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二十二)
其实, 早在殿试结束的翌日,杨昶然便准备进宫的。
一来,他想进宫和陛下谈谈心;二来, 他也想把自己在西南边陲经历过的民间疾苦告知于陛下。
早膳的时候, 他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要进宫,却被宁国公以‘陛下事务繁杂,莫要前去叨扰’为由,将他拦在了家中。
饭后, 宁国公将他唤去了书房, 将如今朝堂的局势悉数讲给他听。
也是那时,杨昶然才知道,陛下因为身体的原因, 将政务悉数交付于霍珩的手上,他终日宿在太极殿养病,已经许久都不曾过问朝事了。
关于霍珩, 杨昶然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他们不是一路人, 自小就玩不到一块去。
再加上,他们两位的父亲不知道因何缘故总是喜欢在朝中对立。故而他对霍珩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小时候的几次宫宴上。长大之后,他就去了西南,两人更是没有什么交情可言。
方才他脑海里闪过那个念头时, 自然而然想到了霍珩。
除了霍珩,这大殿之上,便只余下此次殿试的一甲三名和徐大总管。
今日是皇上特意诏他们来御书房听封的, 自然不会是他们三个的其中一个。
徐成又是陛下的身边人, 自然也不是对他。
抛去对霍珩的偏见,杨昶然在心中暗暗做了一遍排除法, 最后看向霍珩的眼神也越发笃定。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皇上要在他面前如此?
还有无羁,他和皇上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能立刻领会到皇上的心思?
一时间,杨昶然胸中万千疑惑陡然升起。
霍循的视线在一众人脸上略过,注意到杨昶然看着霍珩若有所思的神情后,他抿了抿唇,暗想:终究是瞒不过他啊。
幸好,这小子的心不是黑色的。否则,他还真有点难办。
霍循正想着,杨昶然探究的目光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然而,他并不准备给他回应,便假装没有看到,垂下头,端起茶杯,轻抿了口热茶,避开了他的视线。
“想来,诸位心中已经猜到朕今日邀你们前来所谓何事了。你们都是我朝新晋的将帅之材,朕也不和你们卖关子了。恰好,摄政王也在这里,能帮你们做个见证。徐成啊,宣读他们几个的受封命令吧。”
“诺。”
徐成应下,从桌案上拿起皇上一早便写好的折子,走下来,摊开,扫了一眼众人,随即高声诵读:“吾皇御命。”
话落,徐成满含威仪的扫了他们一眼。他们几人,包括坐在软凳上的霍珩,连忙起身,跪伏在地上,异口同声:“吾皇万岁。”
“吾皇敕曰:文能治世,武可止戈。尔等文武兼备,实乃我朝之砥柱也,可堪大任。今有宁国公杨炀之子杨昶然,秦太傅之徒无羁,及清河崔氏轻云为武举殿试一甲三名,朕心甚慰,故特赐一甲一名天子姓,授西南边军赤袍营参将,赏盔甲一套,佩剑一支,黄金两万两,白银五千两,良驹五百匹,绸缎百匹。”
不等徐成念完,霍珩猛然抬起头,喃喃低语:“天天子姓?”
不止霍珩,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皇上的大手笔给惊到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掀起了惊涛骇浪,包括杨昶然自己。但他们都努力克制,生怕因为自己的举动拂逆了圣上的好意。
徐成并没有理会霍珩,直到他把这段话念完,才悠悠问了句:“摄政王可有异议?”
无论是从眼神,还是语气,都像极了霍循。
这些年,他跟在霍循身边,耳濡目染,举手投足间竟也满显王者唯一。
两相比较,徐成身上的气场竟比霍珩都要强上几分。
尽管霍珩心里万般瞧不上徐成,认为他只是一个狗奴才,但此时他仍然很是识时务的低下了头,说了句:“没,没有异议。”
闻言,徐成又睨了霍珩一眼,随即又将注意力集中在他手上的帖子上。
“赐,一甲二名天子姓,授北方玄甲营副参将,赏长枪一条,黄金一万两,白银三千两,良驹两百匹,绸缎五十匹。”
无羁安静伏在地上,宽袖之下,原本舒展的手掌,在徐成不疾不徐的声音中,攥成了拳。
他没有想到,皇上也会赐他天子姓。
“授,一甲三名禁军一等侍卫,赏腰刀一对,黄金一万两,白银三千两,绸缎百余匹。”
话落,徐成合上帖子,转身站到了霍循身后。
霍珩跪的腿都有些酸了,他正想站起来,余光瞥到一旁的三人,他们像是被石化了一样,整个人都怔住了,根本没有谢恩起身。
他们三人还都沉浸在徐成方才的话中,久久不能回神。和往年相比,今年的一甲的赏赐也太丰富了些。
乍一听起来,崔轻云的赏赐与前两个相比,要少很多,甚至也没有赐天子姓给他。
但他心里却并没有很失落,甚至有几分窃喜。更何况,他是他们这一支的独苗,他才不屑于什么天子姓。
和另外两位相比,同样是正三品,他是唯一一个武职京官。新晋的武将,想要加官进爵并非易事。
要么,赶赴塞外用身家性命博功名。要么,便是留京任职。但大多数新晋武将,若非朝中有人,是很难留在京城的。
一甲一名是宁国公家的公子,自小锦衣玉食,于万千恩宠下长大的。一甲二名又是秦太傅和祁将军的爱徒。
虽说崔氏一门在清河也算名门世家,但同他们二位相比,便显得逊色很多。
可偏偏他们两个被皇上的一纸命令遣去边境,反倒是他这个没有根基的,留在了京城。
他在清河时便听闻,咱们的这位皇上,素来不喜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再加上近些年,关于宁国公仗着他平乱有功,便不把皇亲国戚放在眼里的传闻比比皆是。
莫非,这传闻也传入了皇上耳中?皇上也开始忌惮起宁国公了?
不单单崔轻云这么想,就连一旁的霍珩心里也是这般琢磨的。西南、北方均为边境要塞,环境恶劣不说,还常年有敌军来犯,委实说不上是一个好差事。
陛下定然是想在他临去之前,差人守好疆域。想来,陛下赐他们天子姓,就是想以此宽慰他们失落的心情。
霍珩这般想着,心中也暗自窃喜起来。
他倒是没有想到,皇上这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甚至有些凶神恶煞。但他的心思还是蛮细腻的。
如此安排也好,他本来就不喜这个乞丐出身的小师弟,将他安排到北方那样的不毛之地去守土开疆,倒也没浪费他那身武艺。
“诸位大人,还不速速谢恩?”徐成提醒道。
诸人闻言,纷纷回神。
“杨霍昶然,叩谢吾皇圣恩。”他还是更习惯用自己本家的姓氏称呼自己。
“霍无羁,叩谢吾皇圣恩。”有了上一位的前车之鉴,无羁明显流畅很多。
“崔轻云,叩谢吾皇圣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们三个人中,数崔轻云谢恩的声音最为响亮,听了耳膜都在震颤。
霍循脸上扬起一抹浅笑,说了句:“都平身吧。”
霍珩最先站起来,他跪的腿都发麻了。他们三人紧随其后。
霍循刚想讲些什么,还没开口,忽觉得喉咙一阵腥甜。他蹙起眉心,端起了桌案上被他喝的只剩茶根儿的茶杯,用杯盖将嘴巴挡的严严实实,将那口鲜血吐了进去。
顷刻,茶杯里仅余的茶汤变得殷红一片。
霍循借着喝茶这一举动,用宽袖将唇上的一抹血渍擦掉。随后,默不作声端坐在龙椅上。
徐成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等霍循说话,他走近,弯腰俯在他耳边,用殿内每个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句:“陛下,时间到了。您不是还和祁将军约好要一同商议京中布防一事吗?”
他沉默一瞬,低嗯一声,说:“如此,今日就到这里吧。徐成啊,你送他们出去吧。”
徐成走下去:“诸位大人,摄政王,陛下稍后还有要事同人商议,今日会面,到此为止。”
说完,朝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他们遣了出去。
霍珩和崔轻云最先转身,霍昶然和霍无羁两人一步三回头走了出去。
全程,霍循没有抬头看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他怕眼底的不舍再也抑制不住。
从御书房出来后,他们一行人一起出宫。
霍珩走到无羁身侧,伸手拍着他的肩膀,说:“师弟,师兄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一甲二名,好生厉害。师弟能取得如此好成绩,也不枉师父和祁将军辛苦教导你多年了。”
他点点头,乖巧回应,道:“师兄说的对,陛下方才也这么说。此番出宫,我正准备去拜谢师长呢。”
谁是真心夸赞,谁是随口敷衍,无羁心里自有一本帐。他只是习惯了不在外人面前轻易显露自己的情绪而已。但偏偏有些人,总以为他整个人都是憨傻的一样。
更何况,此时他身边,有比他考的更好的杨昶然。不对,现在他已经和自己一样姓霍了。
以后,他得改口唤他霍昶然了。
此时,他身边不仅有比他考的还要好的霍昶然,也有考的没有他好的崔轻云。
他不理会旁人,独独将他摘出来夸不说。偏还要将陛下方才说过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重新在他面前说上一遍,他是存的怎样一个心思,便显而易见了。
果然,他的话一出口,霍昶然就沉下了脸。但碍于他摄政王的身份没有发作。
而崔轻云,本就是个直肠子。再说,这阴阳怪气又不是对他,他又只顾着高兴,半点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腥风血雨。
让霍昶然没有想到的是,霍无羁倒也是个扮猪吃虎的,霍珩在一旁那般言语,他也能平心静气,面不改色心不跳。
若是依他这个炮仗脾气,早在霍珩一开口,他便炸了。
霍珩见他说的话,并没有引得旁边两位对无羁‘另眼相看’。他悻悻摸了摸鼻子,故作不经意走到了崔轻云身侧,同他热切寒暄着。
正走着,忽然听到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他们纷纷抬头看去,却见原本应该出现在御书房的祁放,此时正带着一队正在执勤的兵士从十字路口走来,并朝他们相反的地方走去。
关于皇上说过的话,霍珩是记得最清楚的一个。他明明记得,方才徐成说皇上要和祁将军商议京中的布防事宜的。
祁放只一条手臂,故而,单看背影,也断不会将他认错。
但为了确认,他还是重新走到无羁身侧,指着祁放的背影,问了一句:“师弟,那是不是祁将军啊?”
无羁也一眼就看到了他。
耳边是霍珩充满试探的问话,脑海里又想起那日假山上偷窥的野耗子,他想都没想,冲着那背影高声喊了句:“祁师父。”
祁放顿下脚步,转身看到无羁,俊逸冷酷的脸上扬起一抹浅笑。
不等他走过来,无羁快步走过去,霍珩紧随其后,另外两人见状,也抬步跟上去。
“祁师父,陛下还在候着你呢。你们不是一起约定好要商议京城防御?”
