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雪寻春(五)
月上中天, 他们到达了鸣沙山。
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黄沙。
山下没有树木可以栓马,霍无羁就随意把追风停在一处空地上。
前两次, 她来的时候, 马匹专门由一个护卫看守,她才得以放心离开的。
“它自己在这里真的没有关系吗?”温予不止一次问了他相同的问题。
“真的没有问题。”霍无羁走在她前面,牵着她的手往上爬。
温予忍不住回头看,又嘟哝了句:“它要是跑了, 咱们就没有办法回去了。这么远的路, 又没有东西吃,饿都饿死了。”
“放心吧,一切有我呢。就算是它真的跑了, 我也能安全把你带回家。”
说完这话,他拍了拍肩上的包袱,又说:“我给你带了吃的, 饿不着你。”
听他这么说, 温予忽然感觉有些饥肠辘辘。
“那你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呀?”
“你猜一下。”霍无羁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卖起关子来。
温予想了一会儿,脑海里蹦出好多美食,最后却又一一否决。
她往前倾了倾身,鼻尖距离包袱不过一寸的距离, 但依旧嗅不出什么味道。
霍无羁察觉了她的动作,没有牵着她手的那只手从正面轻轻扯了扯包袱,试图让她嗅出点什么来。
可不等他把动作做完, 温予的鼻尖已经从他的包袱上挪开了。
温予摇摇头, 说:“我猜不出来。但如果说我现在最想吃的东西,那一定是烤羊肉串。”
话落, 温予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她又想起了之前在鸣沙山露营时的那顿烧烤。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她说完烤羊肉串那几个字后,这空气中当真飘着一股烤羊肉串的味道。
她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温予放眼四望,追风现在站立的地方,好像就是她和表哥几个露营的地方。
难不成这烤羊肉串的香味也跟她一样,穿越时空了不成?
霍无羁领着她往月牙泉的方向走,温予也不觉得累,只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他身后。
直到可以看到月牙泉,他们才顿下脚步,寻了一处较为平坦的位置,坐了下来。
温予之所以能迅速摸到这里,是因为她之前来过好多次,对这里的记忆相对比较深刻。
而这一次,她只跟在他的身后。
她只说了想来鸣沙山看星星,甚至连月牙泉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带着她来了。
深夜的鸣沙山好像和白天的鸣沙山不太一样,尤其是晚上,周围都是黑乎乎一片,温予有些分辨不出来方位,所以,她提都没提月牙泉。
她担心找不到,白白走弯路。
可他还是带着她一起来了。
“你之前来过这里吗?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一口泉啊?”温予好奇问道。
“没来过,但我看过敦煌郡周边的舆图。”霍无羁将肩上的包袱卸下来,手指拨弄了两下,解开了包袱的活结。
月光澄明,星星漫天。
温予的目光从月牙泉上收回,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霍无羁的动作。
包袱才一打开,她下意识颤了颤鼻翼,烤羊肉串的味道好像更浓郁了。
“烤羊?”尽管她看不清,包袱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但还是惊喜叫了一声。
“嗯,炙烤羊腿。”见她这么开心,霍无羁眼睛里也充满了笑意。
“我一回来就差人烤上了。咱们出来之前,才刚烤好。本来想留给你当宵夜的。可我又听护卫说,你还没有吃晚饭,就干脆带了一些过来。”他一边说,一边撕开了包着羊腿的油纸。
风吹过来,香味沁人心脾。温予的肚子很是识趣儿的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饿了?”
“本来没觉得饿,一闻到这香味,就有点忍不住了。”温予垂下脑袋,摸了摸咕咕乱叫的肚子。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抹揶揄来。
“给,你先吃。”霍无羁给她挑了一块,递到了她嘴巴附近。
温予想接过来,却又听到他说:“先咬一口,骨头在我手上,不太好拿。”
温予也没有同他客气,啊呜一口咬了上去。
一瞬间,唇齿留香,味蕾得到极大满足。
“我松手了,你自己咬好。”松手前,霍无羁提醒她一句。温予的嘴巴被烤羊肉占着,说不出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霍无羁的手松开,她的手接上。
“好吃吗?”他问。
温予依旧没有说话,再次点了点头。
霍无羁没有吃,只安静坐在她身侧,看着她的侧脸。
没多大一会儿,这块肉尽数被她吞入腹中。
后知后觉的,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方才她吃下去的这块肉,好带着一抹余温。并非是体温,而是烤肉自身的热度。
忽然,她又想起霍无羁刚才说过的话。
他们出门之前,这炙烤羊肉才刚烤好。
那么烫的温度,他是怎么背在肩上的啊?
想到这里,温予咀嚼的动作一怔,垂眸看了一眼被放置在她面前的包袱,又转过头看着端坐在她身边的人。
早在她转过头来看他的时候,霍无羁就不着痕迹地把目光转到了月牙泉上。
他不想给她任何压力,更不想让她看到他眼中再也藏不住的情意。
至少,她不应该现在看到。
她想直接开口问他,到底有没有烫到?但他一定会说,没有烫到,让她不要担心。
下一秒,温予转过头,垂下脑袋,从腰间摸出一方手帕,一根一根擦着沾了油腥的手指。
“吃饱了?”霍无羁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她的动作。
她没有回答他,只默默红了眼眶,甚至暗暗生出一丝怨念。
她怨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同时,她擦手的动作也更粗鲁了些。
那些油腥,像印在了她指.尖上一样,怎么都擦不掉。
霍无羁感受到她情绪的波动,神色也郑重起来。
他坐直了身体,垂眸看着她的动作,却猜不到她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只简单以为她只是单纯嫌恶手上的油腥。
他稍微往前倾了倾身,从烤羊腿下面,拿出一个酒囊。里面是他来之前专门灌好的马奶酒。
温予只听到一声闷响,他将木塞抽了出来。
酒香隐隐飘出。
不等温予抬头,他用没有摸过烤羊腿的手,攥住了她的细腕。
“擦不干净的话,用它来洗。”
话音未落,温予只觉得一阵水流浇到了她的手上。
不凉,甚至有点温热。同时,鼻息间萦绕着一阵浓郁的酒香。
“这是酒?”她问。
“马奶酒。”霍无羁浇完了她的手,又往自己手上浇了浇。随后,他堵上木塞,把手帕从温予手中抽出来,对折两下,将已经沾染了油污的位置隐去,用干净的一角擦拭着她的手指。
等忙完这些,他手上的酒一半擦到了手帕上,另一半被风给吹干了。
只留下一阵浓郁的酒香。
“好了,干净了。”
说完,他把手帕塞到了自己腰间,丝毫不顾及上面是不是沾满了油污。
温予顾不得看他的动作,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半跪在他身侧,伸手就要去扯他的衣领。
当然,是背着包袱那一侧。
霍无羁被她吓了一跳,他甚至忘记了伸手去握她的手腕。呆愣愣的,任由她的手指闯入他的衣领。
她的指.尖从他脖颈处的肌肤上划过,霍无羁忍不住颤栗。
同时,他清醒过来。正准备后退,躲开她的动作,却被她及时察觉。
温予先他一步,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并在他耳边喊了一声:“不许动。”
话音未落,她的另一只手已经将他的衣领扯开了,她也倾着身子往他的后肩探去。
霍无羁已经猜到了她的用意,无奈叹了口气,说:“我专门在包袱里放了两个酒囊,所以,我没有被烫到。”
“有没有烫到你说了不算,我亲眼看了才算。”温予不太相信他说的话。
她的视力不太好,为了看清楚,她的脸几乎就要贴到他的肩膀上了。
但她丝毫没有察觉。
她说话的同时,热气尽数喷洒在他的肌肤上。这一瞬间,霍无羁感觉,他的后肩头像是被滚进了油锅一般。
发麻,发烫,甚至隐隐有些发痛。
炙烤羊肉没有烫伤他,她吐出的热气却快要把他逼疯了。
他甚至不敢动,生怕她发现了他两腿间的异样。
温予又把他的后领往下扒了扒,确定他没有被烫伤后,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温予把他的衣领往上提了提,离他远了些,嘟哝道:“都烫红了,下次不能再这样了。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能拿身体不当回事的。”
“好,不这样了。”霍无羁敛了眸子,自顾整了整衣领,试图将心里那点杂念也一同整理出去。
同时,他也在庆幸。
还好,他是用左肩背的这包袱。
他的右上臂还有一道没有长好的伤呢。
如果让她看到了,免不了像刚才一样,又一次红了眼眶。
温予眼眶里的泪水已经被她逼了回去,但她的心情依旧有点不美妙。
自坐稳后,半晌都没说一句话,只呆呆的看着那湾月牙泉。
“还饿不饿?”霍无羁问她。
她正准备说不饿,肚子却又不合时宜叫了起来。
“趁热吃,凉了就腥了。”霍无羁又拿起一块,重新递到她面前。
但这次,温予没有接。反而推着他的腕子,把烤肉递到了他的嘴边。
“我自己来,你也吃。”
说完,她伸出手,自己从油纸里捏了一块出来。
霍无羁吃的慢条斯理,丝毫不像在营地里那般狼吞虎咽。
吃完那一块,他并没有再去拿。反倒是温予,她每吃完一块,都要往他手里塞一块,然后再自己吃。
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她给,他就吃。她不给,他就看她吃。
直到温予吃东西的速度慢下来,他又试探性问了一句:“是不是有点腻了?要不要喝一口马奶酒解解腻?”
她的指.尖隐隐带着一抹酒香。
听他这么说,她的确是来了兴致。
不等她回答,霍无羁已经再一次启开了酒囊上的木塞,把马奶酒递了过来。
温予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
霍无羁没有阻拦她,只劝了句:“慢点喝,这酒后劲很大。”
“你也喝。”她把酒递到了他面前。
他笑着摇摇头,说:“你自己喝,我还有。”
说完,他又从烤羊腿下面把另一只酒囊拿了出来。
“嘭”的一声,木塞被拿掉。
“干杯。”温予朝他举了举酒囊,高声喊了一句:“干。”
“干。”霍无羁也扬起手臂。
两个酒囊于半空中碰撞,酒水四溅,染湿了两人的衣袖。但两人浑不在意,相视一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温予又吃了两块,便彻底吃不下了。剩下的大半,尽数进入了霍无羁的腹中。
他吃的很快,风卷残云一般,三两口就是一块。温予一边看着他吃,一边小口小口的饮着马奶酒。
等他吃完,她酒囊里的酒竟也去了大半。
“不能喝了,再喝我就该醉了。”温予知道自己的斤两,浅尝辄止。她朝霍无羁伸手,准备将木塞要过来。
“那就不喝了,我们都不喝了,好不好?”霍无羁没给她木塞,反而从她手里接过酒囊,盖上木塞,放到了一旁。
她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明亮。她的唇.瓣也被酒液浸的饱满又水润,全然一抹任君采撷的模样。
霍无羁甚至不能说服自己把眼神从她脸上挪开,他吞口水的声音在这暗夜中无比响亮。
可温予好似是没有听见一般,只知道看着他笑。
“喝醉了?”他伸出手,用袖口沾了沾她的嘴巴,将沾染在唇.瓣上的酒水尽数擦去。
温予摇摇头:“没醉,我很清醒。”
不知道是不是她摇头摇的幅度有点大了,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对面坐着两个霍无羁。
“我真的没醉,我的神志还很清醒。”
温予已经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口,又说了句:“你你别晃,我头晕。”
霍无羁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笑意,他长臂一捞,将她捞回自己怀里。
忽然看不见他的脸,温予有些不情愿。
她挣扎着,像一条泥鳅一样,奋力从他圈紧的手臂中钻了出来。
“我都看不见你了。”她委屈巴巴看着他。
霍无羁似笑非笑问了句:“那怎么办?”
温予想了一会儿,晃晃悠悠站起身。霍无羁怕她摔倒,伸出双臂,虚虚护着她。
“我要这样坐。”
话音未落,她上前一步,跨坐在他的双.腿上,随即又伸出胳膊,环住了他的脖颈。
霍无羁呼吸一沉,视线不由自主地定格在她的胭红的唇.瓣上。
他忽然想要尝一尝,是不是她那个酒囊里的酒更甜美一些。
一定是的,他都闻到味儿了。
又香又甜,勾的他心脏都在疼。
他这样想着,也当着这样做了。
他的手慢慢环上了她的腰肢,脑袋也不由自往前倾,鼻尖抵着鼻尖,只需在往前一点,他就能尝到那味道了。
拨雪寻春(六)
霍无羁用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 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沉重,环着她绵软腰肢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他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温予本来是冲着他笑的,可随着他手臂逐渐收紧, 她脸上的笑意也慢慢减淡。
她蹙起眉, 下意识扭了扭腰,试图摆脱他的禁锢。可他却抱的越来越紧,甚至勒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她刚才不动,他或许还能忍耐。可现在, 他好像有点克制不住了。
他能清晰感觉到, 他的身体在慢慢变得滚烫,变得坚硬。
他甚至感觉,她身上那股香甜的气息止不住的往他鼻息里钻, 直冲脑仁。
可她此时正跨坐在他的大.腿上,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这一刻, 霍无羁的眸色, 比不远处的月牙泉还要幽深。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掐着她的细腰,往下压了压。
这一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一样,只有他怀中滚烫的她是鲜活的。
他眼里只看得到她。
“轻一点。”温予蹙眉, 腰肢被禁着,她动不了,只能把纤长的脖颈稍稍往后仰, 一只手也从他脖颈离开, 攥成拳头,捶他肩膀, 委屈巴巴说了一句:“疼呀唔”
话音未落,唇上多了一抹柔软的触感,将她未尽的话尽数堵在了喉中。
早在她后仰脖颈,试图离他远一些的时候,霍无羁放在她腰间的手慢慢上移。她才离他远一些,他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又将她整个人往自己怀里扣的同时,倾身过去,尝到了觊觎已久的味道。
那种感觉,比他想象的要更美好。
甜甜的,软软的,还带着一抹浓郁的酒香。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浅尝辄止。
片刻后,霍无羁松开了她。他有点担心,如果一开始就那么热情,会吓到她。
但也只是嘴巴松开。
他的手却没有,依旧揽着她的腰,箍着她的后颈,拇指指腹还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她耳后,惹得她忍不住生出一阵颤栗。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亲吻,温予还是有点惊讶。
她很清楚,刚刚他亲了她。
可她却没有即刻表现出来。
也许是因为方才饮了太多马奶酒的缘故,她的头脑很清醒,反应却有点迟钝。
就连害羞,都是后知后觉,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温予微仰着脑袋,整个人呆愣愣的,水光潋滟的唇.瓣微启。
她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吻她,更没有想到,就在她准备加深这个吻的时候,他又忽然松开了她。
这一瞬间,她忽然有点委屈。
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在游乐园排了很久的队买到的棉花糖,才咬了一口,就不小心掉到了脏兮兮的污水中。
最关键的是,尝那一口的时候,她正在暗暗欣喜自己有一整个棉花糖,而忽略了棉花糖本身的味道。
温予的目光从他紧闭的嘴巴开始慢慢往上移,对上他那双足以溺死人的漆眸时,下意识撇撇嘴巴,委屈的都要哭出来了。
“你你亲我。”
她一边说,一边用那双沾满了水汽的眼睛幽怨瞪了他一眼。
平日里,她鲜少流露这样的神情。霍无羁看着,心里忽然生出少许狎弄的意味。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戏弄的言语已经脱口而出。
“我不能亲你吗?”
他笑的勾魂摄魄,勾着她后脑勺的手微微用力,甚至已经做好了如果他从她的口中听到一个不字,他就再亲她一次的准备。
温予先是摇摇头,随后想到什么,又点点头。
“那是能还是不能?”霍无羁又问。
温予认真想了一会儿,说:“能,但是不能像刚才那样”
话没说话,她脸颊的温度不由自主开始飙升,脑海中也闪过刚才被他‘偷袭’时的感觉。
“哪样?”显然,霍无羁并不打算给她回味的机会。
“就就是不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就亲唔”
无论是她的神态,还是她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几分平日鲜少见到的任性和肆意。霍无羁知道,是她方才饮下肚的后劲十足的马奶酒起了作用。
但还远远不够,他准备要做的事情,需得她更迷糊一些才行。
她现在还是有点太清醒了,她甚至还能同他讲道理。
所以,他要耐心一些,要等马奶酒的后劲彻底上来才行。
她的话没说完,霍无羁故技重施,勾着她的脖颈吻了下去。
和刚才的浅尝辄止不一样。一声呜咽后,他用唇舌撬开了她的牙关,往更深处探去。
“唔,唔。”温予瞪大了眼睛,手掌再一次攥成了拳,一遍又一遍捶打着他的胸口。
可慢慢地,她的频率越来越慢,力气也越来越小。看到他紧闭的双眼,她也慢慢把眼睛闭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失在他缠.绵又悱恻的亲吻之中。
如果忽略抵着她大.腿根的那个东西的话,她整个人就像是被一团柔软的云团包裹其中。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胡思乱想。
这一刻,温予脑海中浮现的,是之前大学时候室友说过的一段话。
室友曾告诉她,如果有一天要谈恋爱,亲吻之前,最好喝两口酒,但不要贪多,微醺最好。
教育,往往具有滞后性。
之前,温予一直没有领略到这段话的深意。直到刚才,她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段话。
她甚至觉得,刚才那袋马奶酒,喝的是恰到好处。
只是微醺,神志还算清醒。她还清楚记得,她今日来月牙泉的最终目的。
再多喝一口,她怕是就要醉了。
拨雪寻春(七)
夜色浓稠, 星子明亮。晚风轻轻吹来,衣袂纷飞,两人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霍无羁深情亲吻着她, 而她也积极回应。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气氛越来越暧.昧。
就在温予感觉周边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即将喘不上气的时候,霍无羁先一步放开了她。
如果说,在亲吻之前, 他身体里那阵无名的邪火只是以星星点点的方式存在。
那么, 亲吻之后,这阵邪火已经形成了燎原之势。
稍有不慎,便会将他焚成灰烬。
所以, 他一动不动,试图让从月牙泉吹来的带着些许凉意的晚风将他身上的燥热尽数带走。
月光洒下一地的银霜,更是为她渡上一层柔和的光华。
明明她此时就在他的怀里, 但仍有那么一瞬间, 霍无羁依然感觉她很遥远。
尤其是没了他脑袋的遮挡,银白月光无遮无拦,尽数洒在她身上的时候。
她的每一根发丝,都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虚幻,又妖冶, 就像九天之上的仙女。仿若下一刻,她就会像话本里描述的嫦娥仙子那样,奔月而去。
可偏偏, 他刚刚不知死活的亵渎过她。就连现在, 她晶莹微肿的唇.瓣上,还有他津液的残留。
几乎是下意识的, 揽着她腰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衣服。
如果温予现在是清醒的状态,或许能够及时察觉到他情绪变化。
可现在,醉意上头,她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
而她的反应,也依旧慢半拍。
她的脸都被憋红了,却依旧保持着刚才亲吻的姿态。
霍无羁垂首,轻笑一声,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说了句:“阿予,可以呼吸了。”
鼻子被捏住的瞬间,水汽蕴满了眼眶。
直到听到他说‘可以呼吸’这几个字,温予才猛然反应过来,亲吻已经结束了。
她张开嘴巴,开始大口呼吸。
好半晌,她起伏不定的胸.脯才逐渐趋于平缓。
她抬眸剜了他一眼,娇嗔一句:“都怪你。”
“嗯,怪我。”
他口吻中带着三分笑意,将她紧贴在脸上的碎发挽至而后,又问:“阿予,刚刚你的话还没说完,你还记得你想要说什么吗?”
