖着自己的本音,声音沙哑低沉,“我要下注。”
说书人抬起头,此人笼罩在长袍之下,兜帽翻起看不清脸,只能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
这双眼睛自带风流,贵气逼人,说书人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没错,搓了搓手:“哎哟,您太客气了,想赌哪位参赛者?我给您介绍介绍。”
“目前排第一位的是饮枫阁的秦顾秦少盟主,不过我跟您透个底儿,听说秦顾近几年灵力不济,恐怕啧啧,”说书人神秘兮兮地想要凑近,那人却礼貌地后退半步,说书人尴尬地笑了笑,“嘿,要我说啊,我建议您在涧泉行宫的首席大弟子徐且行,和浊云谷的少谷主林隐之间选一位,这两位,那可是——”
黑袍人却摇了摇头:“不必了,饮枫阁季允的袋子在哪里?我要押他。”
说书人不可思议地“啊?”了一声:“您确定么?季允近几年确实是新起之秀,但他毕竟不是世家正统,比起上述几位,还是相去甚远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虽蒙着面,说书人却下意识觉得黑袍人在笑,只听他道:“多谢前辈好意,就押季允。”
说书人张了张嘴,心道这是来了个送钱的吧,弯下腰在桌子底下掏了半天,才掏出个皱皱巴巴的布袋子。
一打开,里面只有寥寥几颗灵石,且都成色暗淡,看着像是随手押的。
黑袍人的目光落在这可怜的一幕上,抬手,没有一刻犹豫地将鼓囊囊的袋子倾斜,大把的灵石像流水一样倒入布袋中,流光溢彩,看得说书人瞪大双眼。
大手笔,妥妥的大手笔啊!
灵石全部倒完,黑袍人收好袋子:“有劳前辈。”
说着转身就要走。
说书人从震惊中回过神,叫住了他:“诶!若是阁下赢了赌局,送往何处啊?”
他本觉得季允绝无可能获胜,但或许是黑袍人的所作所为实在胸有成竹过了头,让说书人有些动摇。
黑袍人没有回头:“就送往饮枫阁,季允本人手中。”
黑袍人走了,说书人边整理东西边嘀咕:“嘿,这可真是个怪人。”
他将布袋子尽数收进乾坤袋中,迈步欲走,忽地一顿。
——他想起来了,他见过这样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
黑袍人的眼睛与当今的仙盟盟主一模一样!
所以刚刚那人竟是秦顾?!
在说书人无声尖叫的同时,秦顾已经脱下黑袍,摇身一变,闪入参赛者的队伍中。
正在解说规则的凌红曲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笑得更加灿烂:“以上规则只重复一遍,归墟秘境险象环生,不听话的小孩会被妖兽吃掉。”
不听话的小孩:
我已经二十了!下个月就二十一了!
幸好季允在他身边压低声音:“我都记下了,师兄不必担心。”
秦顾道:“多亏你了。”
他不曾交代自己去做了什么,季允也没有追问。
秦顾归队以后便开始聚精会神地细听凌红曲讲解,青年的肌肤被阳光雕琢出瓷般的温柔,耳垂的红痣愈发鲜艳欲滴,带着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诱人颜色。
季允的眼眸危险地眯起,想把他藏起来除了自己,谁也不许看。
在想法进一步不可控之前,季允猛地移开目光,在心里唾骂自己大逆不道。
从巴蛇幻境离开以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内心的暴戾,扭曲的控制欲蓬勃生长,在无数个夜晚都几乎要将他吞噬。
季允狠狠掐紧手掌,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他反复地对自己开口,或者更像是催眠:追随他、敬仰他,而不是占有他。
秦顾对此浑然不知,只觉得耳侧蓦地灼热,片刻后又归于冰冷。
他怀疑是谁在背后骂自己,怎么也想不到季允身上去。
凌红曲的话正在他脑海中与原著作比。
正如前述,修真界虽鼓励青年修士积极竞争,归墟秘境却并非是个人就能进的地方,唯有修为达到化神境界,再经过层层选拔,才有进入秘境的资格。
与秋猎类似,归墟秘境采用积分累计制,斩杀魔兽按照魔兽等级获得相应积分,积分最高者自然胜出;
同时,归墟秘境的东南西北与最中央处,各有五大世家掌门分出的化身坐镇,合体期修士的化身无限接近于神识法相,为参与者提供庇护。
参与者随身携带仙盟特制的玉佩,一旦遇险或想要退出,只需要将灵力注入玉佩,玉佩便会自动指引参与者前往掌门化身处,直到诛魔司前来将他们带离。
可即便规则万全如此,也有来不及注入灵力就被魔兽吞噬的情况发生。
所以在修士进入归墟秘境之前,都需在天卜司的生死契上签字画押,以确认自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与魔的战斗是残酷的,未来的仙盟盟主必须随时直面死亡的威胁并无惧死亡。
这些规则与原著中提到的无异,秦顾确认过后,放下心来。
唯一与原著不同的,只有单独为他准备的天字宝物。
凌红曲道:“我们已将本次的秘宝用移形术放在归墟龙宫中,诸位之中若有人能够拿到秘宝,则自动胜出。若不能也无妨,秘宝将成为胜者的第一顶冠冕。”
她的目光有意落在秦顾脸上。
归墟龙宫是整个归墟最危险之所在,几乎没有人会不自量力想要踏足,所以这第一句话,约等于空中楼阁。
而这第二句话,有八成是特意说给他听的。
“归墟秘境的入口就在前面,诸位,一路顺风。”
凌红曲说完便拱手离开,将时间留给参赛者们做最后调整。
秦顾转眸看向秘境入口,归墟秘境开放地点无常,这次恰巧出现在慈悲寺中,慈悲寺最擅结界之术,牢固的金色锁链正带着威严佛号将散发着黑气的拱门层层裹住。
锁链连连震动,是魔物滔天的魔气在冲击秘境出口。
人群交头接耳,师尊嘱托弟子,师妹相送师姐,短暂的嘈杂过后,无边的寂静席卷而来。
慈悲寺方丈净尘合掌:“阿弥陀佛。”
慈悲寺弟子同时低头,口中念着肃穆的经文,入口处的锁链解开缠绕,滂沱的魔气迎面而来,像无数恶鬼正挣扎着爬出地狱,光是看着,内心就有本能的恐惧。
没有人迈步,所有人都被这灵魂深处的恐惧震慑。
过了许久,围观者中突然有人开口:“秦顾,你被叫做少盟主多年,怎么不做个表率?畏头畏尾,难道传言都是真的?”
秦顾真是躺着也中枪,颇为无奈,他看向出言之人,那是一名涧泉行宫的弟子,好脾气道:“什么传言?”
那弟子拔高音量:“你天赋耗尽,泯然众人矣!”
他故意喊得那么大声,本意是想让秦顾难堪。
但秦顾一点也不恼怒,甚至没露出半分被冒犯的不悦,点头认同:“我有幸得天眷顾,也算体验过有天赋的感觉,即便此刻泯然众人,到底有与百家翘楚同台竞技的机会,也不算遗憾。”
先是吹捧了其他参赛者天赋过人,又委婉地回复了那名涧泉行宫弟子:你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
涧泉行宫弟子气结:“你真是好厉害一张嘴!就是不知道实力有没有嘴上功夫这么厉害。”
季允眼中杀意一闪而过,手中灵力凝聚。
秦顾轻轻摁住季允的手,向他摇了摇头,不打算再搭理。
说来也巧,就在他别过脸的同时,参赛者中走出一名身负古琴的青年男子。
此人走到秦顾面前,向他抱拳道:“师弟口不择言,少盟主切勿放在心上,且行替师弟向少盟主赔不是了。”
这眉眼周正的青年正是先前见过的涧泉行宫首席弟子徐且行,秦顾看了看他,笑着抱拳回礼:“徐师兄客气,寻常拌嘴而已。”
徐且行便说“少盟主气度非凡”,边又向前一步:“涧泉行宫弟子出言无状,身为首席大弟子,自当以行动弥补过失。我便先行一步,祝诸位武运昌隆。”
说着,徐且行背着长琴步入魔息之中,身形顷刻被黑雾侵吞。
各异目光落在秦顾身上,逐渐有人跟着徐且行动作起来。
秦顾不为所动,迈步走入秘境。
第四十五章
勤务司有一秘器, 叫做窥镜见真转拓弗若千里穷目戒,是勤务司掌教曹和的得意法宝。
秦顾将之简称为:监.控。
此时此刻,徐且行身前迸射出大片血花, 血水喷溅在戒面上, 曹和心疼地“哎哟哎哟”不止。
血污散去, 魔兽的尸体轰然倒地, 徐且行衣袂翻飞,抱琴飘然离去。
“徐首席这是化神后期了吧?距离大圆满就差一点了,了不起,了不起啊!”
“是啊, 这才开场多久, 他就击杀了两只高阶妖兽——哎呀!第三只!”
“不仅如此, 徐首席还救下了个路过的弟子,之前面对秦顾还如此谦虚守礼,当真君子。”
“提醒我了, 秦顾那边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人群将目光转向另一戒面,戒面投射出青年的剪影,肤白胜雪,红衣却灿若骄阳, 色彩的极度对比让他更显矜贵, 他的长发一丝不乱, 衣衫整洁如新, 连一点泥污都无。
看客因眼前这血与尘中独特的珍珠而愣住片刻。
又很快反应过来:归墟秘境里的妖物比路边的野草都多,他这是
根本没在战斗, 而且还特意绕着妖物走吧?!
