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十五)
无羁生的很好看, 集霍嫱和詹兆清的优点于一身,身体颀长,容貌俊昳。
他的五官, 除了一双眼睛和霍嫱长的一模一样之外, 其余都像极了詹兆清年轻的时候,尤其是他优越的鼻梁骨,简直是詹兆清的翻版。
而他和霍嫱,是少有的双生胎。虽然性别不同, 但面容很是相似。
其实, 无羁那双眼睛,不仅仅和霍嫱一样,还和他年少时一样。
只不过, 宫变那年,他从悬崖落下时,不知道被什么尖锐东西划破了脸。
从眉尾到鼻梁骨, 斜长的一道疤痕。就连救下他的那位游医都说, 伤口再深一点的话,他那只眼睛都有可能失明。
只是那个时候,他正经历着比眼睛失明更为骇人的事情,正受着比险些失明更重的伤,身上的刮伤刺伤更是不计其数。相比较而言, 脸上这道浅显的疤痕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他登基后没多久,太医院也曾献上过几罐祛疤淡痕的药膏,他嫌麻烦, 只偶尔想起了才涂一下。
如今, 那道疤痕依旧有些明显。
时过境迁,他年复一年劳累, 眼尾早早长了好道鱼尾纹。
再加上他少年时期便深知藏拙的重要性,为了避嫌,他鲜少出现在公众场合。旁人只记得他如今的相貌,哪里还记得他少年时期的模样。
也正是因为如此,纵然无羁这浑小子生了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纵然他光明正大的站在他的太极殿内,也很少有人将他们两个联系在一起。
如今的朝堂暗流涌动,生的不像霍家人,倒也算几分福气。
霍循心中暗暗庆幸,庆幸他的长相随了詹兆清,而不是霍嫱。
他静静看着无羁,目光逐渐悠远。
无羁和他一样,才出生就没了母亲。
他小时候,是在旁人的嫌弃厌恶的眼神下长大的。他不想让无羁也经历这些。
所以,关于无羁的身世,霍循准备瞒一辈子。
恍惚中,霍循仿若在他身上看到了霍嫱和詹兆清。他们夫妻二人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恩爱依偎在一起,冲他浅笑。
当即,霍循想起那年初春,他们夫妻二人初识的画面。
当年,詹兆清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但他也只是在坊间听过几句的美名,以及偶尔他从秦执年那里借书时,扉页上写着詹兆清的名字。
但他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只偶尔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就连秦执年也得从他手里借书。
一日,他携女扮男装的霍嫱一起去太学借书。
恰逢休沐,当时的翰林学士的夫人,也便是秦执年的夫人,遍邀京中贵眷,于太学山下的金光湖旁设宴打马球。
他们兄妹二人刚好路过,而霍嫱平日里又鲜少出宫,没见过这般市井热闹。
她再三央求他陪她一道去看,霍循拗不过,只好陪他前去。
最后,这场马球赛的冠军,便是詹兆清。
那时,他只是觉得詹兆清当真如坊间传言那般,不仅学识渊博,容貌俊秀,就连马球都打的这般好。
也是那时,那场金光湖边的马球赛场上,詹兆清骑在马背之上意气风发的时候,霍嫱对他一见钟情。
只那时,霍循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更为确切来说,当时他一心只有圣贤书,半点风月之事都不通,看见霍嫱满脸通红,只当是太阳光太过毒辣。
后来,霍嫱跑去太极殿央求先皇赐婚时,他才意识到,这两人早背着他心意相通了。
下意识的,霍循朝那两道虚影伸出了手。
无羁立在一旁,安静看着。他依稀觉得,陛下看他眼神有些奇怪。
若是旁人看来,一定会认为,陛下视线的焦点聚在他的身上。而无羁正对着他,能清楚看到他的视线。
他看他时,目光并不是集中的,有些涣散,反倒像是透过他在看其他人。但此时,他身边没有其他人。
尤其是他把手伸向他时,无羁心里更确定了。因为他的手并不是直冲他而来的,而是擦着他的胳膊过去的。
无羁心里有千万思绪缠绕,但他一个字也没说,脸上扬起一抹浅笑,微微侧身,攥住了他伸来的那只手。
凛冬已过,初春将至。
太极殿内门窗紧闭,火盆不熄,就连覆在他身上的锦衾,都是极为厚重的冬被。
可就算这样,他的手依旧很冰,每一根手指都透着十足的凉意,似乎这股寒气渗到了他的骨缝里。
无羁抿抿唇,手上的力度稍稍加重,语气带着几分狡黠,说:“陛下这般看着我,是觉得我身上这套银甲很好看吗?”
其实,当无羁的手触到他指尖的那一刻,霍循就回过神来了。随着他攥着他手的力度的加重,他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加深,尤其听到他说的那句话后,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霍循微微颔首,轻嗯了声,说:“是挺合身的,何处弄来的?”
无羁上前一步,把他的手放在锦被上,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略带骄矜:“一个月前,我耍枪赢了祁师父,他特意送我的,刚好合身。”
霍循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心里也甜丝丝的。
这套银甲,原本就是他专门差人按照无羁的尺寸打造的。从设计,选材,锻造,尚衣局足足花费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他只是寻不到合适的理由送出去,便趁着年关给一众将领论功行赏时,将这套银甲赐给了祁放。
目前这世上,知道无羁身世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祁放便算其中一个。
祁放和霍循一样,当年的事情,一直压在心里。他更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寻找小世子。
秦执年寻到了人后,他便第一时间去看了。虽然祁放没了右臂,但依旧死皮赖脸收无羁做了徒弟,教他武艺。
而所有的恩赐里,只这套银甲不符合祁放的尺寸。
登时,祁放就猜到了霍循的用意。
没多久,这套银甲就到了无羁手里。
“祁师父?祁放吗?你耍枪赢了他啊?朕记得,他的枪法,整个大内,可是无人能及的。”霍循顺着他的话,像是在哄小孩儿一样。
他这么一说,无羁反倒有些腼腆了,“陛下休要说笑了,祁师父他是让着我。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哪能比得上祁师父啊。”
霍循但笑不语。
世人都说,外甥似舅。单单是不经夸这一点,就像极了他。
同时,他也是了解祁放的。
祁放这个人,向来是个耿直的,根本不会因为无羁年龄小就让着他。以往,祁放每次来太极殿同他说无羁的事情,言语中也都带着几分自豪,说他武艺日益精进,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如果祁放当年没有丢了一条手臂,无羁或许不是他的对手。但现在,他是真的相信无羁方才说的话。
难怪秦执年说他近些时日又练上骑射了。
“休沐日不好好在家里休息,穿成这样,这是去哪了?”说完,霍循用帕子抵着嘴巴,又低咳一声。
无羁抬手摸了摸后脑勺,腼腆一笑,说:“闲来无事,去京郊猎场练骑射去了。”
“可有猎到什么了?”霍循又问。
“猎到只野山鸡,徐总管已经拿去小厨房了。陛下您不知道,那只野山鸡可大个了。”
“是吗?那朕今日可是有口福了。”
…
说来也怪,自打被秦执年收了徒后,他也隔三差五陪师父他老人家一起进宫了好几次。
他也就第一次见到皇上的时候,有点紧张。
确切地说,他只是在来皇宫的路上紧张,见到皇上后,他身上的紧张感就莫名消失了。高位上的那个人,他看着莫名感到亲切。
后来,就算是他无意闯了天大的祸事,被告到皇上面前,他也再没有那般紧张过。
他有一种直觉,一种皇上非但不嫌弃他是草莽出身反而心里很喜欢他的直觉。
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没有错。
虽然大多时候,他都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进宫来挨骂,但他依旧觉得,皇上让他感到异常亲切。
有时候,他觉得在皇上面前,甚至比在师父面前都更让他感到自在,不拘束。
就像现在这样。
无羁上前一步,蹲下身,仰头看着霍循,问:“陛下今日唤我来,应该不是为了罚我吧?”
霍循一听,就知道他一准又是惹了什么祸事。他眸子轻敛,薄唇微弯,道:“罚,怎么不罚。做了错事,就得挨罚。”
虽然他很心疼他,但从不纵着他。大错重罚,小错轻罚,无一例外。
无羁听了,脸当即就耷拉下来了。
“坦白从宽,说说吧,这次又闯了什么祸?”
无羁低声嘟哝了一句:“我把黄晃教习前些时日从极北苦寒之地运来的鱼给烤了。”
“什么?”声音太小,霍循没听清,无羁只能重新又说了一遍。
“我把黄晃教习前些时日从极北苦寒之地运来的鱼给烤了。”
意料之外,噗嗤一声低笑从他头顶发出,霍循很是开怀的笑出了声。
就连在偏殿内和秦执年说话的徐成听到,都微微怔住了神。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陛下笑的这么开怀了。
“陛下这是不准备罚我了?”无羁又问。
他如今正值年少,眼睛里还有没有被世事所磨灭的光芒和朝气。看着这样的无羁,霍循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罚,怎么不罚。”话落,霍循伸手,微微蓄力,敲了他一个脑瓜崩儿。
“这就完了?”无羁问他。
霍循点点头,“在朕这里,完了。至于黄教习那儿,待你出宫后,务必记得去同他赔罪。至于他如何罚你,朕就管不了了。”
无羁正暗暗窃喜,忽然又听到霍循问:“那鱼,好吃吗?”
“好吃,特别鲜。陛下也喜欢吃鱼吗?回头我偷”
“偷?”
“不,讨。回头我再向黄教习讨来一条,带来给陛下尝尝。”无羁连忙改口。
“你不怕黄教习拿戒尺揍你了?”
“不怕,我皮实的紧,大不了再给他揍一顿。”
舅甥二人在内殿相谈甚欢,无羁的话,引得霍循频频低笑。而偏殿里的两个人,气氛却迥然不同。
偏殿内,秦执年和徐成对坐低语,桌案上的茶杯里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也慢慢转凉,他们也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方才,我和无羁进宫时,那位可是专门候在宫门口等着我们呢。如果不是无羁聪明,险些被他套了话去。还有假山后面那几只耗子,贼眉鼠眼的,也太猖狂了些。”
秦执年紧皱着眉毛,满脸都写着不赞同。
徐成听了,脸上也布上一层阴翳。自打陛下登基后,他就再也没有过过像现在这样的憋屈日子。
这些年,他久居深宫,人心这种东西,他早已经看得透透的。
“秦太傅有所不知,太极殿里的这些人,平日里看起来恭敬温顺,背地里指不定受了那位多少好处。御书房的线人来报,那位就连陛下平日里喜欢用什么餐食,药后喜欢吃三颗蜜饯儿这种事情那位都知晓了。”
徐成缓了口气,又继续说:“自打陛下的病情加重后,那位也就越发猖狂,大揽了朝堂的全部政务不说,甚至堂而皇之差人监视太极殿。如若不是陛下这些年在朝堂上稳扎稳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朝堂怕真的被他一手遮天了。”
这些话,他平日也只是压在心底,除了偶尔和霍循嘟哝几句外,根本不敢与旁人道,就连他那几个干儿子,他也是半个字都没透露出去。
而今,也算是不吐不快。
徐成想起无羁,又想起如今端坐在御书房的霍珩,不禁发出感叹:“同样都是太傅的弟子,怎的这两人的品性就差这么多。 ”
秦执年听了,无奈苦笑,却半句辩驳之词都说不出口。
“徐总管之言,亦是老夫夜半所思啊。”话落,秦执年深深叹了口气。自霍珩摄政以来,他的本性就越发显露无疑。他每每想到这些,更是夜不能寐。
“一个人的心性如何,许是老天一早就定好的。一个自小锦衣玉食,却是个阴狠毒辣不容人的性子。另一个,自小流离颠簸,却拥有一颗这世间至纯至善的赤子之心。又或许,是因为生长环境所致。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秦执年将他这些时日思索来的答案说了出来。
徐成下意识跟着点头,又说:“如此说来,倒真的要感谢那位救下小先生的姑娘了。就连陛下,都时常念叨,说想来那姑娘也是个心性极好的人,不然又如何能把小先生养成这般心性。”太傅可曾见过那位姑娘?”
秦执年摇摇头,颇为遗憾地叹了句:“未曾有缘见过真容。幸而在无羁的书房中,偶然见过他亲手画下的温姑娘的丹青,可谓是惊艳决绝。”
“可惜了,咱们差了这么多人,竟在境内寻不到半点她的踪迹。莫非,这姑娘是异族人?”
秦执年听了,想也没想,再次摇头,道:“单从画像来看,不像异族。”
徐成嘟囔了一声:“这便奇怪了。莫不是她还是隐世的仙女,会飞天遁地不成?”
