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雪寻春(廿五)
温予既然要去, 秦未自然也是要跟着的。霍无羁不在家,他当然得替他保护好她。
得到他们两人的首肯,郡守夫妇满意离开。
秦未本想邀林琅一道用饭, 林琅本想应下, 眸光一转,看到温予那张和婉的笑脸,临到嘴边的话,忽然转了话锋。
“不用了, 阿兄。我初来北疆, 正准备四处转一转,感受一下此地的风土人情。”
话落,他带着内侍离开了。
林琅和温予, 两看相厌。
尽管这两人谁也没有明说,但互相都能感受出来,对方对自己的不喜。
上一次, 温予和林琅夹枪带棒的那场交流, 秦未并没有在场。
今日,温予脸上又挂着一抹和煦的浅笑。
是以,关于两人不睦的事情,秦未半点都没有察觉出来,不然他也不会不不顾及温予的喜恶, 公然邀请林琅在府上用饭。
翌日,用完早膳后,温予和秦未一道出发前往郡守府。
她坐在马车上, 打开了侍卫长递来的红木锦盒。
昨日他们一行人离开后, 温予便差侍卫长去库房选了一件礼物。
锦盒里是一套宫廷名家打造的鎏金头面。
这一套头面首饰,温予曾在库房里见过。
许是因为库房的光线不好, 温予当时也并未觉得它有多么特别。而今,在自然光下,又觉得它的工艺无比精美,根本不似初印象那般普通。
也是,宫廷老师傅的手艺又怎么会普通呢。若是放到现代,最顶尖的手艺人怕是也没有这样的功夫了。
温予从锦盒里把那套头面首饰取出来,在自然光的照耀下,翻来覆去的看,眸子里的欣赏和喜爱如何都遮掩不住。
秦未就坐在她对面,见她对这套首饰爱不释手,很是不解地问道:“既然这么喜欢这头面,为何还要将它送人?”
他们本来和郡守一家就无甚交情,自然也就没有把心爱之物拱手让人的理由。
温予听了,莞尔一笑,将首饰重新放回锦盒,说:“说不上喜欢,只是觉得这套头面的制作工艺很精美。”
秦未点点头,犹豫再三,缓缓开口:“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看着秦未郑重的神色,温予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秦未抿抿唇,说:“我们猜测”
“你们?”
早在她上学的时候,就喜欢抓词句中的重点。
现在也不例外。
秦未一时语塞,心虚抿了抿唇,唇角的弧度又弯了几分。
“你和霍无羁?”
虽然是疑问句,但话语间满满都是肯定。
秦未点点头,说:“前些时日,从牢里窜逃的那个草原斥候头目,至今尚未寻回。”
温予说:“这个我知道,上次他回来,与我说起过。”
霍无羁之所以只在家里待了一晚上便匆匆离开,就是为了去抓这个人。
秦未问她:“那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个人窜逃的方向?”
温予摇摇头:“没有。”
“那人窜逃的方向,正是敦煌郡。”
秦未说完,温予便拧起了眉。
这件事情,霍无羁倒是没有和她提起过。
大抵,是不愿她担心。
温予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霍无羁的确是和她说起过,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最好不要出府。就算是要出府,也一定要带着侍卫。
她本以为他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件事情。
下意识的,她夹紧了胳膊。手肘碰到腰间一处坚硬的东西,稍稍松了一口气。
自来了北疆,她闲着无聊,隔三差五便要去校场练枪。在消耗了大半的子弹后,她的枪法已经练的很好了,几乎枪枪能射中靶心。
她稳了稳心神,开始从头捋秦未说过的话。
如果单单是窜逃进了敦煌郡,还不至于让秦未这样坐立难安。
除非
她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了秦未的声音。也正是因为他这句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秦未:“经查证,那个俘虏曾到过郡守府。”
温予胸中划过一抹了然,想起郡守夫妇亲临府上那日秦未一脸犯难的神色,莞尔一笑,说:“难怪阿兄那日迟迟不应下郡守大人的邀约,原来是这等缘故。”
“你是没看见,那个蛮横头子凶得很,脸上还有那么长一道疤,如果不是你派出去的那队侍卫及时赶到,我就要被他一刀给抹了脖子了。”秦未说起那日被劫持的场景,还是很后怕。他一边说,一边顺着胸口。
温予抬眸,见他脸色都跟着白了几分。
