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
秦乐窈劫后余生, 但一病不起高烧不退。
感染发炎的伤口和虚弱的身体,军医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最后也还是只能靠她自己扛过危险期。
这片营地是临时搭建的, 他们的军队和军备都是一些剩下的对陛下死忠之士,大梁雄师被一封血书分崩离析,多得是茫然无措的兵将不愿被扣上‘拥护乱臣贼子’的骂名,半数都回到皇城之中追随墨阁老和太后一派。
人不够, 军备和粮食也不够,对抗楼兰军队只能游击,这一仗打得相当艰苦。
袁绍曦和齐家老四知道赫连煜心里压着石头,能代替他上的战场就尽量替了, 想让他多出些时间能守着秦乐窈。
但即便如此,赫连煜作为军队的主心骨,也仍然有许多不可避免的时候,无法时时守候。
每一次出兵离开, 他的心情都相当复杂, 期待她能挺过难关醒来, 亦害怕她在自己离开时就此长眠。
明淳王妃不分昼夜守在床前,她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秦乐窈,眼睛哭肿了好多次, 一直握着她的手在那里念叨着跟她说话,说赫连煜小时候的事情,一点点讲给她听。
“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听这些, 我就一直给你絮絮叨叨的……好孩子,坚持住啊, 一定要挺过来……”明淳王妃哽咽着不想让眼泪掉出来,回头偷偷地抹。
赫连煜刚一回营就赶着过来了, 正好看见这一幕,他过去拍了拍明淳王妃的肩膀安抚道:“母妃您心疼她,也别太累着自己了,回去歇着吧,换我来守着。今天大营收到了父王的飞鸽传书,南边暂且算是守住了,他很挂念您。”
“我回去也是乱想,不如就在这跟她说说话。”明淳王妃将床边的位置让给了赫连煜,自己坐在了床沿上。
床上的人安静阖着眼,赫连煜执起秦乐窈的手在唇边印了一吻,一边凝视着她苍白的脸,一边拇指揉捻着她的手背。
秦乐窈的指尖动了一下。
赫连煜一怔,以为是自己将她揉动的。
他停住了动作,屏住呼吸期盼着,顿了良久之后,她又动了一下。
那指尖摩挲过他的手心,也像是从他心脏上拂过。
“窈窈?”
赫连煜唰地起身,去探她的脸颊颈侧,还没来得及传军医,秦乐窈的眼帘慢悠悠地掀开了一条逢,然后虚弱地睁了开来。
军医赶过来的时候,秦乐窈已经彻底醒了,她靠在赫连煜怀里,虽然没什么力气说话,但人醒了就是好转的开始。
床边围了一圈人,袁绍曦眼巴巴地瞧着军医把完脉,老先生摸着胡子感叹道:“夫人身体底子健朗啊,如此亏损高烧,从鬼门关上绕回来了。”
闻言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军医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便遣散了房中人,让病人好好歇息,以便康复。
接下来的好几日,赫连煜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此前昏迷的时候秦乐窈一直靠汤药吊着,人都清瘦了一圈,现在醒过来胃口也还算不错,能吃能睡,很快精气神就养回来了一些。
金秋九月,桂花开始吐香。
赫连煜刚从战场上退下来,正好是晚膳时间,他端了伙房烧的肉粥进来,还有给病员单独煮的鸡蛋,笑盈盈进了门:“窈窈,今天感觉怎么样?”
秦乐窈的精神比之前好了不少,但是肩膀上的箭伤化了脓炎症退得慢,愈合得也慢,她仰着脑袋摊在床头,扫了他一眼,恹恹撅唇道:“不怎么样,疼。”
赫连煜心疼得被揪紧,过去轻手轻脚将人抬起来靠在了自己怀里,把她当孩子似的温声哄道:“那你乖乖多吃点,多吃点就好得快,就不疼了。”
他将肉粥喂到她嘴边上,一勺一勺吃着,然后又剥了鸡蛋。
秦乐窈吃完之后,也不知怎么的回想起那日海边,淌进自己颈间胸口的热流,那样真实的感触,那是她第一次听见赫连煜的哭声。
“赫连煜。”
“嗯?”他偏头从她颈间看过来。
“我疼得晚上睡不着觉。”秦乐窈的语气有些委屈巴巴的。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男人眉眼间的情绪变得厚重,化不开的心疼,要溢出眼眶,秦乐窈觉得如果他真的是头狮子,现在尾巴和耳朵肯定都是耷拉着的,会上来舔舔她。
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可她一句话便能轻易地牵动这个男人的情绪。
“你给我摸摸吧。”秦乐窈说。
“碰着了会疼的。”赫连煜看向她包着纱布的肩膀。
“摸旁边,摸摸就会好些。”她又说。
赫连煜小心将手探进去,沿着她纱布周围的一圈皮肤慢慢轻抚着,询问道:“这样会好些吗?”