人群哄笑出声, 涧泉行宫弟子说得没错,秦顾大约真是黔驴技穷, 连出手都不敢,只能苟且偷生。
归墟秘境内。
秦顾用指腹抚摸地上一处凹陷,突然打了个喷嚏,紧接着耳廓发起烫来。
他看向不远处闪闪发光的窥镜戒,猜也知道场外的议论纷纷。
他拍去手上的灰尘,站起身,季允恰好从不远处的黑暗里走了过来:“脚印一路延伸到前方去了,是个上坡路。”
秦顾顺着他的话语放眼看去。
进入秘境后,众人便分散开了,由于维持秘境的归墟之龙族灭,归墟内永夜无昼,时空紊乱,地貌几步一变,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处丛林,矮小的灌木蹭着他们的衣摆,偶尔有蛇蝎等小型妖物窜出,一剑即可斩杀,构不成威胁。
而季允所说的前方,则是一座山丘,皑皑白雪随着地势的陡然升高而堆积,覆盖植被,只见纯白。
秦顾道:“去看看,是个大家伙,值不少积分呢。”
他方才观察的凹陷便是这“大家伙”留下的脚印,半径足有数米,脚印深深陷入地里,踩出一个个坑。
光看脚印的形状,与现实中的大象十分相似,秦顾联想到这个世界的一种高级妖兽。
碧齿猛犸,以剧毒的象牙闻名,一般在雪地寒冰间出没,身上覆盖的稻草般的毛发让它能够抵御严寒,倒是与前方的地貌吻合。
一边让系统帮他搜索妖兽图鉴寻找碧齿猛犸的弱点,秦顾一边沿着脚印搜寻过去。
归墟秘境里指南针失去了作用,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位于秘境哪处,但倘若抬头看向空中,便可见到五道灵息突破黑雾,直入云间。
而现在距离秦顾二人最近的,是柘黄色的灵息,宛如古树生根,显得厚重而威严。
这道灵息属于慈悲寺的净尘方丈,意味着他们正处于秘境的南角。
灌木群落逐渐被白雪取代,原本还湿热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秦顾冲着掌心呵出一口热气,感到热量正在从体内流失。
归墟秘境这样镌刻着“魔”字的地方,毕竟不同于外界,严寒酷暑天气极端,且直往皮肤里逼,发了疯地想要钻进骨骼里,让修士们不得不分出部分灵力来阻挡极端天气的侵扰。
秦顾的身体很敏感,气温的变化于他千百倍地放大,尤其怕冷。
上辈子他临死之前,身上盖满了鹅绒被,热空调开到常人一踏足就汗流浃背,秦顾依旧冷得发抖。
这一世,清县的冬天同样寒冷,即便灵力能抵御大部分寒意,一入冬,秦顾还是用加绒的大氅将自己紧紧裹起,不似其他人单衣能行千里。
此刻,风霜轻易地渗入他的衣物,在素白的肌肤上噬咬出红痕,像石榴籽般的颜色。
他的动作引起了季允的注意,看过去时,秦顾正在用搓热的手指捂耳垂。
季允唇瓣翕动,在脱下外袍和帮师兄捂耳朵之间犹豫片刻,秦顾已然吐吐舌将手放了下来,状似无事发生。
季允的眼神难以自控地幽怨了起来。
一声惊雷乍响。
闪电像蛛网爬满天空,云浪翻滚,隐隐可见光从最深处亮起。
无论天气如何变换,无垢仙尊降下的神雷永远彻响归墟,将妖兽劈得魂飞魄散,也为其中的修士照亮前路。
在闪电的光亮中,半边天空依旧漆黑,另一半却亮如白昼。
深陷的足迹一路延伸,一头硕大的象型生物出现在前方的雪原上。
这巨兽的双耳说是蒲扇也不为过,扇动时掀起阵阵龙卷,在它周身拧成四股绳状盘旋。
落雷骤然响起,巨兽被吸引了注意,抬起头,露出玉石般碧绿的象牙,像一对勾起的诡异月牙。
碧齿猛犸!
高阶妖兽,秘境外的修士们一阵激动:秦顾终于打算出手了!
然而下一刻,更让他们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了——
碧齿猛犸被雷声吸引,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面前,这分明是个进攻的绝佳机会,可秦顾不进反退,掌中灵力暴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却不往碧齿猛犸身上去,而是重重拍在地上。
隆隆声不断,将地面震得几欲开裂。
碧齿猛犸的双耳不断转动方向,轰击声每响一次,它庞大的身躯就吃力挪动一次,淬毒的尖牙朝向声音的位置。
这几掌送得十分漂亮,掌掌迅捷毫不拖泥带水,带起的掌风吹得秦顾衣袍猎猎,他却身形不见片刻摇晃,如一舞惊鸿,游龙流转。
青年一辈还在嗤笑秦顾雷声大雨点小,没一掌落在该落的地方,有眼力的年长修士却暗暗心惊,秦顾这几掌所释放的灵力,比之方才化神后期的徐且行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看秦顾面色从容,说不定还是收敛着力道。
只是,这些修士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故意偏离目标出手?
许多人围到与秦顾链接的戒指旁,一时间人声如浪,都在揣测秦顾的下一步动作。
秦顾好像听到了他们的猜测,足尖点地,顷刻间在雪原上飞跃几步,像一只轻捷的燕子融入掌风的余声中。
饮枫阁功法向来以快见长,秦顾得之真传,动作轻快不说,发出的动静更极小,只有不可避免的布料摩挲之声,也被隆隆掌风遮盖。
——碧齿猛犸戒备地寻找着敌人,只听见掌风,却忽略了其间微小的响动。
等碧齿猛犸察觉身后的空气被撕裂,秦顾已然出现在它头顶,横秋猛地划出一道弧线,向它的头顶狠狠捅了下去!
铮——!!
碧齿猛犸吃痛,前蹄扬起想要将这不速之客甩下。
秦顾早有准备,妖兽身上茂密的绒毛此刻从护甲变成了囚笼,秦顾死死抓着绒毛维持重心,右手继续发力。
碧齿猛犸的头骨很硬,横秋剑身上红光亮起,一人一兽角起力来。
咔嚓。
轻微的头骨碎裂之声响起,死亡的恐惧笼罩了碧齿猛犸,它最有力的武器,那一对尖牙无法发挥作用,它愤怒地怒吼起来,后肢陷入雪中,不断反复扬起前肢站立,灵活的长鼻挥舞,想将秦顾从身上掀翻下去。
秦顾被颠得天旋地转,手肘重重磕在坚硬的象皮上,折断般疼痛。
但他一声不吭,双眸聚精会神。
碧齿猛犸察觉到身上的人类修士快要坚持不住了,再度直起身子,这次它决心彻底将起甩落,因此后仰的幅度很大,翠绿的毒液从象牙上滴落,碧齿猛犸已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时机同时降临,属于碧齿猛犸,也属于秦顾。
秦顾对着前方大喝:“小允!!”
话音未落,一道红光转瞬即至,穿透碧齿猛犸的脖颈!
场外众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画面上,碧齿猛犸身躯一歪轰然倒地,大片鲜血从它脖颈的窟窿里涌出,融化白雪,蜿蜒而向坡下流去。
它还没有完全死透,四肢不断抽搐。
但此伤致命,碧齿猛犸已无力回天。
秦顾从碧齿猛犸倒地时掀起的雪幕中走出,发梢沾了些雪的颜色。
季允则收起弓箭,走到秦顾面前。
看到季允从画面外出现,修士们一阵恍惚——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一名白发苍苍的道袍老者抚掌赞叹:“妙啊,少盟主此计,当真妙绝!”
此人便是青松观动辄闭关的观主,他见周遭视线聚拢过来,山羊胡一翘一翘:“碧齿猛犸最脆弱的便是脖颈,但此兽身躯庞大,轻易触碰不到它的弱点。少盟主自上进攻,实际上引诱碧齿猛犸站起,好让季允一击制敌。”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这一头碧齿猛犸比得上十头普通妖兽,这么看来,秦顾或许是不屑于对低级妖兽动手。”
与碧齿猛犸的战斗已进行到收尾部分,只等碧齿猛犸咽气。
秦顾对季允道:“碧齿猛犸的毒牙或许有用,我们可以”
话未说完,季允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秦顾避之不及,腰上蓦地一紧,视野天旋地转,被季允一把摁倒在地。
呼吸交错,季允急促的吐息喷洒在秦顾颈间,灼烫而麻痒。
一枚巴掌大的飞镖擦着季允的后脑勺呼啸飞过,扎入碧齿猛犸裂开的脖颈。
颈骨断裂发出“咔”的一声,碧齿猛犸的四足猛地绷直,而后彻底瘫软下来。
秦顾第一反应不是有人抢功,而是伸手去摸季允的后脑勺,确认季允并没有被这偷袭之人所伤。
只差一寸,那飞镖就要扎入季允的脑袋;
而如果季允没有眼疾手快将他扑倒,脖颈断裂的就不是碧齿猛犸,而是他自己了。
第四十六章
温度从秦顾的桃花眼中消退, 他转眸看向偷袭之人。
那是个七星门修士,七星门素有能工巧匠之名,擅长锻造和使用各类铁器, 其中就有暗器。
暗器制敌于不意, 却没想到用于内斗同样那么厉害。
“你们犯规了!”青狸不忿, 朝场外七星门的方向吼道。
归墟秘境中危机四伏, 同袍有难务必出手相助,修士自相残杀更是严令禁止。
七星门却毫无羞愧之意,画面中那人是他们的大师兄:“大师兄何曾伤人?有人受伤了么?”
