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极不知寒(廿一)
早在霍无羁带着她熟悉府邸时, 温予就发现,如果他出生在现代,一定会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导游。
果不其然, 来太学的路上, 霍无羁不疾不徐的赶着马车,每每路过什么有趣的地方,他都会停.下来,悉心为她讲解。
他讲的认真, 温予听的仔细。
当然, 后果就是他们迟到了。
温予和他并排走着,每走几步,都能听到一阵朗朗的读书声。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 温予认为她回到了高中。
尽管,大多数的词句,她听都没有听过。
但是对于迟到这件事情, 霍无羁好像并不在意, 至少温予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急切。
两人并排走着,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
偶尔有同窗与他搭话,并且询问她是谁?
对外他只说她是他的书童,而且态度也并不是很热络。温予也只无声冲他们点头微笑,并没有言语。
见四下无人, 温予轻扯了下他的衣袖,问:“我们好像迟到了,没有关系吗?”
霍无羁说:“没关系, 不用着急, 我先送你去藏书阁。”
温予点点头。
霍无羁又说:“藏书阁的黄教习,人很好。我不在你身边时, 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寻他帮忙。”
“好。”温予乖巧应下。
没多大一会儿,他们就到了藏书阁。
现在是上课时间,里面只有零星几个学子,听见门开的声音,也只是侧目瞥了一眼后,随即又埋头苦读。
藏书阁像极了现代的图书馆,温予看着,不仅脚步,连呼吸都轻了不少。
霍无羁直接领着她去了后院,不仅引荐她和黄晃教习认识,还特意送了份栗子糕给他。
温予随便寻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后,霍无羁又在后院和黄晃教习聊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具体聊些什么,温予不知道。
但闲暇时候,黄晃教习曾过来和她聊了会儿天。
不知是他看出来的,还是霍无羁告诉他的,他一开口,就喊他“丫头”。
霍无羁离开前,特意把身上那件素黑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温予从书架上随便拿了一本书,很是晦涩难懂,她看了没一会儿,脑袋就有些昏昏沉沉的。
再加上黑色吸热,她被骄阳晒着,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没一会儿,她就有些昏昏欲睡。
放课后,霍无羁过来寻她时,她正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阳光透光窗纸,柔和打在她的身上,她就像雪山顶的仙女一样,整个人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霍无羁看的有些愣了,盯着她恬淡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眼神愈发柔软。
直到有人从他们身侧走过,他才回神,抬手轻敲了敲桌面。
温予懵懂睁开眼睛,一抬眸,就看到霍无羁逆着光,坐在她对面,眼底还荡漾着一抹清浅的笑意。
看着他的笑容,温予也冲他扬起一张笑脸:“你下课了?”
“嗯。”霍无羁点点头,又问:“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
“好。”温予应下,不着痕迹地轻抬了一下桌案下发麻的右腿,却依旧被他察觉。
他轻问了句:“腿麻了?”
温予轻嗯一声,垂下眼帘,脸颊莫名有些发烫。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她之前上学的时候睡觉被老师抓包一样,尤其是对上他清澈的目光,她更是羞赧。
一声低笑,从他喉间涌出。
随即,他站起身,绕过桌案,坐到她身侧的空位上。
不等温予反应过来,他的掌心已经挑开了最外面那层氅衣,抵到了她的后腰某个穴道上。
他用的力气不大,但有点痒。
下意识的,温予躲了一下,却又被他用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肩膀,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有些霸道。
“别动。”
随着这道低沉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她整个人都僵持住了。
“忍一下,马上就好了。”
话落,他慢慢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他的手像是有魔力一样,温予只觉得,被他掌心抵着的整个后腰,都在发烫,像火烧一样。
很快,便在周身蔓延开来。面颊,耳廓,绯红如烟霞。
温予四下张望,很担心旁人看到他们如今这么亲近,见藏书阁内已经空无一人,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顷刻,他松开手,说了句:“好了,动一下试试,看看腿还麻不麻?”
温予轻抬一下双腿,眼睛里闪过一抹不可置信。
“真的不麻了,你还懂穴位啊?”
“之前无事的时候,翻过几本医书。”
霍无羁一边说,一边扯了扯有些凌乱的大氅,又说:“走吧,我带你去吃午饭。”-
清极不知寒(廿二)
一连多日, 温予都充当他的书童,陪他早出晚归。
尽管,她这个书童, 做的并不是很称职。终日里, 不是翻翻闲书,就是伏案小憩,日子悠闲的不得了。
唯一有点郁闷的,便是每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得起床。
但温予每每想到, 他已经没有几日这样的安生日子可过, 心里那点烦躁就消散无踪了。
尽管她内心期盼着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年关却依旧一日日朝他们逼近。
小年前夕,太学总算是放了年假。
当天, 温予睡到了日上三竿,而霍无羁也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打扰她。
一上午,他都在校场练刀, 一袭单衣, 汗流涔涔。
午膳后,两人一道去了书房。
温予在藏书阁的这些时日,也并非是一无所获。她拜托黄晃教习寻了一些专门描述这个时代风土人情的书籍。
尽管书中大多都是繁体字,但她连看带猜,也能看懂个七七八八。
她在书房, 坐在霍无羁为她量身打造的桌案上,侍弄着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
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那封信上说, 以后她还会穿越到更早的时候。她还会遇见尚在襁褓之中的霍无羁, 并且会生活很长的一段时间。
温予翻阅了资料,将那几年朝中发生的大事背了下来, 以备不时之需。
她担心自己忘记,准备拿笔记录下来。
可偌大一间书房,除了毛笔,还是毛笔。
她没有办法,只有将就。
温予有点无奈,一边磨墨,一边遐想着现代的工具,嘟哝了句:“果然啊,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
霍无羁看过来时,她正埋头写着什么东西。
一脸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探过来的缱绻的目光。
霍无羁一直看着她,而他手里的书卷都没有再翻页。
好半晌,温予下意识拧起眉心,放下毛笔,抬起左手揉了揉运笔运到发酸的手腕,垂眸看着身前那张写的满满当当的宣纸,眼眸中涌起一抹肉眼可查的焦灼之意,无声叹了口气。
霍无羁见状,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走向她。
“阿予,怎么了?”
他说这话时,温予正把写废了的那张宣纸揉成团。
说时迟,那时快。
余光瞥见他朝自己走来的身影,温予忙把那团才揉到一半的废纸攥到了手里,藏到了身后。
却还是慢了一步。
霍无羁早在踱步走过来时,就已经看清了那张宣纸上的内容。
那张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她的名字。
就是下笔时,毫无章法可言,线条粗细不一,半点不像她写菜谱时的秀丽笔迹,反倒有点像才启蒙的稚子书写而就。
霍无羁想起很多年前,温予与他一道练习书法时的场景,唇角升起一抹弧度。
她的书法,这么多年,还真是没有半点寸进。
难怪,她当年宁愿拿了字帖来让他练习,也不亲自教他写。
温予把纸团藏于身后,一抬眸,对上他那双满是揶揄的眉眼,心跳不然加快了许多。
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想让他看到她一手的丑字。
这种感觉,就像是青春期时候,春心萌动,不想在有好感的同学面前曝露自身的缺陷一样。
这种紧张感和局促感,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
“他怎么这样看着我?”
“他一定是看到了。”
温予想着,下意识把手收紧。
她仰着头,明眸皓齿,面颊潮红,半羞半怯问了他一句:“你,都看到了?”
她说这话时,口吻羞怯。但看向他的眼神,却是极度放肆的。
四目相对,她的眼神没有丝毫的闪躲,直接望进了他的心里。
“嗯,看到了。”
他嘴角噙着笑意,语气轻快。
见他利落承认,温予的心就像有小猫在抓一样,坐立难安。
“阿予怎么忽然想起练字了?”他问。
温予涨红着一张脸,垂下眼帘,大脑飞速转动,思索着要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
可是,不等她开口,又听到他说:“我来教你。”
话音未落,他已经绕过桌案,来到她身侧。
衣袂翻飞间,掀动桌案上的宣纸一角。
“你教我?”
“对,我来教你。”
温予侧目,他已经轻俯腰身,两人又一次四目相对。
漆眸潋滟,如渊似海。
一时间,温予看得有些痴了。
等她回过神时,霍无羁正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永’字。
而她紧攥在手心的那纸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丢在了地上。
他穿的没她厚,掌心的温度倒是比她高很多。
他掌心有点粗糙,又硬又厚的老茧触着她白皙的手背,有点痒痒的。
鼻息间,温予甚至还隐隐能嗅到一阵清新的皂角香。
温予还记得,午饭前,他才洗完澡。
用饭的时候,他那头乌发还隐隐带着几分水汽。
他攥着她的手,她丝毫用不上力气,渐渐心猿意马起来,心跳也逐渐加快,像吃了糖一样,甜丝丝的。
一时间,她甚至有些想不起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霍无羁时,她心里开始有这种异样的情绪的。
是她从那封信中得知,日后她不仅会和他相爱,而且他们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的时候?
是在刑场之上,他身缚铁索,一身血衣,却依旧将她护在身后的时候?
是他伏在脏污的血水和残雪之上,红着眼尾,眸中带泪,乞求赤星舍弃他救下她的时候?
还是更早?
更早?
不知道为什么,温予脑海中忽然闪过那张只有侧脸的照片。
她正想着,耳畔又传来一阵低沉的嗓音。
“阿予,习字要专心。”
说这话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呼出的热气,正打在她的耳廓上。
下意识的,她心尖一颤。
手上的动作也随之一颤,‘永’字写废了。
一声低笑自头顶传来,温予的脸更红了。
她有些气急败坏,仰起头,剜了他一眼。婉转流波中,带着一抹愠怒。
这一眼,她自认为很凶。
但在他看来,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与其说是愠怒,倒不如说是娇嗔更为贴切一点。
他垂眸看着,喉结不禁上下滚了滚。
片刻后,掩去眸中晦暗,暗哑说了句:“好了,不闹了,我教你写名字。”
温予回过头,凝神聚气,稳了稳心神,专注运笔。
没一会儿,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与之前练废的那张不同的是,这张纸上,写的是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温予虽不会写,但她会看。
他的字很好看,笔锋凌厉,苍劲飘逸,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很有风骨。
不等温予仔细欣赏,他已经松开了她的手,并抽走了眼前的这张写满了名字的纸,随即又用手指点了点空白的纸,说:“你自己先试一试。”
“好。”温予应下,运笔写下两人的名字。
期间,霍无羁一直立于她身侧,一言不发,安静看着她下笔。
写完一遍,温予迫不及待仰起头,问:“如何?”
见她问了,他才又说:“很好,比刚才要好很多了。”
话音未落,他用两个手指托起她的手腕,说:“下笔时,手腕要稳。运笔的时候,这个地方微微用力便可。”
说完,他再一次握上她的手,正准备重新写一遍她的名字,三点水还没写完,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门口。
来人正是秦未。书房的门没有关,秦未就站在门口,身形有些僵滞。
方才,他满心都在想秦央的事情,甚至没有先抬头往里看一眼,抬手便敲响了门后,才看到他们两个亲昵凑在一起。
秦未这辈子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还能在霍无羁脸上看到那么缱绻的神情。
倒是当事人,一脸坦然,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冒然闯入而感到尴尬和脸红。
秦未看着对面那两个镇定自若的当事人,心里越发尴尬了。
“我走错了,抱歉。”
秦未老脸一红,下意识便要退出去,却被霍无羁唤住。
“阿兄,你怎么来了?”霍无羁说着,松开了她的手,走向他。
温予也紧随其后,站起身,冲他喊了句:“秦阿兄。”
秦未不好再退,冲他们挤出一张笑脸,却依旧难掩眸中的尴尬。
他早该想到他们俩在一处的。
秦未垂下眼帘,暗暗想。
顷刻,秦未脸上的红晕褪.去,又低声问了霍无羁一句:“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阿兄说的哪里话?”霍无羁白了他一眼。
温予一直在旁边看着,她注意到秦未额上的沁出的汗珠,又想起刚才他敲门时脸上那抹急切的神色,心中暗想:
他来,应该是有话跟霍无羁说吧?
随即,她上前一步,冲那两人说:“你们聊,我去方便一下。”
清极不知寒(廿三)
温予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去方便, 而是慢悠悠往厨房走去。
好半晌,她提了壶热茶从厨房出来。
回到书房后,却不见秦未身影, 只剩霍无羁一人在桌案上, 看着那张写有他们两个名字的宣纸出神。
“秦阿兄人呢?”
“走了。”
她走过去,拿起霍无羁面前的一盏空茶杯,正准备为他续杯,手中茶壶却被他接过去。
“小心烫, 我来。”他站起身, 一人添了杯热茶。
温予好奇问了一句:“他来寻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霍无羁倒也没瞒她,放下茶壶, 笑意盈盈:“阿兄说,明晚是小年夜,街上很是热闹, 让我务必带你去灯会赏灯。”
温予听了, 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兴奋,反倒有些心事重重。
“明天就是小年了?”她低喃一声,恍惚坐回案前。
自她从那封信中得知他大年三十那日会领兵出征后,心里就对年关一些列的节日格外抗拒。
霍无羁见状,走过去, 沉吟:“阿予,怎么了?你好像不开心?”
温予回神,莞尔低笑, 说:“没, 我在想,明天晚上去灯会穿哪件衣服更好看一些。”
对于她的这些话, 霍无羁自然是不相信的。
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温予连忙瞥开视线,岔开话题,故作轻松道:“你能不能在教我写一下‘永’字,我又忘记了。”
对于她的要求,霍无羁向来是无有不应的。
“好。”
他轻轻颔首,随即握上她的手,一笔一划的同时,清冷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点为侧,横为勒,竖为弩,勾为趯(yue),提为策,撇为掠,短撇为啄,捺为磔(zhe)。”
“这是永字八法的口诀吗?”
“嗯,再来。”
话落,霍无羁攥着她的手,沾了墨,重新写-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
霍珩坐在龙榻上,一手提御笔,一手抱着美人,挥毫泼墨。
案几一角的鎏金龙纹香炉里,燃着内务府新调制出来的鹅梨帐中香。
自古帝王都喜龙涎香,而霍珩却极其厌恶。
龙涎香清冷,每每燃了,香味沾衣,经久不散。可他每次嗅着那味道,总能想起先帝。
先帝性子冷清,尤其那双眼睛,每每看向他时,都像是淬了毒的冷箭射来,让他毛骨悚然。
故而,自他继位后,便差内务府,将龙涎香统一销毁,宫中任何人不得使用。
甜腻的鹅梨香从熏炉中氤氲飘出,偌大的御书房,都充斥着这种香味。
香气入鼻,血气翻滚。
“陛下,画好了没有啊,臣妾坐的腰都酸了。”
说话的这位,正是前些时日选秀时,被陛下亲封为毓妃的江毓儿。
霍珩登基的前三年,并没有充盈后宫。百官问起时,他说的冠冕堂皇。
美其名曰:先帝膝下无子,他要守身三年,以继承先帝遗志。待孝期至,再行选秀。
此话一出,不仅博得文官清流好一阵的赞誉,就连民间百姓听了,也无不称赞。
实则,背地里,他早已差了心腹,拿着画像,去各州郡寻访美人。
林琅便是其中之一。
江毓儿,就是他在江南水乡游历时,无意间在风月画舫上看到的。
她那双眉眼,像极了皇上给他的那幅画卷上的女子。
如若江毓儿戴上面纱,挡住口鼻,甚至和那画中美人一模一样。
当即,林琅寻了江南最好的画师,亲登画舫,亲眼看着那画师将她鲜活画在纸上,快马加鞭,连夜差人将江毓儿送回京城。
不等收到京城的回信,林琅就替江毓儿赎了身,并让扬州刺史收她为义女。
三年守孝期满,新皇如期开始选秀。
各州郡的秀女纷纷入京,好些个京中贵女也被家中长辈纷纷送进宫。
后宫佳人,除却京中的世家贵女,地方郡县送进京女子的容貌,大都和那神秘画轴的中女子有几分相似。
其中,与那画卷中的女子最为相似的,当属扬州江毓儿。
霍珩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那双眉眼所吸引。得知她名字里有毓这个字后,更是当场封她为‘美人’。
一连恩宠数月后,她如今已经是大名鼎鼎的毓妃娘娘了。
但是,霍珩并没有就此放弃寻找那画中的女子。
直到现在,各州郡的官员们人手一幅美人画像。但凡世上女子和画卷上的女子有几分相像,都会被誊画下来,送入京来。
短短数月,被送进宫的女子不计其数。
但是,最受皇上宠爱的,还是毓妃娘娘。
霍珩爱极了她的那双眉眼。
清极不知寒(廿四)
许是神明眷顾, 又许是真龙庇佑。
很多年以前,霍珩还是世子时,无意间得到一件会发光的‘法器’。
他研究了好些时日, 才将那法器如何使用的方法摸索出来。
尽管法器里映射了不少人间之物, 但大多数,都是他没有见过的东西。
甚至是不属于他们这个时代的东西。
故而他猜测,这个法器,应该是九天之上的仙女下凡游玩时, 无意间遗落到人间的。
法器中, 不仅记载着她的面容,她的嗓音,她的家人, 她的日常起居。
甚至还有她的坐骑。
她的坐骑,是一只可以翱翔于云端之上的金属大鸟。
也正是因为这只金属大鸟,让霍珩越发笃定, 这件法器不是人间之物。
最让他痴迷的, 还是法器中的那个生的极美的女子。
不,是仙子。
他从来没有在人间见过如此殊丽。
他也曾在书中见到过,神仙大多爱穿紫衣。
法器里的她,总是穿着绛紫色的衣衫。他甚至还从法器里听到,她的家人唤她为‘阿遇’。
具体是哪个字, 他不知道。
或者,是阿玉。
又或者,是阿语。
但他希望是‘遇’, 遇见的遇。
也许是他操作不当, 没几日,那法器坏掉了。
无论他怎么摆弄, 它都再也没有发出过光亮。
他也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位身着绛紫色衣衫的仙子。
一开始的时候,他也只是惋惜。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脑海中,时不时就会浮现出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的一颦一笑。
霍珩这才意识到,他怕是心悦于她了。
可他几乎寻遍了整座京城,都没能找到与她容貌有半分相似的女子,更别说是她本人了。
于是,他开始画她,用以慰藉相思之情。
再后来,先皇病逝,他也就登基了。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万千百姓的生杀予夺大权尽数攥在他的手中。
可他的后宫却始终空虚,他始终对旁的女子提不起什么兴致来,满心思都是那位名为‘阿遇’的仙子。
于是,他开始差人拿着阿遇的画像,去各郡县搜罗美人。
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老天怜悯,让林琅在江南帮他寻得了江毓儿。
好巧不巧,她不仅眉眼像极了阿遇,就连名字里,都有一个毓字。
唯一让他不太满意的,是她偏生喜欢有些艳俗的赤红色。
就连她平日穿的衣裙,也大多这个颜色,而非阿遇喜欢的紫色系。
他看不惯,便差宫人烧了她的衣柜,并且重新差内务府依照她的身量为她打造了一系列同一色系的衣裙。
就连贴身小衣上绣的花,都是浅紫色。
不只是她,后宫之中,但凡是和阿遇有几分相像的女子,都被他赏赐了好些衣裙。
一时间,百花齐放。但恩宠最盛的,仍是江毓儿。
短短数月,她便从小小的美人荣升为毓妃。
除了丞相之女,后宫之中便只有江毓儿被封了妃位。
早在选秀那日,皇上便亲口告诫过她们:后宫女子,一律不得靠近御书房半步。
这条口谕,后宫佳人,无不遵从。
可偏偏对江毓儿是个例外-
御书房内。
江毓儿一袭紫衫,一身软骨,半瘫在霍珩怀里。
内务府新晋的鹅梨帐中香的味道,时刻在鼻息间萦绕着。她一个女子嗅了,都觉得体内气血翻涌。
可偏偏,霍珩不为所动。
明明她就在他面前,他还非要画她的小像。
江毓儿眸子里,除了情.欲之外,又多了一抹偏执。
她本是一个无根浮萍,幸而爹娘生出的一幅好皮囊。因缘际会,入得宫城,得此荣宠。
后宫之中,不得皇上恩宠的女子,过的甚至不如一等宫女。
她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可近些时日,皇上对她越发冷淡了,丝毫不似她初进宫那些时日那般痴缠。
以往,她初进宫时,每个月,除了她的信事,他都是宿在她的寝殿之中的。
可近一个月,他也才不过来了七八日。
再加上,近些时日,许多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子被送进宫城。
她内心很是惴惴不安。
为今之计,若想荣宠不衰,只有怀上龙嗣这一条路。
可偏偏,他对她越发冷淡起来,像是对她失了兴致一般。
她没有办法,只能买通了内务府的一干人等,让他们在鹅梨帐中香内多添了几味可以助兴的香料。
皇上如今还愿意让她进御书房,还愿意花时间为她画小像,足以说明他如今心里还有她,还没有完全厌弃她。
他时刻嗅着,总能让她寻到机会的。
譬如,现在。
她在被扬州刺史收作义女之前,是风月中人。画舫里的嬷嬷,教了她好些侍候人的功夫。
进宫后,她担心皇上嫌恶她的出身。那些勾人的招数,她从来都没有往他身上用过,故意扮作矜持的大家闺秀的模样。
可现在,眼看着他对她越发冷淡,她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熏炉里的香,是她亲自燃上的。
为了早日怀上龙嗣,她特意加了双倍的料。
许是香料起了作用,江毓儿双颊绯红,腰身软绵,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她慵懒掀开眼皮,仰头看了身边那位身着明黄衣衫的男人一眼。
他呼吸平稳,目不改色,专注在桌案上的画纸上。这鹅梨香,似乎对他半点都不起作用一般。
“陛下,你倒是看看臣妾啊。”
江毓儿说着,指.尖一寸一寸往他胸口的衣襟探去,直至触到敏.感部位。
可她都这般撩拨他了,他却是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冷声说了声别闹后,随即便将她的手从明黄衣襟下抽离。
江毓儿流转的眼波间,闪过一抹不耐。
她拽着他腰间的玉带,攀着他肩膀,挺直了腰身,垂眸瞥了一眼他正在画的小像。
衣衫和面容的轮廓都已经画好,眉眼也能依稀看出个大概,此时他正用笔尖精细勾勒着她的眉毛。
一根又一根,乐此不疲。
江毓儿强压下.体内的燥热,轻笑打趣道:“陛下可真奇怪。旁的画师作画,都是先画五官,可偏偏陛下,每次为臣妾画小像,五官都放在最后。”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为她画小像了。
但她却一次都没有见到过成品。
霍珩听了,执笔的手微顿,转过头来,盯着她的眉眼看了一会儿,随即又转过头去,继续作画。
仿若,他刚才那一眼,只是为了看清她眉毛的走势。
江毓儿见他依旧端方坐着,缠着他腰身的胳膊更用力了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目光一道落在了画纸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有那么一瞬,她看着小像上的那双眉眼,竟觉得比她脸上的那双还要更生动,更传神一些。
但也只是一瞬。
毕竟,那画纸上的人,是她自己。
想来,在皇上眼中,她那双眉眼,就是如此好看。
这般想着,江毓儿心里暗暗得意:“陛下的画功可真好,这双眼睛,画的可真好看,毓儿都看入迷了。”
听到她自称毓儿,霍珩手臂一怔,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好一会儿,随即用左手掌心勾住她的后脖颈,轻轻俯身过来,轻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濡湿,又清浅。
江毓儿也一个欠腰,抬臂勾住了他的脖颈。
她闭上眼睛,正准备把嘴巴送上去时,他忽然松开了环着她脖颈的手,把注意力又转移到画纸上。
才尝到一丁点甜头的江毓儿又怎会如他所愿,她一个倾身,抽走了他手中的才沾了彩墨的笔。
“陛下,臣妾如今就坐在你身边,你反倒对一幅画如此上心做什么?莫非,在陛下的眼中,臣妾还抵不过一幅小像吗?”
