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极不知寒(一)
周身越发燥热, 脸上温度也在不断升高,绯色从双颊逐渐蔓延到耳廓。
霍无羁扯松衣领,步入庭院, 与无边夜色融为一体。
他从前厅走到后院, 风雪沾衣,却依旧不能缓解他身上的燥感。
路过校场时,他稍稍停顿,正准备进去耍一套枪来发泄, 忽然想起老师送他的生辰礼。
那柄长刀, 他除了在老师的书房见到过,也曾在林琅的口中听说过。
他不是没有见过老师宝贝那把刀的态度,仅仅是无意瞥了一眼, 都遭到老师的严斥,更别提碰了。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 老师会把它当做生辰礼赠于他手。
尽管刀身锈迹斑斑, 但他也能隐隐觉察出,这把长刀,不一般。
思及此,霍无羁忽然想到,晚宴时, 他握上长刀的一瞬,刀身好像轻轻震颤。
只是那个时候,他满心都在那缕暗香上。
霍无羁没进校场, 转身回了宴客厅。
阿予来的匆忙, 宾客们走的也匆忙,杨清儿和顾燕打闹更是匆忙。
一切都很匆忙, 以至于宾客们送来的生辰礼都尚未来得及登册入库,都还堆积在宴客厅一角。
这些东西,可不是白白送于他的。
礼尚往来,日后,他还需用更贵重的东西还回去的。稍有疏漏,便会授人以柄。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格外不喜欢参加这种场合。劳心费神不说,还要花心思去应对好些个他根本不喜欢的人-
大大小小的包裹,堆积成一座小山。
霍无羁走进宴客厅,燃起壁灯,无视桌案上的杂七杂八的包裹,直奔那柄长刀。
他才走近,不等打开箱子,忽然听到‘叮铮’一声闷响。
霍无羁已经快要触到木箱的手稍稍停顿,漆眸微敛,沉息闭气,仔细辨别声音来源。
声音好像是眼前的木箱子发出来的。
而且,这声音,有点像刀柄撞击木箱发出的。
这一瞬,霍无羁整个人都开始紧绷,漆眸也染上一层冰霜,看向木箱的眼神,满是谨慎。
他相信,老师绝不会害他。
宾客满厅时,他曾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过。
这木箱内层的容量,除了能装下那柄刀,连三岁稚子都藏不下,更别提刺客了。
可刚才,他的的确确在没有触碰到箱子的同时,听到了异响。
难道,是有人趁乱在箱子里动了什么手脚?
莫非,是毒蛇之类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默退了两步,从后腰处抽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短匕,拨开木箱上的锁扣,小心翼翼打开箱子后,利刃对外,下意识作出防御姿态。
预料之中的毒物没有出现,眼前的景象却比他刚才的猜想更为骇人。
木箱才打开,氤氲的赤色烟雾扑面而来。
“竟是毒瘴。”
惊诧的同时,霍无羁连连后退,用他没有攥着匕首的另一只手,及时捂住了口鼻。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红雾弥漫开来的速度,远比他预想的要快。短短一息,就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没多大一会儿,霍无羁就发现了这团红雾的异样。
宴客厅很大,大门敞开着,寒风阵阵,但这团雾气,并没有像寻常雾气那般四散开来,反而尽数团在他身上。
就像是认准了他似的。
他甚至能清楚感觉到,凡是红雾所到之处,周边的空气都为之震颤。
尤其是他那双手,没有衣物的阻隔,感觉尤为明显。
霍无羁垂眸,看着落在他肩膀上的,尚未来得拍落的积雪,随着那股震颤飘落。
与此同时,一道清幽、又带着些许空灵的声音映入脑海。
“主人。”
“主人。”
他确信,周围没有人说话。
除了隐隐怒号的风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入耳中。
“主人。”
他正想着,那道声音再次映入他脑海。
霍无羁神色更为凝重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
但奇怪的是,他的心里并没有惊惧,更多的是好奇。
霍无羁看着不停在眼神跳跃的那团红雾,漆眸微敛,思索一瞬。
眼前这团雾气,并非是他原本想的加入企鹅君羊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毒瘴。随即把捂着口鼻的手放下,问:“何方神圣,还不速速现身?”
话音未落,撞击声再次从木箱传来,他眼前的红雾也愈发浓烈。
就像是被他的话刺激到一样。
“主人,我是赤星,你不记得我了吗?”
霍无羁上前一步,探头去看。
刀身被红雾团团围住,如果仔细看,不难发现,这些红雾正是从这把长刀涌出的,无穷无尽。
“赤星?”
他试探性的,冲着长刀喊了一声。
长刀震颤的更为剧烈了。
掌心乍然的刺痛感让他回神。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掌心正覆在赤星刀上。
虽然肉眼看去,刀身锈迹斑斑,但刀刃依旧锋利的紧。
肌肤堪堪触及,就被割了好大一个口子。鲜血汩汩,尽数流向长刀。
不等他把手撤回来,先前围绕在他身上的红雾像是得到了什么指引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向长刀。
他不动声色把手撤回来,另一只手放下短匕,托起受伤的手腕,简单垂眸,轻掠一眼,见没什么大碍,便又把视线落在赤星刀上。
顷刻,那团红雾便将刀身上的鲜血蚕食殆尽。
就连他不小心滴落在地板上的两滴血珠,都被它们吸食干净。
霍无羁看着它们对鲜血痴狂的模样,心中更是惊诧。
他再次垂眸,看着依旧还在往外冒着血珠的掌心。它们嗜血如狂,却半点没有在他掌中停留。
这又是为什么?
这般想着,手上却有了动作。
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按压受伤的掌心。伤口重新被撕裂,两只手都沾满了新鲜的血渍。
他把两手同时举起,开始印证自己的猜想。
顷刻,团在木箱周边的红雾再次涌出,直奔他的双手。
它们环着他的双手绕了两圈后,最后将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团团包裹起来。
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后,红雾散去,那只沾满了鲜血的手白净如初,就像从来没有被那抹殷红浸染一般。
而被鲜血滋养过的那团雾气,颜色愈发强烈。
这些雾气,尽管嗜血,但好像并不伤害他。
为了进一步印证这个猜想,他把受伤的手慢慢抵近刀身。
随着他的抵近,原本团在刀身周边的红雾慌忙四散开来。
同时,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这个声音。
“主人,不要。”
霍无羁收回手,红雾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团在刀上,随即隐去。
下一刻,刀身上的锈迹一点一点剥落,露出原本的底色。
这一瞬,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那些缚在刀身上的锈迹,像是将原刀封印了一般。而他的血,恰好把禁锢了他几千年的封印给破了。
“赤星?”他又轻喊了一声。
长刀再次震颤,嗡鸣阵阵,似是在召唤他。
他持着赤星,来到校场,把受伤的手背到身后,用另一只手攥上了刀柄,顶着风雪,耍了几套寻常刀法。
疾风骤雪,他杀招凌厉,地上的积雪被阵起一层又一层。
嗡鸣声渐止,霍无羁额上也生出一层细汗。
转瞬,又被冷风吹散。
这把刀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
寻常兵器,至少要练个把月,才能顺手持用。可这把刀,明明是第一次用他,却总觉得很熟悉。
就像是,他用了很多年一样。
风声渐息,东方既白,他从校场离开。
一.夜无眠,又练了大半夜的刀。霍无羁精神依旧抖擞,脸上没有半点疲意。
他走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清极不知寒(二)
雪霁初晴, 放眼四望,整个京城,红砖绿瓦上, 白茫茫一片, 好不壮观,好不巍峨。
夜夜笙歌起的花街,慢慢从喧闹归于安静。
零星的客人穿带好衣服,从正门走出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浓郁且刺鼻的, 连朔风都吹不散的胭脂香和酒香的混杂味道。
林琅便是其中一位。
昨晚, 他从霍无羁生辰宴上离开后,连家都没回,直接来了醉欢楼吃酒。
整夜都宿在花楼。
原本, 师兄生辰,他是最为开心的一个。就连生辰礼,他也是早早备下了。
他和师兄都是起于微末的贫家子弟, 在乞丐窝时, 两人相依为命才活下来的。
他曾以为,师兄会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为亲密的人。
为了师兄,他甚至能把命豁出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打入了太傅府,他和师兄就没之前那么亲密无间了。
尽管之前, 他们兄弟二人相处,也并非是无话不谈。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 无羁只静静听着。
但那个时候, 他能清楚感受到他们两颗心是依偎在一处的。无论弄到什么好吃的,无羁都会留大半给他。
可自打入了太傅府, 好像一切都变了。
于之前的他而言,太傅府里锦衣玉食的生活对他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存在。
对于师父,他是打心底里感激的。
如果不是师父,他这辈子都会被困在乞丐堆里,时常会因三两个铜板和同伴大打出手。
可如今不同了。
他如今是当朝太傅的嫡传弟子,更是和当朝天子师出同门。
他再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小乞丐了,而是旁人艳羡不已的矜贵公子,好些人都上赶着巴结他,就连花楼里的姑娘,旁人也只能选他挑剩下的。
可他依旧不甘心。
他不甘心,师兄得到的,远比他得到的要多的多。
明明是他先认识的师父,可师父却让无羁做了师兄。这只是细微末节,他可以不往心里去。
毕竟是师兄是他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
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周围人对他和师兄的差别对待。
明明他们两个人都是乞丐出身,明明他们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一样的,可他们却格外喜欢师兄。
无论是师父,还是秦未秦央兄妹。
就连外人,也都在默默拿他和师兄做比较。
之前还是小乞丐的时候没有发现,来了太傅府,他才看明白。
无论他想做什么,师兄都处处压他一头。他承认,他没有师兄聪明,没有师兄生的好看,就连文采也输他一筹,风头全让他一人出了去。
谢师宴上,初一亮相,师兄就被祁大将军相中,而他只能躲在师父身后,默默艳羡。
从那时起,他们兄弟二人的差距就慢慢拉开了。
他曾不止一次看见秦未提着酒坛子去寻无羁喝酒,除了刚来的那几个月,秦未从没有对他那般亲近过。
在他的印象中,无羁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他却不止一次看到,无羁和秦未为了书中的某个论点,大肆争论,争的面红耳赤。
看着他们相处的日常,林琅心里有些酸涩。
同时又很羡慕。
他不知道无羁哪里来的底气,敢和秦未争执。秦未是师父的嫡亲儿子,他从来都不敢用那样的口吻和他说话。
后来,他眼睁睁看着师兄入太学,考武举。
现在,师兄是朝中新晋的武臣新贵,更是朝中唯二的被赐了国姓的异姓人。
而他,依旧只是太学里的普通学子。幸而天子提拔,经常授他做一些京中矜贵世家子不愿做的事情。
如今,也算是吃穿不愁,却依旧比不过师兄。
这些,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直到他在晚宴上,看到师父送给无羁的生辰礼,他积攒了多年的失意,一股脑全都涌入脑海。
自他第一眼看到那把长刀,就喜欢的不得了。他曾向师父讨要了好久,师父都没允。
他没想到,师父会在众目睽睽之中,将那把刀当做生辰礼赠于师兄。
当他看着霍无羁把长刀攥入手中时,他恨不得一把将他推倒随即把刀抢过来。
但他依旧没有立时发作,依旧于人群中赔着笑脸。
直到散场,他从霍无羁府上出来,终是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苦闷,驱车赶来了醉欢楼-
大雪足足下了一整夜,地上的积雪足足有三寸厚,一脚踩下去,没至脚脖。
这场大雪,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给百姓的生活带来了些许不便,但并没有妨碍他们正常的生活。
东西两市的小摊贩上,货郎们不遗余力地吆喝着。三五百姓聚在小摊前,讨价还价。
朔风吹来,东西两街的早市上的行人,纷纷下意识蜷缩着脖颈,拢紧衣领。
而拐角处的一家百年老字号的云吞摊上,坐满了人。
热气氤氲,烟火气十足。
他们一边吃着才出锅的云吞,一边说着才听来的趣事。
“哥几个,你们猜,我昨晚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别卖关子了,快些说给咱们哥几个听听啊。”
“先说好了,此事事关朝中新贵,你们听听也便罢了,可千万不要外传啊,免得惹了什么官司上身。”
“哎呀,晓得了。你快些说。”
“前些时日,不是说那位参将似有断袖之好吗?想来是旁人胡说的,昨夜,在他自己的生辰宴上,当着太傅和一众宾客的面,他竟公然抱了一位姑娘回房,那猴急的模样,绝非断袖。”
“是吗?你听谁说的?”