“阿兄,都是我不好。没弄清事情的原委,便自作主张应承下来,害得你还要陪我多跑一趟。”
温予倒了杯茶,递到了秦未面前:“阿兄,喝口茶水压压惊。”
秦未接过,轻啜一口。
终于,他反应过来,温予刚刚那句话的意思,正欲放下茶杯的手一顿,嘟哝了句:“压什么惊,我又不怕。”
温予余光瞥见他通红的耳廓,临到嘴边的调侃之词终是没有说出口,她无声勾了勾唇,把头转到另一边,挑起车帘,向外望去。
她已经好些时日都没有出过府了。
放眼望去,古朴又荒凉的建筑,与大漠一个颜色的驼队。尤其是耳边响起的驼铃声,依旧让她觉得心神恍惚。
也是这一瞬,温予忽然明白过来。纵她为了适应这个朝代,做了很多努力,却依旧是徒劳。
她只是一个过客。
这个朝代,她始终是融入不进去的。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相顾无言。一个安静品茶,一个流连街景。
少顷,马车在郡守府门前停.下。
郡守夫人的生辰宴席不比旁的,来的宾客大多是官眷。男女宾客分席而坐,她不适合带侍卫入内。
干脆一个人赴宴。
反倒是秦未,温予担心那位叛逃的俘虏真的在宴会当场,选派了两个从没在人前招摇过的侍卫跟着他一道赴宴。
秦未也没和她客气,只交代她:“你一个人小心些,莫要在园子里乱逛。若遇到什么问题,高声唤我即可。”
温予再三和他保证,秦未依旧有些不放心:“不然,我还是留一个人给你吧?万一那个刀疤脸还在这府上呢?”
“阿兄快别说了。”话落,她伸手指了指前方不远的园子,说:“那里可全是女眷呢,我怎的好带个男人过去,白白惹人笑话。”
秦未还想说些什么,温予又及时截下他的话头,说:“阿兄自己也说,万一那个刀疤脸还在这府上呢。你与他可是打过照面呢,万一他把愤恨都泄到你身上可怎么办?”
秦未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脚步一怔。
温予又说:“所以啊,这两个人,还是跟着你更为妥当。他没有见过我,更不知道我是谁。就算是遇到了,也不会公然对我发难。”
话落,温予的视线转向了紧跟在他们身后的两个侍卫身上。
不待她说完,那两人异口同声说道:“小姐放心,我等拼死也定会护秦公子周全。”
温予神色一怔,她本不是要说这个,更不是要他们用性命去保护别的人。
“人命不分贵贱,谁也没有义务用性命去保护他人。我是想说,你们自己也要注意安全。若敌不过,就赶紧撤,切勿恋战。”
说话间,他们三个已经随着温予来到了园子门口。
她刻意忽略掉那两个侍卫脸上的惊愕,转头看了秦未一眼,说:“就这样决定了,你们快过去吧,切莫在此堵着门了。”
话落,她提着锦盒往园子里走去。
温予没有来过郡守府,并不知道男宾的园子和她们女眷的园子中间只一墙之隔,中间还有一扇耳门。
更不知道,园子两侧茂密的竹林,最是适合藏匿身影。平日里,郡守府里的下人最喜欢藏在竹林躲懒。
所以,他们一行人谁也没有发现藏匿在竹林里的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是那位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内侍官。而另一人,则是刚刚温予口中才说过的刀疤男。
影影绰绰的竹叶后面,刀疤男一脸阴郁站在那里,看着温予远去的背影,用不太标准的汉话发问:“那个女人是谁?”
内侍官点头哈腰,脸上满是奉承:“回禀药罗葛大人,她就是你要找的女人。”
显然,内侍官知晓刀疤男的身份。
刀疤男,药罗葛·比战,是回鹘首领的第三子。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得到情报。
那些粮草还没出京城,他就觊觎上了。得知领队的人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便一直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药罗葛·比战本以为,那些粮草迟早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却没想到,中途杀出一个霍无羁来。
药罗葛·比战自上了战场以来,甚少打过败仗。更准确来说,在霍无羁来到北疆之前,他从来都没有打过败仗。
就连传言中那位百战百胜的独臂将军祁放,都被他挑下了马。但他命大,被他刺中胸口都没死。
可自从霍无羁来了之后,他几乎没怎么赢过。
唯一打赢的一次,还是他趁着霍无羁的队伍和柔然大军激战后,他去偷袭。但准头却差一点,只划破了皮,没把霍无羁的脑袋割下来。
“她就是霍无羁的那个心上人?”