确实无人受伤。
青狸一噎:“你们,强词夺理!”
他愤愤挥拳, 被身旁的兄长青鱼一把捞回, 青鱼摇了摇头:“脏。”
场外迅速掀起一波“你说谁脏?!”、“说你们脏怎么了?”的骂战, 修士们自动分为两拨,彼此之间剑拔弩张。
而雪原的气氛并没有好上多少。
碧齿猛犸的血已经冷透,漫过秦顾的长靴, 踩地时的黏腻感令人作呕。
秦顾迈步,向前走了两步,在雪地上镌刻鲜红鞋印。
偷袭者后退一步,手指穿过飞镖中间的圆孔, 飞镖在指尖旋转:“秦顾, 内斗是违规的, 你若要对我出手, 就会立刻被剥夺参赛权。”
原来他自己也清楚。
秦顾停下步伐,点了点头:“不错。”
他转过头, 看向碧齿猛犸的尸体, 飞镖正牢牢嵌在巨象的颈骨之间,毫无疑问积分会算在这名修士的头上。
“所以, ”秦顾回首注视着偷袭者,“这只高阶妖兽归你了。”
偷袭者肉眼可见地紧张。
他进入秘境后就往雪原的方向走,杀了一些低级妖物,打算继续前进时遇到了这头碧齿猛犸。
虽然身为七星门的大弟子,修士并没有把握能够正面迎击碧齿猛犸,于是他找了个雪垛躲了起来,想等碧齿猛犸走远些再偷偷离开。
恰在此时,秦顾和季允来了。
他向来看不上秦顾这样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世家子弟,因此并未出手相助,反而隐匿声息旁观战况。
直到,二人联手,无伤击败碧齿猛犸。
七星门体术不是强项,却熟稔暗器使用,而他深信机会只留给有准备之人。
谁让秦顾不直接杀了碧齿猛犸?
可此时此刻,对上秦顾的目光,偷袭者不仅没有感到畅快,反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安。
秦顾太平静了,不但没有预想中被抢了猎物的羞恼,眼神中还流露出一丝怜悯。
但除了怜悯之外,秦顾没有下一步动作,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随意地拍起身上的碎雪。
一道雷落在偷袭者身侧,他被吓了一跳,紧张地看向雷声响起的地方。
他看到一双幽紫的眼眸,被落雷照亮,像黑夜里潜行的野兽。
偷袭者大惊失色,身体往后一仰,分明目睹了二人是如何配合作战,他还是步了碧齿猛犸的后尘——
他的注意力全被眼前气场强大的秦顾吸引,全然没有察觉到季允已经不见踪影。
而现在,是耐心等待的猎手,出击的时候了!
季允的重心已然压得很低,这让他在发力时积攒了大量爆发力,他以惊人的速度向偷袭者冲去,眉宇间肃杀之气几乎凝出实体。
他的身形融进黑暗里,偷袭者根本捕捉不到,却清晰地意识到:季允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但能进入归墟秘境的也非普通修士,偷袭者甩手丢出几枚飞镖,又快又狠,几乎擦着季允的衣袍而过。
一边阻挠对方前进,他一边飞速后撤,决定先拉开距离,再想办法遁走。
季允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身影倏忽一闪,季允已眨眼间出现在偷袭者身前,阴影笼罩下来,恐怖的压迫感让偷袭者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大叫:“攻击修士是违规——”
声音戛然而止。
一阵冷风刮过,偷袭者的胸膛剧烈起伏,发出拉风箱般的呼吸声,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刚刚那一刹的濒死感太过强烈,以至于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地狱。
然而扭头一看,季允落在他身后不远,偷袭者将自己摸了个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受创。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表情一变,往腰间挂着玉佩的地方一抓。
抓了个空。
“在找这个?”季允的声音悠悠响起,指节勾着一枚玉佩。
偷袭者突然敏锐了起来,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惊恐万分:“你不能!你凭什么剥夺我参赛的权利?!”
回答他的是秦顾,秦顾向他靠近,脸庞隐没在黑暗中,却能让人感觉他在笑:“为什么不能?我又没有伤你分毫。”
场地外的争吵骤然停歇,方才诡辩的七星门听到相同的话从对立方的口中说出,一时哑然。
红光亮起,是季允将灵力注入偷袭者的玉佩。
玉佩与人绑定,即便注入的灵力不属于佩戴者,也会默认是得到佩戴者的应允。
大多数时候,这是方便其他参赛者救助无法行动的同袍。
但偶尔,也会被用来强行淘汰对手。
戒面景象定格在偷袭者惊恐的表情上。
他被淘汰了。
场外寂静良久,没有人想到秦顾竟然会这样钻规则的漏洞,而关键在于,他似乎才是正义的一方。
更高的看台上,迁境司掌教凌寻推了推眼镜:“好功喜斗,不惜威胁同袍性命,此人本就没有资格成为未来的盟主。”
“不过,”他顿了顿,“少盟主能想出这种方法,倒是让人刮目相看该重修规则了。”
玉佩在注入灵力的刹那便化作浮沫消散,偷袭者颓丧地跪倒在地,季允越过他返回秦顾身边。
偷袭者猝然朝季允的背影大喊:“你的天赋如此之高,就甘愿一辈子当秦顾的狗,被他呼来喝去么?他自己不出手,他是在利用你,你看不出来?!”
季允脚步不停,翻腕拍出一道灵息,毫不留情地拍在偷袭者面门,将其拍晕在地。
又乖顺地低下头:“师兄。”
“”秦顾缓缓收回目光,夸赞道,“做得好。”
同时有些遗憾:这孩子是真不争不抢。
季允眨了眨眼,只有秦顾的夸奖能让他脸上的冰霜融化一些,季允在心里回复那聒噪的偷袭者。
能被师兄支使一辈子,那真是
梦寐以求的事。
他们到底做不出把人丢在野外的事情,拖着昏迷的偷袭者来到距离最近的掌门化身所在,将偷袭者交给了净尘方丈。
告别净尘,季允问道:“师兄,接下来往哪里走?”
秦顾打了个呵欠:“你来决定。”
原著中季允被重创,是在归墟秘境接近尾声时,原身与其他几名参赛者正在争抢一只高阶妖兽的所有权,却突然遭到魔物的袭击,精疲力尽的修士难以抵挡,好在季允及时赶到,扭转了战局。
然而魔物一旦被击杀,季允的积分就会毫无疑问飞升至第一,原身为保住自己的地位,在约定共同出手时突然飞身撤开,导致季允被魔物反扑,重伤濒死。
秦顾初次看完这段时无语了很久,原身罪有应得至此,让他一个接盘的都找不出任何开脱之辞。
所以其实走哪里无所谓,因为原著也没有提到那魔物是从哪里出现的。
他实际是偷懒,季允却完全不是这么理解。
季允的目光暗了暗,没说什么,心底却有些焦虑。
师兄是不是听了那七星门修士的话,生他气了?他绝无自立门户之心,只求师兄不要弃他而去
多嘴之徒,早知这样,当时就该直接杀了他!
无尽的杀意从季允身上蔓延,被归墟分解吞噬,勾引着阴暗处的妖物植被贪婪地舔舐着这份煞气。
被吸引的不止它们。
一股极其突兀的魔息出现在周围,秦顾停下脚步,警惕地摁住横秋剑。
这魔息与那些妖兽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与巴蛇鳞带给他的感觉极为相似。
是个魔物。
环顾四周,光秃秃的一片,唯有几块巨大岩石,似乎是从远处的山崖下滚落的。
魔息已经很近,而季允不知为何还在发愣。
秦顾当机立断,一把抓住季允的手,拽着他蹿入一块巨石后的阴影里。
再换地方已来不及,要想巨石挡住他们两人的身形,除非
秦顾忍住掐自己人中的冲动,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腿分开。”
季允:“?!师”
秦顾猛地捂住他的嘴,季允眨了眨眼,在秦顾严厉的目光中依言照做。
秦顾艰难地蹭进他双腿之间,伏低身子遮掩颅发,鼻尖几乎要蹭上季允身体,只感觉自己高大的形象有崩塌之势。
但由远及近的魔息很快让他无暇他想。
咚、咚、咚!