秦执年又说:“无羁那小子嘴巴严的紧,他很少向别人说起温姑娘的事情。”
说起无羁,徐成忽然想起陛下今日宣秦执年进宫的目的。他又往前倾了倾身子,凑到秦执年耳边,用更加细碎的声音低语:“太傅,陛下今日寻你来,是想同你商量立储事宜。”
太傅捋了捋胡子,说:“此行目的,老夫已然猜到了。”
“陛下膝下无嗣,有意从旁支过继一位世子来继承皇位。”徐成说完,端起已经放凉了的那杯茶水,轻抿一口,润了润有些发涩的嘴巴,也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做一个准备。
秦执年边听边跟着点头。
陛下的身体状况一日不日一日,为了江山社稷,选嗣立储是迟早的事情。
“霍珩?”这个名字,秦执年很是不情愿地说出了口。他有点不敢想象,自己未来的君主会是这样的人。
徐成摇摇头,秦执年一头雾水。除了霍珩,再也没有适龄的皇家子弟了。
忽然,秦执年脑海里闪过无羁的那张脸。莫非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徐成意味深长说了一句:“太傅莫不是忘记了,还有一位。”
秦执年先是看了徐成一眼,随即瞥向屏风那处。其实,他一早便猜到过陛下的用意。
自他登基后,因为后宫和子嗣的原因,没少被朝堂上那些老顽固施压。
可这些,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无羁的下落。
当时,他和祁放负责在外寻找小世子的下落。他刻意清楚感觉到,每每那些老顽固逼他逼的紧些,他想要寻到无羁的心情也就愈发急切。
当时,他就猜到,陛下许是这般用意。
可自当他把无羁找回来后,陛下并没有即刻认下他。再加上近些年朝堂的局势愈发扑朔迷离,他还以为,陛下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陛下的意思?”秦执年问。
这个问题,徐成没有回答。他又抿了口茶,说:“当年宫变时,北安王被叛军围剿,以身殉国。已怀八月身孕的北安王妃却始终杳无踪迹。太傅可知,这北安王妃是何人?”
秦执年叹了口气,说:“怎会不知。北安王妃乃安平驸马的胞妹詹兆君是也。那场宫变,着实害了很多人。詹家老太君得知他们兄妹二人的噩耗后,急血攻心,三日后不治身亡。”
因着和詹兆清的交情,秦执年对北安王妃和詹家老太君的遭遇很是愤慨。但他不过草木之人,对这些事情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当时寻找无羁的下落时,顺便查找詹兆君的下落。
可惜,他寻遍了四海,也没能寻到北安王妃的踪迹。
每次想起詹家的人,秦执年的情绪便会低落很久。还好,他找到了詹兆清唯一的血脉。这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秦执年长舒一口气,仰头叹了句:“也不知北安王妃如今是否尚在人世。”
看着秦执年眼尾的那抹晶莹,徐成有些于心不忍。
“往事不可追,太傅还是莫要伤神才好。”话落,他摸出一张帕子,递给秦执年的同时,又凑在他耳边说了第二句话。
“太傅暂且宽心,陛下已将北安王妃已经寻到了。”
秦执年听了,连呼吸都缓了几分。他瞪大了双眼,一把攥住徐成的胳膊,低问:“此话当真?”
徐成郑重其事点点头,又说:“不仅如此,北安王妃还诞下一女,现如今过的也算安稳。”
“如此,北安王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秦执年说完这话,想起方才和徐成讨论的问题,又问:“立储之事,和北安王妃又有何关系?”
“北安王妃于宫变一个月后诞下一对龙凤胎,王妃因王爷之死,心有郁结,不愿再涉及凡尘,携子女于京郊寒山寺带发修行。陛下.体恤”
徐成话没说完,便被秦执年打断了。
“等等。方才总管不是说,王妃只诞下一女,怎的”
话说到一半,秦执年忽然坐直了身体,眼睛下意识往屏风那处瞥去。
也是,北安王妃乃詹兆清嫡亲胞妹。
那小子又是他詹家嫡亲的血脉,他们姑侄二人血脉相连,长得无论多么相像,也能说的过去。
那时,再将他过继到陛下名下,如此一来,他就能名正言顺用皇姓,继皇位了。
圣人总言,大丈夫自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古以来,随母姓之人大有人在,也并非是大逆不道。
秦执年正想着,又听到徐成说:“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需得将那背后之人一网打尽。”
“徐总管如此说,莫非陛下已有了证据?”背后之人是谁,秦执年一早便猜到了。可惜,那老狐狸实在狡猾,又心狠手辣,每次都能被他溜走。是以隔了这么多年,依旧不能将贼人绳之以法。
徐成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太傅且宽心,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握之中。”
话音方落,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不约而同闭上嘴巴。
不多时,小太监端着两盅鸡汤过来。
“干爹,鸡汤炖好了。全程我都亲自看护着,旁人谁也不曾碰过。”
“给我吧。”徐成起身接过,小太监安静退下。验毒,试吃,每一道工序徐成都是亲自负责的,确定这鸡汤无毒后,他才端着进了内殿。
内殿。
无羁一边霍循捏腿按摩,一边接受着霍循对他近期在太学所学的课业的提问,画面很是温馨。
徐成端着鸡汤进来的时候,恰逢无羁有一道题答不出来。
“怎么,答不上来了?”话落,霍循低睨一眼,神情平淡,无羁却无端感受到一阵威压。他明白,这是来自高位者与生俱来的气场。
方才陛下问的问题,事关朝堂稳定,事关民生福祉。
他心里虽然有些想法,但暂时还没想到要如何具体操办,故而一时有些答不上来,脸都憋红了。
徐成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替无羁解围。
“陛下,鸡汤熬好了,可要趁热饮一碗?”
闻言,无羁微微转头,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陛下,这就是我早上猎得的野山鸡熬的汤,可鲜了,您快尝尝。”说完,无羁起身站在一旁,连忙给徐成让了个位置出来,生怕陛下会揪着方才那个问题不放。
徐成把餐盘端到床榻旁的短几上,他掀开其中一盅,用白玉汤匙搅了两下,正准备盛一碗出来。
氤氲的热气从温热的汤盅里飘出来,涌入在场所有人的鼻腔。尤其是连早膳都还没用过饥肠辘辘的无羁,肚子里的馋虫都被这香味勾出来了。
“好香啊。”霍循叹了句,余光瞥到默默在一旁吞口水的无羁,眼里闪过一抹细碎的笑意。
“徐成,吩咐小厨房,传午膳吧。今日,朕要宴请秦太傅用午膳。”
徐成闻言,盛汤的动作微顿,侧目看了霍循一眼。当即,他就猜到了霍循的用意。
他是想和小先生一起用膳。
徐成没有即刻应下,他担心陛下的身体状况会撑不到用膳结束。
霍循知道他担心什么,偏头和他对视一眼,徐成会意,即刻点头应下,“好,奴才这便去吩咐。”
徐成又重新把汤盅盖好,端着退了出去。
顷刻,内殿又只余下霍循和无羁二人,霍循打量的目光又落在无羁身上。
当即,无羁心中一紧,方才那个问题他依旧没有想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无羁根本不敢抬头,他低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忍不住心中默念: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他正专注祷告,耳边忽然传来霍循的声音。
“你。”
“啊?”无羁仓皇抬头。
“出去,朕要穿衣。”说完,霍循朝他摆摆手。
“好。”
确定不是问他方才的问题,无羁松了口气。他转身正要出去,脑海中又回响起在偏殿时徐总管和老师说起的话,他的脚步骤然顿下,又折返到榻前,说:“陛下,徐总管不在,不然还是我帮您吧?”
霍循听了,冲他摇头,说:“不用,你先去吧。”
无羁这才一步三回头走出去。
午膳准备的很丰盛,但无羁全程没吃两口。
明明方才徐成端着鸡汤进来的时候,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的厉害,可坐在餐桌上的时候,他却没什么胃口。为了不让陛下和师父他们担心,他才多吃了两口。
暗香浮动(十六)
同样吃的很少的, 还有陛下。
他好像格外喜欢喝那只野山鸡炖的汤。除了鸡汤,整顿饭,他再也没有用过其他东西。
无羁见霍循放下汤匙后, 就一直没有动筷。他便也停.下来, 说:“陛下,您这么喜欢喝山鸡汤。等下次休沐,我多给猎几只给您送来好不好?还有野兔子,烤了特别好吃。”
霍循接过徐成递来的帕子, 擦了擦嘴, 说:“好啊,刚好小厨房做的膳食朕都吃腻了。”
徐成听了,默默垂下眼, 没有说话。
他哪里是吃腻了,是根本吃不下饭。吃了吐,吐了又吃, 循环往复而已。
霍循才停.下, 无羁和秦执年也都纷纷放下了筷子。霍循见状,冲他俩说了一句:“你们吃,不用在意我,我喝点茶。”
说这话时,他甚至都没自称朕, 他是真的把这顿午膳当做简单家宴。
徐成把热茶端到了他面前,秦执年和无羁听了,也只好重新执著。
除了之前几次, 无羁陪老师一起参加了几次宫宴之外, 这是他第一次私下里和陛下一起吃饭。
全程,霍循一直很安静。这让无羁有点诧异。
在此之前, 由于他顶着秦太傅亲传弟子的虚名,免不了要和师父一起参加宴会,去应酬那些朝堂上声名赫赫的大人物。
尽管他并不喜欢这些。
但秦执年毕竟身在朝堂,无论如何,这些应酬都免不了。
在他的记忆里,但凡是有点权势的人,在饭桌上,总是喜欢滔滔不绝。
要么,是炫耀自己过往功绩。
要么,是倚老卖老肆意说教小辈。
就连师父老人家,也偶尔会在饭桌上批评他和秦未林琅他们。每每这个时候,他们几个总是食不下咽,难受的紧。
渐渐地,他也就越来越不喜欢参加这种应酬,倒是林琅与他恰恰相反,他向来喜欢这种热闹,故而每次大宴,他都会随着师父一起去参加。
而他和秦未,性子沉稳,素来不喜欢这种热闹,故而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能推的便全都推了。他和秦未总会称病不出,而后一起溜出去吃酒。
他原以为,但凡是有权有势的人大都喜欢在饭桌上喋喋不休。可如今,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天下最为尊贵、权势也最盛的男人,好像有点例外。
除了他方才主动同他说了几句话外,自始至终,他都在安静用膳,也没有不停扫过来打量的目光,这让无羁很自在,心里对他的好感度也骤然倍增。
直到所有人都放下了杯盏,霍循才开口说话。
“朕听闻,太傅近些天来食欲不振,可是太学的学子们太过顽皮了?”