“还能是谁?醉欢楼的云露啊,她可是醉欢楼的头牌,经常服侍达官显贵的。她口中的消息,向来是准确的。”
“我还听闻,宁国公家的那位,当场就发怒了。不知为何,还和顾家那位魔王打起来了。”
霍无羁走在路上,背着盛满了新鲜食材的竹篓,路过云吞摊时,将他们的话一字不差听进了耳中。
却依旧面不改色,大步往回赶,仿若那些人口中的新贵不是他一样。
他一早便料到会有此结果,也不在乎他在世人心中到底是个怎样的形象。
只要不涉及阿予,任由他们如何谣传。
他还要赶回去做饭呢,阿予最喜欢喝鲜笋煲鸡汤了。
阿予上次离开前,曾给他留下很多东西。有些已经不慎被他遗失,但他贴身藏着的那本食谱,却一直都在。
圣人曰:君子远庖厨。
但他却觉得,圣人这句话说的不对。
他就极其喜欢在膳房摆弄那些新鲜的能掐出水来的食材。
尤其是按照那本食谱,一步一步把食材变成一道道可口的菜肴。
他回到府上的时候,阿予和秦未都还在睡着。
动手做早膳前,霍无羁又分别往他们房间的地龙火道里添了些炭。
顷刻,一缕缕炊烟自小厨房顶上的烟囱冒出,飘向天际-
这一觉,温予睡的并不是很安稳。
‘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轮番入梦。
直到她在梦中再一次经历他被削首的骇人场面,才猛的惊醒过来。
外面天寒地冻,屋内却是温暖如春。
一觉醒来,她只觉得浑身燥热。
不止手心、脚底都潮乎乎的,就连额头上,都蒙出一层细汗。
几缕微卷的无法黏腻贴在两靥,将她原本就有些娇嫩细腻的肌肤衬托的更为白皙。
掌心的伤口,也被汗水浸入,微微一动,牵扯出丝丝痛意。
温予坐着回神,掌心轻微的刺痛感让她从困倦中清醒过来。
包扎伤口用的白布条早在她睡着无意识的时候,不小心扯松了。
看着有些凌乱的布条,莫名的,她回想起昨晚他在给她包扎时说起的话。
“伤口不要沾水,记得找我换药。”
随即想起他看她时的眼神,忽觉一阵口干舌燥。
她掀开锦被,从床上下来,趿拉着鞋子,从卧房走到小厅的圆桌前,倒了杯冷茶。
一口下肚,身上的燥热感消去不少。
她在软凳上缓坐,重新打量起她目前所在的房间。
日光从透光的窗纸上映入房间,她才得以真正看清这间房间的真正构造。夜晚和白天的光线不一样,视觉呈现出来的效果也完全不一样。
雕梁画栋,十足的古色古香。
昨晚光线太暗,她甚至没有看清搭在架子床两侧的纱幔是她喜欢的雪青色。
卧房和小厅用珍珠短帘相隔开来。珍珠是同等规格大小,呈银白色,在日光下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小厅一侧,是盥洗室和梳妆台。
虽然盥洗室里只一个半人高的浴桶和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具。
而房间里的其他陈设,也都是被静心设计过的。
譬如,窗边的香几。
香几上摆着一只鎏金香炉和白玉花瓶。
她对花束的研究不多,花瓶里还插着一束她根本叫不上名字的白色小花,古典又淡雅。
片刻,她看着古朴的房间,长叹一口气,终是接受了她如今身处冷兵器时代的事实。
既来之,则安之。
除了这句话,她没有任何能够安慰自己的话。
随即,她从软凳起身,回到卧房,把繁琐到极致的衣服一件一件套在身上,简单洗漱后,走了出去。
她不会梳这个时代的发型。
一开始,只简单用丝带扎了个马尾。可古装配高马尾,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她在铜镜里看着有些不伦不类的自己,抬手扯掉了丝带。随着她的动作,一头微卷的青丝垂至腰间。
她就这样,散着一头乌发,推门走了出去。
房内燃着地龙,她丝毫感受不到外面的冷空气。
才推开门,寒风袭来,打在脸上,似钝刀割肉一般。
在现实生活中,还是盛夏。
再加上她一晚上都在暖房,这扑头盖脸的寒意,她有点不适应。
下意识的,她打了个寒颤。
庭院里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只两旁被压弯的松柏枝上还残留着层层积雪。
她循着周围扫了一圈,却一个人都没有见到。
古卷中曾记载,定北王还未伏法之时,权势滔天。按理说,定北王府不该是一个下人都没有的。
正暗暗诧异着,仰头看到不远处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
她把房门关上,寻着那缕炊烟而去。
本以为,厨房离她很近。
可她实在是高估了自己辨别方向的能力。
之前在家的时候,她去冒险,去登珠峰,之所以不迷路,大多是靠的高精尖的仪器。
而现在,她身处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筑中。
绕了没几圈,就彻底晕菜了。
若非是看着头顶的太阳,她怕连哪是北都找不到了。
这座宅子,远比她预想的要大的多。
可一路上,她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终于,在七拐八拐之后,她摸到了厨房。
清极不知寒(三)
不等温予踏进去, 仅是站在厨房门口,一阵鲜香浓郁的食物香味飘入鼻腔。
她在家的时候,就经常煲汤喝。
单凭着这香味, 她也能嗅出, 厨房里正炖着的,是鲜笋炖鸡汤。
半透光的窗纸上,映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温予看着那身影,怔了片刻, 随即又往前走了两步, 在厨房门口再次停.下。
虽然只一个背影,衣服也不是他昨晚穿的那件,但她还是一眼认出, 眼前这道忙碌的背影属于霍无羁。
她只是有点惊讶,他竟然会亲自下厨。
据古卷记载,他可是定北王。
这又是古代, 按常理说, 他府上家丁丫鬟应该很多的,可她这一路走来,却是一个人都没有见到。
这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霍无羁背对着她,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他正站在案台前,手上一柄菜刀, 娴熟的切着一把小葱。
他身后,是烧的正旺的炉火,锅里正炖着的鸡汤呈金黄色。
馥郁的香气, 随着氤氲的雾气缓缓腾空。
温予站在门口, 只觉得味道更浓郁了。她没有说话,隔着雾气, 安静看着他。
他很专注,她忽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她决定不打扰他,直到他自己发现。
片刻,切菜声渐止。
他从早市回来后,见温予和秦未都还在酣睡,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他只站在门口,就隐隐听到他们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于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烹煮。
反而开始洒扫庭院,将府上主要道路的积雪都清理干净后,又奔去净室,洗去一身潮热,换了套衣服,才来到厨房,开始摆弄那一筐从早市买来的新鲜食材。
霍无羁把菜刀放下,身形微微往左边挪动,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拿了盏小碟子,将才切好的葱花收了进去。
鸡汤已经煮的差不多了,只差撒小料出锅了。
他嘀咕了句:“也不知道,阿予和阿兄睡好没有。”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温予一回来,他连称呼秦未的方式都变了。
以往,他都称呼他兄长的,从没有唤过他‘阿兄’。
两者相较而言,阿兄亲密许多-
话落,他端着小盏转过身来。
此时,他的注意力全在身前的一锅鸡汤上,并没有注意到门口的那抹倩影。
他把盛着葱花的小盏放在灶台上,稍稍弯腰,从一旁取了勺子,正准备下锅搅拌,忽然,他的身形微微怔住的同时,堪堪反应过来,方才他余光掠过门口时一闪而过的那抹倩影,到底是什么。
他手上的动作微顿,抬眸往门口看去。
透过层层氤氲的雾气,他看到他的阿予正穿着他为她准备的雪青色的冬衣,安静站在厨房门口。
隔着雾气,她的面容有点看不真切。
就像之前,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在他梦境中出现的那道倩影一样,有点朦胧,又有点缥缈。
但和梦境不同的是,这一刻,站在他对面的,是真真切切的、触手可及的活生生的阿予。
而非虚妄的、一碰就消失掉的幻影。
他的视线凝聚在温予身上,握着长勺的手慢慢垂落,手腕触至被烈焰烧的滚烫的锅沿,灼热的痛感让他回神。
这一瞬,他清楚感觉到胸腔内的那颗心脏,都跳慢了一拍。
“阿予,你怎么来了?”他放下长勺,绕过灶台,朝她走来。
一边走,一边伸手把挽起的袖口放下,遮住手腕上的那道烫痕。
他走得很疾,衣带裹挟着鸡汤的香味,快步来到她面前。
温予单是嗅着,就觉得饥肠辘辘。
昨晚临睡前,她秉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原则,吃了很多。
现在,她置身于满是鲜香的厨房门口,肠胃不争气蠕动叫嚣起来。
她强忍着吞了吞口水。
对上他那双满是真诚和欣喜的眼睛,温予将打好的腹稿忘的一干二净,满脑子都是他昨晚说过的那句话。
“我我来找你换药啊。” 说完,她抬起那只伤手,往他眼前晃了晃。
许是包扎用的布条没有纱布柔软透气,早在睡梦中的时候,就被她无意识蹭开了。
洗漱的时候,她嫌麻烦,就把布条一层一层扯开了。
药膏和汗渍混杂在一起,浸入伤口边缘,这便是她才睡醒时感到阵阵刺痛的真正原因。
她没忍住,用清水洗了洗。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刚才沾了水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她的身体不适合古法炮制的药膏。
如今,她大半个掌心都泛着红。明明只是一点小伤,看起来尤为可怖。
霍无羁看了,当即皱起了眉。
明明他掌心的伤比她的要重很多。
他又上前一步,刚想攥住她的手腕,检查她的手掌。触到她宽袖的一瞬间,他想起自己方才在厨房忙碌,害怕手上的油脂弄脏她的衣服,猛然顿下手,只问了句:“怎么回事?”