话语间,满是幽怨。
清极不知寒(廿五)
说这句话的时候, 江毓儿的注意力全然在霍珩脸上,半点没有注意到,方才她从他手中抽走毛笔时, 不慎将一滴墨点滴到了画纸留白的地方。
顷刻间, 墨点晕开。
黑乎乎一大片,成了整幅画的一个污点。
霍珩当即变了脸。
他一把从她手中把笔夺回来,语气生硬的吼了一句:“你在做什么?画都被你弄脏了。”
全程,霍珩也只是冷瞥她一眼, 满心思都扑在那画像之上, 试图补救。
而江毓儿也被他这声吼给吓到了。
自她进宫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冲她发火。
当场,泪眼朦胧, 又惊又骇。
她慌忙站起身,噗通一声,跪在了一旁的地毯上, 抬手轻扯他的衣摆, 带着委屈的哭腔,说:“不过是一幅小像罢了,陛下竟然因为一幅小像对毓儿发火。陛下当真是厌弃了毓儿吗?”
霍珩见她不仅不认错,反而一直在埋怨他,心中那抹郁气更盛了。
他伏在案上, 胸中积攒着一抹怒气。
见补救无果,霍珩把画笔扔到一旁,长叹一口气, 随即侧目, 睨了她一眼。
他正准备说点什么,一垂眸对上她那双泪眼, 心头一滞,就连眼眸中的戾气都消散几分。
“陛下,毓儿知错了。”
江毓儿见他终于舍得把视线从那幅画上挪开,忙用膝盖擦着地板往他身前挪了挪,身前的绵软抵着他的左膝,轻扯着他的衣摆,乞求道:“陛下,毓儿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毓儿的气。”
话音未落,一行清泪自她眼眸滴落。
霍珩倾下身,用力捏着她的下颌,逼迫她仰头与他对视。
江毓儿吃痛,却不敢言语,下意识皱起了眉的同时,眼泪也顺着眼尾没入发间。
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刚才那抹神情,似厌恶,又似眷恋。
一闪而过,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天恩难测,都说伴君入伴虎,果不其然。
前些时日,她失手打破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琉璃盏,都不曾见他说些什么。
而今日,她只不过是不小心弄脏了他的画,他就如此大发雷霆。
最关键的是,那画像的人还是她自己。
难不成,纸上的小像比她还要重要不成?
这件事情,江毓儿想了很久,都没有想通是为什么。,直到很久以后,在一次宫宴上,她在战功赫赫的定北王身侧,看到一个与她眉眼极度相似的姑娘。
她才想明白,为什么皇上会独独喜欢她那双眼睛。
当然,这是后话。
越是这样想,她就越觉得委屈。眼泪也大颗大颗的往下掉,根本控制不住。
她越哭,霍珩捏着她下巴的手的力气也就越大,甚至有那么一瞬,她都觉得,她的脖颈都快要被他掰折了。
她害怕极了,被鹅梨香熏乱的头脑都清醒了几分。
可眼前的男人,是这天底下权势最盛的男人,她又不愿放手。
故而,她牙一咬,心一横,攥紧了男人的衣摆。
“珩哥哥,你别这么看毓儿,我害怕。”
以往,这个称谓,都只有在午夜痴缠时,他逼着她喊的。
青天白日里,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喊他。
但那个时候,他喊的,并非是毓儿,而是唤她‘阿毓’。事后,却又不喜欢她用‘阿毓’自称。
果然,霍珩听了,看她的眼神柔和很多。
他终于有了动作,抬手抚上了她的眉心,描摹着她的眉毛,随即轻柔的用指腹擦去了她眼角的眼泪。
眉心轻柔,下巴用力,又痒又疼。
一个奇怪的念头隐隐在江毓儿心中升起,不等她细想,忽觉眉心一阵湿润的触感。
他又一次轻吻上她的眉心。
“别哭,阿遇。”
早在她才进宫的时候,他就说过,他最喜欢的,便是她那双眼睛。他最舍不得看见她流眼泪了。
果然,这句话他不是说谎。
果然,他看不得她哭。
江毓儿听了他的低吟,眸中闪过一抹精明。
机会来了。
她眨了眨眼睛,生生挤出好些眼泪,哼唧着攥紧了他的衣襟,手肘有意无意向下摩擦着,霍珩眼眸逐渐幽深。
没一会儿,细碎又勾人的声音从御书房内传出。
那声音,似夜莺娇啼。
纵是门口值更的那些去了势的宫人听了,也开始面红耳赤。
好半晌,里面才安静下来-
御书房值更的太监见她过来,连忙上前,寒暄又讨好:“林大人,您可算来了,陛下都等您好一会儿了。”
林琅正准备进去,不等他掀帘,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他忙退后一步,却见江毓儿满脸笑意,手揉着后腰从里面出来。
见他候在门口,恭敬冲他点头问好。
“林大人来了。”
知遇之恩,她一直记在心里。
如果不是林琅,她这辈子也过不上这样奢华的生活。
林琅亦是朝她拱拱手:“微臣参见毓妃娘娘。”
待江毓儿走远后,他下意识用食指捂住了鼻息,看着她的背影,神色凝重。
她竟这样大胆,白日宣淫不说,竟敢公然在御书房给皇上用那种下三滥的香料。
这种香料,大多用在秦楼楚馆里。男人若是闻的久了,可是会有大麻烦的。
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很快,林琅收回目光,由宫人引着走进御书房-
林琅一踏进去,就嗅到了一阵浓郁的合.欢香料的味道。
他用余光往旁边瞥了一眼,窗户都大敞着。
但尽管如此,味道还是有些浓郁。
再加上方才江毓儿离开时捂着后腰的动作,不难发现,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
林琅眸子里的厌恶一闪即逝。
他永远记得,霍珩还是世子时,他们第一次相见,他看向他时,眼中的鄙夷和不屑。
他会记一辈子。
如果不是因为他如今是这西州最有权势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能给他想要的生活,他宁愿和一个乞丐说话,都不愿同他多讲一句话。
自从他帮他寻到江毓儿后,他就被赐了一个闲散官职。
官位虽比不上师兄,但他如今也算是位列朝堂。
林琅自小见惯了人心险恶,无论他心里有多讨厌那个人,但面上依旧能装作恭敬温良的模样。
譬如,现在。
林琅定了定神,努力屏住鼻息,朝他拱手作揖:“微臣参见皇上。”
霍珩连头都没抬,只冲他招招手,说:“师弟,你可算来了。你来看,朕新作的这幅画如何?”
林琅走过去,沉思片刻,说:“很是传神,尤其那双眼睛。”
画中人的衣衫,和江毓儿身上穿的那件一样。眉眼虽相似,却更为灵动,口鼻也生的更精致些。
后宫之中,江毓儿的长相已然是很是出众。
但和画中的女子相比,江毓儿便逊色很多,只能算是长相清秀。
尤其,她们有着相似的眉眼。
两相对比,江毓儿更是有些差强人意。
但是,林琅不相信,这世间真的有如此绝色的女子。
他甚至以为,画中的女子是霍珩的杜撰。
不然,他们这些人私下里寻找了这么些时日,寻遍了各个州郡,都没有找到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子。
在这尘世中,亲生父母都能抛弃子女,更别提其他人了。
有朝一日,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会背叛你。
唯有权势不会。
林琅有些想不明白,霍珩如今的身份,可是天下最为尊贵的。为什么不专注国事,专注权势,非要痴迷于这种长相的女子。
林琅正盯着案几上的画卷出神,霍珩见状,当即沉下脸,故作不经意间冷哼一声,问:“最近,民间可有什么趣事吗?”
阿遇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他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林琅忙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没在往那幅画上看一眼。
他正准备摇头,忽然想起霍无羁生辰宴那晚,突然到访的身带异香的女子。
“倒是有一件趣事。”
清极不知寒(廿六)
原本霍珩只是为了打断他的视线, 随口一问,并不指望他说出些什么。
毕竟,他有格外派人时常打探宫外的消息。线人早上才来报过, 宫外一切如常。
可听到林琅说有, 他有点意外。
难道,是他手下的人在欺瞒他不成?
仅仅是这般想着,霍珩脸上就升起一抹阴郁。
“哦?什么趣事?”他故作轻松,轻扯唇角, 但眼底没有半点笑意, 一片凉寒。
林琅轻笑一声,说:“风月雅事罢了,陛下若是想听, 微臣便斗胆讲一下。”
霍珩轻嗯一声,眸子里的冷意消散不少。
之前,他派出去的线人, 的确是日日同他汇报坊间盛行的传闻。
无论朝政, 还是风月。
百姓安居,闲来无事,聊得最多的,便是风月轶事。
今日大理寺卿顾家三郎留宿花柳巷。
明日宁国公家的千金又去秦太傅府中堵人
以上种种,数不胜数。
后来, 他不厌其烦,便当场下令,日后风月之事不必来报。
林琅:“说起来, 这番趣事的主人公, 陛下还认识呢。”
听他这么说,霍珩心里更好奇了。
“朕还认识?谁?”
林琅:“是我师兄。”
“霍无羁?”话没说完, 霍珩就皱起了眉。
如今,他最不喜欢听到的名字,最不喜欢看到的人,便是霍无羁。
在霍珩心里,霍无羁始终是那个身无长物、只知道耍刀弄枪的小乞丐。
在他还是世子时,就经常听到坊间经常把他和林琅和霍无羁放在一起。
自那时起,他就打心底里厌恶这两个要家世没家世,要背景没背景的同门。
可偏偏霍无羁不知用什么手段,讨得先帝欢心不说,竟能让先帝赐他天子姓。
杨昶然也便罢了,杨家毕竟是战功赫赫的勋爵人家。
而霍无羁,脏污乞丐出身,竟也配用天子姓。
可偏偏,他那张一无是处的脸,引得京中无数贵女为之倾倒。
包括杨清儿。
最初,选秀的时候。
他为了拉拢杨家,甚至还想过把皇后的位置留给杨清儿。
却没想到,杨家根本没有送秀女进宫。
难不成在杨清儿心中,他还比不过霍无羁吗?
她宁愿整日追在霍无羁屁股后面,成为全京城的笑柄,都不愿进宫当他的皇后。
以至于,每次想起这件事情,他都胸气郁结,气的连饭都吃不下-
如今,整个京城之中,怕是不会有人没有听过杨清儿和霍无羁这两个名字。
但凡是说起那位‘新晋的武臣新贵’的风.流韵事,大家就一定会提起杨清儿。
听林琅说完,霍珩下意识以为又是杨清儿。
霍珩:“是杨清儿又惹出什么笑话了?”
林琅摇摇头,说:“这次还真不是杨清儿。”
“那是谁?难不成是秦师妹?”
毕竟,秦央和杨清儿是唯二两个牵扯进霍无羁那些肮脏言语中的姑娘家了。
“自然不是。”
林琅听着,下意识攥紧了宽袖之下的拳头,又说:“前些时日,师兄的生辰晚宴上,一位身带异香的神秘女子忽然出现,师兄当场抛下了在场的一众宾客,抱起那姑娘径自往内室去了。”
霍珩半点不在乎霍无羁的风月传闻,但他却精准抓住了一些他更感兴趣的东西。
“神秘女子?还身带异香?”霍珩低喃。
林琅:“嗯。当时,她和师兄在庭院中央,我们一众宾客站在大厅门口,隔好远都能闻到她身上的梅花暗香呢。”
“可有看清楚她的长相?”霍珩又问。
林琅摇摇头,说:“师兄护她护的紧,不曾看清。但我猜测,应该是个极美的姑娘,否则以师兄的性子,又怎么会大庭广众之下,弃宾客于不顾呢。”
霍珩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了案几的那幅画上。
管她是谁呢,左右不是他的阿遇。
林琅见他没说话,垂眸沉思一瞬,又说:“虽然我没有看清楚她的长相,但是我隐约听到师兄唤她‘阿予’。”
霍珩听了,慌张站起身,走向他,捏着他的肩膀,问:“你刚才说,霍无羁唤她什么?”
“阿遇。”林琅一脸平静,丝毫看不出是在说谎-
其实,那天乱糟糟的,林琅并没有听到霍无羁当面唤那个女子‘阿遇’。
‘阿遇’这个名字,是他今早无意间在太傅府听来的。
今日一大早,他特意去甜味坊排队买了秦央最喜欢吃的冰糖桂花糕。
用完早膳后,他去太傅府给秦央送糕点,却无意中听到他们兄妹二人在饭厅起了龃龉。
老师没在,厅内只有他们兄妹二人。
他站在门口,听了一耳朵。
原本他就隐隐感觉,师姐看他和师兄的眼神越来越不一样了。
今日听了秦未和她争执,他才知道,原来师姐心里装着的那个人真的是师兄。
可是,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林琅回忆往昔,却找不出丝毫的破绽。
师姐那么好的一个人,喜欢上了他。偏他不知足,竟喜欢别的女子,竟惹得她白白伤心,落泪。
那一刻,林琅站在饭厅外,听着秦央哽咽着朝秦未说她对霍无羁的情意,满腔妒忌。
连手里那包新鲜出炉的糕点都被他捏的粉碎。
言语拉扯间,秦未无意透露出霍无羁心上的人名字——阿遇-
林琅知道,霍珩心里厌极了霍无羁。
原本,他没想将霍无羁生辰那日的事情告诉霍珩的。
可当他用余光瞥到桌案上那幅画时,忽然想起他出登基那年。
那是一个夏夜,霍珩拽着他饮酒。
醉酒后,无意向他透露画中女子的名字——阿遇。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两个人的心上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遇’字。
管她们是谁,只要此刻能给师兄添点堵,他就高兴。
林琅垂眸,脑内思绪万千-
霍珩激动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他有一种直觉,林琅口中的这个女子,就是他的阿遇。从林琅说起她身有异香后,他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普通人身上,又怎么会身带异香呢。
一定是她。
一定是他的阿遇仙子。
可是,她和霍无羁又是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她会在他生辰的时候去专门寻他呢?