内侍官点点头,嗯了一声,说:“这个女人,霍参将可是宝贝的紧呢。”
药罗葛·比战轻哼一句,又说:“还以为他和寻常男人不一样,没想到也是一个沉迷女色的男人。”
刚刚温予从路过时,他不小心看到了她的模样。不得不承认,她那张脸,的确可以让男人疯狂。
拨雪寻春(廿六)
郡守大人虽然是刚上任没多久的新官, 但他的人缘很好。
郡守夫妇伉俪情深,前来赴宴的宾客亦是不胜枚举。可除了郡守夫人,其他人温予一个也不认识。
郡守夫人有心照顾她, 可宾客实在是太多了。
纵有心, 却无力。
再加上今日的主角是郡守夫人,温予坐在她身侧,每来一波宾客,都要对她好奇好一阵子。得知她是霍参将的家眷后, 又是一阵寒暄。
温予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就像公园里的猴子,谁来都要观瞻一会儿,背过身去, 又要和别人窃窃地议论她和霍无羁。
“听我们家那口子说,这位霍参将还没成婚啊。怎的平白多出一位家眷来?”
“那谁知道呢?”
“本来还想着,等过段时间托祁将军牵个线, 让我表妹跟小霍参将见一面呢。现在看来, 怕是悬了。我表妹生的可没有这么标志。”
“也不知道这姑娘是什么来路,刚刚她送的那套头面,看着像是宫里流出来的物件呢。”
“”
“”
纵然郡守夫人有心照顾她,也堵不上满园宾客的嘴巴。
偶尔听到几句议论,温予倒是不在意, 郡守夫人却频频朝她投来满含歉意的目光。
今日本就是她的生辰宴,温予不想因为自己破坏她的好心情,便主动从她身边挪开, 寻了一处安静的角落坐下。
一开始, 的确还有不少人往她这边看。当然,投来的大多是好奇的目光。
甚至有几个泼辣的, 见她一个人坐在案几前,竟主动过来与她搭话,问的问题大多也是关于她和霍无羁的关系。
温予想到不日她和霍无羁之间就会有一个女儿的事情,便如实告诉她们,她和霍无羁是未婚夫妻。其余的,她一个字也不多说。
慢慢地,前来赴宴的宾客越来越多,人们的注意力也从温予身上转到了别的地方。
温予见郡守夫人被宾客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彻底忘记了她的存在,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终于没有人注意她了。
温予调整了一下坐姿,视线落在这园子里形形色.色的宾客身上。
主要是脸。
她没有忘记秦未在马车上说的话。
她担心那个刀疤脸装扮成女人的模样,混迹其中。她的手肘紧紧贴着别在腰间的热武器。
这让她感到心安。
不多时,园子开始热闹起来。
郡守夫人喜欢听戏文,郡守大人特意为她请了郡内有名的戏班子来为她庆祝。
戏台摆在水榭之上。
很快,水榭被宾客们围的水泄不通。
温予没有动,依旧坐在角落。她左手托腮,目光落在影影绰绰水榭上。
丝竹声声,戏腔婉转。
这一瞬,温予耳中,除了古腔古调的词曲,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无论是妇人的窃窃低语,还是丫鬟们摆盘时的汤匙叮当声,她全都听不见了。
一曲罢,温予眨了眨有些发涩的眼睛,随即收回了视线。
戏词是用古语著的,这出戏,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越发觉得,自己与这时代格格不入。这般想着,她眼底升起一抹荒凉。
丫鬟们趁着宾客们听戏的间隙,已经把菜肴都摆到了几案上。
霎时,满园飘香。
北疆的风土人情和京城不一样。北疆的妇人善饮,酒量甚至比京中的好些男子都好。
郡守夫人招呼众人举杯共饮,温予和众人一道举起酒杯,唇却是连酒水都不曾沾到一滴。
她坐的位置很偏,几乎没有注意到她。
除了举杯共饮那次,宴会全程,连筷子都没拿起过。
自那日在京城看到那封信后,她对外面的吃食就一直很警惕。尤其今日,她的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场鸿门宴。保险起见,这府上的吃食,一概吃不得。
那日,她之所以答应那么快,一是担心府里那些侍卫的秘密被那位不知名的内侍官发现,二是因为霍无羁日后还要在敦煌郡内生活,相应的应酬还是有必要的,她不想因为自己让郡守大人对霍无羁心生不满。
如今,她人也来了,礼物也送了。
她正思索要不要寻个借口离开,一阵风吹来,她忽然嗅到一阵不同于菜肴的异香。
一开始,她并没有过多在意,只当是哪家夫人身上的胭脂味儿。