温予讪讪一笑,如实说道:“房间里太热了,汗渍浸到了伤口里,洗漱的时候又不小心沾到了水。”
听她说这话,霍无羁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
关于她畏寒这件事情,他深深记在心里。
无论是昨晚,还是今早,他往她房间的地龙火道里添的炭火总是最多的,生怕她冻着。
“抱歉,是我没把握好,炭烧的多了。”
他说这话时,狭长的眼眸中,满满的愧意。
温予看着,竟也心生一抹愧疚。她当时那么想的,就如实说了,并不是想要他愧疚。
“先进来,外面凉。等我把鸡汤盛出来,就去给你上药。”话落,他微微侧身,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清极不知寒(四)
厨房的灶火烧的很旺, 温予站在一旁,满心诧异地看着霍无羁娴熟的把鸡汤从锅灶里盛出。
赫赫战功的定北王,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 竟也对庖厨杂事如此娴熟。
此时,温予半点都没有察觉出,她面前的这位,还远没有成长为古卷中所描述的那样。
她看他的眼神, 太过直白。
不像昨晚, 对上他视线的时候,下意识躲避。
霍无羁轻轻扯了扯唇,低笑, 问:“阿予这般看我做什么?”
温予回神,对上他探来的戏谑的目光,指了指他身前还冒着热气的鸡汤, 说:“我只是觉得, 你煮的这锅鸡汤,很香。”
话落,温予又听到一声轻笑。
尽管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低沉有质, 她听了,只觉得耳膜都被震的嗡嗡作响。
他怎么这么喜欢笑。
尤其是,一边戏弄她, 一边低笑。
她本该抗拒的。
可偏偏, 他那双眼睛,一笑就弯成月牙状, 别提多迷人了。
她一对上就有点承受不来,轻而易举就红了脸。
对上他的眉眼,温予有些不自在。
她故作镇定,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转到热气腾腾的鸡汤和一众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
他仍在雾气中忙碌着,温予看着满桌的菜肴,忽然想起昨晚她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
“定北”
北字还没完全出口,她忽然意识到不妥,连忙收住,牙齿差点咬到舌尖。
“他并没有告诉我定北王的身份,冒然喊出口,指不定会生出什么祸端。”温予如是想着。
霍无羁已经看了过来,方才她的声音有点小,而他又忙着收拾方才用过的碗盏,一时没有听清楚她说的什么。
“阿予,你说什么?”
他问。
“霍无羁?”温予试着喊了他一声。
试探性喊完他的名字,温予只顾着斟酌下一句话,并没有注意到,他听到她喊他的名字时,猛然怔住的身形,和脸上转瞬即逝的失落。
之前,她都是唤他无羁的。
尽管之前他没有姓氏,她也无从叫起。
他还清楚记得,小时候他曾问她:“阿予,为何你和小北都有姓,独独我没有?”
她说:“我随我母亲的姓,而小北是随了她父亲的姓。”
他仰着脑袋,一脸纯真,问:“那我能同你一样,姓温吗?温无羁也很好听啊。”
温予听了,轻笑着摇摇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说:“至于你,我又不是你的生身父母,你如何能随我的姓?日后,你自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姓氏。到时,你不仅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姓氏,而且还有可能知晓你的身世哦。”
那时,他还很小,只顾着闷头生气。并没有注意到,阿予说这话时信誓旦旦又有些意味深长的神情。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她怕是就已经知晓他的身世了吧?
可是,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现在,她连他都忘记了,更别提他的身世了。
那他又是谁呢?
这些疑问,只在他脑海中升起一瞬,又很快消散,如眼前氤氲的雾气一般。
以至于后来,阿予离开后的日子,他每次回味今日的感觉,都觉得今日的他,又矫情又做作,半点没有男子气概。
霍无羁用余光瞥了温予一眼,她正看着那一桌才烹好的菜肴出神。
他默默敛起眸子,掩去漆眸里那抹异样的情绪。
真正让他难过的,是她充满试探的语气。
自得知她不记得自己后,他不止一次暗暗告诉自己,“只要她还是她,忘记也没有关系。他一定会让她想起来的。”
可这一瞬,他才真正明白。
还是有关系的。
就算她还是她,可她将他忘记了,将他们之前经历的一切都忘记了。
那些他视若珍宝的记忆,如今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
而她还是她,是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霍无羁长舒一口气。
他正从一旁的竹筒里拿起三只汤匙,放在一旁餐托上。忽然,听到她问:“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啊?”
他重新把视线落在阿予身上,见她一脸郑重,他也站直了身体,冲她点点头,说:“阿予想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
温予又往前走了两步,视线在那桌菜肴上扫了一圈后,又抬起头,问他:“我看你做的这些菜,都没有用姜丝调味,你是怎么知道我不吃姜的?”
终于,她问出了这个困扰了她大半夜的问题。依譁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之前,她曾暗暗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她既怕他不告诉她,又怕他说的不是她想要知道的答案。
可如果不问,这些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怕是会夜夜困扰她。
于是,她牙一咬,心一横,管他会不会回答,问了再说。
霍无羁也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自顾抿唇低笑一声,又说:“我就猜到你会问这个问题。”
话音未落,他已经走了过来,绕到她身后,用皂角洗了手。
“给,擦擦。”
温予眼疾手快,从一旁取下手帕,待他洗完手,殷勤递了过去。
霍无羁才接过,不等他擦拭,温予一眼便看到了他掌中那道已经被鲜血染赤色的布条。
“你你怎么受伤了?”她问。
“昨晚练刀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无妨,小伤而已。”话落,他忙用手帕将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将那只伤手背到了身后,不愿再让她看到。
她还想说些什么,朱唇才启,却又被他抢了先去。
他总是能根据她细微的动作来预料她下一步想要做些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知晓你不吃姜吗?走吧。”
不等温予反应过来,那已经攥上了她的手腕,抬步走了出去。
温予见状,连忙追了上去。
他从来不喜欢向人诉说他的苦楚,昨晚和秦未饮酒夜话已然是破了例。
她紧跟着他的脚步,忙问了句:“去哪呀?”
“边走边说,先回去给你上药。”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霍无羁把话题转移到了她感兴趣的问题上。
温予的视线,从他的背影挪到了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上。他的手指纤长,指节分明,半点不像习武之人的手。
虽是攥着她的腕子,但却是隔着冬衣。
但纵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力量。
她并不觉得疼痛,却也半点挣脱不得。
施力恰到好处。
就像是这手腕,他曾攥了千遍万遍。
这一念头在温予脑海中闪过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连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忽然升起这么一个念头都不知道。
很多天后,她才明白。
这一刻,她之所以会这么想,全然是因为霍无羁有意或无意向她透露出他对她是那么熟悉。再加上,他看她时,眼神总是真挚的。
她下意识就相信了他说的话。
温予紧跟着他,走了好一会儿,见他丝毫没有要回答她方才那个问题的意思。
她用另一只手,轻扯了扯他的衣摆,说了句:“你慢点,我快跟不上了。”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有些脸红。
刚刚那句,完全是她在胡说八道。
他走的并不是很快,步子迈的也不算大,就像是刻意在配合她的速度,她完全跟的上。
她怕自己如果直接问他那个问题,会惹得他不快。她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随便寻个什么由头,同他说上话。
但她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停.下来。
自说了那句话,她就把头埋了下来,全然没有注意到前面那道身影已经顿下了脚步。
一声闷响,她的额头撞上了他的脊背。
清极不知寒(五)
温予没有防备, 不止额头,就连鼻子也被撞的隐隐作痛。
尤其鼻子。
在寒风中走了这么许久,鼻尖本就被冻得通红, 猛然撞上他石头一般的脊背, 她感觉鼻梁都快要被撞断了。
方才那一撞,乍然的痛楚和酸涩从鼻子蔓延到眼窝。当即,她眼中满是水汽。
尽管她并不是如此矫情的人。
但身体的生理性反应,并不是她能控制的。
“唔。”温予吃痛, 忙退两步, 松开轻扯着他衣摆的手,捂住了鼻子。
“阿予,你没事吧?”