一时间,霍珩心里升起无数个疑问。
他捏着林琅的肩膀,说:“你,马上去霍无羁家中,看看那位‘阿遇’是不是与画像上的女子生的一模一样。”
更让林琅惊讶的,是霍珩的反应。
他甚至都没有说那女子的长相,只在他面前提了一嘴她的名字,他就激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相识这么许久,林琅还从没有见他如此失态过。
纵他被立为太子那日,阖家尽灭,也没见他像现在这般失态。
这般想着,林琅眼底闪过一抹讥讽。
而霍珩此刻满心欢喜,丝毫没有注意到。
见林琅不为所动,他再一次冲他摆摆手,说:“快去啊。”
林琅依旧没动,他朝霍珩拱拱手,说:“陛下,微臣还没有说完。”
“还有什么?你快些说啊。”霍珩催促道。
“陛下有所不知。我师兄那人,自小性子怪异。他护那女子护的紧,生辰宴那日,宾客们连见都没见一面,就被他抱去了内院。而今,微臣又是外男,若是冒然前去相看,非但见不到她,还会被师兄防备。日后可就更难去见了。”
这段话,林琅只是说出来哄霍珩的。
依师兄对他的情意,只要是他去了,定然会将那女子介绍给他认识的。
他之所以不去,就是担心那女子和霍珩画卷上的女子生的不一样。
届时,霍珩定然会埋怨他。
但如果他亲眼看了,此阿遇非彼阿遇,那他的怒气便会落在师兄身上,而非他林琅了。
林琅丝毫不着急,慢悠悠说:“但微臣今早去给老师请安时,无意间听到秦未师兄说,明天晚上,师兄会带着她一起去灯会。陛下既然想知道她的相貌,何不等明晚,亲自一见?”
霍珩想都没想:“如此,也好。”
清极不知寒(廿七)
腊月二十三, 俗称小年。
这日,温予并没有睡到日上三竿,东方升起一抹鱼肚白时, 她便醒了。
自来了这里, 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电灯照明,她整日除了看书, 还是看书, 昼出夜伏,连作息都规律了多。
她眼睛不是很好,蜡烛照明, 她更是不习惯,甚至隐隐有些看不清楚。
故而,一入夜, 她就睡下了。
许是心里压着事情, 她睡得并不是很安稳,天才蒙蒙亮,她又一次被噩梦惊醒。
自她来了这里,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做同一个梦。
每次做梦,大刀落下的那一瞬, 她便会醒来。
每次睡醒,她都要怔神好一会儿,才能彻底清醒过来。
同时, 每次醒来, 心里那个想要救下他的念头也比前一日更为强烈。
今天也不例外。
她想要救他,却不知道具体要如何做。
一想到他的结局, 她整个胸腔都在泛酸。
距离他被压往刑场,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她要怎么做,才能改变他的结局?
一阵茫然无措感,萦绕在心头,缠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干脆起身,穿好衣服,简单洗漱后,一个人往校场走去。
之前,她在家的时候,每次心情烦躁,总喜欢去楼下的游泳馆游泳。
可这里没有游泳馆,她决定去校场跑跑步,骑骑马。
人一旦运动起来,脑子也会清醒很多。
晨光熹微,廊檐下悬着几根晶莹剔透的冰柱。
清冽的寒风吹来,没走两步,她的鼻尖就被冻的通红。
下一秒,她就打了个喷嚏。
偌大的庭院,只能听见偶尔呼啸的寒风,和她踩在鹅卵石小路上的沙沙脚步声。
温予慢悠悠踱着步子,一抬头,是蔚蓝的天空。鼻息间,是凛冽又清新的空气。
抛开些许不便,有些时候,温予是真的有些喜欢上了这种生活。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她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加快步伐,往校场走去。
大老远,温予就隐隐看到一个人影在校场中央,时而旋转,时而挥舞着什么。
不用想,一定是霍无羁。
这府上,会喘气的,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就只有厨房里那几只老母鸡。
温予看着那道身影,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待她走近一些,才看清他手里攥着的,正是赤星刀。
那把有些诡异,却又救过她性命的长刀。
他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黑色里衣,头发一丝不苟束在头顶,胸.前的衣襟被汗水打湿了好大一片,后背也是。
看起来,像是练了好长时间。
昨晚,霍无羁把她送回房间后,他又回到书房,不知道多久之后才离开。
今早,她起这么早,他又汗流涔涔的在校场练刀。
他,究竟睡没睡觉啊?
他都不知道疲惫的吗?
温予盯着他胸.前那片濡湿,暗暗思索。
霍无羁练得认真,直到温予走近,他才发现,忙把赤星刀收于背后,生怕不小心伤到她。
“阿予,你怎么过来了?”他问。
温予仰头,冲他浅笑,说:“我睡不着了,想来骑会儿马。”
霍无羁看着她被冻的通红的鼻尖,又抬眸看了一眼天空,随即冲她摇摇头,说:“不行。太冷了,太阳都还没升起来,会受风寒的。”
这几日,温予也算是摸清楚了他的脾性。
温和,儒雅,像极了书中所描述的陌上公子。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无有不应。
她都准备好去马槽牵马了,听到他的话,温予脸上浮现一抹惊讶。
他,竟然还有这么霸道的一面吗?
温予看着他的脸,忽然想起前几日她第汁源由扣抠群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一次陪他去太学的时候,她趴在桌上睡得双.腿发麻,他用掌心为她按摩时,她耐不住痒,想要躲开的一瞬,他也是用这种‘霸道’的口吻说让她别动的话。
那道声线,仿若就在她耳边再次响起。
同时,她的后腰处,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隔着衣衫轻轻抚摸。
看着他的眼睛,温予脸上的温度骤然升高。
霍无羁看在眼中,只当她是冻的。
“阿予,你很冷吗?”
话音未落,他上前一步,抬起那只没有攥着赤星刀的手,用手背去探她的额头。
手背堪堪触碰到她肌肤的时候,他忽然把手撤回来,俯下身去,用额头去探她的额头。
随着他的靠近,温予整个人都怔住了,她甚至隐隐嗅到他身上的皂角清香。
他身形高大,将凛风尽数阻隔在他的身后。
只片刻,霍无羁便又站直了身体,看向她的眸子里满是担忧。
“有点烫。莫不是受了风寒?”
他沉吟一声,随即又撩起温予的袖口,食指和中指探到了她的脉搏上。
温予连忙红着解释:“没,不是风寒,我只是只是从房间出来后,走的有些疾,有点热。我手心都出汗了,你看。”
说完,她把手从他手指下抽出,摊开濡湿的掌心。
她的手一直都藏在袖摆里,不曾见过寒风。蓄了一路的热气,随着她的动作,化作氤氲的雾气,腾空飘散。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温予不想让他探到她猛烈的心跳。
尽管,这阵猛烈的心跳,是因为他。
霍无羁垂眸看了一眼,确定她不是着凉受寒,心里安稳很多,眼底也再次续满了清浅的笑意。
温予看着他的笑颜,心跳又慢了一拍。
随即,想起他不日就要征战沙场,心头一怔,脸上的笑意也僵持了片刻。
但她不想让他看出异样,忙别看开眼,看向一旁的兵器架,说:“我我又不想骑马了,你教我射箭好不好?”
“好。”霍无羁闻言,依旧冲她清浅一笑。但他并没有走向兵器架,而是走向一旁的库房。
温予忙跟上去,问:“还要去库房做什么?兵器架上不是有弓箭吗?”
“那些太重了,先帝曾赐给我一把白玉锻造的弓箭,力道适中,你用最是合适。”
话音未落,他已经顿下身,从一盆只余下枯枝的花盆里摸出钥匙,打开了库房。
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兵器。
甚至有很多,温予都叫不出名字。
“这些都是先帝赐下的?”温予又想起他的身世,下意识问了一句。
霍无羁摇摇头,说:“不全是,还有一些,是祁师父赠与我的。”
温予听到‘祁师父’这三个字后,便有些心不在焉。
他口中的祁师父,应该就是信中所说的祁放祁将军吧。
大年三十,霍无羁之所以会连夜出征,就是因为他中了敌军埋伏后昏迷不醒。
但此时,霍无羁正埋头寻找那件白玉弓箭,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情绪的异样。
他要出征,她是一定要跟他一起去的。
那封信上说,她要想尽一切办法,让霍无羁留在北境。
她只有亲自去感受那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后,才能想出劝告他的话语。
所以,她目前可以做的便是,拼尽全力,不拖后腿。
关于冷兵器,她就只有在野营和登山时用过匕首。其他的,她也就只在古装电视剧中看到过。
故而,霍无羁教授她弓箭时,她学的极其认真,没有半点懈怠。
这柄白玉弯弓对霍无羁来说,很是轻便。但对于温予来说,还是有点沉重。
半晌下来,她两条手臂,尤其是手肘附近,又酸又胀,几乎连箭羽都快拿不住了。
“欲速则不达,今天就先这样,明日我们在继续好不好?”霍无羁见状,忍不住劝说。
温予摇摇头,咬牙坚持。直到快午时,她才从校场回去。
清极不知寒(廿八)
小年夜。
月上柳梢头, 花灯明如昼。
温予和霍无羁并肩而行,街上人潮如织,小摊贩的叫卖声亦是一声高过一声, 不绝于耳。
其中, 最热闹的,当属卖冰糖葫芦的摊位前。
一群垂髫小儿在摊贩前蹦蹦跳跳的,仰着脑袋,伸长了手, 等着摊贩主一一分发冰糖葫芦。
温予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看着那些小孩因为一根冰糖葫芦就雀跃不已,心中不禁遐想万分。
仅仅是一根最是平常不过的冰糖葫芦,这些人的脸上就露出如此纯真的笑容。
如果她们能够吃上现代的美食, 那笑的会不会更开怀?
看着她们纯真的模样,温予的唇角也轻轻上扬。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霍无羁看在眼里。
温予正看的出神, 忽然听到霍无羁说:“等我一下。”
话音未落, 霍无羁抬步走了过去,她甚至来不及唤住他。
街道上车马往来不绝,人潮汹涌,喧闹异常。无数的人与她擦肩,而她眼中, 却只有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温予听不清他和小摊贩说了什么,但她猜测,他说的应该是给他也拿一串之类的话。
因为她看到了他从腰间摸铜板的动作。
顷刻, 霍无羁拿着那串冰糖葫芦转过了身, 大步朝她走来。
看着他言笑晏晏一步一步走向的模样,温予忽然有些恍惚。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前几日在他书房里看的那幅画着小北一手冰糖葫芦一手枇杷的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那封信中得知小北是她和他的女儿的缘故, 曾有那么一瞬间,他那张俊逸的脸和画中的小北的脸完全重合。
“阿予,给。”霍无羁走过来,把冰糖葫芦递给她。
“阿予?”
温予还有些怔神,第二声她才反应回来,接过他手中的冰糖葫芦,并朝他道了声谢。
看着她鲜有的迷糊模样儿,霍无羁嘴角噙着笑,下意识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在想什么?”他声线清缓,似林间清泉击石。
温予听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你和小北。”
“阿予,你记起来了?”霍无羁身形一晃,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一点点。”温予连忙开始找补。
霍无羁犹豫一瞬,又说:“阿予,我一直想问你关于小北的事情。她这次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来?”
话落,霍无羁下意识攥了攥袖口,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温予的脸,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答案。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小北自小的体质就与旁人不同。明明她是比他要大上几岁的,他们两个人每日吃的东西也都一样,甚至有的时候,小北吃的比他要多很多。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长不高。个头从比他大,慢慢变成了比他小。
直到她们离开,她也依旧是小小的一团。
温予仰头看他一眼,没有拿着冰糖葫芦的手下意识摸了摸小肚子,大脑也在飞速运转着。
“她她长大了,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啊。下次,下次我带她一起来。”
温予这话,真假参半,尤其后半句,她说的很是真诚,霍无羁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
温予生怕他下一秒又问出什么惊人的问题,忙指了指前面拥挤的人潮,说:“那边好热闹啊,咱们去那边看看。”
话音未落,温予兴奋往御河对岸指了指。
霍无羁见状,忙抬步跟过去,生怕和她走散了。
“阿予,慢点,小心被人潮冲散了。”话落,他已经攥上了她的手腕。
许是被街道上的其他人的开怀情绪所感染,温予冲着才追上来的霍无羁盈盈一笑,一双杏眸灿若远星,比悬在御河两侧的花灯还要明亮。
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见霍无羁一直看着她。她眨了眨眼睛,抬手,将冰糖葫芦递至他唇边,说:“你要不要也吃一颗,可甜了。”
霍无羁看着不慎沾染在山楂球上的一抹口脂,眼神幽暗,轻轻点头,应了声:“好。”
随后,他垂下脑袋,顺着那根竹签,咬下一颗。
温予一直强忍着口腔的酸意,直到她亲眼看着霍无羁将那颗山楂球全然吞入口中,她才冷抽一口气,蹙眉咽下。
“哈哈哈,你上当了,是不是很酸?”
期间,她看向他时,眉眼中满是揶揄的笑意。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同别人做过这种恶作剧了。
霍无羁摇摇头,轻笑一声,说:“不酸,很甜。”
“不酸吗?”看着他平和的五官,温予心生狐疑,嘟哝了声:“难道只有我吃的那颗是酸的?”
话音未落,她又咬下一颗。
依旧是酸的。
“唔,骗人。”
霍无羁见她像只小仓鼠一样,把山楂树藏入面颊,眼底漾起细碎的光芒。
温予蹙着眉,把还剩下三颗的冰糖葫芦塞到了霍无羁怀里,娇嗔道:“你喜欢吃,都给你。”
说完,扯着他的衣袖,往桥头跑去。
全程,霍无羁也只是宠溺看着她,任她肆意扯皱他的衣袖,眉眼间依旧满含笑意。
两人逛的开心,浑然不知,喧闹的人群中,已经有好几双眼睛都盯上了他们。
其中,反应最为强烈的,当属杨清儿和她的丫鬟喜鹊。
早在霍无羁只身前去买冰糖葫芦的时候,杨清儿就看到了他。
自霍无羁生辰宴后,杨炀无意听闻了那日的事情,狠心关了杨清儿的禁闭。
直到前日,才将她放出来。
被禁在房中的那些时日,杨清儿时常忆起那晚霍无羁怀抱着那位神秘女子离开的画面。
他从来都是清冷矜持的,杨清儿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那那般激动。
但她被禁足在家,什么消息都探不到,只能日日抓心挠肝似的熬日子。
原本,她被放出来的那日便是要来寻霍无羁问个清楚的,奈何杨国公看的严,她着实抽不开身来。
多日未曾见过霍无羁,杨清儿心里很是激动。她只远远看到他一个侧脸,就认出了他来。
“喜鹊,你看那是不是霍参将?”
喜鹊顺着杨清儿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慌忙移开眼神,说:“小姐,离的太远了,喜鹊看不清楚。老爷昨日才在家中说了,坊间传言不堪,让我们切勿再去叨扰霍参将。咱们还是去那边吧。”
话落,她扯着杨清儿的衣服,便要往反方向走去。
“哎呀,我爹此刻又没在这里,你不说,我不说,他不会知道的。好喜鹊,咱们就去和他打个招呼便离开,可好?”
杨清儿说完,拽了喜鹊便要迎上去。
她走了几步路后,只见霍无羁忽然转过身,手上来拿了一串小孩子才吃的冰糖葫芦。
“他素来不喜这些吃食,怎的今日有兴致买这些?”
杨清儿嘀咕一声,心中却隐隐升起一个念头。不等细想,亦或是不愿深思,那一念头稍纵即逝。
她正准备抬手同他打招呼,胳膊都已经扬起来了,朱唇微启,正要出声,却看见霍无羁眉眼含笑,快步朝一个女子走去。
是了。
刚刚她心中一闪而过的那道身影,就是个女子,他那日不顾众人目光,径自抱走的女子。
杨清儿脸上的笑意僵持,堪堪抬起的手臂也慢慢放下,将目光放到了那位女子身上。
看清她的长相后,杨清儿心头更是一梗。
杨清儿本以为,她生的已然是极美。可看了霍无羁身侧那位,却也忍不住心生卑怯。
这世间,当真有生的像她那般美貌的女子。
难怪,难怪他平日里从不愿多看旁的女子一眼。
下意识的,杨清儿环着喜鹊胳膊的手紧了紧。
同时,她的视线在温予和霍无羁身上流转,看着他垂首在那女子耳边低语,看着他含笑咬下一颗她才吃剩的山楂球,看着他任由那女子肆意扯弄他的衣袖,看着他亲昵扯过她的手腕。
他从来都不让旁人触碰他的衣袖的。从前,她也想像那女子一般,想要与他亲近一些,正欲触到他的衣袖,他硬是生生退了好几步,口口声声让她‘自重’。
原来,这所谓的男女大防,只单单是为她而设。
她原以为,霍无羁之所以那样对她,是因为他的性子一贯清冷。毕竟,她也曾见过他和秦央相处,也是冷冰冰的,丝毫没有人情味。
但她没想到,在旁的女子面前他竟也能这么温柔。
这也便罢了。
最让杨清儿感到羞愤的,是她远没有那个女人长的好看。
看着近在咫尺,又熟悉又陌生的霍无羁。
终于,杨清儿忍不住了,眼睛里满是朦胧的水汽。
她看得出神,半点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指甲几乎要嵌入到喜鹊的皮肉里,
喜鹊强忍着手臂传来的阵阵刺痛,低声问:“小姐,你没事吧?”
杨清儿摇摇头,眼里的水汽却越发浓郁,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滴落下来。
喜鹊见状,忙抽了手帕,将她脸上的泪珠拭去。
“小姐,咱们回去吧。”
杨清儿再次摇摇头,她抬手擦掉眼泪,红着眼睛看着桥上那两人,说:“喜鹊,走,咱们去看看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货色?竟然能把霍无羁迷惑成这幅样子。”
说完,杨清儿强行拽了喜鹊,便要往桥上走去。
才走了两步,她又停.下,问:“喜鹊,我脸上的妆面可还完好?头发可有被风吹乱了?”
喜鹊是她的贴身侍女,杨清儿对霍无羁的心思,她全然知晓。
此刻,她看着杨清儿故作坚强的模样,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
但她家小姐的脾性她最是清楚,如若不让她去,今日的情绪积攒在心底,日后只会用更放肆的方式发泄出来。
左右今日是撞上了,只希望小姐能早一日幡然醒悟。
喜鹊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拢至而后,又替她整了整衣领,才说:“妆面没花,头发也没乱,一切都很好。”
清极不知寒(廿九)
行至桥上, 很多人都在放孔明灯。
温予顿下脚步,仰头看着一盏盏微黄的孔明灯晃晃悠悠飘向夜空,不禁感慨:“好漂亮啊。我们也放一盏好不好?”