温予愣了一瞬,试图回想起刚才没有说完的话。
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此时,她脑海里就只有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刚刚才发生过的。
他又一次亲了她。
第二件事,她不能说。那是她心里最大的秘密。
霍无羁清楚看到,在他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她脸上升起一抹迷茫。
“不记得了?”他问。
“不记得了。”温予迟疑,又有些好奇,问:“我刚刚说了什么?”
霍无羁畅快轻笑两声,松开钳着她腰间的手,双手交叉,枕于脑后,躺在了细沙上。
“不是说要看星星吗?”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任由她跨坐在他的腿上。
温予听完他的话,下意识仰头,往夜空中看了一眼。
夜色如织,繁星漫天,月似银钩。
至少,她想象的夜空是这样的。
片刻后,她收回视线,从霍无羁身上下来,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霍无羁见她凑过来,连忙从颈下抽出一条手臂,让她枕着。
她平躺在他身侧,问:“星星好看吗?”
“好看。”他答。
“我也觉得好看。”
话音未落,温予枕着他的上臂,慢慢挪动,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变成了侧卧,视线正对着他的侧脸。一说话,扑出的热气尽数打在他的脖颈。
“喜欢这里?”霍无羁感觉到她话里的眷恋。
“喜欢。”她没有丝毫的犹豫。
“为什么会喜欢这里?”霍无羁有点不能理解。
这里罕无人烟,物资匮乏。一眼望去,除了沙漠,还是沙漠。也就只有眼前的月牙泉值得一观。
温予眨了眨眼睛,说:“这里的风景很好看,辽阔,也壮观。你不觉得,这里的星星,都要比旁的地方要亮一些吗?”
后面这句话,是忽然闯进温予脑海中来的。
她有夜盲症,根本看不到星星。这句话,是她无意间听表哥说的。
但表哥的原话,对标的是霓虹闪烁的大都市,而非是还没有受到环境污染的古时候。
平日里,霍无羁在营地,临睡前他也喜欢看一会儿星星。
温予在问他那句话之前,他觉得,这里的星星和他在营地看到的星星,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听到她那句话之后,他越发觉得,的确是这里的星星要更亮一些。
霍无羁意识到这一点后,下意识扯了扯唇角,轻笑一声,说:“这里的星星,的确是比旁的地方要亮一些。”
拨雪寻春(八)
听到他的回答, 温予满意的在他身上蹭了蹭,又说:“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特别喜欢吹鸣沙山的夜风, 就像现在这样。”
霍无羁微微转头, 用下巴亲昵回蹭她的额头,掌心也抚上了她的后脑勺,有一搭没一搭的顺着她柔顺的发丝,低喃一声:“现在我知道了。以后, 我经常陪你来好不好?”
温予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整个人亢奋起来。她揪着霍无羁的衣领,翻了个身,压着他的肩膀, 和他面对面,问:“那我们可以每年都来吗?”
“可以。”
温予小心翼翼问他:“那你不回京城了吗?”
“你?”
霍无羁精准捕捉到她的用词,呼吸一怔。
“我们”温予连忙改口:“那我们不回京城了吗?”
霍无羁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反而问了她一句:“那你是喜欢这里, 还是京城?”
“喜欢这里。”
温予没有半点犹豫,又说:“京城太闷了,我不喜欢。还是这里好,有祁连山,有月牙泉。闲暇时候, 我们还能来这里吹夜风,看星星。”
霍无羁将她抱的紧紧的,说:“那我们就留在这里。”
温予:“真的?”
霍无羁:“真的。我说过, 任何时候, 我都不会骗你。”
温予:“可京城里还有你的老师,你的朋友, 冒然决定离开,你不会舍不得吗?”
霍无羁:“自然会有不舍,好在可以克制。更何况,我本就是先帝亲封的北方玄甲营副参将。如若不是当年先帝念及我年少,早几年我便该来了。”
她不厌其烦的问,他郑重其事的答。
温予挣扎着坐起身来,奋力揪着他的衣领,将他从细沙里拽起来,说:“那你发誓,你永远都不会再回京城去。”
马奶酒的后劲本来就大,她刚刚又猛地坐起身,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她只能勉强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却是连半点力气都用不上了。霍无羁纵着她,看似是她将他拽起来,实则是他腰腹暗暗施力。
霍无羁听出来,她好像对京城很抗拒。但他猜不到是为什么。
原本,他得知皇上对温予心存妄念之后,他就有离开京城这样的打算。
就算没有这次兵乱,就算祁师父没有受伤,他也是打算过完年就北上赴任的。
可她为什么会对京城如此抗拒,霍无羁猜不出来。
明明他小时候,她对京城没有这么抗拒的。
他眸中闪过一抹思量,随即解释道:“现在还不行。”
见他变卦,温予撇撇嘴,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为什么不行?你说过不会骗我的。”
霍无羁连忙解释道:“需得等到这次战事平息,我回京复命后,再正式来北疆任职。”
“真的吗?”她眼中还噙着眼泪,委屈巴巴问:“你真的不会骗我吗?”
霍无羁语气温柔,双手捧着她的脸,说:“真的,不骗你。我答应你,等这次的战事平息之后,我们就从京城离开,再也不回去,好不好?”
“好。”
温予点点头,又谨慎问道:“那如果是京城里的人想要你回去呢?”
霍无羁愣了愣,他又想起之前在甜水巷的老宅子里偷偷打开的那封信。
她究竟瞒着他多少事情啊?
难不成,是他在京城出了什么事情?
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定很糟糕就对了。
所以,她才对京城如此讳莫如深。
所以,那封信上才反复提及,‘未来’或许是可以根据‘过去’而发生改变的,并且一直强调,无论如何一定要改变‘他’的命运。
如果他猜的没错,信中的‘他’,应该说的就是他自己。
他是先帝亲封的玄甲营参将,手握重兵。京城里能叫他回去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是老师?
还是皇上?
可如果是老师,她为何要流露出这种谨慎的表情?更何况,老师护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害他。
他在京中向来低调,与朝中那些权臣没有丝毫的往来,更别说龃龉了。
若说是龃龉,他能想起来的,也就只有一个人。
离京之前,他也就和杨清儿因为一些事情产生过龃龉。
他和杨国公虽没怎么接触过,但不止一次从老师和祁师父口中听说过国公爷的威名。
其实,不止是他们说,世人都在说。
杨家世代忠勇,宁国公更是忠义无比。
早在他勒令杨清儿亲去他府上道歉这件事就能看出来,他并非是仗势欺人、睚眦必报之辈。
想到这儿,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今圣上的面庞。
难不成,是他。
这一刻,霍无羁清楚感受到,他心里萌生的这一念头,并非是充满了不确定性,而是万分笃定。
拨雪寻春(九)
不知道为什么, 霍无羁忽然想起宫宴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
其中,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皇上看阿予的眼神和贵妃娘娘那张和阿予生的极为相似的面庞。
这些时日,每每空闲下来, 他便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更是不止一次猜测:如果当日,传令兵没有及时闯入殿中,后续又该是如何?会不会朝着他内心深处预设的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霍无羁眉心紧锁,耳边又传来温予的声音。
“你怎么不说话?”
他回过神, 敛起眼中的情绪, 冲她莞尔,说:“任谁来叫,我也不会回去。若有空闲, 我还想多陪你一会儿呢。”
他沉默的间隙,温予几乎把她刚才的问题给忘得一干二净。
好在,听到他回答后, 她又恍惚记了起来。
“真的?”她问。
以往, 她清醒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她这样患得患失,张口闭口问他真的假的。
“看来,以后还是不能给你喝酒。”
霍无羁失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额头, 说:“这可真不是一个好习惯。”
温予根本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隐隐觉得是和自己有关。
可她就是听不懂。
她现在已经在逐渐丧失思考能力了。她自己半点没有察觉,只下意识亲近他, 偶尔听到一两句自己听不懂的话, 也都下意识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像现在这样。
温予迷茫看着他,不停在问:“什么?”
一开始, 霍无羁没有回答她,只是无声把唇角的弧度扯的更弯了些。
“什么好习惯呀?”可偏偏,温予不依不饶。
他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高鼻梁,好脾气道:“什么好习惯?坏习惯。”
“什么坏习惯?”
“贪杯的坏习惯。”
这句话,她倒是听懂了。
“我没醉。”她说话的声音猛然提高了好几个度。
不等霍无羁反应过来,她又垂下脑袋,委屈巴巴地说:“我本来也没想喝,是你亲手递给我的。”
霍无羁听她说完这句话,霎时心惊胆战。他的后背都浸出一层汗,打湿了里衣。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在怀疑她是不是装醉。可眸光触及她,面上无意间显露的迷茫神色,又觉得她好像是真的醉了。
毕竟,佯醉和真醉,从一个人的眼神里就能分辨出来。
她如今的状态,和他记忆里,她在梨花树下醉酒前的状态一模一样。
确定她不是佯醉后,霍无羁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的确是故意灌醉她的。
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又从一旁拿起了酒囊。启开木塞的一瞬间,马奶酒的醇香四散开来。
他不知道,等明天她清醒的时候会不会记得这段半醉半醒之间的记忆。
至少,在他清楚知道她瞒着他多少事情之前,他不能让她怀疑到自己身上。
为了确保不再被她察觉,这一次,他没有再把酒递给她,而是自己喝了两口。
不过,他在往唇间递的时候,不经意间洒了大半出来。
衣襟被浸湿,肌肤都漫着一阵沁人的凉意。
但大多数,洇入了细沙中。
风吹过来,醇正的酒香混合着奶香大范围飘散开来,肆意钻入鼻腔。
酒香之浓烈,就像是亲自饮过一般。
以她那个贪杯的性子,只要她不是酩酊大醉,见他喝酒,她也一定会再凑上来喝几口的。
果然,他灌入喉腔的酒还没咽下去。
她就凑了过来,勾着他的衣角,用撒娇的口吻说道:“我也想尝下。”
霍无羁眼底蕴起一抹得逞的笑意,却还是刻意冷着脸,冲她摇摇头,说:“不行,你今日已经喝的够多了。再喝,你就该醉了。”
“我酒量可好了,我不会醉的,我就尝一小口,好不好?”说完,她甚至用舌尖舔了舔下唇。
银白月光的照耀下,霍无羁清楚看到,她的舌尖是肉粉色。
刚刚,他的唇齿,还和她的舌缠绵过。
也许是因为刚才他那口酒喝的太急了些,他整个人,由内而外的燥热起来。
但始作俑者丝毫不知。
她甚至忘记了,就在她身侧,还有另外一个酒囊,满心满眼都是他手里的那个。更是没有发现,暗夜之中,他颈间异常醒目的喉结,滚了又滚。
“不行。”他嗓音沙哑,一边说,一边把酒囊拿远了些。
但动作却是慢吞吞的,尤其是经过她面前的时候。
如果她此时是清醒的,那她一定能看出来,他是刻意钓着她。
可惜,她现在是醉酒的状态。
温予见他要把酒囊拿开,连忙松开扯着他衣角的手。
其中一只,抱住了他的胳膊。
而另一只,以她目前能反应过来的最快速度,将酒囊从他手中夺了过来,圈入怀中。
随即,她一把甩开原本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胳膊,又抱紧酒囊往后挪了好几下,生怕他下一秒会把酒囊抢走一样。
刚才她小心翼翼挪动的距离,还没有他的手掌长。他一伸手,就能把酒囊从她怀里抽出。
霍无羁无声笑了笑,知道她是真的醉了。
至少,现在她的头脑是不清醒的,连对距离的认知都出了差错。
温予才仰起头,正准备把酒囊往唇边递,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只能喝一点点,不能喝太多。不然明天该头疼了。”
不等他说完,温予已经喝了一大口,唇角也不小心沾染到一些,亮晶晶的。
霍无羁强行别开眼,抬手给她抹掉。
他怕自己再盯着她看,会控制不住想要欺负她的冲动。
温予乖巧坐着,任由他的指腹在她唇.瓣上粗粝涂抹。
他把手拿开时,她的唇.瓣好像比没有擦拭之前更馥郁了些。
霍无羁眼中闪过一抹晦暗和自责。
刚刚,他好像用的力气有点大,都红了。
他垂下眼眸,长臂一捞,丝毫不费力的将酒囊从她手中抽出来。
霎时,温予张牙舞爪,想要即刻把东西夺回来。
不知是因为喝醉了酒的缘故,还是她全心全意信任他。
她没有丝毫的防备,也不怕受伤,运足了力气,整个人朝他扑过去。
霍无羁看到她的举动,下意识提了一口气。
温予还口中还嘟哝着什么,霍无羁全然没心思听。他再也顾不得手里的酒囊,随手往后一扔,下意识去接住她。
霍无羁被她扑了个满怀。
她整个人都扑了过来,霍无羁顺势躺了下去。
酒囊不知道被他扔到了哪里,但她依旧不安分,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禁锢。
“我们说好只喝一点点的,不许耍赖。”他一只手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攥着她胡乱挥舞的手腕。
她现在有点不可控。
勒的松了,他担心她会挣脱。
勒的紧了,他又怕她会不舒服。
是以,一句话没说完,他浑身都在冒汗。
不知是因为她把他的话听进了耳中,还是因为禁锢起了作用,她逐渐在他的怀抱安静下来。
她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额头在他下颌线那处蹭了又蹭。
就在霍无羁以为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她低喃一声:“我想喝一点点了。”
一开始,霍无羁还以为她口中的一点点是马奶酒的一点点。
可他听完,又莫名觉得,她口中的一点点,又并非是马奶酒的一点点。
“一点点是什么?好喝吗?”他问。
“是奶茶。”
她说:“我家小区楼下就有一家,我最喜欢喝他们家的纯抹茶,还要波.霸,不加糖,少冰。我表哥最喜欢他们家的薄荷奶绿。但我不喜欢,像薄荷牙膏的味道,难喝。”
又是表哥?霍无羁脑门上的青筋跳了跳。
她不是一个喜欢在他面前谈论她自己家庭状态的人。可就算是这样,表哥的出现频率都格外高了。
她和她的表哥,好像很亲切。她甚至知道他喜欢喝什么。
霍无羁暗暗想着。
此时的温予,仿若身心都飘在云端之上,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依稀记得,如今她身边的这个人,是她可以全心全意去信赖的人。关键时刻,他甚至会拿他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
对他,她没有丝毫的防备。
他问什么,她就答了。
“如果你也能生活在我家那里就好了。”
醉酒之后的她,思维极其活跃。
明明前一秒她还在说奶茶。
可后一秒,她就又把话题引到了他身上。
这还是霍无羁第一次从她口中听说,她希望他能去她的家乡生活。
之前,每次他问她的家在哪,她都没有告诉他,只是让他等着她来找他。
霍无羁唇舌翕动,话到嘴边,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是不是想家了?”他问。
温予思索一会儿,说:“想。”
“那等我忙完这段时间,陪你一起回家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开口,字里行间充满了试探。
他才说完这句话,温予想都没想,直接摇头,说:“不好。”
尽管他在问出口前,已经猜到了她的答案。可亲口听到她拒绝的如此干脆,他心里还是涌起一抹苦涩。
这一瞬间,他整个胸腔都泛着酸楚。
可他不准备问她为什么会拒绝的如此利落,只决定默默消化这些异样的情绪。
“我家太远了,你根本去不到。”忽然,她咕哝一句。
这一瞬间,他整个胸腔都泛着酸楚。
可他不准备问她为什么会拒绝的如此利落,只决定默默消化这些异样的情绪。
“我家太远了,你根本去不到。”忽然,她咕哝一句。
霍无羁本来是不想提及这件事情的。
毕竟,今晚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可她主动提及,他也终于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
拨雪寻春(十)
霍无羁自认, 对她的了解很少。
尽管很多时候,他一眼能看出她的想法。
但更多时候,她也能一眼就看透他。当然, 更多的, 是在他年少的时候。
自这次重逢后,他越来越能在她面前掩饰情绪了。
至少,很多时候,她都没有发现, 他对她无端生起的想要亵渎她的心思。
对于她, 他有太多好奇的事情了。
一桩桩,一件件,无论大小, 只要和她有关,他都想要知道。
“有多远?我为什么会去不到?”
他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生怕高音量会惊醒醉意十足的她。
“很远很远。”她说。
霍无羁又问:“那如果我们骑快马, 几天可以到?”
温予听到这个问题的第一反应, 是惊讶。她仰起头,试图和他对视,却只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
他好像是在看星星,并且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其实,温予不知道的是, 在她仰起头看他的前一秒钟,他的目光都还凝在她的身上。
他是见她有所动作后,匆匆把视线挪开的。
两人的视线对不上, 温予重新把脑袋埋入他的颈窝, 深吸一口气,说:“我家离这里很远, 骑马是到不了的。”
“很远,是有多远?”
其实,霍无羁想问的是,如果骑马都到不了,那她是怎么来的。
他知道,以她现在这个情况。
只要是他问,她是一定是如实告诉他的。
可话到嘴边,他又有点怂了。
他忽然有点心慌。
从小到大,他不是没有察觉出来她的异样。
无论是见识,还是性格,都超出同时代的其他人。在她身上,他总能看到不被世俗所定义的洒脱和自由。
那曾是他暗暗发誓,终生要去学习并努力去达到的。
远的暂且不说,近的,年前在甜水巷的老宅子里挖出的武器,杀伤力度之大,绝非是他们这个时代的所有物。
就连他身上那件纹着奇异纹路又刀枪不入的软甲,不知道多少次救他于危难。
还有送给祁师父的那件铠甲。
他曾在营地无意间听老兵说起过祁师父那条缺失的手臂,若认真算起来,当年埋甲于梨树下的时候,祁师父的手臂是已经没有了的。
可那个时候,她又是如何能断定,日后他会和祁师父有关联呢。
霍无羁不得不想起那封信上写的那段云里雾里的内容。
无论如何,他今日都要弄个明白。
就算是今日过后,她想起今晚的对话,从而怨他,怪他,他也心甘情愿。
他一定要弄清楚,她到底瞒着他些什么。不然,他一日不知道,便一日不会自在-
关于他提出的这个‘很远,是有多远’的问题,温予并没有第一时间给他答案。
反而,蹙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她现在脑袋不好使,措辞更是一塌糊涂。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他口中的很远和她口中的很远,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有那么一瞬间,她曾有点后悔没有听他的劝告喝了这么多马奶酒。
如果说,她现在是清醒的状态下,那她一定可以三两句话就能给他解释清楚。
这一刻,她甚至没能想到,如果她真的是清醒的状态下,他根本不会可能有问这样问题的机会。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尤其是温予。
霍无羁自嘲勾了勾唇,他还是有点高估了他自己。
就算是在醉酒的状态下,她也依旧是这么谨慎。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吐露出来。
尤其是向他。
可她越是这样,霍无羁就越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
就在霍无羁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这些问题,并为后续的事情犯难时,温予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沉默这么久,并非是不想回答他,而是在思考。
现在,她好像已经准备好了措辞。
尽管这措辞依旧凌乱,但也是她目前能搭构出的最好的话了。
她说:“很远很远,就是特别特别远。”
霍无羁静静听着,没有去打断她。
“或许,在你的认知里,很远很远,单单是距离上的。就像我们从京城来到北疆。虽路途遥远,但走走终究可以到达。而我口中的很远很远,却并非只是距离上的。”
话落,她停顿一瞬。
刚才,明明她都已经在脑子里措辞好了,可现在她好像又忘记了。
她停顿的地方,恰好是霍无羁最感兴趣的。可她说到一半,他有点听不懂。
话题还是朝着他控制不住的方向去了,霍无羁心里暗暗一沉,又缓缓开口,问:“‘并非只是距离上’是什么意思?”