可慢慢地,她察觉出不对劲。
丫鬟们的脸上大多素净,粉黛未施。这园子里能用上胭脂的,也就是前来赴宴的各家夫人小姐。
可她们现在正和她一样,安稳坐在几案前,持著用膳,半点不曾移动。如果这道香味原本就是这些宾客身上携来的,她早该察觉的,而不是现在才嗅见。
她对香味不太敏.感,闻不出这香味是由什么混合而成,只觉得这香味越来越浓郁,甚至还有点刺鼻。
温予放眼四望,寻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聚在身侧不远处的一顶鎏金熏炉上。里面燃着的不知是什么熏香,白烟袅袅腾空,呛的她眼泪都快出来的。
那熏炉放的位置,就在她侧前方。
风一吹,袅袅白烟尽数朝她这个方向飘过来。
不知是不是被这白烟给呛的,她脑袋有点沉。
温予拧起眉心,下意识屏息。
同时,她往周围瞥了一眼。左右与她相邻的两张几案上的宾客,似是半点没有嗅到这香,正举杯痛饮。
可她的脑袋却越发涨了。
“糟糕。”
温予低喃,心中忽然划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还是中招了。
温予头昏脑胀,她用指甲掐揉掌心,却连拳头都要攥不紧了。
没有办法,她只能用牙齿猛地咬上舌尖。
甜腥充斥口腔,她也只是清醒一瞬。
恍惚中,她看到两个穿着丫鬟裙衫的人朝她走过来。
其中一人,脸上横着一道疤。而另一人,油头粉面,不是内侍官又是谁。
温予眼睁睁看着‘她们’两人走近,她甚至来不及去拔腰间的手枪,脑袋一沉,她便没了意识。
拨雪寻春(廿七)
恍惚中, 温予感觉自己被人抗到了肩膀上。
她心惊胆战,心里的唯一念头竟然是希望对方不要发现她束在腰间的枪支。
她心里这样想的,也当真这样做了。
温予用仅存的意识揪紧了衣服, 把手肘横在腰间。
药罗葛·比战以为她彻底清醒了, 生怕她挣扎喊叫,冲着她的后颈劈了一掌。
一阵头重脚轻之后,温予再一次没了意识。
药罗葛·比战扛着温予往后门方向狂奔,内侍官走在前面, 替他们探路。
府里的下人都在两个园子里忙活着, 再加上两人提前摸清了郡守府的规模,一路畅通无阻。
后门口。
内侍官把一早备好的包袱递了过去,恭敬说道:“药罗葛大人, 马匹已经备好,两份路引和京城的舆图也都放在包袱里面,希望药罗葛大人说话算话。我们主子说了, 以后不想在西周境内再看到这个女人。”
药罗葛·比战接过包袱, 循着他的视线往外探了探脑袋,见门口只有一匹马,他下意识拧紧了眉心。
他从来没有和别人共乘过一匹马。更何况,还是一个女人。
内侍官连忙解释:“大人息怒,郡守大人看的严, 奴才只能弄到这一匹马。再说了,她如今昏迷不醒,独自骑行难免惹人怀疑。”
药罗葛·比战侧目瞥了一眼被他抗在肩头的女人, 勉强接受了他的话。
“告辞。”他用蹩脚的汉话和内侍官告别, 扛着温予大步朝马匹奔去。内侍官一直看着,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街角, 他才阖上府门小心翼翼往回走。
与此同时,郡守府内乱作一团。
酒过三巡,秦未仍放心不下温予,便随意扯了一个借口绕来女眷园口。
他需得看她一眼才能安心。
可他扫了满园,都没有看到那道身影。
秦未心里忽然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他差丫鬟给郡守夫人送了话,询问温予的下落。
郡守夫人听了丫鬟的话,先是往园子门口望了一眼,见秦未一脸焦急站在那里,觉得有些莫名。
随即,她把视线转向一处角落。
几案空空如也。温予并没有坐在那儿。
当即,郡守夫人的脸苍白几分,她连忙吩咐丫鬟去寻人。
秦未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眼看到了角落里那张空空的几案。旁的几案上都有人,只那张是空的。
他转过头,朝身后两个侍卫低声说着些什么。
顷刻,那两人领命离开。
其中一人,在府门口停顿一瞬,和府门外的侍卫交流了信息后,带着人包围了郡守府。
另外一人,迅速卸下马车,一个利落的翻身,跃上马背,朝城门口疾驰而去。
途中刚好经过参将府,他顺道把消息传回了府中。
侍卫长将府上的人分成三拨,一拨在府中看守,一拨去了城门口,最后一拨由侍卫长亲自带着往军营疾驰。
秦未也没有从郡守府离开,他仍然心存一丝侥幸。
万一温予只是去逛园子了呢-
药罗葛·比战环抱着温予,与她共乘一骑。