“好些了。”秦乐窈点头。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
虽然赫连煜不知她这是个什么原理,但只要她能舒服些就好,于是男人这一摸就再没停下,晚上睡觉的时候那手也是时不时半睡半醒无意识地在给她摩挲着。
又过了几天,她的炎症消退下去,伤口终于是有了结痂的意思,由疼变成了痒,但总归是比之前的夜不能寐要好受许多。
是夜,营地外面燃着篝火光线,这几日的战事吃紧,新增了不少伤兵,外面总是飘着一股子药草味。
赫连煜换防回来,将秦乐窈拢在怀里,轻轻捏着她的手指,一阵沉闷后叹道:“那日在万益山上,还好听了你的。”
秦乐窈:“什么?”
赫连煜:“如果真的是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将他带来这乱世遭罪,你也跟着遭罪。还好你制止了我。”
赫连煜都不敢去想,如果秦乐窈这几个月失踪坠海中箭高烧,若她身怀有孕,真的还能有命活下来吗。
秦乐窈顿了一会,看着眼前他的那只大手,她翻过来让他掌心贴着自己,淡笑说:“那就等打赢了之后再要孩子。”
赫连煜微怔,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化开了,他不断亲着她的耳朵,将人又再搂紧了些,沉溺在她给予的幸福感中,“真的啊?”
“但是我怕疼,我们就生一个好不好。”
“好。”赫连煜翘着唇角,缠在她颈间亲吻。
“我们会赢的吧。”秦乐窈问的好像在寻找一个情绪上的支柱。
赫连煜没有给她安慰性的答案,“尽全力,哪怕战至一兵一卒。”
她两手包裹住他的大手,问道:“对了,我之前听小袁将军提过一嘴,说是皇城里还有军队?”
这也是秦乐窈一直没想明白的一个点,“这种时候,不该先同仇敌忾抗击侵略者吗?那些人到底怎么想的?”
提及此事,赫连煜也是一声冷笑:“是啊,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秦乐窈:“就算那奚梧玥真的是先帝儿子又怎样,楼兰人推上来的皇帝,他们也敢认?”
赫连煜:“其实那批人之所以会选择去追随墨阁老和太后,就是因为心里摇摆不定找不到主心骨。篡位又如何,先帝当政时期贪图享乐,苛捐杂税民不聊生,在位十三年,每年都有各地百姓起义,早就失了民心,就因为他身上的所谓大统,便要整个大梁一同陪葬吗?”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秦乐窈还是个孩子,但她对于贫苦的年幼时期也有神可印象:“那个时候有很多难民灾民,观音庙里全是吃不饱的孩子,所以后来我开始做生意之后觉得百姓的生活在慢慢变好,其实也是陛下的功劳是吗?”
赫连煜叹息着点头:“有吧,我记得那个时候陛下免除了许多杂税,也大力推行了商道的发展,想让更多流民能找到谋生的机会。若是当初那三个皇子中有杰出的人选便也罢了,但太子庸碌怯懦,镇不住下面的两个弟弟,剩下的两个跟陛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德性。”
秦乐窈也有所耳闻:“……好色?”
赫连煜轻笑一声,揉了揉她的耳垂把玩着,“光是好色也倒罢了,但那喜怒无常动辄暴虐的性子,即便为君,也是天下之祸。”
“其实血书中也有提到过,三位皇子确实是在起兵谋反,也确实都身陨于自相残杀,但现在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是非对错早就已经不重要了,那群迂腐刻板的文官揪着陛下的错处,在那煽风点火,像是完全看不见后来的这些种种政绩。”
秦乐窈更加为当今陛下不值了,“那这样说的话,我觉得反动最激烈的都有嫌疑。”
赫连煜温声道:“确实。其实还有另一部分原因,也是我们后来才发现的,云州墨州虞陵等地,不少地方官员其实都暗地里在吸食罂华,姜槐序之前真的将他们藏得很好。”
原本秦乐窈带回了大学士姜槐序其实是隐藏黑手的这一消息,不止赫连煜震惊,即便是那梁帝都是被震得久久不能回神。
但也正因如此,许多之前无法解开的谜团反倒是有了脉络,比如卫麟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在墨阁老面前公布血书,比如在梁帝的禁罂令如此严苛之下,为何仍有漏网之鱼能得包庇。
秦乐窈瞬间明白了其中脉络:“因为罂华上瘾,而陛下对这害人的东西向来严惩不殆,所以那些人想干脆趁乱拥护新皇?”
“嗯。”
赫连煜的语气算不得轻松,他平静道:“我父王也曾出面试图劝说墨阁老先共同抗敌,但朝中那群老臣太过迂腐死板,说即便现在群龙无首,也有太后能主持大局,但若是就这么妥协,岂非是告诉后人,只要血洗杀光所有继承人便能得登大宝,引人人争相效仿。甚至有居心叵测之辈,打着想法干脆中门大开迎回奚梧玥,说不定还能免去战乱干戈,两国和气。”
秦乐窈眼前一黑,皱起眉怒道:“哪来的腌臜贼子脑子被驴踢了吗?”