霍无羁听到她的这声低呼, 忙转过身,想要检查她的伤势。
“鼻梁要断了。”她咕哝一句。
霍无羁听了,内心更为焦急了。可她轻垂着脑袋, 他看不见她的神情。
“抬头, 我看一下。” 他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道是不是温予的错觉,他的口吻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话落,不等温予有动作,他已经用手指勾起了她的下巴, 迫使她抬起头来。
他的手很冰,比她的脸都要冰上很多。
两人对视一眼,她的手又把鼻子捂得紧紧的, 霍无羁并不能看到她的鼻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但是, 他一眼看到了她那双浸满了水汽的眼睛后,内心更为焦急了。
他印象中的阿予, 是个从来都不会轻易掉眼泪的人。
所以,看到她泪眼朦胧看着自己的时候,霍无羁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应该很疼,都哭了。”
随即,他又想起方才她嘟哝的那句话,第二个念头涌入脑海,“不会是鼻梁真的断了吧?”
此时的温予,还未从他方才惊人的举动中回过神来,有些讶然,又有些无辜地看着他。
他下意识蹙紧了眉心,抬手用指腹拭去她眼尾的那抹湿润后,又说:“阿予,乖,松手,我看一下。”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同时,脑海里闪过一些零星的画面。小时候,无论他和小北哪个人磕了碰了,她都会像他刚才那样,摸着他们的脑袋,柔声说着安慰的话语。
早在他勾起她下巴的时候,温予心里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上沉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一阵涟漪,酥酥麻麻的,一直漾到了骨头缝儿里。
涟漪尚未归于平静,耳边又响起他关切的声音。随后,那阵冰凉的触感从下巴蔓延到眼尾。
温予甚至能清楚感觉到他指腹上粗粝的老茧。
尽管,他的动作很轻柔,但他指腹划过,还是在她肌肤上留下了一抹浅淡的红痕。
霍无羁看了一眼,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而温予心里,产生一种比方才更为奇特的感觉,就像是一只羽毛在瘙她的脚底心。
这一刻,温予的注意力全在霍无羁身上,就连鼻腔的酸涩感都消减不少。
书上都说,古人行事大多矜持。她没有想到,他行事会这么直白。
“看来,这书上的话也不能全信。”
脸上温度缓缓升高的同时,她在心中暗暗想。
“乖,松手,我看一下,有没有伤到。”霍无羁见她没有动作 ,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闻言,温予慢慢把手放下,看着他,问:“怎么样,有没有流血?我的鼻梁骨没有断吧?”
霍无羁摇摇头,说:“没有流血。”
听到他这么说,温予稍稍松了一口气。
注意到两人的距离,她正准备退后一步,却又听到他说了句:“别动。”
温予也就真的没有再动,安静看着他。
他伸出手,用食指指尖,慢慢从她的眉心滑落至鼻尖,一寸一寸丈量。
片刻后,他才彻底松了口气,说:“幸好,鼻梁骨也没有断。”
“这次,我走慢一些,要跟上我。”
说完,他抬起手,整个手掌都覆在她的脑袋上,揉了两下,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与刚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牵起的,并非她的手腕,而是她的手。
无论是刚才的摸头杀,还是此时的牵手,这都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和一个异性如此亲密。
尽管如此,温予并没有被他的美色所迷惑。
“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我不吃姜丝的?”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一问题如此执着。但这一刻,她就是特别想知道答案。
霍无羁没回头,只默默紧了紧攥着她的手,说:“你之所以不吃姜,是因为你不能吃,吃了会起风疹,也就是你对姜过敏。”
说到过敏二字时,他的语速明显比之前要慢一些。
这个词,是现代词汇,他一个不知道什么朝代的古代人,断然是没有知道的可能的。
“你知道过敏是什么意思?”温予也好奇问他。
霍无羁再次摇头,沉吟道:“不知道。但我猜测,应该是人的身体对某一种东西产生排斥的反应的意思。”
温予下意识挑了挑眉毛,竟被他说的一字不差。
“那你是怎么知道‘过敏’这个词的?”她又问。
“是你告诉我的。”
“我?”温予更惊讶了。
“嗯,是你。只是你忘记了而已。”说完这句话,他停.下来,转过身对温予说:“阿予,你稍等我一下,我去唤阿兄用膳。”
温予还沉浸在他上一句话的震惊中,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只下意识点点头。
霍无羁松开她的手,大步走向秦未的房间。
温予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嘀咕:“我忘记了?不可能啊。”
在她的印象里,根本没有霍无羁这个人。更何况,他们一个古代人,一个现代人,八竿子打不着。
怎么想,都感觉是霍无羁在胡说八道。
可是,‘过敏’是个现代词汇,这个朝代的人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本来她问他这个问题,是想理清那些缠杂不清的思绪,却没想到,听他说完后,越来越乱了。
忽然,她被一阵敲门声吸引了目光。
更准确一点,不是敲门,而是砸门。咣咣咣的,门框都随之震颤。
秦未向来睡得沉,再加上昨晚又扯着他饮了好些酒,力道轻了根本唤不醒他。
“兄长,起床了。”
“兄长?”
敲完门,他又冲着里面高喊了两声。
“兄长?”
顷刻,一道颇为不耐烦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就来。”
霍无羁收回正准备继续砸门的手,转身回到温予身边,重新牵过她的手,说了句:“走吧。”
他还牵上瘾了?
温予这样想着,手却没有从他手里抽回来,反而问了他另外一个问题。
“你还有兄长?”
刚才她可是将他说的话一字不差听进了耳中。
“嗯,他叫秦未,是老师的儿子。”
秦未,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忽然,温予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张羊皮古卷。
上面的一字一句,都被她谨记于心。最后一行,只有四个字:秦未敬上。
古卷上的那些字,好像就是‘秦未’写的。只是不知道,此秦未是不是彼秦未。
同时,温予又想起另一句话:定北王霍无羁,字懈北,师从太傅秦执年。
霍无羁已经在她面前了。
如果秦未和秦执年也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那她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情。
“你老师?是太傅秦执年吗?”温予再次试探性问了他一句。
关于她问的这个问题,霍无羁没有半点惊讶。
很早以前,他就发现这个问题。她总是能轻而易举言中一些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
他清浅一笑,回答道:“是,我老师是秦执年。”
随着他的话落,温予只觉得嗡的一声,脑袋都快要炸开了。
如今,她真的可以断定,她是穿越到那张羊皮古卷里来了。
“除此之外,关于我的事情,阿予还知道什么?”
倒不是好奇,而是他想确定一下,关于他,她还记得多少。既然她知道老师的名字,那对他,就并非是一无所知。
一想到这儿,他心里就好受一些了。
温予听他问这个问题,先是一愣,随即想起他的结局,小脸煞白。
她垂下脑袋,随便敷衍了句:“没没有了,我只知道这些。”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还是活生生的人。
不久之后,他就会被人压上刑台,身首异处。
温予微微仰头,盯着他修长的脖颈,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霍无羁发觉,回过头问她:“阿予,你冷吗?”
“没,不冷。”温予摇摇头,可他却有点不相信。
“我们走快一些,记得跟上,马上就到了。”话落,他加快了步伐。
“好。”温予任由他拉着,往前走-
府上常年就霍无羁一人,早些时候,祁放授他武艺的时候,三天两头受伤。
药箱就常备于他的房中,他领着阿予来到了他的房间。
“这间房没有燃地龙,可能有些凉寒。”临进去前,霍无羁特意嘱咐道。
“不妨事,我身上这件裘衣厚实的很。”温予笑着应下。
他安排温予在小厅坐下,自己则起身去一旁的柜子里拿药箱。
温予大致扫了一圈,一眼看到了窗前的案台上放着的那柄长刀。
刀身锃亮,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这把长刀,像极了她家里的小像上的那把长刀。
“我可以随便看一看吗?”话虽是对霍无羁讲的,但她的视线,自看到那把刀,便再也没有挪开过。
“当然可以。”
也没有回头,专注在药箱里挑选待会能用得上的药膏和布条。
得到他的允准后,温予才站起身,走到窗边案台前,仔细打量那把刀。
霍无羁拿着药瓶转过身来时,一眼看到站在刀前的她,便主动与她介绍。
“它叫赤星。”
许是听到了主人的召唤,赤星的刀身再次震颤,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随即,温予眼睁睁看着一缕红雾从刀身蔓出。
虽然温予不知道这红雾具体是什么,但她好歹也见过一两次。
第一次看见它们,是在刑台上。
他大喊了声‘赤星’,红雾涌向她,团住她。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人已经从刑场上回到了家里。
第二次,是在她家里的客厅。
她把蜡烛点燃之后,试探性喊了声‘赤星’,红雾再次朝她涌来。眨眼之间,她便从客厅忽然出现在他的府上。
如今,这是她第三次看到这团雾气了。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团红雾,说不定就是她穿越时空的关键。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霍无羁,又看了一眼汹涌而出的红雾,眸中的惊讶再也遮不住。
红雾在他们二人周围盘旋,尤其是温予周围,一圈又一圈,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霍无羁也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赤星刀认他做了主人后,就不会再轻易接纳其他人了。
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嗡鸣声还在继续,而且震颤的幅度越发大了。
案台都随着一起颤动。
霍无羁把药膏放在桌上,走过来,轻抚着刀身。
“赤星,安静。”
话落,团在她身上的红雾慢慢散开,尽数涌向霍无羁触着刀身的那只手。
“主人,她身上的两种味道,很熟悉。”
“冷梅香吗?”