秦执年笑着应他:“陛下安心,老臣无甚大碍。”
“刚好,前些时日南服崖州进贡了几筐望果①,味道酸甜,很是开胃。徐成,差人去取些来,给太傅他们尝尝鲜。”
徐成应下,抬步走去外面,吩咐人去冰库取。
没多大一会儿,宫人端了两个偌大的果盘进来。
其中一盘,只用清水洗过,望果的皮上还有晶莹的水珠悬在上面。另一盘,被削了皮,切成了块,黄澄澄的,色泽鲜艳,汁水浓郁,单单是闻着,都忍不住口齿生津。
“给我就好,你们暂且退去。守好太极殿,闲杂人等,一律不准来叨扰。”
徐成接过果盘,遣退了宫人,给在座的三人一人盛了一碗,又在果肉上浇了两勺牛乳,第一碗递到了霍循面前,第二碗递给了秦执年,并说:“此果乃崖州特产,太傅快尝尝。”
“多谢徐总管。”秦执年笑着接下。
第三碗,也是盛的最多的一碗,果肉都有些冒尖了。
徐成把碗放在了无羁身前,说:“小先生,奴才见您方才就没吃多少,这碗给您。”
无羁闻言,冲他笑笑,并再次同徐成道了谢。
除了师父和皇上,徐成是第三个让他感到亲近的人。他身世坎坷,自小波折,受尽了这世间冷暖。旁人对他好坏与否,真诚与否,他一眼便能看出来。
他能从徐成的言行举止中,看出他对他的真诚。
徐成是皇上身边最为亲密的内侍,权势滔天。而他只不过是太学的一普通学子,三生有幸才拜入了老师门下。
按理说,他本不用如此对待他的。
徐成冲他浅笑,又退回到皇上身后,低头,垂眸,静候。
皇上似是没心思吃这些东西,只浅浅用了一口。
但他并没有即刻放下汤匙,似是担忧他放下汤匙后,桌上的另外两人会不自在。不知道为什么,无羁只看他一眼,便能猜到他的心思。
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它,汤匙碰壁,叮当作响。
这清脆的响声听在无羁耳中,他只觉得心安。
无羁的目光又落在老师身上,他正持着汤匙往口中送。
新鲜的牛乳和果肉混在一起,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再加上皇上一直搅拌着他那碗,香气更是不停往无羁鼻腔里钻,他单单是嗅着,口齿生津。
于是,他也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无羁全程垂着脑袋,没有看见在他把汤匙往嘴里送的那一瞬间,坐在他对面的皇上不经意抬头,目光落在他毛绒绒的头顶,别提有多柔软。
无羁抬起头的一瞬间,恰逢对面那人垂下眼帘,一脸平静,手指依旧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白玉汤匙,仿若从来没有抬起头。
一时间,在场的诸位,谁也没有说话,只偶尔发出汤匙碰壁的叮当作响的声音。
俶尔,一阵悠远的钟声自远处传来。
站在霍循身后的徐成骤然抬头,瞥了一眼窗外,随即弯下腰身,在霍循耳边低语,道:“陛下,到时间喝药了。”
“嗯,好。”
霍循轻声应下,抬眸看了无羁和秦执年一眼,站起身,说:“太傅,你们稍后,朕去去便来。”
话落,霍循转过身,丝毫不顾及那两人关切的目光,自顾往内殿走去。
“太傅,小先生,你们若觉得无聊,可去偏殿稍后。”说完,他紧追上霍循的脚步。
秦执年和无羁站起身,眼睛眨也不眨地落在霍循身上,尤其是无羁。
恍惚中,他看到皇上的身影一晃,脚步虚浮,几乎要摔倒。
无羁心下一紧,他下意识迈出步子,刚想追过去,秦执年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老师,陛下他”无羁的话没说完,秦执年手上微微用力,打断他的话,并冲他摇摇头。
下一刻,徐成已经大步追到皇上身侧,一手搀扶着他的胳膊,另一手则圈上了他的腰身,揽着他一同隐入屏风。
秦执年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长吁一口气,转头对无羁道:“走吧,咱们去偏殿。”
无羁刚想随他走,一阵急促又低沉的咳嗽声从屏风内传来。
他猛然顿足,全心听着内殿的声音。
咳嗽声断断续续的,像是在刻意压制着。伴随着咳嗽声一起的,还有一阵有规律的轻微拍打声。
纵他看不见,也能猜到,此时定然是徐成在轻轻顺着他的脊背。
秦执年微微侧目,把视线从屏风转到无羁脸上。
他那双漆眸,此刻浸满了氤氲的水汽。
秦执年想起他们两个的血缘关系,神色晦暗。
或许,瞒着他身世这件事情,本身就是错的。若是等陛下故去,无羁再知晓自己的身世,那时他心中定然有悔。
可这是陛下的决定,他并无权干涉。
秦执年再次叹了口气,又攥紧了他的手腕,说:“走吧,陛下定是不想让咱们看见他虚弱的模样。”
无羁点点头,跟上老师的脚步。
可他的视线,却一直盯着屏风那处。
秦执年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隐隐升起一股冲动。
他一生忠义,从未做过有悖于君王的事情。
可这一次,他想把无羁的身世告诉他。
无羁这一生实在孤苦,自小没了双亲不说,就连救下他的那位温姑娘也神秘失踪,久寻不到踪迹。
而陛下,是那浑小子仅余的至亲了。
想到这里,秦执年又想起午膳前徐成说起的北安王妃。
之前,他久寻她不到,便以为她死了。却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依旧能听到她尚在人世的消息。
如此,这浑小子便有亲姑姑了。
可纵使如此,她怕是也不能抵过陛下在无羁心里的分量。
这般想着,秦执年心里的那个念头更盛了。
他闭上眼睛,暗自垂祷,乞求陛下日后得知,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
内殿,霍循又一次咳出了血。
他拼了命压制着咳声,指甲都嵌入了掌心,血渍斑斑。
全程,徐成没有说一句话,也没问陛下为什么要如此忍耐,只默默红着眼睛。
在他咳嗽时顺着他的脊背,咳出血后仔细清理他唇上的血渍,用完药后,他又悉心将霍循掌中的伤口包扎好。
他明白。
他全都明白的。
这世上,陛下就只剩下小先生一个亲人了。
除了江山社稷,他最为放心不下的,便是小先生。
不对,按照他对陛下的了解,小先生比江山社稷要重要的多。
他不想让他察觉到他身上任何的不对劲,尽管此时他浑身都不舒服。陛下是想在小先生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的。
所以,他宁愿多服用双倍的药汤,也要坚持从榻上爬起来陪他用膳。
方才他咳嗽太急,不小心吐到了衣服上,胸.前好大一片红色,看起来很是触目惊心。
可霍循却丝毫不在意,他吩咐道:“更衣吧,莫让他们久等了。”
“诺。”徐成应下,把一早备好的衣服拿过来。
徐成搀着霍循出来时,步子放得很缓,以至于背对着他们坐着的师徒二人谁也没有察觉。
暗香浮动(十七)
他们师徒二人各有心思, 以至于谁也没有发现背后缓步走来的两人。
走到一半时,霍循看着他们两人的并排而坐的背影,唇.瓣蠕动, 正准备说话, 还没开口,耳边传来秦执年的声音。
他顿下脚步,朝徐成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认真听他们的对话。
“无羁, 你觉得这座宫城如何?”
秦执年忽然想起方才徐成同他说起的关于立储的事宜。
无羁闻言, 偏头看了他一眼,见老师一脸郑重,他认真想了想, 说:“碧瓦朱檐,宫殿万千,很壮观, 很巍峨。”
他所描述的只是浅显的外在, 秦执年并没有听到他想听的答案,他又问:“你可喜欢这里?”
无羁想也没想,便答:“喜欢。”
“为何?”他这个答案,有点出乎秦执年的预料。他素日里可是连简单的宴会都觉得麻烦,要称病推却的人。皇宫里的勾心斗角, 蝇营狗苟,他也见识了不少,本应厌恶才对。
怎么会喜欢呢。
其实, 早在徐成提出来的时候, 秦执年心里就隐隐觉得,无羁可能不会答应。
从乞丐窝将他带离后, 他就一直将他养在膝下。
他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性。
他骨子里的骄矜和自在,注定他是一个不受约束的人。
入了这宫墙,他所向往的自由和远方,便再也寻不到了。
可如今朝堂的局势混乱,除了他,再也选不出旁人了。
幸好,他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子心。
纵他心里有千般不愿,但如若真的将这大任交予他,他就算是拼了身家性命,也一定会做好的。
可这样,他就再也过不上他所向往的,无拘无束的生活了。
想到这里,秦执年心里升起一抹不忍。
“为何会喜欢这里?仅仅是因为这里宫殿巍峨,景致壮观?”见无羁一时没答,秦执年又问了他一遍。
无羁摇摇头,说:“老师您也知晓,我自小浪荡惯了。深宫内院,于弟子而言,不过枷锁而已。”
他这句话,清清楚楚传入了霍循和徐成的耳中。
徐成是知晓霍循的心思的。他连忙抬眼,看了霍循一眼。
霍循听了,神情似有一瞬的落寞。转瞬,又恢复如常。
是啊,不过枷锁而已。
那场宫变前,他也是这般想的。无论是父皇的宠爱,还是这至高无上的皇位,他从来都没有敢肖想过。
深宫内院,枷锁而已。
笼中鸟的苦楚,他是再清楚不过。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但他没有办法,因为他姓霍。
可无羁不一样,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的确不应该将他像一个物件一样,问都不问他的意思,就将他束缚在这囚笼里。
*
无羁这孩子,自小心思重,秦执年虽自诩是这天下最了解他的人,但很多时候,他依旧有些看不透他。
比如现在。
秦执年面露疑惑,又继续追问,道:“那你为何喜欢这里?”
无羁冲他笑笑,说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因为陛下。”
“陛下?这与陛下有何干系?”
话落,秦执年想起他与陛下的关系,隐隐有些明白了。而下一刻,无羁的回答,果然印证了秦执年的猜想。
“陛下他人很好,与他在一处,很舒服,很自在,弟子喜欢他。”
无羁对皇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他心里有很多描述陛下的话。可被老师猛地追问,他脑内却一片空白,想了好久,才说出‘人很好’这三个字。
血缘是一个很奇妙的关系,纵他们两人没有相认,一个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一个是在污泥里攀爬了经年,仍能保持赤子心的濯清之辈。
单单从无羁的角度来看,他们两个堪称云泥。可纵使这般,无羁对陛下仍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而安静立在他们背后的主仆二人,听到无羁的回答后,心里也是大为震惊。
尤其是霍循。
第一时间,他听懂了无羁的那句话更深层次的意思。
无羁的意思是说,他并不喜欢皇宫,甚至有点讨厌。但仅仅是因为喜欢他,故而爱屋及乌。
可听了他的话,霍循的心里忽然觉得亏欠他更多。
霍循自认是一个不甚在意旁人眼光和看法的洒脱之人,可当他听到无羁说喜欢他之后,心头一颤,整个胸腔都为之酸涩。
面对无羁,他总是会轻而易举生出些许无力感。
当年,霍嫱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们父子二人。
她亲口嘱咐要他照顾好他们。
可詹兆清替他而死,就连无羁,也是流落人间许多年才被寻回。
就算被寻回,他既不能给他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能同他相认,甚至都不敢光明正大对他好,就连想送他一件合身的银甲,都得需借祁放的手。
可纵使这样,他依旧喜欢他。
霍循心里早已被无羁的话激起千层浪,可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这是他这些年在波谲诡异的朝堂中炼就的本事。
徐成却是了解他的。
他侧目看了陛下一眼,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说明他此时情绪的波动。
不仅霍循,徐成听了无羁的话,心里也很是开心。
主子为了小先生,花了很多心思。
平日里,他虽能从小先生的言行举止看出他是个顶好的人,却也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有关主子的言论。
自主子登上这至尊之位后,身边越来越多的阳奉阴违之辈。虽也有像秦太傅这般忠厚敦良之人,但也只是说他是为国为民的一代圣君。
在世人眼中,他早已不是霍循,而是身负江山社稷的安和帝。
除了徐成,再无旁人记得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和向往无拘无束日子的霍循了。
幸好,小先生并未只是将他当成皇上,更是将他当做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
无羁说完那句话后,他和秦执年都沉默了一瞬,谁也没有再说话。
霍循见状,稍缓了两个呼吸,抬步走向他们。
“太傅,久等了。”
人还未至,他温润的声音已经传入了他们师徒二人耳中。
秦执年和无羁几乎是同时起身,回头。
方才,从内殿传来的那阵咳声,他们两个都听到了。可当时,秦执年忙着安慰有些慌乱的无羁,并没有过多深思。
无羁比秦执年快一步,最先跑到霍循跟前,问:“陛下,您没事吧?”
霍循冲他浅笑,随即摇摇头。
无羁心里自是不相信的,他仔细打量他一眼,只见他的脸色比方才用午膳时还要苍白许多,但好在唇色平添几分红润,故而看起来气色尚可。
“陛下,我来扶您吧。”说完,没等霍循回应,他自顾站到了霍循身侧,和徐成一人搀着一条胳膊,慢悠悠往前走。
近了,秦执年没说话,只是同徐成对视一番。见徐成冲他点点头,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霍循坐下后,无羁一直站在他身侧,徐成曾邀他坐下,也被他拒绝了。
他只想立在陛下身后,安静陪他一会儿。
徐成注意到小先生说完他不坐后陛下唇角的一丝笑意,也便由他去了。
平日里,无羁本就鲜少进宫,他的消息大多都时通过第三人传入陛下耳中的,这样温情的时刻更是不多见。
更何况,陛下心里也很是期盼如此温情的时刻。
他的心里,定然是时时刻刻都想同他亲近。但碍于他的生命安全,才迟迟不敢相认。
霍循坐在了秦执年对面,低笑一声,说:“朕许久没有同太傅下棋了,手都有些痒了。”
秦执年听了,忙说:“今日休沐,左右老臣无事可做,大可陪陛下杀两盘。”
“如此,甚好。徐成啊,去取棋盘来。”霍循听了,豁然开朗,眼底由衷漾起一抹笑意。
这些时日,他整日缠.绵病榻。
吐血吃药睡觉,睡觉吃药吐血。
整个人似乎都被浸在了药罐里,沉闷无比,了无生机。
如若今日不是他们两个来,他怕是还要被徐成禁在病榻上,半步都挪动不得。
霍循手持黑子,神色专注,拧眉深思下一步要怎么走。
秦执年外表看着儒雅敦和,走棋风格却是剑走偏锋,异常犀利。
同他下棋,霍循需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行。
稍有不慎,便会丢个一子半子。
一开始,棋盘上的两人都很专注。可没几个回合,黑子便以围剿之势将白子困住。
这并非是秦执年的真实水平。
显然,今日这棋局,他心不在焉。
霍循抬眸,看了他一眼。
秦执年看似盯着棋盘,实则目光虚无涣散,注意力早不知云游到了何处。
既是心不在焉,这棋,便也没有继续下下去的必要了。
‘啪嗒’一声,他指尖的黑子落入棋奁。
秦执年神游太虚,他满脑子都是皇上的病情和如今正坐在御书房的那位。
故而,就算是听到这清脆的乍响,他也未能立刻清醒,反而垂眸瞥了一眼棋盘,从棋奁里摸出一棋子,随便落在一处,却刚好落在了他的包围圈内。
秦执年向来是稳妥的。
至少,在他面前,秦执年从未出过差错。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秦执年如此失神。他自从决定今日召他们师徒二人进宫,便做好了将他的病情告知秦太傅的准备。
虽然他能猜到他是为何事失神,却仍觉得有些有趣。
想到这里,霍循骤然发出一声低笑,随即调侃道:“太傅,可是近日太过劳累了,怎的连棋盘都看不懂了。”
秦执年这才回过神,垂眸看了一眼棋盘,又回味了一番陛下方才的话语,老脸羞赧,只说了句:“老臣惭愧,还望陛下恕罪。”
霍循抿了口茶,说:“太傅说笑了,朕哪里有怪罪你的意思。”
“重新来一盘,这盘不算。”话落,秦执年开始往棋奁里捡棋子。
霍循摆摆手,说:“罢了,朕有些累了,改日再寻太傅下棋。”
秦执年闻言,下意识抬头看他一眼,霍循脸上确实有几分疲色。
他神色郑重地嘱咐道:“陛下还在病中,需得仔细身体才是。这江山万民,日后还需仰仗陛下才能得以绵延不绝啊。”
霍循听了,淡笑点头应下。
可秦执年没有错过他听到这话时,眼底稍纵即逝的落寞。
生老病死,本就是世人躲不掉的事情。
况且,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心里是最为清楚的。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纵使他如何再放心不下,也是有心无力了。
世事轮回,本就如此。朝代更迭,千百年来,更是常事。
他死了,自然有旁的人来接手这天下。
最重要的是,他死了,就能和霍嫱团聚了。
他们一起出生,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分别过这么久。
想到这里,霍循淡然一笑,说:“太傅已不似壮年,也应爱惜身体才是。未来朝堂之上,免不了多扰太傅。”
霍循说后半句时,声音无端轻了些。
轻飘飘的,落在在座所有人耳中,分量却是极其沉重的。
就连无羁,都听出了几分异样。
他这句话,像是在托孤。
只是这孤,与旁的不同,而是我朝的江山。
秦执年是个聪明人,同他说话,根本不用点破,他便能立刻领悟到他话中的深意。
霍循话落,秦执年立刻起身,两手互挽,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郑重应道:“老臣定当不负陛下重托。”
全程,无羁都在默默注视着。
无论是老师的回应,还是陛下的话语,都让他心生一丝惧意。
但他不敢细想。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细想之后的那个结果,他许是承受不来。
霍循侧目看过来的时候,无羁正是一幅低敛着眸子,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的模样。
“无羁,你过来。”
闻言,无羁回神,从他身后绕到身前,冲他微微弯腰,行礼后,又恭敬喊了声:“陛下。”
“朕听闻,你的枪法甚是了得,挑遍京中无敌手,可是真的?”