话落, 却迟迟不见身侧的人回应。
温予轻轻抬手, 却没能扯到那片衣襟。
她扑了个空。
原本安静立于她身侧的男人,此时已经不在原地。
温予侧目,四下寻不到他,心中一时慌乱。
她忙转过身, 却发现霍无羁正立于她对面。看着他正在和卖孔明灯的阿婆交涉的身影, 温予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这一刻,温予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她看着他的眼神是有多么依赖。
少顷, 霍无羁拿着一盏孔明灯回来。
点燃之前,温予提议,要在孔明灯上写点什么。
于是, 霍无羁又从阿婆那处寻来了笔。
他正准备递给温予, 忽然想起她那手着实不堪入目的字,轻扯唇角,又把手撤回来。
“阿予想写什么?要不要我帮你?”
温予再一次抓了个空,抬眸瞥见他唇角那抹来不急褪去的揶揄的笑意,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前几日在书房他手把手教她习字的画面。
他是在笑话她似狗爬一样的软笔书法。
登时, 她双颊绯红,连说话的口吻中都带了一抹娇嗔。
“才不要你帮,我自己来。”
话音未落, 她微微踮起脚尖, 从他手中夺过来毛笔。
温予正准备下笔,余光注意到他赤忱的目光, 又说:“不许偷看。”
“好,我不看。”
话落,霍无羁往旁边稍稍挪动脚步,行至她的对面,帮她撑开孔明灯,当真没有往她落笔处去看。
全程,温予专注在孔明灯的扇面上。
少顷,她顿下笔,说:“我画好了。”
画的?
霍无羁听了,下意识挑挑眉。
随即,她把笔递到霍无羁手里:“你要不要写点什么?我也帮你撑着。”
“好。”
他正要落笔,忽然想起什么,嘴角的笑意更盛,偏头看了温予一眼,说:“我写的,阿予可以偷看。”
“我才不看。”温予红着脸嘟哝了句。
霍无羁没说话,只唇角的弧度更弯了些。
洋洋洒洒好一会儿,他才停笔。
全程,温予都好奇他写的是什么,但是碍于脸面又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看,只偶尔往他那处瞥了两眼。
“阿予,拿好这盏灯。里面的蜡烛太小,不好用火折子点燃,阿婆那里有火寸条①,我去拿。”
“好。”温予乖巧应下,内心窃喜不已。
他前脚才离开,温予默默把孔明灯转了过来。
温予低喃:“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千秋万世,永不相负。”
话落,她脑子嗡的一下,整个人怔在原地,好久都没有动作。
这一瞬,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耳边的喧嚣不再,只有眼前的几个大字。
她又一字一句默了一遍。
最后,她把视线落在千秋万世四个大字上,整个胸腔也都泛着酸意。
他究竟对她怀的是什么心思啊?
竟然妄想千秋万世,永永远远!
可如果她不能改变他的结局,人死如灯灭,别说千秋万世了,就连这一世,他都不能安然无虞到白首。
仅仅这般想着,她的眼睛逐渐湿润。
霍无羁把毛笔还给阿婆,又从放着火寸条的陶瓷罐子里抽了根火寸条,用一旁的蜡烛引燃,‘咻’的一声,火焰似金黄的稻穗一般亮起。
风吹过来,堪堪燃起的小火苗差点被吹熄。
他忙撑开手掌护住火苗,快步走到温予身侧。他走过来时,温予已经把孔明灯恢复了原状。
与他方才离开前稍有不同的,是她略显绯色的眼尾。
霍无羁用火寸条把孔明灯燃起后,垂首瞥了温予一眼,注意到她略微湿润的眼眸,低问一句:“怎么了?”
温予抬手揉了揉眼睛,顺势擦掉了眼角的那抹湿润,说:“刚刚风有点大,风沙不小心迷了眼睛。”
她说这句话,霍无羁没有丝毫的怀疑。
刚刚的确吹来一阵风,还差点把火寸条吹熄了。
温予不想让他看出丝毫的异样,故作轻松,说:“有一点点痒,我刚刚揉了两下,是不是红了?”
“嗯。”
他轻嗯一声,随即单手把孔明灯提到一旁,上前一步,来到她面前,说:“抬头,我看看。”
霍无羁微微蹙眉,视线在她双眸之间来回轻扫。
两只眼睛,左眼更红一些。
温予仰起头看他,方才燃起的孔明灯的微弱光亮映在他脸上,俊锐的下颌平添一抹柔和。
他的拇指指腹触到她的左眼眼尾,拨弄她眼下的肌肤,轻微的痒意从眼尾逐渐蔓延到脚心。
她强忍着震颤,看着他沉如深渊的眼眸,却开始下意识吞咽口水。
清极不知寒(三十)
那盏孔明灯, 恰好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在旁人眼中,温予和霍无羁的姿.势,异常亲密, 呈亲吻状。
杨清儿和人群中的其他人, 纷纷误会了。
从杨清儿的方向望去,刚好看到霍无羁俯身过去。
孔明灯恰好挡住了那两人的脸,具体做了什么动作,杨清儿没有看清。但她猜测, 应是比刚才吻的更深了些。
杨清儿紧紧盯着他们, 攥着喜鹊胳膊的手也更用力了些,咬牙切齿磨出一句:“不知廉耻。”
喜鹊想把她那双手挣开,对上她那双朦胧的泪眼, 忽然放弃了挣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下意识问了一句:“小姐, 你在说谁?刚刚好像是霍参将主动凑过去的。”
杨清儿想也没想, 径自说道:“还能是谁?自然是桥上那两个。”
话落,她长吁一口气,调整好情绪,神情倨傲,拽着喜鹊往桥上走去-
桥头的另一边, 人群之中,秦未一行四人也都纷纷驻足,不约而同看向桥上那对佳人。
只一眼, 林琅和秦未几乎同时收回视线, 又同时把视线落在了秦央身上,眼眸之中, 满是担忧。
稍有不同的是,秦未的注意力一直在秦央身上。
而林琅,看了秦央一眼后,便又把视线挪到了身侧的霍珩身上。他看了霍珩一会儿,随即又顺着霍珩的痴狂的目光,转而看向桥上站着的温予和霍无羁。
霍珩脸上的那种痴狂,是林琅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的。
前段时间,他亲自护送江毓儿进宫时,霍珩只是有点兴奋。
但也只是兴奋。
那时,他的眼睛里并没有现在的这些情绪——又痴迷,又狂热。
如此情况,还是在他和那女子遥遥相望,连面容都看不真切的情况。
林琅偏头,密切注意着霍珩脸上的神情,眸光逐渐转暗。
他想起后宫之中的一众妃嫔,想起她们相似的五官,和同一色系的衣裙。
林琅再一次把目光转向桥头,看着身着同一色系衣衫的那位‘阿予’,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如果名字是巧合,那穿衣习惯也是巧合吗?
这世间,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这般想着,林琅往旁边挪了两步,试图看清被孔明灯遮挡的那女子的面容,却依旧于事无补.
不知是有意或无意,霍无羁手中的那盏孔明灯,将她的面容遮掩的严严实实,无论他往哪边挪动,始终都看不到她的面容。
林琅立于霍珩侧后方,秦未的注意力又一直在秦央身上,秦央和霍珩又专注看着桥上那对璧人。
故而,一时间谁也没有发现林琅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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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央和匿在人群之中的杨清儿一样,看着霍无羁旁若无人和一个女子亲近,都情不自禁红了眼圈。
自从那日,她和秦未因为那位叫‘阿予’的女子在马车内发生龃龉的第二日,她心里就有些后悔了。
同时,也是因为这件事情,秦央刻意不愿再想起霍无羁和那位叫‘阿予’的女子。
她和秦未从小一起长大。在此之前,别说是冷战了,他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同她说过。
原本,她想立即就和秦未破冰的。
可每每话到嘴边,她就会想起那日秦未夸赞‘阿予’的那些话。
每每想起那些,她就感觉如鲠在喉。
再加上秦未每次在她面前出现,都刻意冷着一张脸,摆出一幅她令他失望的模样。
一来二去,她也就越发拉不下脸来,主动与他和好。
若非今日林琅和霍珩主动来府上邀请她和秦未一起出门看花灯,她和秦未怕是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
上马车的时候,秦未先她一步上去,主动朝她伸手,拉了她一把。
如此,他们兄妹二人才算开启了破冰的第一步。
不知是因为秦未还在恼她,还是因为有霍珩同行,他有点不自在。
一路上,秦未依旧没主动同她说过一句话,依旧板着一张脸,神情肃穆。
像极了那个人,恨不得连头发丝都浸着一股寒意。
近朱者赤,他和那个人待的时间长了,连冷若冰霜的模样,都学了个十成十。
她又想起霍无羁了。
秦央意识到这一点后,小脸惨白。
明明她都已经决定要忘记他了,这些时日,她一直刻意压制着,不去想他-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既然他已经有了心上人,那她便不该再去叨扰。
这是她骨子里的骄矜。
她做不到像旁人那样,为了一个心里没有她的男人,把面皮踩在脚底,把教养抛诸脑后。
日后,她就只是他的师姐。
好久之前,她都已经暗暗做下这等决定了。
可他那张清隽的面容,依旧时不时闯入她的脑海。
幸好有林琅,一路上都在同她说话,她才得以从惴惴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她都已经下定决心要忘记霍无羁了,却没想到今晚能够在御街上偶遇他,和那个叫‘阿予’的女子。
以往,他明明是最厌恶这种场合的。
去年乞巧节的时候,她想邀请他出门赏灯,他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她。
可刚才,她亲眼看着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喜欢这种喧闹场合的男人,为了那个叫‘阿予’的女人鞍前马后不说,甚至还吃掉了她吃剩下的冰糖葫芦。
尽管她已经决定要忘记他了,可看到他这般旁若无人和别的女子亲近,秦央心里依旧有些不舒服。
她强忍着心中的酸涩,既想瞥开眼睛不去看那两人,却又忍不住想要看看他为了旁的女子能做到何种地步-
林琅微微侧目,看了秦央一眼。
随即,他故作不经意,仰起头,指着飘在夜空中星星点点的孔明灯,说:“桥上有人在放灯祈福,不若咱们也去放一盏如何?”
秦未最先反应过来,侧目瞥了林琅一眼。
却见他神色如常,眸中只有漫天的灯火,似乎并没有发现桥上的那对佳人。
霍珩正愁不知如何上前才显得不那么突兀,忽然听到林琅的话,忙应声道:“甚好,走,咱们也去放一盏,向上苍祈福,愿真神庇佑我朝国泰民安。”
话音未落,霍珩已经抬步往桥头走去。
林琅连忙跟上,路过秦央时,他若无其事说了声:“师姐,走啊,咱们也去放盏灯。”
“嗯。”
秦央根本没有听清楚林琅说的话,只看见霍珩已经往桥上走了。
因着他的身份,秦央下意识跟了上去。
秦未见状,也跟了上去。
他看着林琅的背影,心中仍暗暗猜想。
“他是当真没有发现桥上那两人吗?”
秦未想着,下意识拧紧了眉心。
也许,他是真的没有发现。
早在他们一行人进入御街的时候,秦未就最先发现了霍无羁和温予。
无论是出挑的身形,还是姣好的五官。
他们两个人,在人群中实在是太过惹眼了。
没多大一会儿,秦央也发现了他们。
后来,她的视线就没有从那两人身上移开过,眼底弥漫着悲伤。
秦未看了,都有些心疼她。但为了让她尽快走出来,他只能冷眼看着。
同时,他也更加意识到,阿予在霍无羁心里究竟有多么重要。
他认识霍无羁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如此鲜活过。
尽管隔着茫茫人海,霍无羁脸上细微的表情他也看的不是很清楚,但他就是能从霍无羁的动作看出来。
此时此刻的他,前所未有的松弛,前所未有的幸福。
秦未为他感到开心-
桥头之上。
霍无羁的手掌还覆在温予的面颊上,指腹在她眼尾轻扫着。
周围的人路过他们,或多或少把目光投向他们。
纵是温予这样的现代人,多多少少有点羞赧。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隐隐有些后悔说出那句被风沙迷了眼睛那句话。
尤其当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径直打在她鼻梁上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就在温予快要忍不住想要躲开的时候,霍无羁又微微倾下身,朝着她的眼尾轻轻吹了一口气,试图将她眼中并不存在的风沙吹走。
猝不及防的,他那张俊逸出尘的脸比刚才又近了几分。
温予眨了下眼睛,心如擂鼓,说:“好好了,感觉没那么痒了。”
“当真?”
霍无羁的手始终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轻轻抵着她的眉眼,说:“可你的眼睛还是有点红。”
“当当真是不”
温予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后腰处被人推了一下,她整个人往一旁倒去。
温予大半个身子已经越过了栏杆,一声惊呼之后,她下意识抬手,攥紧了霍无羁的衣襟。
“小心。”
只听得一声低沉的呼喊后,一双用力的臂弯圈住了她的腰身,稳住了她的身形。
没有预料之中的落水,她落入一个坚实且温热的胸膛。
与此同时,才踏上石桥台阶的秦未一行人的注意力也都在他们身上。
看见温予的大半个身子骤然往桥下倾斜,除了林琅之外,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升起一抹担忧。
包括心情糟糕到极点的秦央。
她垂眸看了一眼河面。
御河的水汩汩流动,水面上还有些许没有融化殆尽的冰碴子,寒气十足。
女子本就是阴寒之体,数九隆冬的,如果不慎掉入这又凉寒又脏污的河水中,难免不会伤及根本。
秦央看着即将掉入御河中的温予,下意识为她提着一口气,生怕霍无羁抓不住她。
秦未低头,看着紧紧攥住他衣角的手,轻轻勾唇,眼底满是欣慰。
还好,她没有被所谓的情情爱爱遮住眼睛,她还有一颗良善至极的心。
尽管此时她和温予处于对立面,但她依旧为她感到担心。
事情发生的突然,秦未只顾得上桥上冒冒失失的那两人和秦央,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一旁的林琅和霍珩。
更是没有发现,他们两个人的脸上的神色,有多么与众不同。
林琅一如既往的冷眼旁观,与其说他的注意力在霍无羁和温予身上,倒不如说,他关注霍珩更多一些。
他试图从霍珩脸上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便日后可以掣肘于他。
幸好,霍珩没有让他失望。
温予身子倾下去的那一刻,霍无羁为了及时拉住她,不得不弃掉手上的那盏孔明灯。
那盏灯先是下沉,一息之后,又缓缓腾空。
片刻之后,那女子的容貌显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霍珩看清楚之后,忙不迭加快了脚步。
虽然只有一眼,但霍珩还是认出了她。熙攘的人群之中,身着紫衣的,不是他的阿遇仙子又是谁。
稍微有点刺眼的,是站在她身侧的那位。
如果此时,是她一个人站在桥上,那该有多好。
可偏偏,她身边站着一个他从来都看不上的男人。
霍珩一边往桥上走,一边回想起刚刚他看到过的亲密场面。
这一刻,发自内心的,他有些嫉妒起霍无羁来。
尽管,霍无羁卑劣的出身,半点都不值得他去嫉妒。
眼看着她大半个身子都要掉进河道,霍珩冲她大喊了一声:“小心。”
随即,他加快步子往桥上走去。
霍珩的性子秦未还是了解一些的,秦未没有想到霍珩会如此急切。
他有点反常。
秦未看着霍珩急切冲上桥头的身影,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霍无羁长臂一捞,将她护在怀里的同时,手肘撞到了雕刻在栏杆之上的石狮子上。
纵隔着厚厚的棉衣,他的胳膊都被蹭掉了一层皮。
胳膊上传来剧烈的刺痛感,并没有让他皱一下眉头。
可一想到,如果他的动作再慢一点,她的小腹就会撞上那颗石狮子时,他就满满的后怕。
霍无羁脸都白了。
待温予稳住了身形,他松开环在她腰间的胳膊,不着痕迹把受伤的手肘背到身后,自上而下打量她一眼后,问:“阿予,有没有撞到哪里?嗯?”
温予闻言,恍惚睁开了眼睛。
对上他那双漆眸,仿若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小摊贩的叫卖声,摩挲的脚步声,周围人群的喧闹声,甚至是时不时呼啸而至的凛风,通通消散的一干二净。
隐隐约约的,她好像听到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小心’。
或许是人群之中的哪个好心人,见她差点摔倒,好心提醒她一句。
又或许是她听错了。
管他是谁。
总之,这一刻,她只看得见他,只听得见他。
而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杨清儿。
早在她动手推温予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以霍无羁的身手,他一定会护住她的。
可当她伸手推了那女人后,就有些后悔了。
但已经晚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人往前倾倒的身体,默默攥紧了拳头。
清极不知寒(三十一)
尽管杨清儿有些后悔刚才的举动, 可当她看到霍无羁如此宝贝眼前这位女子的时候,依旧忍不住生气。
但她理亏在先,又在大庭广众之下, 她不好公然发作出来, 只默默嘟哝了句:“你保护的那么好,她怎么可能会伤到。”
话音未落,她感受到一阵寒意。
一抬眸,对上霍无羁那双狭长的漆眸, 她看到他蕴在眼底的怒气, 冷冰冰的,像是淬了毒的冷箭。
杨清儿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如果眼神能杀人,此时此刻, 她怕是已经千疮百孔了。
杨清儿受不住他这样的眼神,她默默垂下眼帘,正准备垂下脑袋, 忽然听到霍无羁说了声:“道歉。”
杨清儿闻言, 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一手背于身后,一手虚揽着温予的细腰,冰冷睨着人群之中的杨清儿。
眼神冰冷,语气比眼神更冰冷。
在此之前,尽管他对她也并不热络, 却也保持应有的体面和尊重。
他从来没有用这种口吻同她说过话。
不,更为确切来说,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用这种口吻同任何人说过话。
可现在, 他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
除了她阿爹, 这个世上,还从来都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同她讲过话。
纵是她的兄长, 也断然没有这么同她说过话。
没来由的,杨清儿感到一丝后怕。
同时,她又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尽管她心里明白,他之所以会这么生气,正是因为她刚才莽撞的举动。
她身侧的喜鹊,亦是小脸惨白。
喜鹊抬眸,看了霍无羁一眼,却被他冷冽的目光骇到,忙垂下脑袋。
她自知理亏,轻扯着杨清儿的衣袖,焦急低唤她,示意她道歉。
“小姐,小姐。”
可杨清儿却不为所动。
霍无羁看她的眼神更冷了几分,脸上淡淡笼着一层经久不散的怒意。
喜鹊见她家小姐依旧没有想要开口道歉的意思,她踌躇片刻,上前一步,正准备开口替杨清儿道歉,忽然听到一阵温婉的女声。
“算了,人家或许不是故意的。”
随着这温婉声线的响起,霍无羁的目光也从杨清儿身上移开。
无形的威压不再,喜鹊下意识松了口气。
尽管只一个背影,喜鹊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了方才替她们解围的女子身上-
桥头之上,人来人往。
或许是旁人探过来的视线过于热切,又或许是她耳边的心跳声过于猛烈。
温予一反常态,她有些害羞,不愿让旁人看到她的模样,故而一直微微垂着脑袋,大半张脸都埋在他的胸膛之中。
忽然听到霍无羁带着几分怒气的话语,她忙抬起头,却只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
温予抬手,轻扯一下他腰间的玉带,随口说出了那句话。
霍无羁闻言,敛了蕴在眉眼之间的怒火,低下头看她。
四目相对,她冲他摇摇头,又重复道:“算了。”
这一刻,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些许不赞同。
霍无羁薄唇翕动,正准备开口说话,温予连忙打断他。
她稍稍仰头,抬手指着飘在他们头顶的孔明灯,说:“呀,飞走了。我画的小人还没给你看呢。”
方才温予只是虚指一下,夜色如墨,她根本分辨不出,究竟哪一盏才是她方才画的那盏。
霍无羁听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微微侧身,仰头往夜空中看去。
他的字迹很容易辨认,霍无羁看着,耳廓泛绯,暗想:也不知方才她有没有看到他写的字。
顷刻,他握上温予的手,往孔明灯的方向指了指,说:“在那里。”
温予顺着他的方向望去,那盏专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孔明灯,已经飘到了河面上空。
无论是霍无羁提的字,还是她画的小人,她都已经看不清楚了,只隐隐看到一团昏黄的光,逐渐飘远。
风吹过来,孔明灯慢慢旋转,露出了温予画的那一面。
是三个简易版的小人。
其中,最小的那个,手上拿了一串冰糖葫芦。
不用想,肯定是他们一家三口。
霍无羁定睛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盏孔明灯越来越远,直到连星星点点的光亮也看不到,他才收回眼。
他眼眸泛起一抹浅淡的水汽,背于身后的手,也默默攥成了拳头。
尽管她忘记了一些事情,但依旧能和他心意相通。
“好可惜啊,你都还没看到我画的小人。”温予随口嘟哝着,口吻隐隐带着一抹失落。
霍无羁往她身侧挪了一步,低声道:“不可惜,我刚刚已经看到了。”
“真的吗?”