谈起这些沉重的国事,赫连煜的心情也是跟着一道沉寂,他怀里搂着秦乐窈,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露出片刻的疲惫,伏在她颈间嗅着她身上的气味,让自己放松下来。
“对了……还有个事,我一直忘记说了。”秦乐窈犹豫了一会还是开了口。
“嗯?”男人的嗓音温润,似是倦怠,有些睡意。
“当时我从崖边跳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奚梧玥的状态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赫连煜的思绪瞬间又因为‘崖边跳下’这几个字眼而清醒过来,他始终记得那个时候感觉自己将要永远失去秦乐窈的那种绝望,忍不住将怀里的身躯抱紧,再抱紧,仿佛想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去,才能靠着真实的触感慰藉不安的灵魂。
秦乐窈笑着蹬了下腿,“你勒死我了,松一点。”
“抱一会。”赫连煜两条岔开的腿将她完全盘在了中间环抱,那声音仔细听来竟是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我跟你说正事呢。”秦乐窈失笑,一手伸到后面去揉捻把玩着他的耳垂,“说真的,我感觉他肯定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他们关了我两个多月,但最后他却发了疯似的非杀我不可。他怕我知道些什么呢……”
这句话更像是一句自我反问,但秦乐窈自己也给不出答案来。
又过了半个多月,秦乐窈的身体就彻底大好了,能起身帮着军医给伤员处理些简单的伤口包扎上药,起初伤兵们知道她是将军夫人亲自上药,一个个都惶恐极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但秦乐窈做事利索,一来二去的没几日大家便混熟了,士兵们心里都对她很是敬重。
“夫人,将军请您过去一趟呢。”季风找过来后恭敬笑着道。
“找我去哪?”秦乐窈愣了一瞬,听他这个说法显然不是回自己的营帐。
“将军帐有请。”季风解释道:“几位主将在商议战略,碰到个棘手的问题,得请您帮个忙。”
秦乐窈有些意外,之前被争命坑的那一下多少有些忌惮了,但听着是营地里的将军大帐便放松下来,一边跟着他往那边走一边打听道:“这……行军打仗的事,我能帮上什么忙?”
季风也很注意人多耳杂,道:“事关军机,还是进大帐之后再由将军说明吧。”
这还是秦乐窈第一次被请进议事的将军帐,里面有一方八仗见方的大沙盘,屋里除了梁帝之外还站了不少戎装的将领,赫连煜和她认识的袁绍曦还有齐家将军都在,再往前看,竟是还有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自从那日在惠州之外的船上一别,算起来,秦乐窈已经是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过萧敬舟了。
战乱影响到了所有无辜的黎民百姓,萧敬舟也不例外,他看起来比之前要清瘦不少,但身上那股子儒雅的气韵却是并未受到影响,见她进来,温文尔雅冲她笑着点头示意。
秦乐窈笑着回了个礼。
然后她的手忽然被一个大掌捉住,牢牢包裹着,秦乐窈抬头撞上赫连煜那双湛蓝色的眸子,目光深深的。
她眼神朝他动了动,赫连煜神情未变,然后牵着手将她拉到身边来贴着,就再没松开过,温声道:“夫人来了。”
她抽了一下没能抽回来,只能就这么被他拉着,赶紧向梁帝行了个礼:“参见陛下。”
梁帝从万益山这一路走来也是历经坎坷,现在这种情形之下还肯认他帝位的那都是忠心耿耿之辈了,他淡笑着朝她抬手示意了一下: “诶,特殊时期,这些繁文缛节便免了吧。”
“谢陛下。”
袁绍曦嘴快,抢着所有人前头开口道:“仙女儿,快,到你上场的时候了,咱们卡在不思蜀的下水布局上了。”
虽然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眼看萧敬舟也被请了过来,这前后的因果便不难猜了,秦乐窈询问道:“莫非是要在不思蜀中交战?”
“是。”两个男人异口同声一起回答了她的话。
秦乐窈:“……”
虽然将军帐中人不少,但他们这三个人仿佛就是有种神奇的屏障,能隔绝开旁边这所有人,好像身处两个不同的场域中。
赫连煜捏了捏她的指尖抢先追了一句:“探子回报,一线峡中藏了不少楼兰士兵,按照来往的频率和方向判断,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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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把不思蜀当成了临时大营。”
萧敬舟也接着道:“原本战事开始之后我是一直待在惠州的,此番听着寻来的官爷说是需要相助,便跟着一道过来了,只是陆地上的这些陈设倒还好说,涉及到当初地下的水渠,怕是再没有人比乐窈你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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