她伏在他的肩头,手指缠绕着他的一缕发丝,来回把玩。
听到他问自己这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她动作一怔,手上的力道也没有把握好,扯得他头皮一紧。
如果不是因为她这个动作,霍无羁还感觉不出来,她在听到他问这个问题时竟然会下意识紧张。
“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这件事情。”
温予犹豫一瞬,又说:“以你们这个时代的人的认知,或许会很难理解这件事情。”
你们这个时代?
霍无羁抿了抿唇,并反复在脑海里琢磨着几个字。
“你”
“你们”
“你们这个时代的人”
最近这段时间,他好像总能从她口中听到这些词。又或者,她之前就习惯这么说,但他最近才发现。
听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好像她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一样。话里话外,她都把自己摒弃于这个时代之外。
霍无羁每每听了她这话,都心生惶恐,惴惴不安。
可她明明也是人,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病了要吃药,受伤会流血。
想到这里,霍无羁忽然意识到:她和他们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的。
至少,她对这个世界看法和认知,是独一无二的。
她脑海里的很多观点,甚至是有悖于伦常的。
若是公然说出来,怕是会被一众学子用唾沫淹死。但仔细想来,又觉得万分有道理。
她已经平复了心中的紧张感,手指又开始有意无意缠绕他的发丝。
他本来不想轻易打断她的话,可她自说完那句话后,却没有半点要继续和他说下去的意思。
全然一幅断片的模样,将她刚才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不得已,霍无羁开始循循善诱。
“为什么我们会很难理解这件事情?”
他稍作停顿,给她充足的反应时间,又说:“如果说,很远很远不是指距离,那还能指什么呀?”
“唔,还有时间。”
温予拧眉思索一瞬,又补充道:“或许,还有空间。”
她之所以会把空间也补充进去,正是因为她到现在都有点搞不清楚,目前她所在的这个朝代,究竟是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其中一个没有被记录下来的小朝代,还是不同于她所认知里的另一个空间里的世界。
“时间和空间?”霍无羁低喃一声,语气里满是疑惑。
时间这个词,他是明白的。
可一般情况下,人们衡量时间大多用长短。‘远’这个字,大多数的情况下,就是指路途遥远。
除非是年代特别久远的情况下,人们才会用‘久远’这个词来衡量时间。
譬如,十年、百年、甚至上千年。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那封信上写的‘未来’、‘过去’等这样的词眼。霍无羁隐隐觉得,他可能已经快要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并且,他有一种直觉。
真相的背后,一定是和她刚刚说的那两个词有关系。
时间和空间。
时间他是能理解的,可空间又是怎么一回事?
霍无羁有点想不明白。
他想直接问她,又担心会无意间触发她的防备机制。故而,他思索一瞬,迂回开口,问:“那阿予的家离北疆很远吗?”
“不考虑时间和空间,单纯只算地理位置的话,不算太远。”温予晃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当年,毕业旅行时,我们从北京出发,坐飞机到兰州,差不多也就两个多小时。但这里没有飞机,骑马的话,应该会走很久很久。我不想骑马,上次骑马我的腿都磨破了。”
温予停顿一瞬,忽然想到什么,她仰起头,冲着他的侧脸吧唧亲了一口,语气里满满都是歉意:“我忘了你听不懂,你要是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了。”
“听不懂也没有关系,我喜欢听你说。”霍无羁轻笑一声,说:“我听不懂的话,你会解释给我听,对不对?”
“嗯!”温予先是点点头,好一会儿后又摇摇头,说:“不行,有一件事情,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看着她如此防备的模样,霍无羁甚至有些后悔刚刚说出那句话了。
温予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任他怎么哄,她都一个字不说,只冲他摇摇头。
霍无羁却并不死心,既然这个问题不愿回答,那他就问别的问题。
反正,他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
“阿予,你刚刚说的毕业旅行是什么啊?北京和兰州又是什么?是地名吗?两个小时又是多久?”他从她刚才自己说的话开始问。
“北京是首都啊,也就是相当于你们这个朝代的京城。”
“我是在北京上的大学,毕业后直接和表哥他们一起坐飞机到兰州,开始大西北环线游。”
又是表哥?
有了前车之鉴,霍无羁这次并没有打断她,只默默在心里思量。
“兰州兰州”温予思绪忽然有点卡壳,她一时想不起来兰州的古称是什么。可她前段时间,明明在地图上见到过的。
“啊,我想起来了。”温予兴奋拍了拍他的胸口,说:“金城,是金城。兰州,就是你们现在的金城。兰州拉面可好吃了,可我还没有去过。”
话语间,充斥着遗憾和可惜。
“怎么没有去过,去过。”
霍无羁攥住了她那只不算太安分的手,说:“行军的时候,我们不是路过了一处军事重镇吗?那就是金城。阿予莫不是忘了?那天晚上,你还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面。”
温予想了好久,却没有半点印象。
她摇摇头,嘟哝了句:“我不记得了。”
此时,她脑袋里满是现代那次的毕业旅行吃到的美食。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现代,还是在古代。
“我最喜欢吹鸣沙山的夜风了。尤其是夏天,洗完澡之后。风吹过来,凉丝丝的,很舒服。”
温予又一次表达了对鸣沙山的喜爱。
霍无羁却听出了不对劲。
他洗澡的时候,听护卫说起她近些时日的踪迹。
但护卫只说了她白日过来了两次,并非是晚上。而且,那个时候,还没有入夏。
可听她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倒像是来了很多次。
她刚刚说,尤其是洗完澡之后。
可今日,来之前,她并没有洗澡,只简单换了身衣服而已-
也许是因为说起了鸣沙山的夜风,也许是因为此时她就在鸣沙山吹着夜风。
也许,她只是有点想家。
此时此刻,温予的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她在鸣沙山吹夜风的场景。
“你晚上也来过这里吗?”霍无羁不着痕迹发问。
“来过呀。”
“什么时候?有没有人陪你一起?”
“就我刚刚说的毕业旅行啊,当然有人陪我了。”温予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说:“有我,有我表哥,还有他的几个朋友,我们租了好几辆车呢。”
不等她的话说完,霍无羁脑袋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炸开了一样。
拨雪寻春(十一)
他已经很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只差一层窗户纸,他就能得知全部的真相。
尽管现在他隐隐能感觉出来,最终的真相或许是他不太能接受。
但他仍然期待着。
这一瞬, 霍无羁的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破血肉, 呼之欲出。
他有点兴奋,又有点恐惧。
霍无羁问她:“那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鸣沙山是什么时候?”
温予颔首:“记得,我是去年的六月三十号毕业的。七月二号, 我跟表哥他们几个从北京的大兴机场出发, 飞往兰州的。”
单单是这一句话,霍无羁就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
可她如今的状态,晕乎乎的, 说话的尾音都带着些许黏腻,许是犯困了。
霍无羁只能挑他自认为的重点开始问她。
“去年七月,你来过这里?”
“来过呀。我本是想去海边的, 可表哥非要拽我来这里。”
尽管她这样说, 可语气中没有半点埋怨。她甚至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已经喜欢上了这片辽阔的地域。
霍无羁用下巴蹭着她的脑袋,委屈巴巴问道:“那怎么没有提早来京城寻我?”
非要等到他生辰那日才出现,害他苦等了那么些时日。
“那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明明她说銥誮的实情, 可话一出口,倒生出一抹心虚的感觉。仿佛她就应该早点来见他一样。
霍无羁呼吸一怔,他想起她曾说过的失忆, 干涩开口, 问:“去去年的七月,你不记得我?”
“不是不记得, 而是不认识。”温予纠正他:“去年的七月份,我都还不认识你呢。”
“不是不记得,而是不认识。”他这声低喃,声音细碎,不等尽数传入她耳中,风吹过来,就散了。
“嗯,不认识。”
说完这句话,温予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她第一次见他时的画面。
那时的他,身体单薄,浑身是伤,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问她是不是记得他。
一想到那个画面,温予喉间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记得你了。那也一定是我还不认识你。你放心,我只要认识了你,就绝对不会忘了你,永远都不忘,一直记在心里。”
这段话,显然不是说给现在的霍无羁听的,而是说给被缚在刑台上的他。
她不知道,初见时他听到她问是不是认识她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但终归是不好受的。
如果最后还是会有那么一天的话,她希望他能好受一点。
霍无羁最初听了,的确觉得这话有些莫名。但转念,他想到了他生辰那日,她回来寻他的那天,便以为她说的,就是那日不识他的场景,只含糊应下,没往更深处细想。
温予说完这段话,胸中的郁气却是半点都没有得到舒展。
因为她察觉到,刚刚的那番设想里,他的结局始终没有改变。
她不喜欢。
于是,她开始在他怀里挣扎,扬起双臂,往他脸上去招呼。
霍无羁没有动作,任由她摸。他极其喜欢这种亲密的接触。
温予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恶狠狠地,啪的一下,发出两声大小不一的脆响。
就连她自己,都被这两声脆响吓了一跳,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连忙放缓了动作,在他脸上揉了又揉。
霍无羁依旧没有阻止,伸手往她背上轻抚了两下,以作抚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说。
她只想捧着他的脸,和他说几句话。却没控制好力度,抚摸变成了甩巴掌。
“疼不疼?”她问。
他低笑一声,说:“不疼。”
是真的不疼,只是声音有点大。她那点力气,搔痒还差不多。
“骗人。”她忽然哽咽起来:“一定很疼。”
温予泪眼汪汪,想起的却是他在刑场上被林琅用利器砍断腘窝的那一幕。
而霍无羁,全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是自责刚刚下手重了些。
“没有骗人,真的不疼。”
“我都看到你流血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不同的是,前者语气柔和。而后者,则呜咽哭出声来。
不是放声的嚎啕大哭,只是带着克制的几声呜咽。
霍无羁听了,心都要碎了。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她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手忙脚乱去安慰她。
霍无羁一手揽着她,一手撑着沙地,稳稳坐起身来。
温予的双手已经从他脸上滑落至腰间,她紧紧扯着他的腰带,脑袋伏在他的肩膀处,像一只小兽一样,不停呜咽。
夏日衣衫单薄,没多大一会儿,他肩头那处的衣衫已经被泪水洇湿了好大一片。
他的心早在听到她哭声的一瞬间,就乱成了一团。最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
他从来都没有见她哭的如此伤心过,独家更新文在要务尔耳起舞二爸已更加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哭,只隐隐觉得,是和‘疼’这个字有关。
故而,他只能用手掌一遍遍顺着她的被汗水打湿的后脊背,一边又凑在她耳边,不停低声安慰。
呜咽声止,变成了断断续续的低诉。
霍无羁:“别哭。我真的不疼。”
温予:“你疼。”
霍无羁:“我不疼。”
温予:“你疼呜呜呜。”
霍无羁:“好,我疼。”
温予:“哇你一定很疼。”
霍无羁见她哭的更大声了,他整个人又慌乱起来。
“我真的不疼的。”
“”
接下来,无论他说什么,她始终听不进去,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时而低声呜咽,时而喃喃低语。
可惜,此时的她,情绪失控,话语中夹杂着哭泣声。他过于关注她的哭声,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慢慢地,温予的情绪逐渐缓和,伏在他肩膀的小脑袋瓜有一搭没一搭的抽噎。
霍无羁担心她哭的背过气去,半强制的掰过她的脑袋,和她对视。
她的双眼已经哭到红肿,水汽弥漫,眼睫尽数被泪水浸湿,鼻尖也被蹭的红红的,脸颊上还有两淌未干的泪痕,像极了被疾风骤雨淬炼过的胭脂海棠。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受了多大的欺负。
如果不是他纵着她喝了太多马奶酒,她也不会哭成这样。他没有说话,望向她的那双漆眸里,除了心疼,还有自责。
尽管温予喝醉了酒,但似乎依旧可以捕捉到他对自己的关心和担忧。
对上他那双情绪饱满的漆眸,依旧不由自主撇撇嘴,眼眶里再次蓄满了泪水。
霍无羁拧了拧眉,两手端着她的脸,用指腹将悬在她脸上的泪水尽数擦去。
“不许哭。”他面色柔和,语气却强硬。
温予当真像被他这声恫吓震慑住了一样,唇.瓣无声翕动,竟真的没有再发出声音来。
可那些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滴,一滴,又一滴,尽数落在他的手背上,烫的他的心都在颤动。
前一刻,他才将她脸上的泪水抹去。
后一刻,新的眼泪又砸在他的手背上。
怎么都止不住。
怎么都擦不完。
她默默看着他,无声哭泣。
霍无羁看着她这样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的忍耐模样,心里的酸涩感更强了。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她哭出声来。
至少,哭泣也是一种发泄。
霍无羁无奈叹了一口气,微微倾身,吻上了她略显凌乱的面庞。
他的第一个吻,落在她的眼皮上。也许是因为哭的太久的缘故,有点发烫。
他的唇.瓣清凉,触感柔软,落在她肌肤上的一瞬间,温予身形一怔,甚至连哭泣都忘记了。
她的脸颊上,泪水混着些许汗水,咸咸的,还有点苦涩。
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他用薄唇一寸一寸描摹她的五官,轻轻地,柔柔地,从眼睛,到眉心、鼻梁、鼻尖,所到之处像是被一只羽毛轻轻扫过。
温予眼睫轻颤,情不自禁晃动一下身体。
最后,他的唇.瓣落在她的嘴巴上。
起先,也只是轻触。
好不容易,她才止了泪水,霍无羁不敢太过分,更是不敢起什么绮丽的心思。
他之所以亲她,就是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更是不知道要怎么样她才能不哭。
情急之下,他亲了她。
可就在他准备结束这个亲吻的时候,温予的手忽然扯过他胸.前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往她身上拽。
温予似乎不是很想这么快就结束这个亲亲。
他温热的亲吻落在她脸上的时候,温予心头升起一抹异样的感觉。
痒痒的,甚至想放声大哭。
可不等她哭出声来,他堵住了她的嘴巴。
她想哭,又哭不出来,心头那奇异的感觉闹得她有点羞愤。
她察觉到他的逃离,下意识的,将他拽的离自己更近。
她并不想他离自己太远。
她的动作很突然,被她这么一拽,他的鼻尖撞上了她的鼻梁。
力度之大,他的鼻尖都有点发酸。
温予也是如此,鼻梁被击中,生理性的疼痛,让她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微红的眼眶再一次蓄上了眼泪。可就算是这样,她也没有松开手,依旧紧紧地拽着他的衣领。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脸上,他一动不敢动。
下一刻,他又听到她用带着几分哽咽意味的口吻乞求他。
“别走。”她哭的嗓音都有些沙哑。
他吞咽口水,回了她一句:“好,不走。”
这一次,她变得很主动。
话音未落,趁着他口齿未合之际,她仰着脑袋追击上来。
甜腻的气息钻入他的口齿,霍无羁按捺不住,狠狠回击。
拨雪寻春(十二)
霍无羁的体温高到骇人, 温予却半点不想松手。两人的体温互相传递,她的身体也逐渐滚烫起来。
几番折腾下来,两人身上的本就单薄的衣衫, 尽数被汗水打湿。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霍无羁感觉胸腔内的空气再一次变得稀薄无比。
她的身体也柔的像一池春水,无力瘫软在他身上。
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手紧紧箍着她的腰肢,她现在怕是连坐都坐不住了。
霍无羁逐渐放缓了动作, 脑袋微微后仰, 松开了她。
可温予却并不想立刻就结束。
唇上的触感骤然消失,她不满地拧了拧眉心。
最初,她并没有睁开眼睛, 只下意识往前倾了倾身。
霍无羁睁开眼睛,看着她微努的嘴巴,眼底添了一抹无奈的笑意。
但他并不打算让她得逞。
她现在的状态并不是很好, 意识模糊, 醉醺醺的,而他却是无比清醒的。
他不能再继续纵着她了。
如果再亲下去,他担心自己会做出一些不可控的事情。
她自己都没有发觉,醉酒之后的她究竟有多磨人。
温予接下来的举动,是霍无羁没有料到的。
他退一步, 她又追过来。
他继续退,她继续追。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手臂禁锢着她的腰身,她怕是整个人都爬到他身上来了。
霍无羁的脑袋微微后仰, 腰身却和她的身体越来越贴合。
她的脑袋还在不停往前凑, 就在霍无羁的腰身逐渐承受不住两人重量,准备重新躺下去的时候, 温予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时间,四目相对。
霍无羁眸中闪过一抹错愕,身体僵住。
他没有想过她会忽然睁开眼睛,心中羞涩,脸上升起一抹红晕。就像是不小心做了错事,却被她抓包一样。
好在夜色过浓,她看不到他脸上的那片可疑的红晕。
明明他那张脸近在咫尺,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再往前凑,也亲不到他那张嘴。
温予拧着眉,乜他一眼。
莫名的,看着她的眼神,霍无羁感到后背一凉。
不等霍无羁反应过来,她长臂一捞,勾住了他的脖颈,再一次凑了上来。
眼神粗鲁,动作比眼神更粗鲁。
霍无羁只觉得下唇一阵刺痛,她的贝齿紧紧叼着他的唇瓣,随即他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她不是在亲他,而是在咬他。
她在发狠的咬他。
霍无羁下意识倒吸一口气,却让她趁机更加深入。
他刚才闪躲的动作,激起了她的不满。所以,现在她在报复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声低笑自他喉腔涌出。
而温予,似是不满他这个时候仍在出神,嘴上的力度加大,血腥味更重了。
唇上的刺痛使得霍无羁头脑越发清醒,他一只手从她的腰间撤下,掌心撑着沙地,缓缓挺直了腰身,两人这才不至于一同摔到在细沙里。
霍无羁并没有阻止她,任由她发泄。
好半晌,她才从他唇上离开,双臂勾着他的脖颈,微微发怔。
霍无羁垂眸,用袖口擦去沾染在她唇上的津液,低问了句:“可解气了?”
闻言,温予懵懂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面色酡红。
她轻薄了他。
一次又一次?!
她好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事情。
温予不敢看他的眼睛,视线下移,落在他那双被鲜血和沫液浸染的异常红润的薄唇上。
银色光华之下,异常醒目。
霍无羁被她凝滞的视线盯的体温飙升,他吞了吞口水,没有说话,掐着她腰肢的胳膊却骤然用力,将她腾空抱起,挪了挪位置,躲开那处极致灼热的部位。
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并没有吓到她。
她依旧紧紧勾着他的脖颈,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聚在他下巴那处。
下意识的,她抿了抿唇,似是在回味。
霍无羁神色晦暗,只默默紧了紧环在她腰间的手。
同时,环着他脖颈的手一松,她的指腹在他的唇上轻轻摩挲。
就在刚才,她抿唇的瞬间,清楚感觉到,她的唇齿间还残留着血腥的味道。
这一次,她手上的力道很轻。指腹从唇上的齿痕划过,酥麻感直接从嘴巴传递到心头。
她恍惚记得,她刚刚发狠咬了他。
“疼不疼?”她问。
霍无羁喉腔一紧,怎么又回到了这个要命的问题。
他还清楚记得,她情绪崩溃之前,问他的就是这个问题。
霍无羁回忆刚刚发生的一切。
刚刚他是怎么回答来着?好像是说了句‘不疼’,然后她就呜咽着痛哭起来。
她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他却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就连身体都绷的紧紧地。
他想告诉她,不疼。
可又怕他一说出口,她又会像刚才那样哭泣不止。
温予见他不回答,又重新问了一句:“疼不疼呀?”