“嗯,真的。”
话音才落,一道清朗的声音从熙攘的人群之中传来。
“师兄,好巧啊,竟在此处遇见你。”
还没回头,霍无羁就听出了这道声线属于谁。
“无羁,答应我,日后无论怎样,都不要和姓林的打交道。”
他想起温予之前同他说过的话,身形微微怔住,下意识看了温予一眼。
她正转过身,循着那道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霍无羁也跟着一起转身,余光瞥到立于他们身后的杨清儿主仆二人,目光微微停滞。
她们竟然没有趁机溜走。
只一眼,他便又把视线从杨清儿身上落到了温予身上。
虽然他不知道阿予为什么会那么说,但他不想让她生气。
他和林琅认识的时候,林琅还不叫林琅,更不姓林。
如果阿予知道待会过来与他们打招呼的那人姓林,她会不会生气?
霍无羁有点担心。
故而,从始至终,他的注意力全在温予身上,半点都没往林琅那处看,更是不知道,与林琅一道同行的,还有其他人。
清极不知寒(三十二)
不止温予, 就连杨清儿和喜鹊,听到林琅的声音后,都侧目望去。
话音方落, 秦未一行人拨开熙攘的人群, 朝他们走来。
霍珩迫不及待,走在最前面。
林琅和秦央紧随其后,秦未走在最后面。
看清楚来人是谁后,杨清儿面色一凝。
早在霍珩还是世子的时候, 杨清儿就看不上他的行事做派。
但他命好, 一朝飞黄腾达,成了西州最尊贵的人。
选秀那段时日,霍珩曾私下里差人给她送过一些东西, 但都被杨清儿婉拒。
在那之前,他从未向她表示过好感。
杨清儿虽有些不谙世事,但她心里明白, 霍珩看上的, 并非是她,而是她杨家在军中的威望。
她虽是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弱女子,但她杨家时代行伍。
功高震主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最重要的一点,她根本不喜欢他。
故而, 她一次又一次,拒他于闺阁之外。
自那以后,杨清儿便一直刻意躲着他。
却没想到, 今日倒在这熙攘的御街上又遇见了。
杨清儿的第一反应, 便是想要逃离。
可霍珩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 现在离开反而过于惹眼。
“他怎么来了。”
杨清儿低声嘟哝了句,用余光瞥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那道身影,迅速垂下头,捏紧了手中的绣帕,不着痕迹往一旁退了两步,并且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霍珩看不见她。
尽管她心里明白,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一行人,温予只认识秦未。
霍珩已经来到了她面前,她甚至都以为霍珩是路过的行人,微微顿足在桥上罢了。
她微微偏着脑袋,视线径自从霍珩身上略过,落在了秦未的脸上。
一开始,她便隐隐觉得,人潮之中那道身影有点眼熟。
但方才离得稍远,她视力又不是很好,并没有认出来人是秦未。
直到他一步步走近,她才看清楚他的面容。
温予和霍无羁也出来了有一会儿,入目之中,无论是人还是环境,都陌生至极。
而今,猛地看到一个熟人,温予肉眼可查的激动起来。
她仰头看了霍无羁一眼,兴奋说道:“你看,是秦阿兄。”
听到秦未的名字,霍无羁忽然想起昨天他特意过来寻他说的那些话。
他冲温予点点头,随即抬眸,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和霍珩四目相对。
霎时,霍无羁脸上的笑意僵持,神色恢复成往常的清冷。
他正准备开口同霍珩问好,霍珩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戳破他的身份。
霍无羁忙止了声,无声冲他点点头,便算是问了好。
此时,温予的注意力全然在人群之中的秦未身上,半点没有注意到霍无羁神色的变化,更是没有发现,安静立于霍珩身后的林琅。
温予上前一步,兴高采烈朝他挥手:“秦阿兄,这里。”
此话一出,引得周围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但她全然不在乎,反而扯着霍无羁的衣袖又往前一步。
霍珩距离霍无羁最近,他痴迷看向阿予的目光,并没有逃过霍无羁的眼睛。
他看向阿予的眼神,直白热烈不说,还隐隐匿着几分世俗的欲.望,极其不礼貌。
霍无羁很不喜欢他的眼神。
尤其,他还用这种眼神看向阿予。
碍于他的身份,霍无羁不能明说,但这并不妨碍他内心的不悦。
故而,他借着阿予拽着他往前走的时候,刻意站在温予一侧,挡住了霍珩的视线。
当即,霍珩面上升起一抹不悦。
既因‘阿遇’忽略了他,兴高采烈去寻秦未,又因霍无羁把他的‘阿遇’挡的严严实实,他只看得到她衣袂随风翻飞的一角。
霍无羁亦没有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微表情,他用余光时刻注意着霍珩。
他眼睁睁看着霍珩脸上阴云密布,却只当做没看见,紧跟上阿予的脚步。
路过林琅身侧时,他正准备开口同林琅打招呼,林琅却先他一步,低唤了他一声:“师兄。”
“嗯。”
霍无羁应下,冲他点头示意后,随阿予一起,看向秦未。
人群嘈杂,林琅声音又低,温予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和霍无羁的互动。
顷刻,温予已经扯着霍无羁来到了秦未面前。
两人异口同声:
“阿兄。”
“秦阿兄,你也来看灯啊。”
秦未顾及着秦央的情绪,并没有像之前在霍无羁家里那般轻快。他先是冲温予清浅一笑,随即朝霍无羁轻轻点了点头。
霍无羁也微微颔首,示意他没有忘记秦未昨晚同他说过的话。
秦央立于林琅和秦未中间,她惊于这位名唤‘阿予’的女子的美貌。
肤如凝脂,蛾眉如黛,眼若秋波,潋滟无边。
悬在桥头两侧的花灯,映得她的五官更加柔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惹人侧目。
后知后觉的,秦央反应过来,那日在马车内,阿兄并没有夸大其词。
她当真是生的比她美。
秦央无声叹了口气,垂下眼帘,却无意看到紧紧攥着霍无羁衣袖的那只柔夷小手,久久挪不开眼。
她的肌肤白皙,不似旁人用脂粉涂抹出来的白,而是悉心养护出来的肌底原色,连手指都泛着清浅的瓷白。
眼波流转间,秦央将比她黯淡一些的手藏进宽袖。
霍珩一直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看着他的‘阿遇’一边和霍无羁亲密无间,一边和秦未聊得火热,心里百抓千挠。
全程,霍无羁都安静立于温予身侧,丝毫没有想要为她介绍。
其因有二:
一则,他不知如何向温予介绍林琅。
他不知道阿予还记不记得她当年同他说过的话。
如若她忘记了,那还好说。
可万一她还记得,听到林琅的名字后,一定会生气。
她一生气,又抛下他走了可怎么办。
二则,他的直觉告诉自己,霍珩此行的目的不单纯。
霍珩自幼便是个张扬的性子,恨不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自他登基之后,每次出宫,阵仗都大的不得了,生怕旁人不知他是谁。
他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微服出巡。
最重要的一点,霍无羁讨厌他刚才看温予时不加遮掩的眼神,像是在看猎物。
莫非,他此次出宫的目的,是阿予。
想到这,霍无羁眼神陡然锋利起来,他不经意挪动脚步,将温予挡的更严实了些。
他心中所想,秦未却是不知的。
秦未见霍无羁丝毫没有想要给温予介绍他们这一干人等,便以为他是忘记了,便浅笑上前。
但是,有人比他更为急切。
不等秦未开口,霍珩从一旁迎了上来。
清极不知寒(三十三)
人未至, 声先到。
“师弟还真是艳福不浅啊,身边总有佳人相伴。”
话音未落,霍珩往一旁的杨清儿处瞥了一眼。
意味不可谓不明显。
他说这话时, 杨清儿正垂着脑袋, 尽量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半点没有注意到霍珩扫过来的视线。
她身侧的喜鹊倒是注意到了,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她下意识想要替她家小姐澄清,此次乃偶遇, 并非尾随。
可喜鹊才抬起头, 便对上霍珩的视线,整个人开始忍不住发抖,忙不迭垂下脑袋。
明明她之前也见过他, 却也没觉得他的眼神骇人。
后来,喜鹊忍不住猜想。
许是因为他登上那高位后,再无人敢正大光明反驳他的话, 故而他才养出了那么一身盛气凌人的气势来。
喜鹊只是一个丫鬟, 下等人而已。
霍珩的眼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她。他往杨清儿那处睨了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落在了温予身上。
尽管他极力克制,霍无羁还是从他眼底读出一种名为贪婪的情绪。
霍珩方才那句话, 看似是在对着他说,实则目光一直落在他旁边。
喜鹊都能听出他的话外音,更何况是霍无羁。
他虽不知道霍珩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但这一刻, 他隐隐感觉到,霍珩那厮对阿予起了兴致。
就连刚才他说的那句话, 都在有意或无意离间他和阿予的关系。
离间便也罢了,最关键的是,他还搭上了其他女子的名声。
拱桥之上,人来人往,难免不会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他和杨清儿的传闻,本就传的沸沸扬扬。
单单是他们两个人站在一处,纵一句话都不说,都能惹人遐想无数。
再加上,此时,他身边还有阿予在。
一个男人,两个女人。
不用细想,也能料到明日坊间的传言会有多么污糟。
思及此,霍无羁轻笑一声,将温予原本攥着他衣袖的那只手握的紧紧的,说:“又如何比得了师兄。”-
霍珩话音落下的前一秒钟,温予的注意力都还在秦未身上。
听了霍珩的话,温予的第一反应,并非是霍珩预想的那般,去质问霍无羁。
她反而将目光落在霍珩身上。
虽然霍珩说那句话的最终目的,是让她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但他以为,她听了那话后,会第一时间去质问或者怀疑霍无羁。
但她没有。
也是,她是‘阿遇’仙子,又如何同这世间的其他女人一样。
猛然对上她的视线,霍珩先是一怔,随即狂喜。
他正准备同她说话,忽然看见霍无羁主动牵上了她的手。
随着霍无羁的动作,温予的视线从霍珩身上移开。她仰头看了霍无羁一眼,冲他莞尔一笑,任由他牵着,半点没有想要挣脱的意思。
这么些时日,她已经习惯他的牵手了。
看着面前的场景,霍珩薄唇翕动,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的‘阿遇’那么轻易就把视线从自己身上挪走了。
霍珩面色阴沉,在他看来,霍无羁的举动,无异于是在向他挑衅。
若是放在以前,也便罢了。
可现在,他是九五至尊。自他登基以来,除了老师,还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当众惹他不悦。
霍珩心里,对霍无羁的不喜又多了几分。
在霍珩看来,以霍无羁的身份,牵她的手,就是玷污了她。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霍珩心里萌生出一丝杀意。
如果他此时有利剑在手,怕是恨不得斩断霍无羁那只放肆的手。
就目前来看,霍无羁跟‘阿遇’的关系匪浅,他不能当着她的面和霍无羁撕破脸。
待他和‘阿遇’搞好关系,将霍无羁取而代之后,再动霍无羁也不迟。
左右,他是君,他是臣。
任他千般算计,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霍无羁觉察出他眸子里的寒意,径自对上他的视线,没有丝毫的怯懦和闪躲。
最终,还是霍珩最先败下阵来,率先移开了目光,看向河面-
温予立于霍无羁身侧,任由他安静牵着自己的手。
“师弟还真是艳福不浅啊,身边总有佳人相伴。”
她回响起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余光在霍珩脸上瞥了一眼,暗暗思索。
师弟?
他是霍无羁的师兄吗?
可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
霍无羁在家里,最常提及的人,就是秦未。
他和那人当真是同门师兄弟吗?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低笑,随即听到霍无羁的回应,验证了她的猜测。
与其说低笑,倒不如说冷笑更为贴切一些。
温予下意识抬眸望去,却见霍无羁脸上的那抹笑意并未触及眼底,漆眸冰冷。
在她面前,霍无羁一直是温文尔雅的,第一眼的时候,温予还以为是她的错觉。
直到她又仰头确认了一眼,才真切看到霍无羁眼底的冰冷。
“既是同门师兄弟,为何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他们两个的关系不好吗?”
温予暗暗猜想,并没有开口询问。
她只是通过霍无羁的神情和方才霍珩说的那句带有离间含义的话猜测出,来人或许并非是良善之辈,
却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秦未却是及时察觉到了不对劲。
秦未精准捕捉到,他们之间,无声的对抗。
再加上温予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及时站了出来,说:“瞧我,都忘记给你们介绍。”
话落,他的目光在林琅、霍珩和秦央身上流转片刻,随即朝秦央招了招手,说:“央儿,过来。”
温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道长的极为温婉的女子正定定望着她。
对上她的视线,那个叫做‘央儿’的女子冲她莞尔低笑,随即走到了秦未身侧,低唤了他一声:“阿兄。”
其实,早在秦未喊出她名字的那一刻,温予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秦未分别给她们两个做了介绍。
“这是家妹——秦央。”
“她是阿予,无羁的客人。”
“你”
下意识的,你好脱口而出的同时,她朝秦央伸出手,准备同她握手。
周遭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那截白净的手腕上。
温予意识到不对,连忙急刹车,她把手收回来,冲秦央笑笑,说:“久仰大名,总听秦阿兄提起你。我姓温,单名一个予字,你唤我阿予便好。”
其实,这句话温予说了谎。
她和秦未统共也就见了那么几次面。他们聊天的时候,大多是围绕着霍无羁展开的。
除了霍无羁,她根本没有从他口中听到过其他人。
而秦央这个名字,她最早是从霍无羁口中听到的。
刚才她是想说霍无羁的,话到嘴边,她想起刚才他那位还不知道名字的师兄阴阳怪气说的那句话,下意识说出了秦未的名字。
这并非是现代,纵霍无羁与他们兄妹的关系再好,也算外男。
万一因为她的言辞不当,给他们惹出什么麻烦来,那就不好了。
温予的稍稍停顿,霍无羁和秦未瞬间领会到她的用意。
秦未私下里从来都没有和她提起过秦央,她之所以会这么说,定是为了维护秦央的名声。
意识到这一点,秦未向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霍无羁也无声抿抿唇,牵着她的手默默加重了些许力气。
温予和秦未的相视一笑,全然被霍珩看在眼里。
原本他以为,她只是和霍无羁的关系比较好,却没想到,她和秦未也如此熟络。
一个两个,都和她相熟。偏偏她的目光从来没有停留在自己身上。
霍珩不着痕迹的看了秦未一眼,眼底的阴郁更盛-
秦央虽然情绪不怎么高涨,但出门在外,应有的礼数却是半点都没有落下。
温予做完自我介绍后,她施施然点头,微微屈膝,低唤了她一声:“央儿见过温姐姐。”
温予还想说些什么,霍无羁忽然上前一步,低唤了她一声:“师姐。”
“嗯。”
秦央应下后,目光很快从他脸上挪开,垂下脑袋,盯着地面,好半晌都没有再抬起头。
许是女人的直觉,秦央虽只和霍无羁对视片刻便移开目光,但温予隐隐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可不等她细想,秦未就开始为她介绍其他人。
秦未往旁边挪动两步,秦央也默默退回到秦未身侧,温予顺着秦未的视线望去。
昏暗的夜幕中,她看到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容。
那张脸,是她每每午夜梦回,都憎恶不已的脸。
看清林琅的长相的一瞬间,温予的脑袋就像是要炸开了一样。
‘嗡’的一下,恍惚中伴着耳鸣,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秦未走到林琅身侧,顿下脚步,说:“这位是林琅。”
这一瞬间,温予像是得了短暂性失聪。
任凭世间喧闹,她却什么也听不到。
她只看到秦未的嘴巴一启一合,却根本听不清楚他说的话。但凭借他的口型,温予辨出,他最后两字说的是‘林琅’。
对上林琅探过来的视线,温予下意识退了两步,视线却始终停留在林琅身上。
此时的林琅,无论是面容和周身的气度,都与她第一次在刑台上见到的稍有不同。
此时的他,青涩稚嫩,眼眸之中,虽也阴沉遍布,但还算不得阴鸷。
可就算是这样,对上他的眼睛,温予总能想起他在刑台上对霍无羁施加的暴行。
慢慢的,眼前的林琅和她记忆里的林琅重合起来。
温予怔怔看着他,忽然觉得一阵沁骨的凉意自脑门传遍她身上每一寸肌理。
她像掉进了冰窟,连骨缝都沁着寒意。
恍惚中,大片的雪白自她眼前飘过,远处河道里飘着的荷花灯,将河水染了一片赤红。
林琅似笑非笑,又一次执起了长刀,冲着霍无羁的腘窝砍去。
温予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白雪和鲜血,一寸一寸染红了她的眼睛。
“阿予?”