他说这话时,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是祁放从没有见过的凝重。
祁放看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紧跟在他身后的霍珩,郑重点点头,说:“我正准备交了班,赶过去呢。皇上差我负责三日后立储大典上的安全事宜。”
话落,祁放着重看了霍珩一眼。
而霍珩,自听到立储那两字后,便欣喜万分,再也听不进其他任何言语。
“皇上准备立储了?”他喃喃自语。
祁放冷哼一声,随即同无羁说:“师父还有事,先走了。你先出宫,晚上师父再去给你道喜。”
说完,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了。
他向来是如此。对于不熟悉的人,分外吝啬,甚至连眼神也不愿给。
任凭崔轻云看他的眼神如何崇拜,他也愣是没同他说一句话。
目送祁放离开后,霍珩脸上的笑意便在也抑制不住,甚至和无羁说话,也不再阴阳怪气。
他们前脚回到家中,圣旨和赏赐后脚便被宫人送了来。
当日,京城锣鼓宣天,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民百姓,都听说了他们三人的大名。
当晚,秦执年亲自张罗,帮无羁设了宴。
其中,最开心的,除了秦执年和祁放,当属秦未。酒过三巡,他佯装醉酒,将霍无羁拽出了宴席。
趁着月色,他们快意纵马至金光湖边,寻了条乌篷船,他们没有用桨,任由小船随水波漂流。
他们兄弟并排躺着,一人臂膀里怀抱着一坛烈酒,枕着徐徐夜风,观着漫天星海,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开怀畅饮,好不快哉。
*
三日后,立储大典按时举行。
在京的文武百官,包括还没来得及就任的霍无羁等三人,也被邀请在列。
立储大典的一众护卫事宜,也当真如祁放所说,全权交予他负责。祁放也很尽责,一直守在皇上身侧。
吉时已至,霍循上完香,亲自撞响了太庙前的大钟,以慰宗亲的在天之灵。
刹那,悠远的钟声响彻大半个京城。
徐成宣读立储圣旨的同时,京城的另一边,一队戴着勾簿判官面具的黑衣人,手持兵械,闯入了平南王府。
那一日,除了霍珩和随身侍奉他的小厮外,平南王府,再无一人生还。
庆幸的是,除了平南王被枭首以外,府内的其他人,大多一刀致命,并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苦楚。
待立储大典结束,霍珩得到消息,带着祁放赶回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那群‘行凶’的黑衣人,也早已没了踪迹。平南王的头颅,被悬在平南王府的中门之上,地上还被写下了“替天行道”四个血红大字。
据平南王府附近的百姓说,那队戴着判官面具的神秘人从平南王府出来时,身上的黑衣尽数被鲜血浸透,远远看着,当真如十八层地狱里的恶煞一般,周身都散发着肃杀之意。
后来,这群黑衣人被京中百姓神化,称他们为‘勾簿判官’,并传出这样一句歌谣:“青天白日,判官出行,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后来,霍珩继位后,几乎将京城翻了个底儿朝天,可那队‘勾簿判官’们,却怎么也寻不到踪迹。
后来,京中百姓也有了新的谈资,霍珩被权势迷了眼,满心扑在朝堂之上,也不再执着寻找
仇敌。‘勾簿判官’被人遗忘,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
立储大典的翌日,安和帝霍循驾崩于太极寝殿。
才被立为太子的霍珩,还没从门殚户尽的悲痛中走出来,便被人千呼万唤拥作了新帝。
平南王府一众人的丧葬事宜还没着手操办,又逢先帝驾崩,再加上他又忙着登基的事宜,一众繁杂事宜尽数落入霍珩身上。平南王府再无人可依,他初登大宝,根基尚浅,他只能依附于秦执年和他的两个师弟。
先帝没有子嗣,霍珩又忙的不可开交,为先帝守灵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被赋予了天子姓的霍无羁和霍昶然身上。
霍无羁悲恸万分。
皇上是这世上,鲜少的几个,没有目的,全心全意对他好的人。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回报他。
就连他前些时候,送来的那两条鱼,也被陛下好好养在太极殿里。
全程,先帝丧葬的一众事宜,徐成一直盯着,生怕下面那些人办事不得体,辱没了先皇。
尽管他早在先帝停灵时期,就昏倒了好几次。
出殡当日,棺椁抬至皇陵,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徐成一头撞死在先帝的棺椁上,随先帝而去。
国丧期过,一切都恢复如常。
霍昶然重新奔赴西南赴任,祁放也辞去大内一众事宜,自请去了北面戍边。霍珩原本也就不怎么喜欢他,眼不见为净,干脆放人。
没多久,崔轻云被霍珩亲自提拔为大内禁军的侍卫长。
而霍无羁,依旧日日奔赴太学学习的学子。
早在先帝在世时,便差宫人传过口谕。他年岁尚轻,学业未成,先帝特允他可在京中继续完成学业,待弱冠后再行允职。
许是亲自着手了先帝的丧葬事宜,霍无羁忽然觉得,他的内心变得更沉稳了些。
终日里,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再也提不起其他兴致。
就连秦未寻他饮酒,他也觉得无甚意趣。
而林琅,自替霍珩操办了平南王府的丧葬事宜后,就格外受到他的喜爱。再加上他头顶着秦太傅徒弟的称号,轻而易举在朝中谋得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差事。
他的日子也逐渐忙碌起来,而霍无羁,心里始终像缺了一块。
春去秋来,又一年凛冬将至。
寒来暑往,百姓们也都渐渐习惯了新皇的统治,朝中的文武大臣,也都费尽了心思极力讨新皇的欢心。
只有霍无羁,依旧没能从先帝骤然离世悲恸情绪中走出来。
尤其是看到霍珩穿着明黄色衣衫,心里更是止不住的想起安和帝,想起徐成,整个胸腔都在泛着酸意。
唯一值得期待的,便是他的生辰。
阿予说过,他十八岁的时候,她就会回来看他。
今年冬至,就是他的十八岁生辰了。
阿予也该回来了。
每每想到这里,霍无羁泛酸的胸腔,便会隐隐生出一抹甜意。
*
西州十八年,冬至日前夕,漫天的雪花随着劲风飘落,下了整整一.夜,整个京城都银装素裹,变得庄严肃穆。
关于生辰,霍无羁向来不喜欢大操大办。
可就在一个月前,祁放差人从北疆送来两箱子上好的皮货,说是当做他十八岁的生辰礼物。
秦执年看了,心中有了计量。
同样是师父,他断不可能让祁放那老家伙抢了风头。
早在离冬至日还有大半个月的时候,秦执年便已经在着手张罗他的生辰宴了。
霍无羁知道的时候,请柬已经发出去了大半,想拦也来不及了。
如此,霍无羁只得听秦执年的安排,乖乖去参加宴会。
自他被先皇授了官职后,他便从秦执年为他安排的住所里搬出来,住进了先皇赏赐的宅子里。
虽然宅子不抵太傅府,但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府上只他一人,连一个下人都没有。
秦执年曾送来几个,却都被无羁以他喜欢一个人呆着为由给回绝了。
其实,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他,是个挺喜欢热闹的人。但阿予喜欢安静。时间久了,阿予走后,他便按照他记忆中她的样子活着。慢慢地,他竟也开始喜欢安静,享受安静。
冬至日。
天蒙蒙亮,无羁正在院子里练枪,忽听得门口隐隐传来一阵‘咚咚’敲门声。
他想起阿予说过的话,笑纹从心底蔓延到脸上,他甚至来不及放下枪,忙跑去开门,来人却是秦未。
“兄长,怎的这么早?”他有点失落,却又没那么失落。
秦未睡眼惺忪的,一脸无奈:“还不是我爹,非让我亲自来帮忙布置晚宴。你说这天都没亮,布置什么晚宴啊?”
话落,他绕过无羁,紧着衣衫,径自往他卧房奔去。
“我睡一会儿,早膳不要唤我了。”
“哦,好。”
没一会儿,秦未躺在尚且还有些余温的被窝里呼呼大睡。无羁则继续在冰天雪地里练习枪法,直到筋疲力竭,他才停止。沐浴更衣后,去宫门口等秦执年下朝。
自他被先帝赐了天子姓,每年过生辰的时候,秦执年都会带他去太庙祭拜先皇。
今年也不例外。
日上三竿,太傅府的管家带着一众小厮都赶过来,秦未听到动静,也连忙从卧房出来,跟着一起张罗起来。
正午才过,赴宴的人便接二连三赶了过来。
其中,来的最早的一位,是宁国公府的千金——杨清儿。
她一个人,却带了两份生辰礼。而其中一份,是霍昶然托她送来的。
“我兄长听说了你的生辰,特意差人送来了生辰礼,并嘱咐连我都不能打开偷看呢。”杨清儿水波潋滟的眸子里,盛装着的,只霍无羁一人。
杨清儿原本打算的是,待无羁领了职位,便求父亲去先皇面前请旨赐婚的。
她相信,凭着她父亲的军功,先帝定然是不会拒绝的。她好不容易说动了父亲,却不曾想,先帝骤然驾崩。
此事也只能暂且搁置,一等便是两年之久。
而霍无羁,只知道杨清儿心悦于他。却不知道,她还怀有这种心思。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远在西南边陲的霍昶然,竟也不远万里差人送来了生辰礼。
除了他们一起为先帝守过灵之外,他们俩没什么特别的交情。
后来,霍昶然送他的三支狼毫笔,秦未拿走了一支,霍无羁自己留了一支。另外一支,他送给了林琅。
傍晚时分,宾客来的都差不多了。
霍无羁的小院儿变得热闹起来,熙熙攘攘的。
宾客名单是秦执年草拟的,大多数人,他仅有几面之缘,甚至有的人,他连见都没有见过。
而林琅,在这群人中,如鱼得水,怡然自得。
酒过三巡,霍无羁已然被这喧嚣的氛围闹得有些醉醺醺的。他正想溜出去透口气,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清晰的对话声。
“秦太傅,今日为你这爱徒,备了什么生辰礼啊?旁人可都拿出来了,就差你了啊。”
“无甚稀罕物。这小子,素来喜欢打打杀杀的。前些时日,我偶得了一把兵刃,刚好今日送于他。”秦执年也醉醺醺的,他是真的喝多了。
“哎,此言差矣。这天下谁人不知,你秦太傅的东西,向来是最宝贝的。太傅,别藏着掖着了,还不快拿出来,让咱们也涨涨见识。”
人群中,人们闹气哄哄起哄。
秦执年拗不过他们,摆摆手,说:“好吧,那就给你们看看。丑话说在前头啊,这真的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兵刃。诸位见了,可不要失望才好。”
话落,两个小随抬了一方长条木箱进来。
只一眼,霍无羁便认出了那是什么,他曾在秦执年的书房见过这把刀。
那个时候,老师将那把刀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林琅只偷摸碰了一下,就被老师罚抄了三本书。
他没想到,老师竟然会把这把刀当做生辰礼送给他自己。
秦执年冲他招手:“无羁,来。”
他在万众瞩目中走过去,又听见老师说:“来,打开它。”
霍无羁原本是对这把刀,没有兴趣的。可就在他打开箱子的一瞬间,那柄刀,肉眼可见的震颤了一下。
可惜,震颤的幅度太小,旁人都没有看见。
他攥着长刀,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掌心莫名开始发热。
不等他细细琢磨,鼻息间又隐隐传来一阵淡淡的梅香。他耳边又回响起阿予临走前,同他说过的话。
“什么时候,你嗅到馥郁的寒梅香,我就会回来看你。”
霍无羁将长刀放回箱子,放眼环顾四周的同时,鼻翼翕动。
梅香愈发浓烈,他迈着大步,围着宴会场转了一圈,却始终没有看到来人。
众人都在疑惑他的行为,秦未最先看出不对,他走过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问:“无羁,怎么了?”