“不是,她身上好像有你的血和我的元神。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别香甜的味道,和冷梅香混在一起,很诱人。”
赤星刀和霍无羁心灵感应,温予却是连一句话都听不到。
在温予眼里,他只轻轻抚了抚刀身,那些红雾就消散无踪了。
“它们是什么?为什么会受你的驱使啊?”犹豫再三,温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霍无羁转过身,拉着她坐下,一边包扎她的手掌,一边说:“它叫赤星,是一把上古兵器。不知是因为沾染了太多的鲜血,还是年岁过于久远,吸收了太多的日月精华,慢慢开了灵智,修出了元神。刚才你看到那些雾气,就是它的元神所化。”
温予问的这些,正是他昨晚在校场练刀时问赤星的问题。
而他告诉她的那些,亦是赤星告诉她的那些。
他不过是只比她早知道一会儿而已。
“你是说,我刚刚看到的那团红雾,其实是刀灵?”温予不可置信看着他。
霍无羁思索一瞬,回她:“也可以这么说。”
温予偏过头,瞥了赤星刀一眼。
刀灵这种东西,以往她都只是在仙侠剧和游戏里见过。她没想到,这辈子她会有这般奇遇。
霍无羁见她盯着赤星出神,伸手敲了敲桌面,说:“好了,这次我换了更透气的丝绢,千万记得,伤口不要再沾水了。”
温予回过头,乖巧颔首。
霍无羁正准备把药膏收起来,温予忽然又瞥到他掌中那道泛着血渍的白布条。
“等等。”她忙喊了一声,随即揪住了他的衣摆。
“你也坐下,我给你包扎。”她指了指他的手掌。
“不用了。”霍无羁再次把手背过去,他掌心的那道伤口,剌的有点深,他不想让她看到。
“坐下。”可对上她一脸认真的表情,他便又乖乖听话,坐了下来。
清极不知寒(六)
方才, 温予半强制的,拽住了将要离去的他,悉心为他换下染血的布条后, 重新上药, 包扎。
给他包扎好伤口后,温予正准备起身,肩膀忽然被人摁住。
“阿予,别动。”
霍无羁从一旁拿了梳子, 三绕两绕, 就将她那头微卷的乌发梳成一个发髻。
最后,他抬手,从头上褪下一根白玉簪, 簪入她的发间。
“好了。我去给你拿铜镜。”说完,他抬步走进里间。
再出来时,他手上当真持着一面铜镜。
铜镜不似现代的镜子, 照得不是很清楚。她微微往前凑了凑, 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尽管铜镜照的不如现代的镜子那么清楚,但隐约可以看清人的五官。
在光影的作用下,影影绰绰,颇有几分朦胧的美感。
温予看着镜中的自己,莫名有些恍惚。
猛地看上去, 倒真有几分古代人的韵味。
此时,她穿着这个人朝代制式的衣服,那头乌黑卷发被他挽成了一个她叫不出名字的发髻。
但很熟悉, 她曾在敦煌莫高窟的飞天壁画上见到过。
温予抬眸, 从铜镜里看着站在她身后的霍无羁,问:“你怎么会梳女子发式的?”
霍无羁一直凝眸, 痴痴望着铜镜里那张昳丽容颜,直到听到她的声音,他才回神。
“是你教我的。”
“我?”
“嗯,你还说,这种样式的发髻,是飞天的仙子常梳的。”
说这话时,霍无羁的眼神虽然盯着铜镜中的她,目光却逐渐悠远起来。他在透过她,看向他记忆中的她。那个没有忘记他们之间过往的阿予。
温予再一次被他的话所震惊。
就在她从铜镜中看清他梳的发髻样式的那一刻,脑海中就想起她之前在敦煌壁画上看到的飞天图。
温予忽然想起刚才从赤星刀里涌出的那些红雾,娥眉紧蹙,暗想:“难道,他同那团红雾一样,有什么神通不成?”
转瞬,又被她否掉。
如果他真的有什么神通,也不会在刑台上被削首示众了。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说的话,是真的。
这髻,真的是她教他梳的。
方才他说那话,也真的是她曾给他的。
可他口中的‘她’,究竟是她,还是同她长的一模一样的其他人?
温予依旧想不明白,干脆不想。
此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直到晚上复盘的时候,才隐隐察觉出异样。
他们到达饭厅的时候,秦未已经从厨房把霍无羁一早备下的饭菜都端去了餐桌上,就等着他们来用了。
整顿饭,在场的三人,心思各异。
而霍无羁,是吃的最心不在焉的一个。
他时常把视线落在被温予包扎好的那只伤手上,清冷的眉眼,噙着一抹笑意,像是山顶的积雪被骄阳融化一般。
其次,是秦未。
秦未认识霍无羁这么久,却也从来没有见他笑的那么甜。
看着他低眉含笑的模样,秦未越发对正坐在他对面的姑娘好奇了。他想看看,被这浑小子藏在心尖尖上、连他都不肯告诉的姑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所以,不等霍无羁互相介绍,那俩人自顾就熟络了起来。
世人皆云,秦太傅之子最是清矜如玉。只有霍无羁知晓,他稳重自持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如何疯狂的心。
整顿饭,秦未只顾着和温予寒暄,根本没吃几口。
说是寒暄,但秦未说话的内容,大多围绕着霍无羁展开。
尽管昨晚他陪霍无羁喝了一坛子烈酒,但他忘不了霍无羁说起她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伤神模样。
他看了,都有点心疼。
所以,他不愿再看到他受一点委屈。
温予静静听着,忽然觉得秦未的状态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如果放在现代,他就是当之无愧的霍无羁的无脑吹、脑残粉。
虽然温予大部分时间也都在同秦未套着这个时代的信息,但相比之下,桌上的三人,只有她吃的最多。
故而,待他们三人用完膳,已经接近午时了。
霍无羁见秦未和温予聊的热络,一个人收拾了碗筷。
温予本想着帮忙,却被那两人异口同声拒绝。
尤其是秦未,见温予起身,忙出口阻拦。
“温小姐,你快些坐下,这天寒地冻的,你让他一个人去忙活就行了。咱们就在这候着,他一会儿就收拾完了。”
闻言,温予看向霍无羁。
霍无羁也冲她点点头,说:“阿兄说的对,外面冷,你且安坐着,我顺便去洗些水果来。”
这还是秦未第一次听见霍无羁唤他阿兄。
他端坐在一旁,目光在温予和霍无羁两人身上来回扫着,心里对温予越发好奇起来。
温予也察觉出,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发柔和。但和霍无羁看她的感觉又有很大的不同。
“我能和无羁一样,唤你阿予吗?”霍无羁离开后,秦未再次把注意力挪到温予身上。
温予点点头:“当然可以了,秦公子。”
“如此,甚好。说起来,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你也别唤我秦公子了,生分。我啊,托声大,你便随无羁也唤我一声阿兄便可。”
她本不喜欢旁人这般同她套近乎,但对上秦未真挚的目光,拒绝的话如何也说不出来。
“好。”她点点头,唤了他声:“秦阿兄。”
“哎,乖,”秦未听了,开怀大笑。
在见到秦未之前,温予一直以为他是一位风骨极佳的文人。
可现在,她看着坐在她对面的秦未,潇洒,英俊,风趣,狡黠,半点不像能写出那些文字的人,
一时间,她很难将他与书写古卷的秦未联系在一起。
温予思索一瞬,终是忍不住问他:“温予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秦阿兄,不知阿兄可否告知?”
“但说无妨。”
“之前的事情,我有些不记得了。阿兄可知,我和他我和霍无羁,之前是怎样的关系?”
她太想弄明白这一切了,以至于忽略了她不过是才认识了秦未一顿饭的时间的问题。
以至于后来,温予猜想,她之所以如此信任秦未,或许是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分外温和无害,温予对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又或许是因为秦未是书写羊皮古卷的人。
一字一句,皆是泣血提之。
纵历经了不知多少时光流转,她也依旧能感受到他字里行间的悲恸。
故而,遇到他,她连戒备心都消减了不少。
秦未神色怔怔,随即摇摇头,说:“抱歉,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真的不知道。”
温予听了,满是希冀的眼神慢慢转为失落,但她还是扬起一张笑脸。
“没有关系,还是谢谢秦阿兄。”
秦未将她那抹强颜欢笑看在眼里。
尽管他还没有定亲,但他自认是比较怜香惜玉的,尤其是和霍无羁相比。
他最是见不得姑娘伤心了,更何况,她还是霍无羁的心上人。
“虽然,你方才的问题我给不了你答案,但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解答你的疑问。”话落,秦未端起清茶,轻抿一口。
“什么地方?”温予见他特意卖着关子,急切问了句。
“他的书房。”
话落,秦未抬眸,看了一眼霍无羁方才离开的方向,见他没有回来,又神秘兮兮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低语一声:“我曾在他书房中见过很多关于你的丹青。而且,纸张边角微微泛黄,他的画功相较于现在而言,略显青涩,应是很多年前的画作了。”
“关于我?还是很多年前的?”她更诧异了。
随即,又想起刚才在霍无羁房间里他说的那些话。根据两个的话来看,霍无羁的过去,她好像真的都参与了。
亦或是,那个同她长得一模一样,又同名同姓的人参与过。
毕竟,霍无羁都能和现实世界的霍家老三长的一模一样。那这个世界,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也说的通。
“嗯,我曾有幸,见过两幅。”
秦未说着,再次朝她投来打量的目光。
自上而下,意味深长。
“秦阿兄为何这般看着我?”她问。
“最重要的是,那两幅画里,你头上顶着的,正是如今梳的这种发髻。就连衣服的颜色,也是同一种色系。”
“秦阿兄,那京城中,有没有人梳跟我一样的发髻啊?”温予之所以这么问,就是想确定一下,霍无羁说那些话的真实性。
秦未摇摇头,说:“我自幼便在京城长大,从未见过。”
她若有所思点点头,不再言语。
秦未看着,便以为她是为了不记得霍无羁的事情黯然伤神。
“阿予,你也别担心。或许你们多接触接触,就会想起之前的事情了。”
温予再次点点头。除此之外,她想不到要如何回应他。
两人才沉默片刻,便又听到秦未语重心长冲她说:“阿予,有些话,我还是想告诉你。”
“秦阿兄请说。”
“你忘记了他,所以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秦未说着,又侧目看了一眼门口方向。
见霍无羁没有回来,才放心大胆说出来。
“霍无羁这一生,不对,他还没多大,不能说一生。”
他自顾嘀咕着,轻笑一声,又继续说:“这些年,他过得很苦,似是把他这辈子的苦都给吃尽了。但老天似乎又很眷顾他,虽然历经了千难万险,但好在没丢了性命,更没有被世俗浸染,内心依旧赤忱、干净。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他再也不受任何委屈。”
温予静静听着,这一刻,她面前的秦未慢慢和书写古卷内容的秦未慢慢重合。
秦未看着温予亦是一脸凝重看着他,又说:“好在,他如今苦尽甘来了。凭着他一身的功夫,中了武举三甲不说,还被先皇赐了天子姓,还授了北方玄甲营副参将一职。”
温予下意识点点头,脑海中自动识别他说的话,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忙问:“等等,你是说他被授了什么?副参将?”
秦未点头。
温予暗暗嘀咕:“所以说,他现在还不是定北王?而是副参将?”