她正准备冲过去,推开林琅,耳边忽然传来霍无羁的声音,才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自秦未走向林琅开始,霍无羁的注意力就一直在温予身上,时刻注意着她的反应。
果然,她在听到林琅的名字后,整个人都开始不对劲。
就连后退时,踩到了他的脚都没有察觉到。
整个人失魂落魄不说,身上的力气也像是忽然被抽走了一般,瘫软无骨,若非是他及时伸手抵住了她的腰身,她非摔倒了不可。
“阿予?”
霍无羁顾不得旁人惊讶的目光,满含担忧的低唤了她一声。
温予慢慢回神,对上霍无羁的眼睛,逐渐从虚无的幻象里抽离出来。
她自上而下打量了霍无羁一眼,他身上没有脏污,没有血渍。
他正活生生立在她面前。
温予缓了一口气,目光平和,看向林琅。
秦未注意到温予的失神,随口问了句:“阿予是怎么了?”
清极不知寒(三十四)
温予摇摇头, 面色平静,说:“没什么,是我认错了人。林公子像极了我之前认识的一个故人, 一时晃神罢了。”
温予说完, 霍珩胸中的愤慨又从秦未身上转移到了林琅身上。
“怎的每个人都和他的‘阿遇’有联系,偏生他没有。”
霍珩暗暗腹诽。
林琅是见过霍珩的画像的,早在他第一眼看清温予的长相后,心中似有万丈波涛。
他原以为, 那画像中的女子只是霍珩东拼西凑出来的虚拟人物, 却没想到世上当真有生的如此标志的女子。
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霍无羁和温予的关系。
当时,他只是在霍珩面前随口一说, 却没想到,这女子竟当真和师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和师兄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他笑的像今日这般开怀过。
看着师兄和这位名为温予的女子亲昵打闹时的画面, 竟也觉得赏心悦目, 甚至有些后悔将此事告知于霍珩了。
虽然他对霍无羁心生怨怼,但若真要较个高下的话,在他心里,霍珩是来连霍无羁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的。
如今,他之所以如此为霍珩马首是瞻, 不过是为了他手中的权势罢了。
故而,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此时得罪了霍珩。
温予在霍珩心中占了多大的分量, 他是了解的。霍珩的心胸有多么狭隘, 他更是清清楚楚。
如果他猜得不错,刚才温予那番话已经让霍珩注意到他了。
林琅故作不经意抬眸, 瞥了一眼霍珩,却见他脸上阴云密布,阴恻恻盯着自己。
林琅垂眸,思索一瞬,说:“能与温小姐的故人长得相像,倒是林某的福分了。只是不知,温小姐的故人姓甚名谁?或许我认识也说不定?”
如此,便算是撇清了他和温予的关系。
至少,向霍珩说清了,在此之前,他和温予素不相识这件事情。
林琅开口的一瞬间,他清朗的声线和她最开始听到的那道声音重合。
“师兄,好巧啊,竟在此处遇见你。”
是了。
刚才她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就隐隐觉得耳熟,故而才越发笃定来人是寻她和霍无羁的。
一转头,看到秦未,便下意识以为是他在说话,却忽略了那句话的内容。
林琅喊的是‘师兄’,而秦未只会喊他‘无羁’-
顷刻间,这些思绪,随着林琅话音的落下,温予眼眸恢复了澄明。
甚至,比遇见他们之前更为冷静。
温予没有想到林琅会问她这个问题,微微怔神后,浅笑着回应道:“你不认识,他已经死了。”
说这话时,尽管她脸上挂着笑。但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决绝。
她的态度,连霍无羁都有些诧异。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见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单单是看到林琅,她就是这种态度。
这让霍无羁不得不暗暗猜想:“她究竟和姓林的人有何瓜葛?”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霍无羁,都还不太了解温予的性子。
故而,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并没有察觉出她情绪的异样。
纵是秦未,也半点都没有觉察,只当她是被提及了伤心事。
林琅亦是如此。
听到温予的话,他连忙冲她拱手,扮作彬彬有礼的模样,说:“是我的错,提及温小姐的伤心事,还请温小姐勿要见怪。”
温予冲他摇头,面上云淡风轻,说了句:“无妨。”
最后,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还没有被介绍的霍珩身上。
秦未走过去,面露犹豫,他不知道霍珩此行的目的,更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介绍他。
“这位”
秦未微微停顿,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出他的真实身份。
“我自己来吧。”
霍珩看着秦未一脸犯难的模样,径自越过他,走到温予面前,堪堪弯下腰身,朝她拱手行礼,随即又指了指霍无羁,说:“在下王行(xing),是他的师兄。”
虽如此,全程,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温予身上。
但他这一举动,落在秦未几人眼里,纷纷惊诧不已,包括安静立于一侧的杨清儿主仆。
以霍珩如今的身份,他何须向旁人弯腰。可偏偏,他朝那个女人俯身。
她们都暗暗猜想,这女子究竟何德何能,竟能让霍珩这厮心甘情愿俯身。
而霍无羁心中也越发笃定,霍珩是把主意打到阿予身上来了。
温予身上的气力,早在她看到林琅的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被尽数抽走了。
她咬牙强撑着,才显得没那么狼狈。
如今,她脑子里一团乱,霍珩说的什么,她根本没有往心里去,更是没有半点应酬之意。
“王公子,幸会。”
温予的视线简单在霍珩脸上掠过,简单和他打了声招呼后,便退回了霍无羁身后,没再说一句话。
霍珩看了她一会儿,见她始终都没有要和自己说话的意思,眸光一转,对上霍无羁清冷的面容,暗骂了他一声:“不解风情。”
随即,又问:“师弟这是去哪啊?不若与我们一道同行。”
话音才落,霍无羁正准备拒绝他。
忽然,温予拽了拽他的宽袖,低声说了句:“我有点乏了,想回家。”
她说话的声音虽不算大,但霍珩却是将她的话一字不落收入耳中。
当即,霍珩脸上的笑意僵持,连假笑都挤不出来了。
他还想多和她待一会儿呢-
温予仰头看向霍无羁时,眸中的低迷和疲惫丝毫没有掩饰。
方才她还兴高采烈的,是在看到林琅后,她才如此反常。
霍无羁面色苍白,眼底的慌乱稍纵即逝,扣着她细腰的手指都因用力泛起一抹青白。
他担心她会生气,更担心她会再次抛下他离开。
故而,一时间,他也顾不上其他人的看法。
他抬手抚了抚温予的脑袋,低声说了句:“好,我们回家。”
话落,霍无羁抬眸,丝毫不顾及霍珩对他的摇头示意,说:“抱歉,师兄。今日怕是不能与你们一道同游御街了。”
说完,他便把目光从霍珩脸上移开,看向秦未几个。他的目光在他们一行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秦未身上,说:“师姐,师弟,阿兄,你们慢慢逛,我们先告辞了。”
温予见状,也紧跟着说了声:“告辞。”
不等秦未他们回应,霍无羁便揽着温予转身离开了。
路过杨清儿身侧时,霍无羁稍稍顿足,他没有忘记刚才她方才无礼的举动。
她还没有同阿予道歉呢。
杨清儿被他盯的发毛,浑身都不自在,却依旧逞口舌之快。
“看什么看!”
她故作冷静,袖袍之下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原本,秦未那一行人,只有霍珩眼尖,注意到了她。
可随着她那道略显跋扈的声线的落地,其他人都看了过来,包括霍无羁身侧的温予。
温予猜出,眼前这位,便是刚才那个不小心推到她的人。
“道歉。”
温予耳边隐隐回响起刚才霍无羁冲她们说的话,她不想节外生枝,忙抬眸去看他。
却见他眉眼间隐隐笼着愠怒,薄唇抿的紧紧的,并没有开口说话。
她再次扯了扯他的衣角,问:“怎么了?”
霍无羁收回目光,冲她摇摇头,说:“没事,我们走吧。”
至此,他没再看旁人一眼,牵起她的手,往桥下走去。
才走了两步,耳边又传来林琅略显诧异的声音。
“杨姑娘怎的也在此处?”
“与你何干。”随即,温予又听到那女子泼辣的回应。
温予脚步没停,却也对那女子产生了些许好奇。
“刚刚桥上的那姑娘,你是不是也认识啊?”
“嗯,她是杨国公家的千金。”
温予点点头,没有细想,跟着他走了下去,与桥上那些人渐行渐远。
那些人说的什么,与她再无关系。
喜鹊见她家姑娘又和旁人呛起来,连忙走上前:“小姐,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老爷还在家中等着你呢。”
杨清儿气不过,还想说些什么,余光瞥见一旁黑着脸的霍珩,忙止了声,毕恭毕敬走到他面前,微微屈膝,唤了他一声:“陛下万安。”
“无须多礼,平身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霍无羁和温予的亲密举动受了刺激,霍珩说完这话,朝杨清儿伸出手,想要从她这里扳回一城。
可不等他的手触碰到她,她就暗暗退了两个步子。
“臣女惶恐,不敢劳烦陛下。”
她竟避他如蛇蝎。
“诸位慢慢逛,朕还有折子没处理完,先回宫了。”
霍珩的脸色更阴沉了,宽袖一甩,留下一句话后,转身离开了。
众人目送他离开后,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尤以杨清儿最甚。
秦央也被那两人刺激到了,面色苍白。
对上杨清儿探来的视线,她冲她浅笑着点点头,随即对着秦未说道:“阿兄,我也有些乏了,我想回家休息。”
“好,杨小姐,失陪。”
秦未冲杨清儿说完,和秦央一道转身离开了。
林琅闻言,也忙凑上前,说:“师姐,我送你回去。”
顷刻间,桥头之上,除却汹涌的人潮,便只余下杨清儿一人。
她左右环视,心中的那股怨气却迟迟发泄不出来。
喜鹊走上前,试探性发问:“小姐,咱们也回去吧?”
“回什么回,不回。”
话落,杨清儿往府邸的相反方向走去。
“小姐,咱们去哪啊?”喜鹊连忙跟上。
“去喝酒。”杨清儿赌气一般,扯着喜鹊往前面酒楼奔去。
“小姐,这不好吧?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又要该关你禁闭了。”
杨清儿一言不发,反而加快了脚步。
“小姐,你等等奴婢呀。”喜鹊忙止了声,追了上去。
清极不知寒(三十五)
一路上, 温予都没再说一句话。
时而神情恍惚,时而脚步虚浮。
霍无羁忐忑不已,却不知如何开口, 只得小心翼翼护住她, 避免旁人撞倒她。
“下雪了。”
“快看啊,下雪了。”
人群中,有人惊讶喊道。
下意识的,霍无羁抬头看天。
暮色四合, 灯盏轻晃。
漫天的雪花, 洋洋洒洒,随风而下。
他仰着头,三两朵雪花不偏不倚落在了他卷而浓的睫毛上。
霍无羁眨了眨眼, 须臾间,凌冽的雪花沾染了他的体温,融化在他的眼睫之上。
水汽在他本就清冷的眉眼间弥漫开来, 衬得他愈发清矜。
第一时间, 他想要将下雪的消息告知温予。
他默默垂首,却发现她依旧神色恍惚,目光平视,却没有落到实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霍无羁微微启开的嘴巴颤了颤, 最终没说一个字,他无声叹了口气,跟着她走了好远好远-
行至街角, 途径一处铁匠铺。
轰鸣声落, 火星四溅。
温予被这响声吓了一跳,猛然回过神, 朝铁匠铺看了一眼。
隆冬时节,铺子里的铁匠依旧穿了一身无袖短襟,饶有规律的挥舞着手中的铁锤,敲敲打打。
温予把视线从铁匠铺收回,仰头看着夜空,低喃了声:“下雪了。”
前一刻,她才见到林琅。
此时,天上又飘起了雪花。
眼前,又是她尚未完全习惯的,满是古色古香的榫卯结构的建筑。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温予有点分不清楚她如今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里。
脚下的道路慢慢被染成白色,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止力气,就连她身上的温度,也慢慢开始流失。
尽管此时,她身上穿着的,是极为厚重的冬衣。
“好冷啊。”
她看着眼前的一片银白,下意识的,她紧了紧身上并不单薄的衣衫。
霍无羁听了,忙卸下身上的大氅,披到了温予身上。
他比她要高出不少,他穿的正合身的大氅,她披着都耷拉到了地面上。
霍无羁帮她系飘带的时候,不小心触到了她的手。指尖寒凉无比,好似悬在房檐下的冰凌柱子。
霍无羁把她的手握在手心,低问:“怎么这么凉?”
一抬眸,又对上她稍稍失神的眼睛,和面无血色的脸。
“很冷吗?”他问。
温予下意识点点头,眸子里平白多了几分水汽。
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她有点想哭。
“我带你回家。”
话音未落,霍无羁一把将她打横,拦腰抱起。
温予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默默攥紧了他的衣领。
她的脑袋半倚在他的颈肩,听着他平和的呼吸和心跳声,心情竟慢慢平复下来。
很奇妙的感觉。
温予默默调整了一下姿.势,攥着他衣领的手也慢慢松开,转而环上了他的脖颈。
她冰凉的手指不小心触及他温热的肌肤,霍无羁身子一僵,很快又恢复如常。
但被她触过的后颈,像是被小虫子咬了一口,有点痒。
顷刻间,这种感觉弥漫顺着经脉,在周身弥漫开来。
他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但他不想让温予发现异样,只不停滚着喉结,压制那道自后颈弥漫至全身的奇异的不适感。
温予最终还是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心跳好像比刚才快了很多。
难道是我太重了?
温予暗暗想着,半点没有注意到她全然已经将这句心里话说了出来。
“是我太重了吗?你的心跳好像比刚刚快了一点?”
清极不知寒(三十六)
温予这般想着, 下意识仰起头,想要看他的反应。
目光才触及他的脖颈,只见他喉结上下滑动。随即, 她头枕着的胸腔为之一颤, 一声低笑传入她的耳中。
不等她反应,便又听到他说了句:“不重。”
话音未落,他抱着她的手臂,比刚才收的更紧了些。
温予环着他脖颈的手亦环的更紧了点, 两人的距离更近了些。
好半晌, 她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她刚刚心里想的那句话不小心被她说了出来。
霎时,她面颊升起一抹酡红。
她连忙把视线从他的脸上挪开, 以至于没有发现他略显绯色的耳廓。
怀抱着她,好似整个胸腔都被满足填满。
他的心跳,更是不受控制的加速跳跃着, 像脱缰的野马一般。
早在她点明他心跳加速的一瞬间, 他的心就彻底乱了。
温予像鸵鸟一样,把头埋了下去。
她赧于方才的乌龙,一时没有注意到他的心跳比方才跳的更猛烈了。
更是没有注意到,她把脑袋垂下的一瞬间,他默默垂首, 看着她被雪花染白的颅顶,眸光温润。
前人著诗篇,总是喜欢以雪为引, 直抒胸臆。
这一路上, 霍无羁脑海中浮现了他看过独家更新文在要务尔耳起舞二爸已的无数的和白雪有关的诗句,没有一首诗能表达他的心意。
他自认文采尚可, 可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一个词能精准表达他如今的心情。
如今,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只希望时间能流逝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如果可以,他愿意同她一起走下去。
直到永远。
这般想着,他脚步逐渐慢了下来。他怀抱着她,鼻息隐隐绕着一股暗梅香。嗅着这暗香,他的呼吸和心跳也慢慢平稳下来。
月色明朗,风雪漫天。
虽然这两人此时心中想的都是对方,却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情。
霍无羁想的,是余生都和她一道走下去。
而温予,她脑子里那些绮丽的想法,很快消散。
满脑子都充斥着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尤其是见到林琅之后,这一念头更盛。
回到府上后,霍无羁本想当即和她坦白林琅的事情。
可还不等他开口,温予简单和他寒暄几句,一头扎进了房间,一整晚都没有再出来。
她的情绪不高,霍无羁没去打扰。
想起她在路上念叨的那声‘冷’,他默默转去后厨,往她房间的火道多添了点银炭后,持了赤星,去了后院校场。
月上中天,大雪纷纷扬扬。
霍无羁一袭单衣,手持赤星刀,杀招凌厉。
他纵身一跃,将面前的木头人劈成两了两半。一个旋身,霍无羁落地,脚掌所触,雪花纷飞。
他额上的沁出一层热汗,顺着鼻梁滑下,隐入雪地,消融了好几片雪花。
紧随其后的,被他劈成了两半的小木人也落在了地上。
这声闷响,在这静谧的冬夜显得格外刺耳,惊得一旁马厩里的马匹猝然惊醒,打了个响鼻。
霍无羁收了刀,往马厩旁看了一眼,追风正伸长了脖颈,仰头长啸。
他收回目光,长呼一口气,走出了校场。
原本他是想回自己房间的,可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温予的房间外面。
房间里的灯盏已经熄掉了,黑乎乎一片。
她应该是睡着了吧?
霍无羁暗暗想着,没有停留,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他丝毫不知道,温予只是熄了灯,辗转反侧,同他一样,没有半点睡意。
他前脚才离开,温予房间里的灯就亮了起来。
她也曾尝试着,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可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林琅那张脸。
阴恻恻的,让人心里发慌。
她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封信的内容。
想起信中说的,他不日便要出征的话,温予忙坐起身,掀开软被,摸黑掌起灯。
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距离他被押上刑台还有一段时间,可距离他奔赴战场却是没多少时日了。
他动身去北疆,她定也是要跟去的。
可她身无长物,连寻常的弓箭都拿不稳。
而战场凶险万分,她需得提前准备些什么才行。
为了他,也为了她自己。
至少,她不能拖他的后腿,更不能成为敌军掣肘他的手段。
温予想起之前她在手机上看到过的关于一些冷兵器的制造方法的视频。
那些图纸,她还隐隐记得一些。虽不完全,但多少能有些用处也说不定。
温予翻遍了房间,也没找到一张可以用来画图的纸。
没有办法,她随意披了件氅衣,端着灯盏,推开门,往书房走去。
才打开门,四下入目,满地霜白。
霜寒和凛风轻而易举穿破她的衣衫,顺着肌理灌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她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氅衣,却没起到半点作用,寒意依然刺骨。
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摆,而她却把目光落在了散发着光亮的灯盏上。
好在她手上的这盏灯有防风罩,才不至于被风吹熄。
温予暗暗想。
她一手持着灯盏,一手攥着氅衣,踏过门槛,转过身,往书房走去。
走了两步,她忽然又顿下身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掉了。
温予回头,看向庭院。
月光洒下一地银白,整个庭院也被大雪覆盖,唯一有点显眼的,是正对着她房间门口的那两道清晰可见的脚印。
脚印上没有积雪覆盖,应是才踩下不久的。
“他来过了?”
温予又转过头,往书房那处看了一眼。脚印是在她的房间门口戛然而止的,他并非是去书房,而是专门来看她的。
可是,他为什么又走了?
