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极不知寒(四十一)
杨清儿长这么大, 别说是家法了,就连重话都没受过几句。
但她心里清楚,这一次, 她的老父亲是真的动怒了。早在他把长鞭再一次举起时, 杨清儿就隐隐感觉到了。
早在昨晚,她动手推人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但她的骄矜不容许她低头。
故而,昨晚霍无羁都用那样冷淡的口吻和她说话了, 她也依旧死不低头。
今天, 依旧如此。
即使要挨鞭子,她依旧不愿低头。
但她始终拗不过自己的老父亲。
杨清儿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生生挨了一鞭子。
后背火.辣辣的疼,她整个人就像是被那长鞭劈成两半一样。她跪都跪不稳,整个人都伏在了地毯上。
眼眶里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一颗一颗掉下来, 隐入地毯。
但她并没有哭出声来,用衣袖把挂在脸上的眼泪抹去,挣扎着跪直了身体。
她一直垂着脑袋,根本没有看见,站在她面前的老父亲, 也跟着一起红了眼睛。
杨炀垂眸,看着她手腕处被泪水洇湿一片的袖口,呼吸一怔, 紧了紧手里的鞭子。
但他依旧没有心软, 冷声道:“上完药,即刻去给霍参将和他的那位客人道歉。如若他们不原谅你, 你便也不用再回来了。我们杨家,只有战死沙场的将军,容不得恃权行凶的小人。”
话落,他从宽袖里摸出一罐上好的军用金疮药,沉沉放在案几上,随即大步离开了。
杨清儿听了,一言未发,却是把脑袋垂得更低了。
往常她再如何闯祸,父亲都不曾动用家法,更不曾放出让她再也不要回来这样的狠话。
她知道,昨晚她的行为,给杨家抹了黑。
如果不是因为霍无羁出手及时,那个女人也许会掉进御河。如果她不会游泳的话,那她昨晚就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妒忌之心,杀了一个她素不相识的女人。
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因为愧疚,她眼泪掉得更凶了。
管家目送国公爷离开后,转过头见杨清儿还在地上跪着,忙对着一旁跪在地上的珍珠说了句:“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小姐后背流血了吗?还不扶小姐回房间上药去。”
珍珠早已经吓得浑身哆嗦,听了管家的话,颤抖站起身,拿了金疮药,扶着杨清儿回了房间。
半个时辰后,一辆装潢极为华丽的马车自国公府驶出,往霍无羁家里的方向疾驰而去。
管家伯伯站在门口看着,直到马车拐了弯,他才又着急忙慌跑回府给国公爷汇报情况。
杨炀一个人坐在书房,眼睛红红的。
若是仔细看,甚至还能看到他脸上那道还没有完全干透的铱驊泪痕。
打在儿身,疼在爹心。
他宁愿自己挨那一鞭子。
杨清儿是他最小的孩子,千娇万宠惯了。
平日里,她要什么有什么,他甚至不愿大声与她讲话。
也许是因为这样,才养成了她如今这般骄纵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原本他以为,昨晚她和那位顾家郎君牵扯不清,已然是胆大妄为。
却没想到,她竟敢当众推人。
这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
就像他刚才说的,他杨家世代忠良,只有为国为民浴血沙场的将军,没有向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挥刀的刽子手。
是没有,更是不能有。
纷杂的脚步声让杨炀从乱糟糟的思绪中回过神。
一抬头,管家正气喘吁吁跑过来。
“老爷放心,小姐已经去给霍参将道歉去了,老奴亲自送出门的。”
“嗯,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管家并没有离开,反而挪着小步子,来到杨炀身侧。
杨炀侧目,看着他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叹了口气,说:“你个老东西,又想说什么?”
“老爷,我看咱们小姐心里是真的喜欢迎加入药物而二起屋耳爸以追更欢霍参将。不若老爷您就豁出去那张老脸,去寻那霍公子聊一聊。如若是成了,那也是一桩美谈不是。老奴瞧着,那霍公子仪表堂堂,跟咱家小姐正合适。”
杨炀面色一赧,随即扯着嗓子低喊了一声:“你以为我没想到过这些?”
“啊?”管家正诧异着,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我是她的生身父亲,又如何看不透她心中所想。早在半年前,我去太傅府作客那回,就借着太傅的名义,私下约了霍无羁谈话。人家明确告知于我,人家对清儿无意,人家有意中人。
如此,我们若还要借着权势将清儿推到他身边,那只能是害了她。”
最重要的一点,是霍无羁的身世。
如若让当今圣上发现他的身世,指不定又会搅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如无必要,他也不愿让杨清儿去沾染这些危险。
当然,这一点,他没有和管家提及。
虽然他是猜的,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想到这儿,杨炀抬头,看了一眼悬在中堂之上的斩天剑。
那是宫变后,先帝亲手颁于他的。
先帝颁剑于他杨家时,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口道:斩天剑,下可杀奸邪佞臣,上可斩无道昏君。
那场宫变,毁了先帝的容貌,改了先帝的性情,就连和叛军稍有交情的一众臣子,也都被先帝接二连三剔除,以至于人们对先帝的记忆大多是在登基之后。
而登基之前的模样,却鲜少有人忆起。
但是,杨炀乃三朝元老。他清楚记得先帝还是皇子时的模样。
温润如玉,一身的书卷气。
无论是周身的气度还是长相,像极了如今的霍无羁。
稍有不同的是,霍无羁的眉眼之中,隐隐带着几分行伍之人的杀伐气。
早在他在秦府第一眼看到霍无羁时,他就察觉了这个问题。
但他一直没说,也甚至有几个瞬间,以为就是巧合。
就连秦执年和祁放争相抢夺他时,他也没像现在这样笃定。
直到那场武举后,他和杨昶然被先帝赐予了天子姓氏,杨炀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天子姓氏岂是那般易得的东西。
他杨家之所以能有此殊荣,不过是沾了那位小世子的光罢了。
可先帝为什么不干脆让他认祖归宗,杨炀至今也没有想明白-
没多大一会儿,杨清儿的那辆马车就驶到了霍无羁家门口。
珍珠先下去,她正准备搀着杨清儿下来,余光忽然注意到,他家门上落的那把大锁。
珍珠忙跑过去,确认是落了锁后,又跑回马车旁,焦急喊了声:“小姐,霍参将不在家,大门锁着呢。”
马车里始终没有声音传来。
虽是抹了药,但杨清儿后背的伤口却依旧像火烧一样,疼得她都快直不起腰了。珍珠的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来的路上,她大半个身子都伏在珍珠身上。而今珍珠下了马车,她稍稍坐直了身体,却不小心扯动伤口,疼得她额上都沁出了汗珠。
“小姐?你还好吗?”
“无妨。”杨清儿冲她摇摇头。
珍珠挑开帘子,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小姐,霍参将不在家,大门锁着呢。咱们应去哪里寻他啊?”
“就在此处等吧。”
杨清儿此时,半点没有了之前那种,无论他去哪里她都要追着他跑的念头。
原本霍珩差人去杨府告状,就是因为杨清儿之前时常追着霍无羁跑。
他以为,杨清儿足够了解霍无羁,一定能帮他找出霍无羁的踪迹。
可他没有料到,今日杨清儿会一反常态。
故而,杨清儿安静蹲守在霍无羁家门口的消息传回宫后,霍珩气的把砚台都摔了。
他正准备多多派人出宫去寻那两人下落的时候,秦执年和几个大臣急匆匆赶来,并以北境有恙为由,扯了霍珩一道商议国事。
霍珩生怕老师看出不对,忙吩咐宫人把外面那两队人召了回来-
甜水巷。
一辆外观很是朴素的马车缓缓驶入巷子,最后拐入了巷尾的一处人家。
霍无羁率先跳下了马车,抬手敲了敲车厢,低吟了声:“阿予,到了。”
话落,马车里却迟迟没有回音。
霍无羁上前一步,挑开车帘一角。
首先入眼的,便是她那张恬淡的睡颜。
她坐在软凳上,脑袋轻抵着车厢,怀中抱着暖手炉,腿上披着云锦被。
卷而翘的鸦羽,随着她匀称的呼吸轻颤着。看着眼前佳人酣睡的画面,霍无羁微微莞尔。
难怪。
难怪她逐渐安静了下来,原来是睡着了。
霍无羁左右环视一圈,并没有直接把她唤醒,反而轻轻放下了车帘。
虽然他隔三差五便会来这里打扫一番,但自从温予在他生辰那一日回来后,他每天空闲下来,都有意无意与她粘在一处,几乎都忘记回来打扫。
时隔这么长时间,房间里遍布灰尘不说,生火也要好大一会儿的功夫。
与其四处折腾,还不如让她在马车里安睡。
这一觉,温予睡得虽不安稳,但好在没有做梦。
她是被一阵窸窣的声响闹醒的。
她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霍无羁正持了一柄铁锹,在一棵树下挖坑。
温予仰头看了一眼,树上只余下零星的几片枯叶,她看不出是什么树。
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跳下了马车。
她落地的一瞬间,霍无羁挥锹的动作稍稍一顿,转头看了她一眼,“醒了?”
“嗯。”温予冲他笑笑,看着堆在一旁的土堆,问:“挖坑做什么呀?”
霍无羁用他手中的铁锹在一旁平整的土地上敲了两下,说:“取图。”
“你的意思是,那本小册子,埋在这棵树的下面?”
温予走上前,视线往那坑里探了探,脸上的惊喜如何也抑制不住。
“不止小册子。”
霍无羁勾唇,继续挥锹,“站远一些,小心把衣服弄脏了。”
清极不知寒(四十二)
听他说完不止, 温予心里便越发期待了。
霍无羁才将她往外拽了拽,她又趁着他不注意从另一个方向缓缓接近。
霍无羁拿她没有办法,任由她去了。
温予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 见霍无羁动作越来越缓, 便以为他累了。
她把手炉放回马车,又小跑到他身侧,说了声:“把锹给我,你去休息一会儿, 我来挖。”
温予说着, 朝他伸出手。
霍无羁手上动作顿了顿,抬手擦了擦额上生出的细汗,冲她莞尔, 道:“我不累。之所以慢下来,是担心用力过猛打破了封在地下的酒坛子。”
温予挽着宽袖的手稍稍凝滞,“这下面还埋着酒啊?”
“对。”
霍无羁点点头:“是梨花酿。”
“梨花酿?”
温予嘟哝了声, 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眼前的枯败的树干,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晚在书房她看到的那些画。
她环视一圈,细细打量着小院。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被霍无羁搬到一旁的桌案。
这小院的大抵构造,她在那几幅画上已经见了个大概。
稍有不同的是, 画中的场景,大多在春夏。而现在,正值隆冬。
霍无羁垂首, 专心挖坑。
忽然, 一声脆响传入两人耳中,是铁锹撞到瓷器的声音。
“挖到了, 帮我拿一下。”霍无羁把锹递到温予手中,弯腰拂去最上面一层土,稍一用力便将尘封于地底的一坛梨花酿提了上来。
温予忙探身去看。
她指着坑里隐隐若现的大片酒坛,问:“这些,都是梨花酿吗?”
霍无羁声线沉沉,抬手拂去沾染酒坛上的拂尘,幽幽说道:“嗯,原本有九坛,我之前饮了两坛,而今只余下七坛了。”
那两坛酒,是他思念到极致,几乎忍不住的时候,跑回来挖的。
但现在,她人已经回来了。
这些梨花酿,是时候启封了。
想到这里,霍无羁掩去眼底莫名的情绪,冲温予笑笑,说:
“阿予,接着。”
温予连忙把铁锹放到一旁,伸手接过了他递来的酒坛子。
没多大一会儿,七坛梨花酿尽数挖了出来。
温予把酒一坛坛搬上马车,小心码好。
她再返回坑边时,霍无羁已经把盛着小册子的箱子从坑里挖了出来。
原本温予以为,盛着小册子的箱子,许是和那日在他书房看到的盛着信笺的锦盒差不多大,竟没有想到,那箱子竟有半人高。
温予绕着那木箱转了两圈,眼睛里还有如何也掩饰不了的惊讶。
“这么大的箱子,装原子弹的图纸也够了吧?”
霍无羁才从坑里爬上来,便听到她这声喃喃低语。虽然他不知道,她口中的原子弹是什么,但他猜测,应该是一个顶厉害的武器。
他笑着摇摇头,正准备伸手去揉她的脑袋,手都已经扬起来了,余光忽然注意到沾染在手上的冻土,便忙把手又撤了回来。
他用食指在木箱上敲了敲,说:“好奇的话,打开它。”
温予点点头。
霍无羁从腰间摸出一早就被好的钥匙,他把钥匙插入锁芯。
许是因为在地底埋的时间太过久远,锁匙有些生锈,他第一次甚至都没有拧动。
温予站在一旁,看着他手背上微微爆起的青筋,随即听到‘啪嗒’一声,锁开了。
“开了。”话落,霍无羁灵活的手指穿过铁环,卸下斑斑锈迹的大锁。
温予心惊胆战看着这一切。
霍无羁站起身的同时,大手一挥,把盖子先掀开了。
里面裹了一层厚厚的油纸,大概是为了防水防潮。
温予看着被油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一大箱东西,整个人都开始紧张起来。
霍无羁正准备把最外层的油纸撕开的时候,温予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摁住他的手。
“等等。”
霍无羁虽然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把手撤了回来,退后一步,问她:“怎么了?”
“等一下再开。”温予专注看着眼前的大箱子,心里忽然升起一个玄妙的念头。
关于那本小册子,不过是她昨晚突发奇想的一个念头而已。
如果那本小册子真的在里面,那是不是说明,她想要什么,里面就会有什么?
温予正在遐想,忽然小腹传来一阵隐隐的坠痛感。
完蛋,生理期到了。
想到这里的环境,温予小脸煞白。
她可不想用重复清洗晾晒的月事带,又埋汰,又容易滋生细菌。
温予用掌心轻轻揉着小腹,眼睛却紧紧盯着眼前的箱子。
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
如果事情真的是她想的那样,那这箱子里面,一定有她此时最需要的东西。
温予闭上眼睛,默默许愿。
霍无羁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低问一声:“阿予,你怎么了?”
温予摇摇头,她暂时不打算告诉霍无羁她来生理期这件事情。
如果这箱子里没有她需要的东西,到时候再告诉他也不迟。
“我来拆。”
温予长呼一口气,温吞上前一步,撕开了最上面的包装。
最上面一层,依旧是一个小盒子。小盒子外面,依旧包了层油纸。
虽然她知道,这些一层又一层的油纸只是为了更好的保护箱子里的东西。但还是忍不住吐槽一句。
“俄罗斯套娃呢。”
温予嘟哝着,撕开了小盒子上面的油纸。
首先入眼的,是一封信。
和之前那封一样,信封上的字迹她依旧很熟悉。
温予拿起来,垂眸看了一眼信封上的‘温予亲启’四个大字后,把信封递给了霍无羁。
“先帮我拿一下。”
霍无羁才接过,又听到她补充了句:“不许偷看啊。”
听了她这话,霍无羁眼睫轻颤,最终却是一言未发。
温予的注意力只在那口箱子上,暂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从上一封信,他就开始好奇信的内容。可她把信给烧了。
那封信写的是什么,他一个字都不知道。只隐约从她口中听到了霍昶然和杨清儿的名字。
小腹的坠痛感逐渐强烈起来,温予手上的动作也变得粗暴起来。
三下五除二把油纸撕开,打开了最上层的盒子。
她闭上眼睛,牙一咬,打开了那小箱子。
她颤着眼睫,缓缓睁开了眼睛,拿掉最上面几包干燥剂,盒子里的东西缓缓涌入眼帘。
看着盒子里一排排写着xx安心裤、XX卫生棉等字样的粉色包装和一排排摆放整齐的抽纸,温予整个人都开始亢奋起来。
她冲到霍无羁面前,似是没有看到他满身灰蒙蒙的拂尘,踮脚抱住了他的脖颈,兴奋喊了声:“啊,真的有。”
温予冲过来抱住她的时候,他正垂眸看着刚才她递到他手里的那封信。
他的指腹,无意识在温予亲启四字上摩挲,再回神,被她的主动撞了个满怀。他捏着信封的手陡然收紧,指.尖都泛着一圈青白。
他正准备回抱她时,她却把手松开了。
霍无羁没说话,喉结上下滚动,默默垂下手腕。
温予忙转过身,从小盒子里拿了安心裤和一包抽纸,抱在怀里,又返回到他身边,攥起他的手腕,低吟了句:“我不行了,茅厕在哪啊?”
话没说完,她就拽着他前面走。
才走了两步,霍无羁忽然顿下了脚步。
“怎么不走了?”温予停.下来,问他。
“阿予,茅厕在这边。”霍无羁说着,抬手指了指身后相反的方向。
温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眼看到茅厕的门,她松开霍无羁的手,快步走了过去。
她坐在恭桶上,看着手里大包的安心裤和抽纸,心里那种玄妙的感觉依旧没有消散。
整个人云里雾里的,像踩在棉花上。
好半晌,温予才忽然想起来方才递到霍无羁手里的那封信。
她连忙收拾好自己,走了出去。
霍无羁正在把土往回填,温予慢悠悠走到他身侧,问:“刚刚那封信呢,我想看一下。”
他把铁锹放下,从怀里摸出被信封,递了过去。
温予正准备撕开,忽然发现,这封信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密封完整。
“怎么是开的?”
霍无羁挥锹的动作一怔,随即说了句:“或许,是埋在地下的时间太久,沾染了水气也说不定。”
“也对。”温予反复检查了一下,见信封并没有被撕开的痕迹,她拿着信,回到马车内,抱起暖炉,抽出了信纸,仔细去看上面的内容。
“温予:
你好呀,过去的我自己。没有想到,我还会给你写第二封信吧。
是不是生理期到了?
我给你留了安心裤、卫生棉和抽纸,你是不是很惊讶啊?
不要惊讶,我只是无数次听到了你的呐喊而已。
说起生理期,有一个问题,要跟你共同探讨一下。
说起来,我们应该是一个人吧?我们一定是一个人吧!!!
我是生活在过去的未来的你,而你是生活在未来的过去的我。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的话,那我给你准备的那一大箱子东西,你也一定可以收到。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同一个时空,竟然能允许发生两条不一样的记忆线吗?
我生理期那天,箱子里可没有抽纸和卫生棉。”
温予看着这一行字,有点呆住了。
没有卫生棉?那用什么啊?
她有些震惊,又回味了一下她写的这些话,继续往下看去。
“你一定会想,如果箱子里没有这些东西,我会用什么对吧?
时隔这么久,甚至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但说起来还是有点害羞。
那日,箱子里并没有这些东西,是无羁他撕了最贴身的小衣,做了一个简易版的月事带。
(PS:当然了,这种SVIP的待遇,你是感受不到了。)
还有,我这不是炫耀啊。月事带还是有很多不方便的,所以,我帮你准备了充足的卫生棉。”
看完这段话,温予停顿了下,挑开车窗一角,去看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
刚才她闭眼许愿的时候,曾有那么一瞬思考过,如果箱子里没有卫生棉,她又该如何做?
现在她知道了。
如果箱子里没有这些东西,他会撕下里衣。
莫名的,她的眼睛开始湿润。
霍无羁察觉出背后有一道视线盯着他,可当他回过头去看的前一刻,温予恰好放下了车帘。
一切,仿若他的错觉一般。
温予落下车窗,收回视线,把注意力重新放在那封信上。
“好了,不开玩笑了,回归正题。
我的记忆里,梨花酿的下面,是一个只有A4纸那么大的小箱子。
但我给你备下的,并非仅仅只那么大。
如果我能收到那只小箱子,那是不是说明,你也能收到我给你备下的那只大箱子?
按照逻辑的话,一定是这样,对吧。
但很奇怪。
也许是因为我们都身在‘局中’,我的脑海里竟然没有半分你收到这个大包裹的记忆。”
怎么会这样呢?
她和未来的她明明是一个人,又怎么会没有记忆呢?
难道是出现时空缝隙,她们竟处于不同的时空不成?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转瞬,她便否定了这个念头。
她都收到她留下的东西了,不可能是不同的时空。
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予继续看下去。
“或许,这并非是一件坏事。
如果你真的看到了这封信的话,那是不是也就说明,‘未来’是可以根据‘过去’的所作所为而发生改变的呢?
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我们或许真的可以改变他的命运?
至少,我们不要让他死的那么早,那么惨,好不好?
好了,话不多说。
小北和无羁正闹着要我陪她上街去看花灯呢。
无论最终的结果怎样,好好珍惜与他相处的日子。
因为,你和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想回却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还有,帮我和小北问他安好。
温予亲笔。”
看着最后这几行字,温予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此时的世界,只有那几行字。
在此之前,虽然她心里特别想要救他,但一直没有底。
她不确定,未来是不是真的能被过去所改变。她更害怕,她的一举一动,会成为最后那种惨淡结局的因。
可现在,看着那两行字,她心里忽然有了底。
从A4纸到半人高的箱子,足以说明,‘未来’是可以被改变的。
那也就是说明,他的结局,或许可以不用那么悲惨。
只要她用心的话。
温予把信入怀里,调整好情绪,从马车上下来。
霍无羁已经把土回填,但坑依旧是坑,只是比刚才小了一些而已。
温予过来的时候,他正蹲在一旁,用帕子擦拭着酒坛上的尘土。
他擦的专心,甚至连她走近都没有察觉。
清极不知寒(四十三)
霍无羁机械擦拭着堆在一处的酒坛子, 脑海里想的全都是那口箱子里盛着的东西,和那封书信的内容。
明明当年埋那些东西的时候,是他帮着阿予挖的坑。
里面的东西也是他看着阿予一件一件摆放到箱子里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这段记忆却很是模糊。
他越是想要迫切回忆起来, 脑袋就隐隐作痛。
是因为时隔的年份过于久远?
还是像那封信上写的那样,那个时候的他,也不是现在的他了?
霍无羁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
不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头痛,还是因为那封他消化不了的书信。
虽然那封信上的很多字, 都来自于阿予的家乡, 但他年幼时候,和小北一起学过。
那些字,他明明每一个都认识, 可组合到一起,他就有点搞不明白了。
他不明白,明明是同一个人, 却分什么过去和未来。
就算是要分, 那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个,才应该是未来的那个不是吗。
为什么信上说,过去的那个阿予才是未来的她?
而此时站在他身边的,竟是过去的她?
最让他困惑的,还有另外一段话。
“时隔这么久, 甚至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但说起来还是有点害羞。
那日,箱子里并没有卫生棉, 是无羁他撕了最贴身的小衣, 做了一个简易版的月事带。
(PS:当然了,这种SVIP的待遇, 你是感受不到了。)”
这段文字里说的,明明是他。
可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小北吗?
可这怎么可能呢?
越往深处想,他的脑袋就越疼,像是有无数根银针在扎他的后脑勺一样-
温予缓步走过来,故作轻松拍了拍他的肩膀,调皮喊了句:“在干什么呢。”
霍无羁下意识回头,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迷茫。
他看着她的面颊,低喃一声:“阿予。”
温予捕捉到他短暂的失神,柔声问了句:“怎么了?”
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他便已经回了神。
“我只是在想,这箱子里的东西,在地底埋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把已经脏了的帕子放在了酒坛子上,转过身去看那口大箱子。
他神色轻快,仿佛刚才那个思绪恍惚的人不是他一样。
听他这么说,温予的注意力便也从他身上,转移到大箱子上。
温予也有些迫不及待,转头看了他一眼,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就像暗夜里耀眼的星辰,里面满是憧憬和好奇。
“你是不是知道里面都有什么?”她问。
霍无羁沉思一瞬,他明明应该记得的。
可在她问出口的一瞬间,他忽然感觉他脑海里的这段记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但他还是在温予的注视下,迟疑点了点头,说:“知道,但里面还有一个小箱子,我打不开。”
“打不开?为什么?是钥匙丢了吗?”温予又问。
霍无羁摇摇头,神色凝重,好半晌才晦涩开口:“当初埋这口箱子时,阿予你说过,那个小箱子里的东西,是特别重要的,要用来救命的东西,不能用寻常的锁匙。”
“救命的东西?”温予神色凝重起来。
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霍无羁都没有忽略。
片刻后,他又试探性开口,问:“阿予,这些你当真全都不记得了吗?”
听他这么问,温予眼中闪过一抹慌乱,她虽然知道这些东西是未来的她备下的,但心里仍然有点心虚。
她故作镇定,摇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说完这句话,她抬手挽了挽耳边的秀发。随即手指又在耳垂停顿一瞬,才落下。
她的动作,出卖了她。
每次她说谎活着心虚的时候,总是会做这个动作。
霍无羁看着她的手臂扬起又落下,眸光逐渐黯淡,匿于袖中的拳头,也默默收紧。
“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或许拆开后能想起来也说不定。”他说。
“嗯。”温予没敢看他的眼睛,生怕他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她在心虚。
故而,她也没有发现他稍纵即逝的异样。
霍无羁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乱糟糟的,半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如果她持续盯着他的话,保不齐哪句话就会露馅。
见她不再执着于问他问题,霍无羁暗暗松了口气。
他深吸一口气,敛去脑海中的其他杂念,凑到她身侧,帮她把最上层的小盒子拿出来。
第二层倒不是小盒子了,好大一个东西平铺在上面,但同样是用油纸包裹的严严实实。如果不撕开来看,几乎看不出里面包裹的是什么。
和刚才一样的流程。
撕开最外层油纸之前,她闭上眼睛,默默许愿。
同时,她想起刚才霍无羁说的话。
他马上要去战场,如果这箱子里盛的都是可以保命的东西的话,那她会准备什么?
是药?
是刀枪不入的铠甲?
还是超出这个时代的高精尖的现代武器?
想到这里,温予连忙摇摇头,并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温予,不要妄想。”
她可是一个守法的好公民。
最重要的是,她生活在一个禁枪的国家。
就算她想,也搞不到啊。
她定了定神,将那些杂乱的思绪从脑海中赶出去,说:“我准备好了。”
“好。”
“那我开了?”
“嗯。”
温予上前一步,一层一层撕开油纸。
看清楚油纸里包裹的是什么东西后,她捂住了嘴巴,后退两步,激动地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直到小腹的坠痛感再次袭来,她才稍微安稳一些。
但这并不妨碍她心神激荡。
霍无羁安静立在一旁,目光在温予和那件神秘制式的衣服上游走。
当然,更多的注意力,被他放在了那件衣服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这件衣服在哪里看到过。
不是在阿予往箱子里放的时候,而是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
但那个人是谁?他又是在哪里见到的他呢?
一想到这些,霍无羁的脑袋又在隐隐作痛。
他的记忆力,向来是极好的。
以往时候,他若想回忆什么,很快便能记起来。
可今日不知是怎么回事?每每准备回想更深一点,他整个人都开始恍惚。
这些事情,明明是他经历过的,脑海里的画面却逐渐模糊,就像是做梦一样。
霍无羁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试图拨开记忆里的迷雾,将这段记忆拼凑的更完整一点。
他隐约记得,这口大箱子装满之后,他想帮着阿予一起把箱子搬到坑里,可他的力气太小了,根本搬不动。
后来
后来,好像是有一个男人帮阿予把箱子挪到了坑底。
但在他的记忆里,这个男人的身影,影影绰绰,模糊不已。
“男人?”霍无羁眉心紧锁,眸光阴沉下来。
以前,这个男人好像从来都没有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
他会是谁呢?