“阿予,你说什么?”她声音太小,秦未有点没听清。
温予回神,“没没什么。”
“阿兄,阿予,久等了。”忽然,霍无羁的声音传入耳中。
两人一同侧目,霍无羁端着果盘走了进来。
秦未看着果盘里已经剥好的鲜艳欲滴的石榴籽儿,忙问:“番石榴?昨天我问你的时候还没有呢?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今早。”说着,他把其中一盘放在了秦未面前,而另一盘,拿给了温予。
秦未舀了一勺,眼里尽是满足。他最是喜欢吃番石榴了。
不等霍无羁说话,他冲温予笑笑,说:“阿予你快尝尝,这是京郊特有的番石榴,酸甜可口,很是好吃。昨天我说吃都没有,想来,是某人特意去给你买的。”
说这话的同时,他眸子里充满了戏谑。
霍无羁听着他唤她阿予,也暗暗诧异。
阿予向来不是个喜欢同旁人深交的人,除了亲近的人,她更是不喜欢旁人用这般亲昵的口吻同她说话。
“想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聊得很是投机。”霍无羁也笑道。
无论是秦未,还是阿予,都是他心里极为重要的人。他们能互相喜欢,他很是开心。
听到霍无羁这么说,秦未忽然傲娇起来。
“那可不是,阿予方才还唤我阿兄了呢。”
话音未落,一阵敲门声隐隐传来。
无论是饭厅还是霍无羁的卧房,离大门并不是很远,大多时候,敲门声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敲门声才落,便又听得一阵娇柔的女声。
“阿兄。”
清极不知寒(七)
“阿兄。”
虽然声音不算太大, 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温予对这道女声不熟悉,但秦未和霍无羁却是极为熟悉的。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随即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温予。
温予注意到他们投来的目光, 又想起刚才秦未跟霍无羁嘚瑟时说的那句话, 忙摇头,说了句:“不是我。”
温予话音才落,那道女声再次传来。
“阿兄,是我啊。”
秦未忙站起身, 冲她解释道:“是家妹。她她来寻我的, 我先走了。”
才走了两步,他又折返回来,冲温予笑笑, 抱起才吃了一口的果盘,大步走了出去。
温予看着秦未远去的背影,总觉得他像是落荒而逃。
至于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
很快, 秦未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温予收回目光,转而投向霍无羁。
他倒是一直在看着她,见她看过来,忙解释道:“是秦央,老师的女儿。”
后面还有一句话, 他没有告诉她。
她并不是来寻秦未的,而是冲着他来的。
这一点,无论是他还是秦未, 都心知肚明。并且很有默契的没有戳破, 尤其是在秦央面前。
秦央被老师教的很好,知书达理, 待人宽厚温和。
他和林琅穿着小叫花子的衣服随老师初来太傅府时,背地里没少受下人的苛责和冷眼。
就连老师差人备下的冬衣和棉被,都被下人暗暗克扣了去。
是秦央最先发现了异样,惩治了下人不说,还把她房间里仅有两两床新被送给了他们。
霍无羁是打心底里感激她的。但那种感激,绝非男女之情。
最初,霍无羁并没有躲着她,反倒将她当做一个可以亲近的大姐姐。
她对待他和林琅也并无差别。
直到他注意到,秦央看他的眼神和林琅开始不同。
她看林琅时,眸子里一如既往的温和,但看他时,脸上平添一分羞涩。
许是因为温予的缘故,霍无羁情智开蒙的很早。很快,他觉察出不对劲,却又不知道要如何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拒绝她。
只能不动声色地慢慢疏远她。
后来,江湖上有关他的传言慢慢流传开来。他更不是不愿再同她亲近,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些行为,辱没了她的清白名声。
知女莫若父。
就连老师,都隐隐觉察出一丝端倪。
前些时日,老师曾将他唤到书房,含蓄问询他是否对秦央有情。
当时,他没敢隐瞒,说:“老师明鉴,无羁对师姐唯有同门之谊,不敢妄想其他。最重要的是,老师,我心里已经有人了。除她之外,无羁此生,断然不会再娶别的女子。”
秦执年听了,只叹了口气,嘱咐他不要将市井流言放在心上,并且还说,他日后会着重约束秦央,让他不要为此苦恼。
昨日,秦央并没有来参加他的生辰宴。
她受了风寒,担心把病气过给宾客们,只托秦执年帮她把礼物和书信带来。
之前,秦未也总在他府上留宿,几天几夜的情况都有,也从没有见秦央过来寻过。
霍无羁猜想,秦央此次过来,定然是有意或无意听到昨日来他府上帮忙的太傅府的下人们说起阿予的事情。
她,应是冲着阿予来的。
不仅霍无羁,就连秦未也是这么想的。他自小和秦央一起长大,他很清楚秦央的心思。
可他也清楚,霍无羁的心里,没有装她的余地。
半点都没有。
所以,他也不愿看着自家妹子执着于他,更不愿她叨扰了久别重逢的他们-
断断续续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响着,秦未的步子迈的更大了些。
他忽然有点担心,饭厅里的那两人追过来。
更为确切来说,他是担心温予追过来。
届时,她们两人对上,指不定发生点什么。
秦央穿着厚重的白狐裘衣,一手抱着手炉,一手断断续续地敲着门。
一开始,是她的丫鬟在敲门。
但迟迟不见人应声,她便开始自己敲。
而她身上那件白狐裘衣,正是去年她过生辰时霍无羁特意去郊外猎得的一只白狐制作而成的。
今日一早,她用完早膳,无意间听到洒扫庭除的下人们谈论昨晚在参将府的见闻。
当她听到有一个生的极美的姑娘从天而降后,当即唤住下人,将昨晚发生的事情问了个清楚。
尤其,当她听到霍无羁不顾在场一众宾客将那位姑娘抱走后,登时小脸煞白。
大半晌,她都坐立难安。
既想亲自跑去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竟然能够让向来行事谨慎又避女人如蛇蝎的霍无羁当众撇下一众宾客而去。
可她又有些害怕。
前些时日,父亲才语重心长同她说过,霍无羁年少成名,很多人都在虎视眈眈,尤其坊间名声不好。让她千万避着些,莫要让旁人说闲话。
关于坊间传闻,她也曾听说过几句,实在是有些不堪入耳。
她和杨清儿本就是这流言蜚语中的主角,她害怕霍无羁会因为自己的鲁莽受牵连。
除此之外,她也怕霍无羁当真喜欢上了那位姑娘。
可如若不去,她又始终沉不下心来。
她正坐卧不安的时候,去和下人打探消息的贴身丫鬟浣珠,掀帘跑了进来。
“小姐,问到了。”浣珠喘着粗气,一手叉着腰,一手顺着胸.脯,断断续续地说:“他们说,公子咱们公子昨晚没回来,就宿在霍公子府上。”
“阿兄?”秦央听了,眼睛立刻就亮起来了。“走,浣珠,咱们去寻阿兄。”
浣珠见她跑出去,忙从桌上拿了手炉,大喊着追上去:“小姐,你等等浣珠啊,手炉没拿,外面可冷了。”
就这样,秦央乘着马车,来到了霍无羁的门口。
许是因为悖逆了父亲的嘱托,秦央有点心虚。
她也怕旁人拿她和霍无羁继续做文章,所以在浣珠敲门的时候,她脱口而出‘阿兄’两字。
但她内心,却是极其期待霍无羁来开门的。
秦未走的很疾,但身形很稳,怀中果盘里的拨号的剥好的石榴籽儿一颗都没掉出来。
没多大一会儿,他走到了大门口,抬手把木栓从门上卸下。
“吱呀”一声,朱门从外面被人打开。
秦央见状,忙把手撤回来。
不等她仰头去看来人是谁,脱口而出一个字。
“无”
秦未走出来,抬手点了一下她的脑门,又把怀里的石榴籽儿塞入了她的手中,嘟哝了句:“无什么无,走了,回家。”
说完,他重新把大门关上,转过身,揽起秦央的肩膀,强制性将她拽上了马车。
期间,秦央忍不住回头看,却只看见紧闭的朱门。
就连上了马车,秦央也忍不住挑帘望去。她脑海中期待了千遍万遍的那道身影,她一直没有看到。
她幽怨瞪了他一眼,问:“阿兄,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你不是来寻我的吗?我听到你唤我,就立刻出来了,连午膳都没用完。”秦未伸手,从果盘里捏了两颗石榴籽扔到嘴里。
秦央敛了眸子,没再言语,周身凝聚着一股子沉重的韵味。
“不开心了?”话落,揽着她肩膀的那双手,稍稍紧了紧。
“阿兄,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秦未薄唇才启,又听到她说:“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有见过她,我知道你已经见过她了,也不要骗我,我想听你说实话。”
秦未哽住了,思索一瞬,沉吟:“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最重要的是,她是被那小子藏在心尖尖上的人。”
之前,他没有见过温予,尚可心存一丝幻想。
可他今天看见在温予面前的霍无羁,他才恍然大悟。霍无羁的心里,已经再也放不下任何人了。
风月之事,自古讲究的是你情我愿,而不是像她现在这般,剃头挑子一头热。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棒子打醒她。
不然,日后难受的还是她自己。
想到这,秦未的眼神逐渐冷漠起来。
他已经打好了千万条如何劝诫她的话,却没想到,自他说完那句话后,好半晌都没有再听到秦央言语。
秦未侧目,睨她一眼,却只能看到她的头顶。
她轻垂着脑袋,巴掌大的小脸尽数窝在白狐裘领里,他半点都看不到她的表情。
秦未知道,她是生气了。
但这种事情,她若是自己没有转过弯来,旁人再如何劝说也没多大用处。
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
马车平稳向前行驶着,忽然,浣珠的声音传了进来。
“公子,小姐,到了。”
话落,马车缓缓停.下。
秦未先行起身,走到马车门前,朝秦央伸出手,想要扶她下来。
可秦央依旧低垂着脑袋,根本没看他一眼。
秦未故作清冷,低喊了她一声:“秦央,到了,下车。”
闻言,秦央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秦未心里一疼,从小到大,他最见不得她流眼泪了。
“阿兄认为,是那个女人好看,还是我好看?”她连说话都带着些许哭腔。
秦未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虽然她平日总是温婉可人的扮相,但他知道,她骨子里也是个顶顶倔强、顶顶自信的人。
她从来不屑于和旁人比较的。
可这一次,她竟然
秦未眸子暗了暗,冷漠说了一句:“我的认为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霍无羁心里,她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果然,秦央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听秦未说完,她噙在眼眶里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
“原来阿兄也觉得我比不上她。”
清极不知寒(八)
秦央一边说, 一边掉着眼泪。
一颗又一颗,砸在秦未的心上。
他很想告诉她,在他心里, 这世上没有哪个人能比她更好。
但他不能。
其实, 秦央在说完那句话后,就有点后悔了。
她自小锦衣玉食长大,容颜姣好,知书达礼, 更是一众京中贵女中少有的饱读诗书的女子
她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妄自菲薄过。
但说出口的话, 犹如泼出去的水,任她万般后悔,也收不回来。
故而, 她只能手指紧紧搅着衣摆,强装镇定,仰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阿兄, 似是在等他的反应。
可他只是冷眼看着她, 丝毫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他的眼神,又清冷又坦荡,但秦央却从其中看出一抹责备,才对视一眼,似是将她整个人灼出一个洞出来。
秦央心里亦是一片明朗, 她深知自己方才的言论有多么不合时宜,她甚至不敢长时间和秦未对视。
她怕他对她失望。
当即,她又羞又赧, 别过头去, 抬臂擦去脸上的泪痕,乍然起身。
“哐啷”一声, 一早置于腿上的果盘随着她的起身,打翻在侧。
秦央被这声响吓了一跳,脚上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但她仍然记得,她还在生气,强装着镇定,一把推开面前的秦未,冲下了马车。
秦未亦被那声响吓了一跳,惊魂未定之际,直接被秦央推了个趔趄。
他忙伸出手,借着车厢的力道稳住身形,耳边又传来浣珠的急切的声音,和一阵杂乱无序的脚步声。
“小姐,你怎么哭了?”