嗓音婉转,暂时没有听出哭腔来。
“疼。”他唇齿翕张,轻吐出一个字。她的手指没有挪开,反而压的更紧了些。
“吹一吹,就不疼了。”话落,她又把脑袋凑过来,冲着他的嘴巴吹了两下。
与其说是吹,倒不如说是啄。
她的头脑依旧混沌,依旧把握不准两人之间的距离。稍一凑过来,就触上了他的嘴巴。
她捧上了他的脸颊,问:“有好一些吗?”
“有。”霍无羁点点头,目光落在她的杏眼上。
还好,这次的回答没有惹哭她。
只是,他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执着于问他疼还是不疼。
霍无羁安静揽着她,回想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在脑海中一遍遍过着她所说过的话和流露出的不安的情绪。
最后,仍然决定继续同她打探消息。
“阿予,我们开诚布公聊一聊好吗?”
温予乖巧点点头。
“那先说好了,无论聊到什么,我们谁也不许哭,好不好?”他捧着她的脸,神色温柔,语气却郑重。
温予反应了一会儿。她恍惚记得,刚刚哭过一场。
可为什么哭,她有点记不清了。只隐约觉得,她刚刚好像特别伤心。
一想到这里,她心上就升起一抹难以言喻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有点想哭了。
尤其是对上他那双盛满了温柔的眸子,她情不自禁撇撇嘴,眼睛里再次弥漫上一层水汽。
“不许哭,好不好?”
霍无羁叹了口气,抬手捂上了她的眼睛。
她湿润的眼睫在他的掌心来回扫动,好半晌,温予才把眼泪憋回去,颤着嗓音说了声:“好。”
霍无羁把手从她眼睛上撤下,又强调了一遍:“那我们说好了,一定不许哭。”
似是察觉到他话里的认真,温予亦是郑重点点头。
“乖。”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帮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重新将她揽入怀中。
也许是因为愧疚,他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望向他时,眸光清澈。他怕自己看着那双眼睛,有一些话会问不出口。
醉酒之后的她,有些不可控。
谈话的内容也无比跳跃。
霍无羁思索一瞬,决定问她情绪崩溃之前没有回答完的问题。
“去年七月,你曾和表哥他们一起来了鸣沙山,对不对?”
温予反应依旧有点慢。
他说完好半晌,她才回答:“对。”
“那后来呢,又去了哪里?”
他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即刻来找他。
更想知道,为什么她会说那个时候还不认识他。
温予也当真开始回忆起那场毕业旅行。
她一边想,一边缓缓开口:“后来,后来的一个多月,我们一直在西北自驾,直到表哥他们研究生开学,我们才离开。”
一个多月?
那也就是说,差不多八月中下旬她就离开了这里。
霍无羁暗暗思索。
“后来呢?离开这里后,你又去了哪里?”他问。
“后来,表哥他们回了北京,我自己回了家。”她说。
“家?”他想起她之前说的‘很远很远’这几个字,又问:“你家不是离鸣沙山很远吗?”
温予摇摇头,朝他伸出三根手指,说:“不远呀,两个小时我就到家了。”
她刚刚说了,两个小时差不多是一个时辰。
这样来算的话,的确是不太远。甚至比从敦煌郡到这里还要快一些。
那她为什么会说她家很远?
“阿予,你家到底在什么地方啊?”
“嘘。”
温予仰起头,伸出食指,冲他比了一个禁言的手势,说:“我舅舅说了,不能随便把家庭住址告诉别人,尤其是男人。他们都不怀好意的。”
霍无羁面色微赧,一时无言。
温予看了他一会儿,似是认出他是谁,莞尔一笑,说:“我偷偷告诉你,但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好。”
“我现在住在青城市池澜苑。”她仰着脑袋,对他没有丝毫的防备。
他以最快的速度在脑内过了一遍他所看过的堪舆图,却没有她口中的青城。
“青城市,是在哪里?在西州吗?”他问。
温予听岔了,把西州听成了非洲。
她摆摆手,忍不住叫嚣道:“不在非洲,在中国,中国啊。”
“中国?”霍无羁眼底的疑惑更浓了。他曾见过这两个字的。她送给他的那件软甲上有这两个字。
“对啊,中国。我我是中国人,我们都是中国人。”温予举了举拳头,说:“我给你唱国歌好不好?”
不等他回答,她就扯着嗓子唱起来。前半夜,她又哭又闹,嗓音早已沙哑。
霍无羁见她兴致大起,谈话内容再一次脱离他原本设定的轨道。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唔唔”
他无奈叹了口气,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温予使劲拍打着他的手背,以示抗议。
“不能唱,不然嗓子该坏了。”说完,他低头看了温予一眼,她眸中带着一抹不满,似是在问:你是不是嫌弃我?
“不然,等你嗓子好一点再唱,好不好?”饶是这样说,他依旧没=有把手掌从她嘴边挪开。
她也只能发出一阵呜咽的声响。直到她屈服于他的力气,无奈点了点头,他才松开她。
温予正准备说些什么,霍无羁先她一步开口,问:“阿予刚刚说,我们都是中国人?”
他很了解她。尽管此时她已然是酩酊大醉,但对于她的话,他也丝毫没有怀疑过。
既然她这样说,那就一定有这样说的道理。
温予点点头,说:“对啊,我们都是中国人。不过你是老祖宗。”
“老祖宗?我为什么是老祖宗?”听了她这话,霍无羁差点被口水给呛到,忍不住咳了两声。
温予连忙捂住嘴巴,嘟哝了两句:“我不能告诉你。”
霍无羁眸中闪过一抹无奈,他不想逼她太紧,便说:“那我们换一个问题好不好?”
“好。”她的手依旧紧紧捂着嘴巴,看他的眼神也多了一抹戒备。
她回家时,是八月。可她十二月份才来找他。
中间的四个月,她又在干什么?
霍无羁好奇问道:“你从鸣沙山回到家之后,又去了哪里?”
“从大西北回来后,我都晒黑了,脸上都是一块一块的,不能见人,就在家休息了两个月。”
在家休息两个月,也就还有两个月。
“后来呢?”他问。
“后来后来我记不清了。”
温予想了一会儿,又说:“后来,我还去学了潜水,过年的那段时间,还和我舅舅一起去了巴厘岛。”
“过年?”霍无羁再一次意识到不对劲。
去年年关,她明明是和自己一起过的。又怎么会和舅舅去什么巴厘岛?
“三个月前,我还去爬了珠峰呢。”
霍无羁的脸色变得凝重。
从她说的过年开始,到她刚刚说的三个月前,他就有点搞不懂了。
他很想问她,明明这段时间,她一直和他在一起。
怎么就莫名去了什么巴厘岛,爬了什么珠峰。
可现在她说的正兴起,他又担心冒然打断她,又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乱子,便忍住了。
“可惜,我的运气不好,差一点我就死在珠峰了。”
她轻声嘟哝了一句,随后想到什么,又说:“不对,是我运气好,才没死在那里。”
霍无羁轻拍了她一下,低声警告:“不许胡说。”
温予猛地坐直了身体,面对着他,说:“真的,我没有骗人。”
这一刻,她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将埋在心里的话尽数倒了出来。
“我爬珠峰的时候,恰好遇上尼泊尔地震,引发了雪崩。撤退的时候,我不小心掉进了冰缝里。”
温予说的很平淡,他听得却是心惊胆战。
珠峰和尼泊尔他不知道在哪里,但雪崩和冰缝他是听得懂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遇到这么危险的事情。
“后来呢?”他问。
“后来,我就昏迷不醒了。还好,有登山客救了我。不然我就冻死在那里了。”
“救命之恩,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若非是人家救下你,我岂不是等不到你了。”霍无羁再次将她抱的紧紧地,心里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温予也跟着点点头,说:“我都已经买好感谢他的礼物了。可惜,还没来得及送给他现在,我也不打算送给他了。”
说完后半句话,温予想起那尊塑金小像,情绪莫名低落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他曾偷偷看过那封信。
凭温予说起她的救命恩人的异样,他甚至都要怀疑,那个救命恩人是不是小北的生身父亲了。
霍无羁心里忽然生出一抹不好的念头:“为什么没来得及送?难不成,他死了?”
温予听到这话,下意识瞪大了眼睛,嘟哝了句:“才没有。”
随即,她的视线粘在他的脸上。
好半晌,都没有再移开。
温予的脑海中,再一次闪过秦未亲笔的那段隽秀的小字。那尊小像,是秦未焚了他后,用他的骨灰制成的。
也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个朝代,并非不存在于历史长河里。不然,那尊由他的骨血制成的小像,又如何会到她的手中。
温予再一次红了眼眶,用带着哭腔的沙哑嗓音低喃道:
“他没有死,是你是你死了。”
“是你死了。”
话音未落,她的眼泪再一次流出来。
原本,霍无羁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
可触到她异常悲痛的眼神,他又莫名想起她以往的反常,又莫名她不像是在胡说。
“是我死了?”霍无羁问她:“我那是怎么死的?”
他才问完,温予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不停抽噎,并不断重复一句话。
“我不要你死。”
“我不要你死。”
“不要。”
“”
拨雪寻春(十三)
东方既明, 天光熹微。
霍无羁背起堪堪昏睡过去的温予下了山。
绵密且松散的沙层表面,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下山的脚印比上山时深了很多。
沙海无边, 一脚踩下去, 没至膝盖。
数不清的沙粒灌入鞋内,每走一步,都像是有无数绵密的针尖刺入肌肤。
但霍无羁毫不在意,他稳稳当当地托着她的双.腿, 深一脚浅一脚走下山。
月光逐渐黯淡, 漫天的星光也已经消散了大半,仅存的几颗比较顽强的星子,透过云层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温予绵长的呼吸打在他脖颈的肌肤上, 他仰头看着空中微弱的星光,想起她临睡前伏在他耳边的那阵低语声,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
温予不知道,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之后, 曾清醒过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她一边哭一边紧紧抱着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用她哭到沙哑的嗓音讲完所有的事情后,伏在他怀里小憩。
没多大一会儿,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就在霍无羁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她忽然仰起头, 用哭到红肿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问:“你刚刚答应我,永远都不会再回京城去, 还算不算数?”
如果说, 他在没有听到她说那些事情之前,听到她这么问自己, 他肯定是想也不想的就点头。
在他不知道这些事情之前,他的确是这样回应她的。
可现在不同了。
他从她口中套出了她埋在心底的秘密,更是明白了为什么她会一而再、再而三询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再回京。
她背负着的,是他的性命。
所以,她才会这般没有安全感。所以,她才会一日比一日更加依赖他。
霍无羁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在她再一次红了眼眶之前,艰难点下了头。
“自然是算数的。我说过,我不会骗你。我还要陪你一起来鸣沙山吹夜风、看星星呢。”
得到他的再三保证后,温予紧蹙的眉心得到舒展,她松了一口气,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伏在他身上。
将睡未睡之际,霍无羁又听到她迷迷糊糊说了一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好。”
她扬起手,指着无边的夜空,说:“其实,我根本看不见星星。”
话音未落,她又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声说道:“嘘,小点声,不要让他听到。”
“不要让谁听到?”他问。
“霍无羁呀。”温予说完,脑袋在他胳膊上蹭了蹭,闭上了眼睛。这一刻,她也不知道是将他当成了谁。
霍无羁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纵着她,把胳膊放的更平一点,希望她能睡得舒服。
他脑海里一遍遍过着她今天说过的,有关星星的那些话-
“我想去鸣沙山月牙泉。我们去那里看星星好不好?”-
“星星好看吗?”
“好看。”他答。
“我也觉得好看。”-
“这里的风景很好看,辽阔,也壮观。你不觉得,这里的星星,都要比旁的地方要亮一些吗?”-
“京城太闷了,我不喜欢。还是这里好,有祁连山,有月牙泉。闲暇时候,我们还能来这里吹夜风,看星星。”-
“其实,我根本看不见星星。”-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颗尖锐的钉子,狠狠钉入心脏,疼的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做好了游说他的准备。
所以,她说要来鸣沙山看星星。
所以,她说她喜欢鸣沙山的星光。
今天所有的一切,包括她清醒时分说的话,都是一环扣一环,最终的目的,是要他应下她。
她心里很清楚,他只要是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做到。
她之所以一再确定,是因为心中的不安在作怪。
其实她是相信他的。
所以,她才会千方百计地要他答应她这件事情。
好半晌,霍无羁垂下眼眸,翕动唇.瓣,刚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她枕着他的胳膊,蜷缩在他身侧,睡得正熟。
她睡着了-
看着她熟睡的侧颜,霍无羁莫名松了一口气。
不然,他还真不能坦然面对她。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像她说的那样,那么,刑台之上,才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可如果他不回京城去,那他们岂不是就遇不见对方了?
他用指.尖挑起黏在她眼尾的一缕碎发,轻轻挽至耳后。
轻微的痒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他心里。而她却丝毫没有反应。
“阿予。”他喊了她一声,她依旧睡得很熟,呼吸绵长。
霍无羁见她没有半点反应,才又继续说下去。
“很抱歉,我还是对你说了谎。这件事情,我不能答应你。”
他红着眼眶,喑哑开口:“我做不到。”
“我真的做不到。”
拨雪寻春(十四)
朝阳初升, 光芒万丈。
霍无羁背着温予走下鸣沙山时,追风正卧在沙上安睡。
虽然都是血统极佳的汗血宝马,但追风的习性和营地里战马的习性仍有很大的区别。
营地里的那些战马, 就算是睡觉, 也保持着警惕的站立姿态,而非像追风这样酣卧。
霍无羁浅浅看了它一眼后,就收回了视线。
他小心翼翼将温予放下,肆意坐在地上, 褪下鞋袜, 倒出沙粒。随后,他又把温予的鞋子也脱下来,鞋口朝下, 将零星散沙倒了出来,沙粒与沙山融为一体。
忙活完这一切,霍无羁站起身, 将食指探入口中, 朝追风吹了一个响哨。
追风闻声,扯着脖颈打了一个响鼻,随即慢悠悠站起身,朝他奔来。
霍无羁弯腰,将温予抱起来, 轻轻送至马背。随即,他一手揽着她的腰身,一手拽着缰绳, 脚踩马镫, 翻身跃上了马背。
许是因为猛然调换了坐姿,温予左右摇晃着哼唧了两声, 手也无措地在周围胡乱抓着。
霍无羁见状,连忙将自己衣袍的一角递到了她的掌中。
温予当真是得到了慰藉一样,她攥到衣角的一瞬间,安稳了很多。
也许是因为她记得他的味道,他才坐稳了身体,她就止住了哼唧声,并主动凑了过来。
她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一片衣角,另一只手攀到了他窝着缰绳的那条胳膊上,后背倚上了他的胸膛,整个人窝在他怀里,为了寻一个舒服一点的位置,脑袋下意识在他怀里蹭了又蹭。
追风跑的很快,霍无羁为了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一路单手持缰,另一只手始终揽着她的腰身。
回城的途中,他们和一队驼商打了个照面。
驼铃声声,霍无羁脑海中忽然想起昨晚那些画面——
昨晚,星月明朗。
温予的手臂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脑袋埋在他颈窝,放声痛哭。
“我不要不要你死。”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来回说着这句话。
“不要”
听着她的胡言乱语,霍无羁有点不知所措。明明刚刚还好好的,她也答应了他不许哭。
可自从他说了那句不合时宜的话后,她就又变成了这幅模样。
饶是霍无羁再迟钝,也反应过来。
这一次,她之所以会情绪崩溃,是因为听见他说了那个‘死’字。
最让他想不明白的,还是她口中呢喃不停地话语。
他知道她是喝醉了酒,所以神志不怎么清醒。他是行伍之人,也并非是因为避讳‘死’这个字眼,所以听不得她这么说。
他只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说。
明明他如今是活生生的被她紧紧抱在怀里。
难不成,她是将他当做了别的谁?
曾有那么一瞬间,霍无羁的脑海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阿予,你刚刚说是谁死了?”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把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
她撇撇嘴,呜咽声断了一瞬,哽咽说道:“你,是你,呜呜”
“我?”霍无羁轻轻扯过她的手臂,掰着她的肩头,和她对视一瞬,又问:“我是谁?”
“霍霍无羁。”温予泪眼朦胧,乖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霍无羁眸色一沉,面上的疑惑更重了。
她没有认错人。
可她为什么要那么说?
霍无羁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只能一遍遍和她解释:“阿予,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我没有死,你看。”
话音未落,他攥着她的手腕,让她的双手捧着他的脸,说:“你摸摸看,我是不是没有死?”