霍无羁死活想不起来。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这些所有的异样,好像都是在他看完那封信之后开始的。
但他不相信,仅仅是一封书信,会有搅弄他记忆的能力。
平日里,他想起的都是一些温馨的画面。
或许,这种情况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他只是一直没有发现而已。
而那封书信,恰好是这段模糊记忆的钥匙。
他只能用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尽管,这个理由并不能完全说服他自己。
一息之间,他脑海中思绪翻涌。
但很快,便被温予又拽回了现实。
和他不同的是,那封信的内容,阿予好像完全能看懂。
他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疑惑和不解。
只有惊喜和诧异。
就像现在这样。
“我靠,军用防弹衣啊。”丛林迷彩的颜色映入温予眼眸。
但最惹眼的,还是胸口处那抹鲜红。
一声略带惊讶的低喃声传入他的耳中,霍无羁回神,转头去看温予。
虽然她在极力克制着,但从她弯成月牙的眼眸和唇角勾起的弧度还是能看出来,她此时很开心。
温予走上前,抬手摸了摸胸口处的那枚红色旗帜,眼里的惊讶再也止不住。
她试图拎起那件防弹衣,却忽略了这件衣服的重量。
第一次,她用的力气太小,根本没能拎起来。
“还挺沉。”
温予尴尬一笑,仰头看着霍无羁嘟哝了句。
其实,也没那么沉。她稍一用力,也能拿起来的。
只是她没有预料到,看起来轻薄的一件衣服,会那么重。
就在她重新蓄好力气,准备第二次尝试的时候,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我来。”霍无羁见状,缓步上前,一只手把那件名为‘防弹衣’的怪异衣服提了起来。
的确是有些重量,但比祁师父送他的那身银甲要轻很多。
温予转向他,退后两步,说了句:“再往上一点点。”
霍无羁按照她的话,又把防弹衣往上举了举。晃动之中,塑封完好的吊牌掉了出来。
温予先霍无羁一步,弯腰捡起。
“防刺防弹服?”
她看着吊牌上的小字,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没有看到这个吊牌之前,她还有点担心这个问题的。
之前看电视剧,警察就算是穿着防弹衣,依旧能被反派的匕首刺伤。
就在霍无羁拿起来的前一秒,她都还在想这个问题。
可现在,看着吊牌上那一行小字,温予的心忽然安定下来了。
她又把吊牌翻过来,去看背面。
背面的字更小,是制造这件衣服所用到的各种材料,温予对这些不感兴趣,只简单瞥了两眼,隐约看到上面写着什么超高强纤维布料、什么陶瓷、什么氧化铝还有一些高性能复合材料之类的东西。
再下面,是这件衣服的生产日期和生产地。
2025/07/01,MadeinChina.
看着那行生产日期,温予脑袋嗡的一下。
“二零二五年,也就是三年后。”她若有所思低喃一句。
清极不知寒(四十四)
如果这件衣服的生产日期是在二零一五年七月的话, 那也就是说,至少在这件衣服被生产出来之前,她还没有开始下一次的穿越。
时隔三年才回来, 中间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还有, 三年后,她又是通过什么渠道弄到了最新款的军用品。
在现代社会,她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平头老百姓。
就连手上那点闲钱,也是舅舅执意每个月按照公司分红打给她的。
她自知, 以她在现代的社会地位和人际关系, 搞不来这么一个高精尖的东西。
眼前的这个东西,并非是有钱就能弄到的。
会是舅舅吗?
一念起,一念又落。
断然不会。
舅舅平日里虽喜欢社交, 但也只是一个商人。
况且,她虽和舅舅亲近,但她应该不会莫名和舅舅提及她的需求。
单是解释, 她就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除了舅舅, 还会有谁呢?
“有什么问题吗?”霍无羁见她攥着小卡片出神,问了一句。
温予抬眸,对上他扫来的视线,喉腔一沉。
不知是不是刚才她想起了现代的原因,有那么一个瞬间, 她脑海里浮现的,竟是她放在客厅的那个相框。
会是他吗?
可她甚至都没有见过他。
就连那张照片,也是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弄到的。
霍无羁探来的视线越来越沉, 温予定了定神, 把吊牌随手扔进了那口大箱子里,朝他摇摇头, 说:“没有问题。”
她的反应,并不像是没有问题。
霍无羁颔首,敛了神色,并没有说什么。
她走上前,抬手摸了摸衣服的触感,贴身的那一面,很柔软,但中间隐隐一层硬邦邦的东西,应该就是吊牌上写的那些东西的混合物。
温予满意勾唇,一边打量一边说了句:“再往上提一点,我看看合不合身?”
霍无羁听了,神色微怔,随即沙哑开口问了句:“这是给我的?”
温予想也没想,直接点头。
“对啊。这件衣服,火烧不穿,雨淋不透,还刀枪不入。穿上它,日后你若是和别人打架,就不会受伤了。”
她磕巴着,说完这句话。
好险。
只差一点,她就把打架说成打仗了。
只差一点,她就说漏嘴了。
霍无羁默默垂首,看着自己手上的衣服。虽然这衣服上面的纹路很少见,但单从外观上看,并不能看出它有刚刚阿予口中的那些功能。
但阿予说能,他就信。
温予见他垂首打量他手中那件防刺防弹衣,想到他如今身处的时代,纵是他不信,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轻笑一声,问了句:“你不信?”
霍无羁生怕温予以为他不信她,连忙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郑重说了句:“我信。”
“因为是你说的,所以我信。”
他一脸的认真,就那么定定看着她,漆眸沉静,里面还有她的倒影。
温予看着,心跳忽然加快了几分。
“我演示给你看。”话落,她有些不自然别开眼神。
她的目光落到哪里,霍无羁的目光也就紧接着跟去哪里。
可在小院中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视线落在了他腰间的玉带上。
从他的视角看去,温予此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的,是他小腹往下一点的部位。
他有些不明白,她刚才说的明明是要给他演示这件衣服的功能。
可现在却一直盯着他那里看,是为什么?
温予探来的视线,直白又胶着。
霍无羁本就对她心存一丝妄念,被她这么一看,整个人就像没有穿衣服一样,心里满满都是羞涩。
他忽然想起了昨晚那个有些绮丽的梦境。
霎时,周身温度升高,连瓷白的耳垂都泛起一抹粉色。
昨晚,他顶风冒雪从她房间门口离开后,将睡未睡之际,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正伏在书房的桌案上作画。
忽然,画中的女子忽然活了起来。
梦中的阿予,穿着和他生辰宴那日一模一样。
她一身素黑单衣,赤着玉足,缓缓走进他的怀抱。她用葱白食指勾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与她对视。
他的手才揽上她的腰身,她整个人便倾身过来。薄唇轻抵着他的耳廓,随即在他的喉结上轻轻落下一吻。
濡湿,又绵软,就像一只羽毛来回扫着脚底,酥麻感蔓延全身。
他正准备回应她,才把胳膊收紧,怀里那人却消失无踪了。
他扑了个空,失落感一直从梦境延续到现实。
他被惊醒,察觉到身体的异样,不顾外面是否还在飘雪,转去净室冲了好长时间的凉水澡。
再出来时,他浑身清爽,还换了条干净的亵裤。
现在,被她这么盯着,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又来了。
最要命的,是他小腹那处难以言喻的肿胀感又隐隐袭来。
可千万不能让她看出异样。
这是霍无羁此时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温予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她只是看上了他的腰上的玉带。
她迈出步子,朝他走过去。
霍无羁见她过来,眸光一怔,连忙用他手上仅有的东西挡住她的视线。
温予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看出了她的意图,舍不得让她霍霍他的腰带。
“我就看一下,你不要那么小气嘛。”
霍无羁听了,脸颊通红,磕巴着摇摇头,说:“阿阿予,不行,还在外面。”
他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说这话时,嗓音沙哑到不像话。
温予以为他是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解腰带,想也没想,张口便说:“没有关系啊,关着门呢,没有人会看见。”
听了这话,霍无羁的脸颊更红了。
他很想,但依旧摇摇头,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不不行。”
“老古板。”温予嘟哝了声,霍无羁听了,胸腔里那颗心却是跳的更快了些。
温予看着他红着脸提防自己的矜持模样,眼睛弯成月牙状。阳光照下,里面全是细碎的光影。
如今的他,哪里还有半分温润如玉的陌上公子的模样啊,完全是受了恶霸欺凌的小可怜。
自从她得知她会和他有一个女儿,很多时候,她对他的心思就不单单只是想要救他那么纯洁了。
譬如,现在温予就在心中暗想。
不过是想用一下他的腰带,他就这幅模样。若是突然亲他一口,还指不定害羞成什么模样。
这般想着,她已经走到了霍无羁面前。
而他,仅退了三两步,便退无可退。
后背抵着梨花木,看着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就像梦中那样。
她仰着头,眸光闪过一丝狡黠,低唤了他一声:“霍无羁,低头。”
这还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在此之前,她有点喊不出口,都是用‘那个’‘你’来代替。
温予没觉得有什么,霍无羁听了,神色怔怔,乖巧把脖颈垂下。
原本她是想要捉弄他一番的,可对上他沉静的双眸,她却有点迟疑。
正准备退,方才脑子里的那个念头便又升起来。
她忽然觉得,他害羞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温予眸光一转,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加深。
霍无羁就这么看着她,看得她心里有些痒。
她的视线从自上而下,从眼睛到鼻梁,最后落在他的薄唇上。
“你闭上眼睛。”她说。
霍无羁没说话,依旧定定看着她,但喉结却下意识滚动了一下。
他好像已经猜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莫名的,他心里有点欢喜,还隐隐有点期待。
“快点。”温予又催促了一声。
霍无羁闻言,眼睫轻颤。如她所言,他当真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她微微踮起脚尖,只差一指,她的鼻尖就能触到他的鼻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鼻息,打在脸上,有点灼热。
同时,霍无羁也能感受到她的靠近。她额上的一丝秀发,时不时的搔着他的下巴,绵绵密密的痒意一直蔓到了脊梁骨。
就在霍无羁即将要承受不住这道痒意的时候,嘴巴上忽然覆上一道柔软。
就像他梦中的那样,濡湿,又绵软。
但又和梦中有些不同。
此时,他鼻息间萦绕的,满是清幽的冷梅香。
是她身上的味道。
梦里的她,没有这个味道。
他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
但他心里,却是有一股冲动在的。他想倾身下去,加深这个亲吻。
又担心,她会被他吓跑。
他的思绪正挣扎着,腰身又有异样的触感。她的胳膊,从他的手臂内侧划过,轻轻圈住了他的腰。
他闭着眼睛,感官却更为敏感。
她的手并不老实,手臂也是柔弱无骨,就像是两条软蛇,在一寸一寸丈量他的腰身。
同时,也一寸一寸蚕食掉他的理智。
他脑袋里好像有一根弦,断掉了。
咕咚一声,他听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她也一定都听到了吧?
想到这里,霍无羁的脸又开始发烫。
温予全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她此时的注意力全在他腰间的玉带上。
就在霍无羁下定决心,准备倾身回吻她的前一刻,唇上柔软的触感消失了。
他颤着睁开眼睛,却看见她眉飞色舞,往后退了一步。
手上还攥着本应系在他腰间的玉带。
隐隐绰绰的,霍无羁从她脸上看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霍无羁下意识垂眸,外袍没了腰带的束缚,松垮悬在身上。
空落落的,就像他此时的内心。
温予见他发怔,忙说:“不要这么小气嘛,我用完就还你。”
话落,她从他手里拿过那件防刺又防弹的多功能衣。
她没有注意到,她从他手里拿过那件衣服时,他下意识躬了躬身。
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异样,便一步也没有走动。
温予绕到梨树后面,用玉带把那件多功能衣绑在了梨树上。
也是这时,霍无羁才明白,方才她盯着的,一直是他腰上的玉带。
而非
他轻轻垂眸,无声吐了一口气,才将那股冲动抑制住。
清极不知寒(四十五)
“好了。”
温予欢畅的嗓音再次传入霍无羁耳中。
霍无羁抬眸看去, 只见她把那条玉带从那件衣服的袖口处穿过,在梨树上系了个紧紧的结。
他正准备走过去,温予的视线又探过来。
方才闹的那番乌龙, 他面颊上的余温尚未尽消。而今, 又撞上她的目光,心中又是一阵激荡。
但好在这一次他看的仔细,她只看了他一眼后,便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侧的铁锹上。
她本想用铁锹试验这衣服的防刺性能, 可瞥到铁锹上的斑斑锈迹, 暗暗摇了摇头。
这铁锹太钝了,铲铲冻土还行,若要测试那衣服的防刺性能, 可就差点意思了。
霍无羁猜到了她的想法,转身往马车走去。
他掀开了马车上的其中一块木板,微微倾身下去, 抽出一把长刀。
温予只听得铮铮一声响, 抬头便看见霍无羁持刀立在日光下。
就算霍无羁前几日没有同她讲起过,她也是识得这刀的。
它救过她。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刑台上曾发生的那一幕。
她正暗暗思忖着,他朝自己走了过来。
“赤星怎么在马车上啊?”温予轻敛杏眸,掩去眼中忪忪异样,随口问了句。
近日, 京中不怎么太平,夜半常有宵小放肆。他每次去早市,都能听到有人议论。
他担心出门的时候, 会偶然碰上。
双拳难敌四手, 他倒是无所谓。阿予细皮嫩肉的,若是
故而, 他才将赤星带在身上。
他不想骗她,又担心如实说她会害怕。
所以,他脚步一顿,思索一瞬,才言:“防身。”
温予倒是没有想那么多。
在电视剧中,无论是世代簪缨的清贵公子,还是仗剑天涯的白衣侠客,都会随身携带兵器防身的。
“用它吧。”
话落,霍无羁走到她身侧,把赤星往前一递。
不等温予接过,他忽然想起什么。
这些时日,他几乎每天都会去校场练刀,已经习惯了每次持刀时刀身发出的震颤。
他几乎忘记了这把刀的神通。
可就在他准备把刀收回来的时候,温予已经从他手中接过了赤星。
刀身没有震颤。
赤星在温予手中,和寻常武器无异。
霍无羁稍稍松了口气。
温予攥着赤星,一寸一寸打量着它,耳边却回响起刑台上霍无羁撕心裂肺的那声喊。
“赤星?”她也试探性轻喊了它一声,却并没有红雾涌出。
索性,她抛去脑子里的杂念,冲霍无羁笑笑,说:“看好了啊,我要砍了。”
“好。”霍无羁颔首,退后一步,专注看着绑在梨树上的那件衣服。
故而,一时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她挥刀的一瞬,一缕红色雾气自她衣摆处蔓延开来,朝刀身涌去。
雾气颜色很淡,顷刻消散不见。
她迫切想要试验这件衣服的防刺防砍能力,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朝防刺服的腰腹砍去。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一刀砍下去,梨枝上的积雪哗啦啦往下落不说,就连她的手腕都在隐隐作痛。
零星的雪子飘入她的脖颈,瞬间被体温消融。
温予没在意,她收了刀,上前一步,用手摸着刚才落刀的地方。
她朝霍无羁招手,兴奋喊道:“你看,没有刀痕。”
霍无羁凑上前,也伸手摸了摸,心中诧异万分。
“会不会是因为我力气太小了啊?”
温予嘀咕了声,随即把赤星递给霍无羁,又说:“你来。”
“好,你退后些。”
温予闻言,乖乖往后退了好几步。
霍无羁也想试一试这衣服是不是当真这么神奇,他沉沉吸了一口气,运了力气,砍了过去。
梨枝上的白雪尽数掉落,几截枯枝也晃晃悠悠飘下。
啪嗒一声,玉带断开,迷彩衣掉落在地。
刚刚他下刀的时候,刀刃不小心砍断了玉带。截断的地方,梨树都留下了极深的一道刀痕。
霍无羁把刀收于背后,顿下身,捡起那件衣服。
“怎么样,有留下刀痕吗?”温予也从一旁沓沓跑过来查看。
霍无羁摇摇头,应了声:“没有。”
温予把迷彩衣从他手上接过,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除了刚才掉落时不慎沾染的几片冻泥之外,再无任何痕迹。
更别提刀痕了。
霍无羁心中惊诧不已,面上却不曾表露出半分。
他抬手抚了抚梨树上那道印痕,又把视线落在温予手上。
刚才,他虽不是用的全力,却也施了七八分。
素日里,他在校场练刀,用的也是这样的力气。
一刀下去,木人一分两半。
这样的力气,再加上赤星的威力,却没能再这件衣服上留下半分痕迹。
“这下相信我的话了吧?刀枪不入。”
温予检查完,正准备把迷彩衣放到一旁,见他好奇的看着她手中的迷彩衣,她轻轻勾唇,把衣服塞到了他手里。
“呐,你自己研究,我去看看箱子里还有什么。”
不等他反应过来,那件神奇的衣服就落入了他怀里。
温予走到木箱旁,没有立刻去翻箱子里剩下的东西,反而用余光打量了霍无羁一眼。
赤星刀被他放到了一旁,他神色专注,翻来覆去研究那件迷彩衣。
温予知道,这种高科技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很大冲击。
如果有时间,她想和他好好解释一下这些东西。
可惜,马上就要大年三十了,她现在顾不上他。
他且得需要时间消化呢。
她暗笑着摇摇头,开始撕箱子下面的油纸包裹。
她把油纸撕到只剩最后一层的时候,心跳加速,手心都好似沁出汗。
自开出了安心裤和防弹衣后,她越发想要知道这木箱里还有什么东西。
“好像开盲盒啊。”
她嘟哝着,撕开了最后一层油纸。
入眼的,是和霍无羁手上一模一样的防弹衣。
“怎么还有一件?”温予将它拿起,嘟哝着往自己身上比了比。
显然,她手中的这件,比霍无羁手里那件要小一号。
“给我的?”
“嗯,就是给我的。”她自问自答。
关于防弹衣的新鲜感已经过去,她随手把它放在一旁的油纸上,继续往下拆。
接下来的东西,却是让温予更为迷惑。
“锁子甲?”她看着在日光下泛着银光的锁子甲,面露疑惑。
锁子甲比防弹衣要重很多,温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铺平。
“怎么就一只胳膊?”
稀里哗啦的金属碰撞声,让霍无羁回神。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才走到温予身侧,就听到她嘟哝了句:“该不会时间长了,掉了吧?”
话落,她又埋头往箱子里继续扒拉一番,却始终没有找到另一只袖子。
霍无羁看着那件缺了只袖子的锁子甲,脚步骤然停顿。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祁师父。
“箱子里也没有另一只袖子啊。”温予知道,这箱子里东西是未来的她精心备下的,一定有她的深意。
可她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锁子甲会少一只袖子。
难道他会被砍断一只手?
想到这,温予身形一怔,脸色都苍白了几分。
转瞬,她又摇摇头。
不对,直至他被压上刑台,他的四肢都还在的。
她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把锁子甲从箱子里提出来,耳边忽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我来拿。”
话音未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她,拎起锁子甲,放到一旁。
温予继续拆着剩下的包裹,没有注意到霍无羁欲言又止的神色。
好半晌,他酝酿好情绪,准备向温予开口。一垂眸,看到她专注的神色,微启的薄唇又缓缓闭合。
算了,等她忙完再说也不迟。
他依依不舍放下那件缺了只袖子的锁子甲,蹲下身,和她一起撕扯外层包裹着的油纸。只剩最后一层时,他顿了手,让她自己拆。
和刚才一样,温予先是闭上眼睛,定了定心神,又长呼一口气,才开始撕那层包装纸。
才撕开一角,温予看着油纸里那抹明晃晃的绿色,便猜到了霍无羁之前为什么会说有一个小盒子他打不开了。
这是她藏在衣帽间里的指纹保险柜啊。
这个保险柜还是她当年乔迁新居后,舅舅送她的乔迁礼物。
以往,她都会把各种证件和存折放里面。
只是不知道,如今这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
她动作微顿,脸上漾起一抹灿烂的笑,手上的动作也麻利起来。
她站起身,正准备把保险箱提起来。她依誮几乎是用尽了力气,都没能提起一分一毫,还隐隐听见咔嚓一声响。
她差点把腰给扭了。
“伤到哪了?”
显然,霍无羁也听到了那声骨头响,他三两步绕到她身边,却又不敢伸手触碰她,生怕弄疼了她。
温予轻晃了下腰身,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但霍无羁一脸担忧,就像是她受了多重的伤一样。
对他来说,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天大事情。
她不想让他这么紧张自己,却也能隐隐察觉出来,在他心里,她有多么重要。
温予冲他摇摇头,说:“没事儿,就是不小心抻了一下。”
霍无羁这才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微微倾身,帮她把保险箱提了出来。
温予也是这时才注意到,保险箱的后面,还用透明胶带捆了好几块没有拆封的专用电池。
“想得还挺周到。”她轻笑一声,暗想。
木箱里空空如也,只余下一些撕碎的油纸。
霍无羁瞥了一眼,长臂一挥,重新合上,又把保险箱放在了木箱上面。
温予不用弯腰,伸手便能够到的地方。
“谢谢。”她扬起一张笑脸,走上前,把手指放在读取指纹的位置。
清极不知寒(四十六)
以往时候, 她把手指头放上去,都会听到叮咚一声响。
可这回,它没响。
霍无羁也在一旁, 安静立着, 见她眉头渐蹙,他的面色也跟着沉重起来。
他隐约记得,当年她往这小箱子里放东西的时候,手指一摁上去, 箱门就自动弹开了。
可现在, 门没开。
霍无羁忽然又想起那封信上的内容,什么过去的她,未来的她。
难道她们不是一个人?
想到这儿, 霍无羁脸都白了。但他还是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看。
“没电了吧?”
听到她的这声咕哝,霍无羁的脸色稍稍有了几分血色。
虽然他不知道‘电’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他不止一次听她说起过这句话。
霍无羁又想起被他不慎弄丢的手机, 眼帘再次垂了下来。
温予绕到箱子背面, 撕下备用电池,却怎么也抠不开电池仓。
她的力气太小了。
温予尝试了好几次,始终没能打开。她泄了气,朝霍无羁挥挥手,说:“霍无羁, 你来,帮我打开它。”
霍无羁莞尔:“好。”
他走过来,蹲下身, 才抬起手, 不等触到电池仓,手指已经被她握住了。
但她的掌心很凉。
温予怕他不知道怎么打开, 攥着他的手指摁上了电池仓的舌头上,说:“摁住这里往外抽。”
“好。”
话音才落,啪嗒一声,电池仓被他打开了。
他看着堆在一旁的连包装都没有拆的电池,问:“里面的东西是不是也要换下来?”
“对。”
得到应允,他又把电池也抠下来。
温予已经撕开了其中的一块电池,又担心他把正负极接反,便说:“我来吧。”
“嗯。”
他轻声应下,走向马车,把手炉从车厢里拿了出来,准备等温予忙完手上的事情,递给她。
三下五除二,温予换上了电池。
或许是因为时间太久了,第一块电池换上后,指纹感应器依旧没有反应。
她又重新拆了一块换上,手指才放上去,便听到叮咚一声,门开了。
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后,温予甚至连呼吸都滞了一瞬。
“难怪我会拿不动,难怪会用保险箱盛着。”她喃喃低语。
保险柜有两层,上面一层放着的,是两支手枪和一本画满了冷兵器制作步骤图纸的小册子。
而下面一层放着的,是被码得整整齐齐的六盒子弹。
子弹上面,横了两条素黑的金属管。温予不知道是什么,但她猜测应该是消.音.器。
她曾在谍战剧里见到过类似的。
原本,温予便是为了小册子而来。可现在,热武器近在眼前,她对小册子没了半点兴趣,大概翻了两页,便丢在了一旁,专注研究起手.枪来。
说起来,这是她有生之年,第二次摸真家伙。
她第一次摸枪,还是在大一军训的时候。
那时候,她只打了五发子弹,还是空包弹。摸的枪也只是军队是淘汰换下来的九五式自动□□。
而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可是真家伙。
温予伸手去拿,胳膊却止不住颤抖。
霍无羁察觉出她的紧张,也默默上前一步,想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她激动成这样。
她攥着手枪,卸下弹夹,做了一个瞄准的动作,掌心的汗却冒个不停。
她瞄不准,不仅胳膊发颤,连心肝都在颤。
她才把手臂放下,就听到他问:“这是什么?”
温予想也没想,便说:“手.枪。对于你们这个时代来说,应该算是一种杀伤醒性极强的武器。”
霍无羁看着这个既无杆又无尖的东西,神色中满是不解。
在他的认知里,枪是长的。
温予抬眸,看见他困惑的模样,思索一瞬,又言:“我说的枪,跟你平日里练的枪,不是一种。火铳你知道吗?手枪的前身,就是火铳”
霍无羁迟疑一瞬,还是摇摇头:“独家更新文在要务尔耳起舞二爸已火铳又是什么?也是一种武器吗?听上去,好像很厉害。”
他平日里看的书也够多了,后院仓库里也存了很多兵器,却从没有听过这世间还有一种叫火铳的兵器。
温予神色也是一凝,但她又不知道要如何跟他解释,只撞着胆子拿了一盒子弹出来。
“我我演示给你看。”说这话时,她有点心慌,又有点亢奋。
同时,还隐隐有些庆幸。
庆幸军训的时候,她射击的成绩还算不错,五发打了四十七环。
可时隔这么久,枪械的型号又完全不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瞄准。
她从盒子里攥了一把子弹,一颗一颗压到弹夹里,第三颗的时候,手指就有些疼了。
她的动作逐渐慢下来,霍无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需要我帮你吗?”他问。
温予摇摇头:“装不好的话,容易卡壳,等回头我教你。”
她坚持自己按,直到压完十五发,装满了弹夹,她才停手。
实弹的感觉和空包弹完全不一样,冰凉的触感从手心蔓延要脚心,她甚至觉得连骨缝都透着几分寒意。
她把弹夹装回去,正准备上膛,又担心声音过大,把附近的人吸引过来,又顿了顿手,三两下把□□也给装上。
她再一次寻视了一圈庭院。
梨树太细了,她担心打不中。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的石缸上。
她跑过去看,石缸里的半池水已经结了冰。她又往石缸和墙的中间,放了好几块木板。一来可以缓冲子弹的威力,二来,如果她打不重石缸,也不至于一枪过去把墙壁弄塌。
弄完这些后,她又招呼霍无羁把马车牵的稍远一些。虽然装了消.音.器,但她还是担心枪声会把马惊了。
一切准备妥当,她蹲下身,开了保险,把枪上膛,瞄准石缸上半部分。
她在脑子里极力回想当年打靶的时候教官教授的要点,脑海却是一片空白,除了三点一线这四个字,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和下来。好一会儿,她的手指才慢慢向扳机移动。
一声细微的闷响,霍无羁都还没反应过来,子弹从枪管射出,对面的木板噼里啪啦响了两声。
她没击中石缸,而是打中了一早预留在那里的木板。
手枪小巧,温予轻视了它的后坐力。
击发的瞬间,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阵酸麻感自肩颈处隐隐传来。
霍无羁震惊这手.枪威力的同时,依旧没忘记把温予从地上搀起来。
虽然没有打中目标,但这一枪下去,似乎把她心里的焦虑和慌乱也一齐带走了。
此时的她,反而逐渐淡定起来。
后来,她想。
之所以情绪会有如此之大的转变,或许就是因为手里有了可以保命的家伙。
“是不是威力很大?”