无羁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自己这个问题,怔了片刻,一时不知是该诚实点头,还是谦虚摇头。
还不等他想出个结果,又听到陛下说:“三日后,便是我朝一年一度的武举会试之日。据律法规定,我朝太学学子,可免除童试和乡试,直接入会试选拔。朕期待在擂台上看到你的身影。”
原本,他是不想去参加的。他练武本就是兴趣而已。
可听到他说他期待看到他的身影时,无羁稍稍有点心动。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此刻的他,就像一个稚子,总想在陛下面前多多表现一下自己,总想让他看到他的好。
除了陛下,他心里萌生出这种念头时,便只有在阿予面前。
“陛下也会去看吗?”他问。
霍循点点头,说:“自然。三月正是好时节,生机勃勃。朕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既然陛下去,那我便也去。”
“如此,甚好。朕还从没见过你的身手,届时刚好可以见识一番。”
听到无羁的回答,霍循很是开心。就连语气都不自觉上扬了几分,透露着欢喜。
没办法,他的身体状况,怕是只能强撑到这次武举结束。
他就要死了。
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无羁。
凭祁放教给他的功夫,就算不能在此次武举中拔得头筹,至少位列前三甲。如此,便能封赏个闲散功名傍身,他便可安心离开了。
霍循服用的药汤里,有味安神的药引。
没多大一会儿,他便神色困倦,但他依旧没说要回去休息,依旧拉着无羁聊些闲散家常。
最后,还是秦执年看出不对,主动请辞,才得以早早从无极殿出来。
暗香浮动(十八)
才从太极殿出来, 无羁脑海里涌现出他来时无意中看到的藏身于假山上的那几只大耗子,眸色晦暗,随即拽住秦执年的胳膊, 往假山方向走。
出宫是相反方向, 秦执年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听到无羁说:“老师,我还从没有正经逛过御花园呢,听闻御花园里有很多的奇花异草, 咱们从这边走吧, 顺便可以逛一逛。”
秦执年了解他,他从来不会冒然说出如此冒失又不得体的话。
他侧目看了无羁一眼,却见他目光如炬, 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假山。
只一眼,秦执年便猜到了他的用意,安静跟着他的脚步往相反方向走。
方才无羁说这话时, 就在太极殿的门口。
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收着, 门口值更的宫人将他的话清清楚楚收进了耳中。
他们前脚离开,那宫人后脚就借尿遁溜出了门。
没多大一会儿,无羁说的这话,一字不差传入了御书房里批奏章的霍珩耳中。
方才在太极殿大门值守的那位小太监吴用,此时正恭敬跪在御书房, 将他方才听到的话一字不落的说与霍珩听。
霍珩将手上的奏章放下,问:“他当真如此说?”
吴用点头,恭敬应了声:“世子爷, 您待奴才恩重如山, 奴才哪敢欺骗您啊。当真是千真万确,一字不差。奴才是亲眼看着他拉着秦太傅去了御花园那边, 才赶过来与您报信的。”
霍珩嗤笑一声,低喃了句:“贱民就是贱民,纵然是老师最喜欢的弟子又如何,依旧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
无羁从后面绕到假山,上面已经空无一人。
假山背面的水瀑周围,带着水渍的泥脚印杂乱无章。
通往假山山顶的石道上,更是被人踩上了很多脚印,泥巴都被太阳烤干,紧紧黏在石道上。
他蹲下身,仔细辨着那些脚印。
泥脚印看似杂乱,实则依稀能辨出这脚印分别属于三个人。他分别寻了较为清楚的印痕,用手丈量出其大概尺寸,一一记在心里,准备回头通通报于祁放。
自霍循登基后,祁放就被任命为御前禁军侍卫统领。
祁放曾是先皇亲自任命的武状元,原本是有大好前程的,出将入相不在话下。只是因为霍嫱和詹兆清无意间救下了被流.氓纠缠的祁家小妹。
为了报答他们夫妻的恩情,祁放便主动请缨,自降身份去公主府做了侍卫长。
在公主府的那些年,他安心做着自己的事情,一度在京中沉寂。
光阴翩跹,人杰辈出。
慢慢地,祁放的名字,再无人提及。
祁放属于空降,他任职御前禁军统领的第一天,军中些许年轻的副将没听过他的名号,再加上他只有一条手臂,那些人更是纷纷不服气叫嚣着,想要给祁放一个下马威。
祁放虽说不上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军中寻常的兵器架上能见到的兵器,却是手到擒来。
面对他们的刁难,祁放没有丝毫的退却。同时,动手的时候,他亦是没有丝毫的心软。
男人之间的较量,只有尽全力,他们才会心服口服。
那天,他在校场,随手在兵器架上选了杆长枪,一个人挑了六个不服他的副将。
每一次,都是三招之内,就把对方打趴下了。
也是那天,祁放一袭玄甲,一条臂膀,一杆银枪,再一次一战成名。
不出半日,独臂统领祁放的名号响彻整个禁军行伍。
连带着他早年间在武举中的英勇事迹也一同被人挖了出来。
自此,祁放在禁军中的威望渐起,再也不敢轻视他。更是有人想要将自家小儿送至祁放帐下,试图拜师学武。
可每一次,都被祁放以不合眼缘所拒绝。
直到那次,恰逢秦执年在民间收了两个徒弟,宴请一众宾客庆贺。
那日,林琅和无羁分别一左一右立于秦执年身后。
祁放来到秦府,一眼便看上了紧跟在秦太傅身后的无羁。原因无他,自公主和驸马成亲后,他便一直守在公主府。
只一眼,他便从无羁的身上看出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影子。
也是那日,众人看到了祁放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不似往常一样冷着一张脸,拽着无羁的胳膊,死缠烂打了好半晌,求着他拜他为师。
那时,无羁已经拜入了秦执年门下。
一开始,无羁是拒绝了他的。
虽然他也想学功夫,但他已经有了师父。自然是不能改拜他人为师的。当即,祁放将秦执年拽入了书房,他们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些什么。再出来后,秦执年便同意他拜祁放为师。
当众,祁放便宣布,无羁是他此生唯一的徒弟。
三日后,祁放也设了拜师宴,但只邀了秦执年,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宾客。
无羁为了区分这两位师父,便称秦执年为老师,称祁放为祁师父。
*
无羁从假山上下来,当真和秦执年在御花园里逛了一圈后,才出宫去。
路过角门时,他们师徒二人遇到了由祁放亲自带队巡逻执勤的禁军队伍。
祁放并没有看到他们,是无羁最先认出了他。
“祁师父。”
无羁冲那道背影高喊一声,随即朝秦执年说了句:“老师,您等我一下,我有事情同祁师父说。”
秦执年知道他的心思,说了句:“去吧。”
无羁跑过去才发现,队伍最前面,押解了三位小太监扮相的宫人。
“何事?”祁放看他满头大汗跑来,将手中的佩剑递到身后的侍卫手上,从腰间摸出一方帕子,抬臂给他擦了擦汗。
“没没事。我只是许久未见师父,有点想你了。”说这话时,无羁的注意力全在那三位宫人身上。
其中一位,便是他今早无意间在假山上看到的那位。
无羁垂眸,又看了一眼他们的鞋子。
无论是尺寸,还是尚未来得及干透的泥浆,都对上了。
难怪他方才在假山上寻不到人,原来是被师父给擒住了,无羁稍稍松了口气。
他心里已经猜到这些大耗子是何人所指派了,但依旧面色如常。
他抬眸看了祁放一眼,冲他浅笑,说:“师父,您先忙,晚上我提了烧鹅和美酒去寻您。陛下吩咐了,此刻我需得立即出宫去给黄教习赔罪呢。”
祁放点点头,无羁正要离开,又被他忽然唤住:“等等。”
无羁顿下脚步,才回过头,祁放从怀里摸出了一瓶药膏,递给了他。
“老黄头的藤条鞭子可是个抽人的好东西,这药给你。”
说完,不等无羁反应,他带着队伍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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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宫里,如今遍布霍珩的眼线。
无羁和祁放分别没多久,便隐隐察觉到了身后有条尾巴在跟着他们。
为了防止他露馅,无羁没有告诉秦执年尾巴的事情。
在宫门口,他们师徒两人分别。
秦执年打道回府,而无羁直接去了太学。
黄晃教习是孤家寡人一个,既无娇.妻,又没美妾,终日宿在太学的藏书阁。
除了养鱼,满心思都在学问和如何制定太学的规矩上,又无趣又古板。
那条尾巴,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跟着无羁。
他跟着他一直到了太学附近的金光湖边。无羁一个疾跑,隐于一棵粗树后面,将那人甩掉了。
他抄近路翻墙入了太学。
原本,他是即刻要去给黄教习认错的。可脑海里忽然闪过皇上说的那句话。
他问他:“那鱼,好吃吗?”
自然,他也没有忘记他是如何回答的。
“好吃,特别鲜。陛下也喜欢吃鱼吗?回头我偷”
“偷?”
“不,讨。回头我再向黄教习讨来一条,带来给陛下尝尝。”
“你不怕黄教习拿戒尺揍你了?”
“不怕,我皮实的紧,大不了再给他揍一顿。”
这段对话,清清楚楚印在无羁的脑海里,一字不差。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即刻前往藏书阁同黄晃教习认错,而是去了老师的房间。
他从老师房里寻了个空的花瓶,盛了水,抱着往莲池走去。
今日休沐,学子们大多已经下山去了,偌大的太学只有零星的几个学子在。
天时,地利,人和,正是适合下池偷鱼。
无羁在莲池附近转了两圈,见周围没有旁人在,他把花瓶放在地上,卸下身上的银甲,只着里衣,撩起衣袍,捋起袖子,大半个身子都探入池中。
乍暖还寒时候,池子里的水还很冰凉,淤泥也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但他丝毫没有犹豫,把胳膊探入了水中。
他观察了好一会儿,最终从鱼群里摸了两条最肥的鱼上来。
无羁把鱼放入花瓶,又随便鞠了一捧水,简单洗了洗沾染在手指上的淤泥。他甚至连银甲都还没来得及穿,便隐隐听到自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无羁的耳力很好,立刻便听出那是黄晃教习的声音。
他一手抱着银甲,一手提着花瓶,快步隐于一旁的水榭内。
他甚至连大气也不敢缓,生怕此处动静太大,将黄教习引过来。
黄晃喂完鱼,绕着莲池转了好几圈,将池子里的鱼数了一遍又一遍,却总也数不够数。
最后,他看见了池边的鹅卵石上被某位偷鱼者不小心洒下的新鲜淤泥。
当即,黄晃怒气冲天。
没多大一会儿,黄晃教习暴跳如雷的声音传来,几乎要穿破他的耳膜。
“是哪个小兔崽子,又偷我的鱼,给我滚出来。”
无羁抱紧怀里花瓶的同时,默默吞咽着口水。他觉得,黄教习待会儿一定会抽掉他一层皮的。
好半晌,黄晃才从莲池边离开。
无羁蹑手蹑脚,从相反方向回到了老师的房间里,暂时将‘赃物’置于桌案上。
他把衣服穿好,又重新净了手,直到身上没有半点淤泥味道,他才往藏书阁走去。
藏书阁的大门虚掩着,里面却一个学子都没有。
原本,藏书阁里还有三五学子在的。
只是方才他那声怒吼,将这里的学子尽数吓跑了去。黄晃教习的威名,在一众太学学子心里,可是比秦太傅还要管用的。
原因无他,纵是学子们惹得秦太傅不快,他也只是语言规劝。
而黄晃教习,则是真的会动手打人的。
小错轻打,大错重打,从没有心慈手软过。
不管你是布衣百姓,还是天潢贵胄,但凡入了太学,他都会一视同仁。但凡哪位惹得黄晃教习不快,他手上的鞭子就会招呼过来。
故而,京中很多连自家父母都管束不了的纨绔,一提起黄晃教习,也都会吓的一哆嗦。
无羁自然也不例外。
他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高喊一声:“黄教习,您在吗?”