温予踩着那串脚印,走出小院,转过廊檐一角,一眼看到了他立如青松的背影。
风雪肆虐的夜晚,他越走越远。
—
书房没有烧地龙,冷的像冰窖。
温予拿了笔墨纸砚后,就又回了自己房间。
她用不惯软笔,便把笔杆截成了两段,沾了墨,像小时候用树枝在地上涂画一般,在纸上图图画画。
原本,她是想画那些冷兵器的图纸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她看到的那道背影,总是浮现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干脆,她用水墨画的形式,将他画了下来。
好半晌,她才开始着手画那些冷兵器的图纸。
可绞尽脑汁,她也只记得大致的轮廓。一到细节,记忆就开始模糊。
天蒙蒙亮,温予终于有点撑不住了,伏在桌案上昏昏欲睡。
意识凌乱前,她嘟哝了句:“等我回去,一定把这些东西都背下来。”
话落,她慢慢阖上了眼皮,手上的笔杆也随之落地。
翌日,清晨。
霍无羁依旧醒的很早,他清扫完庭院内的积雪后,就出发去了早市。
年关已至,他准备多囤一些年货。
路过望京楼时,食物的香气一缕缕从里面飘出来。
他嗅着那香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年幼时的一段记忆-
若干年前的乞巧节。
用过晚膳后,温予带着他和小北出来赏灯。
又一次路过望京楼,里面溢出来的香气,让温予默默驻足。
他和小北是吃饱了的,那些山珍海味的香味并没有吸引到他们。
霍无羁清楚记得,温予站在望京楼门口,嗅到那香味的一瞬间,她的眼睛都在放光。
那时,她单是嗅着那香味,就默默念出了好些个菜品的名字。
那些菜肴,别说是吃了,是他听都没有听说过的。
望京楼是百年老号,是京城最豪华的酒楼。
单单是最寻常不过的清汤小面,都要好几两银子。据说,小面的汤底都是用若干山珍海味熬制而成的。
当然,这些都只是他听别人说的。
在他心里,阿予做的饭,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什么望京楼,他才不稀罕。
但阿予喜欢。
每每从望京楼路过,嗅到里面的香味,她都走不动路。对于望京楼的菜肴,更是如数家珍。
好像里面的菜肴,她全都吃过一样。
但那时的他,身无分文不说,所有的吃食用度,都是靠她来维系。
更被说买来给她和小北吃了。
后来,他终是忍不住,趁着阿予饮多了桂花酒,半醉半醒之际,问了她关于望京楼的事情。
她说,她从来都没有进去过望京楼。那些吃食,都是小北的生身父亲亲去望京楼买来给她的。
她说这话时,整个人都泛着柔软和幸福。
那是他第一次在阿予的眼里看到那种名为眷恋的东西,并非是单纯对食物。更多的,是对往昔回忆的眷恋和不舍。
也是从那时起,他第一次知道嫉妒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好半晌,霍无羁才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现在,他有能力了。
那个人能买给她的,他也能,甚至更多。
想到这里,霍无羁抬步,踏进了望京楼。
再出来时,他手上提了一个好大的食盒。他没有再去早市买其他的东西,疾步返回家中,生怕食盒里的吃食冷掉。
他来到温予房间门口时,额上沁着一层细汗。
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阿予?”
他喊了她一声,依旧没有人应。
“我进来了?”
话音未落,他推开了门,却被眼前的画面所震惊。
温予正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地上扔满了纸团,一片狼藉。
房门还来得及关上,温予被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冻的蜷缩了一下身体,嘟哝了声:“冷。”
霍无羁弯腰捡起其中一团,正准备展开,却忽然听到她说冷。
他连忙转身,把门合上。
吱呀一声,温予的眉心蹙的更紧了些。她才刚睡着,就接二连三被人打扰,心情很是杂乱,翻身的同时,口中嘟哝着什么话。
霍无羁却是没有听清,因为他正在接不小心打被她打落的砚台。
清极不知寒(三十七)
砚台距温予的脚面约莫一掌高度的时候, 霍无羁接住了它。
残存的墨汁溅到了他的袖口和手上上,他恍若未觉。
却下意识颠了颠那块砚台,并在心中暗暗庆幸, 庆幸这块砚台没有落在她的脚上。
这个重量, 如果砸到她的脚上,定然会是大片的青紫。
他动作轻轻的,把砚台放到了圆桌的另一端,她伸手也够不到的地方。
桌上, 地上一片狼藉。
霍无羁把食盒放在桌案一角, 再次弯下腰身,将方才没来得及展开的纸团一一捡起,铺平。
顷刻, 地上的狼藉不再。那些废掉的,皱皱巴巴的图纸,被霍无羁放在了砚台下面。
收拾好了地上, 他开始收拾桌案。
零散的, 没有被她胳膊压着的几张,被他收了起来。上面画着的东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兵器。
他并没有觉得惊讶,只简单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早在他小时候, 就见她画过比他手上这几张更为精细的图纸。
温予蹙着眉心,双眼紧闭,睡得并不算很安稳。
霍无羁默默垂首, 看了一眼她的睡颜, 又看了一眼还热气腾腾的食盒,终是作出了抉择。
明明从望京楼回来的路上, 他脑子里想的全是让她趁热吃的念头。
可现在,看着眼底的泛着青色的眼圈,他有点舍不得叫醒她。
可趴在桌子上睡也太不舒服了。
他方才接那块落下的砚台时,墨汁不慎溅落到他的袖口和手指上。
霍无羁抿抿唇,从腰间摸出一方纯白软帕,擦了擦手指,才去抱她。
他动作舒缓,呼吸比动作更舒缓,生怕不小心闹醒了她。
他抱着她,往床榻走去。
霍无羁小心翼翼将她放到床上,正准备把胳膊从她颈下抽离,忽然胸口一紧,他胸.前的衣领被她攥住了。
猝不及防的,他整个人开始往她身上倒去。
他连忙用才从腰间抽出的那只手撑在了床头,回过神却发现,只差半寸,他的鼻尖就抵到了她的鼻尖。
这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霍无羁,不可以,你不可以如此亵渎她。”
他闭上眼睛,强咬牙关,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
可越是压制,那道妄念就越肆意,一寸寸啃食掉他不甚清醒的头脑。
鼻息间,隐隐还能嗅到她身上的冷梅幽香。
嗅着这暗香,不仅呼吸逐渐粗重,就连耳廓都泛起绯红。
他不敢再停留,趁着头脑还算清醒,一点一点拨开她的手。
全程,他都注视着她的脸,目光缱绻痴缠,似春日微风。
好半晌,他才得以把衣领从她的手里拯救出来。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又轻轻托起她瓷白的细颈,把那只胳膊也一道抽了出来。
温予正在做梦。
梦里,林琅挥剑砍向霍无羁的前一秒钟,她推倒了林琅,并从他手里抢过了武器。
她持剑而立,试图保护她身后遍体鳞伤的他。
忽然,一群人冲过来,下了她手中的武器。
霍无羁才站直了身体,温予忽然翻身过来,长臂一挥,试图抓住点什么。
但她什么都没有抓住,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感从胳膊传来,温予吃痛,嘤咛着睁开了眼睛。
“唔。”
她趴在桌子上睡得太久,胳膊都压麻了。
看着她皱在一起的五官,霍无羁吓了一条,脑海里那些虚妄的念头也全都消失不见。
此时,温予虽然睁开了眼睛,却也只是生理状态上的清醒。
她的精神,她的思绪,她的意识,还都陷在梦境中。
霍无羁蹲下身,对上她略显迷茫的眼睛,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轻声安抚:“阿予乖,没事了。”
听到他的声音,温予才慢慢回过神来,眼睛也慢慢聚起光芒。
他用手指将她粘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挽至而后,说:“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温予摇摇头,喑哑说了句:“没,只是胳膊有点麻了。”
话落,她挣扎着坐起身,往一旁圆桌走去。
如今,她满脑子都是那几张图纸。
霍无羁紧随其后。
地上一片狼藉,是温予睡前最后的印象。
昨晚她画图画的烦躁,每画毁一张,她就团吧团吧扔地上。等她渐入佳境时,地上已经被她扔满了纸团。
可现在,地上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连圆桌上那几张图纸也被整齐放在一旁。
她坐下去,刚想检查一下。
一抬手,不等碰触到那一沓图纸,绵绵密密的刺痛感再次从胳膊传来。
“嘶。”她倒吸一口冷气,忙止了动作。
“我看看。”
霍无羁坐在她对面,执起她的胳膊,轻轻按压她的穴位。
温予任由他按,她用另一只手拿起那些图纸,一张张翻阅起来。
全程,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图纸上。
全程,她都轻蹙着眉心,似有化不开的忧愁笼在面容上。
他将她的情绪尽收眼底,看着她翻着那些图纸眼底泛起一丝燥意,他才开口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或许我能帮你。”
温予摇摇头,素指在其中一张图纸上叩了叩,说:“没,只是有些细节我想不起来了。”
霍无羁闻言,顺着她的手指,仔细看了一眼那图纸,随后说了句:“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你?”
霍无羁点点头,又说:“这些东西,我曾见你画过。”
温予听了,连忙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
她站起身,从一旁抽了一张干净的纸,放到他面前,说:“你来画画看。”
话音未落,她又把那只被截成两段的笔杆的其中一段蘸了墨,递到了他手里。
霍无羁思考一瞬,正准备下笔,忽然又听到她说:“记得多少你就画多少,画错了也没有关系。”
霍无羁点点头,自如落笔。
他甚至没抬头看一眼她画的那张半成品,专注在那张空白的纸上。
没多大一会儿,一幅完整的袖箭图被他画了出来。
他画到一半的时候,温予就发现一个问题。
他画图的步骤,和她在现代看的那个墨家UP主的步骤几乎一模一样。
他刚刚说,他曾经看她画过。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未来的她,曾在他小时候画过这些?
温予正沉思着,耳边忽然传来他低沉的嗓音。
“好了。”
她忙回神,抑制住胡思乱想的情绪,从他手里接过了那张画的比她熬大夜都没画完的半成品要精细好几倍的图纸,眼眸里的惊讶如何也遮掩不住。
霍无羁看着她欣喜的模样,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初进门时看到她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的画面,心有点疼。
虽然知道是明知故问,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昨晚,你就是为了画这个才熬夜的?”
“你你怎么会画这图纸的?”
两人异口同声,随即又相视一笑。
“坐下来,边吃边说。”
霍无羁拉着她坐下后,顾不得温予依依不舍的眼神,从她手里抽走了那张图纸,又把食盒提了过来,把还冒着热气的餐食一一摆在餐桌上。
温予如今满脑子都是图纸的事情,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桌上到底有什么佳肴-
霍无羁摆完桌,把百味羹放到她面前,抬眸看见温予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无奈摇摇头,说:“想问什么?问吧。得不到你想知道的信息,你怕是连饭都吃不下。”
温予仰起头,问他:“这个袖箭的图纸,你怎么会画的?”
“小时候,看你画的次数多了,也就学会了。”
“小时候?”温予忽然想起她昨晚昏昏欲睡之际,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
难道,未来的她,真的就又带着汇集好的小册子回来了?
想到这里,温予瞬间来了精神,又问:“除了这个,你还会画什么?”
“还有很多。等你吃完饭,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去哪看?”
“甜水巷。”
“甜水巷?”温予有点疑惑。
“嗯,就是我们以前住过的巷子。记载着这些图纸的小册子,都在甜水巷的宅子里。”
“小册子?真的有小册子?”
“有。”
“那那小册子里是全都记载的这些图纸吗?”
“是。”霍无羁眉眼含笑,自昨晚在桥头遇上林琅他们后,她脸上就再也没有了笑容。
而今,却只是在听了这小册子后,眉眼间都升起一抹笑意。
他若是早知道她昨晚熬大夜就是为了画这个袖箭的图纸,他早把小册子挖出来拿给她了。
“那除了小册子,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温予有点迫不及待。
“先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看。”说完,他从食盒里拿了筷子和汤匙,放到了她面前。
温予点点头,咕哝了声:“百宝箱啊?想什么来什么。”
随即,拿了汤匙,舀了一口汤,往嘴里送去。
“唔,好鲜啊,这是什么汤?”
原本她满心思都是小册子的事情,可浅尝了一口汤后,唇齿间都是这汤的鲜香。
再加上他刚才又亲口承诺了,等吃完饭就带她去甜水巷拿小册子,她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顷刻间,她的注意力就被这满桌的菜肴给吸引了去。
“你刚刚吃的这个是百味羹。”
说完,他又站起身,将圆桌上的菜肴一一给她做了介绍。
“这个是金丝肚羹,这个是桂花乳酪,这个是乳炊羊,这个是糖渍青梅,这个是樱桃煎。你都尝一下,看哪一个更合你的口味。”
温予点头应了声:“好。”
她舀起一口桂花乳酪,正准备入口,余光瞥见霍无羁并没有动筷子反而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她手腕微顿,偏头看他,问:“你不吃吗?这么多,我吃不完。”
“自然是吃的。”-
用过早膳后,霍无羁就亲自驱车,带着温予去了甜水巷。
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前脚才赶着车离开,宫里的内官后脚就到了他的府上。
可惜,霍府朱门紧闭不说,门上还落了一把大锁。
内官们扑了个空。
尽管他们是带着圣谕来的,但还是面色惶恐,不约而同焦灼起来。
他们临出宫前,皇上特意交代了,如果不能将人给他带回宫,他们也都不用再回去了。
他们问遍了周围的邻居,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更是不知道,平日里霍无羁和附近的邻居根本没有半点交流。邻居们又如何得知他的去处-
霍珩昨晚从桥上离开后,并没有像他给秦未几个说那样直接回宫。
反而像个宵小之徒,默默跟在霍无羁和温予身后,紧紧盯着霍无羁的一举一动。
他抱着她回家的那段路,霍珩嫉妒到发疯。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要把霍无羁的双臂砍下来。这个念头,直到他回到了寝殿,也不曾打消。
这一晚,他没有召任何妃嫔侍寝,更是一整夜都没有阖眼。
寝殿里摆满了温予的画像,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清极不知寒(三十八)
一时间, 宫内宫外的内内官们乱作一团。
他们甚至连秦太傅的府上都去过了,却始终寻不到霍无羁和温予的踪迹。
内官们寻去太傅府时,秦执年正在书房办公。下人并没有去叨扰他, 犹豫片刻后, 去了秦未院中,打听霍无羁的下落。
小厮敲了好半晌的门,秦未肩上松垮披了件外衫,睡眼惺忪从房间里出来。
小厮:“公子, 您可算是醒了, 宫里来人了。”
“宫里人?”秦未闻言,偏着脑袋,越过小厮, 看了一眼立于庭院之中的内官。
他们都面带焦色,似有很急切的事情。
“父亲不在家中吗?”
小厮又答:“老爷在书房。但他们并非是来寻老爷的,而是想向公子打听霍公子的去向。”
虽然他认识很多姓霍的人, 但小厮口中的霍公子, 除了霍无羁,便再没被别人了。
秦未听了,抬手捏了捏眉心,眼眸瞬间清明许多,问:“无羁吗?他怎么了?”
小厮摇摇头, 说:“小的不知。”
“我去看看。”
话落,秦未垂眸,将松垮的衣衫整理好, 随即越过小厮, 径自走向站在庭院内的一众内官。
秦未向来并不喜欢朝堂之上的钻营,对宫里的一众内官也并不熟识。而今, 站在院中的一众内官,他一个也不认识。
“不知诸位公公,寻我何事?”
秦未脊背挺得笔直,目光随和,举手投足间,风华自现。
他看他们,只当是寻常的陌生人。并没有因为这些内官是当今圣上的身边人而谄媚,更没有因为他们缺了势而暗暗鄙夷。
“秦公子可知霍参将今日去了何处?他府上落了锁,没有在家。”内官们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来意。
秦未看着他们急切的神情,摇摇头,说了句:“不曾得知。”
内官们向来只听命于宫里那位。
霍珩这个人,秦未还是比较了解的。
他向来对霍无羁不怎么热络的,这日这般,定然是有什么目的。
秦未半敛眼眸,沉思一瞬,反问道:“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公公们为何如此急切寻他?”
“没也没什么大事。陛下只是想想邀霍参将到御书房探讨一下北疆军情。”
内官们支支吾吾,好半晌才寻了一个由头来搪塞秦未。
他们这些话,秦未自然是不相信的。但他必须得装作相信,且不能表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在旁人面前,他需得时时刻刻伪装自己,不能辱没了秦家的名声。
这就是他讨厌和外人打交道的原因。
“那秦公子可知,霍参将素日里都喜欢去往何处吗?陛下还在宫里候着,咱们也好去四处寻一寻。”
秦未思索片刻,说:“平日里,他不是在太学便是在家里,从来都没有出过京城。而今,正值年关,他许是出京游玩了也说不定。”
“多谢秦公子告知,咱们先告辞了。”内官们听了他的话,脸上终于露出一抹轻快。
他们转身离开的前一刻,秦未又唤住了他们。
“诸位,且等等。”
“秦公子,还有何事?”
“我方想起来,前些时日,我听到他说起过,他想去京郊的寒山寺上香。今日,许是去了那里也说不定。”
话落,秦未冲他们清浅一笑,只是这笑意并未触达眼底。
内官们应下后,疾步走出了院落。
秦未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把目光收回来,转头对小厮低语:“去差人盯着他们,切记不要让人发现了。”
小厮应声退下。
秦未又返回了房间,躺在床上,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霍无羁从来都没有同他说起过寒山寺,他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想将他们这些人调离京城罢了。
他迫切想要知道霍珩的目的。可他昨晚饮了酒,脑子一片混沌,根本想不全面。
思来想去,他起身去了书房。
他脑子混沌一片,但这个家里,还是有清醒的人在的。
更何况,依他对霍无羁的偏爱,纵是耍尽了手段,也一定会尽快将事情搞清楚的-
秦未到达书房的时候,秦执年正写着什么东西。见他过来,秦执年放下毛笔,说了句:“我正要差人去寻你。”
秦未知道他想问什么。关于昨晚,给秦央下一剂猛药的事情,他一早就跟他说起过。
看着秦未眼底泛起的乌青,秦执年问了句:“昨晚没休息好?”