地面随之震动,碎石像电击一般抖动不止,秦顾感到双膝微微发麻。
他与季允对视一眼,将周身气息压到最低,几近融入环境中。
魔物的脚步声在巨石前停下,寒栗瞬间布满脊背,秦顾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一旦被发现,他就立刻拔剑,先发制敌。
魔物向他们靠近。
季允的手攀上秦顾脖颈,手臂克制地发力,秦顾的身体被迫往他胸前压。
他们已经离得很近,这么一搂,秦顾的脸颊直接贴上了季允的胸膛。
冰凉的脸庞与滚烫的胸膛接触,两人都感到一阵战栗,季允有力的心跳在耳畔如鼓点,秦顾已然尴尬到不行,季允的手又继续往下,竟抚着他的后背,又往怀里揽了揽。
这下他们真是肌肤相贴了,他几乎能感到季允的肌肉在布料下鼓动。
而对于季允来说,此情此景更是煎熬。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自己在怀里,一低头就能看到略显单薄的肩颈,独属于秦顾的清雅气息涌入鼻腔,而青年那柔软的腰肢,如今的他一只手就能揽住。
可他偏偏什么都不能做,而那魔物还不知死活地在附近徘徊。
热意不断下涌,季允在心中默念一百遍清心咒也无济于事,幸好一切都可归咎于躲藏的必要,他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手臂。
腰窝敏感,聚精会神的秦顾险些惊叫出声,困惑而艰难地仰眸看向季允。
却见季允的下颌线紧绷到不行,脖颈青筋凸显,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秦顾想了想,想明白了,手掌缓缓上移,搭在季允肩颈捏了捏,意思是:知道你不喜欢亲密接触,再忍一忍。
季允对上他纯粹无暇的双眸,一口浊气提在胸腔,痛苦地闭上了眼。
第47章
好在这种煎熬持续了数分钟, 就以魔物的离去而告终。
不然季允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够控制住身体的本能反应。
秦顾直起身子,松了口气。
他不想动手。
他们向着与魔物相反的方向前行,一路上斩杀不少低阶妖物, 排名缓慢爬升, 但距离位列第一的徐且行还有不小的距离。
地貌换了又换, 植被重新茂盛起来, 铺满地表。
浓林密布,像精怪的爪牙,这是一处典型的林地。
两瓶从碧齿猛犸象牙中提炼的毒药挂在秦顾腰间,他放出神识勘探周围数里, 确认附近没有能对他们产生威胁的存在, 悠悠打了个呵欠:“小允, 在这儿休息会吧。”
季允见他眸中倦色深重,点了点头:“好。”
又迟疑片刻:“师兄,我去吹吹风。”
方才的热意还未散尽, 像在小腹积聚了一团火。
秦顾狐疑地看着他,道:“别走太远。”
季允快步走了,秦顾跃上树梢,坐着树枝靠上树干。
闪电不时劈裂天空, 隆隆雷声抢占了大部分听力, 秦顾抬眸看向天中央的一轮圆月, 几抹血丝一样的红模糊了月亮的边界。
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归墟秘境的永夜是无光的夜, 按理来说不该出现雷霆以外的天象。
皎月当空,不是什么好兆头。
恐怕和季允有关, 他是龙尊的后裔, 归墟正以这种方式欢迎主人的回归。
秦顾拧了拧眉心,林叶茂密遮挡视野, 没见到季允的身影。
他对系统道:“团团,如果我的计划顺利进行,你能保证任务成功率会到100%吗?”
这种时候就开始叫团团了,系统抖了抖不存在的鸡皮疙瘩:
【我不能打包票,但根据可靠数据分析,如果宿主真的为救主角而死,任务成功率有超过99%的可能性会】
它卡壳了一下:
【会爆表。】
虽然季允也会崩溃。
后半句话系统没有说出口,它只是一个智能程序,该关心的只有宿主能否完成主线任务,然后打出大团圆结局。
秦顾于是放心地点了点头:“我已经想好了,我想给自己捏一个无病无灾的普通人,体验一下正常活着是什么”
他沉湎于畅想中,未曾发现季允是何时回来的,等回过神,季允已跃到他的身边,怀里还抱着些颜色鲜艳的浆果。
季允拿着浆果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秦顾:“师兄,吃一些吧。”
秦顾的视线落在过分鲜艳的果子上,脑海里回响起现实世界脍炙人口的小曲,吞咽了一下:这真的能吃?
“可以吃,”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季允又随手摸出一颗浆果,显然不如递给秦顾的饱满,擦也没擦就直接送进嘴里,“只是普通的果子。”
秦顾想说:怎么不擦擦干净就往嘴里放。
又迎上季允期待的目光,不再推辞地伸手接过,张口咬了下去。
浆果汁水四溢,清甜滋味立刻在口中散开,虽没有灵花草药的特殊功效,能量的补充依旧让人身心愉悦。
转念一想,在归墟风餐露宿,采撷野果充饥,也算是一件趣事
等等。
秦顾表情一变,斟酌着用词:“倒从未见过这种果子”
只生长在归墟秘境的果实,季允是怎么知道可以吃的?
若面对的是其他人,秦顾此刻必然直接质问,但他面前的是亲眼看着长大的师弟,再铁面无私,也不由委婉了语气。
季允是能听懂的,闷闷道:“曲掌教说了,归墟内有一些可供修士食用的果子,那时师兄不在。”
说完,他低下头,留给秦顾一个委屈的蓬松发顶。
曲掌教自是凌红曲,她与凌寻是兄妹,仙盟众人便从他们名字中取了一字,以“曲掌教”与“寻掌教”区分二人。
凌红曲训话的时候他去干嘛了来着?
秦顾摸了摸鼻子:哦,去赌.博了。
再看季允沉默不言却显然受了天大冤枉的可怜样子,秦顾简直悔不当初,赶忙哄道:“是师兄的错,我不该疑你,小允,饶我这一次吧,好不好?”
季允这才抬起头,秦顾立刻三两下将浆果塞进口中,双腮鼓得像是只咀嚼中的兔子,真诚地看了过去。
季允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移开目光,唇角却扬起似有若无的弧度。
秦顾也跟着笑了起来,含糊道:“闲来无事,左右也无妖兽踪迹,我们便在此处小憩片刻吧。”
季允点头:“师兄先睡,我守上半夜。”
至于下半夜,他当然也不会叫醒秦顾。
眼见着秦顾枕着树干闭上眼睛,季允便攀上更高一处,在一个恰好能够俯瞰四周、又一低头就看得见秦顾的地方站定。
——他摁了摁胸膛,平复剧烈跳动的心跳。
凌红曲没有说过这些话,他对秦顾撒了谎。
季允为自己感到羞耻,又庆幸秦顾对他是如此深信不疑
啮齿类动物在枝条间跃动的声音吵醒了秦顾。
他睁开眼,一条蓬松大尾巴一闪而过,是一只松鼠。
但秦顾的重点不在这里,他察觉到雾霭般的魔息在周遭浮动,立刻警惕地唤出横秋剑,严阵以待。
在归墟,任何一点微弱的魔息都有可能藏着致命的埋伏。
毕竟真正弱小的妖物是不可能在这里生存下去的。
问题是,季允呢?
他不可能捕捉不到这一缕缕缥缈魔息,为什么没有叫醒他?
再一环顾,秦顾竟没见到季允的身影,反倒听到一声女子呼救。
秦顾眼皮一跳,实在觉得巧得可疑,又难以排除真是有人遇险的可能。
他轻巧落地,循声而去,魔息稍有浓郁的趋势。
一名女修正吃力地与一片花丛缠斗,花萼不断喷吐出厚厚的粉色花粉,她一边呛咳不止,一边努力地想要将剑从藤蔓缠绕中挣脱出来。
秦顾看了直在心里摇头。
人类如何与妖物角力?那藤蔓不断收紧,若女修再不放手,就要被整个卷进花丛中去了。
秦顾喊道:“松手!”
同时,横秋挥出几道剑光斩断藤蔓,秦顾飞身闪至女修身前,替她挡住花丛的攻势。
女修眼波流转,欣喜出声:“多谢秦师兄出手相救。”
秦顾“嗯”了一声,微微侧目:“我似乎从未见过你。”
“我来自百花山庄,百花山庄地处偏远,人丁凋零,秦师兄没听过也是正常的。”女修咬了咬下唇,式微的师门似乎让她难以启齿,她抱紧自己的双臂:“秦师兄可以带我去掌门化身那里吗?”
仙盟中确实有一百花山庄,秦顾点了点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战况之上。
在又一轮反扑卷土重来前,秦顾迅速完成了局势的判断。
这些花似乎扎根在这里,一被切断就再生,颇有野火烧不尽之势,换言之,只要他们还在花丛的攻击范围内,战斗就会无休无止。
除非根除,最佳的方法是火烧,但附近并无火源。
不能恋战,秦顾催剑切断花茎:“撤!”
迟迟没有动静,衣角却被扯动,秦顾偏过头,女修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秦师兄我走不动了。”
秦顾跟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只见一对洁白赤足,脚背上满是藤蔓荆棘勒出的红痕与血洞,看着便觉刺痛。
女修有些忸怩地看着他,她生得精致,是标准的美人面貌,如今睫毛扑簌垂泪,更惹人怜爱。
场外已有人羡慕不已。
“少盟主艳福不浅啊!看这小美人,当真是极品。”
“龌龊!这是归墟,岂能有此等不齿之心?”
“怎么?双.休之术不也是正统?”
唇枪舌剑之中,忽听一人古怪喃喃:“奇了怪了,百花山庄没这号人啊?”
此言一出,满场寂静,那人见无数目光向自己投来,赶忙摆手:“我、我也就是说说啊,毕竟百花山庄的庄主才出窍期修为”
众人神色一凌,再看向窥镜戒中那柔媚女子,眼神已不复先前羡艳。
庄主不过出窍期,怎么会有化神期的弟子能够参与归墟试炼?
一想就明白了。
“狡诈!竟专门挑了个名不见经传的门派假扮其弟子,还变做如此美丽的模样!这谁能把持得住?”