霍无羁点头:“是。”
温予用没有拿枪的那只手背到身后,轻轻揉了揉被摔的有点发麻的尾巴骨,又问:“你要不要试一试?”
“好。”
“你射箭的准头很好,打枪也一定没有问题的。”温予把关掉了保险的枪递到了他手里,一步一步教他怎么用。
霍无羁听得认真,却也没有忘记把一旁的手炉塞到她掌中。
“你就从这里瞄准,然后用手指扣动扳机就行。”说完,她还特意补充了一句:“不要紧张。”
他面色平静,呼吸平稳,应了声:“嗯。”
随即,手指微蜷。
温予看着他利落的动作,后知后觉,她刚才那句话根本没有必要。他哪里有半点紧张的样子。
又一声微响,子弹再一次飞了出去。
灼热的弹壳落下,还隐隐飘着一股热浪。另一端,子弹嵌入树干。
温予兴奋跑过去,看着树上的小圆孔,兴奋喊了一声:“中了,打中了。第一次就打中了,你好棒。”
霍无羁脸上闪过一抹红晕,见她的身影一直在枪口前晃,他连忙把手指从扳机出撤了回来不说,手臂垂落,生怕一个不小心弄伤了她。
清极不知寒(四十七)
返程时, 马车被塞得满满当当。
温予一手抱着暖炉,一手攥着还留有余温的子.弹.壳,若有所思。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未来的她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把这些东西弄到手的。
该不会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吧?
她正想着, 忽然听到霍无羁轻喊了她一声。
“阿予。”
“怎么了?”她问。
“我我能不能同你讨要一个东西?”霍无羁坐在车前室,持着缰绳,余光却频频落在身后的车帘上。
“可以啊。”温予应的很快。
见她想也没想便应了他,不仅神色, 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松快了些。
“我都还没说要向你讨什么, 你便同意了?”他问。
温予甚至能察觉到他说这句话时隐隐的笑意,尾调上扬,一下子就勾到了她的心里。
“但凡我有, 但凡你要,无论什么,我都给你。”她思索一瞬, 郑重应下了他的话。
霍无羁听了, 眼底漾出细碎的笑意。他一遍遍回味她的话,不仅忘记了告诉她他到底想要与她讨要什么,就连她走到他身后都没有察觉。
温予蹑手蹑脚,从仅余的空隙中挪到车帘。车帘很厚实,但她依旧能通过帘子, 隐隐描摹出他宽厚的脊背轮廓。
有他挡着,冷风都灌不进来。
她挑开车帘,垂眸瞥见他泛着红粉的耳廓。
鬼使神差的, 她缓缓垂首过去, 凑到他耳边,低问了句:“你还没说想同我讨要什么东西呢。”
突如其来的热气打上了他的面颊, 余光瞥见她的娇靥,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整个人开始紧绷,就连攥着缰绳的手也下意识紧了紧。
“我吓到你了吗?”温予又问。
马车渐渐慢下来,霍无羁摇摇头,说了声:“没有。”
温予顺势在车帘后盘腿坐下,又用手指戳了戳他后腰的软肉。可手感却并非像她想的那样柔软,反而很硬,像戳在石头上。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想要同我讨什么呢?是很难开口吗?”
她专注问他问题,半点没有注意到,早在她的手指头触到他后腰的一瞬间,再一次僵硬起来。
他的呼吸,都沉重一瞬,眸子里也升起一抹晦暗。
他压低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我想要那件缺只袖子的锁子甲。”
“好。”温予虽疑惑,但还是马上应承下来。
霍无羁有点诧异,遇到这种事情,她本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他看了她一眼,问:“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它吗?”
温予浅笑:“我正准备问呢,为什么啊?”
“我想把它送给祁师父。”他说。
“祁师父?”温予顺着他的话低喃一声,她又想起那封信中说的,祁放将军重伤昏迷的事情。
现在,他怕是已经中了埋伏了。只是军情还没有传达回来而已。温予在心里暗想。
“祁师父,是那个镇守北疆的祁放将军吗?”明明知道是他,但温予还是问了一句。
“嗯。”霍无羁有些后知后觉,眸子里闪过一抹惊讶,又问:“你知道他?”
他不记得自己告诉过她祁师父在北疆。
“就前几日秦阿兄同我讲起过。”温予连忙往回找补。
霍无羁点点头,没有过多思索。他又想起祁师父,缓缓开口,说:“以往,都是祁师父送我东西。而今,他在北疆战场,我也想送他一些东西。”
“可那件锁子甲,缺了一只袖子,也没有问题吗?”温予只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叫祁放的人,并不知道他是独臂。
霍无羁:“没有问题,正适合。祁师父他之前受过伤,只剩一条手臂。”
“一条手臂?”温予闻言,脑袋不由自主转向车厢,看了一眼木箱。
这一刻,温予好像猜到了什么。
如果她猜得不错,这件锁子甲应该是专门给祁师父备下的。
那是不是也意味着,除了这次昏迷受伤,后面祁放还会再受伤一次?
又或者,祁放干脆是重伤不治?
否则,未来的那个她,也不用专门备下这套锁子甲了。
温予想的出神,霍无羁也在思念远在北疆的祁放。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下来。
直到马车行至家门口,霍无羁率先从马车上跳下,正了正系成活结的玉带,敲了敲车窗,说:“阿予,到了。”
与此同时,街角的一处马车上,也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马车内,杨清儿正靠着车厢小憩。
虽说是上了药,但后背火.辣辣的痛感依旧很强烈。大冷天的,她都疼出一身冷汗。
珍珠并非是她的贴身侍女,杨清儿不想让她看到如今的落魄,便差她在马车外注意着霍无羁的动静。
就在杨清儿将睡未睡之际,忽然听到珍珠在喊:“小姐,霍参将回来了。”
清极不知寒(四十八)
温予才扶着霍无羁的胳膊从马车上下来, 便听到他说:“你先进去,我把马车赶去后院。”
“好。”
小腹阵阵坠痛,温予没有和他客气, 又指挥他爬到车厢里, 把盛有卫生棉和纸巾的盒子从木箱里拿了出来。
温予前脚离开,杨清儿后脚就追了过来。
她走的很慢,几乎大半个身子都伏在珍珠身上。
霍无羁才把马车赶进院,正准备关门, 余光忽然瞥到朝他这边赶来的两道身影。
他关门的动作一怔, 抬眸看去。
看清来人是谁后,他先是不耐,后又下意识回头, 往温予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不想让她看见他和任何异性有丝毫的瓜葛。见她已经走远,霍无羁稍稍松了口气,看向来人。
其间, 他的手一直覆在大门上。
也是这时, 对面两人加快了脚步。珍珠生怕他把门关上,忙喊了声:“霍参将,且慢。”
霍无羁没应声,但也没有把门关上,冷冷看着她们。
珍珠搀着杨清儿在他面前停.下。
全程, 杨清儿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抬头看他。
每走一步,就会牵动后背的伤口。她疼的都快晕过去了, 若非是咬牙强撑着, 她现下怕是已经晕过去了,根本没有力气开口说话。
但她没有办法, 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求得他的宽宥,不然杨家她真的回不去了。
珍珠先是抬头看了一眼霍无羁,他眸光清冷,堪比檐上的积雪。只一眼,她便垂下脑袋,用余光瞥了自家小姐一眼。
可偏偏,她家小姐似乎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珍珠想起今早老爷发怒的模样,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霍霍公子,我们小姐是来道歉的。”珍珠壮着胆子,抬起头,却不敢与他对视,只把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条破损的玉带上。
霍无羁听了这丫鬟的话,心中诧异,‘不必’二字正要脱口而出,抬眸瞥见杨清儿苍白无血色的脸。
他先是看了一眼远处的马车,拐角处的积雪没有人清理,车轮上沾了一层薄霜,她应该是来了许久了。
他又把目光落在杨清儿身上,方才他就看出来了,她走路的姿.势不对。近了,他又嗅到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和药香。
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并不算好闻。
霍无羁薄唇翕张,缓缓吐了两字:“进来吧。”
话落,他把府门打开,径自转过身,连同马车一道赶去后院。
他知道这样不礼貌,但马车里的东西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连阿予都说,里面装着的,全是救命的东西,放在前院,他不放心。
说起来,这是杨清儿第二次进来他家。上一次,是他生辰宴那日。
以往,她虽追他追得紧,却也仅仅止步于府门口。
分寸二字,她还是知晓的。
唯一后悔的,便是昨晚她出手推了那个女人。
说起昨晚,杨清儿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
不,她所后悔的,并不单单只有推人这一件事情。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的话,除了不推人,她更不要踏入望京楼一步,更不会脑子一热去和顾燕拼桌。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顾燕。
但也只是一瞬。
后背灼烧的痛感,让她回神。
她只顾跟着霍无羁的脚步,甚至连周边的环境都来不及打量。
霍无羁已经放慢了步子,但慢慢地,他和身后那对主仆依旧拉开了些差距。
“小姐,还好吗?要不要歇息一下再走?”
时不时的,耳边还传来那小丫鬟关切的问询声。
他只能把步子放得更慢一些。但就算是这样,他和杨清儿也依旧隔着一些距离。
路过他房间时,他拐了个弯,从医药箱里拿了罐药出来。
再出来时,杨清儿刚好赶上来。气喘吁吁的,像是累极了的模样。
珍珠有点心疼她家小姐,见他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再一次壮着胆子,说:“霍公子,等等。”
霍无羁停.下,转身回看她。
珍珠上前一步,说:“霍公子,我们小姐是来道歉的。还请霍公子拨冗,听我们小姐一言。”
话音未落,杨清儿就扯了扯珍珠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说了。杨清儿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他是要她亲自去和那个女人道歉。
却还是晚了一步,珍珠也不如喜鹊和她有默契,更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无羁知道,她们是走不动了。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杨清儿一眼,又趁着她没有发现收回了视线,冷冷说了句:“我昨晚就说过了,你该道歉的人不并不是对我。”
杨清儿听了,脸色又白了几分。
也是这时,珍珠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怯懦退了两步,藏到了杨清儿身后。
霍无羁说完,继续牵着马车往后院走去。
“小姐”珍珠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知道,自己闯祸了。
“走吧。”杨清儿已经没有力气同她解释那么多了,只无力说了声:“跟上去。”
好在,他的这所宅子并不算很大。
没多大一会儿,就走到了目的地——也就是温予的房间门口。
霍无羁把马车安顿好,敲响了温予的房门-
温予也只比他早回来一会儿,许是因为在寒风中呆得久了的缘故,这一次不仅量有点大,甚至还有点生理痛。
她弓着身子伏在床上,手里的暖炉紧贴着小腹,却丝毫不能缓解小腹的坠痛。她隐约记得,上一次这么痛还是她从珠峰回来后的那个月。
她忍不了,去中医馆看了老中医。
医生说她是着了凉,开了几剂药并嘱咐她一定要喝完。但她嫌苦,喝完一剂药后,腹痛又稍有缓解,剩下的几剂便再也没碰过。
现在,她倒是有些后悔了。
她正捂着肚子哼唧,敲门声突然响起。
温予知道来人是谁,又怕他看到自己这幅模样过于担心,连忙从床上站起来,一边整理稍皱的衣摆,一边嘟哝了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温予还以为他要好一会儿才能过来,这才在床上赖赖唧唧的。
吱呀一声,门开了。
温予正准备开口说话,余光却看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两个女人的背影。
她看向他身后的同时,霍无羁只关注到了她异常苍白的脸色。
只淡淡一瞥,温予冲那两人笑了笑,又把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来客人了?”
“你脸色好像不怎么好?”
两人一齐开口,声线渐渐重合。
安静立于不远处的杨清儿却是将他们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她看着他和她旁若无人的亲近,心里还是生出一丝酸涩。
霍无羁没顾得上回答她,抬手用手背触了触她的额头。
他手背温热,而她的肌肤寒凉。
只一瞬,温予就把搭在她脑门上的手给拽了下去。
还有外人在,她不想让旁人看到她和霍无羁过于亲热的场面。这个时代,和现代不一样,她担心他被人诟病。
但他却好像丝毫不在意。
霍无羁垂眸,她一只手捧着暖炉,另一只手攥上了他的手腕。
她的手,就算是捧着暖炉,竟也比额头还要寒凉几分,就像指.尖常年浸润在冰川下,半点温暖都不见。
“手怎么也这么凉?”他皱起眉,低问了句。
温予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后,她隐隐觉得,那个面容清丽的小姑娘,看向她时,目光里有着隐隐的敌意。
尽管对上她的视线后,那人便缓缓将脑袋垂了下去。
那姑娘喜欢他?!
温予脑海里忽然升起这一念头后,越发笃定。
明明温予对他也有些许好感的,但奇怪的是,察觉到旁的女子也喜欢他,她心里并没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温予收回目光,仰头看着他清矜的侧脸,暗叹一句:这样的人,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很久以后,温予才想明白。
她之所以在这个时候便有恃无恐,大抵是因为在最开始,她就感受到了他浓烈且真挚又明目张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偏爱。
她从来都不怕别人能抢走他。
但她也不愿在旁人面前刻意去和他亲近。
温予不着痕迹松开攥着他手腕的手,把门敞的更大一些,又问了句:“来客人了?”
霍无羁颔首,将温予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都尽收眼底。
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声音,说了句:“她是杨清儿。”
他记得,温予一个人的时候,说起过她的名字。
温予听了,诧异抬眸看向杨清儿。
陌生,又好奇,像是完全不认识一样。
霍无羁又想起今早的信件,眸光晦暗下来。但也只是一瞬,他把杨清儿的来意简单告知温予。
温予也是这时才得知,原来霍无羁身后的那个人就是昨晚差点将她推入桥下的人。
温予扯了扯他的衣襟,轻声问:“你是说,她是来同我道歉的?”
“嗯。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已经被宁国公惩罚过了。”
说完,霍无羁把药罐递到温予掌心。
温予疑惑抬头,霍无羁又说:“她的伤在后背,待会儿你把药给她,不然我怕她撑不到回家。”
“我?”温予更诧异了,用手指了指自己,无声开口。
显然,霍无羁误会了。
他怕温予以为自己对杨清儿有想法,连忙解释说:“她的父兄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和她没有关系。”
温予点头,她倒是没有往旁的地方想,只是担心自己会搞不定她。可霍无羁都这么说了,温予只能应下。
“好,放心交给我吧。”
霍无羁又说:“嗯,那我去小厨房给你煮一碗红糖姜茶,可还有旁的想吃的?我一道弄来。”
温予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又说:“给她们也煮一碗,大冷天的,不知道在这儿等了多久。”
“好。”
清极不知寒(四十九)
霍无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都没看杨清儿一眼。
他不是不知道杨清儿对他的心思,但他无意,便不该给她半点希望。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秉行的准则。
这次, 当然也不例外。
杨清儿一直看着霍无羁渐行渐远的背影, 心中的酸涩感更盛。她有点不想接受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会看也不看她一眼就离开。
但事实就是这样,纵使她心里千万个不愿意。
温予倒是没看一眼,她的注意力全在杨清儿身上。她不得不想起那封信上说的,让她务必小心杨清儿的话。
还有刚刚霍无羁交代她的任务。
杨清儿是国公爷的幺女, 以她昨晚的行为便能看出, 她自小也是千骄万纵长大的,不然也不会咽不下那口气当众推人了。
温予无声叹了口气。
她忽然有点后悔应下霍无羁了,但一看到杨清儿苍白的脸和她有气无力的模样, 温予又有些狠不下心来。
她正准备走过去,又担心她若是就这样过去,会被杨清儿误以为她在向她示威, 便生生只了脚步, 淡淡朝杨清儿站立的地方说了声:“进来吧。”
话音未落,她便转过身,故作清冷,径自往房中走去。
“小姐。”珍珠踌躇着,看了杨清儿一眼。若按照小姐以往的性子, 定是看不惯那女子的行事,可现在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了。
杨清儿看着消失在门口的那道倩影,贝齿咬紧下唇, 犹豫一瞬, 跟了上去。
温予坐在圆桌一侧,朝杨清儿说了句:“坐吧。”
杨清儿本不想坐, 但她实在是快要撑不住了,便也顾不得那么许多。
坐下来总比在她面前晕到要强得多。
这一刻,杨清儿在脑中如是的想着。
温予给她们斟好了茶,珍珠端了一杯,递到了杨清儿手中后,安静立于杨清儿身后。
“你不喝吗?我才冲好的,热茶。”
温予看了珍珠一眼,她明明都已经冻的直发抖了,却依旧不敢端起那杯茶。
珍珠摇摇头,把脑袋垂的更低了。她刚刚在路上,已经说错了一次话惹得小姐不高兴了。这一回,她如何都不敢再放肆了。
温予也不再执着,这个时代的阶级问题,非她一人之力可以改变。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房间很暖和,杨清儿手捧热茶,没一会儿身体便回温了。
她轻啜一口热茶,口齿间香气四溢,暖意也瞬间在五脏庙弥漫开来。
杨清儿稍缓了缓气力,抬眸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女子。
她并没有看向自己,没有咄咄逼人,反而安静垂首饮茶,这让杨清儿内心安稳许多。
温予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两人对视。
温予的目光很直白,又很平和。看着她的眼神,杨清儿忽然心生愧意。
这股愧意像一层又一层的蚕茧一样,缠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很快,杨清儿有些承受不住她的目光,率先挪开了视线,晦涩开口,道:“我我是来道歉的,昨晚我不该推你,对不起。”
话落,她站起身,朝温予深深鞠了一躬。
期间,她弯腰的时候,后背的伤口再一次撑开,血液浸透了衣衫。但她依旧选择向她鞠躬道歉。
痛,才能让她记住这次教训。
温予没有忘记霍无羁刚才说的话,她惦记杨清儿背上的伤口,见她弯腰,温予连忙起身,正准备去搀扶她时候,目光落在了她的脊背上。
殷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一寸染红了她的衣服。
温予的手顿了一顿,托住了杨清儿的胳膊。
看着她背上的那片殷红,温予胸口闷闷的,胃里也在翻江倒海,她好像对鲜血产生了某种抵抗的情绪。
可明明她早上拿着安心裤去厕所的时候,这种感觉还没有那么强烈的。
她瞥开脑袋,试图不去看杨清儿的后背。
可这一瞬,温予的鼻息间,也像是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也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空气中弥漫着的,当真是这个味道。
她有点头昏脑涨,分辨不清楚。
“我我没有怪过你,我原谅你了。”温予说完,用力托起她的胳膊。
杨清儿的额头上,已经因为疼痛沁上了一层汗珠,唇.瓣也没了血色,看起来整个人都很虚弱,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你不怪我?”杨清儿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轻易原谅自己,眸中带着几分诧异和不确定。
温予摇摇头:“一开始是有点怪的。但看你现在这样,显然已经受到惩罚了。”
杨清儿咬了咬唇,没有言语。
温予垂眸,看了一眼被霍无羁塞入掌中的药瓶,犹豫一瞬,她选择实话实说。
“这是霍无羁托我给你的,你的伤太严重了,去里面处理一下吧。”话落,她把药瓶放在了杨清儿面前的桌面上。
她没有好心到要主动给她上药的地步,更何况,她现在有点见不得血。
杨清儿怔了片刻,眼睛紧紧盯着小瓷瓶。
片刻后,杨清儿自嘲笑着摇摇头,说:“他才不会给我送药。他躲我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给我送药。他的目光,就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过。”
“为什么不会?”
温予想起什么,浅笑道:“你不就是因为看到了他本真的性情而非浅显的外表,才决定喜欢他的吗?”
杨清儿攥了攥拳头,安静垂下了眼眸。
她说的没错。
她早就喜欢他。
在他还不是秦太傅徒弟时,就喜欢他。
那年,她去郊外踏春,路遇劫匪,幸好霍无羁路过,救下了她。
只那个时候,她不知道他是谁。救下她后,他就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后来,她在一次宴会上,看到了已经成为秦太傅亲传弟子的无羁。她走上前,和他说话。但他好像已经忘记了她,对待她和对待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比对常人更冷淡一些。
再后来,他被圣上赐了天子姓。
她一步一步看着他从泥泞中走过来,但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她和霍无羁的初遇。
所以,在外人眼中,她近乎痴狂的迷恋霍无羁。但没有人知道,他曾救她于水火。
杨清儿还在怔神,温予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崭新的,她还没有穿过的衣服,递到了一旁的珍珠手上,
“去帮你家小姐处理一下伤口吧,不然会发炎的,引起高热就麻烦了。”
珍珠本来还在犹豫,听到她这么说,连忙凑到杨清儿身侧,拿起小瓷瓶,扶着杨清儿往里间走去。
才走了两步,杨清儿顿下身来,朝温予说了声:“谢谢你。我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会比不过你了。”
“嗯?”温予正捧着热茶暖手,听到她这么说,下意识应了声:“为什么?”
杨清儿没有说话,跟着珍珠去了里面。
如果她是她,那么她不会同意霍无羁给任何一个旁的女子药品。
如果她是她,她更不会主动拿新衣服给喜欢霍无羁的姑娘穿。
可是,她不仅这样做了,还一脸平和,丝毫没有生气。
明明,她们不应该这样平和相处的。
哪里有人会和喜欢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和平相处呢?
温予把热水和干净毛巾送进去后,便没有去打扰那对主仆,一直坐在圆桌前品茶。
耳边偶尔传来一阵压抑的闷哼,温予知道,她是在强忍着,不想在她这个‘情敌’面前曝露过多的脆弱。
而杨清儿,则趁着上药的间隙,着重打量了这房间。
这房间里用的东西,都是如今京城中最为时兴的,每一件,都价格不菲。
饶是她,买这些东西时,也需思量再三。
上次来他府上,她就发现,他这宅子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异常简朴。
原本她以为,这座宅邸里所有的房间都会像外表那样,其貌不扬。
却没想到,竟也有这么一间金屋,被他用来藏娇。
清极不知寒(五十)
上完药, 换好了衣服后,杨清儿已经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正半伏在矮榻上休息,隐隐听到一阵敲门声。
杨清儿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 她缓缓坐直了身体, 目光也越过屏风往门口探去。
温予已经抬步走了过去,吱呀一声,她打开了紧闭的房门,冷风呼啸灌进来, 杨清儿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但她的目光依旧紧紧跟着那道身影。
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耳边也隐隐传来两人的谈话声。谈话内容她没有听清楚,只觉得那道专属于霍无羁的声线低沉又温柔, 是她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
瞬间,杨清儿满腔苦涩,却无处发泄, 只默默攥紧了袖口, 并且强迫自己挪开了视线。
郎有情,妾有意。
她属实不应该继续纠缠。
这是她第一次萌生这样的念头,在重新遇到霍无羁之后。
霍无羁煮好了姜糖茶,提着食盒敲响了门。
不等温予把门打开,他就往一旁退了两步, 站到了视觉盲区内。
他既看不到房间里面,里面的人也看不到他。
“这么快就煮好了?谢谢。”温予侧身出去,接过他递来的食盒。
途中, 两人的手指不可避免触到一起。
霍无羁的目光全程黏在温予脸上, 她刚才已经喝了两盏热茶,手心的温度也比刚才稍暖一些。
“外面冷, 回房间去吧。我去把马车里的东西卸下来。”他说。
温予点点头,转身之前,又冲他笑笑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客人的。”
霍无羁听了,怕她误会,正准备说些什么,可触到她满是坦诚的眉眼,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微微颔首,目送她回了房间。
温予把门关上后,霍无羁才转身,赶着马车离开了这小院。
食盒里除了姜糖茶,还有两盘热气腾腾的桂花牛乳糕。
“若是换好了衣服,便出来吧,霍无羁送了姜糖茶来,驱寒的。”
温予把餐食摆到圆桌上,静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话落,里面传来一阵窸窣。
片刻后,杨清儿走了出来。珍珠抱着她换下的染血的衣服,紧随其后。
温予招呼她们坐下。
看清楚桌案上摆了三碗姜糖茶后,杨清儿和珍珠皆是一愣,随后,杨清儿缓缓落座,珍珠安静立于她身后,只目光紧紧盯着桌上那碗专属于她的热茶。
还从来没有人,给她倒茶。
温予不动声色搅弄着热茶,余光却是时刻注意着对面那对主仆,汤匙碰壁,叮当作响。
杨清儿侧目,先是看了一眼还冒着热气的姜糖茶,又看了珍珠一眼,才说:“坐吧,莫要辜负霍公子和温姑娘的一片心意。”
昨晚,在桥头上,杨清儿听到了她的自我介绍。
杨清儿发了话,珍珠惶惶落座。
期间,她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安心饮着姜糖茶。
离开时,温予亲自将她们送到了大门口。
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温予听到杨清儿说了一句:“你放心,若你能好好待他,以后我不会再纠缠他了。”
话落,不等温予给她回应,她大步迈了出去,由珍珠搀扶着上了马车。
温予一直看着,直到马车驶入拐角,她才收回视线。
此时,温予心里正诧异,更是不明白,为什么未来的自己会在信上专门写要她格外小心杨清儿。
明明她也只是个被骄纵过了的小姑娘而已。
难道她是装出来的?
随即,温予摇摇头。刚才杨清儿说那话时,言语间也满是真挚,根本没有半点伪装的模样。
更何况,她也不需要伪装。
温予拧眉,脑海中又忽然想起那封信。
既然生理期的处理方法都可以不一样,那旁的事情,是不是也有可能不一样?
难道是未来的自己在这个时间段经历的事情和她不一样?所以,她才会着重提醒。
温予被这一念头吓了一跳,回过神后,正准备关门,一只大手忽然拍在了门上。
她本就思绪纷飞,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手吓的连退了好几步。
不等她抬眼去看来人是谁,便听到他气喘吁吁说了声:“等等。”
声音很熟悉,是秦未。
“秦阿兄,快请进。”她松了口气,稳了稳心神,把门打开,将他迎了进来。
温予和他并排而行。
没走两步,她便发现了他眼底的那片青色,忍不住问道:“阿兄,你是不是没休息好啊?”
秦未点点头:“昨晚上睡不着,饮了些酒。”
“不说我了,倒是你,一个人在门口做什么?无羁呢?他怎么没有陪你一起?”他不愿过多讲述昨晚的事情,连忙转移了话题。
而温予,也并不愿将杨清儿过来道歉的事情过多和旁人讲述,便只回答了他第二个问题。
温予送杨清儿离开前,隐隐听到书房有动静,便说:“他应在书房,我带秦阿兄过去。”
秦未颔首:“有劳。”
一路上,两人互相寒暄着。没多大一会儿,便走到了书房门口。
临进去前,温予问他:“秦阿兄急匆匆的,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秦未脚步一怔,随即摇摇头,说:“倒也没什么要紧的,这不快过年了吗,我来问问他过年的安排。看今年他是在自己府上,还是和往常一样来我们家过。”
秦未并非是有意欺瞒,只是现下他还不知道宫里那位的心思,不方便告知于她。
而温予,在听到过年两字后,便又想起了北境的战情,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只虚掩着。
温予抬手敲了敲,霍无羁从里面出来。
“秦阿兄来了。”
温予微微侧身,霍无羁看到了秦未,欲要脱口而出的话生生转了个弯:“阿兄,你怎么来了?”