温予的掌心紧紧贴着他的脸,愣了一瞬,随即又哽咽撇撇嘴:“我不要你死。”
“我不会死。”
“我不要你死。”
“”
显然,一遍遍同她解释这个方法,对她无效。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
霍无羁眸中无奈尽显。
他深呼一口气,重新把温予揽至怀中,让她看不到他的脸。
“霍无羁他怎么了?”为了担心她认出他的声音,在问出这句话之前,他还可以把声音压低了几分。
“他他死了,死了。”温予呜咽着,哭的更凶了。
无论是她的哭泣声,还是她说话的语气,霍无羁都能清楚感受到她的悲恸。
看着这样的她,霍无羁忽然生出一种荒唐的错觉来。
或许,在她的认知里,至少是在她此时的认知里,他已经是一个‘死过’的人了。
不然,她也不会哭的如此撕心裂肺。
看着她异常悲痛的模样,霍无羁丝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遭遇了不测,她一定会哭的比现在更伤心的。
这般想着,恍惚中,霍无羁仿佛真的看见了他死后,她对着他的尸体哭泣的画面。
单单是为了不让她这么伤心,他也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当时,霍无羁如是想着。
如果不是因为听到她说后面的事情,他也一定会像他想的那样,就算是为了不让她再哭的这么伤心,他也一定会拼了命的活下去。
就像年少时在乞丐窝里那样。
无论有多艰难,他也一定会活下来,等她回来寻他。
可惜
霍无羁喉腔一怔,在脑海中一遍遍过着昨晚的对话,好半晌,才吐出那口浊气。
“那他是怎么死的?”他问。
温予抽噎着,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话都要说不成了。直到她说到第三遍,他才听清。
“他浑身都是伤,林琅还用长刀砍他的腿。最后,他让赤星救了我,他被人给斩首了。他流了好多血,把白雪都染成了血色。”
“呜呜,他是为了让赤星救我,他才死了的。”
拨雪寻春(十五)
温予口中说的每一个字, 对于霍无羁来说,都是无比震撼且难以接受的。
也许,正是因为霍无羁自小便见惯了人情冷暖、世事无常, 所以他才会更想要活下去。
无论世道有多艰难,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他自认,他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更渴望活下去。
尤其是在经历了小时候的一系列的磨搓之后,他更渴望活着-
除却与她在一起的日子, 在老师遇见他之前, 大多时候,他都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尽管她上次在离开之前,给他留下足够多的可以傍身的钱物。
可他被她将养的太好了。
‘人心险恶’这个词, 他只从她的口中听到过,却没有真正见识过。
旁人见他孤苦无依又年少可欺,便想方设法欺辱他, 想要从他手里得到更多。
那些用以傍身的黄白之物, 他自然护不住。
年幼的他,从来都不知道,人心可以险恶到,有人为了想要侵占甜水巷的那间老宅子,甚至想要灌他喝泡了老鼠药的茶水。
如果不是菜市口的阿嬷恰好来家里给他送菜, 他怕是在那时,就被那几个无赖给毒死了。
后来,阿嬷见不得他被那些下三滥的小人欺辱, 便时常护着他。
就像护着亲儿子一样。
是以, 在温予和小北离开后,他也曾有过一段安稳的日子。
但好景不长。
阿嬷生病了。
她病的很严重, 吃的药也很贵。
她没有多少钱,他也没有。抓了几次药,钱就没有了。
她是一个寡妇,没有孩子,丈夫也在早年间战死沙场。
但她对他很好。
霍无羁不忍看她终日缠.绵病榻,为了给她治病,他卖掉了甜水巷的那间宅子。
可惜,最后她还是去了,卖宅子的钱也花完了。
但他不后悔。
后来,他就和城郊的乞丐一起混生活。
他曾为了一口吃的,和野狗抢食。
他也曾为了护住那道自小便随身携带的装有平安符的香囊,和三五个比他稍稍年长一些的乞丐打的头破血流
再后来,他就遇到了老师。
谁也不知道,他在被老师带离乞丐窝之前,他还向老师提了一个匪夷所思又无比无赖的要求:甜水巷的那间老宅子,他托老师赎回了。
尽管后来,他把赎回宅子的百倍还给了老师。
每每想到那一日,仍觉得羞愤不已。
但不后悔。
其实,早在老师一开始说带他离开乞丐窝的时候,他就心动了。
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还能在这个糟污的乞丐窝里活多久。
偷杀抢掠这类违背良心的事情,他不愿做。慢慢地,也就没有几人愿意和他一起。
他从来就不合群,无论是在城郊乞丐窝,还是在京城。
他身边,也就只有一个林琅。
不,在来了京城之后,林琅也离他越来越远了。
想起林琅,霍无羁的眸色幽暗几分。
早在温予和小北准备离开的那一年,她几乎是日日在他耳边念叨,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和姓林的人有更深层次的交道。
当时,他虽然不明白,却也照做了。
在她离开后,他也的确遇到过几个姓林的人。
譬如,阿嬷家隔壁那位憨厚的林姓大叔。
又譬如,神医谷的那位风.流俊逸的林品师兄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对他也很好。可他从来都是能避就避开的,从来没有主动和他们说过话。
却独独没有想到,原来温予一直想要他避开的,一早就来到了他的身边。
林琅,一开始并不叫林琅。
霍无羁在乞丐堆里注意到他时,他甚至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字。
旁的人都叫他小癞子。
无他,只因他在某食肆乞食时,食肆的掌柜驱赶不成,扬手泼来一盆滚烫的开水。
他的腰腹,甚至是整条左腿,疤痕遍布,犹如癞子。
一开始,霍无羁并没有和他有过多的接触。
直到有一年的年关,京郊的张大善人布施,粥棚整整摆了三日。
他们这些小乞丐日日去乞食,霍无羁当然也不例外。最后一日,除了粥饭馒头,他们每个人还多领了一串冰糖葫芦。
林琅,当时他还叫小癞子。
小癞子当时就排在他前面,他领完粥饭出来后,小癞子正蹲在角落抹泪。
白馒头掉在了地上,沾满了脏兮兮的灰尘。
还冒着热气的稀饭被尽数打翻在地,瓷碗碎成了两半。
霍无羁刚来时,也经历同样的事情。
只是他敢于反抗。
第一次受欺负时,他被突如其来的拳头给打懵了,一时没能缓过神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施暴者已经嬉笑着跑开,而他鼻青脸肿,衣衫脏污。
第二天,他们又跑过来,准备欺负他。
他们不知道,早在前一日,他去河边清理裤腿的脏污时,随手捡了一块尖锐的石块。
这一次,不等他们动手,霍无羁率先冲了出去。他攥着石块,径直奔向了昨天打的最重的那位。
尽管这一架,依旧是两败俱伤。
但往后,再也没有人敢找过他的麻烦。至少,明面上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
倚强凌弱,在这一方土地上,本就是最司空见惯的事情。
这种事情,如果不是自己幡然醒悟,旁人是无论如何都帮不了的。
他自己活的就够艰难了,更是没空去管别人的死活。
只一眼,霍无羁便要把视线从小癞子身上挪开。
他迈着步子从小癞子身侧经过,余光忽然瞥到他掌心里有一颗红彤彤的山楂球,山楂球上还残存着一道清晰的牙印。
霍无羁这才发现,他的一整串冰糖葫芦已经没了踪迹,只余下他掌中的那颗球。
只一瞬,霍无羁便在脑海中复原出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小癞子一手持着粥和馒头,一手握着冰糖葫芦,走出人群。
他才咬下一颗山楂球,那群人就冲了上来。
不仅打翻了他一口都还没吃的馒头和粥饭,甚至还把他咬了一颗的冰糖葫芦给抢走了。
小癞子鼻青脸肿,蜷缩在残垣一角,看着手心里仅存在的那颗山楂球掉眼泪。
也正是因为这个画面,他莫名想起了小北-
之前的某日,盛夏的一个傍晚。
麦芽糖小贩在巷子里穿梭,吆喝声此起彼伏,小北馋的流口水。
她牙不好,总喜欢牙疼。
温予不让她吃糖,可她又偏偏最喜欢食甜。
这日,小北听到麦芽糖的吆喝声,立刻从荷包里摸出了零用钱,扯着他往巷子里跑。
等她出去,麦芽糖的小贩已经走远了。
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子,委屈巴巴噘起嘴,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却又倔强不让眼泪流下来。
霍无羁最是见不得她哭,便扯着她走到巷口,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给她。
回家的途中,她只顾着吃,没注意脚下。一脚踩空,摔得四仰八叉。才到手的冰糖葫芦也被掉在了地上,沾满了泥腥。
摔倒在地的时候,她没有哭。
可看到冰糖葫芦掉在了脏兮兮的泥土里时,她瞬间红了眼眶,眼泪簌簌往下落着,就像是平白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
霍无羁没有办法,只牵着她,又重新去买了两串,她才止了哭。
她一边啃着沾满了糖浆的山楂球,一边囫囵不清的朝他说了句:“谢谢哥哥。”-
他看着林琅捧着那颗山楂球,莫名想到了小北。同时,也让他对林琅生出了一丝怜悯之心。
而正是因为那一丝丝的怜悯,开启了他和林琅的这段‘孽缘’。
他走到小癞子身侧,蹲下身来,把自己手中那串一口都还没有吃过的冰糖葫芦递了过去。
最初,他还没有把冰糖葫芦递过来时,小癞子用余光瞥见一道人影,下意识攥紧了他手里唯一的一颗山楂球。
同时,把身体蜷缩的更紧了些。
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串完整的冰糖葫芦,他才抬眸去看向来人。
“给你,别哭了。”
“谢谢哥哥。”
小癞子接过去,看他的眸光充满了感激。
霍无羁没说话,把手里的馒头也分给他一半。
倒不是因为他心善。
只是他的那声哥哥,让他又一次想起了小北。
后来,小癞子就一直跟着他。
慢慢地,他们熟悉了之后,小癞子才向他敞开了心扉,并告诉他,他叫林琅。
霍无羁知道他的名字后,一切都太晚了。那时的他们,都已经有情意了。
他也的确想过要离林琅远一些。可偏偏他每次又持着一张笑脸追上来。
后来,霍无羁也便随他去了——
霍无羁本不愿相信她的醉言醉语。
可他内心深处,莫名就是感觉她说的话是真的。
尤其是听到她说出赤星后。
再加上之前那封信上说的好些个他看都看不懂的话,他就更加确信她口中的这些话。
毕竟,再没有什么事情能糟污过身首异处,不是吗?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
这世上,怕是没有哪个初初弱冠的男子在听到自己的死讯后还会展露笑颜。
霍无羁亦是如此。
可当他听到温予说,他是因为救她才死时,他的心跳缓了一瞬。
如果是为了救下她,那用他的命来换她活,还是个挺不错的选择。
这是他在听到她说那段话时,心中最盛的念头。
可这一切,和林琅又有什么关系?
霍无羁心中忍不住想。
好半晌,他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垂首看着蜷缩在他怀里抽噎不止的温予,又缓缓开口:“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如果他不救下你,他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所以,他不后悔的。只要能救下你,他永远都不会后悔。”
回应他的,则是更猛烈的哭泣。
她好像听懂了他的话。
可她明明已经醉了。
拨雪寻春(十六)-
霍无羁心里很清楚, 此刻哭成泪人儿的她,根本不能把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
同时,他更清楚, 一旦待她酒醒, 她更是一个字都不会透露给他。
他思索一瞬,决定让她肆意哭一会儿,但又不能让她直接哭着睡过去。
不然,今晚的事情就半途而废了。
他不想再把灌醉一次, 更不想再一次看她哭成这样。
最重要的, 她现在需要把这些时日积攒在心里的不快和惊惧都发泄出来。
霍无羁全程都保持安静,掌心轻轻顺着她的脊骨。温予扑在他怀里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止了声。
他以为听着她的哭声, 他能做到无动于衷。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衫,灼伤了他的肌肤, 烫的他眼眶都在微微发红。
温予止了哭后, 霍无羁用袖口把她的脸擦拭干净。
几番折腾下来,她的眼睛越发红肿,嗓音也喑哑无比。
“渴不渴?”他从包袱里拿了水袋,不等她回话,第到了她的唇边, 说:“喝两口,润一润嗓子。”
温予的唇上都起了干皮,听到他这么说, 她真的觉得口干舌燥, 抬手从他手里接过水袋,仰头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
她咂吧了两下, 品了品味道,随即拧起眉心,一扭头,把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白水尽数吐在了一旁的细沙上。
“咸的,苦,我不想喝。”
她哼唧着,擦了擦嘴,把水袋重新推到了他怀里,任他怎么劝都倔强地不再张口。
霍无羁没有办法,又想让她舒服一点,便把水打湿了手,往她脸上抹了两下,将汗渍和泪痕一道抹去,又扯过衣角给她擦干净。
温予从最开始的抗拒,到乖乖任他摆弄。
片刻后,她脸上终于清爽起来。
只唇.瓣仍有些干涸。
借着月光,霍无羁将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正准备问她,要不要再喝一口水。
可不等他开口,她的小手又扯过他的衣襟,似央求,又似撒娇:“我口渴。”
霍无羁才举起水袋,她看到了,一边摇头,一边捂嘴,囫囵不清的嘟哝了句:“苦的,我不要喝。”
“不喝水,你要喝什么?马奶酒?”他依旧很有耐心地问。
也许是因为还在醉着,她的思维有些混乱,以为自己在现代的鸣沙山。
她摇摇头,晃着他的胳膊,继续撒娇:“后备箱的小冰箱里有冰可乐,我头晕,没有力气,你去帮我拿嘛。”
她说的这句话,霍无羁有一大半都听不懂。
什么后备箱,什么冰可乐,他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他只听懂了后半句。
她说她头晕,没有力气。
“那你先喝一口水,我待会儿去给你拿,好不好?”霍无羁再一次举起水袋,并朝她晃了晃。
“不要,我不要喝。”温予固执摇头。
霍无羁听着她喑哑的嗓音,心里像是有一根羽毛划过一样。
他去没管她说的话,仰头自顾饮了一大口。
温予那双圆滚滚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动作。
就在他把水袋放下,看向她的一瞬间,温予似是猜到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用双脚蹬着沙地,想要逃离到他抓不到自己的地方。
可她的反应实在是太慢了。
才蹬了两下,屁.股都还没有挪动地方,霍无羁长臂一捞,捏着她的后颈,将她带到了他的面前。
温予还没有反应过来,霍无羁欺身而下,捏起她的下颌,迫使她的唇齿微启。
趁她还来不及挣扎,他已经将水渡了过去。但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温予被他的突然袭击搞得有点懵,直到这个吻结束,她都还在发怔,看他的眼神也有点迷茫,但原本干涩的唇.瓣已经变得水润有光泽。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是又亲了她。
温予忽然有点害羞,捂着脸趴在他的大腿上,不愿再看他一眼。
霍无羁问:“困了吗?”
“不困。”温予晃了晃脑袋:“头有点晕。”
“那我们接着聊会天儿,好不好?”他问。
温予甚至想都没有,直接摇头,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不好。”
“为什么不好?”他又问。
温予翻了个身,枕着他的腿,说:“我我头晕,眼睛还疼,不能再哭了。”
霍无羁神色一怔。
她好像能感觉出来,接下来的谈话,她还要哭一样。
“那能不能不哭?”霍无羁一边问,一边用指腹轻轻按着她的太阳穴。
“我我也不想哭,可我忍不住。我心里很难受。”温予委屈巴巴地撇撇嘴,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样。
“不许哭。”
霍无羁见状,连忙俯下身,往她唇上轻啄一口,低喃一声:“不许哭,不要哭。”
他每说完一句话,都会停顿一下,在她脸上轻啄一口。没多大一会儿,温予的注意力当真被他的动作给引去了别处。
“那我们只聊一些开心的事情,好不好?”霍无羁坐直了身体,按着她太阳穴的手指稍稍加重了些许力气。
温予自在哼唧一声:“好。”
为了不让她哭,霍无羁绞尽脑汁,他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继续谈论她哭之前,那个救命恩人的话题。
霍无羁平静开口:“那个从冰缝里把你救出来的人,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其实,霍无羁也只是故作平静。他内心很忐忑,尤其是话说出口的一瞬间。
尽管在遣词造句方面,他已经很小心。他已经在尽力规避所有可能触发她哭泣的词句,但还是忐忑,还是不安。
幸好,直到他问完这个问题,她的神色都很平静。
“名字?”温予眼神逐渐迷茫,好一会儿,她才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霍,行三。”
看她的神情,显然是已经坠入了回忆。
她说的话,霍无羁依旧有很多词听不懂,更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他并没有打断她,只静静听她娓娓道来。
“就连他的照片,都是我从民宿老板那里磨来的。”
说到这儿,温予忽然停顿一瞬,她猛地坐起身,额头差点撞到他的下巴。
这还不算,她还凑到他面前来,双手捧着他的脸,仔细观详。
霍无羁被吓了一跳,连忙用手臂虚虚护住她,问:“怎么了?”
“那个霍三,跟你长得很像。”
“跟我很像?又姓霍?”霍无羁低喃。
话音未落,温予又摇摇头,说:“不对,不是很像,是一模一样。”
“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温予断断续续地说完这话,霍无羁眼中的疑惑更深了。
他的身世,尽管他已经猜到一些,但至今没有人与他详说。
难不成他还有一个双生兄弟不成?
霍无羁犹豫一瞬,正准备问她知不知道他的身世。
还不等他开口,她一个转身,又重新躺回到他腿上,攥着他的手腕,往额头上放。
“头还晕。”
霍无羁失笑,继续给她按摩。
不知道为什么,霍无羁忽然想起来前两段对话中,她只说到了给那位救命恩人的礼物,却始终没有提及,那个礼物究竟是什么。
其实,她最是藏不住话的人。
按照她的性子来说,早在她说那件礼物的时候,她就会把那件礼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说出来的。
除非,是有什么不能说的。
霍无羁垂首,专注看着她,不愿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微小变化。
“阿予。”
“嗯?”
“你给你那位救命恩人,准备的什么礼物啊?”
他才问完,就清楚感觉到,原本安逸躺在他腿上的那个人,整个身躯都变得僵硬无比。
尤其是脊柱部分。
他喉腔也是一怔,没再开口,按着她太阳穴的力道也更加轻柔,试图用手上的动作来缓解她的焦躁和不安。
好半晌,温予才沙哑开口。
“是是一尊塑金关公像。”
“关圣君像?”
“嗯。”
对于关圣帝君,霍无羁是很熟悉的。每次出征前,将帅都会携三军祷告天地,以求关圣战神庇佑。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送关圣君的神像给她的救命恩人。
觉察到她的身体好似没有刚刚那么紧绷了,霍无羁小心翼翼开口,问:“为什么要送神像?”
“因为我打听到,他有收集关公神像和各种冷兵器的癖好。”
话音未落,温予打了一个哈欠。
她好像有点困了。
霍无羁也开始着急起来,他还什么都没有问到呢。
“那为什么没有把神像送出去?”他又问。
他隐约记得,温予前半夜说起过,她不打算把礼物送出去了。
“因为因为我也喜欢他。”温予忽然翻了个身,紧紧抱上了他的腰身。她的侧脸,几乎是蹭着他的过去的。
这一瞬,霍无羁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动作,最重要的,是她刚刚说的话。
她刚刚说,她喜欢他!
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救命恩人?
他以为,她口中的喜欢,是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霍三。
“你喜欢谁?”霍无羁轻喃。
温予又往他腰腹蹭了蹭,才缓缓开口:“喜欢霍无羁。”
听到她说的是自己的名字,霍无羁惨白的面颊上才又多了一抹血色。
温予嘟哝了一句:“我喜欢他,所以我不要把他当成礼物送给别人。”
霍无羁有点听不明白。
这个别人,他暂且理解为是那位救了她性命的霍三。
可她原本准备送给霍三的,明明是关圣君的神像,怎么又会变成他了?
他什么时候成礼物了?
她的这些话,好像都没有关联。
霍无羁想不通。
温予不安分的小手在他腰上来回摸索,他的呼吸越发灼热。
不得已,他只能强行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来。
霍无羁双手钳住她的手,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又故作冷淡斥了声:“不许胡闹。”
温予似是被他这声呵斥给震慑住了,果真不再胡闹,也不再挣扎,安静枕在他怀中。
“为什么不要把神像送给霍三了?”他继忆樺续问这个她没有回答明白的问题。
他总觉得,这尊关圣君的神像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
不然,她也不会在他每次提及时,就顾左右而言其他。
“我的,不送人。”温予闷声闷气回应,霍无羁却从她的口吻中听出了莫大的占有欲。
“为什么不送人?”他又问。
温予却像是忽然恼了一样,她想动手捶他。可手腕却还被他紧紧箍着,她挣了两下,没有挣脱。
就在霍无羁以为她准备放弃的时候,她忽然抬起脑袋,冲着他侧腰就是一口。
拨雪寻春(十七)——
衣衫只有薄薄两层, 而她就像是一只被挑起怒火的野兽,口津打湿薄衫,尖锐的牙齿瞬间没入他的血肉。
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
“嗯”
柔软伴着刺痛, 侧腰的触感瞬间被放大。
一阵暗火从侧腰被燃起,游走于周身,最后穿过腰腹,坠入深渊。
下意识的, 他躬起腰身, 松开钳着她手腕的双手,捏起她的肩头,试图让她离自己的身体远一些。
尽管她此时意识模糊, 但他还是不想让她发觉他的异样。
可她却还在发狠。
似是察觉到他想要逃离的动作,不仅加大了唇齿的力度,就连被解放的双手, 也紧紧攥住了他腰侧的衣襟, 他根本躲不掉。
她的牙齿很锋利,又丝毫没有口下留情。撕扯间,牙齿刺破了肌肤,一滴滴血珠洇湿薄衫,缓缓渗出。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发狠, 但他能猜到是哪句话让她不悦。
霍无羁紧蹙着眉心,倒吸一口气,轻声安慰道:“好, 不送人, 你自己留着,好不好?”