“好在少盟主看起来十分谨慎。”
“谨慎有什么用?这妖物显然是有备而来,你敢说自己修的是无情道?”
“蛮不讲理,我修什么道和眼下有什么关系?”
那人指向窥镜戒中的秦顾,冷哼一声:“少盟主总不修无情道吧?我就问你几个男人能在如此温柔乡中坐怀不乱!”
——饮枫阁确实不修无情道。
众人跟着他的手势看向秦顾。
只见秦顾略一思忖,伸出手——
一把将女修夹在臂弯中,旋即运气迅速退出战圈,向来时路飘然而去。
女修:
她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她想过被抱起、扛起,又或者背在肩上,唯独没有想到会被当成麻袋夹在腋下。
而场外的看客表情更加茫然,一时不知该感慨秦顾携带一人还能如履平地,还是无语他过分不解风情的行径。
半晌,有人弱弱开口:“他不会真修无情道吧?”
距离最近的掌门化身是梅惊池,秦顾带着人向那束黑色灵光赶去,却突然停下脚步。
鼻尖滚动着汗珠,秦顾微微有些气喘,远离花丛之后,魔息变得更加若隐若现,稍不注意似乎就会泯灭,但实际又在周遭苟存。
偷偷摸摸,实在难缠可恶。
女修发出一声疑问的音节:“秦师兄,怎么了?”
秦顾将她放在地上,眉头颦蹙。
有人——又或许不是人——在向他们靠近,且来者修为不低,身形隐匿在黑暗中,判断不出位置。
横秋剑亮起红光,做好应战准备的刹那,凛冽杀意陡然席卷!
秦顾抬剑抵挡,便是“铮!”的一声,巨大冲击将双方都震得倒退数步。
剑光照亮黑暗,让秦顾看清了对方的脸。
挥剑的动作猛地一停,下一刻,喉间一凉,来者的长剑顶住他的喉结,窒息的危机让皮肤布满寒栗。
秦顾诧异道:“小允?”
第四十八章
一炷香前。
缥缈魔息在林间流转, 季允不愿为这零星威胁吵醒秦顾,便打算速战速决。
没想沿着魔息来处走了几步,便被这花丛缠上。
掌心被藤蔓划了一道血口, 季允无谓地在身侧擦了擦, 一脚踩在失去生命力的花束上, 将之用脚尖碾成花泥。
身后传来脚步声, 季允转过身,只见红袍青年睡眼惺忪,桃花眼中带着些许水汽,打着呵欠看向他, 微微一笑:“小允。”
季允快步走到他面前:“师兄怎么醒了?”
用时比预想的久, 还好像惊醒了秦顾。
季允有些懊恼, 他竟连这么一桩小事都做不好。
离得近了,季允微微俯身。
他一向认为秦顾是最匀称的身形,肩宽腿长、比例绝佳如天匠雕琢, 而自己就像怎么长也长不够的杂草,为了不让秦顾抬头看他,季允只得主动低头。
“醒来没见到你,有些着急, ”秦顾并未与他对视, 却先注意到了他手上的伤, “受伤了?”
季允刚想说“小伤而已”, 手上蓦地传来一阵温凉。
他瞳孔一颤,只见秦顾牵起他的手掌, 指腹小心地摩挲着掌心的豁口, 嗔斥道:“也太不小心了,疼不疼?”
季允想要收回手, 秦顾却攥得很紧,圆润的指尖不像抚摸伤口,而是挠着他的心房,让心脏一阵阵发痒。
而秦顾对此浑然不觉,指腹一寸一寸摸过季允发烫的肌肤,抬眸时睫毛轻颤:“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抖吗?
季允来不及思索,秦顾便又凑近一些,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又一路上滑,抚摸到脖颈,引发身体的剧烈战栗。
“小允?”秦顾抬起脸,眼角微红,“怎么了?”
眼前的青年似乎已经愣住了,一双紫黑的眸子一眨不眨顶着自己,无尽的眷恋藏在波涛汹涌的情绪中,就连呼吸都是那么急促。
“秦顾”心里暗笑:果真对这具身体图谋不轨。
她是花妖的化形,花妖以柔媚魅惑之术为长,能够窥探猎物的记忆,幻化成他最想见的人,成为他最深的欲.望,让他沉沦,再在他最快乐的时候杀死他。
花妖很享受戏弄猎物的感觉,尤其季允是这么俊朗,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又是这么深情。
在遇到季允之前,花妖与自己的姐姐已经吞食了许多踏入此间的生灵,当然也包括修士。
亲人、好友、挚爱
却没有人有如此偏执的爱.欲。
越是克制,越是深陷。
爱.欲爱.欲,本就不可分离。
来吧,来吧让我来成全你无法启齿的愿望
花丛死而又生,随着花妖的动作从暗处向季允爬去。
她的指尖一点点收拢,掐进季允的皮肤,似要扼住他的咽喉。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猛地攥紧,凶狼般的气息笼罩下来,季允的眼神不知何时变了,变得狠戾冰冷。
花妖悚然一惊:她被识破了!
什么时候?怎么会?
似乎读懂了她惊疑不定的眼神,季允的唇角扬起一抹浅笑:“我岂能认不出师兄?”
从什么时候?自然是一出现就发现了不对。
师兄是林间风,山上月,与妖物的臭气截然不同。
但花妖毕竟用了秦顾的皮囊,再如何生气,季允也不舍得动手
又或许,他心知如此亲近此生不可企及,所以明知是假,也可耻地想要多停留片刻。
如果花妖识趣,自行退去,他或许会因为这具身躯,而放她一马。
可惜了。
死亡的恐惧让花妖拼命挣扎,花茎却被灵息顷刻切断,甚至连季允的衣角也摸不到。
她再维持不住化形,变作妙龄少女的模样,但玲珑有致的身材并不能唤起对方一点点的怜悯之心,剑光凛冽,在她身上切开无数道豁口。
花妖虽吞食不少生命,但一向是姐姐捕杀猎物,直接喂食给她。
这次是个例外,猎物有两个,且修为很高,姐姐本想放过他们,但花妖喜欢美貌之物,这两人是她见过最风光霁月的人类,实在喜欢极了。
于是姐姐去处理那看起来修为更高的,而将这青年交给了她。
本以为很快就能吃掉的,但她们显然错估了对手的强大。
姐姐危险
花朵枯萎凋零,视野转换的刹那,花妖看见自己无头的身躯颓然倒地
出剑的时候,季允以为是花妖故技重施,因而急火攻心,并未收敛。
但此刻,他看着那双让自己魂牵梦萦的桃花眼,其中的关切与困惑不似作假,突然一阵慌乱。
糟糕,这是真的师兄。
就像他一眼就识破了花妖的伪装,自然也能一眼就认出真正的秦顾。
气息、习惯或许称为魔族的“嗅觉”更加合适。
这是魔血给予他为数不多的礼赠,让他能随时随地找到心上人的位置。
但很快,季允看到了秦顾身后,柔柔弱弱的女修。
和那死去的花妖长得一模一样。
她躲在秦顾背后,用闪烁的目光看着自己,深处却是怨恨与杀意。
她应该能够感应到是自己杀了她的姐妹,此刻的眼神,像恨不能将自己啜血剔骨。
视线下移,花妖肆无忌惮捏着秦顾的衣服,可见师兄应当护了她一路。
凭什么?
季允不高兴地抿了抿唇,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堪称恶劣的主意,故意道:“妖物化成师兄迷惑于我,我该如何信你?”
秦顾愣了愣:“你想如何检验?”
季允笑,剑却一寸不让:“回答我的问题,你若能答上来,我便信你是师兄。”
秦顾面色不改:“你问吧。”
秦顾胸有成竹的样子让季允一阵满足,师兄知他懂他,季允对此深信不疑。
但即便季允对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都了若指掌,他也不打算问这些。
他要问的是:“五年前,竹林间,师兄是怎么回答那一问的?”
秦顾的记忆随着这一问复苏,幽暗竹林中,双喜娘娘猩红的唇瓣一张一合——
你可愿以命换命?
秦顾:
极度震惊之下,他险些要笑出声。
天知道他都在脑子里翻开原著了,季允偏偏选了个他答不上来的。
他如实诚恳回答:“我也想知道。”
又补充:“你应该清楚我不知道。”
季允目光闪烁,剑锋微动。
“如果你动手之前能告诉我答案的话,”情况看起来不妙极了,秦顾还有心情开玩笑,“师兄感激不尽。”
他是真的以为季允要动手了,谁料下一刻,佩剑沿着脖颈滑下,倏地向后一顶。
尔后,手腕传来一阵拉力,季允捉着秦顾的腕子,不容置喙将他往身边带了带。
秦顾趔趄一下,另一只手又被抓住,腕上一片冰冷触感,他扭过头,便见那女修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秦师兄”
秦顾看看季允,季允冷冷对女修道:“放手。”
秦顾又看看女修,女修泪眼婆娑:“秦师兄,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妖物化了形来骗你?”
一时无言,秦顾最终只能看向自己在撕裂边缘摇摇欲坠的衣袖,和被迫呈“人”字形张开的手臂。
他在心里默数三个数。
刺啦。
袖子彻底被撕裂,漏出洁白小臂,僵持的局面也随之被打破。
秦顾在季允身后稳住身形,垂眸盯着季允充满占有欲的抓握姿势,忽然忍不住发笑:“第二次了。”
怎么一言不合就撕衣服?