许是方才饮了酒的缘故,他眼眶都有些泛红。
“兄长,你可曾嗅到什么味道?”
秦未闻言,屏息嗅了嗅,说:“酒气?”
霍无羁摇摇头,说:“是梅香啊。阿兄可闻到了梅香?”
秦未再次摇摇头,霍无羁的眼睛更红了,他分明是嗅到了寒梅香。
“是梅香啊,越发浓郁了。”
他正说着,一阵劲风从虚掩着的大门吹来,酒气四散的同时,一阵馥郁的冷梅香,飘了进来。
秦未也怔住了,他看着无羁,说:“的确是梅香。”
听他这么说,霍无羁脸上终于漾起一抹笑意。
眼睛里还泛着水汽的笑意。
“是阿予,阿予要回来了。”他冲秦未笑笑,随即挣开他的手,继续环视四周。
忽然,只听得门外“噗通”一声闷响。
霍无羁身形一怔,拔腿向外跑去。
一众宾客见状,也都纷纷抬步向外走。
庭院里,一位娇靥如花的姑娘瘫坐在皑皑白雪之上。
只见她衣衫单薄,赤着双足,散着头发,肌肤雪白,打量四周的一双水汪汪的漆眸,满是懵懂和好奇。
举手投足见,更是散着一阵馥郁的寒梅香气,经久不散。
就在众人疑惑这位极美的姑娘是谁的时候,怔神片刻的霍无羁,拔腿跑了过去。
他蹲下身,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头颅埋入她的颈窝,瓮声瓮气地说了句:“阿予,你终于回来了。”
暗香浮动(二十三)
西州一十八年, 冬至日,黑夜。
阴沉昏暗的天空,鹅毛般的雪花洋洋洒洒飘落。北风在耳边呼啸, 打在人身上, 似钝刀割肉一般。
温予瘫坐在雪地,尾巴骨被摔得酥酥麻麻,隐隐有些发疼。
但和她一袭单衣乍然处于天寒地冻的冰雪之中的刺骨寒意相比,尾巴骨上那点细微的痛楚着实算不得什么。
冲天的寒意, 冻的她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
她蜷缩着身体, 紧了紧身上仅有的一件丝毫没有御寒作用的单衣的同时,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残月被乌云遮的严严实实,除了远处的廊檐下悬着的大红灯笼里还透着些许微光, 整座庭院再也寻不到半点光亮,伸手不见五指。
第二次了。
和第一次相比,虽然都是忽然从客厅出现在某个冰天雪地的异世界。但她的精神并没有那么紧绷。
因为这次降落的地方, 不是刑场, 没有犯人,没有刽子手,没有大刀,更没有被鲜血融化的雪水。
她的目光凝在了悬在檐廊上泛着些许微光的大红灯笼上。
想来,这次她是忽然降落到了谁家的庭院里。
不知道为什么, 这里明明和她第一次降落的地方半点都不一样,可她的脑海里却再次闪过第一次她在刑场上遇见的那个男人。
除了无尽的寒凉。
后来她想,也许正是因为这无尽的寒凉, 所以她才会想起他, 那个在她面前被砍去头颅的他。
于他而言,仿若砍头只是风吹帽一般, 大刀落下的前一瞬,他都在冲她微笑。
纵温予脑内思绪万千,可她此时身处环境之恶劣,容不得她细想。
她被冻的发抖,正准备起身去寻一处暖和的地方暂避一下风雪。
忽然,温予这注意到,耳边除了呼啸的凛风,还隐隐听到一阵喧闹的人声自她背后传来。
温予转过头,看到了背后那间灯火澄明的宴客厅。泛着微弱烛光的窗户纸上,还有些微黑色的人影晃动。
人声鼎沸,满是烟火气。
同她第一次看到的惨烈画面全然不同。
尽管即将发生的一切都还是未知,但她看着窗户纸上晃动的人影,稍稍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总不能比上一次还糟糕不是。
不等她把头转过来,只听得‘吱呀’一声,宴客厅的大门开了。
随即,一个人影朝她大步走来。
温予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道离她越来越近的身影,才舒掉的那口气,又下意识提了起来。
他逆着光,她不知道他是谁,看不清他的相貌,更看不清他的神情,凭着些微的光亮只能依稀辨出他身影的轮廓。
高大,挺拔,还有脚步坚定。
是的,就是坚定。
尽管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但看着他迈过来的步伐,她脑内猛然浮现出这个词语。
途径尚未来得及清扫的积雪时,他甚至打了个趔趄。但他的底盘很稳,转瞬便调整好身形,重新朝她走来。那一瞬,除了风雪,她的眼中只有他。
很久以后,温予仍记得这个场景。
天昏地暗,凛风劲雪,他坚定朝她走过来。
霍无羁前脚出来,秦未他们后脚就跟了出来。
温予看着他身后越来越多的人影,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走的很疾,衣角沾风带雪,就连胸膛都带着几分风雪的寒凉。
顷刻间,他越过她,站到了她面前。
温予只得把视线从他背后那群人身上移开,把扭的有点发酸的脖颈转回来,还不等她仰头去看,男人蹲在了她面前,长臂一挥,她大半个身子被他揽入了沾了风雪的胸膛里。
他苍遒有力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圈的紧紧地,那力气,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他的身体里,使得原本呼吸就有些困难的她,更加喘不上气来。
她衣衫单薄,他的脑袋埋进她的颈窝,鼻息间呼出的热气打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落在她颈间的残雪被这热气消融。
就在温予僵持身体,大脑飞速运转着,不知道要作何反应的时候,忽然听到怀抱着她的男人瓮声瓮气在她耳边说了句:“阿予,你终于回来了。”
他知道她的名字。
这是温予听到他那句话后,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下一秒,她脑海里再次闪过刑台上被砍头的那个男人。
他也是叫她‘阿予’的。
莫非是他?
不可能啊,他已经在她面前死了。她亲眼看着那刀落下的。
大脑飞速运转的同时,她没有忽略掉身后那群人的低语。
“那是个姑娘吧?”
人群中,不知道谁低语了一声,却被杨清儿听进了心里。
“怎么会有姑娘?”杨清儿看着庭院中抱成一团的两人,扯着贴身丫鬟的袖口问个不停:“他向来不喜欢和旁的女子打交道的。他家里怎么会有姑娘?”
暗香浮动(二十四)
杨清儿的嗓音清脆婉转, 在一众嘈杂的低声议论中,显得尤为突出。
就连注意力满在霍无羁身上的秦未,听了杨清儿这话, 也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杨清儿对霍无羁的心思, 在场的诸位怕是没几人不知道,秦未尤其清楚。
同时,他们也知道,这位新晋的武臣新贵向来不喜欢和女子打交道, 尤其是宁国公家的这位有些骄奢跋扈的大小姐。
只是他们碍于宁国公的脸面, 大多假装不知道。
为此,坊间甚至有传言,尤其是他夺得武举一甲二名以后, 流传更甚。
言语粗鄙,很是不堪。
不仅涉及秦未和林琅,就连秦央和杨清儿两个清流世家的女眷, 也被牵涉其中。
谣言戏说:“某位新晋武将原是乞儿出身, 不知用了什么肮脏手段,偏偏赢得了秦太傅青睐。秦太傅又是个心软的,向来见不得旁人死乞白赖,便将他收入了门下。”
如果没有第一句话,旁人或许还拿不住这谣言针对的是他还是林琅, 可‘新晋武将’四个字,却是将他死死钉在了‘耻辱柱’上。
尽管他没有做那样的事情,也并不觉得耻辱。
谣言还说:“他不知是耍了什么下作的手段, 频频招惹秦央和杨清儿, 她们两个对他死心塌地后,他又整日和秦未厮混在一起, 惹得秦未都没有心思做学问,怕不是有龙阳之好呢。”
她们两个是唯二与他说过话的姑娘。
尽管话不多,但还是因为他,牵扯到这脏污的流言蜚语里来。
亦如她们,义无反顾想要闯进他脏污的人生中来。
不管他同不同意。
霍无羁从来不在意外人的言论,他只是担心,身边的人会因为这言论受到伤害。
故而,他在听了这些话后,便主动疏离她们。杨清儿还好说,他只是在宴会上见过几面,甚好避开。而秦央就不同了。
她是老师的女儿,几乎日日都能看见。
她总是有意无意同他亲近。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迫不及待从老师府上搬出去,另辟府门。
至于秦未,他也听到了这传言。
在霍无羁主动疏离他的同时,他主动找上了他,同他夜谈交心,并宽慰他,让他不要把不相干的人说的话放在心上。
后来,一连多日,秦未总是来寻他,生怕他会想不开钻了牛角尖。
谣言又说:“就连他这身功名,也是因为巴结了秦太傅和宁国公的缘故。”
后来,议论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太学里的同窗,也都在背后议论。
霍无羁倒没觉得有什么,秦执年也没有将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让霍无羁颇为感到意外的是黄晃教习。
当这些不堪入目的流言蜚语传入黄晃耳中后,他直接拿教鞭将那些人赶出了藏书阁。随即,他又把霍无羁叫来了藏书阁后院,并给他亲自炖了鱼汤,担忧问道:“为何不澄清?”