“小姐,你等等浣珠啊。”
“小姐”
他身形一怔,微微侧目,从被风吹起一角的车帘处望去,秦央一路小跑,迈过门槛,消失在拐角。
而浣珠紧赶慢赶,却始终没能追上她。
直到她们主仆二人的身影子消失在他眼中,他才把视线收回来。
鲜艳欲滴的石榴籽洒了一地,方才秦央跑下去的时候,是踩着石榴籽过去的。
秦未蹲下身来捡果盘的时候才发现,他下圈的衣摆和鞋子上,被石榴汁水飞溅了好些星星点点。
好半晌,他都没有动作,微微低着头,看着一地的凌乱。
“公子,您还好吗?”
直到马夫开口唤他,他才回神,长叹一口气,起身下了马车。
他走了两步,想起这辆马车是秦央专属的,又忽然折回来,同马夫说:“阿福,马车里的软垫不小心被我弄脏了,你记得换一下。”
“好的,公子,阿福晓得了,待会儿就去换。”
阿福应下后,秦未才又转身往府里走-
经此一事,他们兄妹二人开展了自出生以来的第一次冷战。
足足一个月,秦央都没和秦未说过一句话。
就连终日为政事忙碌的秦执年都发现了异样。
每次用膳,这两人都各自冷着一张脸,谁也不搭理谁。
秦未本想躲去霍无羁府上,可一想到温予也在,他就浑身不自在,只好作罢。
秦执年暗暗观察了好些天,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对秦未出手了。
这日,秦央身体不舒服,没来同他们一起用晚膳。
浣珠跑来通传后,秦执年当即皱起了眉,就连看向秦未的眼神都带着几分不悦。但他仍秉持着‘食不训人’的家训,没有立即发作。
整顿饭,父子两人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提起秦央。
才吃完,秦未脚底抹油想要开溜,却被秦执年一把揪住了后衣领,颇有威严问了句:“去哪啊?”
不等秦未回他,便又听到他说:“跟我来书房。”
话落,秦执年松他的衣领,先他一步往书房而去。
秦未忙跟了过去。
没一会儿,他们父子二人来到了书房。
秦执年才坐下,奉茶的小厮正准备上前,却被秦未拦下:“给我吧。”
说完,秦未上前一步,从小厮手中接过茶具,亲自斟了一杯热茶,端到秦执年面前。
“爹,您喝茶。”
秦执年却看也没看一眼,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只掀起眼皮,意味深长看着他,问:“说说吧,你跟你妹妹怎么了?”
自秦未被老父亲攥住后衣领的一瞬间,他就知道,今日这一番问询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了。
关于秦央心系霍无羁这件事情,他们全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在秦央面前提起。
“小央她听说无羁生辰宴那晚的事情了。我又不小心对她说了几句重话,如今她正跟我生气呢。”
秦执年愣住了。
他本以为,只是他们兄妹之间的小打小闹,却没想到是因为这件事情。
秦未见秦执年脸上也升起一抹担忧,又说:“这样也好,这丫头只顾着跟我生气,也许还能少想起那浑小子一些。这样,她心里或许还好受一点。”
若只是他们兄妹二人之间的矛盾,秦执年或许还能帮着想一个对策。但若是涉及男女之事,他便帮不上什么忙了。
“根据为父的观察,你妹妹可是有大半个月不曾理会过你了啊。你确定真的没有问题吗?”
秦未听了,下意识摸了摸鼻子,低声嘟哝了句:“什么半个月,明天都小年了。从冬至日到小年夜,足足有一个多月了。”
听了这句话,秦执年才知道,原来早在霍无羁生辰前后,他们兄妹二人就已经开始冷战了。
而他,终日都在忙碌朝堂上的事情,也就是这些时日才察觉到异样。
“是为父疏忽了。”
话落,他长叹一口气,又说:“也不知那丫头何时才能想明白。”
秦未思索一瞬,低吟道:“或许,对于小央而言,这并非是一件坏事。”
秦执年挑了挑眉,问:“我儿为何这样说?”
“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相比,小央她都过的太顺遂了些。”
说完这话,他轻笑一声,自顾摇摇头,又说:“不止小央,我也是。”
“自出生以来,我们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雨淋不着,风吹不着,活像一只被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心里总认为,但凡是我们喜欢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能把它弄到手。可感情不一样,感情讲究的是你情我愿,纵她再喜欢也没办法。”
秦执年被他这段话给震惊到了。
他没想到,秦未小小年纪,想问题竟也这般深刻。
尽管关于秦未认为他和秦央是他豢养在府中的金丝雀这件事情并不是很认同。
但还是在秦未垂首时朝他投去了赞扬的目光。
“你就不怕,你妹妹这辈子都不再理会你了?”秦执年问。
秦未摇摇头,笃定说了句:“最迟明日,她就会理我。”
“你就这般笃定?”秦执年又问。
“若要让小央彻底从这件事情里走出来,还差一剂猛药。”
“什么药?可要为父帮你一把?”
秦未摇摇头,丝毫不客气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情,爹帮不上忙。”
“你准备如何做?可千万别过火了啊。届时,若你妹妹当真恼了你,我可管不了。”
“小央若想要彻底从这件事情里尽管抽身,唯有将她隐在心里的那段情意打破了,揉碎了,碾成泥,才能重新开出花来。”
秦未说完,又朝秦执年拱拱手,保证道:“爹爹放心,这件事情,儿子有分寸。待明日以后,定当把熟悉的小央还给你。”
秦未从书房离开后,秦执年一遍遍在脑内过着他方才说过的话。
好半晌,他才沉吟了句:“这小子,对感情之事有如此感悟,该不会是有心仪的姑娘了吧?”
清极不知寒(九)
秦未离开以后, 厅内只余下霍无羁和温予二人。
原本,他只拿了两个果盘进来,秦未方才离开时抱走了一个, 如今只余下温予面前那一个, 她一边吃一边回想方才秦未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霍无羁则安坐在一旁饮茶,时不时抬眸看她一眼。
好几次,见她没有发现,他反而越发大胆起来, 目光从时不时扫来, 变成了直勾勾、赤条条地看着她。
番石榴汁.水浓郁,没一会儿,她手上的那柄白玉汤匙上被染上一层耀眼的绯色。
霍无羁的眼神慢慢从果盘里那支被染红的白玉汤匙往上游走, 行至她唇间时,目光顿住,再也移不开。
原来, 不止汤匙, 就连她的唇.瓣,也被番石榴浸染成了馥郁浓艳的朱色。
但是有点不均匀,就像涂在唇.瓣上的口脂被酒水打湿,晕开。
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春日的一个午后。
小院的梨花开得正盛,他们一家三口坐在梨树下赏春。
桌案正中间摆着一盘阿予早上才从果农手里买的枇杷, 他和小北手上还一人拿了一串冰糖葫芦。
这是阿予给他们提前完成课业的奖励。
而阿予则不知从何处寻得了一件锈迹斑斑的小铲子,更是从梨树下挖出了一坛不知什么时候埋下的梅子酒。
但她的酒量实在是浅的很。
仅三两盏酒下肚,便有些醉了。
她慵懒伏在桌案上, 杏眸潋滟, 春光流转,更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和小北。
轻风拂过, 梨枝轻颤。
梨花簌簌,随风飘落,落在她的身上,发间,和脸颊。
她才闭上眼睛准备小憩片刻,花瓣随着微风搔着她的唇角,一时痒上心头。
再加上,她此时酒意正盛,脑袋昏昏沉沉的,半点没有辨别事情的能力。
她误以为是他或者小北拿她逗趣儿,眉眼轻蹙着嘟哝了声:“别闹,痒。”
话落,她抬手在脸上挥了挥,却不慎将桌案上的碗盏拂落在地,但她却半点不在意,继续闭眼小憩。
他弯腰将碗盏拾起,重新放回桌案上。一垂眸,刚好看到她恬淡的睡颜。
脸颊上的梨花已经不在,许是沾了酒水的缘故,涂抹在唇.瓣上的口脂极易晕开。
经她方才无意间抬手时,手背不慎碰到唇.瓣,口脂晕花了大片。
那时,他年纪尚小,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心动,只觉得她连睡觉都很好看。
直到现在,他都觉得,他的阿予是这世间最美的姑娘。
只是这么一个在平常不过的小事,时隔多年再想起来,竟也恍如昨日,惊艳万分。
想起从前,霍无羁眉眼更是泛起星星点点的温柔。
好半晌,温予回神,对上的却是一双狭长漆眸
第一时间,她就注意到他看她的目光,温柔,赤忱,又热切。
她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他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她问。
霍无羁摇摇头,垂下眸子,不再看她,耳廓带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绯色。
温予看着他俊逸的侧脸,心中再次暗暗道:“我得想个办法,进去他的书房看一看。”
书房,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都是一个极为私密的场所。
她有点担心,如果她冒然提出要去他的书房,会不会被他当做窥探隐私的精神病患者。
虽然,在这个朝代,并不这么叫。
此时,她还不知道,凭借她在霍无羁心中的分量,别说是去书房了,就算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他定也想都不想就去了。
其实,她也并非是如此迟钝。
他眼底的情意,她其实能感觉到一些的,尽管他看向她时大都极力克制着。
但大多时候,都被她刻意忽略了。
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藏在心里的那缕情意,究竟是对她,还是对一个与她同名同姓,就连长相都一模一样的女人。
尽管此时,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但没有得到确定之前,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过多利用这份情意。
她相信缘分,也相信因果。
万一,那个人不是她。
她妄用了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情意,那她又要如何偿还?-
但她并不知晓他的喜好,一时有些无从下手。
“早知道,秦未在的时候多问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了。”温予暗暗思索着,脑海中再一次想起方才秦未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秦未说,他一路走来,实在艰难,希望她能对他好一些。
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是会同他亲近,会对他好的。
尽管她的出发点不太纯粹,是带着目的的。
她,欠未来的他一条命。
她想偿还,单方面的想要偿还。
温予想要同他亲近,想要对他好一点。
尽管是带着目的,出发点也有点不太纯粹。
清极不知寒(十)
这一刻, 温予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无论如何,她要对他好。
就从现在开始。
她垂眸看着身前唯一的果盘,抬眸看他一眼, 问:“你要不要吃?”