季允耳廓微红,有些懊恼:“师兄,抱歉。”
好在秦顾并没有对他的僭越感到气恼。
女修空抓着一片衣袖残骸,双眼含泪:“秦”
我见犹怜,如果说话间没有沙沙声悄然蔓延,草木滋生的动静充斥空气的话,会更有说服力。
秦顾客气地打断她:“我师弟不喜欢你,我们以后别说话了吧。”
女修:
女修不甘心地哭道:“秦师兄,我们同为仙门中人,你怎么能”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像被风吹散的粉末般消失在原地,眨眼间又出现在秦顾身后。
这一闪身只用了不到一息,女修打准注意攻其不备,却没想到指甲未曾触碰到秦顾分毫,就被横秋剑挡住,发出难听的剐蹭声。
除非早有预料,否则根本不可能挡下!
“你”女修咬牙切齿,“你早就发现了?”
他竟有这闲心陪自己一路演戏?!
秦顾反手就是一剑撞在女修心窝,道:“万花山庄没教过你怎么握剑么?”
说罢,他虎口抵着剑柄,颇有雅兴地向女修展示了一下正确握剑的姿势。
女修气急——
她只在假做被袭时才用了剑。
所以秦顾是第一眼就识破了自己的伪装。
分明花妖一族才是专长戏弄他人的妖精,但女修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戏弄谁了。
唯一偷袭的机会也荡然无存,女修深知自己无法全身而退,花丛陡然暴长几寸:“你们杀我妹妹,我要你们陪葬!”
妖物无情,但魔息却实打实地飞涨。
攻势愈急,秦顾一边后退一边拨开藤蔓,却有一道黑影自身侧掠上。
季允一脚踩在花蕊上,眼底凶光闪过:“这就送你去见她。”
女修避闪不及,被一剑卸下手臂,红花零落,血色乱舞。
人类的手臂长不出来了,便化作枝条的模样,布满鲜花与荆棘。
但季允不会给她复原的机会,藤蔓不断被斩下,压倒性的优势已将战局变作凌迟之刑。
女修逐渐无力还击,就连躲避也勉强。
终于,在又一朵鲜艳红花被斩落之后,她的身形彻底扭曲,变成一半人类、一半植物的怪诞模样。
眼看回天乏术,女修突然道:“人类崇尚礼尚往来,你杀了我妹妹,我也送你一个礼物。”
季允显然一愕。
花般妖冶的笑容自女修脸上绽开,她再度散入风里,扑向季允身后的秦顾。
“你可知道,我与妹妹所化之形,从何而来?”
女修狰狞的脸凑得很近,脸上的皮肉密密麻麻满是花苞:“你的师弟,对你可是——”
唰——!
佩剑直直扎入女修的心脏,花苞绽放又凋零,她的瞳孔瞬间扩散开来,身体彻底化作花粉被吹散。
秦顾一转头,便看到季允保持着掷剑的动作,气喘吁吁,神情中竟有难以忽略的惶急。
第四十九章
无非是些挑拨离间的话, 怎么这么担忧?
秦顾并未追问,他还有更好奇的事情:“刚刚怎么问我这么个问题?你明知道我答不上来。”
季允捡起剑——花妖死后,身形消散, 剑落在了地上:“花妖可以窥探他人的记忆, 但当时师兄受蝉娘操控, 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所以能够答上这个问题的, 就是妖物。
秦顾由衷感叹:“聪明极了。”
不过
他顿了顿:“所以我到底回答了什么?”
季允却弯眸:“恕我不能告诉师兄。”
他的想法无异于掩耳盗铃,只要秦顾不知道,就不会解释当时的真实想法,这样, 他就能将这弥足珍贵的记忆藏在心里, 偶尔拿出来骗一骗自己。
——或许师兄也对自己有超出同门的感情。
季允眼睛亮晶晶的样子被秦顾看在眼里, 他叹了口气,任由这个问题保持高深玄妙。
他是休息过了,季允却没有, 不仅没有,还接连与花妖战了两场。
好在归墟永夜无昼,分不清上下半夜,秦顾半强迫季允休息, 自己守在一旁放哨。
许是真的累极了, 季允的脑袋一点一点, 很快沉入梦乡。
又或许这个姿势实在睡不舒服, 季允换了个睡姿。
他们二人都是坐着的,这么一侧身, 季允的手指恰好碰上了秦顾的手背。
秦顾低头看了一眼, 又平静地移开目光,他生怕吵醒好不容易睡着的季允, 并没有挪动。
殊不知季允根本没有睡着,他轻轻地、偷偷摸摸地又贴得更近了一些
果腹的浆果吃完了,竟然还有些意犹未尽。
前方地貌并不明朗,离开了林地就未必能遇到可以食用的果实,秦顾决定在林子间多采摘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采到一半,又是一声惨叫从远处传来。
秦顾手一僵,叹息自己不过是想囤点东西而已。
神识迅速向声音来处探去,一个修士的模糊轮廓出现在感知范围内,他似乎断了一条腿,正坐在地上拼了命地后退。
死亡在归墟秘境是家常便饭,但既然被他看见了,秦顾不会见死不救。
时间紧迫,浆果只能暂且放在地上,秦顾踏着叶片飞速前进,又分出一道灵力去通知季允。
离得近了,居高临下,只见那名修士穿着涧泉行宫的衣袍,左腿软绵绵拖在地上,狼狈地扭动着身躯躲避妖物的攻击。
他的手中还抓着一柄玉箫,急促嘲哳的音律自箫中吹出,翠绿的灵力拍击在追逐他的妖物身上。
秦顾看了便知道,正是这法器送出的箫音掣肘了妖物的动作,不然他断撑不到秦顾赶来。
伤得如此重,还能使出这样强力的攻击,这修士的修为至少已至化神中期。
秦顾再转眸,信手摘下一枚叶片,眯了眯眼。
追击他的妖物不止一只,树荫里不断钻出各种妖魔鬼怪,好在看起来智慧都不高,只是胜在数量众多。
那修士已经有些绝望,箫声越来越慌乱,不成曲调,杀伤力也大大减弱。
一只长着女人脸的巨型竹节虫从群妖中脱颖而出,腹足急切地鼓动着,张开血盆大口向修士扑去。
噗!
竹节虫低下头,一片绿叶飘忽忽落地,下一刻,它惊恐地看到自己的腹足齐齐断裂,腹部紧接着漏开一个裂口,鲜血喷涌而出。
它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就仰面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血如喷泉将修士淋得湿透,又是几片绿叶破空而来,精准切断数只妖物的喉管。
一道红衣身影跃下出现在他身前,修士大喜过望:“少盟主!”
秦顾稳稳落地,横秋出鞘,平扫而出,剑浪将冲在前方的妖物掀翻在地。
枫荻剑法第一式,以守为攻。
这还没完,另一名更为高大的青年紧随而来,手中的铁剑挥出雷霆万钧之势,剑光一闪,许多妖物眨眼头颅落地。
枫荻剑法第二式,攻于无形。
“师兄,”季允将剑从妖物尸体上拔出,擦去脸上的血,“太多了。”
前仆后继,杀不光。
秦顾眯起眼睛,看向那修士的腿,断骨刺出血肉,与筋脉连成一片,碎得彻底。
他不忍地皱起眉,这条腿算是废了。
距离此处最近的掌门化身都有百里的距离,带着这人只会是拖累。
那修士急切地抓住他的衣摆:“少盟主,我不想死”
秦顾刚反手抓住他的腕子,打算将人扛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便横插进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清泉入石般的琴音,音符似乎化为实体,如水流裹挟而上,将数只妖物卷在其中。
徐且行从一侧树上落下,长琴横于身前,指尖拨弄琴弦:“少盟主,带许师弟走,这里交给我!”
不容秦顾拒绝,徐且行又急抚弦,道:“涧泉行宫功法特殊,我能拖住它们,快走!”
语气急切,不容置喙,这虽不是最优解,倒也可行,秦顾便不再推辞:“我将人送到安全地就回,徐首席一切当心。”
又朝季允点头:“小允,你且留下帮徐首席,我去去就回。”
季允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秦顾旋即用肩膀顶着对方的胸膛,将许姓修士扛起,快步向着距离最近的掌门化身跑去。
场外又是一阵哗然:
“徐首席大义啊!若有这样高尚无畏之人做领袖,实乃修真界之大幸!”
“秦顾竟然真的跑了?不战而退,叫人不齿!”
“救人要紧,道友这么说恐怕有失偏颇。”
高台上,陆弥表情微冷,注视着戒面投影中大汗淋漓的青年。
他正艰难地躲过妖兽的袭击,竭尽全力地保护着背上修士的安全。
叶缘不可避免地划破他的脸颊,青年拔剑斩断树妖的藤蔓,实在避闪不及时,就用自己的身躯替那修士挡下攻击。
实在傻得可以。
陆弥仔细看着画面上二人的一举一动,眉峰紧蹙。
一旁凌红曲的自言自语落入耳畔:“奇怪,这些妖兽怎么对着少盟主穷追不舍?”
陆弥面色一沉:“糟了。”
纵使秦顾选了一条妖物最少的小路,依旧碍不住涌现的妖物越来越多,有时他好不容易甩开身后追击的那群,前方又会出现更多奇形怪状的妖物。
古怪极了,秦顾脚下一刻也不敢停,心里思绪如飞。
他们现在就像两个走投无路的逃.犯,无论去哪都会被发现踪迹。
这是不合常理的,他身上又没有什么定位仪。
——真的没有吗?