霍无羁只是笑笑,说:“多说无益,人们向来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清者自清。毕竟,从来没有一只耳朵,能够被嘴巴真正说服①。教习放心,学生无碍,多谢教习关怀。”
后来,向来公正无私的黄晃教习,公然在太学里为霍无羁撑腰。每每听到那些不知道何人传出的污言秽语,甚至比秦执年还要气愤。
慢慢地,太学里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慢慢少了起来。
而藏书阁,也成了他平日里最喜欢去的地方。
这几年下来,阁内的藏书倒也被他看了个大半。
暗香浮动(二十五)
昏天暗地的小院里, 风雪呼啸的同时,暗香肆意流淌。
霍无羁无视旁人口中的纲常法纪,更不似往日避女子如蛇蝎的冷淡模样。于万众瞩目之中, 他朝她奔去。
这一刻, 他怀抱着的,不是姑娘,而是他翘首期盼了无数个日夜的心安。
寒风驱散了酣然醉意,黄晃一手拎着喝了大半的酒壶, 另一只端着酒杯的手扒拉着秦执年的胳膊, 瞪大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两人,趴在秦执年耳边,低问:“老秦头, 这什么情况?万年铁树竟然也有开花的一天?”
秦执年刚想回答他,余光瞥到他沧桑的脸上那抹来不及掩去的揶揄神情,心生烦躁, 咬牙切齿嘟哝着骂了句:“你个老不死的, 小辈们的风月之事你管那么多作甚,你羞也不羞?”
话落,秦执年白了他一眼,随即用宽袖拂去了紧贴着他胳膊的手。黄晃的注意力又全在霍无羁和他怀中的女人身上,半点没有注意到秦执年动作。黄晃手中的空酒杯被他拂落在地, “啪嗒”一声闷响后,酒杯从门槛前的地板滚落到了雪窝里。
除了风雪声,小院彻底安静下来。
一时间,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包括霍无羁怀里的温予。
不知道是因为凛冽的风雪,还是因为身后的那声闷响, 温予的身体猛然一颤。
霍无羁察觉后,圈着她的胳膊环的更紧了些。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冷梅暗香充斥加入企鹅君羊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整个鼻腔。而后,他把脑袋从温予颈窝挪开,抬眸看了一眼对面‘虎视眈眈’的人群,神色有些晦暗。
这场宴会,本就是老师为了不输祁师父才办的。
除了老师一家和黄晃教习,在场的大多数人,霍无羁都不是很熟悉,仅有几面之缘。
甚至有的人,他一面都没有见过。
可流传于市井的谣言,却是从这些人口中传出去的。
原因无他,除却宴席,他只在私下场合偶遇两次杨清儿,还无甚交流。
他们两人的交流,大多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可就算是这样,与他有关的传言大多不堪入耳。
他不知道是谁这么讨厌他,但他知道,坊间传言既然能把杨清儿同他相处时的画面添油加醋说的那么清楚,那么始作俑者就一定在这些人中间。
而今,这些人‘虎视眈眈’盯着他和他的阿予,或许明天一睁开眼睛,他就能听到坊间流传的关于阿予的污言秽语。
不,不是或许,而是一定。
按照往昔的经验,最迟明日午时,关于他的风月谣言便会在市井流传开来,最后俞传俞烈,不可控制。
想到这里,霍无羁忽然很庆幸。
这么多年,他把她保护的很好。她的名字,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就连秦未,也是在帮他收拾书房时,无意在画作上看到的她的名字。
所以,就算是谣言四起,旁人也断不会知晓她的名字。
仅仅一息的时间,霍无羁脑子里陡然生出无数思绪。
风雪之下,他的怀抱显得尤为温暖。
虽然他的衣衫也带着些许风雪的寒意,但他的身躯无疑是为她遮住了大半的风雪。
尤其是那声闷响之后,她的手下意识攥紧。
霍无羁的衣摆被她紧紧攥在掌心,他把视线从那群人身上移开,松开环着她的胳膊,解下身上的素黑大氅,披到了温予身上,将她护的严严实实,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来。
他嗓音低沉,在她耳边低喃一句:“阿予不怕,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还记得,她的眼睛一到晚上便会看不清东西。
温予没有想到他会忽然把衣服脱下来披到自己身上,她正看着眼前的黑影发愣,忽然他站起身,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往宴客厅相反的方向走去。
霍无羁前脚离开,站在宴客厅门口的人们面面相觑。他们看着霍无羁远去的背影,人群再次喧闹起来。
“哎,霍参将怎么走了?”
“如果我看的没错,参将怀里抱着的,是个姑娘吧?”
“闻这香味儿,就知道是个女人了。”
“想不到这霍参将平日里衣冠楚楚,装作一幅光风霁月不近女色的模样,竟也有如此急切的时候。”
“如此看来,以往那些个市井传言并非全然捏造啊。”
虽然他们的声音不算很大,但在场的大多数人几乎都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包括秦执年和黄晃。
当即,他们面色铁青。
尤其黄晃,他本就饮了酒,带着几分醉气,听了这些混账话,原本萌生出的想要调侃小辈的心思陡然消散,胆边怒气丛生。
若非是秦执年紧紧拽着他,他怕是要跑上前去和那些人开骂了。
秦未见状,连忙把视线从霍无羁身上移开,挤出一张笑脸,招呼这群人回了宴客厅。
虽然他没有看清霍无羁怀中女子的相貌,但凭着霍无羁的反应,和他方才扯着他胳膊说出的话,他已经凭着之前霍无羁书房看到的那些画作在脑海里拼凑除了阿予的模样。
其实,就算是他没有听到霍无羁在他面前说她的名字,他也能猜出来人是谁的。
自他认识霍无羁以来,还从来没有见他情绪如此失控过.
每每心情欠佳的时候,他总是会把自己关在书房,一遍又一遍描摹他之前的画作。
去年盛夏,阴云连绵足足十几日之久。
霍无羁府上的书房年久失修,屋漏偏逢连阴雨,他书房的书籍卷轴湿了大半,包括他宝贝的不得了的画作。
当夜,霍无羁冒着倾盆大雨,把他书房里的卷轴搬到了他府上最好的一间房。直到现在,他的书房仍然是他府上最好的一间房。
其次,是他亲手布置的,不让任何人宿的两间客房。
这两间客房,霍无羁不让任何住不说,还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把房间内的装饰物全都换一遍,就像一会儿就会有人来住一样。
原本秦未也不理解他的做法,直到他帮着霍无羁晾晒被雨水打湿的卷轴时,无意间发现了他珍藏了多年的丹青上面一大一小两个女孩,他才明白为什么霍无羁要在府上常年空置两间比他卧房不知要好上多少的客房。
秦未还记得很清楚,那幅画上的场景,是在一个夏日。
郁郁葱葱的山野间,漫山遍野的淡紫色小花开得正盛,一大一小两个女孩相互追逐。
遗憾的是,雨水打湿了这幅画,画上那位年龄稍小一些的姑娘的面颊颊恰好被雨水晕花。
后来,霍无羁说,画上的两人,是他有记忆以来对他最好的两个人,也是他此生最为牵挂的两个人。
暗香浮动(二十六)
温予被包得严严实实, 连脑袋都一同被裹入了那件沾染了些许风雪的氅衣中。
不得不承认,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怀抱和将她裹的严严实实的氅衣,把她和风雪完全阻隔开来。
就算是隔着大氅, 温予也能感觉到, 抱着她的这双臂膀,是那么坚实有力。
他走的很疾,可抱她却抱的很稳。
他一手圈着她的腰身,另一手从她腘窝下穿过, 她的脑袋紧贴在他的胸膛。纵隔着颇显厚重的大氅, 她也能清楚听到他的心跳声。
长廊上悬着的大红灯笼被北风吹的左右摇晃,微弱的光线在暗夜里显得尤为显眼。温予悄悄用手指往下拽了拽遮住她眼睛的大氅,试图看清抱着她的人的脸。
片刻, 她的眼睛从黑色氅衣里露出,却只能看到他的喉结和下颌线。
她稍稍仰头,想要看清他的脸。
“别动。”
忽然, 一声低沉的话语传入她的耳中。她整个人僵住, 不敢再有所动作。
似是察觉了她的紧张,一声轻快的低笑自头顶响起。温予清楚感觉到,他笑的时候,整个胸腔都在颤动。
温予还在僵持,霍无羁已经抱着她走出了长廊。
他重新隐入暗夜, 她连他的下颌线也看不清了。
这一瞬,温予的耳中,除了他脚下吱呀吱呀的踩雪声, 便只有他的心跳声——
怦——怦——怦——
又赤忱, 又热烈。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应该紧张感十足的她,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刚才他的脑袋窝在她颈窝的场景,想起他冲着她耳边瓮声低语时,滚烫的鼻息径直扑在她的耳廓上的画面,还有适才他低笑时胸腔的那阵共鸣。
这些画面,一直存在于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慢慢地,她有点分不清这几乎穿破她耳膜的心跳声究竟是他的,还是她自己的。
寒意从被她拉出的氅衣缝隙溜了进来,零星的几片雪花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脸上。
温予只觉得她的眉心一阵凉寒,随即雪花被她的体温消融,有点冰,又有点痒,她下意识往霍无羁怀里缩了缩。
霍无羁察觉到她的细微动作,圈着她的胳膊紧了又紧,随即低下头,用下巴把她适才拉开的一条缝隙重新合的严严实实。
他半点都不愿她冻到。
尽管她从脚心到头发丝儿已然遍布寒意。
“阿予再忍耐一下,马上就到了。”霍无羁说着,加快步伐,往从来没有住过人的房间走去。
此刻,温予的脑袋就像一团浆糊,晕乎乎,乱糟糟,根本没有思考能力,也没有发现他说这话时,嗓音都在发颤。
尽管他知道她的名字,但温予并没有回应他。
她依旧不知道对方是谁,长什么样子。她怕对方错把她当做其他人后,恼羞成怒。
到时,她便真的难以脱身了。
而霍无羁,他看似平静,实则心绪翻涌。
如若不是因为他怀里抱着她,他甚至想去雪地里打滚儿开怀一下。
他庆幸,自从他有了自己的府院后,就备下了她和小北的房间。他一直都期盼她们两个人能回来,尽管她们一次都没有回来。
但他从来没有气馁。
因为她说过,她一定回来。
对他,她从来都不会食言。
所以,他相信,她一定会回来。
所以,无论日子有多难过,只要想起她,想起她们,他都能坚持下来。
终于,他等到她了。
就在今天,他十八岁生辰的当晚,她来了。
‘吱呀’一声,霍无羁用脚踢开了门。
房间黑乎乎一片,但他走的依旧很稳,半点没有磕着碰着。
霍无羁小心翼翼把温予放在床上,低声叮嘱了一声:“不要乱动,我去点灯。”
说完,他转身走向一旁的置物架。
温予把身上的大氅往下拽了拽,露出眼睛。
整个房间都漆黑一片,如果不是他发出的窸窣的动静,她甚至都不能看清他在哪儿。
这个男人,好像对这间从来没有住过人的房间尤为熟悉。
又或者,他的眼睛很好,甚至能暗夜视物。
温予正想着,霍无羁已经从置物架上摸出了火折子和蜡烛。
她不知道,这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他亲自置办的。
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毫不夸张地说,无论这房间的什么东西,只要他想要,就算是闭着眼睛,他也能马上找到。
而且,这房间里的大多数物品,都是这城里最顶级的。
他一直给她们备着。
尤其是他博得功名,有了银钱之后。
霍无羁心里,一直有一个遗憾。
在他有能力担负起她们两人的生活的时候,她们却没有在他的身边。
所以,他平日里看到什么好东西,总是会下意识给她们备下。
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
就连后院的库房里,他都给她们两个积攒了满满一库房东西。
北风还在呼啸,窗棂被吹的吱呀作响。
尽管没有风透进来,温予只听着这声音,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氅衣。
但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窸窣动静发出的方向。
尽管,她眼前黑乎乎一片,她自身又有轻微的夜盲症,半点都看不到那个人的身影。
“啪嗒”一声,霍无羁拿掉了火折子的塞子,他轻轻一吹,微弱的火光自他手中亮起。
他把蜡烛点燃,又用蜡烛把房间内的烛台一一引燃。
顷刻,一室亮堂。
温予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她看清他身影的同时,也将这房间打量了个遍。
他穿了身绣着朱红暗纹的黑色长衫,头束玉冠,脊梁挺得笔直,单看背影,她竟也从这个人身上看出了几分以往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文人风骨。
暗香浮动(二十七)
不仅他的穿着, 就连她如今身处的这间房间的所有东西,也满是古色古香的韵味。
这一瞬间,温予脑海里只一个念头:她怕是真的和上次一样, 不知道被什么神通, 带到了完全不同于现实的异世界了。
她正默默观察着,原本背对着她的男人忽然转过身,端着炭盆走过来。
似是察觉到她热切的视线,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并冲她浅笑, 说:“等我把炭盆燃起来,就没那么冷了。”
看清他面容的一瞬间,温予攥着氅衣的手猛然收紧, 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那张脸上,以至于他说的话,她都没有听清。
他的长相, 她可太熟悉了。
可是, 她明明亲眼看着他被斩首了。
怎么会
他怎么会还活着?