无羁喊了一声,里面却没有人回应。
他浓眉紧蹙,又把声音提高了些,说:“教习,我进来了?”
黄晃教习虽然脾气不好,却从来不会无缘无故不理人。
尤其是他在藏书阁的时候。
学子们每次有什么看不懂的问题,找不到的书籍,都会去问他。
最重要的一点,藏书阁里的典籍除了一些手抄本,还有很多不传于世的孤本,只能现场借阅,不能打包带走。
“教习?”无羁一边喊他,一边推门进来。他寻了一圈,藏书阁内空无一人。
“方才还在呢,就这么会儿时间,人去哪了?”无羁嘟哝了一声,正准备离开,隐隐听到后院发出一阵窸窣的声响。
“教习?”无羁转过身,高喊一声,径直往后院走去。
‘啪嗒’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碎了两半。
“教习,原来您老在后院啊,我进来了?”
临近后院的门,无羁忽然听到黄教习略微有些慌乱的声音:“不不在。”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惹得无羁有点想笑。
下一刻,他推开了后院的大门。
恰时,正好有一阵微风裹挟着一阵食物的鲜香。
无羁走进来时,黄晃教习正蹲在火炉前,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正捡起地上的碎瓷片。
方才,他猛然听到无羁的声音,被吓了一跳,正欲盛汤的瓷碗掉落在地,碎成了好几半。
“教习,小心。瓷片尖锐,我来。”无羁本就是来认错的,他连忙冲过去,殷勤接过他手中的碎瓷片。
黄晃从容站起身,趁着无羁蹲下的时间,不动声色把桌案上的锅盖重新盖到了砂锅上,阻止香气四溢。
他打量了无羁一眼,问:“今日休沐,你小子怎么会舍得回来?还穿成这样?”
听到他这么问,无羁脊背一直,脑门上冷汗直冒。
“做贼心虚,原来是这么感觉。”他一边收拾着碎屑,一边用仅他一人听到的声音低语。
“你说什么?”黄晃年龄有点大了,有点耳背。
无羁起身,将碎瓷屑扔到专门放垃圾的木桶里,随即走到黄晃面前,鼻翼翕动,嗅了嗅,问:“教习,你在煮什么呀?好香啊?”
黄晃面色一怔,挪动身形,挡在炉子前,说:“没没什么。”
早在无羁推开门的一瞬间,就隐隐觉得这香味有些熟悉。
方才,他蹲在地上时,余光无意中瞥见了被他扔在炉灰中的银色鱼头。
他才从池子里抓过,对这鱼熟悉的很。
锅里炖着什么东西,便不言而喻了。
无羁本以为他从极北苦寒之地弄来这鱼,是为了做研究用的。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也是为了吃。
难怪他只在莲池那处骂了一会儿便没了动静,合着是回来煮鱼汤来了。
想到这里,无羁心里的负罪感没有那么强了。
大不了,他下次亲自去极北苦寒之地多给他抓一些回来。
无羁看着他出神的同时,黄晃也在观察他。
无羁这小子,是老秦头的心头肉。
他对这个徒弟,比对他亲儿子还要好。
黄晃见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那锅鱼汤,似是馋的厉害。
他心有不忍,转身进了厨房,重新取了两只碗来,掀开锅盖,氤氲热气瞬间腾空。
原本就有些狭小的后院,一时间,香气四溢。
鱼汤呈奶白色,黄晃在上面洒了一层小葱丝,搅拌一下,香气更胜。
他盛了两碗出来,其中多的那碗,放在了无羁面前,并招呼他坐下。
“你小子,可真是有口福。快坐下,尝尝我煮的鱼汤,”
黄晃一个人生活,锅碗瓢盆用的都是最小号。
他那锅鱼汤,只够他自己喝的。
可现在,他把一大半,都盛进了他面前的碗里。而他面前,只剩下小半碗汤了。
无羁看着他面前的小半碗汤,忽然有些哽咽:“教习,您”
话没说完,黄晃打断他的话,说:“我方才用过了,不太饿。这鱼啊,特别鲜。是我花了很多心思,专门从极北苦寒之地运来的,咱们这边都没有。你定然是没有吃过,快尝尝,一会儿凉了该泛腥了。”
话落,他垂眸,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碗,轻抿一口。
在此之前,他和其他学子一样,一直以为黄晃教习当真如传言所言,固执刻板,又不近人情。
除了教习和学子之外,他们本没有什么多余的交情的。
可他却肯把餐食分他一大半。
黄晃又喝了一口,放下碗时,注意到无羁的注意力依旧在他身上,便随口问了一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真实的教习和传言中的教习,很不一样。”
“传言中,我是什么样的?”
无羁犹豫一瞬,正准备换几个和缓一点词来形容他时,忽然听到他一声低笑。
黄晃看着他犯难的模样,捋了捋胡子,说:“是刻板,固执,还是不近人情啊?”
“都都有。”无羁磕巴着,回应他。
看着无羁略微拘束的模样,黄晃眼底聚起一抹笑意。难怪老秦头这样宝贝他,果然有点可爱。
“快喝吧,喝完赶紧离开。我待会儿还有事,得出去一躺。”
他面前这碗汤,色香味俱全,比他上次在后山烤的那条要香的多。
单单是闻着,他便口齿生津。
可他却一口都喝不下去,甚至没脸把碗端起来。
最终,他站起身,把眼前那碗鱼汤端到黄晃面前,弯下腰身,郑重朝他鞠躬,致歉。
“教习,学生此番前来,是来认错的。您的鱼汤,我不配吃。”
黄晃自上而下打量他一眼,问:“我的鱼,是你小子偷的?”
“对不起,黄教习。不问自取,便是偷。我偷了您的鱼,三条。无论您想如何罚我,我都认。”无羁垂着脑袋,几乎不敢和他的眼神对视。
他害怕从教习眼中,看到失望。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错过了黄教习眼中的一抹意外之色。
他恶名在外,旁人见了他,全都是躲着走。他倒好,自己送上门来。
“你小子,的确有几分胆色。你就不怕我大鞭子抽你。”说着,他站起身,从一旁桌案上取了长鞭,朝着空气,用力一甩。
“啪”的一声,长鞭撕开空气,发出刺耳的哨声。
无羁只觉得一阵劲风从他耳边扫过,他整个心头都为之震颤,生怕下一刻,黄教习连招呼都不打,这鞭子就落在他身上。
可没办法,做错了事情,就应该受罚。
“我我怕,但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该受罚。”
听他说完,黄晃心里倒是对颇为欣赏。但这并不妨碍他罚他,错了就是错了,这句话说的一点也不错。
“老夫这鱼,是从极北苦寒之地花了大价钱运回来的。价值不菲。你偷一条,我打你三鞭,你偷三条,我打你九鞭。如何?”
如此有商有量,无羁也很意外,没有预料中的歇斯底里,亦是没有预料中的阴狠毒辣,唯于下平和。
无羁点点头,说:“好。”
“那我开始了?”说着,黄晃重新举起胳膊。
眼看着,长鞭就要落下,无羁忽然退后一步,说:“等等。”
“怎么?怕了?”黄晃眼底升起一抹玩味,逗趣他的心思也越发浓烈。
无羁摇摇头,说:“三日后,我需得参加武举殿试。还请教习莫要伤我右臂,否则学生没法持枪了。”
说完,他转了个身,将左臂和后背面对他。
“教习,学生准备好了,您老动手吧。”
说这话时,他没有丝毫犹豫,更是没有想过要求饶。他如此反应,倒是黄晃一时不知该如何办了。
原本,黄晃也只是想吓一吓他。
他只是想让他知道对错的重要性,根本没想过要打他那么多鞭。更是没想到他根本不同他讨价还价,说九鞭便真的九鞭。
“我真的动手了?”
“教习不必手下留情,我身子骨硬朗的很。”
他这话一处,黄晃也想看看,他被打了鞭子之后的反应,长臂一挥,啪的一声,长鞭落在了他的左臂和后背上。
第一鞭落下,无羁拧起了眉。
第二鞭落下,无羁咬紧了牙关,下颌线都绷的紧紧的。
第三鞭落下,无羁额间沁出一层冷汗。
每一鞭,黄晃都运了七八分的力气。若是旁人,一鞭子下去,早就吱哇乱叫,哭爹喊娘了。
可这小子,全程都立在原地,没有退一步,没有喊一声。
他似是铁了心要受他这鞭刑。
鞭子所到之处,火.辣辣的。
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第四鞭落下。
“教习,为何听了?”无羁转过头,问他。
黄晃终是不忍心继续打下去。这傻小子,半点不知变通。如若不是老秦头多护着他些,他不得被旁人生吞活剥了去。
“武举在即,余下的,先欠着,待武举结束后你再来寻我补齐便好。”
说完,他连赶带推,将无羁赶出了藏书阁。他怕他死赖着不走,非要挨完剩下的鞭子。
*
无羁拎着花瓶从太学出来后,又忙赶去了皇宫。
到了宫门口才发现,他身上没有令牌。早前几次进宫,都是老师带着他进去的。
他正准备回去,忽然发现宫门口执勤的,是祁放的亲信——乔陆。前些时日,他们还曾一起在校场比试过。
无羁没有说他要去太极殿,而是随便寻了个借口。
“乔大哥,我师父他还在宫里吗?我寻他有点急事。”
乔陆:“祁统领今日还没出来呢,听说是抓了几个贼人,正忙着审幕后主使呢。先生自行进去找吧。”
“多谢。”
无羁同乔陆道了谢,疾步往太极殿走去。
*
无羁到达太极殿时,吴用正在殿外值守。见到他,虽没说话,但满脸写着惊讶。
无羁刻意忽略了他看他的眼神,朝他浅笑,说:“烦请吴公公通禀,我找徐总管。”
吴用虽意外他的到来,却还是替他通传了。
片刻,徐成疾步走过来,亲自将无羁请入偏殿。
“小先生,您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无羁摇摇头,把花瓶递到了徐总管手上。
“徐总管,给,这是我今日答应给陛下从黄教习手里讨的鱼。”
说完,他抬眸,扫了一圈大殿,却没见陛下身影。
徐成注意到他的目光,随即低声说:“陛下睡下了,小先生如若有话同陛下说,可稍等片刻。”
无羁不想打扰陛下休息,连忙摇头:“还是让陛下安心休息吧。我只是来送鱼的。”
“小先生有心了。陛下自小便喜欢吃鱼,待陛下醒了,定然会很欢喜。”
“我还有事,如此,我便不叨扰了。”
无羁有些坐不住了,他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尤其是他走了这一路,出了汗之后。伤口越发疼了。
虽然他不知道陛下宣他和老师进宫的目的为何,但他能察觉出来,这皇宫内如今的形势不容乐观。
皇宫内的生活,看似平静,实则山雨欲来。
所以,他从太极殿出来后,没有即刻出宫,而是去寻了祁放。
祁放差人帮他上了药的同时,无羁绘声绘色地将黄晃教习如何动手罚他的事情说了出来。
不出半个时辰,御书房那位再次收到了消息。
暗香浮动(十九)
三日后, 天朗气清,武举殿试如期举行。
就连久不摄政事的皇上也从太极殿走了出来,意在为我朝挑选将才。
武举分为内外两场, 外场比拼武艺, 而内场考兵法策论。
各郡县乡试、会试臻选出来的考生以及太学里尚武的学子,齐聚在比武场。
除了这些人,太学里很多从没有见过皇上龙姿的学子,也都凑在一处, 试图看清坐在高堂之上的九五之尊。
人群中, 不乏有看热闹的窃窃低语者。
“哎,你们知道今年的策论试题是谁出的吗?”
“那还用说,自然是兵部尚书。”
“错了。”
“错了?以往这些, 不都是由兵部负责吗?”
“我听说啊,今年的试题,是皇上亲自拟定的。”
“皇上?皇上不是向来不管这些琐事的吗?怎的今年对武举之事如此上心?”