不等秦未说话,温予便说:“你们聊,我去给你们冲茶。”
“哎。”
秦未冲她摇摇头,说:“阿予,莫要麻烦了。我困的很,饮了茶一会儿该睡不着了。”
霍无羁也看向她,“不用煮,你去休息。这里有我,放心。”
“好。”温予应下,又冲秦未点点头,才转身离开。
她推开自己房门的一刹那,还隐隐听到秦未说了一句:“大清早就不见人,跑哪去了?”
“阿兄如何得知?”
后面的话,她便有些听不真切了,推开门,抬步走了进去。
书房。
秦未和霍无羁两人勾肩搭背,低语了好一会儿。
“宫里那位,今日一大早便差了内官来寻你。左右寻不着,便寻到了我那儿,莫非你何处惹到他了?”
霍无羁摇摇头,脸色铁青。
半晌,才说:“他应是冲着阿予来的。”
“什么?”这下,轮到秦未惊讶了。
“他不是昨晚才见过阿予?”
霍无羁点点头。
秦未想起温予的面容,低喃一声:“也是,她那般姣好的面容,一见钟情这四个字,放她身上,倒也不足为奇。”
“那你打算怎么办?”秦未又问。
霍无羁摇摇头,喟叹一句:“暂时还不知道,只能静观其变了。”
秦未思索片刻,又说:“不然,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父亲?如今这世上,能规劝住他的,也只有父亲了。”
霍无羁一把按住他的手,说:“不妥。他终日为国事操劳,此等儿女情长的小事,还是先莫要惊动老师的好。”
秦未又问:“那他若非要以权势向你将她讨要了去,你又当如何?”
霍无羁一脸坚定,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更何况,我有婚书在手,我和阿予,我们已经定亲了。纵他权势滔天,也断没有强抢他人之妻的道理。”
“婚书?这事我怎么不知道?”秦未眼睛瞪的更大了。
但并非只是因为婚书,更多的,还是霍无羁直白又赤诚的那个‘妻’。
霍无羁也没想瞒着他,转动砚台,从书架上拿出了机巧的盛有婚书的小盒子。
清极不知寒(五十一)
温予并没有像霍无羁口中说的那样, 在房间休息。
她翻出了针线包。
用粗糙的手工,和屯在衣柜里的崭新白色布匹,给自己做了足足二十条内.衣裤。
当然, 是最简易版的。
她不知道北疆是怎样一个环境, 也不能在行伍上给他更多的帮助,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拖他的后腿。
期间,霍无羁曾来过一次, 问她午饭想吃什么。
许是早饭太过丰盛, 杨清儿来的时候她又饮了一大碗姜糖茶,霍无羁过来问候时,她没有半点食欲, 便推脱说不吃午饭。
霍无羁担心她饿,又送来一份松软的糕点。
温予忙着画图,裁剪, 缝制, 用热水烫洗。
过完全部流程后,霍无羁刚好来唤她用晚膳。
秦未也在。
他和霍无羁在书房谈完话后,并没有离开,去前院随意寻了间房,一觉睡到了傍晚。
晚膳是他们三个人一起用的。
秦未脸上, 还有一道红红的压痕。从眉尾到下颌,直到用完膳,痕迹都没有消下去。
但秦未也没有过久停留, 用完饭后, 他就走了。任霍无羁和温予如何挽留,他也没留下。
后来的这几日, 霍无羁和温予大部分时间都在校场练习枪法。
许是因为他的箭术超群,他打枪的准头也很好。
除了最开始的两颗子弹没有上靶之外,后来每一颗,都打中了靶心。
无论远近,指哪打哪,毫不夸张。
反倒是她,一梭子子弹打出去,靶子上只三两个洞。
若是离得稍远些,子弹就更飘了。
再加上手枪的后坐力,后面几天,她的胳膊拿筷子都费劲,颤抖个不停。
就这,还是每次下场后,霍无羁都要给她按摩好一会儿之后的结果。
有心人天不负。
终于,在大年二十九的那天,在用掉保险箱里四盒子弹后,温予的准头有所提高,在距离稍远的情况下,十颗子弹也能有七八颗上靶。
大年二十九日晚,府里迎来了不速之客。
宫中来人了,带着圣上的口谕来的,邀请霍无羁携带亲眷去宫里参见年宴。
往年的宫宴,霍珩从来没有一次想起来他,也从来没有一次主动差人来送口谕过来。
宫宴他本也就不喜欢参加,但年三十上午的太庙祭祖,霍无羁一次也没有落下过。
这是他和老师的默契。
先帝还在时,他也曾去参加过几次宫宴。但先帝去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被邀请。
醉翁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尤其是口谕中的‘亲眷’二字,更是昭示了那位的心思。
也是这一日,温予才知道,原来小年夜那晚,在桥头上的那位自称是王行的男人就是当今的皇上——霍珩。
难道,他便是在那晚对她起了什么心思?
但她不记得霍珩对她有什么特别的。
温予拼了命的回顾那晚的遇见,却只依稀回忆到一个朦胧的身影。那时,她只顾着看林琅,其余人全被她自动忽略了。
半晌,她也没回忆起来,只能作罢。
自宫里的内官走了之后,霍无羁的情绪便低落下来,怔怔坐在书案前,手里的书卷半晌都没翻一页,不知在想什么。
温予也在出神,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她想起那封信上说的话,小北好像就是在一次宫宴之后,才怀上的。
会是这一次吗?
温予用手撑着侧颊,脑海里浮现的,是她之前在画像上看到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目光也下意识落在霍无羁身上。
慢慢地,眼前的人和画中人逐渐重合。
好半晌,霍无羁才回过神来。
一抬眸,便对上她的视线,直白又热切。
她很少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大多时候,初初对视,她便慌忙移开了。
霍无羁摒弃心里的杂念,安静垂首,看起书来。
临睡前,霍无羁和往常一样,将她送至房间门口。
互道了晚安后,温予正准备转身,手腕被他一把攥住。
他一双漆眸定定看着她,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明日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我们也可以不去的。”
温予听了,连忙摇头:“我我想去,我要去的。”
万一是这一次呢。那如果她不去,小北怎么办?
她会不会直接消失了?
霍无羁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强烈,怔怔点点头,应了她一声:“好,那你早点休息。明日会忙一整天,会很累。”
温予连忙表态:“我一定乖乖的,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不会闯祸的。”
霍无羁勾唇,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去睡吧。”
回到房间后,温予只是简单洗漱了一下。
但一想起明日可能会中招,继而会和霍无羁发生极其亲密的事情,她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庆幸自己的大姨妈及时走了。
不然
越是想,她脸上的温度就越高。
自然而然,也就越清醒。
小北的身影,总是浮现在她脑海。
她止不住暗想,她出生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最后,她干脆起身,偷摸去提了热水,灌满了浴桶,泡起了澡。
翌日大早,天都没完全亮。
温予睡得昏昏沉沉,霍无羁就敲响了她的房门。
听到动静后的温予,眼睛都还没有完全睁开,掀开被子,光脚跑下床。
冷风扑面袭来的瞬间,她的头脑便由混沌转为清明。同时,她也冻的直发抖。
打开门后,温予只用余光瞥了一眼,见来人是他,便又重新跑回床上。柔软的棉被披在身上,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霍无羁本想唤醒她就离开的,可一看到她慵懒犯困的模样,他就有些挪不动步子。
他走进来,犹豫一瞬,还是将房门关紧。
他轻笑一声,问:“是不是没睡醒?”
温予嗯了一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没事儿,我缓一缓便好。”
霍无羁看着一旁的梨花木衣架上只有昨天穿过的那身,他眼眸一转,问:“今日想穿什么?我去给你拿。”
她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思忖片刻,说:“我今日不想穿女装,你帮我从衣柜里选一套不太显眼的男装,然后帮我束发好不好?”
“好。”她的回答,正合霍无羁的心意。
皇宫不比别处,他本也就不太希望她第一次出场就过于惹眼。但如果她非要穿着华丽,他也不会阻拦,只会拼尽全力护她周全。
其实,关于穿着问题,温予在昨晚洗澡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无论她今日是否会中招,北疆的军情一定会传回京城。
届时,霍无羁领命出征,一定是手忙脚乱,难免有疏忽的地方。
她若是穿女装,得乘马车出行。可若是男装,她便能和他一道骑马。
她不想拖他的后腿,无论在哪一方面。
不多时,两道纵马疾驰的身影,自御街上穿过,径自往皇城奔去。
他们到时,宫门口已经聚了好些人。
乌泱泱一片,好不壮观。
霍无羁一袭玄衣,连毛氅都是黑色。
而温予,则与他恰恰相反。她一袭白衣,大氅是前些时日霍无羁才着人为她量体打造的兔毛大氅,颜色盛雪。
一玄一白,异常惹眼。
尽管他们穿的只是普通衣物,身上除了头顶的白玉簪之外,再也没有任何装饰华丽配饰,却也依旧惹人注目。
霍无羁绷紧下颌,冷着一张脸,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温予紧跟在他身后,垂着脑袋,尽量不和旁人对视。
但纵使这般,也依旧有人乐呵呵走上前,同他搭讪。有人问起,霍无羁便对外宣称是她是他的小厮,其余的,也不再过多解释。
旁人瞧着没趣,随便问一两句后,便放他们离去了。但一转过头,便又开始和旁人讲述市井传言中的霍无羁。
尤其今日,有位俊俏郎君亦步亦趋的在他身后。
一时间,关于霍无羁不雅的传闻再次在人群中传播开来。
行至一处空旷无人的角落,霍无羁顿下脚步,仔细叮嘱道:“待会儿我要和老师一道进去太庙祭祖,你乖乖的,不要乱跑,不然我会着急。”
“放心吧。”
说完,温予摸向腰间别着的那把只压了三颗子弹的手.枪,说:“我就在外面等着你,谁来唤我我也不走。若是有人敢强迫我,我就打他。”
霍无羁听了,眉眼弯弯,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好,任他是谁,只要敢强迫你,你便打他,无需留情。”
温予点点头,也冲他笑笑。
她看着眼前的红砖碧瓦,忽然想起什么,又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低问道:“安平公主是不是也被供奉在太庙啊?”
“是。”霍无羁垂首,眸色幽深,问:“怎么了?”
温予摇头,踟蹰道:“我前些时日,看到了关于安平公主和詹驸马的话本子。书上曾说,安平公主曾是我朝第一美人,却落得那般令人唏嘘的结局。如果可以,你帮我给她上一炷香,好不好?”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有一股冲动。
但最后,她看着周围乌泱的人群,却还是忍住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霍无羁一直看着她,最终迟疑点点头,说了声:“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听了温予的话,脑海中想起的却是之前的几次祭祖。老师也是像她现在这样,旁敲侧击的让他给安平公主上香。
莫非他和安平公主有什么瓜葛不成。
霍无羁思绪开始飘远,他想起对他宠爱有加的先帝,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老师和祁师父对他的青睐。
清极不知寒(五十二)
晨光熹微, 天色渐亮。
空气中弥漫着凛冽的寒气。
温予的鼻尖被冷风吹的通红,霍无羁见状,低笑着, 将她氅衣上的兜帽带在了她的头上, 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秦未的声音。
“无羁,阿予。”
两人不约而同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秦未正站在人群中冲他们二人招手。
温予听完, 也抬起手晃了晃, 兴奋朝秦未喊了一声:“秦阿兄。”
话音未落,温予便注意到,秦未身后, 除了那日在桥头上见过的秦央,还站着一位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朱红朝服,举手投足间, 文人风骨尽显。
原本, 他正和周围的人说话,听到秦未和温予的声音后,下意识望向他们这里。
不仅是他,原本喧闹的人群,也都忽然安静下来, 好奇看着他们。
温予的注意力全在秦家父子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此时她已然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
如果她猜的没错,那位应该就是当今太傅, 亦是霍无羁口中的老师了吧。
温予的脚步一顿, 侧目看了霍无羁一眼。
霍无羁似是能看懂她眼眸中的疑问,冲她点点头, 说:“走,我带你去见老师。”
话落,他上前一步,挡住了绝大多数人探来的视线。
温予紧跟着他的步伐,看着人群中的穿着朱红朝服的秦执年,莫名有些眼晕。
“老师,师姐,你们来了。”霍无羁走近,冲秦执年拱手,又朝秦央颔首示意。
秦央看着一身男儿扮相的温予,眸子里闪过一抹诧异。听到霍无羁唤她,她才收回目光,乖巧应了声:“师弟,温温公子。”
温予听到秦央这样唤她,她从霍无羁身后探出头,朝秦央挥了挥手,笑着与她打了招呼。
全程,秦执年默不作声。看了霍无羁一眼,最后又把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笑靥如花的温予身上。
不等霍无羁介绍,温予主动从他身后站了出来,褪下头顶的兜帽,学着霍无羁刚才的样子,朝秦执年拱手,作揖,问好。
“秦老好。”
“老师,这是温予。”霍无羁补充道。
秦执年打量了她一会儿,亲切说了声:“好孩子。”
他们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人群中不知谁低喊了一声:“来了,皇上的御辇到了。”
话音未落,人群中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那顶明黄的御辇。
包括正和温予说话的秦执年。
只一眼,他便收回了目光,浅笑着对温予说:“好孩子,咱们回头再聊。改日,让无羁带你来我府上做客。”
“好。”温予也笑着应下:“秦老慢行。”
话落,秦执年拍了拍霍无羁的胳膊,示意他一起离开。
他们要准备去往太庙祭祖。
霍无羁扯住温予的胳膊,又仔细叮嘱道:“待会儿,你就和阿兄还有师姐待在一处,我很快出来。”
“好,你去,不用担心我。”
温予再三向他保证自己不会乱跑,更不会轻易和旁人离开,但霍无羁眼中的担忧,依旧没有消散。
他和秦未对视一眼。
秦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放心,有我呢。”
霍无羁这才一步三回头跟上秦执年,秦未、秦央还有温予三个人慢吞吞跟在后面,融入人群之中。
温予的目光落在正前方的那顶明黄御辇上。她离得稍远些,看不清御辇上的人的长相,只依稀看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她又想起那卷羊皮古卷上有关秦执年和霍珩的内容。
【定北王霍无羁,字懈北,师从太傅秦执年。戍守北疆,恪尽职守,为国为民,颇得人心。定北王位极人臣,西肃帝霍珩日渐忌惮,联合大理寺卿林琅,设计邀请定北王入京,以无诏入京为由,构陷其谋反。定北王一生忠义,最终惨遭贼人屠戮,于西州廿四年冬至日午时斩首于菜市口。】
一字一句,她悉数谨记于心。
霍无羁这么好的一个人,却只活到了二十四岁。
在他生辰那一日,被削首示众。
仅仅是这般想着,温予的眼眸便弥漫起一层水汽。
而始作俑者,就是御辇内的那个人。
这一刻,温予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看向御辇时,眸光冷冽,一片凉寒。
如果眼神能杀人,霍珩现在怕是已经千疮百孔了。
她不止一次在心中暗想,如果她现在一枪打死霍珩,是不是就可以改变霍无羁的结局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温予的手,已经摸向了后腰处。
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
她不能不顾后果。
至少,就目前来说,一切都还没有到了挽救不了的地步。
如无必要,她不想手沾鲜血。
可如果到了最后,事情仍然朝着不可逆的方向行进,那她可能真的会出手,但不是现在-
霍珩从御辇上下来,走在他前方的仪仗纷纷退后一步,为他腾出一条路。
他是故意摆出这么大的排场,为的就是要告诉温予,他是这天下最为尊贵的男人。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能给她。
可他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打量了好一会儿,却始终都没看见那道倩影。
明明内官说昨日霍无羁答应要带温予一道进宫的。
不得已,霍珩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安静立于秦执年身后的霍无羁身上。
霍无羁还和往常一样,始终冷着一张脸,眼睛里也没有半点温度,了无生趣。
霍珩生怕秦执年看出异样,只能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快,朝一旁的礼官递了个眼色,繁杂的仪式正式开始。
同时,霍珩吩咐贴身内官,去人群中寻找身着紫衣的姑娘。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太庙走去。
其中,最前排的,依旧是霍珩夸张的仪仗。
紧随其后的,是后宫的一众妃嫔。她们今日的穿着倒并非是同一色系的紫色,而是百花齐放。
再往后,是霍系旁支的皇亲国戚。老弱和妇孺居多,青壮年大多在那次宫变时遇害了。
再往后,便是文武百官一列。霍无羁和秦执年便走其中。
最后面,是受邀入宫的官眷。
秦未知道霍珩对温予的心思,他并不想让霍珩的发现她。故而,扯着秦央还有温予走在队伍最末尾,混入了官眷之中。
温予更是不想惹人注目。
尤其是在她亲眼看见身着太监服饰的内官们旁若无人穿梭在人群中,又把身着紫色系衣服的女眷们毕恭毕敬迎到队伍最前方后,她更是庆幸自己今日穿了男装这件事。
而被迎到前排的那些女眷中,就包括杨清儿。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杨清儿身上穿的,正是前些时日从她那里穿走的那套。
温予看着杨清儿紧随内官远去的背影,思绪逐渐飘远。
今日的她,和那日上.门道歉的她,有了很大的不同。
面上有了血色不说,走路也不用人搀扶。至少,她没那么虚弱了。
她身上的伤,应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三人行,最难受的,还是秦未。
一左一右两个女人,一个是与他才冷战过的胞妹,一个是他好兄弟的心上人。
他谁也不敢惹。
原本,她们会有很多话可以说的。
可偏偏,这两人是‘情敌’。
他既不知道秦央现在有没有从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里走出来没有,又摸不准向来温婉的温予今日为何始终一言不发。
他想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又担心,如果他主动和温予对话,秦央那个傻丫头会暗暗吃味。
故而,这一路,三人相顾无言。
直到秦央主动和温予说话,秦未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一路上,秦央一直在默默打量温予。
她想和她说话,但注意到她眼底的凉寒,却又不敢主动。
终于,在快要到太庙的时候,温予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其实,秦央对她,还挺好奇的。
她有点想知道,能让霍无羁喜欢的人,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犹豫再三,秦央绕过秦未,凑到温予身侧,忍不住发问:“温姐姐,你今日怎么穿成这样啊?”
温予回神,见秦央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她身侧,她敛起眸子,掩起情绪,朝她莞尔一笑,说:“这样更方便出行一些。”
秦央听了,上下打量她一眼,又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繁复的衣衫,低喃道:“果然方便很多。”
话语中,多少夹杂了些艳羡。
秦央忽然有点羡慕她。
不是因为霍无羁,而是因为她的随性和洒脱。
秦央也想像她一样,丝毫不用顾及旁人的目光,想穿什么便穿什么。
不仅秦央对温予好奇,同样的,温予也想更多的了解秦央。
秦家父子在霍无羁心中占了很大的比重,那秦央也一定对他很重要。温予想要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处好关系。
温予扯了扯秦央的袖口,说:“哎,我能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秦央懵懂点点头:“可以。”
“那我叫你小央好不好?”
秦央再次点点头。
温予又说:“你也别姐姐姐姐的唤我,叫我阿予便好。”
“好。”秦央温婉一笑,缓缓开口,低唤了她一声:“阿予。”
“小央。”
温予喊完她的名字,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勾起唇角,相视一笑。
秦未走在一旁,看着窃窃私语的两人,脸上终是扬起一抹笑意。
这就对了嘛。
“小央,你有没有穿过男装?”温予注意到她艳羡的目光。
秦央摇摇头,眼底的失落不言而喻。
温予垂眸,打量她一眼,说:“咱们两个人的身材差不多,我还有好几套,都还没有穿过。等回头,我赠你一套可好?”
秦央兴奋问:“真的吗?”
温予点点头,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又把声音压低了好几个度,说:“不要让你阿兄听到,不然他定然会说我带坏你了。”
秦央连忙捂住嘴巴,但眼睛里向往的光芒却如何也掩不住。
接下来的路上,她们两人一直窃窃私语。
而秦未,则紧跟在她们身后,一言不发的充当护花使者。
偶尔侧耳,聆听她们的说话内容时,脸上的笑意渐深。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太庙,人群中不乏有人叫苦不迭。
温予身上也生出了一层细汗,黏腻腻的。可就算是这样,温予也没有把头上的兜帽摘掉,她不想让旁人注意到她。
而她身侧的秦央,虽是气喘吁吁,却没有喊一声累。
但当温予转头看她时,她的鼻尖上,也蒙上了一层汗水。
阳光照耀下,晶莹又剔透。
小脸也红扑扑的,像是涂了层胭脂。
秦未比她们两人好一些,但呼吸也略微有些急促。
秦央和温予看着对方稍显狼狈的模样,相视一笑。
女孩子的友谊,好像就是这么简单。
秦未在一旁看着,却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清极不知寒(五十三)
温予她们站在人群最末尾, 根本听不清前方的礼官说的什么,只觉得耳边嗡嗡,让人心烦意乱。
好半晌, 嗡鸣声渐止。
片刻后, 一阵悠远的梵音从太庙传来,映入每个人的耳中。与此同时,一阵浓郁到发涩的檀香味道萦绕在每个人的鼻息。
温予没有经历过这些,有些不解。
秦未似是看出了她眸中的疑惑, 垂着脑袋与她解释了好一番。
秦未说, 这是西州的习俗。
正在诵经的和尚是城外寒山寺的。
他们自小年夜那日便来了太庙,要正月十五之后方可离开。
期间,他们早晚诵经, 是在为万民祈福。
说完这些,秦未安静下来,恭敬站立, 垂首不语。
温予见状, 环视四顾才发现,原本有些喧嚷的人群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她们都像秦未那般,低眉臊眼,恭顺不已, 默默等待着。
又或是默默在心里向神明乞求着什么。
温予也不好显得太过不同,她也收回了视线。她也像周围人那样,双手合十, 缓缓阖上双目。
很奇怪。
许是这寒山寺和尚诵经的声音, 当真有安定人心之功效。
温予胸腔中那颗焦躁不安的心,都被这声音给慢慢抚平了。
焦虑逐渐消散, 只余下平和。
唯一不变的,是她脑海里思量的,自始至终只霍无羁一人。
尽管她此时已身在局中,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其他人而言,她是有上帝视角的。虽不全面,但至少,霍无羁这个人,她是比较了解的。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温予此时站在太庙前,想起的,却是霍无羁的身世。
如若没有那场宫变,如若他的双亲还在,如若此时登上皇位的不是羊皮古卷上说的那位西肃帝霍珩,那他一定不会落得身首异处的结局。
如果说,温予在还没有经历这段诡秘的事情之前,是有一个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
那么此刻,她的思想已经有了一丝丝的松动。
譬如现在。
她站在供奉着霍无羁先祖们牌位的太庙前,双手合十,诚挚祈祷。
“如果这世间当真有漫天神佛,如果太庙里的诸位列祖当真还有一缕英魂残存世间,那请你们保佑他,远离世间诸多苦厄,平凡度过余生。”
寒风猎猎,衣袂翻飞。
梵音靡靡,泣血求祷。
不知几时,梵音不再,安静的人群再次骚乱起来。
温予睁开眼睛,对上秦央的目光。秦央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一声:“仪式已经结束了。”
话音未落,前排那队明黄的仪仗已经掉过了头,往她们这边走来。
前方乌泱的人群,忙作鸟兽散,给这排场盛大的仪仗让出一条路来。
温予也不例外,她一把攥起秦央的手腕,往人群中躲去。
秦未见状,不着痕迹地跟着她们的脚步。最后,在她们两人站定的前方停.下,将二人挡的严严实实。
秦未和温予忙着躲避那人的视线,而秦央思维混沌,下意识被温予拽着走。
一时间,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之中,些许和秦家相熟的官眷都把目光落在了秦央和温予身上。
旁人只是看到秦太傅家的千金和一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公子哥旁若无人的亲近。却并不知道,那位生的钟灵毓秀的俊俏公子哥是个女郎。
温予和秦未的心思不在此处,更是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人群之中。
反倒是秦央,隐约听到周围的人说了一句她的名字,下意识抬头,捕捉到三三两两异样的目光汇聚到她和温予身上后,她不着痕迹挣开了被温予紧紧攥住的手腕。
她差点忘了,在外人眼中,温予此时是和阿兄一样的男人。
可就算是这样,也依旧不能阻止旁人时不时递来的打量目光。
索性,秦央也开始摆烂,垂下脑袋,安静立于秦未和温予身侧,不与任何人对视。
而温予全程没有发现秦央的异样。
她虽安静匿在人群中,目光却紧紧随着那队明黄仪仗。待仪仗队走近,她连忙垂下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尽量不引起御辇上那位的注意。
她很幸运,没有被霍珩注意到。
尽管霍珩自上了御辇后,目光便一直在人群中扫视。
之前,他暗戳戳差宫人遣去前排的紫衣女子,却没有一个人是她。
也曾有那么一瞬间,霍珩想冲到霍无羁身边,揪着他的衣领,问他究竟把人藏在哪里。
他也确确实实给霍无羁施了眼色,想将他唤来身边。可霍无羁全程都没有看他一眼,恭顺待在秦执年身侧。
霍珩无奈,只得忍下。
俗语有云,站得高,看得远。
祭祀大典一结束,他便迫不及待登上了御辇。
霍珩本以为,只要她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无论现场有多少人,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就像小年夜那晚一样。
只一眼,他便在熙攘的人群中认出了她。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眼力。
直到御辇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他也始终没能寻到那抹倩影-
林琅原本被霍珩安排负责寒山寺一众僧侣的问题。这几日,除了稍许的闲暇,大多时候他都守在太庙。
大典好不容易结束,他正准备松口气,无意间听到有人说秦央和一位素未谋面的俊俏公子异常亲近。
林琅脑袋嗡的一下,挤进人群,一边寻找秦央的身影,一边侧耳听着人群之中逐渐传开的谣言,脚步踉跄,脸色也越发苍白。
有官眷说,她亲眼看着秦太傅家的那位千金和那位不知名的矜贵公子手牵着手,甚是亲近。
还有官眷说,那位不知名的公子不仅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和秦央牵手,就连秦未和霍无羁都很熟识,更是听到她亲切喊秦未阿兄呢。
亦有官眷猜测,那位初初展露头角公子是秦太傅为秦央挑选的未来夫婿。
听到这里,林琅垂下眼帘的同时,默默攥紧了袖口之下的拳头,脚步却越发快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秦央,见一见她们口中的那个男人。
终于,在即将踏入宫门的时候,他如愿看到了秦央的身影。
同时,还有她身边的那个男人。
虽然只是两道背影,其中一道头上还带着兜帽,他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身形,却看不见侧脸。
不对,是三道。
秦未也在,只是距离那两人稍远一些。
林琅的视线从秦未的背影略过,定在另外两人身上。
和那些官眷说的一样,秦央和那人走的很近,像是丝毫不顾及男女大防一般,行走间两人的衣袍都蹭到了一处。
林琅眸光暗了暗。
别说是他了,就连秦未,也鲜少与她这般亲近。
这一刻,他满腔妒意。
但他却没胆量冲上前去,脚步也跟着慢下来,温吞地随着人潮涌动,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两人。
宫道冗长,人群拥挤,纵寒风扑面,温予身上也生出了一层细汗,打湿了小衣。
与此同时,她身上的那阵冷梅幽香也随着汗水的外泄越发浓郁。
最先发现的,是走在她身侧的秦央。
最开始,她只觉得鼻息间隐隐围绕着一阵清淡的暗香,却不知其来源。
可越走越觉得,香味愈发浓郁。
她鼻翼翕动,最终确定香味的来源是来自她身侧的温予,凑近嗅了嗅,惊讶说道:“温姐姐,你身上好香啊。”
她还是不习惯称呼她的名字。
“很香吗?”温予疑惑抬头。她已经习惯了这味道,半点都察觉不到。
秦央点点头,又凑更近闻了闻,说:“好像是梅香,很好闻,且越来越浓郁了呢。”
听完秦央的话,温予忽然想起来她之前在客厅时候燃起的那盏熏香蜡烛。
莫非她身上沾染的,便是那个味道?