听到这话, 温予才缓缓松了口,但攥在侧腰的手却没有松动半分。
她用沙哑的嗓子,蛮横说道:“我的。”
“好,是你的。”他抬起手臂,用袖口抹了一下额上沁出的汗津,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捋着她的后脊。
她的呼吸在他的安抚下,逐渐平稳下来。
霍无羁依旧很想弄明白,他和那件塑金关圣帝君神像的关系。
于是,他再一次开口,问她:“你喜欢那尊神像,不想把它送人,对吗?”
温予:“嗯,不送,我的。”
“那霍无羁”
话没说完,温予又一次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置喙。
“我的,不能送人。”
“什么是你的?神像,还是霍无羁?”他还是不太习惯说自己的名字,后半句话,他说的有点磕巴。
温予似是被他的这个问题给难住了,她安静一瞬,嘟哝了声:“没有区别的。”
“神像就是霍无羁,霍无羁就是神像,没有区别的。”她这句话,说的有点悲戚。
“什么?”霍无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没有区别?”他问。
可温予却无论如何都不再开口。
霍无羁却越来越迷惑。
他不明白,她说的这些话究竟有什么意思。但他依旧循着她话中的意思,继续开口问道:“神像就是霍无羁,故而你才不舍得将它送给别人,对吗?”
“嗯。”温予恹恹应了声。
“可霍无羁不是人吗?为什么他会变成神像啊?”霍无羁唇.瓣颤动,犹豫再三,还是将这话问了出来。
话没说完,他耳边又回响起她前半夜带着些许哭腔的话。
她说,他死了。
不是他曾梦过的战死沙场,而是被压到刑台斩首示众。
难不成,那尊神像是他死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霍无羁暗暗猜测。
温予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听到霍无羁问题的一瞬间,她脑海中浮现的,是神像里的那张羊皮小卷里的内容。
她以为,她只是把古卷上的内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不知道,她是把古卷上的内容一字不落背了出来——
“往后世人,只知逆贼无羁于廿四年起兵谋反不成,被押往菜市口斩首示众,悬首城门数十年,却再无人知平定北疆的定北王,可悲,可叹,可恨至极。
故,仅于此记祷吾弟。
定北王霍无羁,字懈北,师从太傅秦执年。戍守北疆,恪尽职守,为国为民,颇得人心。定北王位极人臣,西肃帝霍珩日渐忌惮,联合大理寺卿林琅,设计邀请定北王入京,以无诏入京为由,构陷其谋反。定北王一生忠义,最终惨遭贼人屠戮,于西州廿四年冬至日午时斩首于菜市口。
世风日下,定北王蒙冤惨死,史书污其名声,我等束手无策,唯有遵循其遗愿,焚其身,骨灰塑成其生前小像,奉于观中。
惟愿得此塑像,见此皮卷的有缘人,有朝一日,复我王清白于世间。
秦未,敬上。”——
这一瞬,一望无际的鸣沙山上,除了温予略带沙哑的嗓音,便只有断断续续的风声,和他逐渐急促起来的呼吸声。
他努力不把自己当成霍无羁,可在听到她说的那些话后,身体还是忍不住发出震颤。
说不上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害怕。
他已经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了,可呼吸还是一寸一寸焦灼起来。
这一刻,扑在他怀里的这个女人,就好像话本子描写的冥界阴司一样。
此时,她正用沙哑到极致的嗓音宣读他短暂的生平。仿若下一刻,他就会被牛头马面擒着,扔下油锅一般。
他自认,这一辈子,没有做过太多的坏事。更是不至于,死后还要受到被扔进油锅这样的酷刑。
但这一刻,他就是有了这样的感受。
又心惊,又胆颤。
晚风拂过肩头,他却莫名觉得凉寒一片,好似真的有牛头马面手持铁索压在他后颈一般。
温予在脑海中彻彻底底过了一遍羊皮小卷上的内容后,身体陡然一颤。
她又一次抱紧了面前的这个人。
几乎是下意识的,自她在脑内重新过了一遍羊皮小卷的内容后,她那颗原本就因醉意飘忽不定的心,更无措了。
往昔那些她藏在心底,不感回想的画面,止不住地往脑子里窜。
她在害怕,甚至连牙关都在颤抖。只是她现在醉了,自己察觉不到。
这一晚,大多数的时间,她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是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只恍惚觉得,自己再一次置身于凛寒的刑台之上。她甚至觉得,鼻息间满是血腥。
这味道让她反感。
于是,她本能的抱紧面前这个人。
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刻,她隐隐嗅到的血腥,是她刚才失口咬伤他的后果。
无论是他逐渐收紧的怀抱,还是他身上灼热的体温,都让她感到心安。
尤其现在,鼻息间隐隐的血腥气逐渐被他衣衫上沾染的皂角香所替代。
温予前所未有的安心。
而霍无羁,并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
他甚至要比她更糟糕一点。
是以,他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打颤的齿关。
霍无羁察觉到她也在颤抖时,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力道之大,手指都泛起青白。
(只是情绪描写,没有脖子以下)
一人清醒,一人迷醉,动作和目的倒是出其的一致,似是要把对方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好半晌,温予昏昏欲睡之际,霍无羁终于平复了心情。
趁她意识模糊,他又旁敲侧击问了她好些个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半夜闹的太厉害的缘故,这一会儿,她倒乖巧很多。
就算是他问到她难以接受的话题,她也没有再像前几次那样放声大哭。
譬如,当他问到她是怎么知道他是怎的死的的时候,她也只是撇撇嘴,随后便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描述出来
这一晚,霍无羁可以说是收获颇丰。
至少,那些她不想他知道的,她在清醒时候永远都不会跟他说起的那些话,他还是知道了。
如若不是因为这一晚,他永远不会知道,平日里那个口风无比严谨的人,醉酒后闹起来是这个样子。
之前,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她醉酒的样子。但大多时候,她喝醉了,都只喜欢睡觉。
而不是像今晚这样,又哭又闹,还咬人。
很久以后的一个夜晚,他一个人再一次来到鸣沙山,今晚的画面刀刻斧凿一般印在脑中。
也是那个时候,霍无羁恍然明白过来,他之所以没有见到过她酒后失控的模样,是因为那个时候,他和小北一个比一个玩心重,只她一个心智成熟的人。
她身上背着的,是他的一生。她不得不让自己坚强起来。
后半夜,温予迷迷糊糊的,用那道哭到极致沙哑的嗓音,把她埋在心底的事情全盘托出。
尽管大多时候,她的语序都是颠三倒四的。
但霍无羁依旧能听懂她的话。
等她全部说完之后,霍无羁总算是明白过来,前半夜她又哭又闹说出的胡话,根本就不是胡话。
那是她对他的担忧和牵挂。
她所有的不安和焦虑,都是因为亲眼看着他被斩首。
霍无羁每每想到这些,耳边就会回响起她这夜的哭声,心脏也就酥酥麻麻开始发疼。
原来,她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个人默默承受了这么多。
可就算是这样,他的心里还是生出一丝怨怼来。
因为她瞒着她私自做下的决定。
不难猜出,她今日哄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要他答应她从京城回来后不要再回去。
他不回京城,自然也就不会被那些人羁上刑台。
可如果那样,他就很有可能再也遇不到她。
尽管他知道,她之所以会这样决定,是想让他活下去。
可他还是有点怨她。
如果不是因为他偷偷看了那封信,如果不是他今日灌醉了她,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定会傻乎乎的,坚守着对她的诺言。
永驻北疆,不再返京。
可如果是那样,他就不会死。他不会死,自然也就不会有那尊塑金小像。
那样的话,他和她可能这辈子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如果她没有在乱葬岗捡回他,那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的她参与的人生,霍无羁想不敢想。
她竟然真的这样狠心,一个字都不准备说,就要又一次舍下他。
有那一么瞬间,霍无羁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眸里,盛满了不甘心。
于是,趁着温予抬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他掰着她的肩膀,缓缓垂下头。
唇齿中,还残留着刚才咬破他肌肤时的血腥味。
很淡,辗转间便消散掉。
纵然之前她和小北离开,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安过。
==于是,大段的贴贴没有了——
他既担心她单薄的身体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又担心山上的沙粒会刺破她娇嫩的肌肤。
鼻尖从她的下巴上慢慢划过,灼热的气息打在她颈窝,她瑟缩了一下。
忽然,她哼唧着呜咽一声。
她好像有点清醒了。
因为刚刚那声。
(只是情绪描写,没有脖子以下。)
她面上一燥,顾不得霍无羁的其他动作,垂首下去,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
熟悉的味道,温予下意识把脑袋往他衣服上蹭了又蹭。
那道才结好疤的伤痕磨砺着她的侧脸,温予更清醒了。
她稍稍挣扎一瞬,把手臂他怀中抽出,指腹碰到了那道疤痕,来回摩挲两下,轻声说了句:“就是这里,那把大砍刀,就是落在了这里。我亲眼看着它落下来的。”
后半句话,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听完她的话,霍无羁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缓缓睁开阖紧的双眼,深情退去,无奈尽显。他微微侧过头,错开她白皙的脖颈,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忽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只是觉得很心疼。
他还在愣神,温予又哽咽着问了一句:“你说,他该多疼啊。”
喉结滚了又滚,他依旧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她好像又要哭了。
而他依旧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最终,万语千言,化为一声喟叹。
忽然,他的脖颈一热,随即又沾了些湿润。
她呜咽着,又一次触上那道疤痕。
霍无羁倒吸一口气,双手捏着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来。
果然,她脸上多了两道泪痕。
月光之下,泪痕明晃晃,他不仅眼睛疼,心也开始疼起来。
“别哭。”他低喃一声,用指腹把悬在她脸上的泪珠抹去。
随即,他微微仰身,用额头抵上她的额头……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可以安慰她的方式了。
晚风还在持续,发丝被吹的凌乱,紧紧纠缠在一处。
在他触到她腰间肌肤的一刹那,温予忽然警醒,且骤然施力。
随即,一道浓郁的血腥味盖住了马奶酒的香味,在齿间盘桓——
贴贴都不让,删减也不让——
不曾想,温予却忽然警醒,侧了侧头,错开他的脸,口中还嘟哝着什么。
“什么?”他没有听清。
温予咕哝着,重述了一遍刚刚他没有听清的话。
“不行,还不行。”
“不能是现在,不能是现在,要等回京后才行。”
她叫停了他的动作。
“为什么要等到回京后?”他不太理解她的话,但还是止了所有动作。
可心跳却还带着几分没有得到纾解的急促。
身体灼热,呼吸滚烫。
温予亦是如此。
“小北。”
“小北,要等小北。”
“小北,要等小北。不能是现在。”
“不能是现在,要等到宫宴后才行。”
“宫宴之后才行,现在不行。”
温予不停呢喃,又用力推了推他。
可他像一座山,屹然不动。
她急的眼泪都在眼底打转,好似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样。
“好。”
“等宫宴后,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小北,行不行?”
霍无羁听完,他也想起那封信中说的,关于小北的话。
她是在一次宫宴之后,才来到的。
而不是今晚。
霍无羁神智回归,染墨的眸子里多了一丝懊悔。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她内心对小北的期待,究竟有多强烈。
尽管此时她意识模糊,情到浓时,却还不忘死守那道防线。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她在担心,如果今晚真的什么都做了,那可能怀上的就不是小北,而是另外的小宝宝了。
尽管那也是他们的孩子,可始终都不是小北了——
后来,她在他的柔声宽慰下,慢慢熟睡。
后来,天边升起一抹鱼肚白。
后来,他背着她走下鸣沙山。
后来,他在马背上一直回忆年幼时和小北一起生活的场景,笑纹一直从唇角蔓到心口——
曾经,他发了疯的嫉妒小北的生身父亲。
原来,这些年,他最羡慕、最嫉妒的人,一直是他自己。
原来,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和他的血脉至亲生活在了一处。
原来,这世上,真的还有和他血脉相连的人存在。
想到这里,霍无羁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决定。
他一定不能像她打算的那样,永驻北疆,不再回京。
不然,他弄丢的,不只是她,还有他们的女儿。他接受不了这个后果。
用他这条命,去换她们两个曾存在于他的生活里,是值得的。
拨雪寻春(十八)
为了让温予睡得舒服一些, 霍无羁并没有让追风跑得很快。
他们回到敦煌郡时,将近晌午。
马背颠簸,温予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 她坐在飞机上。穿过积雨云层时, 飞机颠簸不已,行李舱内的行李再也不受绳带的束缚,左右晃动。
机务人员带着颤音的安慰声和周遭乘客的哭喊声充斥耳畔。
忽然,眼前闪过一片白光。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 惊雷乍响。紧接着, 机身开始剧烈摇晃。
刚刚那道闪电,劈中了飞机。
机舱里的哭喊声更响亮了。
温予看着,听着, 脸上逐渐失了血色。
她的四肢忽然变得僵硬无比,像是鬼压床一样,连安全带都打不开, 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顶那口素黑的行李箱砸过来。
行李箱落下的瞬间, 她又眼睁睁看着它由素黑慢慢转变成了红色。
眨眼间,那口行李箱又变成像血液一样粘稠的液体。
唯一不变的,那团红色液体依旧向她砸过来。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浮现的,是刑台上无比刺眼的一幕。
她挣扎着, 却怎么都动不了。无奈之下,她只能闭上眼睛。
可就在她闭上眼睛的前一秒钟,身前忽然晃过一道黑影。
她抬头去看, 那人长了一张和霍无羁一模一样的脸。
但他是短发, 穿的也是现代装。
那扮相,分明是霍三。
可梦里的她, 像是认识他一样,开口唤他时,喊出的竟然是霍无羁三个字。
那人听到她喊他,脸上升起一抹柔和的笑意。
随即,他伸出手,将她护在怀里,温予下意识回抱住他的腰身。
那些刺眼的红色粘稠液体,尽数洒在了他的身上。
他失去了意识,脑袋重重的砸在她的肩膀上。
也不知道他是昏了,还是死了。
温予很害怕,松开抱着他腰身的手,想要把他的脑袋从她肩头挪开,却看见她满手都是鲜血。
飞机还在剧烈摇晃,她又惊又怕,抱紧那个男人的同时,呜咽哭出声来。
与此同时,霍参将府内。
霍无羁抱着她,将她送回她自己的房间。
他本来打算将她放在床上后就离开的。可她一直紧紧抱着他,怎么都不松手。
他本来想不顾她的意志掰开,可他才刚刚动手,她就呜咽哭出声来。柔弱无骨的两条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生怕他将她丢下。
他又不想在没有得到她允许的情况下就夜宿在她这里。
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她抱去了他的房间。
可就算是来了他的房间,她也一直独家更新文在要务尔耳起舞二爸已紧紧抱着他,死活不松手。没有办法,霍无羁只好陪她一起躺下。
他本来以为,自己在听了她说的那些话后,会满腹心事,会愁到睡不着觉。
可听到她逐渐匀称的呼吸声,他也慢慢沉下心来,缓缓阖上眼睛。
没多久,房间里只余下两道匀称的呼吸声。
霍无羁已经将近两个晚上都没有阖眼了。
前一晚,他忙着带兵追剿敌兵。
这一晚,折腾大半夜,又从温予口中得知匪夷所思的真相,他早已身心疲惫。
这一睡,就到了晚上。
入夜后,万籁俱寂。
银白的月光洒下,偌大的府邸只两队护卫的影子映在地上。他们步调一致,很快又消失在暗处。
房间里,榻上的两人依旧紧紧抱在一处,两人的脑门都上都沁出一层薄汗。酣意正浓,谁也没有松手的打算。
又不知过了多久,温予被热醒。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在鸣沙山。
可身下柔软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过来。鸣沙山的沙粒粗粝磨人,可不像身下锦缎那般柔软。
下意识的,她开始回想鸣沙山发生的事情。
可她绞尽脑汁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她最后的记忆,是和霍无羁对饮马奶酒。后来发生的事情,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就连她带他回来,她都半点没有察觉。
只隐约觉得,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好像还看到了霍三。
但温予似是不甘心。
她想了很久,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却始终没能想起什么。
好半晌,温予才晃过神来。
霍无羁身上的热气源源不断的传到她身上来,她整个人口干舌燥不说,就连身上的薄衫都被汗水浸湿了。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可胸口却像是横了一道电线杆一样,又重又硬。
霍无羁的手臂横在她身上,他又睡的很沉,温予不想闹醒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他胳膊下挪出来。
她蹑手蹑脚坐起身。
月光从小轩窗照进来,好半晌,温予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同时,她辨出,她此时身处霍无羁的房间。
拨雪寻春(十九)
霍无羁睡得正沉, 温予蹑手蹑脚绕过他,从床上下来,想要自己倒杯水喝。
月光明亮, 银辉皎洁。
但在温予看来, 这光亮微弱不已,根本不足以让她看清事物的原貌,只恍惚看出个大概的轮廓。
她坐在床边,摸索了好一会儿, 却始终没能摸到她的鞋子。
她又口干舌燥的厉害。
无奈之下, 只能光脚溜下床。
霍无羁的房间构造和她的不太一样。
她的房内,一饰一物,都异常精美, 异常贴心。上至床幔上的柔纱,下至脚下柔软的地垫,都是他亲自差人去备下的。
而他的房间, 却是另一种风格。
简单、质朴, 但整洁。
算上这次,温予是第二次进来他的房间。
第一次是他们初来敦煌郡那一日,霍无羁牵着她的手,给她介绍府邸构造。
是以,温予并不熟悉他房内的大抵构造。
她光着脚, 踩在细密的碎石和沙粒组成的地板上,走了没两步,脚心传来一阵刺痛。
那感觉, 就像小时候, 她光着脚在舅舅的马场疯跑,却一不小心踩到一颗锈迹斑斑的铁钉子。
自那以后, 她再也没有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光过脚。
温予脸色瞬间煞白,额上冷汗直冒。她弓着身,好半晌才缓过来,咬着牙,慢慢挪至一旁的木椅上。
月光之下,原本灰蒙蒙的地板上,染上一抹极深的褐色。那是沙粒被鲜血染过的痕迹。
温予虽然看不见,但她也能察觉出来,脚底异常黏腻的触感,和那股钻心的痛处。她用手指往脚心探去,指腹瞬间被鲜血染红,血腥味充斥鼻息。
不知是因为脚底骤然的疼痛,还是因为她从心底里反感血腥的味道,她慢慢红了眼眶。
但她始终紧咬下唇,一言不发。摸着黑,用没有沾到鲜血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经凉透了的冷茶。
夜色浓郁,温予没有注意到,窗前的刀架上陈列着的那把赤星刀,在她受伤流血之后,刀身持续震颤了好一会儿才停歇。
刀身颤动的同时,一缕缕红色的雾气从刀身涌出,尽数团在那些血渍未干的褐色地板、她的脚底和沾满了鲜血的手指上。
在那团红雾的包裹下,温予的脸色逐渐苍白。相反,那团雾气的颜色却愈发浓烈。
好一会儿后,那团雾气又尽数涌向睡梦中的霍无羁。
天蒙蒙亮时,霍无羁做了一个梦。
更准确一点,他是在睡梦中看见了温予的记忆。
梦里的大部分画面,都能和她昨晚的话对上。但还有一小部分画面,她甚至一个字都没有和他说起过。
如果说,昨晚温予的那些醉言醉语只是为他讲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那在梦中,他就像亲自经历了一遍。
一开始,他也以为是梦,直到他在梦中恍惚觉得,自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背下冰山。
霍无羁恍然明白过来,不管是刑台上发生的那些,还是意识模糊之时被人背下冰山,他梦到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她的视角。
其实,他以为的自己,其实是她。
在梦中,他能清楚看到刑台上被缚的他自己和周围的所有人,能恍惚看见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将他从冰缝拽出来。
他也看到了和昨晚全然不一样的鸣沙山和月牙泉。梦里的鸣沙山人山人海,五光十色的灯光将月牙泉镶嵌其中。
同时,他也能清楚感受到,每个画面里她的心情。
譬如,刑台之上亲眼看着他人头落地的害怕,卡在冰缝中的无助和坐在鸣沙山吹夜风时的平静。
拨雪寻春(廿)
不多时, 天光大亮。
刺眼的晨光从小轩窗照进来,打在他的脸上。
夏季炎热,他又做了一个比噩梦还要可怕的梦。他身上的薄衫都被汗水打湿, 整张脸汗津津的。
尤其是眼尾, 甚至还泛着些许绯色。
梦里,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他好像流泪了。
不,不是他, 是她在哭。
在那一刻, 他终于能真正与她感同身受。
他终于知道,她的伤心是那么伤心,她的害怕是那么害怕。
和煦的日光打在他湿漉漉的脸上, 眼睫轻颤了三两下之后,猛然睁开。
他甚至来不及去擦几乎要涌入眼内的汗珠。他的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床榻内侧的温予。
他睁开眼睛, 翻身过去的同时, 胳膊也一道递了过去。
意料之外的,床榻内侧空空如也,他没有摸到人。
身侧被单上的体温,消散的一干二净,半点不像有人睡过的痕迹。
房间之内, 只他一个人。向来多觉的温予,不知去了何处。
霍无羁骤然清醒过来。
他猛地坐起身,目光四处寻视, 却始终没有看到那道人影。
偌大的房间, 只剩他一个人。如果不是余光瞥见她落在床尾的一只长袜,他甚至以为昨晚抱她回他的房间是一场梦。
“阿予?”他眼底的慌乱显而易见, 甚至连嗓音都有点发颤。
半晌,无人回应。
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
她之所以不动声色离开,是不是因为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别说外袍了,他甚至连鞋袜都没来得及好好穿上,光着脚丫在房间里寻了一遭。
他皮糙肉厚,心有牵挂,半点没有感觉到脚底的异样,如履平地。
地板灰蒙蒙的,不见一丝血迹。
他也没有往更深处细想,满脑子都在想她究竟有没有想起昨晚的事情。他连恭房都去了,却始终没能寻到她的身影。
他打开门,正准备去她的房间寻她。立在门口的护卫见他出来,朝他拱拱手。
护卫正准备说些什么,目光从他满是急切的脸上掠过,想说的话凝滞在喉腔。不等护卫开口,霍无羁像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略过。
“公子”护卫急匆匆追上他,说:“公子莫急,小姐只是去了厨房。”
霍无羁闻言,脚步骤然停滞:“厨房?”