“嘘, 噤声。皇上的心思, 岂是我等可以随意揣测的。”
“就是,不要命了。”
“怕什么,咱们这陛下也就脸上那道疤痕看着有点凶,其实脾气是顶顶好的。才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要人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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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 熙攘的人群分成了两队。
一队是准备参加考核的生员。人更多的一队,则是闲暇之余赶来看热闹的学子和百姓。
无羁安静立在考生队列,赶来为他打气的林琅则在另一队。
林琅来之前, 美其名曰要全程为他打气。
可一来到现场, 他就隐入了人群,和旁人高谈阔论, 再也寻不见人。
林琅向来喜欢这种热闹,无羁也没过多放在心上,专注候场。
往年考核的相关事宜,都是由兵部侍郎来讲的。
由于今年是皇上亲自坐镇,今年直接由兵部尚书负责。
据兵部尚书所言,外场又分为上、中、下三场。
上场考核内容为刀、枪、剑、戟等兵器搏击术和骑射等。
中场考核内容为列阵、伏击、战车攻城等项目。
下场则考核兵法、天文、地理等。
上、中两场考核的内容,大多运用于实战的力气活。而下场考核的内容,主要是看一个人的综合水平,主在用脑。
临开场前,为了鼓舞考生的气势,皇上起身,走到一众考生面前,浅说了两句开场白。
“今日,乃我朝一年一度的武举殿试。无论考核成绩好坏,在场的诸位,都是我朝的栋梁之材。”
他才说了这么一句,下面忽然传来一阵叫好声,经久不衰。
甚至有几个大胆的,越过人群,挤到最前排,以便更清楚瞻仰龙颜。
而林琅,便夹杂在其中。
他曾有幸和师父参加过两次宫宴,也曾远远见到过皇上。只那几次,他每次都坐在最末处,根本瞧的不是很清晰。
不像师兄,每次宫宴,都会被祁统领唤到最前排,偶尔还能和皇上交谈两句。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林琅的心态还很平和。
毕竟他之前只是一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小乞儿,能够被师父看中并收为徒儿,他心里已经万分感激了。
可慢慢地,他发现师父对待他和师兄是不一样的。
不止是师父,周围所有的人,都格外喜欢师兄。
就连那位圣眷正浓的祁统领,也一眼看中了师兄,并且在他和师兄的拜师宴上,当众扬言说师兄是他此生唯一的徒弟。
那场宴会,明明他和师兄两个主角。可正是因为祁统领的到来,风头全被师兄占了去。
世人每每说起秦太傅的徒弟,每次提及的也都是师兄。
而他林琅,也只有偶尔才会被人提及。
也正是因为如此,背地里,他没少被人拿他和师兄对比。
也是从那时起,人前人后,他处处低师兄一头。
林琅想不明白,明明他们两人都起于微尘,凭什么他就能得到那么多偏爱。
慢慢地,他开始嫉妒。
明明是师兄是除了师父之外对他最好的人了。
可他依旧嫉妒到发狂。
师兄的命好,这辈子遇到的全是贵人,纵是那皇宫大内,也是想去便去。不似他,每每想要进宫,只能等到大型宫宴时,陪师父他老人家一起。
他是从最底层走上的,他再也不想去过那些缺衣少食、看人脸色的日子。
可没有人像帮助师兄那样帮他。
他的前途、功名,也需得靠他自己去搏。
所以,他不顾旁人的挤兑和白眼,拼了命的结交那些达官显贵。
所以,他不放过任何一次向上爬的机会。
譬如这次,他丝毫不顾及旁人的脸色,挤到最前排,为的就是要在圣上面前混个脸熟,以便日后可以更好往上走。
*
霍循亦是没有想到,自己在一众学子的心里会有如此重的威望。
他并没有打断这些人的欢呼声,浅笑着扫了一圈围在他周围的熙攘的人群。
其中不乏有一些颇为眼熟的世家子弟,却没有他心里最想见的那个人。
莫非他没有来?
这一念头才起,转瞬又被压下。
不会的。
他说过会来,便一定会来。
霍循不经意抬眸,往人群后方望去。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安静立于人后的无羁。
他望过去的一瞬间,阳光刚刚好落在无羁身上,为他整个人都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无羁安静站在那儿,与世无争,如松间清风,如水中明月。
这喧嚣又熙攘的人群,甚至这世间,仿佛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霍循没有看他太久,和他浅浅对视一眼,就敛了眸子,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人群中。
自皇上从座位上起身,无羁的视线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他担心皇上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今天皇上的脸色,似乎比他前两日进宫时要好一些。
两颊透着淡淡的健康的粉色,与常人无异。
欢呼声渐息,霍循才又说:“看着你们如此有朝气,朕心甚慰。”
话落,又是一阵欢呼声。
欢呼之余,霍循又听到一声关切的问候。
“陛下,听闻您近日身子不适,如今可好些了?”
霍循的视线,寻着声音望去。
说话的那位他刚好认识,是宁国公家的小儿子——杨昶然。
宁国公府的小公爷,自小是在蜜罐里养大的,行事张扬,生性恣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他向来是个喜欢凑热闹的。
霍循还记得,早些年间,他时常进宫玩耍。
每次进宫,御花园里开得正盛的花草、池塘里的游得欢畅的金鱼免不了要惨遭他的毒手。
近几年,倒是很少见到他。
他曾偶尔听徐成说起过,好像是宁国公嫌他不成器,着人捆了扔去西南边境戍边了。
想到这里,霍循打量了他两眼。
黑了,也壮了,但他眼中的那抹光芒依旧明亮。
想来他也是专门为了这次武举回京的。
霍循朝他点点头,说:“朕很好。倒是你小子,许久不曾进宫了。有时间来太极殿,同朕说说话。”
杨昶然冲他笑笑,爽快应下:“好嘞,待这次武举结束,我便去宫里看您老人家。”
他和皇上熟稔的对话,引得周围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了杨昶然身上。
包括人群里的林琅和人群之外的无羁。
尤其是林琅,几乎一双眼睛都黏在了杨家小公爷身上。他的内心深处,无不渴望成为杨昶然那样的人。
那样从骨子里都透着自信的人,就算是和皇上也能侃侃而谈的人。
不像他,被位高权重的人看上两眼,两条腿都在发软。
无羁和林琅被秦执年收入门下的时候,杨昶然已经被宁国公送去了西南。
他们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彼此。
霍循没有继续和杨昶然过多闲谈,他又扫了一圈人群,待所有人安静下来后,他才又说:“今日的主角是在座的各位,考核即将开始,朕就不再这里喧宾夺主了。在此,祝愿各位,考核顺利。”
说完,他转过身,才走了一步,又重新转过身,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对了,忘了与诸位说,今年殿试的前三甲,朕为你们准备了特别的惊喜哦。”
话落,人群中再次沸腾。
杨昶然冲他喊了声,问:“陛下,什么惊喜啊?”
“保密。等你入了前三甲,朕亲自颁于你。”
霍循抿了抿唇,压下想要抬眼去看无羁的念头,朝杨昶然低笑一声,转身回了座位。
很快,考核正是开始。
考生们按照随即抽到的序号依次进场,喧嚣不再,气氛骤然紧张。
离的稍远些,霍循才敢把视线光明正大落在无羁身上。
说来也巧,排在无羁前面的,正是方才同他交谈过的杨昶然。
在旁人的眼中,陛下此时热切关注着的,正是杨家小公爷。
无羁和杨昶然的身影,落在霍循眼中。时间一长,霍循便有些恍惚。
恍惚中,杨昶然的身影和无羁慢慢重合。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如果无羁自小就养在他的身边,他是不是也会像杨昶然那样,活的自由自在,随性洒脱,像个小太阳一样。一辈子吃穿不愁,更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
他正想的出神,徐成走到他身侧,俯身低语:“陛下,这考核还有好一会儿才能结束,不若奴才扶您去账内休息一下吧?”
霍循回神,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点点头。
时辰到了,他又该喝药了。
为了此次出行,太医院的太医几乎全数出动。
美其名曰,要及时保障考生的生命安全。实则,徐成是怕陛下忽然出现什么意外。
*
原本,无羁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走武举这条路的。
于他而言,练武只是兴趣,顺便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凭借自己这身功夫去博取什么功名。
如果不是上次他进宫,皇上说想看到他出现在比武场,他是万万不会来的。
可既然来了,他便会认真对待每一场比试。
外场的考核内容除了下半场的兵法的排兵布阵要动些脑子,其余大多花费的是体力。
每一场,无羁都轻而易举打败了对手。
主考官宣布成绩的时候,无羁才发现,从无败绩的,除他之外,还有一人。
“杨昶然。”
随着主考官的话落,杨昶然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到了无羁身侧。
这个名字,无羁不止一次从杨清儿和秦未口中听到过。
但这两人说起这个名字时,态度却是截然不同。
而人,他却是一次都没有见到过。
无羁偏头看过去,看到了杨昶然的真容。
竟然是他。
无羁一眼便认出,如今站在他身侧的那位正是方才和陛下说话的那位少年。
许是察觉到了无羁的目光,杨昶然也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并朝他招手,笑道:“方才你最后那场比试,我看了。你的身手很不错,有机会的话,咱们可以较量一番。”
无羁也冲他浅笑,点头应下。
暗香浮动(二十)
武举殿试考核时长为三日。
前两日, 均为外场考核。
除了第一日,正式开考前,皇上在众人面前露了露面。接下来的时间, 他一直待在大帐内, 外场考核全部结束,他也没有再出来一次。
倒是徐成,时常在考场附近转悠。
外场候考时,单单是无羁, 就见了他四五次。
他又哪里知道, 徐成是专门出来替皇上来看他的。
霍循如今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足以支撑他长时间站立,更别提长时间紧绷着, 时不时同人寒暄了。
为了不让人看出异样,从太极殿出来前,徐成帮他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涂了胭脂的。
所以, 无羁看他时, 觉得他的气色比前些时日好一些。
原本霍循是打算用完药就出去的,可他一入帐就吐了血。
徐成担心他出什么意外,就一直没让他下榻。
霍循又不放心无羁,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差徐成去看一看,然后回来细细讲与他听。
帐内由徐成和太医悉心照料着, 帐外的安全便由祁放亲自负责。
祁放亲自带队,昼夜交替,护卫皇帐安全。
第三日考核策论。
皇上依旧在帐中, 没有露面。
自第一日起, 考生中就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今年策论的试题,是由陛下亲自拟定的。
原本, 无羁只是半信半疑,直到他拿到监考官亲手发下来的密封完好的信封,他才确信那些传言并不只是传言,而是真的。
他把信封拆开,里面只一张纸,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今天的考题。
考题选自《中庸》里的一段话,无羁看着那段小字,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日他和老师进宫的画面。
下意识的,他攥着纸张的手指微微发力,指尖都泛白了。
纸上的问题,和那天陛下问他的问题,一模一样。
什么和而不流,什么中立而不倚。
只不过那天,他没有立即回答。
这算是舞弊吗?