可不应该啊。
昨晚她又才洗过澡,身上的衣服熏的也并非是梅香,她身上本不应该有这个味道的。
可此时,除了后腰处的那把手.枪,她身上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了。
这般想着,温予抬起泛着些许潮热的手,递到鼻尖,闻了一下。
掌心潮热,的确是和那熏香蜡烛的味道一样。
她的汗,竟然和那熏香蜡烛的味道一样?
这个认知让温予大为震惊,却没有表露出来分毫。
“许是这衣服上沾染的熏香。”她侧着脑袋,和秦央解释。
话音未落,她摘下了头上的兜帽,试图身上黏腻的汗水尽快消散。
也是这时,时刻注意着她们的林琅看到了温予的侧脸。
温予的长相他记得很清楚,虽然她穿着男衣,他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林琅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积聚在胸腔的那道郁气却并未消散。
他垂下眼眸,不再执着地盯着秦央看。
林琅心里很清楚,凭借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老师是不会将他考虑在师姐未来夫婿的人选里的。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自卑感。
尤其现在,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的地位都要比他高,每一个人都需要他卑躬屈膝的侍候。
他又拿什么去求老师把师姐交付到他的手上。
好半晌后,林琅吐出积于胸腔的一口浊气,转身,与人群背道而驰,自顾往太庙走去。
他还要负责安排寒山寺的一众僧弥,可没时间去和这些达官显贵们一道参加宫宴。
很快,林琅脱离了人群,迎面走着,却与江毓儿的软轿碰了个正着。
江毓儿原本是在队伍前排的,祭拜途中,不慎被人踩脏了裙摆。
裙衫不净,可谓是对祖宗的大不敬。更何况,后宫之中,她不想让旁人抓住这一丁点的错处。
是以,她同宫人一道去一旁的隔间收拾。这才出来的比旁人都晚了些。
他朝江毓儿拱手:“问贵妃安。”
林琅掩去脸上的不快,抬头看她时,面上只余一片平和。他看着江毓儿,脑海中平白想起温予那张脸。
江毓儿看到林琅,示意宫人停了软轿,问:“林大人,宫宴马上开始了,您这是欲往何处啊?”
林琅思忖一息,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了一句:“不知贵妃娘娘家中可还有亲眷?”
江毓儿听他这样问,面色一怔,随即摇摇头。
她的家庭情况,林琅分明是清楚的。可此时,他又当众问这么一个问题。
江毓儿想不通,可众目睽睽之下,却又不好公然遣退宫人,只故作不在意,低问了句:“大人何出此言?”
“无甚,方才微臣在人群中无意看到一个与娘娘长得极为相似的一个人,还以为是娘娘的亲眷。”林琅毕恭毕敬回答,刻意没有说温予是男是女,只道是一个和她长得相似的人。
关于陛下的喜好,于这宫闱之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她入宫也有一段时间了,再加上后宫中的女子三三两两过于相似的容貌,纵她迟钝,也不可能全然察觉不到。
果然,江毓儿听儿,指甲骤然掐破了掌心,脸上的慌乱再也遮掩不住,只急问了声:“大人是在何处见到的?”
林琅沉吟:“秦家兄妹身侧。”
江毓儿闻言,和林琅道了声谢,便差宫人抬着软轿急匆匆去追赶前方的人群。
因着近些时日皇上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再加上方才林琅说的那番模棱两可的对话,江毓儿下意识将林琅口中的那个与她长得相似的人归为女子。
是啊,她早该想到的。
如若不是他有了新宠,又何故这样冷待她呢。
“快些,再快些。”
江毓儿坐卧难安,只反复催促抬着软轿的宫人行得再快一些。她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如今顶替她的女子,究竟是何等姿色。
可惜,她和前方的队伍相隔的实在是太远了。
等她赶到时,官眷们已然入席了。
江毓儿的软轿在殿外停顿一瞬,没有进去,匆忙离开返回寝宫。她需得好好装扮一番,不能让任何人将她比下去。
清极不知寒(五十四)
霍珩并没有在人海中找到温予, 却并非无可奈何。
他着人暗地里时刻跟着霍无羁。
无论他将人藏在哪里,他迟早是要去到她身边的。
可让霍珩意外的是,霍无羁全程都跟在秦太傅身侧, 半点都没有要去寻温予的意思。
霍珩心里着急, 像小猫儿抓一样,却又无可奈何。
而今,朝堂的局势方才比前两年平稳一些,文武百官的亲眷也都在场, 他是万万不能行差踏错的, 一步也不能。
否则,等不到明日,他的案牍前便会堆满弹劾的奏章。
纵然他恨不得霍无羁立刻去死, 也不能公然动他分毫。
他只能忍耐。
但他相信,终有一日,他可以不用顾及群臣的脸色, 可以肆无忌惮的执行本就属于他的生杀予夺的权利。
到那时, 他会亲手将凤印奉给她,让她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同时,他也会让这世间,再没有一个叫霍无羁的人存在-
从太庙出来后,霍无羁就一直心不在焉。
今年, 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祭祀开始前,老师亲手递了一把香给他。
祭完霍家先祖和先帝后,他手中依旧多出三根。霍无羁知道, 那是给安平公主和詹驸马备下的。
看着安平公主和詹驸马的牌位, 霍无羁不得不想起方才温予欲言又止的表情。
尽管她随意扯了一个理由搪塞他。但他还是觉得,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他。
甚至, 他已经隐隐猜到了一些。
但是他并没有急于求证。
老师对他的好,他谨记于心。之所以瞒着他,应该自有他的深意。
他感兴趣的事情,他会自己调查清楚。老师年龄大了,又何苦劳烦老师再为他妄费心神。
没多大一会儿,霍无羁便隐隐嗅到了那阵专属于温予的清幽暗香。
她不知道,她每次出汗,这香味便愈发浓烈。
霍无羁担心霍珩的人会循着这香味先一步找到她,正准备辞了老师去寻她。
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余光忽然瞥见自他身后不远处,有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霍无羁并没有声张,收回视线,调整好步伐,故意试探了他们一番。
他若慢,那几人也相应慢下来。
他若快,那几人便也紧跟着快一些。
总之,无论他走快走慢,那几个人始终和他保持着相应的距离。
霍无羁垂眸,暗暗思索。
那位想来应该是没有发现阿予,不然也不会派这些人对他紧追不舍。
更何况,秦未还在温予身边。
就算霍珩待会儿发现了阿予的行踪,众目睽睽之下,他应该不会当着秦家人的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如无必要,他不想让温予过早地出现在霍珩面前。
取舍间,霍无羁放弃了此时去寻找温予的念头,只默默陪在秦执年身侧,偶尔与他低语几句。
也不知是那几个让人太蠢,还是秦执年过于谨慎。
没过多久,秦执年就发现了身后平白多出的那几条尾巴。
“这几日,可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秦执年不着痕迹地往霍无羁的方向挪了两步,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发问。
“不曾。”霍无羁立即摇头:“近些时日,我都在家陪着阿予。”
说后半句时,声调莫名柔软了几分不说,就连面颊上都升起一抹绯色。
秦执年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侧目多看了两眼。他脑海中闪过方才和温予见面时候的场景,下意识莞尔低笑。
“老师笑什么?”
“郎才女貌,是为良配。”
霍无羁听出他话里有几分调侃的意味,心里依旧生出一抹甜蜜。
秦执年欣慰拍了拍他的胳膊,又嘱咐道:“私下里,你可莫要欺辱了人家,否则为师定不饶你。”
“老师且安心,我才舍不得。”
秦执年还想说些什么,余光又瞥到身后那几个鬼祟的身影。
许是因为看到他们师徒二人在咬耳朵,那几人想要凑近听得清楚些,却不料再次被秦执年发觉。
一时间,秦执年有些摸不准,这些人之所以这般穷追不舍,是在跟踪他还是霍无羁。
但也只一瞬。
秦执年自认这些时日他没有私下里做什么违背那位意愿的事情。更何况,如今的朝堂,波谲云诡,很是不稳。霍珩还没有那个胆量敢公然差人跟踪他。
那只有一种可能,那些人是冲着霍无羁来的。
霍珩向来是看不上他的,为什么会忽然着人跟踪他呢?
秦执年忽然想起前些时日秦未说起的,那些突然造访秦府询问霍无羁去向的几个宦官。
想来,从那时起,霍珩就盯上他了吧?
可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他知晓了霍无羁的身世?
思及此,秦执年又偏过头,看了霍无羁一眼:“这段时日,你当真没有闯祸?”
“当真没有,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霍无羁郑重回应,却又抱着试探的口吻,故作不经意间发问:“老师为何这样问?可是有人说了什么?”
几个不足为惧的小尾巴,霍无羁本不想惊动秦执年的。
可听他这么问,想来应该也是发现了的。
秦执年眉峰紧皱,低问:“身后那几只耗子又是怎么回事?”
霍无羁闻言,胸中划过一丝了然,低笑一声:“老师还是发现了。”
原本,老师本该发现不了的。
可这些蠢货,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公然穿着太监服饰,堂而皇之的跟踪他。
“听你这意思?你一早便发现了?他们当真是冲着你来的?”秦执年眉心皱的更紧了。
霍无羁没言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尽管秦执年有很多话都想问他,但眼下,人多眼杂,并非是说话的好时机。
“出宫后,务必到我府上一叙。”
“好。”
期间,两人没有再向后看一眼。同时,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对于这件事,他们师徒二人显然有很好的默契。
同时,这让师徒二人不约而同想起先帝还在世时的场景。
那时,也有几只野耗子鬼鬼祟祟环伺于假山之上,试图窃取太极殿内的信息。
时隔这么多年,他的手段依旧没有什么长进。霍无羁面色如常,只眼底闪过一抹讥诮。
那几只野耗子将霍无羁一直跟在秦执年身后,却迟迟没有要动身去寻人的举动,尽数报给了霍珩。
霍珩吩咐他们继续盯着的同时,又另外派了一队人在人群中寻访秦家兄妹的踪迹。
并且吩咐他们,一旦有女子和他们兄妹二人亲近,便要立刻报上来。
他们在人群中穿行了许久,终于在末尾处寻到了秦家兄妹。
可他们跟了一路,都不见有女子靠近秦家兄妹。倒是有一位和贵妃娘娘生的极为相似的俊俏公子,与秦家兄妹异常亲近。
不得已,领头的那位只得将这一消息尽数报告给霍珩。
可霍珩心系温予,又如何听得进去秦央和不知名公子的风月之事。故而,不等下人将那位公子的容貌悉数描述,霍珩不耐烦摆摆手,遣退了宫人,命他们继续在人群中寻找。
故而,一直到太和殿,也没能寻到温予的踪迹-
按照以往,大典过后,霍珩是不会直接来太和殿的。
他会先回寝宫,更换繁琐宫服,小憩片刻,待宫宴准备齐全后,姗姗来迟。
可今年却不一样。他直接差仪仗将他抬到了太和殿。
霍珩一早便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殿内的一应物品是他差人一早就备好的,就连宴席的座位,他都花了一番心思。
往年,只能排在中后排的霍无羁破天荒的被安排在了前排,仅位于秦太傅及亲眷之后。
霍珩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将霍无羁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除了霍无羁,温予便只和秦家兄妹相熟。而他端坐于高位,纵霍无羁再如何将她藏匿,也逃不开他的眼睛。
霍珩捻着手上的玉扳指,看着不远处的那两张长案,眸光如晦。
宫中的一众妃嫔见皇上直接来了太和殿,她们也不好各自回宫中休息。平日里,皇上大多宿在毓贵妃殿中。别说争宠了,就连见面,也是极为难得的。
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面圣,她们又如何能错过。故而,一众妃嫔争先恐后来了太和殿。
皇上今日穿着甚为华丽,头顶十二串玉旒冕冠,身着冕服,上衣呈玄,下裳为朱,内里明黄,腰配龙纹玉带,好不矜贵。
俗语有云,人靠衣裳马靠鞍。纵他五官平平,配上这等华贵服衫,竟也看出几分倜傥之意。
妃嫔们依次由宫人引入座次。
宫中一众妃嫔,皆是上好颜色。纵是已经去了势的宫宦,也忍不住好奇,偷偷瞄了好几眼。
可偏偏,无论那几朵娇花如何暗送秋波,端坐在高位的那位君王愣是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们,反而垂首把玩手上的玉扳指-
不多时,皇亲贵胄们紧跟着入了殿。
她们往年也都参加这宫宴的,只那时,皇上永远是姗姗来迟的那一位。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一言不发坐于高位。
原本言笑晏晏的一众官眷,眸光触到霍珩的一刹那,硬生生止了声,诚惶诚恐走上前去,朝那人拜了一拜。
尽管霍珩已经说了,不拘俗礼,亦可当他不存在。
可官眷们的脸上,依旧是没了笑意,生怕一个不小心,拂怒圣意,进而丢了这泼天的富贵。
偌大一个人,又如何能当做不存在。
故而,一时间,殿内殿外,不同风景。
殿内,寂凉阒静,人心惶惶。
殿外,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可一旦踏入太和殿的门槛,无论是谁,脸上的笑意都会僵持一瞬,随意扬起一抹冠冕堂皇的佯笑,款款行至太和殿中央,恭敬屈膝,冲那人行礼。
而霍珩,每每都是等人行完了礼,在客客气气同人说一句不必拘礼。
实际上,他才是最为享受的那个人。但凡有人行礼时不恭敬,当即,他的脸色便耷拉下来。
殿内的这些人,大半都是经历过岁月磨搓的,谁又看不出他的心思。
只是碍于皇家颜面,无人敢明说罢了。
是以,殿内气氛一时诡异至极。
直到文武百官三三两两入殿,气氛才稍稍缓和一些。
霍珩一直端坐在案前,聚精会神地盯着每一个踏入太和殿的人。
熟悉的,陌生的,却独独没有他想见的那一个。
直到秦执年和霍无羁先后入殿,他才收回散落在旁人身上的目光。
他尚且不敢在老师面前曝露什么,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
但他看向霍无羁时,却压不住眸中的暴戾。
虽一闪而过,却还是堂下的师徒二人精准捕捉。
霍无羁之所以如此关注,是因为温予。
而秦执年自收到了祁放将军的信笺后,便一直忧心北疆的军情。
原本,他的注意力也不在霍珩身上的,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可他发现了那几只又蠢又笨的野耗子,便不得不提前防备着。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精准捕捉到那抹杀机。
也是这个时候,秦执年恍然意识到,他竟是对霍无羁动了杀机。
若非他真的知晓了霍无羁的身世?
不然又何至于此?
秦执年默默垂首,眼中却是一片凉薄。
同时,他心生忽然生出了一个极为荒唐的念头。
他好像有点后悔了。
不,他应该是早就后悔了。
如果当年先帝力排众议准备立霍无羁为皇储的时候,他不是站在霍无羁的角度,而是以万民、以社稷为重,那朝堂会不会是另一种景象了?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
这一切的后果,亦有他的推波助澜。
如果不是他力劝先帝,那此时坐在高位的是,便是身边这位了。
秦执年余光下意识落在身侧这位敛然自若的人身上。
他不能让霍珩伤害到他。
如今他已然是霍家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下来。
他答应过先帝,要护他周全的。
但秦执年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声音。
其实,不仅仅是为了先帝,也为了他自己。
自寻回霍无羁后,他日日教导,已然把他当成了自己另一个儿子。
他断然不能接受霍无羁被人戕害至死。
故而,无论怎样,他一定要护下他。
秦执年重新抬起头,三人的视线汇聚在一处,心思各异。
两道从容不破的视线探来,霍珩又有些心虚,生怕对面那两人看穿他的心思。
尽管,他并不承认自己心虚。
但最终,依旧是他承受不住,佯笑一声,挪开了视线。
秦执年和霍无羁二人同时朝他行了礼,霍珩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传来三声悠远的钟声。
听到钟声的一瞬间,殿内的一干人等几乎同时向门口的方向望去。
包括霍珩。
是钟楼传来的。
已至午时。
再回过神时,堂下已无秦执年和霍无羁的身影。他们趁着众人不注意,已经由宫人引着坐到了位子上。
霍珩扫了一眼,脸上的和煦却是再也装不下去。
他都还没有让他们平身,他们怎么敢落座的!
老师也便罢了。
可霍无羁他怎么敢藐视君威。
秦执年落座后,看着自己和霍无羁相邻的两张几案,心中诧异:难不成是他想错了?
往年宫宴的座次,他们两人并没有紧邻着。
不对,不对。
事出反常,他必定是有所图谋。
秦执年压下心中的不快,顾不得和旁人寒暄,自顾斟了一杯酒,一边喝,一边观察霍珩的反应。
坐在何处,霍无羁是从来都不在意的。
先帝在时,他也经常随老师一道陪侍御前,惹得不少人艳羡。
只那时,他以为他凭借的是老师的光。
现在才想明白,那只是先帝与老师的托词罢了。
想到先帝,霍无羁的心就有些疼。
他越发后悔,当年没有好好陪他一陪了。
先帝去后,他便鲜少参加这类宴席。
纵是躲不过去的宫宴,也只在皇上面前露一露脸,便又兀自隐去,又何曾在意过位置。
依旧有络绎不绝的人往太和殿赶,霍珩亦是不敢过多的把注意力放在霍无羁身上。
他一直看着门口。
可一直到座无虚席,霍珩也没能看到那抹心心念念的倩影。
他不得不再次把目光投向霍无羁。
霍无羁端坐在一旁,偶尔有人走上前来搭话,他也会面色平和地应付过去。
霍珩见他神色如常,没有半丝急切,心中不免大躁。他恨不得冲到台下,揪住他的衣领,问他,究竟把人藏到了何处。
可一对上秦执年探究的目光,他又不得不抑制住自己想要杀人的冲动。
霍珩默默垂首,挥一挥手,身侧宫人会意,斟了杯清酒递了过去。
辛辣入喉的同时,他整个人清醒了很多。
霍珩肆无忌惮的目光,在太和殿扫了一圈。
几乎每个案前,都坐上了人。
宫宴不是寻常家宴。
那些原本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命妇官眷,在自家翁婿进殿后,也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们依旧不敢和在宫外的寻常家宴一般肆意,但终究是有了交流。
一时间,偌大的太和殿竟也热闹非常。
三三两两的人走进来,霍珩却越来越失望。他甚至怀疑,霍无羁今日是不是根本没有将她带进宫来。
他正盯着门口出神,秦家兄妹忽然映入眼帘。
大抵是兄妹两人的默契,言笑晏晏之间,两人不约而同向后转身。
也是这时,人们才突然发现,原来这兄妹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位俊俏的公子。
临近太和殿时,温予也无意间听到有人私下议论她和秦央过于亲密这件事情。
如若不是因为恰时入耳的几句闲言碎语,她差点忘记,她此时在外人眼中,是男儿身。
温予深知,在这个时代,女子名节有多珍贵。她不想害得秦央成为世家贵女的众矢之的。尽管秦央一直在和她说没有关系,不用在意。
但温予还是第一时间就离她远了些,绕到了秦未身侧,及时表达了自己的歉意的同时,又在暗暗思索,要如何才能弥补。
秦未和秦央并排而行,温予则跟在后面。
一时间,三人相顾无言。
耳膜间,充斥着猛烈的心跳和窸窣的脚步声。
越是临近太和殿,温予的心脏就跳的越快,却并非是紧张。
更多的,是羞赧和期待。
同时,她又在心里暗暗责怪未来的那个自己,为何不干脆把哪次宫宴也一同写出来,白白让她耗费心神。
可转念一想,如果全部写明,倒也少了几分意趣。小北那么可爱,她耗费些心神也无妨。
或许,未来的那个自己,存的正是这么一个心思。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画作中小北娇憨可爱的面容。想起小北,温予脸上勾起一抹甜美的弧度。
‘噗嗤’一声,她兀自笑出了声。
秦家兄妹同时回头,见她神色荡漾,不觉有些讶然。
“温姐姐,你好像很开心?”秦央低问。
温予不知作何解释,总不能说她在思念尚未出生的女儿,随便扯了个借口,试图搪塞过去。
“我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等规格的宫宴,有一点紧张。”
虽是搪塞,她倒也没有完全说假话,她的确是没有参加过宫宴。
秦未听在耳中,脚步陡然一怔。如今,他已经知道了霍珩对她的图谋,听到她说紧张,便以为她在害怕。
尽管他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惧意。
秦未劝慰:“不用紧张,有我们在,便不会让人欺负你和央儿。”
“阿兄说的对,温姐姐不用紧张,央儿也陪着你呢。”话音未落,她便要走过来。
温予瞬间清醒,忙说:“我不紧张,你不要过来,让人看见,有碍你的名节。”
秦央止了步子,看了看温予,又看了看秦未。
秦未也冲她摇头,说:“她说的对,你与我一起走。”
是以,秦央再一次被迫和秦未并行。
温予则暗自往秦未身边挪了挪,试图离秦央更远一些。
和温予相比,秦未身形高大,将她的身影遮的严严实实。
故而,殿内的那些人,才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她。
就在刚才的那番寒暄里,世家女秦央和不知名俊俏公子携手同行的消息不胫而走。
故而,当秦家兄妹的身影一出现,太和殿忽然安静了一瞬。
她们都想看看,能让秦家女倾心的公子究竟是何等姿容-
自陛下登基后,因着秦执年太子太傅这一身份,秦家的地位一度水涨船高。同时,秦家亦成了京中一众世家争先交好的对象。
他们试图用姻亲的关系,用来攀附秦家,乃至皇室。
不仅秦未秦央,就连霍无羁和林琅,也成了世家争先求偶的对象。
当然,媒婆上.门求的最多的,还是秦家兄妹。
毕竟,霍无羁和林琅的来处,稍有手段的人,都能调查清楚。
京城的这些世家门阀,平日里最是把三六九等放在嘴边。
尽管,他们已经成了秦太傅的弟子。
尽管,他们的容貌和才华不输世家公子。
却依旧逃不过他们背地里暗暗嚼舌。
因着霍无羁身后还有祁放这棵大树的缘故,他的情况要比林琅稍好一些。
当然,也只稍微好一些。
直到霍无羁在那场武举中大放异彩,更是被先帝赐了天子姓后,人们才开始意识到,或许这位新晋武臣当真非池中物。否则又怎么会一露面,就被爱才如命的秦太傅和不可一世的祁放将军争相抢夺。
也是从那时起,京中贵眷才不敢将霍无羁小瞧了去。
而林琅,也是和当今圣上越走越近后,打听他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
霍无羁和林琅家中没有长辈。
世人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于是,无论打谁的主意,媒婆都尽数求道到了秦执年面前。
可无一例外,无论哪家来,都被秦执年严词婉拒。
纵然如此,媒婆依旧不断上.门,都快把秦家的门槛踏破了。
后来,京中贵眷们不止一次暗暗猜测,秦太傅之所以迟迟不给小辈们应下这些亲事,是否存了和皇家结亲的念头。
男子配公主郡主,再不济也是县主。而唯一的女儿则入中宫,执凤印,掌中馈。
毕竟,当今圣上的后宫之中,后位还迟迟没有着落。
若论交情,又有哪家能比得过和当今圣上有师徒之情的秦家。况且,秦家女行事,向来有礼有节,从不逾矩,有大家风范。
在她们心中,早已经将秦央列入了可以入主中宫的人选之一。
所以,那些人在看到秦央和一个陌生男子并肩同行时,反应才那么剧烈。
同时,人们也都越发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以让想来清矜自持的秦家女堕落。
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弃明珠而选砂砾-
大殿忽然安静下来后,周遭人的目光尽数落到了秦家兄妹身上。
其中,这些目光不乏有好奇的,看热闹的,茫然不知所以的。
就连霍珩,在看到秦家兄妹的一瞬间,耳边忽然回响起方才宫人回禀的话。
具体的话他记不清了。
大概意思就是秦央貌似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人好上了?