她之所以这么想,并不是说,她心里就真的希望他死。
她只是想不明白,她明明亲眼看着刽子手挥起大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她也明明被那场面吓到生病,甚至到现在没完全好, 嗓子一阵阵干痒。
可如今,他却生龙活虎站在她面前,冲她浅笑不说, 甚至还同她说话。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不然,又怎么会看见已经死去的人。
温予脑海里不可抑制地再次想起他在刑台上的画面, 一幕又一幕,重复在她脑海里闪现。
他脚步笃定,朝她走来,一步又一步,就像踏在她的心上。
霍无羁蹲下身,把炭盆放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吹燃火折子,继而引燃炭盆。
赤红色的火星子,在炭盆里噼里啪啦的燃成一片。
温予看在眼里,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被砍头的一瞬间。
那一刹那,她的眼前像是被那抹朱色所覆盖。还留有余温的,殷红的血液喷溅到她的脸上。
耳边回响的,也全是上次在刑台上两人的对话。
他说:
“阿予,危险,你快走。”
“阿予,你别担心,也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赤星,不要管我,去救阿予。”
“阿予,阿予。”-
霍无羁把炭盆点燃,站起身后发现,她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烧的正旺的炭盆出神,甚至连他走近都不曾察觉。
他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将沾在大氅上的雪花拂落的同时,低唤了声:“阿予?”
无论是虚妄,还是现实。
一模一样的声线,慢慢重合。
霍无羁这声呼喊把温予从虚幻的恍惚中,拉回现实。她转过头看他的时候,他仍在轻轻拂落她身上的雪花。
这个动作,有点亲昵。
温予有些不习惯。
下意识地,她身体微微后仰,躲开了他拂在她肩膀上的手掌。
霍无羁的手顿在了半空一瞬,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漆眸里满是不解和担忧。
他看着温予满心防备的模样,终于意识到一些不对劲。
自始至终,她好像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就连她不动声色打量他时的视线,都带着些许防备。
曾经,他无数次肖想过他们再度重逢时的场面,是喜极而泣,还是热烈相拥,亦或是执手相看泪眼。
却独独没有想过会是如今这般,相对无言,陌生又尴尬。
温予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到了他的脖颈上。尽管她知道,这并不科学,但她仍试图想要看出一些被大刀砍过的痕迹。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他的脖颈修长又白皙,喉结在她的注视中上下滚动,半点没有受伤的痕迹。
霍无羁满腔的喜悦,在她陌生的目光中慢慢冷却。
他小心翼翼站起身,站到她对面,问:“阿予,你怎么了?你不记得我了吗?”
温予听了,回神。
她心里其实有一个名字,若非是他率先问起,那个名字下一秒便会脱口而出。
羊皮古卷上的那些内容,就像是镌刻在了她脑海里一样。但她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身处何地,再加上上一次在刑台上的所见所闻,她不想莽撞开口说话。
她摇摇头,说:“你是谁?”
不等她说完,霍无羁就拧起了眉。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他依旧小心翼翼试探。
温予又摇摇头。
霍无羁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一阵阵喘不上气。他想不明白,明明她还是她,为什么就不记得他。
他看着她一脸懵懂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大的问题。
这么多年没有见,他都已经从稚子小儿长成了如今高大挺拔的模样。
而她,依旧长得和他们分别时一样,时光好像在她身上不起作用一般。
莫非
霍无羁脑海里闪过一张粉.嫩团子的脸。
他暗暗紧了紧拳头,又问:“你不是阿予,你是小北?”
温予再次摇摇头,说:“抱歉,你可能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小北。我姓温,单名一个予字。给予的予。”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万幸,那声音和他记忆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当她摇头,说不记得他的时候,霍无羁整个胸腔都泛着酸楚。可当他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后,他又稍稍松了口气。
“我姓温,单名一个予字。给予的予。”
在他的记忆里,以往,她和别人自我介绍时,也都是这般说的,一字不差。
只要她能回来,就算是不记得他。
他也是能接受的。
霍无羁掩去眸中的失落,顿下身,目光与她持平。
他的神情很温柔,看她的眼神也格外温柔。这样的温柔,她曾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临行刑前,他也是这样看着她,温柔冲她笑,还让她不要怕。
最重要的是,他们长了一样的脸。
可是,他明明已经在她面前已经死了。
但现在,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有点分不清,他们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平行时空的两个人。
很久以后,温予想起这一幕,都依旧觉得很美好。
“阿予,我是无羁啊,你再仔细看看我,能不能想起来。”他说。
“你是无羁?霍无羁?”他说出的名字,和她心中猜想的名字,一模一样。
霍无羁听了,连连点头,又很快捕捉到不对劲。
他被赐天子姓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在他身边,她又是如何得知他姓霍的。
但也只是一瞬。
很快,这个念头便被抛之脑后。
她向来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他早该习惯的。
“阿予,你想起我来了对不对?”他情绪有点激动,连嗓音都在发颤。
这一次,就连温予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他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是看一个特别熟悉的人。
同时,她也想起,刑台上的那个人,也曾这么看着她的。
“你认识我,对吗?”
同样的话,温予问过刑台上的男人。现在,她也问他。
暗香浮动(二十八)
温予坐在床边, 霍无羁蹲在她对面,双手撑在床檐,把温予圈在中间, 深情款款地盯着她。
听到她那么问自己, 他默默敛了眸子,压下眼底的异样情绪。
他正准备说话,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敲门声不徐不缓,用力恰到好处。
温予抬眸望去的同时, 霍无羁也转过头去看, 秦未的身影虚映在门上。
温予不认识秦未,霍无羁却是一眼认出了他。
秦未向来是个识大体的,他不似林琅那般莽撞, 而今忽然过来,定然是前厅发生了什么事情。
霍无羁抿抿唇,又转过头, 对温予说:“阿予, 你先一个人待会儿,我去去便回。”
温予点点头,她正需要一个人安静思考的空间。
霍无羁站起身,才走了两步,余光瞥见一旁的衣柜, 他再次顿下脚步,转过身来,刻意忽略温予眼中的陌生情绪, 语重心长地说:“天寒地冻, 你穿的太单薄了。衣柜里有备好的冬衣,都是新的, 你可以换一下。”
“好,谢谢你。”话落,温予再次冲他点头。
霍无羁抬步走向门口,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劲风裹挟着雪花从门缝灌进来。
纵然房间内燃了炭盆,她也坐在距离房门好一段距离的床上,冷风灌进来的一瞬间,她也下意识蜷缩着身体,紧了紧身上的氅衣。
而霍无羁自转过身后,便没再回头看。
但他却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一样,她蜷缩身体的同时,他连忙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了大半的风雪,随即侧身出去后,又随手把门关上。
温予时刻注意着门口的动静,但她有轻微的夜盲症,光线暗的地方,她也会相应看的没有那么清楚,再加上门缝开得有点小,她只隐约瞧见门外那人穿了身青衫。
不等她看清,霍无羁侧身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关上门的一瞬间,温予清楚听到,他冲门外那人低喊了声:“兄长。”
随后,他长臂一挥,房门被关上,将他们的说话声和风雪都阻隔在外,她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房间里的烛火,也随着他关门的动作,左右摇晃。
温予一直看着,直到映在门上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她一个坐姿持续了太长时间,双.腿又僵又麻,她松开紧紧攥在手心的氅衣,正准备活动一下,忽觉掌心一阵刺痛。
她倒抽一口凉气,顾不得双.腿的不适,把手从大氅抽出。
原本光洁的掌心,此刻血渍斑斑,满是指甲印。
也许是看清他长相的一瞬间,也许是其他时候,她只顾着紧张,像是不知道疼一样,指甲嵌入了肉里,却半点都没有察觉出来。
“幸好,只是破了点皮。”不然,依她现在身处的环境,有没有消炎药都是一个问题。
温予拧着眉,甩甩手,开始重新环顾四周。
她脑子依旧很乱,尤其想起男人的那张脸。
很多事情,她都想不明白。
她是怎么忽然之间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异世的?
为什么每次过来,都能遇到和霍家老三长的一模一样的男人?
她明明已经亲眼看着他被砍去了脑袋,为什么他如今又活蹦乱跳的?
最重要的一点,他好像认识她,并且很熟悉。
但这种熟悉,却是单方面的。
上一次,在刑台上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一点。
但在她的记忆中,除了那位在珠峰救下她的霍三公子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外,再也没有与他相同容貌的人了。
更何况,霍家老三是现实中存在的人,而不是这个如今连她都弄不清楚的异世。
霍无羁的古装扮相和被她放在茶几上的那张照片开始频繁出现在温予的脑海。
他们两个人之间,应该是没有什么关联的。
可是这两个人为什么会长得一样?