秦顾张开嘴,即便体力远超常人,长时间的奔跑依旧让他气喘吁吁,话语间伴随着剧烈的气音:“许师弟,你是怎么招惹上这么多妖物的?”
它们追你就像追杀父仇人。
许沅的呼吸声比他还要大几分,强忍着断骨之痛回答:“我也不知我在林中寻找可用的火石,突然就被许多妖物包围”
秦顾躲开妖物的攻击,毒液溅到他衣袍上,腐蚀个小洞,又钻入皮肤。
冷汗倏地流下,他催动灵力在身侧爆开,堪堪阻挡住下一波侵扰。
“为何要找火石?”他趁着这短暂的喘息机会追问,“在黑夜中点灯,不是更容易招惹妖物?”
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他的思维依旧敏锐。
许沅一愣,“是大师兄吩咐我去的,大师兄应该有自己的打算。”
许沅口中的大师兄,自然就是涧泉行宫的首席弟子徐且行。
没想到和徐且行有关,秦顾本能地察觉到违和,道,“他还说了什么?”
许沅思忖片刻,如实回答,“没有了,少盟主为何这么问?”
没有了?秦顾“唔”了一声,没再回话。
密林地貌戛然而止,眼前出现数个石窟,洞口森然。
秦顾选了一处较高石窟,将许沅放下,这才得以喘一口气。
向下望去,生存在树林间的妖兽难以攀上峭壁,攀登数米又滑落,利爪抓挠石壁,发出无可奈何的愤怒咆哮。
但它们并未就此放弃,反而更加躁动,涎水滴落在地,急切地盯着秦顾与许沅,贪婪渴望在浑浊的眼球中流转。
前兽未去,后兽既来,秦顾沉默地看着妖兽越来越多,几乎汇成浪潮涨落。
许沅吹出几道笛音,拍落意图踩着它兽爬上洞窟的妖兽,探头看了一眼下方场景,一下又缩回洞窟里去。
“它们怎么没完没了”许沅脱下外袍草草固定断骨,“数十名修士,怎的就盯着我们不放?希望过会儿它们就能自己走,我只是想退赛啊”
说着,他取下玉佩,将灵力注入。
透明的玉佩很快被染上灵力的颜色,最后几缕灌注进去,玉佩上浮现出金色符文,许沅便又转身将玉佩别好。
他动作一顿,古怪地眨了眨眼:“少盟主,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从他脱衣服开始,秦顾的视线就落在他身上,注目礼少说也持续一分钟之久了。
许沅被这不加掩饰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也没听说过秦顾有奇怪的癖好啊?而且要说姿色,方才匆匆一见,与秦顾同行的那位季允师弟堪称天人之姿,相比之下,自己只能算长得像个人再怎么样也不该
正思索间,秦顾向他走了过来,许沅尴尬地掩饰着自己飞散的思绪:“少”
秦顾攥着他的领口就往下一拽!
左肩暴露在空气中,许沅整个人僵硬得像冰雕,说话都哆嗦:“少少少少盟主,怎、怎么了?”
饥不择食?!他是同意还是拒绝?
短短数秒,许沅已经从宁死不从联想到欲拒还迎,秦顾却撤了手,重新替他把里衣穿好。
许沅为自己保住了清白松了口气,旋即又看到红光亮起,一道结界落在洞窟入口,将洞口牢牢保护起来,惊讶出声。
秦顾掐了个剑诀,横秋俯冲下去,凌厉剑气削下妖兽头颅,劈开一条血路。
他对许沅道:“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待在这里。”
说罢,秦顾一跃而下,踩着剑身疾飞而去。
许沅伸长脖子趴在洞口,直到秦顾的身影消失不见,才爬回洞窟里。
他来自被称为“正道魔门”的涧泉行宫,涧泉行宫的修行极为残酷,跟不上修行的便是无用者,会被毫不留情地舍弃。
早在今日之前,掌门师尊就特意告诉过许沅:
归墟秘境中,皆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妖兽攀爬滑落的声音像蚂蚁啃食着神经,许沅紧张地扣着自己的指甲,直扣得边缘起翘渗血也未曾发觉,喃喃自语:“少盟主真的还会回来吗?他是不是就这样把我丢在这了?大师兄能找得到我吗?大师兄一定可以的,但我能撑到他找来么”
比起秦顾,许沅更信任入门起就手把手教导自己的徐且行。
徐且行与其他人不一样,为人谦逊正直,天赋又高,对待同门不似其他师兄弟一般绝情。
许沅一向敬重他,即便这些年流言纷纷,说掌门更属意自己做接班人。
这怎么可能呢,许沅对此嗤之以鼻,好在徐且行也只是一笑而过,还告诫他:“无论未来的掌门是谁,我们都是情同手足的师兄弟。”
所以外界说徐且行是谦谦君子,许沅打从心里认同。
他想起徐且行在林中与他的对话。
徐且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和煦:“若是遇险,你便大声呼救,我一定立刻赶来救你,万死莫辞。”
许沅的手抚上肩头,那里好像还有徐且行的温度:“大师兄,你一定要来救我”
——许沅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还记得,秦顾曾对着他的肩膀看了许久。
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许沅挪动到洞窟深处,将里衣扯下露出肩膀,看向地面坑坑洼洼的水泊。
借着灵力的微光,水泊正映照出肩头的皮肤。
第五十章
与此同时, 另一边。
“季师弟,你慢一些!”
徐且行抱着琴在林间穿梭,天色极暗, 此地又难行, 横叉的枝条勾得徐且行身上衣服几处破损。
他身上数道伤口, 都是方才与那些妖□□锋留下的, 此刻还在向外渗血。
如履平地的青年停下脚步,冷冷回眸。
一道创口横在他弧度优越的鼻梁上,已经结痂。
徐且行愣了愣:恢复力怎么如此惊人?
季允一字一句:“你还想多慢?”
徐且行气喘吁吁,腿间咬伤让他每走一步都撕裂般剧痛:“季师弟, 妖兽都被我们阻拦, 少盟主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 你可否待我处理一下伤口。”
“第二次了。”长久的沉默以后,季允冷不丁开口,“徐且行, 第二次了。”
徐且行甚至没有细思的时间,就感到一股巨力迎面而来,迫使他的脊背狠狠撞上身后碎石,力道之大, 几粒石块碎屑纷落而下。
季允逼近过来, 手劲之大, 像一头凶猛的野兽:“你在打什么主意?”
这是他第二次提出停下来休憩片刻。
受伤休息是人之常情, 所以第一次,季允提出自己先行一步, 徐且行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徐且行说:“季师弟是要丢下我么?倒也无妨, 只不过若少盟主问起来,季师弟打算如何解释?”
秦顾向来对仙盟众人照拂良多, 若被秦顾知道自己将体力不支的徐且行独自丢在妖兽众多的地带,不知会如何想。
季允只得烦躁地守在徐且行身边,等他运气疗伤。
——他已让步至此,徐且行竟还敢得寸进尺?
季允俯身瞪视着徐且行,对方是涧泉行宫首席弟子,又到了化神后期的修为,三步一喘五步一停,实在不合常理。
他可以为了秦顾忍耐不发,却不可能明知有鬼还放任其肆意妄为。
徐且行明显被他的反应惊到:“季师弟何出此言?我不如季师弟修为高深,你可以说我拖后腿,却不该这样构陷于我!”
说着,徐且行的视线瞟向隐藏在林间的窥镜戒。
他们此刻的对谈、季允明显逾矩的行为,全都被窥镜戒转送给了场外众人。
傲慢、无礼一时间,无数头衔被扣在季允头上,更有甚者,将之放大至整个饮枫阁。
而在窥镜戒捕捉不到的地方,徐且行眼底的自得一闪而过。
他以为季允察觉不到,但实际上,季允对这种看似彬彬有礼,实则阴狠挑衅的眼神并不陌生。
徐且行让他想到了未曾失忆的秦顾。
简直一模一样。
所以旁人或许会被徐且行端正的表象欺骗,季允却断断不会。
但同时,季允也惊讶地发现,在由徐且行联想到痛苦的曾经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秦顾”了。
曾经如梦魇般对他纠缠不休的,已经成了记忆里模糊的影子。
他永远不会原谅“秦顾”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幸,但潜意识里,季允早已将他深爱的师兄与他憎恶的“秦顾”割席。
季允的神情变了又变,反倒让徐且行有些惊疑不定。
良久,季允松开了徐且行。
窥镜戒就在不远处,季允不介意自己背上同门相残的骂名,却不能让秦顾无辜受累。
所以即便心里极想抹去一切会对师兄产生威胁的人,但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杀了徐且行。
确认师兄的安全更重要。
季允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飞快向着秦顾的位置而去。
徐且行凝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被掐住的脖颈,竟感到心有余悸。
那扑面而来的威压,似乎早已超过一个化神期修士该有的力量。
藏拙?还是说,他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枫叶割断蝴蝶异兽的翅膀,秦顾凌空跃起,横秋剑与他心意相通,在接住他的刹那迅速脱离战圈。
归墟秘境四处遍布妖兽,空中遇袭比地面危险百倍,非必要,修士们不会选择御剑而行。
但秦顾无暇顾及这么多了,他能感知到自己留在许沅那里的结界正被撼动,每晚一秒,许沅的处境就更危险一分。
草药在他腰侧散发出幽幽蓝光,秦顾不擅长辨识这些植物,归墟秘境里的草药又多是外头见不着的,他只能随便选了些带着刺激性气味、又不至于有害的揪下。
他的目的不是治疗许沅的断腿,或许有这样断骨重生的灵药,但秦顾就算见到了也认不出来,更不敢给许沅乱用。
只要能掩盖他们的气息就足矣。
距离洞窟已经很近,秦顾眉头颦蹙——
他看到一只巨大的蜘蛛,趴在红色结界上,八对步足不断叩击,伴随乳白蛛丝从身下喷出,每有一滴浊液沾染结界,红光便倏地一亮。
蜘蛛妖兽的尾端系着一根蛛丝,将它臃肿的身躯悬挂起来,蜘蛛妖兽便是如此到达洞窟的高度。
细密裂隙从浊液滴落的位置开始爬升,在结界轰然碎裂的刹那,秦顾反手抛出一片红叶!