霍珩胸中忽然升起一抹郁气。
尽管他不喜欢秦央,但在外人眼中,他和秦家同气连枝,他不想平白和一个寻常的男人扯上任何关系,有碍他皇家颜面。
出于好奇,他还是把目光落在秦央身侧。
“人呢,不是说秦家兄妹和一个男人一道同行吗?”霍珩没有在秦家兄妹二人身侧看到任何可疑的身影,微微侧身,问向一旁宫人。
小太监正犯难,不知作何解释的时候,方才踏入宫殿的两人同时蹲下脚步,同时转过身,又同时朝殿外伸出一只手。
也正是秦未微微侧身的瞬间,众人看到了立于他身后的那位传言中的俊俏公子。
“陛下,您快看,来了。”宫人轻声提醒,霍珩抬眸望去。
温予原本正安静跟在秦未身后,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停.下脚步,更是没有料到这两人会同时转过身,递来一只手。
为了防止撞到秦未,她急忙刹车,下意识退了两步。
“别怕。”秦未说。秦央也冲她笑笑。
看着近在咫尺的两只手,温予眼眶忽然有点热。
她知道,他们兄妹二人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刚才随口说的那句紧张。
尤其是秦央,更让她感动。明明此刻她着一身男衣。
没有任何犹豫,温予冲秦央摇摇头,随即虚虚搭上了秦未的胳膊。
秦央知晓她的用意,也不在意,轻笑着放下了手。
待迈过宫阶后,她立刻松开了秦未。
入殿后,依旧是秦未和秦央走在前,温予走在后。
遮挡面容的兜帽,在秦央嗅到那阵馥郁的香味后,温予就摘掉了。
她清楚感觉到,殿中人打量的视线都汇聚在他们三人身上。
温予看似目不斜视,但也默默用余光打量着场内的一众人等。
自踏进太和殿后,想起霍珩可能会在内,温予心中的期待和羞赧慢慢消散,转而升起一抹愤恨。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愤恨。
太和殿很大,温予几人走的又很慢,再加上有秦未的遮挡,包括霍珩在内的一众贵胄,都还看太清温予的长相,只隐隐看见一片雪白的衣摆时不时从秦未身后晃出一抹弧度。
可后排的那些,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殿内倒吸气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们没有想到,传言中的俊俏公子,会生的这般俊俏——近乎妖冶。
明明是男儿身,生的竟比女郎还要秀美。难怪,秦家女会当众与他同行。这世间,怕是没几个女人能抵挡住他的魅力。
秦央不知,短短的几步路,她身上便落下了好几道艳羡的目光。
终于,在三人顿下脚步,弯腰行礼时,霍珩看清了那男子的长相。
霎时,他陡然睁大了眼睛,身体也挺的笔直,指甲抠在椅把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却又被他冕冠上珠玉碰撞的清脆声响掩住。
而这一切,全被秦执年看在眼里。
往常时候,霍珩无论是见秦央还是秦未,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仅一瞬间,秦执年便猜到了霍珩之所以会针对霍无羁的原因。
确定不是因为无羁的身世,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眉眼依旧得不到舒展。
最初,在大殿安静下来的一刹那,秦执年也和众人一样,看了一眼门口。
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秦未身后的温予。
尽管秦执年对温予也很好奇,但他更是谨记,那小姑娘是他宝贝徒弟的心上人。
他知道温予女儿身,更觉得,自己身为长辈,不好一直盯着小辈看。
故而,只一眼,他便收回了视线。
霍无羁却没有。
也不知是何缘故,他对她的气味格外的敏.感。早在她还没有进来的时候,他就闻到了她的气味。
淡淡的,但他就是知道,是她在一步一步朝自己靠近。
自他嗅到她的味道后,就不再和人寒暄,侧坐着看着门口。
看到温予搭着秦未的胳膊走进来的一瞬间,他脸上升起一抹清浅的笑意。
霍无羁不知道,在他的侧对面,身着紫衫的杨清儿也一直在看着他。
看到他冲着殿门口低笑,杨清儿兀自攥紧了手中的药瓶。
那日,她虽然答应了温予,不去打扰他。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继续喜欢他。
那日她上完药后,破天荒的,昧下了那瓶金疮药。倒不是她缺这瓶药,她只是想留一个念想。
就像她身上的这身紫衫。
原本她是有机会还回去的,但她没有。
那位温小姐的衣柜里,满满的,全是这个色系的衣衫。杨清儿想着,如果今日霍无羁要带温予入宫的话,她也一定会着紫衫来赴宴。
那时,就算是他要寻温予,目光也或许从她身上略过片刻。
杨清儿不求旁的,只希望他的视线能够在她身上停留。
哪怕一息。
但她没有想到,温予会这样大胆,公然着男装进出宫廷。
往大了说,这可是欺君之罪。
纵她宁国公府,断也没有这般胆大妄为之辈。
但这样也好。
杨清儿自认没有温予生的好看,若她们两人着类似的衣衫,难免被人嘲笑画虎不成反类犬。
唯一让杨清儿感到不舒服的是,霍珩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用黏腻的目光打量了她好半晌-
温予紧咬着牙关,掩去胸腔的愤恨,学着秦央的动作,冲龙椅上的那位微微弯腰后,又立刻站直了身体。
再抬起头时,不卑不亢,她眸中一片平静。
这一刻,温予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霍珩,将他的长相狠狠记在了脑海里。
脑海也像是有一张电影幕布一般,行刑时的画面,林琅的脸,霍珩的脸,还有秦未提写的那张羊皮古卷的内容轮番在她脑子里上演。
旁人看了,只道是她好奇君王的长相,故而大胆对视。
就连霍珩本人,也觉得她是被他的威仪所吸引。
甚至暗暗自喜。
但霍无羁却看出不对。
她的右手,在行礼之后,就默默收进氅衣中。片刻后,后腰处鼓起一个手掌样式的鼓包。
那处藏匿的是什么,霍无羁是再清楚不过。
霍无羁艰难抬眸,看了一眼霍珩,随即又把目光转回温予身上。
和霍珩看她时痴狂的眼神不同,冷静中夹杂着一抹谨慎。
她此时,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狮子,十足的防御姿态。
她在害怕。
意识到这一点,霍无羁身形一晃。
他正准备站起身,手腕一把被秦执年攥住,随即耳边传来一声低语:“不可妄动,且看一看,再行决断。”
霍无羁看他一眼,秦执年郑重冲他摇摇头。
是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会对她怎样的。
霍无羁紧了紧手指,担忧地看了温予一眼。
没有得到平身的指御令,秦未和秦央还弯着腰,只温予和霍珩相互对视。
僵持了好一会儿,人们终于发现了皇上的异样。
人群中一片哗然。
“那人是谁?莫不是和陛下相识?”
“谁知道呢。”
“看模样,倒是和后宫娘娘们有几分相像。”
“”
霍珩身侧的小太监见状,连忙凑上前,提醒道:“陛下,还没让秦公子他们平身呢。”
“陛下?”
“平身吧。”
霍珩回神,却没有收回目光,直勾勾盯着温予。
话音未落,秦未挺直了脊背,挡住了两人对视的目光。
霍珩不悦,却没有发作。
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全程,秦未都将温予护的紧紧的,霍珩只看得到她一片衣角。
“阿予,来,这边。”
霍珩眼睁睁看着秦未引着温予走向霍无羁,眸中怒火却是如何也掩饰不住,只能默默垂下头,不愿让旁人发现。
他几乎快要将玉扳指捏断了。
温予收回视线,顺着秦未手掌的方向,一眼看到了霍无羁。
温予卸了力,右手也从氅衣里挪出来,眼眶却莫名有点发酸。
他真的不该落得那样的结局的。
看到霍无羁的一瞬间,她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
她奔向他的脚步也越发轻盈起来。
秦未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温予已经往前跑了好大一截。
“这才多久没见啊?跑这么快。”秦未嘟哝一声,眸中却满是打趣。
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好公然追上去,只好慢下来,和秦央并肩而行。
秦央看着她那道身影,眼底闪过一抹艳羡。
霍无羁已经站了起来,丝毫没有顾及旁人的目光。
他温和看着她,唇角还有噙着一抹笑意。
“慢些跑,小心摔了。”待温予走近,他以氅衣遮挡,虚揽了一下她的腰身。
旁人没有看见,霍珩却是将他的动作尽数收入眼底。
他招呼温予坐下后,秦未和秦央也相继走来。
秦未路过他身边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已经把人安全交到他手里。
“多谢阿兄。”霍无羁莞尔,低语一声。
待所有人都入座后,霍无羁才在温予身侧落座。
霍无羁才坐下,温予便伸手攥住了他的衣摆。
攥的紧紧地。
此时,人们的注意力,全在他们身上。
故而,除了秦执年,旁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龙椅上那位身上散发出来的升腾的杀气。
秦执年胆战心惊,目光不敢轻易从霍珩身上挪开,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秦太傅,不准备给我们介绍一下那位俊俏的公子哥吗?”案几之上,不知是冲他喊了一声。
秦执年刚才在出神,他环视一圈,也没有辨别出来,刚才究竟是谁喊的话。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回答。
秦执年了解霍无羁,更知他不喜张扬。
原本秦执年没打算在众人面前公布温予的身份,但那位也在打她的主意,那就另当别论了。
秦执年也没站起身,只高声应了句:“忘了同诸位介绍,此子,乃家中表亲。”
“太傅,咱们同僚多年,也不曾听你透个口风。看如今的情况,莫不是好事将近了?”
早前,秦执年一直和霍无羁行在一处。
没有哪家官眷会把风月传言公然传到主人家头上的,再加上那时,他满心都在思索霍珩为何会盯上霍无羁的事情,半点不知道人群中隐秘传开的关于秦央和温予的传言。
猛地听到旁人这样问,他甚至以为,旁人都知晓了温予女儿身的身份。不然,霍珩又如何盯上了她。
“那是自然。他日大喜,秦某定当宴请各位。”秦执年更以为他们口中的好事将近,说的是温予和霍无羁,便大言不惭应下话来。
温予听得一头雾水。
“秦老在说什么?谁的大喜?”她凑到霍无羁耳边,低问。
霍无羁垂眸回应:“无需理会,老师胡说八道呢。”
霍珩听了,牙根都要咬碎了。尤其看见温予和霍无羁咬耳朵之后。
然而,其他人只当秦太傅说的是自家小女的婚事,纷纷扬言恭贺。
“如此,我等便要提前恭喜秦太傅了。”
“是啊,恭喜恭喜,他日太傅可莫要忘记请我等喝喜酒啊。”
一阵骚乱后,丝竹声起。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际。
温予时刻谨记着那封信上的内容。
愣是一口酒水,一块点心都不曾食用。还有霍无羁,她也全程看着,什么东西都没让他动。
她恨不得堵住他的鼻息。
信上说,纵什么都没用,依旧中了招。
万一这酒水里里面当真有什么东西,待会儿点兵时,怕是会出大乱子。
期间,她也抬头看了霍珩好几次。
可她每一次抬头,都能看到霍珩正用一种她极为不舒服的目光盯着她看。
甚至,他公然朝她举杯。
但每一次,温予都假装没有看到他的视线,旁若无人挪开。
她也越发确认,霍珩是真的盯上她了。
可他们才是第二次见面,何至于此?
温予想不明白。
“贵妃娘娘到。”
一阵尖细的嗓音,盖过了丝竹声,传入每个人脑海。众人不约而同向殿门口望去。
却独独不包括霍珩。
重新梳妆打扮的江毓儿,着一袭华贵宫衫,姗姗来迟。
江毓儿进来时,霍珩看都没看她一眼,他正用一种痴迷的眼神,盯着温予出神。
温予在看清江毓儿长相的一瞬间,头皮骤然发麻。
她怎么会跟她长得这么像。除了眉眼略有差异外,整张脸再寻不出任何差别。
就连下颌线的弧度,都一样。
这位贵妃娘娘,就像是异世界的另一个自己。
看着江毓儿一步步走近,温予手脚冰凉。
原来,看见世界上另一个自己的感觉,是这样的。
最让温予接受不了的,是这位和她生的很像的女子,是霍珩的贵妃。
那他之所以盯上她,是因为这位贵妃吗?
同时,温予心里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且越来越盛。
霍珩之所以不放过他,是因为她吗?
一想到霍无羁的死可能还有这一层因素,温予的脸色更不好了。
霍无羁也发现了这两人容貌的相似。但他顾不得深思,连忙垂首去看温予的反应。
和刚才相比,她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眸中也满是不解。但显然,她并不认识宫中的这位贵妃娘娘。
就在温予感觉她的牙齿都在打颤的时候,一直温暖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掌。
清极不知寒(五十五)
如果不是手掌那处有绵绵不绝的温热传来, 温予甚至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温予定了定神,却依旧有些云里雾里。
她用牙齿咬了咬舌尖,却也没咬破皮。遽然的疼痛感使她混沌的脑海瞬间清明起来。
她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位身着紫色宫衫的贵妃娘娘身上挪开, 转过头, 却刚好看到一双满含担忧的漆眸。
他明明没有说话。
但她还是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一句话。
他是想问她:还好吗?
她正想着,霍无羁忽然开口,问:“还好吗?阿予。”
“没事。”
话落,温予回握住他的手, 又往他身边挪了挪。霍无羁亦是如此, 大半个身子都挪到了她身后。
“不要怕,待会儿我便带你离开。”霍无羁看着她血色尽失的小脸,非常心疼。
温予听到霍无羁要带她离开, 连忙摇头,说:“没有关系,我只是有点累, 坐着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不知道小北究竟是不是在这次宫宴后怀上的, 但万一呢。
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想到她提前离开的举动,可能会让小北直接在这个世界消失,温予的心,就酸涩到不行。
所以,无论如何, 她都不会提早离开。
“好,那你靠着我休息一会儿。”说话间,他把一条胳膊伸入她的氅衣, 揽住了她的腰。
温予还在犹豫, 便又听到他说了句:“阿予且安心,有大氅挡着, 旁人看不到。”
他总是能第一时间看透她的心思。
刚刚,她的确是在想,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凑这么近是不是不太好。
现在,她听到他这么说,也扫了一圈周围,见他们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位款款走近的贵妃身上,便也暗暗松了口气。
细软的腰身逐渐放松下来,倚上了他紧绷的胳膊。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靠近,再加上她因为江毓儿那张脸,心生疲累,身体将近虚脱,便也没与他客气。
温予稍稍往后一仰,右肩刚好抵着他的左肩。
她卸了身上的力气,安静垂首,把玩着霍无羁的一片素黑衣角,不再把目光落在殿中任何人身上。
但是,这并不妨碍别人看她。
尤其是在她垂下脑袋后,更是惹得旁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望向她。
温予自然也感受到了这诸多视线,但她浑不在意。
只默默期待着,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同时,将三三两两的议论声收入耳中。
“难怪,难怪。”
“夫人,打什么哑谜呢,有话直说。”
“方才秦家的那位表公子进来的时候,我就隐隐觉得有些眼熟。现在你们看看,那位表公子是不是跟贵妃娘娘有点像?”
说话间,江毓儿已经越走越近。
后位空置,平日里,这些官眷们鲜少进宫,也就只有每年宫宴时才偶尔与后宫妃嫔见上一见。
故而,当温予走入一众人视野时,大多数人也都只被她的容貌所震撼,偶尔几个人觉得眼熟,也都以为是无意间曾在秦府见到过,并没有往别处深思。
如今,江毓儿一身锦衣华服,高调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
人们才恍然发觉,方才让人惊艳的那位公子哥,竟和当今盛宠不觉的贵妃娘娘那般相似。
此时,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在温予和江毓儿身上徘徊,没几个人发现,端坐在一旁的另外几个妃嫔,脸上纷纷失了血色,身上亦是冷汗涔涔。
自入殿后,她们的目光就没从霍珩脸上移开过。
她们不是没有看到皇上眼底的痴狂。那种狂热,纵使她们进宫那晚,也不曾见到过。
可现在,皇上仅仅是远远看着,便生出了那样的神色。
最重要的是,对方还是一个男人。
她们进宫也都有一段时日了,不是没有听说过皇上的喜好。
但谁也没有主动拿到明面上说过,只暗自艳羡江毓儿生的好,竟集齐了她们一众人的优点。
纵然她们心惊胆战,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了那个男人的脸上。
因为她们发现,自己竟然能从那张脸上,或多或少的找到些许相似之处。
妃嫔们想起皇上一系列令人费解的举动,心中不禁暗暗诧异:从来没有人说过,皇上的心上人,竟然是一位公子!
也是这一瞬间,她们隐隐猜到了江毓儿荣宠不断的原因。
一时间,现场所有人,心思各异起来。
其中,最为震撼的,还是秦家父子。
尤其是秦执年。
也是这一刻,秦执年忍不住猜测,霍珩之所以会对霍无羁萌生杀意,究竟是因为温予长得像这位贵妃,还是因为贵妃长得像温予?
如果是前者,尚且还好解决。
可若是后者,若这位贵妃娘娘一开始便是温予的替身,那那这件事情可就难办了。
秦执年也是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长成如今的持重老成的模样。
年少而慕少艾。
他太过清楚,对于霍珩和霍无羁这个年岁,风花雪月占了多大的比重。
最重要的是,他了解这两个人。
一个惯会阳奉阴违,一个习惯隐忍不发。
但也有相同点。
但凡是认准了一件事,这两人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偏执。
可霍珩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温予呢?
无论是他,还是先帝,都没能查到关于她的半点消息,霍珩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呢?
秦执年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最终暗暗下了一个决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试着去护下他-
随着江毓儿的走近,她的五官更清楚的显露在人前。
议论声也随之多起来。
“何止是像啊。你们仔细看看,如果那位表公子着女装的话,是不是跟贵妃娘娘一模一样?”
“莫非,这两人当真是亲兄妹不成?”
“我看,倒不见得。”
“怎么说?”
“你们仔细看这两人的眉眼,几乎完全不一样嘛。我倒是瞧着,表公子的眉眼和坐落于倒数第二位的那位宫妃极为相似。”
“”
“”-
入殿后,江毓儿首先往秦太傅的桌案处看了一眼。
虽离得有些远,但她还是辨出那张案几上唯一的女子是秦央,而非林琅口中那位与她生的极为相像的女子。
所以,她特意走的很慢,余光一直环视四周,就是为了想要第一时间看到那个女人。
可是,直到她步入殿中央,也依旧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江毓儿收回视线,脸上带着一抹温婉笑意,她正准备行礼,抬眸却看到皇上正盯着一处出神,半点目光都没落在她的身上。
她顺着霍珩的视线望去,一眼看到了秦太傅旁边的那张案几。
两位俊俏公子依偎在一处,他们都微微颔首,江毓儿有些看不见他们的面容。
只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氛围与这喧嚷的大殿格格不入,却又意外的惹人注目。
就连他们穿的衣服,也是一黑一白,莫名般配。
江毓儿正思索那两人是谁,耳边忽然传来那些个闲言碎语。
什么兄妹,什么眉眼,什么表公子。
这些话,被江毓儿一字不拉收入耳中。
她不得不再次把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
那两人意义就默默垂着脑袋,仿若没有听见这周边的嘈杂。从江毓儿站立的方向望去,只隐约看到他们的轮廓,看不清具体的五官。
她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可以好好掩饰情绪的人,但当她听到‘兄妹’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仍僵持一瞬。
听着这些言语,江毓儿又想起之前皇上每次为她画像时都空白的眉眼。
下意识的,她捏紧了袖口。
但她并没有发作出来,甚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原本她以为,她的竞争对手是一个女人。所以她提心吊胆,心神不宁。
可现在,她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算与她长得再相像又如何?
一个男人,无论皇上再如何喜欢,也断不可能登上大雅之堂。
至少,从明面上来说,她依旧是后宫中那个最为受宠的女人。
更何况,就算是那个男人也愿意,朝中的文武百官也断不会容忍他们的君王有这样的癖好。
江毓儿收回视线,扭着柔软的腰肢,又往前走了两步,缓缓开口:“皇上万福,臣妾来迟了。”
话音未落,大殿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江毓儿,但她浑不在意,只紧紧看向龙椅上的那人。
霍珩也已经把目光收了回来,听到声音,他缓缓抬眸,看到她一身紫色宫装,眸子里闪过一抹不悦。他不想让任何人在温予面前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平身吧。”他一边打量着江毓儿,一边转着手上那支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龙纹扳指,说了句:“爱妃,到朕身边来。”
说完这话,他往霍无羁和温予那处看了一眼,但那两人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看都没看他一眼。
霍珩暗暗咬了咬牙,眸子闪过一抹狠厉。
江毓儿笑靥如花,缓步走过去。
每走一步,悬在她腰间的金铃配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很是悦耳。
待江毓儿落定,丝竹声又重新响起,人群也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喧嚷。
三两官员聚在一处,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再看霍珩,虽佳人在侧,但他的注意力依旧在温予身上。
他仗着眼前有十二条珠串的遮挡,眼神肆无忌惮地在温予身上游走。
但霍无羁和她凑得很近,霍珩只能看到半个她。更多地,他看到的是霍无羁。
江毓儿将他的失神全部看在眼里,虽然心里不怎么舒服,却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耍小性子。
她垂下眼眸,用沾了酒水的手指拨弄着腰间的金色小铃铛。
往复好几次,直到镶嵌在铃铛里的小香丸尽数被酒水浸湿,散发出馥郁的异香,她才止了动作。
只要能保住这通天的富贵,她才不管皇上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所以,她打算随意寻个由头,去给这两人制造更多交谈的机会。
“陛下,臣妾方才进来时,无意间听到人说,秦家表公子竟与臣妾生得极为相像,不知是不是真的?”
江毓儿嗓音柔软,却并没有刻意收着,故而这话很多人都听到了,纷纷抬眸,看着他们两个人。
纵霍珩再不想回答,也得抽时间来应付她。
霍珩敛下眸子,一把揽起江毓儿的肩头。手劲之大,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一样。
一抬眸,又对上他满是警告的眸子,江毓儿心生惧意。
她忍着疼痛,慌忙瞥开视线,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又自顾说道:“臣妾一直想有一个哥哥,不若陛下为臣妾引荐一番如何?臣妾也想看一看,那人究竟与臣妾长得有多像。”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捏着她肩膀的那只手,就卸了力气,转成抚摸。
霍珩也意识到,江毓儿说的这番话,是能让他有机会走到温予面前去的。
他浅笑着,将江毓儿揽入怀中,说了句:“允。”
江毓儿的胳膊也攀上了他的腰身,又说:“那臣妾还想敬他一杯酒。”
霍珩依旧应允,温柔说了句:“有何不可?”
话落,他携着江毓儿一起从龙椅上站起身,径自冲着温予走去。
宫人见状,也连忙端着酒盏,跟了上去。
旁人看了,只当贵妃深得圣心,并没有过多深思。
而秦家父子,登时白了脸。却又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霍珩越走越近。
他们的对话,霍无羁和温予自然也都听到了。
但他们依旧没有抬眸去看那两人一眼,直到霍珩和江毓儿行至案前,避无可避,霍无羁才和温予一道站起身来。
清极不知寒(五十六)
自起身后, 温予便被霍无羁护在身后。
而她,也乖巧立于他身后,不曾给他一个眼神。
霍珩只能眼睁睁看着, 心急如焚, 却不能有任何动作。
这一刻,他多想和霍无羁换一下。
如果此刻,温予站在他的身边,该有多好。他甚至愿意用后宫所有的女人去换她一人。
可偏偏, 温予看都没看他一眼。
即使他就站在她的面前。
面对温予, 霍珩总是能轻而易举的产生挫败感。但他不愿意承认,尤其是在霍无羁面前。
一时间,四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霍无羁和霍珩无声对视, 温予螓首低垂,而江毓儿则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温予身上。
殿内的宾客亦是如此。
他们都纷纷屏息,翘首以盼, 全然一幅看热闹的姿态。
霍无羁和温予两人先后绕过食案, 来到了霍珩和江毓儿身前。
霍无羁朝那两人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微臣见过皇上、贵妃娘娘。”
温予没有说话,却也从霍无羁身后走了出来,冲那两人点头示意。
她不想像这个时代的人一样,对霍珩俯首称臣。
若是他和霍无羁的死没有关联, 她或许还能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拜他一拜。
可那羊皮小卷上写的清清楚楚,是西肃帝霍珩与林琅合谋, 才将他残害到那般地步的。
再加上, 那封信上说的,霍珩似是对她有意, 那纵是她不拜他,估计也没什么问题。
所以,一番思量之后,温予仍不愿拜他-
霍珩的视线终于从霍无羁身上移开,狗皮膏药一样粘到了温予身上,再舍不得挪开。
江毓儿亦是大惊失色。
前一刻,她虽听见这些官眷们议论她和他长得像,在过来之前,她心里也有了一定的准备,可在看清他的长相的一瞬间,江毓儿还是吓了一跳。
当真就和旁人说的那样。
她和他,除了眉眼略有不同,整张脸几乎再无差异。
方才,霍珩和霍无羁这两人眼神之间的暗流涌动,没逃过这一众贵眷的眼睛。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只默默看着,试图从这几人的表情里读出一些
但大大咧咧的文武百官向来是不管这些的。
又或者说,他们同样察觉到了,但并没有放在心上。这是他们对这位新帝一贯的态度。
自先帝去后,他们眼睁睁看着新帝从孱弱不经事,到不那么孱弱却依旧不经事。
无论是朝堂琐事,还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都需倚仗他们这些老臣。
就连往年最为不喜朝政的秦太傅,都被迫开始处理政务。
更别提他们了。
朝中的臣子,大多是那次宫变后霍循一手提拔上来的两朝元老,只零星几个人是新君继位之后才升上来的。
新帝虽继位,但行为处事上,难免不被臣子拿来和先帝比较。
先帝勤勉,手段果决,一心为国为民。而新帝,方方面面都差了不止一筹。
是以,时间一久,老臣的心中便暗生了些怨怼不平。他们虽嘴上称呼他为陛下,但心中却没那么尊重他。
故而,新帝在他们这些老臣面前,毫无威慑力可言。
他们看着互相打量的四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只是这声音,半点都没有减弱,清楚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不是说,这位公子是秦家的表亲吗?怎的与这霍小参将如此亲近?”
“这有什么可争议的?那方才进殿的时候,表公子还是跟秦家兄妹一同进来的呢。”
“就是,就是。霍小参将可是秦太傅的嫡传弟子,秦老平日里对他比亲儿子还亲。表公子指不定就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才华,所以才和霍小参将多亲近亲近呢。”
说这话的,是当年霍无羁那一届负责武举的主考官之一。这么些年,他一直暗暗都在为霍无羁鸣不平。
当年,他呈上去的文章,明明排的是霍无羁第一,杨昶然第二。可不知为何,先帝却将这两人的名词调换。
这么多年过去,同被赐了天子姓的霍昶然早已在西南陲地立下赫赫战功。
而一甲三名的崔轻云,虽未有战功傍身,却也在大内树立了威信。清河崔氏亦是因此被当今圣上看中,一连提拔了好几位崔氏子弟入朝为官。
独独霍无羁,自先皇去后,便一直寂寂无名,白白浪费了他满腹的才华。
他深知霍无羁的才华。
所以,平日里最看不惯的,便是闲杂人等空口白牙污蔑他的清白。
是以,听到有人拿霍无羁与旁人比较,才连忙为他说话的。
此话一出,旁人连忙附和。
但霍珩听了,却不是很高兴。
不,确切来说,是极其不高兴。
平日里,霍珩本就不喜从旁人口中听到赞扬霍无羁的话。
更何况,现在是当着温予的面。
霍珩的肺都要气炸了。
尤其是听到‘嫡传弟子’这四个字之后,脸色都阴沉很多。
当年,秦太傅喜收爱徒,大宴四方。以及祁放在宴会上和太傅公然争抢爱徒的事情更是闹的尽人皆知。
如今,这京城之中谁不知道霍无羁是太傅最为宝贝的徒弟。
而他当年拜师时,秦太傅本就不情愿,但迫于皇权,不得不应下。
也正是因为如此,每每人们提及霍无羁与太傅,都免不了要拿他纵向比较一番。
明明他如今已是这天下最为尊贵的男子,却依旧被人拿来和他本就看不上的人比较。
这也便罢了。
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在这些人口中,堂堂天子竟比不上一个乞丐出身的霍无羁-
霍无羁没有错过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但他却没后退半步。
江毓儿也从惊诧中回过神来。
她浅笑着攀上了霍珩的胳膊,说:“陛下您瞧,这世间当真有与臣妾生得如此相似的人呢。”
“嗯。”
霍珩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视线却没从温予身上挪开。
江毓儿看了霍珩一眼,见他的注意力始终都在对面的公子身上,她便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走对了。
她莞尔一笑,携着霍珩上前一步,让霍珩正对着温予,而她自己则站到了温予身侧,言笑晏晏。
江毓儿一边打量他,一边说:“若非是知道我阿娘只生了我一个,我还以为公子是我嫡亲的兄”
不等‘长’字说出口,江毓儿的眸光定格在温予的侧颊上。
更确切一点,是‘他’的耳垂之上。
江毓儿猛地后退一步,并在心中暗想:一个男人怎么会有耳洞呢?
除非除非他是一个女人!