护卫点点头,又继续说:“小姐怕你睡醒后头疼,正在厨房煮醒酒汤。”
霍无羁正准备往厨房去,走了两步,又顿下身来,问:“她生气了吗?”
“生气?”护卫愣了一瞬,随即摇摇头,说:“没有。”
他们护卫队里的人都晓得,小姐是一个脾气极好的主子。他们一群大男人,自认很多时候都粗心大意。
可她来了这么些时日,每次说话都是温声细语,从来没有和他们中的哪一个人红过脸。
是以,在听到霍无羁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护卫才会愣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她看起来有不开心吗?”霍无羁又问。
护卫依旧摇摇头,说:“没有,一切如常。”
霍无羁颔首,正准备离开,护卫又补充一句:“对了,公子。小姐她今日还特意换上了前段时间裁剪的新衣服。想来,应是挺开心的。”
霍无羁依旧颔首,大步向前走的同时,余光忽然瞥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脚步再一次停滞。
“新衣服”他嘟哝着,掉了个头,重新回到房间,高声喊了一句:“备水,我要沐浴。”
不管她生没生气,至少在穿着上,他不能让她嫌弃自己。
霍无羁在心里暗暗想。
他才沐浴完,发尾还浸着几分水汽,温予就提着食盒过来了。
正如护卫口中说的那样,她换了新衣服。无论是裙衫,还是鞋袜,全都是崭新的。
霍无羁打量她的同时,终于发现了异样。
她走路的姿.势,有点不对劲。
霍无羁深拧眉心,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食盒,问:“脚怎么了?”
温予莞尔,温声细语道:“站的时间有点久,腿麻了。”
她的神色一如往常,霍无羁见她脸上半点没有生气的神色,便没有往更深处细想,只拉着她坐下来,给她揉了揉腿。
毕竟,他昨晚带她回来时,她还是完好无损的。他根本不会想到,不过是过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她就能流血受伤。
温予这么说,他也就真的信了。他当真以为她之所以走路异样是因为腿麻。
她的一条腿,架在他的腿上。
他半垂着脑袋,掌心轻轻按着她腿上的穴位。温予一抬眸,就能看到他英俊的侧脸。
她并没有真的腿麻,看着他专心致志的模样,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究竟是歉疚,还是甜蜜,她有点分不清楚。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腿撤回来,耳边忽然响起一阵低沉的嗓音。
“怎么没有叫醒我?”尽管她只是腿麻,他也有点心疼。
如果她把他喊醒,煮醒酒汤的人,就是他了。
那么,她也不会腿麻了。
不等温予回答,他忽然抬起头来,问:“可是头疼了?”
霍无羁说这些话时,无论是神色,还是口吻,都带着万分的歉意。
宿醉的后果,他是清楚的。她一定是睡醒后头疼到不行,所以才会想要去煮醒酒汤喝的。
温予刚想开口说话,又听到他说:“抱歉,都怪我,昨晚纵着你喝了太多马奶酒。”
还有,不顾你的伤心,仍固执套了你那么多话。当然,后半句话,他是在心里暗暗说的。
这个道歉,比以往哪一个都更为真挚。
反倒是温予,听了他的这些话,心里的那点异样情绪更为浓郁了。
“好了,已经不麻了。”她趁着他说话的间隙,连忙把腿从他的腿上挪了下来。
她脚心的伤口已经上过药了。
可经他刚刚的一番按压后,她隐隐觉得,鲜血又把药粉浸透了。他嗅觉一向灵敏,她不想他嗅出异样。
“放心吧,我没事。再说了,昨晚的马奶酒,是我非要闹着喝的。跟你没关系,你不用跟我道歉。”
说完,她长臂捞过桌案上的食盒,说:“我已经好久都没煮过醒酒汤了,也不知道好不好喝。我特意给你煮的呢。趁汤还热乎,你尝一尝好不好?”
霍无羁冲她点点头,说:“好。”
温予浅笑着将食盒里的两碗汤端出来,一碗递给他,另一碗放到了自己面前。
她捏着汤匙,却没有要喝的意思,眼睛一直在他身上打转,好一会儿,开口问道:“昨天晚上,我喝醉了酒之后,有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胡话吗?”
听到她忽然问自己这个问题,霍无羁喝汤的动作一怔,心里咯噔一下。
难不成她想起什么来了?
所以,现在是在等他主动交代?
或者,她根本没有想起什么,只是寻常的问询?
短短的一息时间,他脑海里闪过了很多个念头。
当然,他迫切的希望,是后者。
再抬起头时,他面色如常,却有点不敢直视她。
匆匆一眼,便瞥开了视线。
幸好,温予此时也是满腹心事,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霍无羁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反问她一句:“昨晚发生的事情,你全都不记得了?”
听他这么问,她更紧张了。
她既担心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又担心没有办成想要办的事情。
她冲他摇头,嗓音喑哑:“我不记得了。”
一晚上过去,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早在温予蹑手蹑脚从他房间离开后,就发现了这一点。但她以为,是昨晚吹风吹的狠了些,并没有过多在意。
拨雪寻春(廿一)
“难不成, 我昨晚当真说了什么胡话?”
霍无羁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又是一疼,却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他放下汤匙, 转向她, 眼底漾出一抹揶揄,说:“胡话倒是没说两句,胡作非为倒是做了不少。”
温予怔住。
霍无羁又问:“昨晚发生的事情,阿予当真是不记得了?”
温予再一次摇摇头。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心底的忐忑消了大半。
“我做了什么?”
话音未落, 她的视线落在了他的下唇上。
他唇.瓣上,好像有伤。
那么私密的部位,总不可能是他自己咬伤的吧?
难不成, 是她咬的?
一定是她咬的。
昨晚他回府时,嘴巴上还没有那道伤。
温予耳边再一次回响起刚刚他说的那句话。
“胡话倒是没说两句,胡作非为倒是做了不少。”
这下, 不用他说, 她也能猜到她口中的胡作非为究竟是什么事情了。
可那也太彪悍了吧?!
都咬破皮了。
下意识的,她脸上升起一抹酡红。
她看他的眼神太过热烈,霍无羁不想注意到都难。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阿予这样看着我,莫不是想起昨晚的事情了?”
“没有。”话落,她连忙收回了视线。明明她不是那种轻易就害羞的人, 可现在她就是有点不想看到他眼里的揶揄。
同时,她也暗暗悔恨,为什么昨晚发生的事情她半点都不记得?
如果昨晚真的那么热烈的话, 感受应该很不错吧?
可惜, 她不记得。
温予垂着脑袋,霍无羁看不见她脸上又甜蜜又懊悔的神色, 只看到她逐渐泛起绯色的耳廓。
他手掌抵着膝盖,又往她那一侧稍稍探了探身子,凑在她的耳边:“既然想不起来,那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温予没有料到他会忽然凑过来,话一出口,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她身形一怔,强忍着耳边的痒意,没有躲开。
直到听他说完这句话,她才意识到,他凑过来的目的究竟是要干什么。
不知是因为她内心的那抹期待,还是因为她的反应当真慢他一步。她的心里生出一种要离他远一点的念头时,他那两条坚实的手臂,已经圈住了她的腰身。
他轻轻一拉,温予连人带凳往他身边挪去。木凳的四脚在地上发出一阵吱呀声响。随即,她被他带入怀中。
鼻息间,充斥着皂角的香味。
清新、又略微泛着些许苦涩,是他身上专属的味道。
一开始,她确实不习惯这个味道。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发了疯的想念现代奢侈品店中展柜里的香水味道。
可时间一长,她竟慢慢习惯了这个味道。就像现在,她被他带入怀中的瞬间,她下意识深吸一口气,让那缕苦涩灌满鼻腔。
许是因为两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亲密接触,温予的双手,分别拽着他侧腰的衣摆,并且谁也没有觉得不对劲,好像本应如此。他们本来就该如此亲密。
抬眸,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近在咫尺,她甚至能从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霍无羁本来只是想要逗一逗她,顺便探一探她是不是真的忘记了昨晚的事情。
可如今,她就被他圈在怀里。
他忽然有点怀念昨晚两人呼吸纠缠的那种感觉。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当然,他也这样做了。
温予眼睁睁看着他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许是刚洗完澡的缘故,他的额头冰凉,触感很好。但也正是因为这阵冰凉,使得温予瞬间从缱绻的情绪中清醒过来。
她耳边又一次响起了他刚刚说的那句话。
“既然想不起来,那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回忆?
还能怎么回忆?
他的嘴巴,棱角分明,看上去就很好亲。
可惜,她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了。
她又想起了他唇上那道异常惹眼的伤口,周身的温度再一次升腾起来。
她正想着,他的鼻尖已经抵上上了她的。
霍无羁正准备再往前一点,温予忽然松开了攥着他腰间的手。
两只手从两人的胸膛间隙中艰难扬起。
她担心霍无羁突袭,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用掌心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可他却没有要挪开的打算,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他呼出的热气,径自她的打在手背上,有点痒。
温予想也没想,拿开一只手,反捂上了他的嘴巴。
他齿间的热气,尽数喷洒在她的手心。
手心比手背更为敏.感,她整个人都僵持住了,黑白分明的杏眼瞪的也比刚才更大了些。
霍无羁见她一脸惊讶,忍不住轻笑一声。
更为灼热的气息呼了出来,温予慌乱把手撤下,在他胸口推搡两下,说:“汤汤要凉了。”
见她不愿,他也没有强迫。
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松开了她。
明明是她要求的,可他真的松开她的时候,她心里又忽然生出一抹失望。
她内心深处,好像也不是那么希望他这么快就松开自己。
霍无羁正准备继续喝汤,温予又扯了扯他的袖口,低问一声:“除了这些,我昨晚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话落,她似是意识到这句话的突兀,又连忙补充道:“之前我喝醉了酒,就喜欢撒酒疯。”
他自然是看出了她迫切想要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就算他这一次不告诉她,下一次她也一定会换个方式同他打探。
就像他昨晚那样。
是以,这一回,他没有转移话题。
“是说了一些,但不是胡话。”
温予心里咯噔一下,脸都白了几分:“我说了什么?”
霍无羁和煦看着她,笑道:“你说,你喜欢鸣沙山的星星,要我经常陪你去看。”
她悬着的那颗心,稍稍放下了些。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那段对话,她措辞了很久。
“你还说,和京城相比,你更喜欢这里。你还要我陪你留在这里。”
“你答应了?”她问。
“嗯,我答应了。”霍无羁攥上了她的手,又说:“以后,我们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好。”温予也笑着点点头,半点没有怀疑他这段话的真实性-
这一次,霍无羁并没有急着回营地。
两天后,一封又一封的战报从前线传来,霍无羁不得不离开。
他本不想那么快走的,他想陪她多待几日。
可他又舍不下北疆的百姓。
战报上只零星几个字。
但他知道,这些字,事关北疆百姓生死。
一旦北疆防线被破,那数以万计的百姓,将再无家可归。
拨雪寻春(廿二)
也许是因为他这次回来陪她的时间久了一点, 也许是因为两人的心意越来越相通,也许是他已经答应她余生都要留在敦煌郡。
在霍无羁离开后,她又一次深深领悟到‘煎熬’二字的含义。
他回来的那段时间, 除了睡觉, 两人几乎都黏在一处。
没有耳鬓厮磨,只是互相陪伴。他们尽可能的避免更进一步的肢体接触。
对于这一点,在两人谁也没有明说的情况下,很有默契的达成了共识。
当然, 他刻意的戏弄不算在内。
关于他的这一点恶趣味, 温予也是近些时日才发现的。他好像越来越喜欢戏弄她,越来越喜欢看她面红耳赤、又羞赧到说不出话的模样。
好不容易,她慢慢习惯了他的转变。
他却又拍拍屁.股走人了。
两人心中都不情愿, 但温予并没有表现出来,浅笑着将他送出门。
和她相比,霍无羁的脸色就难看很多。
他骑在马背上, 一步三回头, 直到行至拐角处,他再也看不见温予的身影,才扯动缰绳,朝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霍无羁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好一会儿,温予却依旧在府门口站着。
街道熙攘, 三两行人从面前穿行而过。侍卫也安静立于她身后,可她却依旧觉得寂寞,仿若这世间只她一人。
尽管她平日里拼了命的想要融入这个时代, 可她的内心深处, 却始终融入不进去。
而霍无羁是她在这个时代最深的纽带。
现在,他离开了。
她又成了一个人。
就像她初来敦煌郡那些时日, 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睡觉也是一个人。
尽管平日里,就算是霍无羁回来,她也是一个人睡觉。
她在现代没有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旁的小情侣分离时究竟是什么一种心情。但现在,她明确感觉到,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泛起些许酸涩和不舍。
他才刚离开,她就有点想他了。
她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他。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无线联络设备。
她想联系他,只能写信。
可他的营地又不固定,她几乎联系不到他。
温予忽然有点后悔没有抱他一下。
刚刚他纵马离开的时候,她只叮嘱他注意安全,却忘记抱一抱他。
之前,霍无羁每次离开都没有折返回来的先例。
想必这一次也一样。
好半晌,她才把视线从熙攘的街道上收回来。
她转过身,往府中走去。
侍卫紧随其后,府门缓缓阖上。
木门吱呀作响的同时,她仿佛听到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温予没有在意,只当是路上的行人发出的动静。
毕竟,他从来都不会无故折返回来。
侍卫关门的动作戛然而止,冲她的背影惊喜喊了一声:“小姐,你看。”
闻言,温予身形一怔。
随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不等转过身来,她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窸窣响声,持械立在府门内外的两排侍卫自发背过身去。
温予甚至来不及反应,扑面而来的熟悉气味,让她眼眶骤然酸涩。
即使她没有回头,也知道身后那个紧紧抱着她的男人是谁。
除了他,再没有人能让这群侍卫如此恭敬。
除了他,再没有人身上有这样让她安心的气味。
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眸中的情愫。只隐隐觉得,箍着她腰身的那双手臂异常用力,骨头都快被勒断了。
她没有看到,霍无羁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的画面,更是没有看到,他此时深情款款的面庞。
她强忍着眼眸的酸涩,低问了句:“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舍不得你。”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温予没说话,只抬手抚上了他的手背。
她知道,前线战事吃紧,她不能自私留下他,亦是不想让他因为自己愧疚,分心。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颈窝,感受到她的回应,又默默把手臂收的更紧了些。
“乖乖在家待着。如果想要出门,一定要记得带上护卫,千万不能一个人。”
话落,他松开了她,转身便要朝门外走去。再不走,他怕他就舍不得离开了。
温予察觉到他的动作,慌忙转过身,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霍无羁脚步骤然停滞。
她绕到他面前。同时,也没有松开他的袖口,反而沿着袖口,一寸一寸往下,攥上了他的手指。
他看她的眼神越发缱绻了。
温予上前两步,走进他怀里,一手圈上他的腰,一手和他食指相扣。
她仰起头,下巴抵着他的心口,说:“我哪都不去,乖乖等你回来。”
霍无羁冲她点点头,垂首过去,在她额上亲了一口。
这一次离开后,霍无羁没有再回头。
一路纵马疾驰,往城外奔去。
一连多日,无论做什么,温予都有点打不起精神来。
直到她收到了霍无羁第一封书信,她脸上才多了几分笑意。
温予没有像往常一样,四处游走于敦煌郡各处。她甚至连府门都不曾出过一次,只安心在府里待着。
看书,习字,远眺雪山。
日复一日,温予再一次习惯了这样古朴的生活。
和之前稍有不同的是,这一次霍无羁离开后,书信比以往传回来的更为频繁了些。
他不过离开半月有余,就已经差人传回了七八封书信。
同时,信使每次离开,也都带走温予早已经写好的信件。
是以,每隔三两日,他们就能收到对方的问候。
也是因为这段时间,让温予真正懂得‘纸短情长’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这日,温予和往常一样,窝在藏书楼看闲书。
她没能等来凯旋而归的霍无羁,府上忽然来了不速之客。
拨雪寻春(廿三)
侍卫长急匆匆赶来, 温予从书中抬头,见他手中没有信件,眸中喜色更胜。
“可是公子回来了?”说着, 她从书案中站起身, 抬步便要往门口跑去。
侍卫长神色一怔,随即摇摇头,说:“不是公子,是京城来人了。”
温予顿下脚步, 面上闪过一抹错愕的同时, 下意识拧起了眉心。
她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京城’二字。转念一想,秦未一家也在京城。
霍无羁离京这么长时间, 只给秦未送了几封书信。
所以,是他来了也说不定。
“可知来人是谁?”她问:“可是姓秦?”