秦未颔首,无奈叹了口气,说:“那丫头,饮了两盏酒,又哭又闹,磨了一整晚。”
昨晚,他几乎一.夜都没怎么合眼。
从桥上离开后,许是因着林琅一起同行的缘故,秦央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直到回了府,她才表现出来。
秦未寻到她时,她正一个人坐在花厅发呆,神色恹恹,看起来有些失落。
他没有即刻进去,反而转去膳房,弄了几盘点心和一坛花椒酒。
秦央听到脚步声,抬眸望去。看清来人是秦未的一瞬间,她瞳孔一震,下意识收紧了呼吸。
今日,众人皆见。
霍无羁满心满眼都是阿予,半点注意力都不曾放在她身上。
她的那点小心思,秦未是一开始就发现了的。
她害怕秦未会骂她。她害怕秦未会像上次在马车上一样,对她冷眼相待。
她这个兄长,若真冷起脸来,还是很吓人的。
对上秦未的视线,秦央忙不迭垂下眼眸,不敢注视他的眼睛。
她心情忐忑,等了好久,却始终没有听到他开口说话,反而听到一阵窸窣的声响。
她悄然抬头。
秦未已经在她旁边的位子上坐下来不说,还在案几上摆满了她爱吃的糕点和茶盏。
但茶盏里盛着的,并非是茶,而是花椒酒。
瞬间,秦央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阿兄。”她怯懦喊了他一声。
秦未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坐。”
秦央挪着小碎步,坐在了他对面。
“冷不冷?我温了花椒酒,要不要喝一点暖暖身子?”他又问。
秦央点头,端起身前的茶盏,一口灌了下去。
霎时,烧灼感传遍了周身,她的眼泪都激了出来。
这一晚,秦央一直在等着他教训自己。
但他偏偏一句话都没提。
后来,三两盏酒下肚,秦央便有些醉了。
她先是埋怨秦未前些时日对她的冷脸,随即又呜咽着低诉她对霍无羁的情意,最后干脆起身,摔了碗盏,并且开始背诗经。
直到天蒙蒙亮,她才安稳些。
秦央将她背回房间,并嘱托丫鬟给她灌了两碗醒酒汤后,才信步回了自己的小院。
才睡着,宫里那些内官们又来搅扰。
一来二去,倒是搅得他没了半分睡意。
清极不知寒(三十九)
秦执年听完, 倒是冷静的很,只感叹了句:“如此也好,她哭一哭, 闹一闹, 压在心底的情绪也就发泄出来了。”
秦未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他信步走到一旁桌案前,自顾倒了杯冷茶,一口闷下肚, 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才又重新来到秦执年面前。
秦执年见状,问:“醒酒汤可喝了?”
秦未摇摇头,说:“尚未, 待会儿回去便喝。”
秦执年当听了,当即吩咐书房外候着的侍从亲去小厨房熬一碗醒酒汤给他。
“爹,方才宫里来人了。”秦未开门见山。
“让他们稍后, 我即刻便去。”一开始, 秦执年并没有太过在意。宫里时常来人邀他入宫商议朝政。
可看到秦未脸上少有的郑重神色,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们人呢?”
“走了。”
秦执年正准备从凳子上起身,听到‘走了’二字,面带惊愕,又坐了回去。
“走了?”
秦未点点头, 说:“他们是来向我打听无羁去向的。”
“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听到霍无羁的名字,秦执年当即皱起了眉。
“内官们说,是陛下想要邀他去商讨北疆的军情, 但他府门落了锁, 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秦执年听了,眉头皱的更紧了。
秦未看着他铁黑的面庞, 又问一句:“爹,近日北疆不太平吗?”
这个问题,秦未在来书房的路上便开始思索了。
如果北疆真的安稳,那些内官断不可能信口胡诌的。北疆如今是祁将军坐镇,难道
秦未正思索着,秦执年忽然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封书信。
“看看吧。”
秦未接过,上面写着“秦兄亲启”四个大字。
他没有见过这个字迹,便问了句:“爹,这是谁的信?”
“前些时日,你祁世叔差人送来的。”
秦未把信拆开,读完上面的内容,也下意识皱起了眉,嘟哝了句:“回鹘和柔然竟勾结到了一处?”
“北疆乃我朝天堑,北疆若破,铁骑一路南下,我朝危矣。”
话落,秦执年长叹一口气,又说:“好在,北疆有你祁世叔这般赤胆忠心的人坐镇,为父尚且安心处理京中朝政。”
听他这么说,秦未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北疆还没到那般不可救赎的地步。
而今最重要的,是霍无羁。
“你可知无羁他去了何处?”秦执年又问。
“儿子不知。”
“宫里那些人,你又是如何打发走的?”
“京郊寒山寺。”秦未如实殪崋告知于他。
秦执年没有说话,只微微颔首。
“爹,他们此行,似是想要刻意瞒着您的,想来是有什么歪心思。”秦未犹豫片刻,将心中猜想尽数告知于他。
秦执年又如何想不到这一点。
难道,他知晓无羁的身世了?
不应该啊。
关于霍无羁的身世,就连秦未也是不知的。
宫里那位,心思全然不在此处,又如何能察觉?
秦执年面色沉重,袖中手也攥的紧紧的。
“你且去罢,待会儿为父还得进宫去。”秦执年挥挥手,遣退了他。
秦未听了,下意识挑挑眉。
昨日晚饭时,他这位老父亲还说今日无甚大事,可在家中闲坐的。
而今,听了霍无羁和宫里那位有牵扯,还不是急匆匆要进宫去打探消息。
当然,这些话,秦未断不敢说出口。他只暗暗腹诽罢了。
“儿子告退。”秦未把书信放回桌案,朝他拱拱手,退了出去-
一个时辰前,霍府大门紧锁的消息,便传回了宫里。
卑劣之人,只配去卑劣之地。
霍无羁素日里喜欢去何处,他从来都不在意。
也不想知道。
可今日不同了。
霍珩一想到他是带着温予一同消失的,就怒气横生。尤其是想到昨晚那两人亲昵的画面,更是嫉意满腔。
除了内官,霍珩还差了禁军去寻。
其中为首的,便是当年和霍无羁一道进宫听封的一甲三名崔轻云。
自先帝去后,新帝登基,祁放也卸去了宫内的职务镇守北疆。
崔轻云任职后,尽心尽责,一步步博得了新帝的信任。而今,他可是圣上眼里的红人。
一甲一名又如何?
一甲二名又如何?
被先帝授了天子姓又如何?
出身于世代勋爵人家的贵公子又如何?
如今,他崔轻云才是一众新晋武将的魁首。
不仅崔轻云自己这么认为,就连这京中大部分的人,也都这么认为。
崔轻云率了一队人马出宫,换了便衣,满城搜寻。
寻常来说,同一届的举子应有些情意在。但崔轻云和霍无羁,却是交情尚浅。
自他们相识以来,交谈最多的一日,竟是先帝邀他们一道去御书房那日。
后来,每每遇见,也只是点头之交。
崔轻云半点都不了解霍无羁,自然是不知道他平日里喜欢去往何处。
自出了宫,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却始终没能寻到霍无羁的踪迹。
至于那群内官,循着秦未似是而非的话,径自奔去了寒山寺。
最后,自然也是无疾而终。
清极不知寒(四十)
御书房。
霍珩昨晚几乎都没怎么合眼, 脸色略显苍白不说,眼底泛起大片的乌青,整个人无精打采的蜷在龙椅上。
他身前的桌案上已经积攒了好多奏章, 但他始终静不下心来批阅。
尤其是两拨人相继传来寻觅无果的消息后, 霍珩更是心急如焚。
内侍从御膳房端了一盅热气腾腾的参汤,走到桌案前,低说了声:“陛下,先喝碗参汤提提神吧。”
霍珩嗯了一声, 正准备拿起汤匙, 忽然听得一阵喧闹。
门外长廊。
江毓儿一袭宫廷紫衫,手提食盒,正和门口值更的内侍交谈。
内侍官:“毓妃娘娘, 您就别难为小的了。陛下方才说了,今日谁也不见。”
江毓儿听了,面露不悦, 却也并没有直接发泄出来, 反而冲那内侍官笑的更甜了些。
“公公,你就通融通融吧,我亲手给陛下做了芙蓉糕。若是凉了,便不好吃了。”
“娘娘,奴才也是听命行事。”
内侍官依旧将御书房的门挡的严严实实, 丝毫没有情分可言。
江毓儿闻言,给身侧的宫女施了一个眼色。
那小宫女忙走上前,不由分说地, 将内侍官拽至一旁, 从腰间摸出一包碎银,强行塞入内侍手中, 还低声说着:“哎呀,公公,你就通融通融吧。待咱们小主发达了,定不忘公公深恩。”
江毓儿便是趁着这个时机,越过还在低语争执的两人,款款袅袅迈向御书房。
以往她来御书房,这些奴才虽也都是这般说辞,却是不敢拦下她的。
可今日,她好说歹说,立于御书房门口的这些奴才却始终不肯放她进去。
原本她也是不想来的。
昨日,陛下明明与她说好,要她晚上在寝殿等着他。
江毓儿候了他一整夜,都不见他的身影。
这才一大早赶过来问个清楚的。
踏进御书房的前一刻,她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心中的焦躁不安,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愠怒,唇边扬起一抹浅笑-
嘈杂的喧闹声让本就心烦意乱的霍珩更加烦躁。
他侧耳听了听门外并不算真切的声音,浓眉皱起,转头看向一旁的内官,问:“外面何人喧哗?”
“禀陛下,是毓妃娘娘。”
内官话音未落,吱呀一声,御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陛下,毓儿带了芙蓉糕来”
人未至,声先到。
霍珩抬眸,看着映在屏风上的婀娜身姿,隐去脸上不耐神色,正准备开口询问她如何来了可眼神触到她紫色的衣摆,他又想起和霍无羁一同没了踪迹的温予。
瞬间,眸中妒意横生。
他掀眸看了一眼和温予长得有些相似眉眼的江毓儿,心中忽然多了一丝不甘。
他乃天子,偏偏只能拥有她的替身。
而霍无羁,不过是乞丐出身的卑贱之人,却能和她日日私磨。
凭什么?
那片紫色衣裙越走越近,霍珩胸中的不甘也越来越多。
江毓儿正思索着待会儿的说辞,并没有注意到霍珩看着她愈发冷漠的眼神。
她正走着,忽然耳边传来一怒喝。
“滚,滚出去。”
江毓儿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一抬眸,看到高座之上那位身着明黄的俊朗男人怒火中烧的模样,心肝俱颤。
她从来都没有见他如此生气。
顷刻间,她眸中漾起一层水雾。
同时,江毓儿也在心里暗暗琢磨:
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难道是厌弃了我?还是因为我不停御令闯了进来冒犯到了他?
霍珩看着她那双和温予极为相似的泪眼朦胧的泪眼,脑海中闪过的,却是温予伏在霍无羁怀中低泣的画面。
尽管,他并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画面。
一时间,他心中的怒气更盛,半点都不想看到江毓儿这张脸。
可偏偏,她不自知。
下意识的,霍珩随便执起什么东西,往江毓儿那处扔去。
江毓儿正思索着,忽然一道阴影自眼前划过。
她甚至来不及闪躲,那碗滚烫的参汤尽数洒在了她的裙摆之上。
强烈的烧灼感自膝盖传来,她又惧又痛。
当然,更多的是惧意。
江毓儿噙在眼里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她顾不得腿上的疼痛,忙跪下来,人也抖成了筛子,说话都带着颤音。
“陛下息怒,毓儿再也不敢了。”
立于霍珩身侧的内官,也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吓了一跳,也连忙跟着跪了下来。
霍珩心中的怒火并没有因为这两人的下跪平息,反而有越烧越旺的趋势。
他宽袖一挥,哐啷一声,堆叠在桌案上的奏章被尽数拂落在地。
霍珩再一次怒喝道:“滚,都滚出去。”
内官正犹豫要不要帮他把散落一地的奏章捡起来时,忽然又听到他这声怒喝,忙把头垂的低低的,恭顺回了句:“陛下息怒,奴才这便滚出去。”
内官连滚带爬,路过江毓儿身侧时,见她被吓的只知道默默流眼泪,忙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低声提醒了句:“娘娘,走啊。”
江毓儿回神,却不敢抬头去看霍珩的眼睛。
食盒早在她慌乱跪下时,就不慎打翻了。
松软的芙蓉糕洒了一地,和参汤混在一起,狼藉一片。她顾不得收拾,紧跟在内官身后,爬出了御书房。
伴君如伴虎。
这是江毓儿第一次对这句话有了如此清晰的认识。虽然之前他也时常阴晴不定,但都只是对着旁人。
而今日,是她第一次结结实实承受了他的怒气。
很快,偌大的殿宇里,只余下霍珩一个人。
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霍珩更是心烦意乱。
他站起身,正准备走出去。
一抬脚,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
霍珩撩起衣袍,垂眸看了一眼,是一份他还没来得及批阅的奏章。
正准备踏过去,余光隐隐瞥到霍昶然三个字,霍珩身形一怔,后退一步,弯腰捡起那份奏章。
霍珩大致看了一眼奏章,内容千篇一律,是霍昶然在向他禀报西南军情。
看着霍昶然那三个字,霍珩脑海里忽然闪过昨晚的些许画面。
他们都并不了解霍无羁,可有人了解啊。
当即,他放下奏章,朝门口高呼一声:“来人。”
内侍应声而入。
霍珩走上前,在内侍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后,内侍领命出宫-
杨国公府,单从外面看去,高墙大院,青砖绿瓦,好不阔绰。
但高墙之内,已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国公爷年岁已高,霍昶然又远在西南边陲。新帝登基后,又忙着拉拢新晋权臣,宫里的人已经许久都未曾踏进他们杨家的大门了。
早膳后,国公爷正在后花园散步。
管家仓促跑来,口中还大声喊着:“老爷,老爷,宫里来人了,正在前厅候着呢。”
杨炀赶到前厅时,内侍正一脸焦急地东张西望。见到杨炀过来,他忙迎上去,将霍珩交代他的话尽数转告给杨炀。
不等内侍官把话说完,杨炀的脸就已经黑了。
他以为,昨晚杨清儿那丫头不顾男女大防和顾燕那个浪荡子喝到大醉已然是过分至极,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敢当众推人。
内侍前脚从杨府离开,久不问事的国公爷直奔杨清儿的小院。
杨清儿还没从昨晚的宿醉中清醒过来,便被丫鬟从床榻上拽了起来。
杨清儿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啪的一下,拍掉了丫鬟的手,又重新钻回被窝里,鼻音重重的,说了句:“喜鹊,你别闹,我再睡一会儿。”
“小姐,我是珍珠啊。”
听了珍珠的话,杨清儿恍惚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立于床榻边的人,问:“珍珠,怎么是你啊?喜鹊呢?”
“喜鹊姐姐昨晚就被老爷关到禁室去了。”珍珠犹豫一瞬,还是决定把实情告知于她。
此时,杨清儿的头脑还是一片混沌,半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
她听了珍珠的话,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
她最后的记忆,是在望京楼。
昨晚,她和喜鹊从桥上离开后,径自去了望京楼喝酒。
不巧的是,无论是包厢还是大堂,都坐满了人。
她正准备离开,余光忽然瞥到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只坐了一个人。
一个她既熟悉又厌恶的人——顾家浪荡子,顾燕。
思索片刻,她拽着喜鹊走了过去,和顾燕拼桌。
原本她和顾燕是两看相厌的,尤其是在霍无羁生辰宴上,两人打了一架之后。
可现在,杨清儿顾不得那么许多,她只想喝酒。
而顾燕,常年混迹于烟花柳巷,千杯不醉。
刚好,她正缺一个可以陪她喝酒的人
她和顾燕原本是对坐。
酒过三巡,不知道为何,她就坐到了顾燕的身侧。
后来
想到这里,杨清儿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面带潮红。
后来,两人争执不过。
确切来说,是她单方面说不过顾燕那混球。看着顾燕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杨清儿只觉得烦躁。
她竟一把拽住他的前襟,探身亲了上去。
至于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杨清儿记不清了。她主动亲上顾燕,是她昨晚最后的记忆了。
她甚至不知道昨晚是怎么回的家。
她怎么会用亲他那种方式去堵他的嘴。
这一刻,杨清儿感觉周身温度都在升高。
不知是因为羞涩,还是后悔。
杨清儿试探性问了一句:“那个,珍珠啊,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啊?”
听到她这么问,珍珠瞪大了眼睛,低声反问了一句:“小姐,昨晚的事情,你不记得了吗?”
杨清儿摇摇头:“昨晚,是喜鹊带我回来的吧?”
珍珠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杨清儿有些看不懂了,她困惑看了一眼珍珠,又问:“到底是还是不是啊?”
珍珠想起了昨晚的画面,脸颊陡然升起一抹红霞。
“小姐,昨昨晚是顾家公子和喜鹊一起带你回来的。”
一听到顾家公子四个字,杨清儿的脸又烧了起来。
“那我昨晚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喜鹊停顿了片刻,冲她摇了摇头。
但她脑内,却止不住开始回想昨晚看到的画面。
昨晚,顾家公子背着她家小姐回府。
明明都已经到家了,可她家小姐偏偏搂着顾家公子的脖子不肯松手。
除了顾家公子,她谁也不让碰,就连最熟悉的喜鹊,她也不让碰。
谁碰就跟谁急,又哭又闹还咬人。
没有办法,只得让那顾家公子将她送入闺房。
当时,她就站在喜鹊身边,看得清清楚楚。
顾家公子的侧脸上有好几道口脂印痕。而她家小姐嘴巴上的唇脂,也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晕花。
同时,杨清儿的思绪也在飘远。
喜鹊被关入禁室,肯定是和昨晚的事情有关系。
杨清儿正出神,又听到珍珠说:“小姐,老爷就在花厅候着呢,你还是快些起床吧。”
“完了完了,我爹一定是因为昨晚我喝酒的事情来找我算账的。”杨清儿动作麻利,套上外衫就往花厅跑。
这个家里,不对,是这世上,她最怕的,就是花厅那位。
步入花厅的那一刻,杨清儿便注意到了黑脸如包公的老父亲。
霎时,她的呼吸一滞。
随即,她扬起一张笑脸,一溜烟小跑过去。
“爹爹,您怎么来了?”
话落,她已经跑到了杨炀跟前。
“跪下。”杨国公怒目圆瞪,大力拍了一下桌案,茶盏嗡鸣作响。
“爹爹”杨清儿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还是跪了下来。
原本,她还想着要替喜鹊求情的。可现在,却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口了。
平日里,她一掉眼泪,国公爷就舍不得罚她了。
可这次,他并没有心软。反而转头对管家说了句:“取家法来。”
一时间,管家和杨清儿都被他这话吓了一跳。
“老爷”
“爹爹。”
杨炀睨了他一眼,沉声道:“去取。”
管家默默颔首,很是心疼的看了杨清儿一眼后,疾步退下。
没一会儿,管家执了一条长鞭回来。
杨炀站起身,接过长鞭,缓步走到杨清儿面前。
长臂一挥,嗖的一声,鞭子撕破空气,落在了杨清儿身侧的空地上。
早在杨炀挥起长鞭的那一刻,杨清儿就吓得闭上了眼睛。
鞭风从耳边拂过,预想的疼痛却迟迟没有落下。
“当众推人,为父便是这般教导你的?”
这时,杨清儿才明白,他究竟为何这般生气。
她又想起昨晚霍无羁冷着一张脸让她道歉的模样,心中的不甘又加重了几分。
杨炀又一次举起了长鞭,问她:“认不认错?”
“说话。”
她一幅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杨炀见状,怒火更盛。
鞭子落下的前一刻,他稍稍卸了力。
“啪”的一声,鞭子落在了杨清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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