忽然,灵光乍现。
她想起那张薄如蝉的羊皮古卷,和她还没来得及去看的那本拍品的详细介绍手册。
手册她还没来得及看,但古卷上的小字,她记得一清二楚-
古卷有云:
“往后世人,只知逆贼无羁于廿四年起兵谋反不成,被押往菜市口斩首示众,悬首城门数十年,却再无人知平定北疆的定北王,可悲,可叹,可恨至极。
故,仅于此记祷吾弟。
定北王霍无羁,字懈北,师从太傅秦执年。戍守北疆,恪尽职守,为国为民,颇得人心。定北王位极人臣,西肃帝霍珩日渐忌惮,联合大理寺卿林琅,设计邀请定北王入京,以无诏入京为由,构陷其谋反。定北王一生忠义,最终惨遭贼人屠戮,于西州廿四年冬至日午时斩首于菜市口。
世风日下,定北王蒙冤惨死,史书污其名声,我等束手无策,唯有遵循其遗愿,焚其身,骨灰塑成其生前小像,奉于观中。
惟愿得此塑像,见此皮卷的有缘人,有朝一日,复我王清白于世间。
秦未,敬上。”-
“难道,我是穿越到羊皮古卷里了?”
“又或者,是那本拍品介绍书?”
温予兀自嘀咕了一声,随即,她将那段小字默默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想起刚才他关门时喊的那声‘兄长’。
她脑袋飞速运转,试图用就目前而言仅仅得到的三言两语的信息来理清一些事情。
如果刚才那个男人,真的是古卷上记录的那位定北王霍无羁,那刚才敲门的那位,有没有可能是秦未呢?
尽管温予觉得这一切有些疯狂,但她脑海里还是不可抑制地冒出了这个疯狂到有悖于常识的念头。
当她意识到她的想法有多离奇后,她又这样说服自己:“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经历这些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定北王霍无羁,字懈北。懈北?”
温予盯着炭盆低喃一声,总觉得这两个字在哪里见过。可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两个字。
干脆不想。
既来之,则安之。
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她要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然后活着回到自己的世界。
炭盆在侧,她的身体在逐渐回温。
她从床上下来,光脚站起身,及地的氅衣披在身上,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的一瞬间,一阵不同于她沾染在身上的梅香的栀子花香飘了出来。
正如霍无羁所说,这一排的衣柜里,全是冬衣,而且是被栀子花香薰过的全新的冬衣。
最让温予惊讶的是,这些冬衣的色系,几乎和她家里衣帽间的衣服色系一样。
除却简单的黑白灰三色,便只剩下紫色系。
颜色或浅或淡,全是她喜欢的。
温予随手拿了一套,正准备换上,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些冬衣,就像是专门给她备下的一样。
可是,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喜好的?-
秦未向来稳重自持,霍无羁出来后,却在他脸上看出一抹焦色。
他把房门关上,低问:“兄长,怎么了?”
“打起来了。”秦未说。
霍无羁听完,也拧起了眉,问:“打起来了?谁跟谁打起来了?”
“边走边说,你先快些跟我走。”秦未扯了他的胳膊,自顾拽着他往前厅走去。
霍无羁又回头看了一眼,无声叹了口气后,跟上了秦未的步伐。
“兄长,谁跟谁打起来了?”他问。
秦未用手摸了摸方才拉架的时候不小心被杨清儿的指甲挠伤的手腕,倒吸一口凉气后,说:“还能是谁?当然是杨霍昶然的那个宝贝妹妹跟大理寺卿顾家的三郎,顾燕啊。除了他俩,还有谁公然敢在当朝太傅面前耍威风啊?”
后半句话,霍无羁无端听出些嘲讽的意味。秦未向来是不喜欢权势之下的蝇营狗苟的事情,也难怪他会这么说。
他注意到秦未摸手腕的动作,问:“手怎么了?”
秦未冲他摇摇头,说:“无碍,就是刚才拉架的时候,不小心被杨清儿挠了一下。”
“抱歉,都是因为我。”
“见外了啊。”
话落,秦未一把勾住他的肩膀,又说:“你是没见到,刚才要不是我拦着,杨清儿就把顾家三郎挠破相了。他可是这全京城最要脸的公子哥儿了。若是他那张俊脸在咱府上被刮花了,背地里指不定有多记恨咱们呢。你说说这俩人,一个跋扈任性,一个浪荡花丛,偏偏谁也瞧不上谁。要我说啊,他们俩合该绑一起过日子去。”
一路上,秦未绘声绘色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给了霍无羁听。
这一切的一切,还是因为他-
顾燕看着他把阿予抱走后,忍不住说了几句风.流话。人群中正沸腾时,也不知是谁,把话题引到了杨清儿身上,并拿杨清儿和旁人作比对。
杨清儿本就压着一肚子火,无处宣泄。
听了这话后,当场摔了杯盏,并且想要揪出说她小话的人。
可国公爷的名号,他们在场的大多数人还都是畏惧的。杨清儿一怒,厅内鸦雀无声。
不等秦未上前劝阻,一旁瞧热闹的顾燕却忍不住笑出了声。杨清儿向来是骄矜的,如何能忍受一个浪荡子的嘲笑。
她当即冲过去,和顾燕撕扯起来。
不仅顾燕,就连秦未也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去劝。
一来二去,他身上便多了几道抓痕。
宾客们也都像看热闹一样,纷纷伸长了脖子,试图从他们两人身上看出些许风月雅事。
秦执年和黄晃见状,连忙同林琅一起,遣散了周遭的宾客。
而杨清儿和顾燕,却不依不饶起来,并试图逼迫对方向自己道歉。
秦未见他们停手,寻了个空档,连忙跑来寻霍无羁。
杨清儿这个样子,除了国公爷,怕是只有霍无羁能劝住她了。
暗香浮动(二十九)
走到前厅门口时, 霍无羁和秦未两人不约而同顿下脚步。
出乎意料地,没有预想中的争吵声。
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做了个深呼吸后, 又同时抬步, 推门进去。
“霍某招呼不周,诸位见”
‘谅’字还没说出口,看清厅内状况的一瞬间,霍无羁的声音戛然而止。
杨清儿和顾燕已经不在了, 偌大的宴客厅只余下秦执年和黄晃两人。
前些时日, 他才从东市小摊贩手中淘来的几支花瓶,不知被谁拂落在地,已经粉身碎骨了。
而束在里面的几枝白玉兰也不知被谁踩了一脚, 花瓣被踩的稀碎。
入目皆狼藉,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
单单是看着地上的一片凌乱,和方才在来时秦未的描述, 霍无羁已经脑补出那两人的战况有多激烈了。
紧跟在他身后的秦未, 许是因为方才喝了几盏温酒,朦胧中平添几分醉意,又许是因为温予的到来,他替霍无羁感到开心。
此刻,他不像往日那般故意端着一幅清矜自持的模样, 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情绪,挑了挑眉毛,斜睨霍无羁一眼, 全然一幅看热闹的模样。
而秦执年和黄晃, 视地上的一片狼藉为无物,两人正悠闲坐在火炉旁, 一边食着炭烤炙羊肉,一边碰杯小酌。
好不悠闲,好不自在。
见霍无羁和秦未过来,黄晃冲他们漫不经心举杯,喊了一声:“要不要一起吃啊?”
霍无羁还处在震惊中,他冲黄晃摇摇头,随即踮脚踏入那一片狼藉中,捡起还没有被人踩踏过鲜花捡起来。
秦未冲黄晃喊了声:“不了,您们二位吃好喝好啊。”
黄晃听了,自顾饮下杯中酒,不再管他们两个小崽子,转过头和继续秦执年低语。
醉话咕哝,根本听不清说的什么。
霍无羁把捡起的花放到了一旁的桌案上,问:“老师,黄教习,他们人呢?”
秦执年刚想回他,却又被黄晃抢了先。
“他们”
“是谁啊?赴宴的宾客们还是杨清儿啊?”
“教习你”
霍无羁一时哽住,尤其是对上黄晃满是戏谑的眼神,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他已经认识黄晃教习很多年,但他吃醉酒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不似往日那般刻板迂腐,反而有些
无赖。
对,就是无赖。
霍无羁看着醉意熏熏的黄晃,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个词。
尽管有些不合时宜。
放在以前,他绝对想不到,无赖这个词,会和黄晃这个老学究沾上勾。
啪的一声,秦执年放下杯著,嗔怒瞪了黄晃一眼,说:“行了,你个老东西,就别拿小辈打趣儿了。”
随即,他仰起头,对霍无羁说:“宾客们都走了,杨清儿连同顾燕那个浪荡子,我也已经差人送他们回各自府上了。你啊,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啥事儿没有。”
秦未听了,好奇问了一嘴。
“爹,杨清儿跟顾燕怎么就走了?”
秦未有些想不明白,他之所以跑去打扰霍无羁,正是因为杨清儿和顾燕两人都是摆出了一脸不死不休的势头。
怎么他去喊个人的功夫,这俩人就都走了呢。
秦执年:“还不是你黄世伯。也不知道他之前怎么折磨过顾燕那小子。前一刻,那小混球还气势汹汹的,被你黄世伯怒瞪了一眼,就老实的跟个小病猫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了。至于杨清儿,也是这老黄头,他指着你跑远的背影,大声跟我喊,你儿子去叫霍无羁了。那声音之大,震得我耳朵都快聋了。人家姑娘听了,立刻就停手了,红着眼睛跑出去了。”
说到这,秦执年格外看了霍无羁一眼。
杨清儿和秦央差不多大,虽然她平日里行事有些跋扈,但刚才她红着眼睛跑出去的样子,他单是看着,就有点心疼。
如果自家女儿被哪个臭小子惹得这样哭鼻子,他非打断那小子一条腿不可。
也得亏国公爷年龄大了,不愿掺和小辈之间的风月雅事。如若按照杨炀年轻时候的性子,这傻小子非得挨一顿胖揍不可。
可偏偏,这臭小子面不改色,依旧一脸平静,情绪半点没有因为他说杨清儿红着眼睛跑出去而有所波动。
杨清儿的长相随了国公夫人,生的极美,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小被宠着长大的,性情难免有些骄纵。
但她的心地还是善良的,又满心扑在霍无羁身上。
按理说,他如今血气方刚,应该心动的。
可惜啊
想到这儿,秦执年眼底闪过一抹惋惜,说:“哎,人家姑娘可是在你的生辰宴上哭着跑出去的啊,这天寒地冻的,你小子就半点不担心?”