无羁捏着那张纸,脑海里忽然闪出这么一个念头,久久挥之不去。
同场的考生在拿到试题的那一刻,要么奋笔疾书,要么挠头搔耳不知如何下笔。
唯有无羁,神色肃穆,捏着纸张发愣,纠结要不要答题。
徐成进来时,监考官身前桌案上专门计时用的香已经燃了大半,三五考生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原本懒散坐在位子上的监考官见徐成进来,连忙起身,正了正衣襟,挤出一张略带谄媚的笑脸,朝徐成走过去。
监考官刚想说话,徐成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扰考生们答题。
那人立刻领悟到徐成的意思,没有说话,默默退了两步,重新退回到座位前。
但这一次,他没敢坐下,时刻注意着徐成的身影。
徐成蹑着脚步,在考场转了一圈。
原本徐成是没打算惊扰无羁的,可他从无羁身侧路过时,余光下意识瞥了一眼他的桌案。
却不曾想,他面前的答题纸竟是一片空白,甚至连名字都不曾写下。
当即,徐成就拧起了眉毛,但他并没有立即停下脚步。
徐成进来之前,监考官才在考场转了两圈。
无羁半垂着脑袋,注意力全在那张试题上,听着周围响起脚步声,便误以为是监考官,根本不知道徐成进来。
徐成在考场内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了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的一位考生身侧。
他伸出手,指节在桌案上“咚咚”敲了两下,瞬间惊醒了睡意正酣的那人。
声音传出的一瞬间,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但无羁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望一眼。
这间考场里每一个呼呼大睡的人,都没有逃脱被徐成敲桌的命运。
最后,他停在了无羁身侧,伸手在他空白的纸张上敲了两下。
无羁正在发怔,忽然眼前伸来一只胳膊,他猛然回神,转头望去,随即看到了眸中带着几分忧色的徐成。
他拧紧的眉心,似是在问他为何还不下笔。
两人对视了片刻,最终,无羁叹了口气,在徐成的注视下,拿起了一旁的毛笔,蘸了墨,随即在密封区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见他开始动笔,徐成才迈步离开。
没动笔之前,无羁的心里乱糟糟的。
可他一开始动笔,墨香逐渐蔓延到他的鼻息时,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他只是比旁人提前听说过这个问题而已,答题思路还是他方才在考场上理清的,又何来舞弊一说。
想到这里,他心里也不再执着于是否舞弊这一问题,开始安心答题。
自他提起笔,文章一气呵成。
他才把最后一个字写完,监考官就宣布停止答题。
*
徐成离开后,直接回了大帐,将此事告知了霍循。
“陛下,幸好您差奴才方才出去看了一眼,时间已然过了大半,小先生竟然只字未写。如若不是奴才提醒,他怕是依旧不肯动笔呢。”
霍循一早就猜到了他会如此,所以才会差徐成出去。
好半晌,霍循才叹了口气,说:“他的心到底还是太过澄净了些。待朕走后,他定然免不了要受一些明枪暗箭的苦楚。”
“陛下切勿妄言,您定会长命百岁的。小先生他吉人自有天相,也断不会让陛下忧心。”随着他病情的加重,徐成最是听不得他这样说话,忙打断他。
霍循抿了口他递来的热茶,没再言语。
他如今的身体,已然是摧枯拉朽的衰败之势,早已无力回天。
他也知道,他死的那天,秦执年定会加入企鹅君羊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为他写下这世间最优美、最悲恸的诔(lěi)辞。但最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的,一定是徐成。
可这一刻,他真的不知要如何安慰他。
殿试一结束,以秦执年为首的太学教习就被征入贡院,负责阅卷前的誊录、糊名、易书等一众事宜。
上面催的紧,往年需要约莫十日的阅卷时间,今年足足提前了两日。
在这期间,无羁一次也没有见过秦执年。
无羁也乐的自在,每日从太学回来后,整夜整夜将自己关在书房,画阿予的画像。
旁人只道他的书法和功夫极好,却不知,他这手丹青,才是炉火纯青,精湛万分,亦是他最为自豪的技艺。
如若不是因为他这手丹青,他怕是早已经想不起来阿予的相貌了。
很快,到了放榜日。
原本无羁是没打算去看的。
可秦未一大早就将他拽出了门,甚至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
他们俩到达时,贡院的西墙下已经围了好大一群人,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
秦未先无羁一步挤入人群,瞬间,两人被人潮冲散。
秦未又往前挤了两步,一回头才发现,自己攥着的,已然不是无羁的宽袖。
“抱歉,抱歉,牵错人了。”秦未连忙松开手,红着脸同别人道歉。
而无羁,站在人稍少一些的空地上,看着这滑稽的场面,勾唇浅笑。
秦未只觉得他的笑有点得瑟,有点欠修理。
他又重新拨开人群,走到无羁身侧,半羞半赧凑在他耳边低语:“难怪我方才使那么大力气拽他,他也不同我走。”
无羁听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秦未假装嗔怒:“你还笑。”
话落,“啪”的一声,他的巴掌招呼到了无羁的肩膀上,随即又嘟哝道:
“你怎的都没有跟上我?还站在此处看我的笑话。幸好此处嘈杂,没几人注意到我方才的动作。如若被人看见我当街同一陌生男子拉拉扯扯,岂不让人误会。我可不像你那么讨女孩子喜欢,我还想娶妻生子呢。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一整天冷着一张脸,怎的我妹妹和那杨家小祖宗就偏偏看上你了?”
话音未落,自身后传来一阵娇柔的女声。
“秦未,无羁,你们也来看榜啊?”
登时,他们两人脸上的笑意僵持在脸上。
这个声音,纵使他们两人不回头,也能立刻辨出来人是谁。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秦未咬牙切齿,从嘴里磨出这么一声低喃。
无羁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胸口,示意他闭嘴。
转过身时,无羁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半点笑意都看不到。
而素来有温润公子之称的秦未,脸上则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只是这笑,并不达眼底,有些官方,更有些皮笑肉不不笑的韵味。
只有无羁知道,秦未哪里是什么温润如玉的陌上公子,笑面虎还差不多。
从下棋便能看出来,秦未若是用起心计,他丝毫没有招架之力,更别提反击了。
勾心斗角,何其累也。
只是他平日里,不屑那样做罢了。
来人正是方才秦未口中的杨家小祖宗,宁国公杨炀的幺女——杨清儿。
随她一起的,还有无羁前些时日在考场遇到的那位公子——杨昶然。
此时,无羁的注意力在他们兄妹二人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侧的秦未看到杨昶然的一瞬间,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荡然无存。
“哥,这便是我之前同你说起的无羁。”
“无羁,这便是我三哥,杨昶然。我之前同你说过的,你还记不记得?”
杨清儿兴奋地互相介绍对方,却不知道,他们早在前几日便已经会过面。
杨昶然有点好奇,问:“无这个姓氏,倒是少见的很,不知公子哪里人氏?”
“哥。”杨清儿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收敛一些。
无羁的目光在他们兄妹二人身上落了一瞬,随即冲二人点头,问好。
“杨小姐,杨公子。”
“无羁先生,久仰大名。”
杨昶然瞥了一眼身侧略显娇羞的妹妹,看向无羁的目光也充满了一丝探究。
无羁听了,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再次朝他点点头。
杨昶然看着无羁平淡反应,心里瞬间明白,自家妹子的一腔情意,怕是要错付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又把注意力放在了秦未身上。
“多年未见,秦公子出落的,倒越发美”
不等他把艳字说出口,秦未震慑的目光便扫了过来,杨昶然连忙改口,道:“多年未见,秦公子出落的,倒是越发俊俏了。”
“花孔雀,你给我闭嘴。”说话间,秦未已经越过无羁,冲到了杨昶然面前,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无羁和杨清儿则安静立在一旁看着。
不同的是,无羁的注意力尽数落在了秦未和杨昶然身上,而杨清儿的视线,就差粘在无羁身上了。
他见识过杨昶然的功夫,不在他之下。而秦未手无缚鸡之力,若两人闹起来,吃亏的一定是秦未。
再加上之前,秦未每次提起杨昶然都是一幅恨不得要吃了对方的样子,没有半点风度和仪态。
这让无羁心里更加笃定,这两人有渊源。
至于是什么渊源,秦未从来没有与他说起过。
无羁静静看着,接下来的发展态势,出乎他的意料。
他眼睁睁看着一身功夫的杨昶然被手无缚鸡之力的秦未推了一个趔趄。
而那人,却只笑不恼。
反倒是‘行凶’的秦未,越发急切失态。
那模样,就像是他前些时日在庭院里遇到的那只狸花猫,张牙舞爪的,很是可爱。
“花孔雀,你再敢拿我小时候的事情说事儿,本公子跟你没完。”
秦未在杨昶然耳边咬牙切齿说了这么一句话后,转身拽着无羁挤入人海,一边走还不忘一边低声咒骂:“那个花孔雀,气死我了。”
与此同时,无羁隐隐听得杨清儿埋怨道:“哥,你看看你,非要把秦未气走。他把无羁都拉走了。”
自来了这京城,无羁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心里也越发好奇他和那位的关系。
“兄长,你和方才那位杨”
杨字都还没说完,无羁的话便被秦未打断。
“不许说提的名字。”秦未眼底的愠怒还没有完全消散,无羁看着他如此失态,心里越发好奇。
“哦,好,不提。那兄长与方才那人,到底有何关系啊?”
“仇人。不对,是死敌。这辈子都不能和解的那种关系。”
说这句话时,秦未的语气已经恢复如常,拽着他的衣摆涌入人潮更深处。
无羁还在琢磨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雀跃的欢呼声。
“中了,中了。”
话音未落,无羁只觉得拽着自己胳膊的手猛地用力,将他从拥挤的人群里拽到了最前面。
“中了,中了,一甲第二名。”秦未扯着无羁的衣袖,眉飞色舞,头发丝儿都透着一丝雀跃。
秦未的声音很大,惹得周围的人频频侧目不说,就连人群之外的杨昶然,都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望过来。
无羁的眼神却有几分懵懂。
他顺着秦未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排在他上面的,是杨昶然,他排第二位。
“中了?”无羁呢喃了一句,脑海里又闪过之前在太极殿时皇上曾问起的那个问题,神色变得有些恍惚。
“是啊,中了。”秦未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才让他回了神。
虽然榜上有名,但无羁的心里,却并没有很开心,反倒有些忧心忡忡,甚至是失魂落魄。
反观秦未,笑意从嘴角一直蔓延到心里。
如果是不明所以的人见了,还以为中榜的人是秦未。
秦未和无羁从万众瞩目的视线里走出来时,杨氏兄妹还站在原地。
杨清儿嫌此时人太多,准备待会儿人少一些再去看。
秦未方才被杨昶然挑起的怒气被无羁中榜的消息冲的一干二净,他冲杨昶然喊了一声:“花孔雀,你也中了,前三甲。”
杨清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真的?哥,快走,咱们去看一看。”
说完,她拽着杨昶然挤入人潮。
杨昶然转过头,看了一眼和无羁一起离开的秦未的背影,无声抿了抿唇,随即敛下眼眸。
片刻,就听到杨清儿兴奋地叫喊声。
“哥哥,哥哥你快看,是榜首啊。”
“我哥哥中状元了。”
“我哥哥中状元了。”
不等无羁和杨昶然他们回到家,宣他们进宫的圣旨已经送到了他们各自府上。
无羁和提着酒坛子的秦未一回到家,就碰到了等候多时的内官。
“哎呦,公子,奴才可算是等到您了。皇上在宫里等着呢,咱们还是快些进宫去吧?”
是以,无羁听到皇上在等,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手忙脚乱随着内官登上了去皇宫的马车。
许是他们赶时间,入了宫门,也没让无羁从马车上下来。反而一路疾驰,绕了好几个弯,却并非是通往太极殿的路。
无羁掀开车帘,谨慎发问:“公公,这不是去太极殿的路吧?”
内官:“公子稍安,咱们不是去太极殿,而是去御书房。皇上一大早便在御书房等着诸位了。”
他虽然来过很多次皇宫,但大多数时间,都是直接奔向太极殿。
御书房也只是一开始和老师去过两次,再加上皇宫里的路蜿蜒曲折,所以他一时觉得有些陌生。
经内官方才那么一说,无羁才恍然忆起御书房的大概位置。
*
无羁是第一个到达御书房的。
徐成正候在殿外,见他过来,亲切迎上来,说:“小先生,陛下正在等您,进去吧。”
话落,抬手帮他撩起珠帘。
“多谢徐总管。”无羁冲他倒了谢,抬步走了进去。
他才踏进去,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龙涎香,专属于那个人的味道。
皇上正端坐在案几上,书写着什么。
无羁走过去,问好:“陛下。”
他甚至都没有抬头,只问了他句:“来了?”
“嗯。”
“正好,给朕磨墨。”
无羁走到他身侧,一边磨墨,余光落在了他面前的宣纸上。
暗香浮动(二十一)
无羁磨着墨, 视线自然而然落在案前的宣纸上。
可他又不知道皇上想在纸上写点什么,亦不想逾过‘君臣’这条线。尽管他心里是那么祈盼和他亲近。
于是,他强行克制自己将注意力从宣纸上移开。
视线刻意挪开, 嗅觉却更为敏锐。
燃着龙涎香的香炉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桌案上, 莲花状的云烟氤氲升空,随即缓缓散开,飘往大殿各处。
而无羁,却隐隐嗅到了一阵不同于龙涎香的药香。
最重要的是, 这药香好像是从他身边的这位身上散发出来的。
下意识的, 他的鼻翼翕动,想要将这味道辨个真切,却又嗅到一阵淡淡的皂角香。
三种不同的味道夹杂在一起, 闻起来有点奇妙,无羁思绪都有些飘忽不定。
显然,陛下来御书房之前, 才沐浴更衣过。
但纵然这样, 依旧洗不尽沾染在他身上的中药味儿。
而殿内燃起的龙涎香,显然是计算好了分量,专门压制他身上的药味的。
方才他没上来给陛下磨墨前,除了龙涎香,再也没有闻到一丝旁的味道。
霍循虽在提笔写着字, 大半的注意力都在无羁身上,故而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出神。
“陛下,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在想什么?墨汁都溅出来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声。
但同时, 两人的脸上都闪过一抹不可思议。
他们都没有料到, 对方会忽然发声。
尤其是霍循,他没有想到无羁最先问的会是这个问题。
霍循低笑一声, 说:“朕还以为,你的第一个问题,会和前几日的考题有关。”
原本盯着宣纸上那滴已经晕染开的墨团的无羁,听到他这么问,恍然抬头。
而霍循,只在说这句话时微微顿笔,无羁看过来时,霍循正气定神闲运着笔。
关于这个问题,无羁在来皇宫的路上,甚至在踏入御书房的前一刻,他甚至都还在想,如果要问这个问题,要如何开口才显得不那么唐突,不那么冒犯。
可在他嗅到他身上那阵隐隐的药香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困扰了他多时的问题,就这样被他抛之脑后,满脑子都在想他的病情是不是又加重了。
无羁就这么看着他,眼神里有懵懂,有不解,隐隐还有几分赤忱,却独独没有掩饰。
以往时候,他明明是最喜欢在旁人面前掩饰自己真实情绪的人。
可这一刻,面对眼前这个人,他只想坦诚,只想让他看到最真实的自己。
霍循写完那句‘不齐则争’后,放下笔,后背不经意往后一倚,整个人放松下来,随即侧目看过去,问:“不想知道原因?”