话音未落, 她已经有所动作。
霍无羁正轻轻垂着脑袋,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上那只搭弓用的玉扳指。
听到她的话,缓缓抬头看向她,却刚好看到她正用食指轻轻把果盘往他这边推。
他正准备说他不吃, 余光瞥到她方才用过的汤匙, 堪堪至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轻笑着接过来。
原本,温予的注意力在他的脸上。当他伸手过来的那一刻, 就转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指.尖泛着浅浅的粉色,应是刚才剥石榴的时候不小心染上的。
温予忽然发觉,这一刻, 她的心跳慢了一拍。她实在是有点喜欢他凡是亲力亲为的模样。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果盘, 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她方才用它吃东西的画面。
一想到这些,他眸光微沉,喉结上下滚了滚,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他才拿起汤匙,忽然听到她说了句:“等一下。”
霍无羁闻言, 手上动微顿,看向她。
“那把勺子我刚刚用过了,我帮你拿一个新的。”
温予说着, 余光瞥到一旁的托盘上还放着一个干净的勺子, 忙站起身去够。
霍无羁听了,无声叹了口气的同时, 手腕微晃,舀了满满一勺的石榴籽掉下去大半。
“给,用这个。”温予走过去,把没有用过的勺子递给了他后,又从他手里把她用过那柄小勺接了回来。
她垂眸看了一眼沾满了石榴汁水的汤匙,眼底划过一抹羞赧。
如果刚才她没有拦下他,那他们是不是就间接接吻了?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面颊的温度陡然升高。
她之前不是没有在电视剧中看过这种狗血桥段,譬如,男女主不小心同饮一杯水,共吃一块小饼干。
但那个时候,她没有经历过这些,看着男女主羞红了脸,只会默默吐槽。
却没有想到,有一天她竟然也会因为这种事情小鹿乱撞。
温予攥着汤匙默默回到自己的位子,心思在飘忽。
她不可抑制地想,如果对方是长他这个样子,别说是间接接吻了,就是直接,她也是可以接受的。
当她意识到自己这一荒唐想法后,只觉得脸上的温度更高了。
甚至不敢抬头去与他对视,生怕他看出端倪。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没有看到霍无羁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攥着那把汤匙,不止一次问自己:明明他只剥了两盘石榴,为什么要拿三把勺子过来?
他再也没了想要吃石榴的心思,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汤匙,却一口都没往嘴里填。
他时不时用余光看着温予,见她自坐下后,便一直垂着脑袋,似乎是有些无精打采。
“要不要我陪你走一走?顺便熟悉一下这府上的构造。”霍无羁问她。
“好啊。”温予正愁找不到理由同他亲近,听他这么说,忙应下来。
霍无羁似乎是怕温予再一次跟不上他的脚步,这一次,他选择与她并肩而行。
和她之前在北京旅行时参观过的清朝遗留下的王府相比,他的这座府邸,着实称不上大。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每到一处,霍无羁都会不厌其烦地停.下来给她介绍。
甚至有那么一瞬,温予会想,如果他在现代,一定会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导游。
后院不仅有一个好大的花园,花园旁边还有一个湖,湖中央建着一方水榭。
但如今是冬日,又才下过雪。入目皆白,满园萧瑟,没有半点生机。
霍无羁说,他在花园里种了好多种类的花,等到了春天,百花齐放,特别好看。
他还说,等到了夏天,他们可以一起水榭乘凉。
温予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不敢应承他的。
万一她明天又回去了,岂不是徒让他失望。
花园后面,是他常来练刀的校场。
校场很大,呈椭圆形,结构有点像现代的跑马场。
更巧的是,马厩就在校场旁边。马厩很长,但里面只有三匹马,显得有些空荡荡。
温予把目光探过去,就听到霍无羁问:“是不是想骑马?”
“来。”不等温予回答,他自顾牵起她的手,来到马厩旁。
马厩里的三匹马,有两匹白色的,一匹黑色的。白马鬃毛柔顺,黑马鬃毛发亮,一看就是被照顾的很好。
他牵着她,站到了其中一匹白马面前。
她没忍住,惊讶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骑马?”
霍无羁笑笑,抬手顺了顺的脑袋,说:“怎会不知,我的马术,还是阿予你授的。”
温予心中的疑惑更大了。
不等她问,便又听到他说:“但我没保护好阿烈,它死了。”
说这话时,霍无羁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了些。他神色坦然,但温予还是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些难过。
“阿烈是谁?他为什么会死啊?”
“阿烈是我的小红马,它被人宰了吃了。”
其实,他原本想说的是:阿烈是你送我的小红马,但我没保护好它,你才走了没多久,它就被人给杀了。
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既然她如今全都不记得了,那说了也只是徒增她的伤感而已。
甚至,他都有点在她面前说出阿烈的事情。
但刚才,他一时情难自禁,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如今,任他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他侧目看了温予一眼,她果然垂下了脑袋,脸上的那抹笑意也跟着消失了。
随即,他就听到了她的道歉。
“抱歉,我不知道,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无妨,已经过去许久了。我都快要忘记它的样子了。”
霍无羁连忙转移话题。
“它叫追风,是这三匹马中最为温顺的一个,阿予要不要试着骑两圈?”
“来,慢慢伸手,让它适应你的味道。”
说完,他攥着她的手,慢慢靠近追风,抚摸它的须发。
“嘶”的一声马鸣,追风伸长了脖子,肉眼可见地兴奋了起来。
“阿予你看,它喜欢你。”终于,霍无羁狭长的漆眸里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先帝曾赐给他很多东西,金银,马匹。
但他一个人用不到,故而大多数,都在祁师父领兵北上时,一同赠与了北方玄甲营。
尤其是那两百匹战马。
他只留了五匹下来,其中赠与秦未一匹,林琅一匹,他自留三匹。
其余的,全都以祁师父的名义送去了战场。
追风和疾风是他特意从一众马匹中选的最为温顺的两匹,准备给她和小北的。
追风能够喜欢她,他是真的很开心。
他把追风牵出来,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扶着温予。她踩着马镫,翻身而上。
霍无羁把缰绳递到她手里,又问:“需要我陪你一起吗?”
温予摇摇头:“我自己可以。”
她舅舅便是开马场的,马术这种东西,是她自小就学的。
霍无羁是见识过她的厉害的,也便没有坚持,只嘱咐了她一声:“小心一点。”
温予点点头,扯紧缰绳的同时,双.腿微微施力,追风嗖的一下,跑了出去。
昨日才下过雪,空气中弥漫着一阵冷冽的清新气息。
温予骑在马背上,风声盖过了马蹄声。
半圈都还没跑完,她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背,耳朵,脸颊,都被刺骨的寒风吹的通红。
但她并没有放缓速度,反而又把更快了些。
短短一日的时间,她的心里已经积攒了无数的疑惑,以及压力。
她太需要发泄了。
霍无羁一直抵着校场的兵器架站着,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游走。
马背上的她,自信,张扬,还隐隐有一丝狂放不羁,有点迷人。
跑到第六圈的时候,她头上的发髻终于在颠簸之中散开了,一头乌发随风飘扬。
温予反应过来时,单手扯着缰绳,另一手忙去抓束在她发间的那跟白玉簪子。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白玉簪还是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两截。
但她依旧没有放缓速度。
直到下一圈,重新经过这个地方,她勾着追风的脖颈,脚踩着一侧的马镫,微微一个侧身,长臂一挥,碎成两半的簪子被她收进掌中。
霍无羁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当看到她的身影猛然从马背上消失,吓的脸都白了。
“阿予。”
话音未落,他拔腿便要冲过去。
才跑了两步,又见温予一个翻身,重新跃上马背。
许是听到了他的呼唤,她朝他挥挥手,朝他疾驰而来。
尽管她的身影越来越近,但他那颗悬着的心却迟迟没有落地。
距离霍无羁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温予开始缓缓减速,行至他面前时,追风刚好停.下来。
他及时从温予手中把缰绳接过,温予从马背上下来,朝他伸出手,掌中是那支断成两截的簪子,面带赧色,说:“抱歉,我不小心把它摔”
话还没说完,霍无羁上前一步,长臂一揽,将她带到了怀中。
温予甚至来不及反应,人已经在他怀抱之中了。
她浑身冰冷,连头发丝都透着几分凛冽。但他还是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并没有推开他。
因为她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个有些宽厚,有些温暖,还挡风的怀抱。
霍无羁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轻抚着她的脑袋。好一会儿,温予又听见他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我还以为,你从马背上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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