侍卫长摇摇头,说:“并非是秦公子, 来人姓林, 好像是叫林琅。”
听到林琅名字的一瞬间,温予的脸色就彻底黑了下来。
她紧紧抿着唇。虽一言未发,但眸中的厌恶却没半点遮掩。没有外人在场,她丝毫不掩饰对林琅的排斥。
侍卫长看出她对林琅的不喜,临到嘴边的话, 又咽了下去。
他没有告诉她,林琅此行前来还带了圣上的口谕,只道:“小姐不必忧心。公子不在家, 小姐是女眷, 不见外男亦是应当。属下自行去接待即可。”
话落,不等温予反应过来, 侍卫长又补充了一句:“小姐且安心。待应付完他们,属下便将他们一行人带至驿站修整,绝不让他们在府上留宿。”
“一行人?”温予已经冷静下来了,“除了林琅,还有谁?”
侍卫长:“一位内侍官和一队随从。”
“内侍官?”温予又一次蹙起了眉,她脑海中闪过霍珩那张脸。
难不成他们两个又想打什么坏主意?
温予思索一瞬,沉吟道:“请他们去前厅,我去换身衣服,且去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侍卫长颔首,正准备离开,温予又唤住他,低声嘱咐道:“来人身份不明,务必加大府上的巡逻次数。公子的卧房、书房、以及藏书楼等地,切莫让人偷溜进去。”
侍卫长朝她拱手:“小姐放心,属下已经安排下去了。”
温予与他一道出了门,侍卫长往前厅走去,她则回房去换衣服。
正如侍卫长所说,她本可以不去见林琅的。
但她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她迫切想要知道林琅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万一他们想对霍无羁不利,她也能提前应对。
这一刻,她对林琅和霍珩满身心的戒备,全然忘记了霍无羁是在他二十四岁生辰那日才出的事情。
如今,北疆不稳。纵是为了江山社稷,他也绝不会选择现在动手。
温予换好了衣服,到达前厅时,侍卫长正招呼着林琅用茶。
见她过来,侍卫长连忙奉上一杯热茶。温予轻抿一口,余光在厅内众人的身上一一略过。
林琅面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意。
如果不是因为她提前知道他的品性,怕是会被他衣冠楚楚的模样给骗去。
让她稍有意外的是侍卫长口中的那位内侍官。
那内侍官,她曾见过的。
温予原本以为,内侍官是霍珩派出来盯着林琅的。却没想到,是那位贵妃的身边人。那一日的宫宴上,这个小内侍就站在江贵妃的身侧。
也是,如果林琅当真是奉了宫里那位的命令前来,那两队随从自然就充当了那位的眼线。
又何必多此一举,另派内侍官一道前来。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位小内侍,是宫里那位贵妃私自派出来的。
温予的目光在林琅身侧的那位仆从扮相的内侍官身上停留一瞬,随即不动声色挪开。
她放下茶杯,脸上升起一抹浅笑,说:“林公子,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啊?”
逢场作戏而已,看谁能笑的过谁。温予在心中暗想,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明艳。
林琅见她摆出女主人的架势,心中惊愕,面上却没显露出来。
“承蒙温小姐挂念,林琅一切都好,只是想念师兄。不知师兄近来可好?”
温予听他这么说,脸上的笑意差点保持不住。她自然是不相信他的鬼话,并在内心暗唾。
“你师兄尚好。只是战场刀剑无眼,差点让敌军割了喉。脖颈上留了这么长一道疤。”温予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原本还在暗暗羡慕霍无羁在北疆有这么大一座宅子的林琅,听到她的这句话,顿时怔住了。
不止是他,就连安静立于他身侧那位内侍官和坐在两旁的随从,听到温予这样说,都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
林琅下意识攥紧了椅把,连尾音都在发颤,好似真的担忧霍无羁。
“我师兄可还好?”
这一瞬,他面上的担忧,不似装出来的。
温予一时有些摸不准他,一想到他在刑场上的举动,她就对他亲近不起来。
“躲的及时,没有性命之忧。”
她敛起眸子,不再看他:“不知林公子此行,所谓何事?”
林琅正了正神色,说:“我等奉了皇命前来给大军送粮。”
温予听了,转头看了侍卫长一眼。侍卫长冲她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未看见粮草车。
温予正准备问,林琅率先开口:“粮草车已由秦未阿兄护送至前线。我等带来了圣上的口谕,故而在敦煌郡周转几日。”
温予刻意忽略了圣上口谕那句话。
更没有问,那条口谕是要带给谁的。
如果口谕是带给霍无羁的,他们尽可和秦未一道去前线,断然不用来他们府上。
那条圣谕带给谁,不言而喻。
“秦阿兄也来了北疆?”她问。
林琅点点头,说:“自你们离京后,阿兄一直惦念着你们。就连这次护送粮草,也是秦未阿兄主动请缨呢。”
话里话外,都泛着酸意。
温予不是没有听出来,但她只是浅笑,并没应下他的话。
林琅见她不搭腔,转而换了话题:“温小姐,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等温予回应,侍卫长率先开口:“小姐,不可。”
林琅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在说出这句话之前,他有想过温予会不同意。却没想到,她还没说话,她身后的下人反倒先开口。
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侍卫长那句不可,无疑是打了他的脸面。
温予冲侍卫长摇摇头,随即她又看向林琅,面带歉意:“侍卫长并非是有意顶撞,还请林公子莫要见怪。实在是前些府上来了匪人,若非是侍卫长警觉,我怕是早已成了他们刀下的亡魂了。”
她一本正经说着瞎话。侍卫长听了,都微微错愕。
温予的这番话,让林琅的面色缓和不少。但看向侍卫长的眼神,依旧不善。
“在座的诸位,没有外人,林公子想要与我说什么,不妨直言。”温予的嗓音柔和,说出的话却是坚实有力。
林琅暗骂她一句不知好歹,缓缓开口:“圣上口谕”
他才说了四个,温予就打断了他的话:“林公子的意思是圣上的口谕是给我的?你们一行人也是因为为了给我带这条口谕,才转道敦煌郡的?”
林琅刚想开口说是,余光注意到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话到嘴边,他紧急调转了话锋。
“自然不是。我等来敦煌郡,主要是因为圣上有口谕带给新任敦煌郡守。”
温予笑了,特意松了一口气,高声扬言:“如此,我便放心了。我与圣上素不相识,想来圣上心系无羁,才托林公子给我们眷属带来几句话,是也不是?”
她知道霍珩对她的心思。
她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撇清和他的关系。
至于林琅身后的那位内侍官的来意,她更是猜的八.九不离十。
想来,自那次宫宴后,宫里那位贵妃也察觉出了霍珩对她的心思,早已将她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不然,她也不会派身边最为亲近的内侍赶来北疆这等不毛之地了。
林琅喉头一哽,随即点头,说:“正是如此。师兄征战辛苦,圣上心系师兄,故而派我等前来,慰问其家眷。”
温予听到她说‘家眷’二字,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这二字一出口,她和霍无羁的关系便算是定了性。
她是他的家眷。
故而,无论那道口谕是什么,她也就不用怕了。
好半晌,林琅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说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最开始,林琅并没有将温予放在眼里,只当她是一个生的貌美的寻常女子。而霍无羁和皇上,恰好喜欢她这种长相。
他小瞧了她。
更没有料到,她一开口,就是给他下套。
林琅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开始戒备起来。
他之所以来北疆,并非陪秦未送粮草,更不是为了给敦煌郡的郡守送什么劳什子口谕。
就算是有口谕,也是带给她的。
他来北疆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说服她提前回京。这是皇上交代给他的秘密任务。尽管在此之前,他也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温予不再说话,又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林琅斟酌一瞬,小心开口:“圣上说,北疆贫瘠,霍参将征战辛苦,其家眷断然没有在北疆受苦受难的道理。故差我等,护送请温小姐进京。”
见识过她的心机后,林琅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表明自己的来意。
“进京?”温予故作懵懂:“我在京城无亲无故,为何要进京?”
林琅一时语塞。
温予又道:“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当初进京,我便是去投靠霍无羁的。他如今身在北疆,我自然也是要在北疆的。烦请林公子转告圣上,温予谢过他的好意,但京城并非我的归宿,我便不去了。”-
全程,温予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消减,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
如果忽略她说话的内容,只听声音的话,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她是一个极其温婉的女子。
正如厅内埋头饮茶食点心的一众随从一般,他们听不出她和林琅话里话外的软刀子,当真以为她只是一位生的出众的温柔女子。
不仅说话得体,容貌亦是昳丽无双。
独独林琅,每说一句话,都会被她不着痕迹地噎回去。
是以,一杯茶没喝完,林琅的脸色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但他又无可奈何。
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皇上看上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师兄也喜欢她。
和霍珩相比,还是师兄在他心里的分量更重一些。他担心这个女人在师兄面前告状。
万一,她说他欺负她,可怎么办?
林琅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心悦这个阴险狡诈的女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
更何况,温予之所以来见他,就是为了想要弄清楚他们一行人来此的目的。
他们意图在她,而非霍无羁。
现在,目的她也摸清楚了,自然也就没有了想要继续和他们斡旋的念头。
故而,就在侍卫长思索要不要安排他们一行人用饭的时候,忽然听见温予开始委婉赶人了。用的理由,还是林琅信口胡诌过的话。
“时间不早了,都该用午饭了。”温予瞥了一眼一旁的更漏,随即转向侍卫长,说:“今日府上有客人,吩咐厨房,多做几道下酒菜。”
侍卫长颔首,正准备吩咐人去做,忽然又听到温予说:“且慢。”
侍卫长顿下脚步,又听到她说:“我差点忘了,在座诸位,怕是不能再咱们府上用膳了。林公子刚才说,他带了圣上口谕给郡守。若是误了圣上的大事,那岂不是我们的罪过。诸位还是先去给郡守送去圣上口谕,更为妥当。”
温予说这话时,林琅才捏了一块桌案上的糕点,正准备往嘴里送,忽然听到她这般赶人的言论,面色一赧,硬生生将糕点又放回了盘中。
拨雪寻春(廿四)
林琅站起身, 说:“我等的确是有要事去寻郡守,那便不叨扰了。”
其余的随从见状,也匆忙起身。
秦未只是一个书生, 手无缚鸡之力。
敦煌郡地处边境, 他去护送粮草,温予有点不放心。万一让敌军给劫了,那可就真的是又送人头又送粮了。
故而,林琅前脚离开, 温予便差了两小队护卫出去。
其中一队, 骑快马去前线给霍无羁送信。另一队,沿着官道去追秦未的粮草队伍。
至于林琅那一行人的行踪,不用温予叮嘱, 侍卫长自发差人去跟着。
傍晚用饭时,侍卫长前来禀报,林琅他们自入了郡守府, 便没再出来。
林琅是携圣意前来, 没有达到目的自然是不会离开。
一连两日,郡守府日日差人来府上请温予前去做客。
可每一次,都被温予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
第三日,他们又派了人前来。那日,刚好轮到侍卫长在府门口值守。
他深知, 温予对那行人的不喜。是以,他甚至连门都没让对方进来。
这三日,温予度日如年。她派出去的两队人马, 全都没有消息。
尽管侍卫长一遍遍劝慰她, 让她不要担心。
尽管她知道,就算出现什么意外, 秦未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不然,也不会有那卷羊皮卷的存在了。
但她始终悬着一颗心,连睡觉也不安生。
终于,在第四日傍晚,风.尘仆仆的秦未和好几日都没了踪迹的那两队护卫神兵天降一般,忽然出现在府门口。
万语千言,最后也只汇聚成一句话。
“秦阿兄。”她温柔喊道。
温予几乎是从藏书楼跑着过来的,她先是看了一眼秦未,见他全须全尾站在那,稍稍松了一口气后,又把目光投向了他身后的那两队护卫身上。
府里的护卫没有名字。
确切来说,是温予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互相之间,也从不用名字,只用数字来称呼对方。
她本来就有些脸盲,这么些时日,温予也只记住了几个人的代号。
譬如,侍卫长叫十二,小厨房那位做饭很好吃的护卫叫七七,看护藏书楼的护卫叫二五。
但温予却从来都没有叫过他们的代号,至多喊一声护卫大哥。
自那日偶然间看到他们手臂上的傩戏面具的纹身后,她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自霍珩登基后,‘勾簿判官’便消踪匿迹,但坊间却一直流传着他们的故事。
想来,自那日后,先帝就将他们和藏书楼里的一众书籍都遣来了北疆。
也正是因为如此,霍珩才到处都寻不到他们的踪迹。
她深知,他们的身份和霍无羁一样,都另有文章。
是以,她从来不去窥探他们的事情,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泄露出什么信息。
她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但她清楚记得,一队六人,两队足足十二人。她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略过,下巴微点,低声呢喃着什么。
旁人听不清她的低喃,立于她身侧的侍卫长却是能听到的。
她在数数。
“一,二,三,四十二。”
侍卫长心中一暖,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温予见他们一个不少,彻底松了一口气。
“辛苦你们了。”她说。
“不辛苦。”他们异口同声,应的震天响。
很快,侍卫长将他们带离,秦未开始和温予讲述这些时日的经历。
当晚,温予和秦未聊了好一会儿。
秦未说,他和林琅分别后没多久,就察觉到一小队人马跟着粮草车。
那时是白日,他们又在北疆境内,敌方斥候才没敢轻举妄动。
但他们也没离开,一直紧紧跟着,对粮草车虎视眈眈。
其间,押解粮草的士兵来报,跟踪他们的,不止一队人马。
说到这里,秦未笑了,带着一抹劫后余生的庆幸,说:“对亏了你机敏,及时派了护卫前来。不然,我和那些粮草可能就要被那些斥候给劫走了。”
原来,并非是士兵的错觉。跟着粮草队伍的,当真有两队人马。
除了草原斥候,温予派出来的那队护卫也一直默默跟着。
他们原本是想和秦未打个招呼的,但那样的话,势必会惊动那些斥候。
犹豫再三,他们没有上前,只派了其中一人去就近的兵营去搬救兵,其余五人,默默跟在那些斥候身后,以静制动。
入夜后,那些斥候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抽了弯刀,准备动手。
护卫队及时冲上前去,一人去保护秦未,其余人负责保护粮草。
打的正激烈,霍无羁携大军匆匆赶来。两道援兵前后夹击,草原斥候不敌,纷纷溃逃。
幸而霍无羁有先见之明,在他们溃逃的途中安排了士兵埋伏,将他们一网打尽。
说到这里,秦未停顿了一下。
押解他们回营的途中,倒是一帆风顺。都关进大牢了,人忽然不见了。
霍无羁一路追赶,最终发现敌方斥候头目,窜逃进了敦煌郡内。
犹豫再三,这些事情,秦未没有告诉温予。
只告诉她,霍无羁原本打算同他一道回来的,可敌方斥候悄无声息深入我北疆境内,他需得负责一系列安保事宜。
温予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又连忙差人给霍无羁去了信,嘱咐他务必注意安全。
秦未在府上修养了一日,第二日大早,用完早膳,他一个人去了郡守府。郡守乃敦煌郡的父母官,他理应前去拜访。
三日后,正值晚膳。
秦未正和温予讲述着自他们历经后,京城发生的一众趣事,侍卫长忽然来报:“公子回来了。”
秦未偏着脑袋往侍卫长身后望去,却始终没有看到那道身影。
“十二哥,霍无羁人呢?”
不等侍卫长回答,温予已经从一旁的橱柜里多拿了一套碗筷过来,看到秦未翘首以盼的模样,不禁乐出了声:“阿兄快别看了,他沐浴完才会过来呢。”
说完,她吩咐小厨房多加了几道菜。
侍卫长领命退下。
温予一回头,发现秦未正饶有所思的看着她。
她好奇问道:“阿兄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秦未眼中噙着笑,摇摇头,又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人在家里等着他,真好。”
温予知道他的意思,也跟着笑了笑。
当晚,三人对酒当歌。
霍无羁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他没有饮太多的酒。温予则担心自己酒后失态,不小心说出什么话,她也默默控制着酒量。
同时,霍无羁也在默默注意着她。
斟到第三杯酒时,他忽然伸手把她面前的酒杯给端走了,换了杯热茶过来。
是以,一晚上过去,只秦未一人大醉酩酊。
醉酒后的秦未,似是忘记了自己在身在何处。他八爪鱼一样,扑在霍无羁身上,非要闹着霍无羁带他翻墙去金光湖凫水。
霍无羁不堪其扰,强行灌了他两碗醒酒汤后,将他抗回了房间。
好半晌,他才从秦未房间出来。
温予正坐在廊下吹风,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夜色过浓,她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朝她走来。
但她还是冲他扬起一张笑脸,咕哝了声:“你回来了。”
“困不困?”霍无羁走过来,问:“要不要回去睡觉?”
温予摇摇头:“想吹会儿夜风。”
霍无羁闻言,也跟着坐下来。
温予往他身边凑了凑,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说了没两句,她声音逐渐小了起来。
没多大一会儿,霍无羁感觉肩上一沉,侧目望去,她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她睡着了。
翌日大早,温予醒过来时,霍无羁已经离开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仿佛他昨晚没回来过一样。
早膳后,温予正带着秦未游览府中各处,府上再次迎来不速之客。
自秦未在府上住下后,林琅便隔三差五差人来请。
说是请秦未,实则请帖上排在前列的,都是温予的名字。
但每一次,温予都婉拒。
秦未亦是如此。
他向来不喜欢这些宴会和应酬。
这一次,林琅倒是没有差旁人来。
他是和郡守夫妇二人一起过来的,同时,紧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那位宫里出来的内侍官。
旁人来也便来了。
林琅这个人,她也早有防备。
唯独那位内侍官,她不想让他踏入府门一步。
他是宫里的,温予不知道他在宫里呆过多久,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宫里府上这些护卫。
若没有,那一切安好。
若是不慎见过,那岂不是给这些人招致杀身之祸?!
是以,温予得知来人都有谁后,她吩咐侍卫长寻了一位年岁最小、又不曾在皇宫行走过的护卫来招待客人。其余人,都隐于后院。
就算是这样,她也依旧不放心,生怕那位内侍发现什么异样。
是以,自来了前厅,温予的注意力便没从那位内侍官身上移开过。
纵是她和郡守夫人寒暄,余光也没从内侍官身上挪开。
明日,是郡守夫人的生辰。
他们一行人的目的很明确,邀请秦未和温予出席郡守夫人的生辰宴。
因着出逃的敌方斥候首领的缘故,秦未没有第一时间应承下来。
昨晚,霍无羁明确告诉过他,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
他本不想掺和进来的。
就在他斟酌要如何推辞的时候,温予已经率先答应了下来。
原因无他,只因她想早一点将这些人打发出去。
她不知道林琅在其中到底起了一个什么样的作用。
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一趟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
她想的也很简单。
既然这些人已经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她一直躲着也没用,还不如早一日应承下来,还能看看他们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