枫叶割断蛛丝,扎入蜘蛛妖兽的头颅,眨眼间脑浆迸裂。
蜘蛛妖兽来不及发出一声悲鸣,就仰面倒了下去,摔进妖兽堆里,瞬间便被分食殆尽。
秦顾强迫自己无视这血腥的一幕,跨入洞窟:“许沅?”
结界阻挡入侵者,却不会阻拦其内的修士使用灵力。
怎么没见许沅用笛声御敌?秦顾隐隐不安,石窟昏暗,他快步深入,突然踢到了什么。
一低头,许沅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一处隐秘角落中,而秦顾刚刚猝不及防,踢到了他的断腿。
一想到那支离破碎的腿,秦顾已经感到满身寒栗,赶忙蹲下.身:“对不住,许沅”
意外的是,一路哼哼唧唧的许沅此刻一声不吭,脸也埋在臂弯里。
听到秦顾的声音,许沅猛地抬起头,空洞的双眼复又聚焦,似乎不可置信:“少盟主你回来了?”
“难道你觉得我会在半路被妖兽吃了?”秦顾察觉出他情绪不对,摇了摇头,“我带了些草药回来,你将里衣脱了,我替你抹上。”
他摸出草药的动作小心翼翼,许沅一看,便知是一路护在怀里。
许沅苦笑:“没用的,没用的少盟主,对不起啊”
随着他将头抬起,里衣滑落露出肩胛,那里有片绿色印记,像蝎子爬过留下的毒液,许沅攥着衣领的手不住发抖。
只一眼,秦顾便明白了过来。
到底不是傻子,这一路处处古怪,也是该发现了。
秦顾一哂:“那又怎样?”
又替许沅整理好里衣,道:“那又怎样,许沅,你不想活下去了么?”
许沅不由怔愣,青年笑得轻松,明亮的眼眸似熠熠生辉的宝石,望进了许沅坠入绝望的心。
想啊,他当然想活下去!
许沅不由向前伸手,像在祈求神明垂怜。
秦顾顺势摁住他的手腕,将药泥涂抹在他的背上,刺鼻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暂且阻隔了人的气息。
下方妖兽聚集,便只能向上。
秦顾扛起许沅,踩着凸起的石牙翻越而上,地势起伏不平,汗水湿透了前发,秦顾一鼓作气,猛地发力蹬上山崖。
这是一座山丘的阳坡,前方又是一片密林,山坡走势向下。
许沅紧攀着秦顾的肩,惊喜出声:“是陆掌教的灵力!”
秦如练作为盟主,不便分身进入归墟,恰好陆弥是秦如练名义上的弟弟,又身居诛魔司掌教高位,便代她看顾中央地带的结界。
此刻,陆弥强盛的灵力在前方若隐若现,意味着他们已经很接近归墟中部。
有救了!许沅简直要喜极而泣。
相比激动的许沅,秦顾要冷静许多,他眯眼观察着前方树林,丰富的战斗经验让他本能地觉得古怪。
太安静了,树林好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但没有退路。
灵息调动警惕着四周,秦顾背着许沅步入林间。
“等我出去,不,不用等到出去,等我找到窥镜戒”许沅趴在秦顾背上,“我就告诉所有人大师兄、不,徐且行的真面目。”
窥镜戒并非随处可见的寻常法器,只被安置在特定点位,而他们一直在偏僻和险要处徘徊,经历未被窥镜戒囊括。
现在想想,徐且行一向在窥镜戒可以捕捉到的区域行动,而使唤他去找什么火石时,却难得选择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彼时许沅对徐且行深信不疑,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如今却发觉这都是设计好的。
只怪自己太蠢,幸好
许沅看着青年的背影:幸好他遇到了秦顾。
许沅还在说着离开后的设想,甚至连如何辅佐秦顾都已想得周全。
秦顾眼皮直跳,在书中世界,这种句式实在太不吉利:“等到了陆掌教那里再说这些。”
话音刚落,不和谐的音符蹿入耳蜗。
秦顾暗骂一声,脚步急停。
窸窣响动来自天地八方,不知所来,不知所之。
不像妖兽在靠近,更像是——
秦顾抽剑而出,枝条堪堪擦着剑刃而过,紧跟着又是数根藤条抽来,被他用剑挡开。
该死!这片树林是活的!
许沅大喊:“少盟主,头上!”
似乎为了回应他的呼喊,头顶的树枝骤然垂下密密麻麻的丝线,定睛一看却是柳树的芽絮,恰在秦顾抬眸的瞬间,柳芽爆开,无数臭气熏天的柳絮向他们袭来。
秦顾反应很快,催动剑诀,横秋剑在身前顶起一片壁障;
许沅单手吹出入阵曲调,长叶飞花将柳条切断。
即便如此,漫天的柳絮依旧不可避免地在他们的皮肤下生根,这些柳絮好像有生命般,将他们的血肉当做土壤,刺破肌肤抽芽生长。
许沅的背上长满了柳芽,秦顾也没好到哪去,脖颈和右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破口。
狼狈躲闪的同时,秦顾背上的许沅悲哀地闭了闭眼。
整片树林就是妖兽本身,枝条遮蔽天日,形成御剑也无法突破的囚笼,这是高阶妖兽之上的存在,只差一步就能迈入魔物的层级。
——除非秦顾现在抛下他拼尽全力逃离,否则他们注定会死在这里。
即便离开了又能如何?还有多远才能到达陆弥那里,陆弥的结界又能否抵挡看不见尽头的妖物侵袭?
他是涧泉行宫的弟子,早该清楚涧泉行宫的刻印无法祛除,徐且行用了极为刁钻的手段,只要他还活着一刻,后肩的印记就会源源不断散发出无形气息,吸引妖兽前来。
徐且行的目标是自己,秦顾只是运气太差又心肠太好,同行一路于他分明是无妄之灾。
许沅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早。
徐且行既然动手,必然没有给他留下活路。
笛音骤停,像初夏的暴雨,来去匆匆。
秦顾愕然:“许沅,别停下!”
许沅置若罔闻,声音发闷:“少盟主,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家里遭了灾,爹死了,亲戚把我和我娘赶了出来”
秦顾的手臂被藤条绞住,猛地发力让灵力爆开,这才挣脱,他不明白许沅为何现在说这些:“别胡思乱想!”
许沅伏在他背上,笑了笑:“我娘也是这样背着我,到处走,到处求人凡间的灾年,老弱妇孺根本活不下去。我以为我们肯定要死了,不是饿死,就是被其他人分食而死。”
横秋剑光闪烁,与藤蔓相撞发出“铛!”的一声。
藤条紧缠,如蛇爬上秦顾双腿之间。
背上,许沅絮絮碎语,紧搂着秦顾的手一点点松开。
“可我娘硬生生背着我把我背到了涧泉行宫门前,我运气真好啊,师尊恰好巡游归来,他见我有几分天赋,竟当场收我为徒”许沅的声音变得极为缥缈,似乎深陷回忆,“我高兴极了,想告诉我娘,我们再也不用挨饿了从今以后没人能欺负我们”
“但是我回头,我看见我娘,她就躺在我的身后,”
直到看见爱子拜入仙门,她才舍得死去。
——笛音急促地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广阔,却又温柔至极。
灵力的流水在秦顾身侧聚拢,将他与树林的骚.扰隔绝开。
许沅的双手同时一松,秦顾大骇,转身却抓了个空:“许沅!你要做什么?!”
没了支撑,许沅重重倒在地上,贪婪的枝条顷刻将他包裹。
内力一下一下冲击着屏障,可水流柔软,内里却如此坚定。
许沅已被吞噬得只剩一只眼睛还暴露在外,在秦顾无力的呼唤中看了过来。
眼眶里,一颗眼泪滚落而下。
他还是这么懦弱,死亡面前,他还是怕极了。
许沅望向漆黑的天空,他的口腔已被扎穿,呼吸间只剩撕心裂肺的剧痛。
灵力暴增,从丹田开始沸腾,金丹寸寸瓦解爆裂,汹涌的力量喷薄而出。
这是赋予将死之人最后的仁慈,足以匹及合体境界。
视野一点点被枝条侵吞,许沅张了张嘴,不知说给秦顾,还是说给自己:“我娘说,要好好活下去娘”
——轰!!!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