想到这里,江毓儿的目光又往下移了几寸,落在了‘他’纤细的脖颈之上。
按常理说,‘他’这般纤瘦的人,喉结应该很明显才是。
可偏偏,‘他’脖颈瓷白纤细,没有半点凸起。
她分明是一个女人。
如果这个女人也进宫的话,那她日后定然和宫里其他妃嫔一样,再无地位可言。
她还没有怀上龙嗣呢,更别提什么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江毓儿的脸色白了几分。
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此时身在何处,脸上的笑意反而比刚才更灿烂几分,并把刚才没有说完的话补充完整。
“若非是知道我阿娘只生了我一个,我还以为公子是我嫡亲的兄长呢。”
后面三个字,她说的格外缓慢。缓慢到霍无羁和温予同时掀睫看她。
江毓儿分别看了他们三人一眼。
不得不承认,这个同她长得很像的女人和霍无羁很有默契。两个人默契到,看她的眸子里盛满了戒备和防御。
而站在她身侧霍珩,听了这话,却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若是放在之前,他一定能发现她话里的不对。
但现在,霍珩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讲话一样,自动将她的话屏蔽在脑海之外,半点反应都没有。
又或者说,他听到了,只是他不在意。
不过瞬间,江毓儿垂下了目光,她怕她再盯着他看,会暴露眼中的不甘。
原本,江毓儿以为‘他’是男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进宫。所以她才随口扯了个敬酒的借口带着霍珩过来。
可现在,她有点不愿意了。
但一旁的宫人已经把盛满了酒的金樽递了过来。
江毓儿磨磨蹭蹭,很不情愿伸出了手。
但有人的动作比她更快。
她的指.尖碰到了霍珩的手背。他先她一步接住了本要递给那个女人的酒杯。
“我来。”霍珩说。
旁人艳羡,只以为她备受荣宠,皇上甚至连酒杯都舍不得让她拿。只有她自己清楚,他是想和对面那个女人有进一步的接触。
哪怕只是递一杯酒。
江毓儿咬唇,脑海里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如此规格的宫宴上,男扮女装本就是欺君之罪。
如果她当众揭穿她,纵皇上如何喜欢她,那也过不了文武百官那一关,那她是不是就再也进不了宫了?
可如果皇上因为这件事情厌恶她了可怎么办?
可如果她不这样做,等这个女人进了宫,那她岂不是更没有机会与她争了?
只纠结了片刻,江毓儿便暗暗下了决定。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这个女人进宫。至少,在她怀上龙嗣之前,谁也不能把属于她的恩宠夺走。
这个时候,温予只隐隐约约觉得这位贵妃娘娘看她时,莫名有些敌意。却不知道,她已经将她当成了此生最大的情敌。
江毓儿的目光在温予头顶那只白玉簪上停留一瞬,随即挪开视线,柔软的腰肢又贴到霍珩的手臂上,说:“陛下,他这张脸,让臣妾觉得亲切,臣妾可否敬这位公子一杯酒?”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江毓儿要重新说一遍,只淡淡应了一声。
“可臣妾身子不适,饮不了,还需烦请陛下替臣妾喝了这一杯。”江毓儿一边说,一边攥紧了腰间的金色铃铛。
听了这话,霍珩侧目,看了江毓儿一眼。
她的脸色的确有些不好看。
“爱妃既身体不适,朕当然可以代劳。”
她太了解霍珩了。
既然他这样说了,那么他手里那杯,就一定会被他递给对面那个人手里。
江毓儿闻言,用才攥过金铃的手接过了内侍手上的另一支酒杯,并趁人不备,将手心里沾染的两滴水珠滴到了杯子里。
她再转过身时,霍珩当真已经把酒递了过去。让江毓儿没有料到的是,纵是皇上递酒于她,她也没有即刻接下。
依旧是一脸戒备的模样,半点没有被天子赐酒的喜悦。
见她不接,霍珩也不恼,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又把酒杯往前递了递,说:“不知温公子可否赏脸?”
温予刻意压低了声音:“抱歉,我从不饮酒。”
话落,她默默退后了一步,离那盏酒杯远了些。
同时,霍无羁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了温予和那盏酒杯中间。
“霍师弟这是何意?”霍珩斜睨他一眼,神情冷淡,语气不善。
任谁看了都知道,皇上的情绪已然处在发威的临界点。
“回禀陛下,她不能饮酒,我替她喝。”霍无羁语气平和,对上霍珩的目光却无比坚毅。
霍珩并不想让霍无羁从自己手里接过那杯酒,霍无羁伸手去接的一瞬间,霍珩胳膊向旁边一扬,躲开了。
霍珩的语气越发冷淡:“师弟莫不是没有听清,贵妃方才说的,是要敬这位温公子酒,而非师弟你。”
“我自己来。”温予扯了扯霍无羁的衣角,走上前来,接过了霍珩手中的酒杯。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霍珩的指.尖从她手背上划过。
杯子里的酒也溢出来一部分,洒在了她的手指上,指.尖被酒水浸润,晶莹剔透。
这触感,像毒蛇缓缓爬过,温予感到恶心。
同时,她清楚感觉到,她端着酒杯的那条手臂,起满了鸡皮疙瘩。
温予定了定神,垂眸看着杯中酒,脑海里想起的,却是那封信的嘱托。
她深知,她今日的一举一动,都极有可能关乎她的女儿能否顺利出生的问题。所以,她很谨慎。
信中说,让她尽量少食皇宫里的东西。
那她就一口都不吃。无论是点心还是酒水。早在她进宫前,就和霍无羁都用了早饭。原本霍无羁是不想吃的,是她冲他连撒娇带强迫,他才跟着一起用了一些。
所以,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吃,也能坚持到出宫。
方才,她之所以说她不饮酒,就是怕这酒里被下了不该有的料。
她不想喝。
但一听到霍无羁说要替她,她就有点着急了。
这里面如果没被下药倒还好,万一真的有,妨碍了他点兵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她将他拦下。
所以,她从霍珩手里接过了这杯酒。
“阿予。”霍无羁关切上前,用极其低沉的嗓音唤了她一声。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不好做什么大的动作,便用那只没有持着酒杯的手,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
霍无羁唇.瓣翕动,对上她的目光,终是什么话也没说,但也没有后退,安静立于她身侧。
“这杯酒,陛下替臣妾喝。”说完,江毓儿把自己手上那杯加了料的酒,递到霍珩面前。
霍珩接过,朝温予举杯示意,扬起脖颈,一饮而尽。
江毓儿见他将杯中酒尽数吞到了肚中,眼睛里多了一丝满意的笑意。
能不能怀上龙嗣,就看今晚了。
这酒,温予依旧不想喝。
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氅衣遮面,做了一个饮酒的动作,倾斜酒杯,尽数倒在了氅衣内侧。
须臾间,氅衣湿了大片。
她的这个动作,旁人看不到,站在她身侧霍无羁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她好像对这里的人和物都很防备,为什么?
霍无羁正思索着,忽然听到江毓儿说了声:“陛下,臣妾臣妾有点头晕。”
话音未落,江毓儿朝着温予站立的方向倒了过来。
更准确的说,她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朝温予砸了过来。
温予的视线,被氅衣挡住。
她听到声音后,下意识抬眸,只看到一道黑影冲她倾斜过来。
她想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温予又担心那人是真的昏倒,正准备伸手扶一把,腰间忽然一紧。天旋地转之后,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霍无羁揽着她的腰身,将她扯到了自己怀里。
与此同时,她耳边隐隐传来两声金属碰撞的闷响,和一道专属于霍珩的急切叫喊声。
“小心。”
只是不知,他这声小心,是说给即将摔倒在地的江毓儿,还是差点就被砸到的温予。
不等她回神,耳边又传来一阵倒吸气的声音。
随即,温予就感觉到,霍无羁用手护住了她的后脑勺。
此时,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护着她的脑袋。她整个人就像是镶嵌在他怀中一样。
温予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人们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所以才会不约而同发出倒吸气的声音。
温予微微转动脖颈,视线落在江毓儿身上。
江毓儿已经被霍珩抱在了怀里。
温予一侧目,刚好对上霍珩的目光。
他虽然抱着江毓儿,但眸光却依旧粘在温予身上。见她看过来,霍珩垂下眼眸,默默将江毓儿搀扶起来,把人交给了一旁的内侍。
内侍搀着她回到了座位上,霍珩却一步也没有走动。
温予正准备收回视线,余光忽然瞥到了静置在地毯上的两个空酒杯和一支已经碎成了两截的白玉簪。
那根白玉簪,本该束在她发间的。
只一瞬间,温予便明白了,为何方才人们的反应那么大。
她的发簪在刚才那番拉扯中掉落,她女扮男装的事情,暴露了。
所以,霍无羁才会用手护住她的脑袋。
他哪里是护她的脑袋,他只是拦住了旁人探过来的视线。
而今,她只一双圆滚滚的杏眸展现在众人面前。
人群又开始吵嚷起来。
“竟竟是个女郎?”
“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
“秦太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温予默默把脑袋埋进了霍无羁的胸.前。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头顶的簪子掉落,是她不曾预想到的。
而霍无羁依旧保持着那个动作,直到听到有人将老师牵涉其中,他虎躯一震,猛然抬眸。
温予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推了推他。
霍无羁会意,慢慢卸了力气。一张素白纯净的小脸,从他臂膀间挣扎出来。
她粉黛未施,一头青丝柔顺披在肩上,像雨后的芙蓉,清丽妖冶,勾魂摄魄。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霍无羁扫了一圈窃窃私语的人群,最后目光回归到温予身上,说:“诸位,今日之事,是无羁一人的过错。与旁人都没有关系。”
说完,他上前一步,环住她纤细的脖颈,将那缕秀发至于掌心,绕了两绕,为她束好了发。
最后,他抬手拔下自己头顶的那根簪子,簪入到了她的发间。
而他自己,则从身后的几案上,随便寻了根竹筷。
全程,他没有避开旁人的目光,亦是不管旁人的流言蜚语。
自从知道霍珩也在觊觎他的阿予后,霍无羁本来就打算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公开她的身份的。
却没想到,今日出了这么一桩子事。
如此,也好。
文武百官的见证之下,霍珩总不好强占他的未婚妻。
霍无羁牵住温予的手,上前两步,正准备说些什么,一阵骚乱自殿门口传来。
众人纷纷投去好奇的目光,只见一位风.尘仆仆,手持黑旗的传讯兵踉跄冲了进来。
来了。
温予在心中暗想,与霍无羁十指相扣的手却下意识加重了力气。
霍无羁垂首,看了她一眼。
但温予此时,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传讯兵,半点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北疆北疆军情。”
话音未落,传讯兵轰然倒地,晕了过去。而他手里那卷来不及奉上的军情书也掉落在地上,掀起一片扬尘。
霍珩下意识捂住了口鼻,退后了好几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家父子。他们不约而同想起前些时日的祁放寄来的那封信。
而头脑一片空白的,是霍无羁。
“北疆祁师父还在北疆。”
他呢喃一声,只温予一人听到了。
人群中,也是一片哗然。
这一瞬间,再也没有人关注霍无羁身边那个男扮女装的人是谁了。
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北疆乃我朝天堑。北疆若破,我朝危矣。”
霍珩脸色白了几分。
“爹,您慢点。”秦执年一把年纪了,跑得竟比秦未还要快一些。
一时间,竟没人去管昏倒在地的传讯兵。
须臾间,霍无羁回神,他牵着阿予坐回到座位,嘱咐道:“呆在这里,等我回来。”
等温予应下后,他端起几案上的茶壶跑到了传讯兵那处。
这一边,霍珩已经从地上捡起了那卷军情书。
“如何了?”秦执年人还没走近,便高喊了一声:“信中说了什么?北疆如何了?”
百官们也都凑了过来,静等着霍珩说话。
可他的手指却有点不听使唤了。颤颤巍巍的,好半晌都没拨开那木塞。
见到秦执年疾步走来,霍珩下意识松了口气。每每这种重大决策时刻,看到了秦执年,他就有了主心骨。
“老师,您先看。”霍珩顾不得尊卑有序,将军情书递了过去。
秦执年意识到不妥,却也不好在人前劝说他。更何况,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北疆。
他麻利卸下木塞,倒出了里面的信纸。
而这一边,霍无羁探了探传讯兵的呼吸。虽薄弱,但至少还活着。
霍无羁掐了掐他的人中,那人悠悠转醒,只是说话的声音异常沙哑
“霍霍参将。”
霍无羁看着他干裂到出血的嘴唇,和缓说了句:“不急,先喝口水。”
传讯兵接过茶壶,咕咚咕咚将已经冷掉的茶水往喉间灌。直到再也倒不出一滴水,传讯兵才把茶壶放下。
“北疆如何了?祁师父又如何了?”霍无羁问。
负责传讯的这位,是祁放将军身边的侍卫。他跑死了三匹马,才赶到京城的。
“公子,北疆防线被破,将军他受伤昏迷了。”传讯兵哽咽着,紧紧攥着霍无羁的手腕,指甲都快掐到他肉里了。
霍无羁听了,眸中满是担忧。
“放心,我会去救师父的。你先好好休息。”说完这些,霍无羁差了宫人将传讯兵送去了太医院。
他则默默站到了秦执年身侧。
秦太傅才把实现从军情书上挪开,便有人问:“太傅,如何了?”
看完了信的秦执年,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
“回鹘和柔然勾结,破了我北境防线。祁放将军不敌,重伤昏迷。”秦执年说着,把军情书递给了霍珩。
“老师,小心。”
“父亲。”
霍无羁和秦未见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连忙伸手搀扶。
“如此,可怎么办才好?”霍珩也将信中的话一字不落看完,惨白着一张脸,嘟哝了句。
霍无羁把秦执年交到秦未手上,走到霍珩面前,郑重拱手,道:“陛下,臣愿带兵前去驰援。”
“你?”霍珩语气里慢慢都是嫌恶。但转念一想,如果他去了,就没人缠着温予了。
若是一不小心死在了战场上,那就更没有人和他抢温予了。
他正思索着,又听到霍无羁说:“臣乃先帝亲封北方玄甲营副参,在座诸位,怕是没有谁比臣更合适前去。”
霍无羁不是没有听出他对自己的嫌弃,但他心系祁师父,必须要去。不得已,他还把先帝搬了出来。
“无羁,不可。”秦执年知道,他是担心祁放,但依旧不赞同摇摇头。他上前一步,说:“战场何其凶险,你学业都还没完成”
“老师,朕倒是觉得,这不乏是一次历练的好机会。”霍珩打断秦执年。
拨雪寻春(一)
三个月了。
温予已经随军三个月了。
自那日北疆的军情传至京城, 霍无羁自荐领兵出征,她就一直跟着他。
当然,依旧是女扮男装的模样。
她女扮男装的事情只在太和殿流传开来, 等京中遍布流言蜚语时, 她已经随大军开拔了。
霍无羁对外则声称,她是他的随侍小厮。是以,这些兵士没有人知道她是女儿身。
温予不知道的是,她随着大军前脚离开。后脚, 宫里就派人来请她入宫。当霍珩得知温予随大军开拔后, 怒火三丈,几乎掀翻了御书房。
他之所以会把二十万大军交到霍无羁手上,就是为了让他孤身赴北。
北疆苦寒, 他能不能有命回来还两说呢。但霍珩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带着温予一起离开。
霍无羁白白要走了他二十万精兵不说,还把他心心念念的女人也一道带走, 这让霍珩真正恨上了他-
二十万大军一路急行, 温予和霍无羁一道骑马,处在先头部队。
她会骑马,却也没骑过这么长的距离。
一路下来,她人都快颠散架了不说。就连大.腿内侧的软肉也都磨破了皮。
霍无羁心系北疆战事,要负责行军进度, 对温予的关注相应少了一些。
原本霍无羁还以为,这么长的路途,她可能会坚持不下来。他甚至做好了让温予后期和第二批队伍一起走的准备。
可出乎霍无羁意料的是, 从京城到敦煌郡, 急行军半个多月。她没叫一声苦,没喊一声累。
就连她大.腿内侧的青紫, 也是在大部队到达目的地之后,霍无羁才发现的。
按照温予自己的话说,全程,她没有拖一步后退。
尽管霍无羁以为,那并不叫拖后腿。
祁放胸口中箭,贯穿伤,蹭着心脏过去的。军医说,再偏一寸,他就没救了。
自受伤后,祁放一连昏迷了十多日,终于在霍无羁率领大部队到达营帐的前一晚,悠悠转醒。
但依旧很虚弱,下不来榻。
到达营地的当晚,霍无羁甚至来不及修整,将温予安排在他自己的大帐后,他就去了祁放将军的帐中。
换药的时候,霍无羁看着他胸.前的那个血窟窿,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中间,霍无羁亲自送了一次夜宵回来。
温予睡得迷迷糊糊,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就连霍无羁都以为,她是累极了,困得不想吃。所以,他把食物放下后,在她半梦半醒之际又嘱咐了两句话后,悄无声息出去了。
他具体说过什么,温予已经记不清了。
她甚至不记得他中间有回来过。
霍无羁一.夜没睡,侍疾的同时,又和祁放探讨了一下北疆的局势。
天蒙蒙亮时,祁放用了药,睡着了。
霍无羁从主帐出来,一边抻着略有些僵硬的身体,一边环视周围环境。
红日初升,三军点卯,黄沙漫天。
不多时,震天撼地的操练声传来。
霍无羁回神,敛起眸中稍纵即逝的艳羡,抬步往自己的帐子走去。
入目的,是大漠戈壁,是莽莽雪山。
如今,他再也不是囿于京城那一方小天地的朝中新贵武臣,想要练武只能去校场。
先帝还在时,祁师父也还没离京。他还能凑着一道去京郊的皇家猎场。但自从新帝登基后,他再也没有去过。
现在,他也和眼前这些人一样了,他再也不用艳羡旁人了。
天大地大,他的心都变得宽阔、畅快了。再也不似在京城那般,死气沉沉。
操练声越来越响,霍无羁的脚步也越来越疾。温予还在睡着,他担心她听了会害怕。
在陌生的环境中,温予的睡眠很浅。
霍无羁本以为,这阵操练声怎么也把她闹醒了。却不想,首先听到的,依旧是一阵绵长且匀称的呼吸声。
他挑开厚重的帐帘,绕过屏风,最先看到的,是她那张红扑扑的小脸。
一条灰扑扑的棉被被她紧紧裹在身上,只露一个脑袋在外面,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红苹果。
昨晚他送来的夜宵已经凉透了,不像是有人动过的样子。
而温予,依旧睡得很沉。
霍无羁缓步走上前,坐在床边,像之前那样,轻唤了她两声,却依旧没能把她喊醒。
他伸出手,本想拍一拍她的肩膀。
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落到了她的脸颊上。
也幸好是落到了她的脸颊上,不然他还不知道她在发热。
也是这时,霍无羁才注意到,她的唇.瓣已经不复往日的湿润,有些干涸。
霍无羁捧着她的脸,灼热的鼻息径直打在他的脖颈上。而他,却怎么也唤不醒她。
一连多日的奔波劳累,温予一直都强撑着一口气,生怕拖了大家的后腿。
而今,好不容易到达了目的地,她心里悬着的那口气落下的同时,人也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
一连三日,高烧不退。温予精神恍惚,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大多时候,都是在睡觉。
但极不安稳,口中呓语不断,时而婉转低泣。
一日不到,眼睛都哭肿了。
霍无羁看着,整颗心都揪在一起。
温予一病,祁放那边霍无羁就腾不出手来,只能重新拜托给他身边的随侍小厮和军医。
就和他没来时一样。
祁放倒是没说什么。
倒是霍无羁,趁着温予熟睡之际,又往主帐跑了几趟。尽管他没说话,但祁放依旧能从他眼中读出一种名为愧疚的东西。
早在他们到达的那日,霍无羁就把温予与他一道前来的情况告知了祁放。祁放亦是知道,温予在他心中的地位。
如今,那小姑娘生了病。
他是一个粗人,不知道如何安慰霍无羁,只能拜托军医全力救治-
温予生病的这三日,霍无羁几乎都没怎么合眼。实在困极了,就伏在床边小憩片刻。
喂药都不曾假于他人之手,更别提给她擦拭身体了。
第二日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开始发汗汁源由扣抠群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了。一晚上,衣服能打湿两三次。每打湿一次,霍无羁便给她擦一遍身体,重新换一套里衣。
也是这个时候,霍无羁才发现,她大.腿上骑马磨出的伤痕。
瓷白的肌肤上,大片的青紫显得异常渗人。
破皮的地方,甚至有些化脓。
但她却从来都没说一句疼。
他忙着行军,忘记了她本就是一个娇贵到不行的人。尽管他在马背上为她加了软垫,却依旧让她伤成了这个样子。
霍无羁给她涂了药,心里泛起丝丝阵痛。
虽然他不懂医术,但也不止一次暗暗猜测,她这次持续不断的高热是不是因为她腿上化脓的伤。
后来,他问了军医。
军医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重新开了药。
一种内服,一种外敷。
他很自责。
如果他再能多给她一点点关心,或许她就不会生病。
在此之前,温予的身体一直很好。
又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在霍无羁面前生过病。以至于让霍无羁以为她的身体很好。
至少,没这么糟糕。
霍无羁本以为,帮她擦汗换衣已然是最艰难的。却没想到,卡到了喂药这一步。
他没有见过生病的她,自然也就没有给她喂过药,故而也就不知道,灌下这么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有多艰难。
尤其是在她神志恍惚的时候。
每次喂药,她都下意识拧紧了眉心,紧闭牙关,需得花费好些力气才能掰开她的嘴巴。
当然,手段冗杂。
时而低哄,时而强制。
纵然这样,一碗药汤灌下去,她也总能吐出一大半来。
也许是因为她的戒备心比较强。
即使昏睡,也依旧在防备。
两碗药汤下去,霍无羁便有了经验。
后来,每次熬药,他都拜托军医多熬两碗出来。
这样下来,即使她再吐,三碗药灌下去,肚子里存下的,刚好是一碗的量。
三天后,温予身上的高热总算是退了。
午夜。
大帐里只零星三两盏油灯燃着,时不时噼啪一声,爆出三两灯花。
噼啪声落,温予卷翘的眼睫轻轻颤动,随即睁开了眼睛。
灯光昏暗,满帐都是难闻的中药味儿,嗅到这味道的一瞬间,温予下意识拧起了眉。她从心底里抗拒这个味道。
她偏了偏脑袋,最先看到的,是伏在床榻边上休憩的那道黑影。
温予看不清他埋在臂弯下的那张脸,但脑海里自动浮现出霍无羁那张清隽又温柔的面庞。
甚至,温予能从他绵长的呼吸声中感觉出来,他好像睡得很沉。
温予没说话,四肢的酸涩感隐隐传来。
她正准备从被子里把胳膊抽出来,她顾及着已经睡着的霍无羁,刻意放缓了动作。
她甚至都没能把胳膊抽出来,只轻抬了一下,却还是惊醒了他。
不等他抬起头,下意识的,他伸出手臂圈住了她,轻轻拍打着她内侧的胳膊,像哄小宝宝一样,柔声说了句:“阿予乖,我在,没事的。”
话落,霍无羁坐直了身体。
一时间,四目相对,满帐静谧。
对上她眼睛的一瞬间,霍无羁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霍无羁往前凑了凑,兴奋说了句:“阿予,你醒了。”
夜间,温予的视线不怎么好。方才对视的时候,她只隐约看到了他的轮廓。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他的脸。
稍显凌乱的头发,眼底大片乌色,下巴上泛青的胡茬,疲态尽显。
现在的他,哪里还有半点往昔俊俏的模样,温予心里一惊。
“你”
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的不像话。
“先喝口水,不着急说话。”
霍无羁已经站起身,从一旁的几案上端了碗盏过来,另一手托起她的脖颈,把水递到了她唇下。
“慢慢喝,不着急。”
干涸的唇.瓣被清水浸润,霍无羁看着,喉结下意识滚动。一碗清水下肚,温予的嗓音比刚才清亮一些,却依旧喑哑。
“我睡了多久?”她换了一个问题问他。
“三天。”话音未落,霍无羁的手已经探到了她的额头上。
手背贴合她的脑门,只一瞬,他又把手收回来,帮她掖了掖被角,说:“还好,退烧了。”
说这话时,霍无羁的眼睛里已经酝起了一抹清浅的笑意,像远天繁星,闪烁又明亮。
“这三天,你是不是都没怎么休息啊?胡茬都长出来了。”恍惚间,温予已经把心里想的话问出了口。
“怎么会,刚才我还睡着了。”霍无羁又问:“我这样很丑吗?”