霍无羁垂下眼眸,他抿抿唇,片刻后,说:“老师刚才不是说已经差人送她回去了吗?您老府上的人,办事定然是稳妥的,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黄晃扯着秦执年坐下,颇为嫌弃地说了句:“行了,人家年轻人的事情,你个糟老头子少管。来,喝酒。”
秦执年摆摆手,“喝不动了,明天一早还要上朝呢,该回了。”
说完,他再次把视线落在霍无羁身上。
他正拿着扫帚清扫着一地的凌乱,半点没有想要开口说话的意思。而秦执年身为师长,更不可能主动去问方才他抱走的姑娘是谁。
罢了,他想说的时候,自会告诉他的。
想到这里,秦执年松了口气。他站起身,夺过黄晃手中的酒杯,连拖带拽把他从位子上拽起来,说:“老东西,快别喝了,走了。”
黄晃踉跄着,把手臂从秦执年手中挣开,嚷嚷着:“我还没喝完呢。”
霍无羁和秦未见了,连忙跑过去,一人搀着一个。
秦执年还算清醒,他冲秦未摆摆手,说:“我不用扶,你留下,帮着他收拾收拾。他一个人还不得收拾到后半夜去了。”
“好。”秦未答应的很爽快。
左右,在这里和在家里没什么差别。
秦执年交代完这些,从霍无羁手上把黄晃接过来,两人拌着嘴,互相搀扶着,奔向风雪。
霍无羁和秦未把他们送到大门口,亲眼看着他们上了马车,随即锁上了外门。
“兄长,天色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我来收拾就好。”
“那哪行啊,刚才你没听见老爷子说啊,我必须得帮着你一块收拾。倒是你,放一个姑娘家自己在房间,真的没问题吗?”
随着所有人的离开,秦未的本性暴露无遗。
尽管他平日里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但还是免不了要对一些事情好奇。
譬如,刚才那个忽然从天而降又身藏暗香的姑娘。
除了猜到了她的名字之外,其余信息,他一无所知。
“没有问题。”话虽这么说,但霍无羁手上的扫帚挥舞的越来越快了。
秦未偏头瞥了他一眼,背过身,无声嘟哝了句:“口是心非。”
“哎,这天这么冷,也不知道人家姑娘用没用过晚膳?”
霍无羁没说话,手上的动作却更快了。
秦未眼里噙着笑,随即走过去,从霍无羁手里夺过清扫工具,说:“行了,左右你的心也没在这儿,给我吧。你去忙你的,改日请我吃酒就行了。”
霍无羁也没再跟他客气:“谢谢阿兄,我去煮个热粥,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秦未头也没回,高喊了句:“两碗。”
“行。”霍无羁应下,自顾往膳房走去。
没多大一会儿,膳房的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顷刻便被大风吹散,隐入夜色,谁也没有发觉。
暗香浮动(三十)
温予换好了冬衣后, 搬了张矮凳,围坐在炭盆前。
被烈焰炙烤着,她身上的冬衣又厚实的紧, 没多大一会儿, 身体就开始慢慢回温了。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穿过古装。
就连以往过生日的时候拍的艺术照,也从来没有拍过古风的。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穿古装。
从里到外, 由上到下, 从小衣,到鞋袜,衣柜里应有尽有。
一层套一层, 很是繁琐。
得亏她平时无聊的时候,喜欢看电视剧。没吃过猪肉,但猪是怎么跑, 她还是见过的。
虽然花的时间长了一点, 但好在一丝不苟穿上了。
从她身处的房间装潢来看,这户人家,非富即贵。
再加上,她凭借羊皮古卷上的信息暗自推测:如果霍无羁真的是古卷上写的那位定北王,那此地, 定然是他的王府了。
纵是古穿电视剧盛行的那几年,她也从来没有设想过有朝一日她穿回封建的古代要如何才能活下去。
她一直觉得,这就是一个伪命题。
最重要的, 她一直觉得, 古代封建的中央集权制度对于现代人而言,实在可怕。
甚至可以说, 是个吃人的社会。
偏偏,老天给她开了这么一个巨大的玩笑。
伪命题,成真了。
她这辈子都会记得,上一次在刑台上看到他被人砍下脑袋的一瞬间,她内心的惊惧。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找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她尽量扮作和这个时代一样的人。
至少从穿衣风格上。
换衣服的时候,她生怕会有人闯进来,把门从里面栓上不说,还搬了两张实木凳子抵住门。
换好了衣服后,她才又把木凳搬回原位,把门栓撤下,静等着那人回来。
身处陌生环境,她度‘秒’如年。
许是她还在家时,吃的感冒药起了作用,围坐在火焰猎猎的暖盆前,忽然眼皮有些沉重。
虽然困顿,但她的精神还时刻紧绷。
无论如何,她都要等他回来的。
所以,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把紧闭的房门打开一条缝隙。
呼啸的寒风猛然倒灌进来,凛冽的空气充斥鼻息,她整个人清醒很多。
顷刻,房间里刚蓄下的一丁点的暖意被寒风驱的干干净净。
温予下意识缩了缩脖颈,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后,转身回了座位。
许是炭盆烧的太旺,没多大一会儿,困意再次袭来-
膳房。
霍无羁忙碌的身影在淡橘色的光影的照射下,显得愈发有人情味儿。
煮粥的间隙,他把温予和秦未待会儿即将要住的房间里的地龙火道添满了炭,随即点燃。
故而,霍无羁端着膳食过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了伏在床边打盹的温予。
卧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半扇,霍无羁过来时,看到敞开的房门,心下陡然一惊,连忙加快脚步。
看到她还在,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方才,他还以为她走了。
他蹑手蹑脚进来,把食盒放在了一旁的圆桌上。
随即走向温予,在距离她约莫一臂距离时,停.下来,看着她。从始至终,他的动作、甚至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惊醒了她。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看过她了。
看着她的睡颜,霍无羁想了很多。
也是这一刻,他猛然发现,就算是她不记得他,他也不想她再次从自己身边离开。
下一次,不管她要去什么地方,不管有多远,他都要跟她一起。
他再也不想跟她分开了。
等待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一年又一年,他真的快要熬不住了。
尽管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忘记了他。
但幸好,她还是她。
幸好,她回来了。
如果此时温予睁开眼睛,一定会被霍无羁眼中的深情所惊。
但她睡着了。
‘噼啪’一声,一旁烛台的蜡烛陡然爆了个灯花。
霍无羁回神,掠了一眼烛台,又瞥了一眼睡的并不是很安稳的温予。
不知道,是因为方才突起的灯花声,还是因为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眉心紧蹙,久久得不到舒展。
他轻走到烛台,拿起剪刀,修理烛芯。
寒风吹过,烛光摇曳,差点吹熄。
他走到门口,刚想把敞开的另外半扇房门关上。
许是这房门使用的频率太少,尽管他动作很轻,手上也没放很大的力气,还是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当即,霍无羁喉结下意识滚动,整颗心脏都被这声音吊起,他手上的力度更轻了些。
温予猛然惊醒。
她睁开眼睛,视线寻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看到人影的一瞬,她不动声色站了起来。
仅是一个关门的动作,霍无羁甚至觉得比他平时耍一套枪法都要累。
额上都沁出了一层细汗。
当然,也有可能是方才他往地龙火道里填的炭火太多了点。
一转身,猝不及防的,他看到了有些拘束的温予。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在他面前,他的阿予还会那么小心翼翼,看他时带着几分拘束和讨好。
这一瞬,霍无羁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从心底里感到难过。
他多想告诉她,在他面前,她不用这么小心,敞开心扉做她自己就好。
但按照他对她的了解,这些话他就算此时跟她说上一万遍,她依旧不会听。
和他一样,她也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相信别人的人。
只有让她慢慢接触过、了解过、直到充分信任他之后,她才会慢慢打开自己。
霍无羁掩去眸中的异样,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走近,问:“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温予摇摇头,“没有,我一直在等你,却不小心睡着了。”
她睡眼惺忪,嗓音都带着几分倦意,许是方才伏在锦被上的原因,面颊一侧还印着一道绯色的压痕。
略去她眸中的谨小慎微,其余的一切,他都是那么熟悉。
无论是声音,还是她下意识的一些小动作。
“我煮了粥,你要不要喝一点?”他问。
温予转头看了一眼圆桌上的食盒,刚想拒绝,又觉得太过直白或许不太好。
她伸手揉了揉鼻子,刚准备说点什么,却又听见霍无羁说:“是你喜欢的鲜虾粥,我没放姜丝,少许糖,少许盐。”
听他说完,温予才打好的腹稿,忽然说不出口了。
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喝鲜虾粥?