无羁也看着他的眼睛,如实说道:“原本是想的,看到陛下后,反而没那么想了。”
这个回答,有点出乎霍循的意料,他挑了挑眉,问:“为何?”
无羁的性子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原本以为这个问题他是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却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也是这个时候,霍循心里猛然意识到,或许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思及此,霍循眼神黯淡下来。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重新认识他、了解他了。
为了不让无羁发现异样,他敛了眸子的瞬间,又随口问了句:“为何又不愿知道了?”
“无羁愚笨,猜不到陛下的用意。但我知道,陛下行事,自有您的深意。最重要的是,无羁知道,陛下不会害我。”
霍循轻垂着脑袋,听到他说到愚笨二字,终是忍不住,眼底漾起一抹浅笑。
他若是愚笨,这天下怕是都没几个聪明人了。
杨昶然小时候虽然有点混蛋,却也是京中远近闻名的神童,旁人都戏说他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可纵使这般,前几日的那场殿试,无羁写的那篇文章还是要比杨昶然的那篇更胜一筹。
这一点,就连霍循都不曾想到的。
原本他以为,无羁自小是在泥泞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虽然他的脑子比寻常人要好用,虽然在寻到他后,秦执年便将他收入了门下悉心教导,但依旧比不得自小受到良好教育的杨昶然。
但这次殿试,着实有些出乎霍循的意料。
也正是因为那篇文章,霍循才知道,这个小东西的心思有多缜密。其中有好几处,别说是杨昶然和其他武生,就连他也不曾想到。
但当他得知这偏极为优秀的文章出自无羁之手时,他第一反应是开心。
朱笔悬于纸上的瞬间,他却犹豫了。
最后,霍循力排众难,以辞藻驳杂为由,将他的名字从榜首划去。
于是,便有了如今的排名。
霍循看着近在咫尺的无羁,心生愧意。
他不能同他相认也便算了,如今他凭自己的本事考来的功名,他也不敢光明正大授予他。
尤其是他还如此信任他,这让霍循心里对他的愧意更深。
尽管每次相见,霍循心里总是会隐隐升起一抹愧意。
“你就如此相信朕?如若朕是在设圈套准备构陷于你,你又当如何?”霍循漫不经心说完,抬眸看他。
无羁似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说,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看着他的眼睛,坚定摇摇头,说:“陛下不会。”
“为何这么说?”
霍循看着他过分信任自己的模样,心中先是一软,转瞬又开始担心。
人心险恶,日后,他会不会像轻易信任自己这样去信任别人。
无羁用他最为得天独厚的温润嗓音,将他心里对霍循的情意娓娓道来。
“陛下是这天底下权势最盛的人,如果想要无羁的性命,仅仅是一句话的事情,犯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如若陛下真的厌恶我,此时,我怕是也不能站在此处为陛下磨墨了。最重要的是,无羁能感觉出来,陛下是真心对我好。”
说完,无羁莞尔一笑,重新执起墨条。
霍循见状,也重新执笔,沾了墨,继续写没写完的字。
毕竟,他不能轻易拂了无羁的一片'孝心'不是。
笔尖即将触到纸张的前一刻,霍循手腕微顿,偏头问他:“这句话,你可曾读到过?”
无羁闻言,把视线聚在桌案的宣纸上,微微颔首,说:“凡事有形迹者,必不可齐。不齐则争,争则乱,乱则穷,故”
无羁背着,脑海里想起这句话的意思,微微停顿,思绪万千。
陛下是在用这句话来激励我吗?他心里暗暗想着。
“故圣人不贵。”
无羁说完,霍循刚好把这句话写完。
他放下笔,拿起一旁的私人印章,沾了印泥,用力往纸上一按,而后,又微微倾身,吹了吹尚未干涸的墨渍,站起身,递到了无羁手里。
霍循看着他,眼神不自觉轻柔下来。他伸出手,指尖往前一瞬,就能触到无羁的脸颊,可霍循忽然顿住了。
须臾,掌心调转方向,落在无羁的肩膀上,轻拍两下,说:“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只能送这句话于你。望你日后,平安,健康,好好长大。”
无羁听得认真,却隐隐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
他并没有自称‘朕’,而是用了‘我’。而且,这两句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明明前一句,他还在砥砺他。可后一句,忽然就变成了祝祷辞令。
无羁听得云里雾里,对上霍循赤忱的眼神,他下意识点下了头。
“吱呀”一声,徐成推门走进来。
“陛下,他们到了。”
“宣吧。”话落,霍循把手从无羁的肩膀拿下,重新坐回到龙椅上。
无羁见状,将方才霍循赐下的墨宝折了两折,填进袖口后,又抬步从皇上身侧移开,安静立于台下。
霍循用余光往他站立的地方瞥了一眼,见他如此谨慎,他整个胸腔都开始泛酸。同时,又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既怪自己不争气,不能给他这世上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财富,同时又有些欣慰,庆幸他并非是过分信任他人之辈。想来日后,纵他已不在人世,凭他自己也能在这世间好好立足。
顷刻,徐成领着一队人进来。
无羁偏头望去,徐成后面,跟着三个人。
其中两位,还是他认识的。
紧跟在徐成后面的,是他的大师兄,亦是如今的摄政王,霍珩。
霍珩身后,是才认识了没几日,又和秦未有着理不清的爱恨纠葛的杨昶然。
最末端,是他从来都不曾见过的人。他长的五大三粗,威武雄壮,一看便是自小习武之人。
如果他猜得没错,那人应该就是崔轻云。
放榜那日,无羁注意到,排在他名字后面的那位,就是崔轻云。
无羁打量他们的同时,他们的眼神也都不约而同落在了无羁身上,包括霍珩。
自得知无羁和林琅在被秦执年收入门下前,混迹于乞丐窝后,便一直瞧他们不起。
尤其是无羁。
林琅至少还有点子用处,能帮着他做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小事。
而这个无羁,整日不是跟在老师屁.股后面,就是跟在秦未那个书呆子屁.股后面,无趣极了。
当他得知无羁位列此次殿试前三甲后,也只是嗤笑一声,嘲讽他运气好而已。
他看到无羁的一瞬间,下意识皱起了眉毛,随后又故作平静,冲无羁展露一抹笑颜。
他想不明白,皇上为何会单单对无羁这样特殊。
皇上的性子极为古怪,虽然他如今贵为摄政王,和皇上却是交谈甚浅。更为确切来说,除了政事,他和皇上便再也没有过其余别的什么交流。
他身份如此尊贵,皇上都不愿同他多说几句话。
他来到御书房时,杨昶然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他们两个是一起等到崔轻云后,徐成才为他们通报的。
杨昶然是宁国公家的公子,宁国公可是上次宫变的大功臣,他尚且需要在御书房外候着。
而这个乞丐出身的无羁,究竟有什么好。就连皇上都对他另眼相待,竟然允他在御书房内等待。
这一瞬间,霍珩满腔妒意。
和霍珩相比,杨昶然的目光就显得柔和很多。
他浅笑着冲无羁点点头后,便把目光挪到了皇上身上。
而崔轻云,只草草扫了一眼大殿,目光从无羁身上浅浅略过,触到正前方的那方明黄色的衣衫时,连忙垂下脑袋,生怕拂逆了圣人的威严。
而这所有人的反应,尽数落到了霍循眼中。他没有忽略掉霍珩脸上那抹对无羁转瞬即逝的厌恶。
霍循敛了眸子,神色晦暗,周身散发着一种王者的威仪。
“陛下,杨公子他们到了。”话落,徐成走上前,站到了方才无羁站过的地方。
霍循抬眸,如炬的目光在他们每个人身上扫过。
他们不约而同朝霍循揖手,弯腰行礼。
“臣霍珩,杨昶然,崔崔轻云,参见吾皇。”崔轻云却比其他两人要慢半拍,说话也有些不利索,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紧张感。
霍循微微抬手,说了句:“众卿,平身。”
无羁安静站在一旁,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在了霍循身上。
此时的他,盛气凌人,一举一动,皆是威仪,是无羁鲜少见到过的模样。
在无羁以往和他相处的那些时日里,他总是那么温和,偶尔病恹恹的,却独独缺少了如今的气势。
看着龙椅上的霍循,无羁怔住了。
他到底是对自己和旁人不同,可是为什么?
无羁想不明白。
但他心里,隐隐能感觉到,陛下是渴望同他亲近的,就像他心里也不抗拒他的亲近一样。
霍循看了一眼霍珩,随即偏头吩咐徐成,道:“徐成,给摄政王赐座。”
徐成应下,差人从一旁偏殿搬来了软凳。
霍珩道了谢,坐了下去,脸上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
看向无羁的眼神也越发不屑,这御书房内,除了龙椅上那位,最尊贵的还不是他霍珩。来日,待那位死了,他便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霍循看着他们,语气和缓,道:“除摄政王外,在座的诸位,是此次武举的一甲,皆是我朝的栋梁。你们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朕心甚慰。尤其是杨昶然,你果真没有让朕失望。还有崔轻云,能从清河郡那么远的地方考上来,不错,着实不错。”
杨昶然听了,朝他莞尔一笑。
崔轻云就没有他这么自然,五大三粗的壮汉,听了霍循的话,双颊绯红,双手交叉,整个人都透着局促和紧张,甚至隐隐有一些喜感。
而霍珩,虽然一直很安静,耳朵却是从霍循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支棱起来了。
霍循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霍珩都在心里暗暗琢磨着,试图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他究竟最喜欢哪一位。
全程,皇上都在表扬、都在夸赞,却独独略过了他的小师弟,无羁。
霍珩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无羁身上,他心里正疑惑,皇上为何偏偏将他略过去,是真的不喜欢他,还是刻意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
他正看着无羁出神,半点没有注意到霍循不经意间朝他扫过来的视线。
霍循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无羁正微微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半点没有因为他刻意略过表扬他的话而失魂落魄。
“还有无羁,朕听太傅说起过你的身世,很是坎坷。你能取得如此好的成绩,着实出乎朕的预料。想来是拜了名师的缘故,待会儿出宫后,莫要忘了去叩谢你的那些师父们。”
霍循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比方才要冷淡许多。
且话里话外,都像是在说,他能取得如此的好成绩,都是因为秦执年和祁放教得好,半点没有提及他自身的努力。
甚至可以说,他方才的那段话,几乎完全否定掉了无羁自身的努力。
霍循说完这句话,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无羁身上,包括方才因为皇上的称赞羞赧到不敢抬头的崔轻云。
其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也都截然不同。
霍循面无表情,而他身侧的徐成,眼底则闪过一抹担忧。方才皇上的那段话,把他都吓了一跳。他担心无羁会当真。
霍珩则完全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杨昶然也蹙起了眉,在他的心里,皇上向来是宽容的,从来不会说这些扎人心窝子的话。
而崔轻云,则有些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只隐隐觉得皇上说无羁的那段话,同他说的有点不一样。再加上他们进来御书房的时候,无羁已经在里面了。所以,他有点好奇。
他们都在期待无羁的反应。
无羁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他不是痴儿,自是注意到了这些人的目光,也听出了皇上方才那句话的弦外之音。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皇上对他的态度忽然会有这么大的转变,但无羁知道,他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没有进来之前,他分明感受到了皇上对他的亲近。他才不会因为这句带有目的的话而沮丧。
但是,他陪着陛下演一出戏也挺好的。
众目睽睽之下,无羁从一旁走到大殿中央,冲霍循揖手、弯腰行礼的同时,恭敬说道:“多谢陛下如此为无羁着想。无羁只顾着自己高兴,将两位恩师全然抛之脑后。陛下的话,无羁记下了。待无羁出宫,定然去恩师府上叩谢他们的谆谆教诲之恩。”
他的语气,质朴又真诚,甚至隐隐透着一股子拙气。
霍珩听了他的话,下意识瞪大了眼睛。
皇上方才那番话的话外音,傻子都能听出其中的深意。
偏偏他听不出?还谢恩?
就这样的傻子,怎的就偏生和他拜入了同一师门。他暗自腹诽。
而杨昶然,听他说完,也隐隐察觉出一些不对劲。
无羁这个名字,他戍守西南这几年,不止一次在自家妹妹写的家书上看到过。他回京后,杨清儿更是日日在他耳边念叨这个人。
杨清儿口中的他,是机敏的,聪慧的,是俊俏的,是温润如玉的,是乐于助人的,是心怀天下的。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汇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独独和笨拙一词没有关系。
虽然他妹妹自幼是被骄纵着长大的,平日里虽然喜欢耍一些小性子。他旁的不敢保证,但自家妹妹看人的眼光,他是相信的。
杨昶然看着无羁挺得笔直的脊背,和皇上不同以往的冷峻模样,脑子里轰的一声,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们莫不是在做戏?
可如果是做戏,又是做给谁看的呢?
杨昶然想着,目光已经落在了一旁坐着的霍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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