温予怔了怔神,仔细打量他一会儿,郑重摇摇头,说:“不丑的,好看。”
霍无羁听了,面上生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灯光昏暗,温予并没有察觉出来,只觉得他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温予在床榻上躺了三天,除了每日灌下去的汤药,米面未进。
霍无羁生怕她醒来没有东西吃,这三日,一直备着餐食。
他一直很体贴。
不等她说饿,他就把已经加热过的餐食端到了她的面前。
温予看着他消瘦的面颊,便知道,这三日他也没怎么吃。所以,她在吃东西的同时,也强迫他吃了一些。
尽管他一直说自己不饿。
大帐内只一张床榻,如今被温予占着。
霍无羁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张只比人宽一点的窄木板,用两条长凳支撑着,勉强算是一张‘床’。
温予趁着他去帐外的空档,把他已经铺在上面的被褥收了起来。
他已经三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了。
她不想他睡在连翻身都困难的木板上。明明被她占着的这张床,能睡下他们两个。
霍无羁从外面回来,一眼看到空荡荡的木板。再一抬眼,又看见温予背对着他重新铺床。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是他的。
空荡荡的,越发显现出她纤细的腰身。
意识到她在干什么的霍无羁,脚步骤然停滞,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当晚,霍无羁是在床上睡的。
他在外面,她在里面,中间隔了好大一片,甚至能再躺下一个人。
自温予知道她很快就会和他有一个女儿之后,心中那道关于异性的防线开始慢慢消散。
霍无羁却是心潮澎湃。
他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翌日,他睡醒时,温予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了他怀里。
她的胳膊,紧紧圈着他的腰身,脑袋贴着他的胸口,另一条腿压在他的腿上,将他压的死死的。
而他,浑然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后来的几日,他们依旧这么睡。
温予每次睡熟了,都会无意识摸到他身边来。
霍无羁睁着眼睛,一动不敢动,静静感受着她的手和脚一点点攀到他身上来。
他的身体逐渐火热,她却攀得更紧了些。
等温予的身体完全养好,祁放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至少可以下地了
霍无羁带她见了祁放之后,便带她离了营。毕竟她一个女孩子,不能总住在军营。
他专门花了两天的时间,带她回了敦煌郡。
他在敦煌郡是有府邸的。
先帝在世时,随着那道封官的圣旨一道赏下来的。只是京城中人,鲜少有人知道。
而他也不愿张扬,故而除了祁师父和秦未,旁人根本不知道他这座府邸的位置。
敦煌郡不及京城,但府邸却比京中的宅子要大很多。府中没有丫鬟或者嬷嬷,只两队护卫。
话不多,却很全能。
无论是厨艺,还是洒扫,都是他们轮流做。
这是霍无羁第一次来北疆,更是第一次来敦煌郡。
但他府中的那些护卫,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并恭敬唤他‘公子’。
霍无羁离开前,把护卫长叫去了书房。
后来,这些护卫唤温予‘小姐’,甚至比对霍无羁更恭敬。她随口说个什么话,他们都能记在心里,似乎是把她当成了这府上另一个主人。
这三个月,霍无羁大部分时间都在营地,只回来了四回。
每一回,都是傍晚回来。翌日大早,温予还没醒,他又纵马离开。
急匆匆的。
但他却乐此不疲。
偌大的府中,只有温予一个女孩子。但这些黑衣护卫,却从来没有感到过不适。
他们的分寸感拿捏的很好。
不多看,不多问,只默默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偶然的一次,温予无意间逛到后院。
凛凛寒冬,他们却赤着上身,在校场比武。他们似是没有料到温予会平白跑到校场来,猛地见到她的身影,一个两个着急忙慌的从地上捡了外衣遮挡。
但温予还是看见了。他们的右上臂上,都刺着同样形状的一个刺青。
温予眯着眼睛辨认了一番,好像是一幅鬼面。
头顶冠帽,嘴吐獠牙,眉毛像两团正在燃烧的烈火。风格有点像她之前在青城民俗节上看到的傩戏上的判官小鬼的面具。
拨雪寻春(二)
寒来暑往, 冰消雪融。
天气慢慢转热,温予也逐渐褪下了棉衣。
霍无羁还是不常回来,但隔三差五的, 他就会差人送信回来。
譬如, 前几日打了胜仗。
又譬如,营地又往西挪了几里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可就算是这样,温予仍然摸不出他的准确方位。
有几次, 温予在家做了好些糕点, 准备送去营地给霍无羁尝一尝。
她也当真骑马去了。
当然,陪她一道同行的,还有一队府里的护卫。
他们一行人赶到霍无羁之前在信上说的地址时, 那处已经空无一人,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还能发现, 大片驻扎营地的痕迹。
好几次都是如此, 她总是慢一步。
怎么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但霍无羁的书信依旧会隔三差五差人送回来,无论他身在何处,从来没有间断过。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从没有间断过的书信,抚平了温予那颗焦躁不安的心。
尽管她晚上依然会做梦。
但梦中,已经不是刑台上的场景。
而是北疆兵士震天撼地的嘶吼声。
她在营地养病的那些时日, 有幸见到过这一震撼场面。
从此,便记在了心里。
北疆战士骁勇,霍无羁好像也喜欢这里。
如果她能劝说成功, 让他日后不再回京, 那他的结局,也许就真的可以改变。
日子还长, 她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劝说他的。
慢慢地,温予放弃了去营地寻找他的念头,而是待在府上,安心等他的书信。
敦煌郡不比京城。
这里气候干燥,雨水很少,风沙很大。
尤其寒冬。
每次出门,大风裹挟着砂砾,吹在脸上,打的生疼。
故而,大多时候,温予都是窝在书房。
一杯热茶,一本书卷,一看就是一天。
府邸后院,有一个藏书楼。楼里藏书丰富,种类繁多,且大半都是孤本。
听护卫说,这楼里的藏书,是先帝在时,随这座府邸一道赏下来的。护卫还说,这些藏书,是先帝还未登基时就存下了的。先帝欣赏公子的才华,故而将这些藏书一道赏赐下来。
温予知道霍无羁和先帝的关系,便没有再多问。只每隔几日,她就去藏书楼选几本书来看。
她看的书很杂,有缠.绵悱恻的爱情话本,也有灵异志怪的恐怖故事。但更多的,还是敦煌郡的县志。
本来她最想看的,是占了满墙的兵书。
她也当真是拿了几本。
古兵书用字考究,用的又都是日常生活中鲜少使用的繁体字。三两日过去,也才不过读了几行字。
可就算是这样,对于兵书上的意思,也依旧云里雾里,不得其意。
温予知道,这些书卷都是先帝对他的情谊。所以,她又将这些看不懂的兵书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后来,天气慢慢转热。
温予也不再囿于府中各处。闲暇时候,她开始往外走。就像之前在家的时候一样。
她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高中的时候,邻里都夸她乖巧懂事不乱跑,成绩还好的不得了。实则,假期时候她之所以窝在家中不出门,正是因为她小时候把家附近都玩遍了。再加上高中学业繁重,她没时间出去玩。
以上种种,她展示在外人面前的,便是旁人口中的乖巧懂事的形象。却鲜少人知,她骨子里充斥着的,是满满的自由和肆意。
早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大一都还没结束,旁的同学甚至连学校周边的公交、地铁线路都还没有摸清楚的时候,她已经把周边城市都游遍了。
毕业旅行时,她和表哥还有几个朋友曾一起自驾大西北。他们一行人从兰州出发,途径武威、张掖、酒泉、嘉峪关、瓜州、直抵敦煌。
他们在西北待了差不多一个多月,赏玩了好些地方。
譬如,敦煌、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玉门关。
譬如,鸠摩罗什寺,大佛寺,雅丹魔鬼城
等等等等。
原本,她的毕业旅行是打算在沿海城市的,这是在她大三的时候就定好的。
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她毕业那年,好几个沿海城市淹死人的新闻铺天盖地的在网上传播开来。
舅舅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出门不安全,便差了表哥来说服她。
表哥的研究生论文是和河西走廊有关的,温予拗不过他,又确确实实没有来过大西北,头脑一热便跟着一起来了。
但是当时她嫌白天的日头太毒,一两天下来,就能晒黑一个度。所以,如无必要,大多时候都只窝在空调车或者酒店里昏昏欲睡。
太阳落山后,她才开始活跃起来。
那个时候的她,对西北没什么特别的情感。
从西北回来后,只会偶尔想念鸣沙山的夜风和沙洲夜市上的美食。
譬如,嫩滑爽口的羊羔肉、卷子鸡、搓鱼面、西域烧烤,还有口味独特的鸡蛋牛奶酸糟
如果不是因为跟霍无羁一起来到北疆,如果不是因为他恰好在敦煌郡有府邸,温予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处和大西北联系到一起的。
尽管,北疆的地貌和气候都和大西北一模一样。但在来到敦煌郡之前,她从来没有把北疆和大西北联系到一起过。
她虽然不是历史系的学生,历史认知也比较贫瘠。但是,在她还是学生的时候,表哥最喜欢拉着她,给她讲一些趣味野史。
而个朝代的君王、臣子,无论是在代代流传下来的正史,还是民间流传甚广的野史,她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这个朝代,并不存在于她贫瘠的历史认知里。
她一直以为,这个朝代,可能是处于某个平行时空。或者,是某个虚无的空间里。
直到霍无羁带着她来了敦煌郡,她才在心里暗暗怀疑,此敦煌究竟是不是她曾来过的敦煌。
但没人给她答案。
她甚至都来不及细问霍无羁,他就返回了军营。没有办法,她只能去翻敦煌郡的县志和周边的地图,也就是这个朝代的人口中的舆图。
对于这个朝代的人来说,舆图和城防图一样,都是极其机密的东西。
温予本以为,这东西不会让她轻易得到。却没想到,她只在藏书楼里转了两圈,就寻到了绘着敦煌郡周边的地图。
尽管,精确度和现代地图没有办法比较,但依稀能辨出哪个方位有什么东西。
当她看到地图上标注的祁连山、玉门关等一系列她熟悉的字样后,她曾激动的掉下了眼泪。
她迫不及待的想到地图上标明的这些地方去看一看,所以,天气才转暖,她就出门了。
当然,身后是跟着三五护卫的。
最开始,她只是在府邸周边转一转。待附近都熟悉了,她又开始游走于敦煌郡的每条街道,试图从这片陌生到极致的地域里找到一点点的熟悉感。
她随身携带了墨条和布帛,每到一处,她都会做一个标记,一天下来,布帛上满满都是地点。回到家之后,她会把布帛上的东西整理出来,画成一幅简易版的现代地图。
尽管离得不远,但玉门关她至今没有去过。听护卫说,那里匪患猖獗。
她最喜欢的,是纵马去鸣沙山看日落。
这个时候,鸣沙山月牙泉还不是名胜风景区。而是天然的,未经人工雕饰的自然风景。月牙泉里的水,比她那年盛夏看到的还要澄澈。听表哥说,现代的那湾水,是通过机器注入其中的。
而这个朝代的月牙泉,是一池天然的湖泊。碧波荡漾,入口甘甜,偌大的沙漠中的一片绿洲。
好几次,她看着落日余晖,耳边响起声声驼铃,她的思绪都会开始恍惚,一时分不清她究竟身在何方。
但余光落入身侧几个着胡衣持长剑的护卫身上,她又会一瞬间清醒过来。
现代社会,可不允许人们持械上街-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乞巧节。
也就是现代人口中的七夕。
敦煌郡开始热闹起来,各家各户开始洒扫庭院,陈设香案,张灯结彩,献供巧果美食。
各个街巷也很热闹,走卒贩夫的吆喝声隐隐传来,满满的都是烟火气。
这日,午饭后。
温予半倚在藏书楼的三层小楼内,她手上握着一本书卷,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干脆起身,立于窗边,遥望祁连山。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远远望去,白茫茫,雾蒙蒙。山下却是一片碧绿,郁郁葱葱,横无际涯。
温予正看的出神,护卫敲响了阁楼的门,给她送来了巧果和热茶。
尽管她一早就说过,不必麻烦备下这些东西。
但护卫还是送来了。
温予不想拂逆他们的好意,便重新坐回软榻,吃了块巧果,又饮了些热茶。
她本就是吃了午饭的,两杯茶水下肚,便有些昏昏欲睡。
索性,她把软榻上的书卷收了起来,扯了张小毯子,闭眼小憩。
傍晚时分,金乌西坠。
各家各户门口悬着的大红灯笼亮了起来,街巷通明。
原本,乞巧节这晚,是有灯会的。
可这些年来战乱频发,赋税徭役也在逐年加重,敦煌郡已经许多年都没有举办过乞巧灯会了。
上一任敦煌郡守因病逝世。
而新任郡守才上任不到一年,为了安抚辖内的民心,他自掏腰包,承办了今年的乞巧灯会。
故而,萧条了很长时间的敦煌郡,于今年盛夏的某个夜晚,真正热闹起来。
尽管这份热闹,有可能只是昙花一现。但百姓的脸上,终究了多了几分笑意。而这所有的一切,睡梦中的温予半点不知。
拨雪寻春(三)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去, 街道上也才只有零星几人。
一道疾驰的身影自城门口奔来,哒哒马蹄声引得人们纷纷侧目望去。
只见马背上的男子身着战甲,一手持缰, 一手扬鞭。不等人们看清他的长相, 马蹄踏过,卷起半尺尘沙。
再回过神,已经不见了男人的踪迹,只余下还未来得及飘落的沙尘在空中飞舞。
没多大一会儿, 男人在一道府门前停.下。马儿才打了声响鼻, 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护卫见到来人,恭敬唤了声公子,并随手接过了他手中的缰绳。
霍无羁拍了拍马颈, 吩咐道:“喂些草料给它,它累坏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大步迈过了门槛。
护卫只冲着他步履匆匆的背影回了一声:“好的, 公子。”
他才步入内院, 便又有护卫走上前来。
“老规矩,备水。”霍无羁一边走,一边卸着身上的战甲。
护卫闻声而动。
没多大一会儿,浴房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
这半年多以来,霍无羁每次回来, 做的第一件事情,一定是沐浴。
他从来不会带着一身杀伐血腥气去见她。
尽管他想第一时间看到她。
这次也是一样-
温予一直在藏书楼。
她一觉睡到了傍晚时分。
许是午睡的时间太长了些,睡醒后, 脑子都还是昏昏沉沉的。
神色恹恹, 好半晌,都没缓过神来。
直到天边的那抹余晖消逝的前一刻, 她从软榻上起身,拢了拢身上的外衫,走了下去。
楼梯是木质的,一脚踩上去,发出一阵闷响。
三楼并不高,温予却下的有点艰难。
她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什么。
往常这个时候,如果她一直待在藏书楼或者书房,护卫会敲门唤她去吃晚饭的。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没人来唤她。
楼梯九曲回廊一般,又绕又窄,还没有正对着窗,黑乎乎一片,半点光都透不进来。
昏暗的环境中,她的眼睛勉强可以视物,却很模糊。
她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提着裙摆,脚尖轻轻往前探着,一步一步往下走。
好一会儿,她才下到一楼。
黑暗褪.去,眼前是一抹泛着红光的柔亮。温予顿足,抬头看了一眼,是悬在楼梯口的灯笼发出的光芒。
她正准备继续往下去,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鼓声。伴着鼓声一起的,还有嘈杂的对话声。
具体讲什么,温予分辨不出,只觉分外吵嚷。
温予不知道,此时的街巷已然是人山人海。
方才那阵鼓声,正是乞巧灯会正式开始的标志。城内的适龄女子都聚在一处,鸣鼓告天乞巧。
一觉下来,温予已经将乞巧节忘得一干二净。喧闹入耳,她的第一反应是敌军闯进城了。她甚至将那阵急促的鼓声当成了城门守卫敲响的战鼓。
她心绪杂乱,又想到今晚没人叫她吃晚饭这件事情,她心里更慌张了。
难不成敌军已经攻到家门口了?
护卫们忙着御敌,所以才没人来唤醒她的?
下意识的,温予伸手摸了摸后腰。后腰空空如也,她什么都没有摸到。
这一瞬,温予满脑子都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这一个念头,却忘记了这些时日她只有出府才会随身携带那把手.枪。
鼓声还在响,人声也逐渐鼎沸,且一浪高过一浪。
温予的心跳随着鼓点一起飙升,她脚步也变得急促起来。
万一真的是敌袭,她要怎么办?这满城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万一她选择错误,未来也跟着改变又该怎么办?
她会不会死?她要是死了,又有谁来改变霍无羁的结局?
她要是死了,他该有多难过啊。
这一刻,温予在心里止不住地暗想,却忽略了脚下。
她视力不好,又有裙摆遮挡,她以为走到了地面上,其实还差一阶。
一步迈出去,她踩空了。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温予心脏一紧,她连忙收了力,并试图调整四肢的平衡力。可她才睡醒没多久,四肢绵软,半点力气都用不上。
她无奈叹了口气,甚至做好了有可能会摔一跤的准备。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声惊呼自她喉间挤出来。
同时,她用手臂护住了脸。
无论如何,脸不能擦破。
就在温予以为下一秒她的脸要和地面来一个亲密接触的时候,腰间骤然一紧。
她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那人的手臂很坚实,她被抱的紧紧的。
首先入眼的,是一身黑色胡衣,款式和府中护卫身上穿的一样。
温予还以为是哪个眼疾手快的护卫,见她摔倒,忙不迭冲上来帮她一把。
但这样抱着,委实有点亲密了些。
就在她挣扎着准备脱离他怀抱的时候,鼻息间隐隐嗅到一阵皂角香。
这个味道
温予怔住,不再挣扎,眸中闪过一抹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希冀。
她扬起头,看到霍无羁满含关切的那双漆眸,焦躁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
“你回来啦。”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听清楚对方的问题后,又极其有默契的相视一笑。
“怎么这么晚还在藏书楼?”霍无羁没有放下她,抱着她往回走。
“不小心睡过去了。”温予也很有默契的没有说要下去,任由他抱着走。
她枕着他的臂膀,耳朵紧贴着他的胸膛,甚至能清楚听到他的心跳声。
她目光微仰,一直看着他的侧脸。
她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他了。只依稀记得,上次见到他的时候,她还穿着棉衣。现在,都已经到了夏天。
不知道怎么回事,温予就感觉,自来了北疆之后,他整个人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又有点回答不上来。
明明都是一样的五官,但温予依旧觉得,每次见他,他好像都比上一次见他的时候要更英俊了。随便一个眼神扫过来,她都会面红耳赤好长时间。
尤其是来了北疆之后。
和在京城时相比,他好像变得成熟了些。稚气尽消,越来越像一个成年男人。
还有,他的胸大肌好像也之前要大一些。
温予的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像一只小猫被主人赏了条小鱼干那样。
自以为不着痕迹,却不知道,抱着她的那个人因为她方才亲昵的举动,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温予仰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把视线定格在他的脖颈上。
“你受伤了?”话音未落,她松开了攥着他衣领的手,一寸一寸往上移,最后落在了他的侧颈,指腹在那条狰狞的疤痕上轻轻摩挲着。
霍无羁脚步一顿,清亮的漆眸里多了一抹暗涌。不等她察觉,转瞬即逝。
她为了看的更清楚些,另一条手臂慢慢攀上了他的脖颈,一把勾住,借着他的力气,挺直了腰肢,凑到他脖颈前。
“这是什么伤?”温予问他。
她只能看到这道已经长好的疤痕,却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兵器造成的。
他只在心里暗暗想,并没有正面回答她。他始终觉得,战争从来都不属于她。
箭伤。
如果不是他及时察觉,又及时的偏了偏脑袋,他怕是都没有命回来见她。
想到这里,霍无羁默默紧了紧手臂,将她圈的更紧了些。
好半晌,温予都没有听到答案。
她又往后仰了仰头,按着疤痕的手也稍稍加重了力气,试图用这些小动作告诉他她的不满。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尾指无意间压上了他的喉结。
“怎么伤到的呀?”这句话说出口之前,温予本打算强硬一点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上他眼睛的一刹那,她下意识放软了语调。
霍无羁看着她的眼睛,表面上一本正经的模样,心思却全然飘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他滚了滚喉结,她似乎是没有发现,小指依旧停留在那处。她的小指指腹像一团棉花一样,轻柔拂过他脖颈最敏.感的地带。
他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不能胡思乱想。
可他的喉结却并不听话。这一瞬间,好似他身上所有的反骨都聚集在喉间,不停上下滑动。
幸好,她此时正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而非他的脖颈。
“已经长好了,没有大碍的。”霍无羁好像走的更慢了些,声音也比刚才要低沉很多。
温予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又听到一阵更为急促的鼓声。
尽管什么都看不到,她还是下意识侧目,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瞥了一眼。
霍无羁自然也是听到了这声音,见她好奇望去,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不想跟她说太多关于战场的事情。
他不想她为自己担心。
这一次,他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就是因为他脖子上的那道疤。
他专门养好了才回来的,却还是吓到她了。
“今天晚上有灯会,会很热闹,想不想出去玩?”霍无羁及时转移了话题。
“灯会?”温予已经收回了视线。
“嗯,乞巧灯会。想不想去看一看?”霍无羁生怕她会立刻又把话题转移到他脖子上的那道疤痕上,不着痕迹地诱.惑她转移注意力。
平日里,她是很喜欢热闹的。尤其是寻常的烟火气,她最是喜欢不过。
所以,霍无羁猜测,她一定会同意。
可下一刻,温予摇了摇头,说了句:“不想。”
他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她更想和他单独待在一处。
“不想?为什么?”霍无羁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想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外面人太多了。”温予嘟哝着,勾着他脖颈的手又紧了紧。
一缕还泛着潮气的发丝从她的鼻尖划过,酥酥麻麻的,一直痒到骨子里。
拨雪寻春(四)
不过瞬间, 霍无羁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虽然有点欣喜,但更多的,是涌上心头的愧疚。
自来了北疆, 他很少有时间陪她, 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一个人。仔细算下来,他们待在一起最长的时候,竟然是她生病那几日。
不过须臾,酸涩感灌了满腔。
但他却不想让温予发现, 只强行压下, 脸上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问她:“那阿予想去哪儿?”
温予当真是思索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问:“想去哪里都可以吗?”
“嗯。”
霍无羁先是点点头,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又迟疑补充了一句:“只要不是去前线那种危险的地方,去哪里都可以。”
温予又一次仰起头, 说:“我想去鸣沙山月牙泉。我们去那里看星星好不好?”
“好。”霍无羁没有丝毫犹豫, 利落应下。
“那我们现在就去吗?”温予整个人兴奋起来。今天是七夕,她想要和他来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
霍无羁垂眸,打量她的穿着,摇摇头,说:“先不急, 我先送你回房间换衣服,晚上沙漠会比较凉。我也去准备一下。”
温予的眼神触到他还未挽起的头发上,轻声应了句:“好。”
两盏茶后, 温予换号了衣服, 霍无羁也牵着追风走了过来。
不同于温予的两手空空,他肩膀上背着一个包袱。鼓鼓囊囊的, 只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温予微微侧着脑袋,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问:“怎么只牵了追风来?”
“我的马太累了,需要休息。今日,我们共乘一匹,可好?”霍无羁红着耳根,义正词严问她。
“好啊。”
温予应的坦荡,倒越发显得霍无羁心思龌龊。
马厩里不是没有旁的马,他也曾犹豫到底要不要再牵一匹马出来。
可最终,他也只牵了追风出来。尽管疾风在他只牵追风出来时极为不满的打了好几个响鼻。
但他依旧是只牵了追风出来。不止她想和他亲近,他也想和她亲近啊。
最终,两人一马,逆着人潮,往城门口奔去。
以往,温予每次出门,身后总会跟着三五护卫。
也正是因为如此,尽管她再喜欢去鸣沙山,也才去了两次。
第一次去,是去确认此鸣沙山是不是彼鸣沙山。第二次去,是她有点想家。
后来,她尽管再想去,也没有向护卫开过口。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就兴师动众。
而这次,是第三次。
和前两次不同,这一次,她身后没有成群结队的黑衣护卫。尽管霍无羁身上穿的也是一袭黑衣。但这种感觉,和前两次全然不一样。
追风跑得很快,晚风裹挟着丝缕细沙,扑面而来。虽然没有冬日的凛风威力大,但吹在人脸上,依旧有轻微的刺痛感。
尤其是对于肌肤细腻的人来说。
前两次,温予每次都是着男装,戴帷帽,尽可能不让人看到她的长相。那时,有帷帽遮挡,尽管也能感受到风,但风沙却吹不到脸上来。
而这一次,她穿的是女装,脸上也没有用帷帽遮挡。
她想光明正大和他在一起。
至少,等日后回忆起来,他想起的,是她最美的模样,而非是一顶帷帽之下的模糊身影。
无论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她都希望,他想起的是她的好。
霍无羁双手攥着缰绳,手臂自温予腰间穿过,将她牢牢嵌在怀中。
尽管温予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骑马,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人共乘一匹。
幸好,她的适应能力很强。
无论是乍然来到这个时代,还是和人同乘一匹马。
不知道是不是两人许久未见的缘故,出发前,霍无羁骑在马背上朝她伸手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点羞涩。
尽管有些害羞,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红着脸把手递了过去。城内人潮拥挤,追风跑不起来,只逆着人潮,慢吞吞踱着步子。
夏日衣衫单薄,她的后背和他的胸膛紧紧贴合在一处。尽管温予又在裙衫外面披了层外袍,依旧能清楚感受到他的体温。
炽热,又坚实。
明明他抱着她回房间的时候,身上的体温还没有这么高。温予忍不住胡思乱想:他哪里像是才洗完澡的清凉模样,分明是一尊人形烤炉。
还没走出城,她的脊背就蒙上一层细汗。衣服黏腻的粘在肌肤上,徒增几分燥意。
也是这时,温予在心里暗暗庆幸。
庆幸自己在换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霍无羁说过的沙漠昼夜温差大的话,又临时加了一件披风。
尽管这件披风的布料也只比她身上这件裙衫厚实一点点,半点作用都起不到。
她依旧能够清楚感觉到他逐渐升高的体温和若有似无的生理变化。
之所以说是若有似无,是因为他一直在躲着她。
尤其是自腰腹以下。
尽管她的脊背紧紧贴合着他的胸膛,但其他略微敏感的部位,他是尽可能都在躲避。
温予是在调整坐姿的时候,无意间触碰到的。
他是个成年男人,而她也已经不是小学生了。这种生理知识,早在她小学的生理健康课上就已经学过了。
尽管她之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但还是极其敏锐地察觉出来。
毕竟是那么滚烫。
温予红着脸垂下脑袋,像一只鸵鸟一样,安静窝在他怀里,好半晌都没说一句话。
直到出了城,追风逐渐跑起来。
晚风吹动衣摆的同时,将她身上的细汗也一道带走。
她整个人凉爽很多。
慢慢地,她开始习惯身后那堵肉墙。
尤其是后半段路程,风吹过来,她当真是感受到了丝丝凉意。
甚至有点冷。
她逐渐放松下来,又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那堵肉墙,让她感到无比踏实。
夜色浓稠,星子明亮。
追风在昏暗的夜里狂奔,耳边除了马蹄声和呼啸而过的风声,就只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
除此之外,她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这一瞬,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还有追风。
噗嗤一声,温予笑了出来。
“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霍无羁听了,忍不住垂眸,依稀看到她浅笑的轮廓。
“我们这样,像不像私奔?”她仰头看他,眸子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霍无羁一时语塞,唇角却勾起一抹罕见的弧度。
他不想和她私奔,只想和她成亲。
温予已经收回了视线,后脑勺极为惬意的他肩头蹭了蹭,又说了句:“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什么歌?”他一说话,热气尽数喷洒在她的脑袋上。
她觉得有点痒,笑着躲开,回了句:“就叫《私奔》呀。我表哥最喜欢听这首歌了。”
“表哥?”在此之前,他从来都没有听她说起过她的家里人。除了小北,他再也不知道她的家里还有什么人了。
自古以来,表哥表妹都是一个比较敏.感的关系。尤其是对于生活在这个朝代的霍无羁而言。
这些时日在营地,他没少听手下的兵士说起他们的夫人。其中,有一个名叫顾一启的,他就是娶了自家青梅竹马的表妹。
显然,温予的脑回路和他不一样。
在她的认知里,表哥就只是表哥,表妹也只能是表妹。
她和表哥就是亲人,就是兄妹。
如果温予知道了霍无羁此时的想法,也一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她不知道。
“嗯。”温予半点没有觉察到他的心思,只当他只是对自己的事情好奇。
“前段时间,我跟表哥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出去玩,他在车上来回放这首歌,我听着听着就学会了。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管他什么表哥,至少这个时候,她是准备唱歌给他听,而不是什么表哥。
“好。”霍无羁紧了紧缰绳,又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这一刻,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个动作,满满的都是占有欲。
“这首歌的风格,可能跟你往常听到的不太一样噢。”
“嗯。”
温予酝酿了一小会儿,临开口前,又给他打了一剂预防针:“我真的要唱了?”
“好,我洗耳恭听。”霍无羁轻笑一声,驱散了她心里那点仅有的紧张感。
从小到大,她虽然有很多次上台发言的经验,却从来都没有给别人唱过歌。
就算是同学聚会,去了KTV,她也是坐在台下听别人唱的那一个。
倒不是因为声音不好听,她只是不喜欢张扬,不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
如果可以,她宁愿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你陪我歌唱,你陪我流浪,陪我两败俱伤。”
“一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我梦寐以求是真爱和自由。”
“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想带上你私”
不等她唱完,一阵风灌了进来。
“咳咳”
嗓子突然很痒,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
“起风了,我们不唱了。”霍无羁专门腾出一只手来,顺了顺她的脊背。
温予摇摇头,说:“不行,要有始有终。”
她稍微缓了缓,又说:“上半段只剩最后一句了,我要给你唱完。”
“好,那就”
他的话还没说话,温予就又扯着嗓子唱了起来。
“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
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最后这两句,几乎是她扯着嗓子吼出来的,似乎是把这段时间淤积在心里的郁气全都发泄了出来。
和她之前轻哼的那一大段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却别有一番风味。
既洒落,又自由。
无论是歌词,还是曲调。
对于霍无羁来说,都是全新的体验。
陌生,还惊艳。
尤其是这首歌,是她亲口唱给他听的。
霍无羁还在回味,她又仰起头来,蹭了蹭他的肩膀,问她:“好听吗?”
“好听。”霍无羁郑重点点头。
“真的好听吗?”温予有点不相信。郑钧的歌,并不适合她这种嗓音的人唱。所以,她持着怀疑的态度又问了一次。
“你该不会是唬我吧?”她说。
“真的很好听。”
霍无羁轻笑一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丝,说:“对你,我从不说谎。”
这句话,他说的很轻。才一开口,便被风吹散了。
可温予还是一字不落的将它们尽数收入耳中。
而霍无羁自己也没有想到,两个时辰之后,他就会后悔自己说出的这句话。
后来,她离开之后,他每次想念她的时候,总喜欢随手摘两片树叶,奏出深刻在他脑海中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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