还知道我不吃姜?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生活习惯?”霍无羁看着有些愣神的温予,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温予点点头。
霍无羁抬手,正准备牵她的手腕,想起她刚才有些防备的眼神,他换了动作,冲她找找手,说:“来,先坐下。”
温予跟着他坐在圆桌前,霍无羁坐在她的对面,他打开食盒,把里面的膳食一一摆了出来。
食盒有三层,最上层放的便是他口中的鲜虾粥。
而他,像是丝毫不怕烫一样,抬手把还冒着热气的鲜虾粥放到了她面前。
热气氤氲,弥漫在她和他中间。对面那个男人,她甚至都有点看不真切。
鲜虾粥的香气,连同氤氲的热气,在房间弥漫开来。
温予单是嗅着,忽觉饥肠辘辘。
霍无羁没有忽略她看着热粥吞咽口水的动作,他会心一笑,又把第二、三层分别端到了她面前。
“鲜虾粥,炙烤羊肉,盐渍笋干,糖渍梅子。”
霍无羁一一给她介绍,尤其最后一道小菜时,他抬眸看了温予一眼,说:“太晚了,梅子要少吃一点,小心牙疼。”
说完,他又把汤匙放入了粥碗里。
“一会儿凉了,快吃吧。”
他说话很温柔,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温予反应过来的时候,汤匙已经在她手里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说出了她一些用餐的小习惯,她心里对他的抵触消减了不少。
如果他真的要害她,犯不着在饭菜里下毒。
再加上,她此时真的有些饿。
更何况,她不认为他会害他。
尽管她现在依旧不确定他和之前在刑台上为了救她不惜舍去自己性命的男人是不是同一个人,但她始终认为,他不会害她。
温予一手拿着汤匙,另一手扶住了碗壁,却忘记了掌心被指甲掐出的伤口。
满腹饥饿,她完全忘记了伤口这一回事。
掌心猝然碰到碗壁,伤口的烧灼感让她眉心再一次紧蹙。
她连忙把手撤了回来。
不等她垂首检查伤势,霍无羁发现了她的不适,连忙站起身,绕到她面前。
“阿予,怎么了?是不是烫到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执起她的手腕,检查她的手心。
她掌心的伤口甚至还没来得及清理,些许血渍把伤口附近的掌心纹路染成了绯色。
霍无羁看着她的掌心,一时哽咽。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伤口呈深浅不一的月牙形状。
只能是用指甲掐的。
他又看了一眼她的手指,指尖还沾着些许血渍。
温予见他攥着她的手腕不说话,轻说了句:“小伤,没关系的。”
“好在,伤口不是很深。又是左手,不影响日常生活。”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说话,只是他的声线闷闷的,听起来有点不开心。
霍无羁松开她,站起身,又说:“我去拿药,你先慢慢吃。”
温予点头,目送他出门。
这一次,霍无羁回来的很快。
他把整个药箱都提进来了。
全程,他默不作声。
全程,他的动作都很轻柔。
全程,他都很专注,安静替她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不知道为什么,温予看着这样的他,忽然有些心虚。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明明受伤的是她,疼的也是她。
但看起来,好像他比她还要难过。
‘难过’这个词映入她脑海的时候,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烛台倒映的零星光影打在他脸上,他满是攻击性的下颌线都显得柔和很多。她正看着他的侧脸出神,他似是察觉了她打量的视线,猛然抬头,转向她。
她甚至能清楚看到他漆黑的瞳孔中有关她的影子。
这一瞬,温予脑海中想起一句她之前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
‘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
之前看见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有些嫌弃。
现在,她好像有点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
很久以后,她想起这一幕,也是会心跳加速,觉得一切都刚刚好。
刚好烛光闪烁,刚好她受了伤,刚好他为她包扎。
刚好他抬起了头。
这样,她才能看到,他满眼都是她的模样。
“好了,伤口不要沾水,记得及时找我换药。”忽然,耳边响起他低沉的声音,温予连忙挪开视线。
被人抓包的感觉可真是不好。
她心里暗暗想。
暗香浮动(三十一)
许是这房间里的地龙烧的太热, 许是她方才换上的冬衣太过厚实,又或许是他注视着她时的那双眼睛太过好看,她能清楚感觉到双颊的温度在升高。
尽管她已经瞥开眼, 不再和他对视。
明明她平日里是个挺冷静、挺不容易脸红的人。
之前,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职场,她也曾隔三差五就收到异性的示好,其中不乏有相貌俊逸者,但她从来都没有像刚才那样, 面红耳赤, 心跳加速。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她之所以会因为和他的一个对视就羞涩不已,完全是因为他那张脸。
那张不仅和霍家老三长的一样的脸, 而且和为了救她而被砍去脑袋的另一个霍无羁长的一模一样。
她的潜意识告诉自己,这个人,这个长相的人, 不会伤害她-
霍无羁看着有些羞赧的温予, 微拧的眉梢渐渐舒展开来,清浅低笑一声,随即打趣道:“阿予怎么脸红了,难道是在害羞吗?”
温予听在耳中,双颊绯色更盛。
他很少见过她害羞的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 温予鲜少流露这种表情。
他印象中的她,是温柔的,强大的, 漂亮的, 优雅的,独独不是现在这样的, 有点青涩,又有点赧然。
霍无羁不是没有在别人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但那个时候,他只觉得烦闷,甚至是讨厌。
直到刚才,他才发现,阿予方才羞赧的模样,他是喜欢的。
喜欢到,有那么一瞬,霍无羁甚至觉得,她忘记他这件事情,也不全然是坏事。
之前之所以感到厌烦,全然是因为,那个人不是她罢了。
她总是能轻而易举牵动他的情绪。
譬如,前一刻他还在为了她伤害自己而感到难过。而现在,就又因为她的羞赧而暗暗窃喜。
但纵然如此,他依旧没有忘记温予已经忘记他这件事情。
他并没有继续拿她逗趣,而是站起身,一边收拾医药箱,一边说:“粥凉了就不好喝了,你慢慢吃。我把医药箱收走,药膏味道太冲了,影响你用膳。”
“好。”温予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霍无羁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了,看向她时,眉梢总带着几分清浅的暖意,像冬日雪山顶上初升的骄阳照耀下来,洒下遍地金黄-
深夜,温予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只隐约听见更夫敲的梆子声响了又响。
临睡前,霍无羁来收食盒的时候,还特意问她要不要燃安神香。
她说不要。
现在,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倒还真有点后悔了。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睡眠不好,只是偶尔失眠。
房间的隔音不好,温予躺在床上,甚至能清楚听到窗外呼啸不止的北风,鬼哭狼嚎一样。
只要她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霍无羁。
更确切来说,是两个霍无羁一直在她脑海里横冲直撞。
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两个霍无羁。还有现实世界里的霍家那位,他为什么能和霍无羁长得一模一样。
她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霍无羁又和她是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会知道她的生活习惯,甚至还知道她不吃姜?
就连他刚才给她端来的鲜虾粥的味道,都让她感到很熟悉。
算上刚刚霍无羁煮的那份,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吃到鲜虾粥了。
她忽然想起白天她昏倒后,家政留在她家里的便签纸。
她还清楚记得便签纸上的内容:
“温女士,您好。
我是姜先生请来的家政。
您发烧了,姜先生还有工作,特请我来照顾你。
退烧药在茶几上,已经喂您吃了两颗。如果醒来还烧,可以继续吃两颗。
浴室里的脏衣服,也已经帮您洗干净晾在阳台上。
餐桌上有刚熬好的鲜虾粥,是用您冰箱里现有的食材做的,您饿了可以喝。
蜂蜜水也帮您冲好了,一同放在茶几上,希望您喜欢。”
最初,温予看到便签纸的时候,只有点诧异,并没有怀疑。她喝到那杯蜂蜜水和那碗鲜虾粥的时候,怀疑的种子才算真正种下。
直到刚才,她尝了霍无羁端来的鲜虾粥。
那个味道,不仅和温先生请来的家政做的一模一样,而且和她自己煮的也只是有轻微的差别。
甚至第一口的时候,她差点以为这粥就是她自己煮的。
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巧合,但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温予试图用她学到的知识来解释这一切,可惜,并没有什么用。
东方既白,凛风渐息,耳边阴风怒号不再,困意缓缓来袭,温予才堪堪阖上眼睛。
冬天的夜晚总是漫长。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的霍无羁,和衣而卧,迟迟没有睡意。
暗香浮动(三十二)
温予熄灯睡下后, 霍无羁也回到自己房间,他和衣而卧,却迟迟没有睡意。
干脆起身, 披了件外袍, 去了书房。
他燃起灯,坐在案前,拿起近期正在看的一本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阿予。
早在最初分配房间时, 霍无羁就把这府上最好的房间留给了阿予和小北。后来,书房被雨水浸透,他才把书房挪到了她房间旁边。
她的卧房和他的书房, 只隔了一面书墙。
此时,她正宿在他身后那面书墙后面。
温予伏在床边打盹的画面再次映入脑海,他收起一字都没有读进去的书卷, 铺了张崭新的画纸, 开始研墨作画。
天大寒,砚冰坚。
自他拿起画笔,就没有丝毫的停顿,一气呵成,直到完全完成这幅画作, 他才蜷了蜷近乎被冻僵的手指。
休息片刻,他又在左下角提了字:‘西州历一十八年冬至日作’。
霍无羁一直端坐着,凝视着那幅画, 直到画纸上的墨完全干透, 才又有所动作。
他站起身,把画卷成长条状, 收入书架一旁的花瓶,随即吹熄了灯,走了出去。
路过温予房间时,他特意放缓了脚步。
他并没有回房间,而是下到酒窖,抱了两坛酒,来到了他房间旁边的另一间卧房。
房间黑乎乎一片,霍无羁站在门口,风雪声下,隐隐还能听见房间里传来的匀称平稳的呼吸声。
种种因素都表明,秦未已经睡熟了。
霍无羁垂眸思索一瞬,抬手敲响了房门。
“兄长?你睡了吗?”喊完话,他自己都笑了。
但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反而加大了力度。
“兄长?”
“兄长,你不说话,我就进来了啊?”
看似有商有量,话音落下的同时,霍无羁的手掌已经触到了房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冷风也灌了进来。
但秦未依旧没醒,只下意识蜷缩起身体。霍无羁走进来,用脚带上门,径直走向烛台,用火折子把灯一一点上。
顷刻,满室亮堂。
他先是看了睡榻上的秦未,走向桌案的同时,大致掠了一眼房间。
秦未侧躺着,正对着他。
似乎是因为忽然亮起的灯光,他的眉心微微拧起,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但他依旧没有要睁开眼睛的趋势。
霍无羁把酒坛子放在桌案上,桌案上还摆着他临睡前喝完没来得及收拾的粥碗,他垂眸瞥了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嫌弃。
他把碗碟收了,送去膳房。再回来的时候,手上还提了一个冒着些许热气的食盒。
许是灯光对于熟睡的秦未来说,有点过于刺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背过了身去,大半个脑袋都埋进被窝,还用锦被把眼睛遮住。
霍无羁把食盒打开,炭烧炙羊肉的香味在房间里扩散。
随后,他走到床边,先是轻唤了秦未两声,待他咕哝回应后,霍无羁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不由分说把还在睡梦中的秦未拽了起来。
“兄长,炙羊肉烧好了,再不吃该凉了。”
不等秦未反应过来,他弯腰帮他套上鞋袜,顺手从衣架上抽了外袍,松垮披在秦未肩上,揪着他往桌案去。
全程,秦未像只木偶,任由霍无羁折腾。
直到霍无羁把酒坛子的木塞拿掉,秦未嗅到浓郁的酒香,惺忪的睡眼才有了一抹光亮,从他手里接过酒坛子,深吸一口气,说:“这可是先帝赐下来的御用秋露白啊?你小子,终于舍得拿出来了。”
霍无羁笑笑,拿起另外一坛,启开,碰杯,对饮。
秋露白一直在地窖存着,有点凉,秦未一口酒下肚,打了一个寒颤,彻底清醒。
他偏头看了一眼霍无羁,问:“她回来,你不开心吗?”
霍无羁摇摇头,又仰头饮了一大口酒,才回他:“兄长,她不记得我了。”
原本,他没觉得多委屈。
对上秦未的视线,他忽然觉得满腹的委屈。
说出这句话,霍无羁压了这么许久的情绪,总算是宣泄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给别人说阿予。
全程,秦未很安静,一直都在听霍无羁说他和阿予的故事。只偶尔拍拍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碰杯。
秦未的酒量很浅,但他硬生生陪着霍无羁饮完了一坛秋露白。
秦未醉倒后,他把秦未扶到床上,备好清水,提着空酒坛子和空食盒从他房间里出来。
霍无羁依旧很清醒,没有半点睡意。秋露白的后劲上来,他反而更亢奋了,整个人都开始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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