原本他以为,与她同乘,他会很不习惯。却没想到,他不仅没有不习惯,反而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怀里的女人软软的,香香的,后背仅仅贴着他坚实的胸膛,马儿一跑起来,轻风拂来,她的几缕不安分的发丝,搔的他的脖颈痒痒的。
他的心跳都莫名加快了几分。
他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非同一般,所以自上了马后,他没有丝毫的懈怠,一路朝城门口疾驰。
因着那两份路引,他轻而易举出了城。他才出了城,后面就传来了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药罗葛·比战侧目看了一眼,一群身着黑衣的男人手持令牌将守城的士兵换了下来。
药罗葛·比战知道,这些人是来找他怀里的这个女人的。
他更加不敢掉以轻心,转过头,扯了车缰绳,马儿疾驰起来,将那些人狠狠甩在了身后-
入夜后,温予被一阵水流声吵醒。
她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却是无边的夜色。
迷.药的劲儿,还没有完全过去。
温予的头脑还有些恍惚,后颈的酸痛感也依旧存在。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借着皎洁的月光,她隐约可以看见,身前不远处,是一条急流的长河。
她背靠着一块大石,被人扔在河边上。
水流打湿了她的鞋袜和裙摆,刺骨的凉意从脚心传入身上每一寸肌理,她整个人清醒不少。
温予终于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她先是在宴席上嗅到了一阵异香,后又寻到了燃着异香的熏炉,不等她反应过来,她又看到了伪装成丫鬟的那个刀疤脸和小太监。
再睁开眼睛时,她就在这里了。
她是在郡守夫人的生辰宴上,生生被人掳来的。
明明她和园子的其他宾客共同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可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被迷晕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感到头晕眼花的时候,园子里的其他女眷都坐的笔挺,或持著慢食,或举杯畅饮,丝毫没有被那股迷香给影响。
难道是酒水和餐食的问题?
满园的宾客,只她一个人没有用那些酒水和菜肴。
可他们怎么知道,她不会动几案上的食物和酒水呢?
除非,他们一直在暗地里观察着她。
想到这里,温予忽然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同时,她的头脑也越来越清醒。
不对,不止是她。在园子里忙活的一众丫鬟们,也没有吃喝。如果迷香的解药真的在餐食里,那些丫鬟怕是也要晕倒了。
为了绑走她,他们会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吗?
温予不知道,‘她们’光明正大地挟着她走出园子时,捎带手顺走了熏炉。再加上,熏炉是‘她们’在她落座之后,根据今日的风向,特意算好了位置,才放上去的。
除了温予,也就只有她隔壁几案上负责为那位夫人布菜的小丫鬟中了招。
众目睽睽之下,小丫鬟昏倒在地。
原本,郡守府里就因为温予的失踪乱成一团。
再加上,参将府里的黑衣侍卫把郡守府围的水泄不通,府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人心更是惶惶。
在场的众人都在猜测,这位新来北疆赴任的霍参将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敢堂而皇之围了郡守府。
可再看郡守夫妇,他们两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悦,满脸都写着心焦。仿佛失踪的,不是一个普通宾客,而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一般-
不过片刻,温予的脑海中过了很多片段,那个刀疤脸却始终占据上风。
一想到他那张脸,温予的后脊梁骨直发凉。尤其是他那双阴郁十足的眸子,她只是在意识恍惚的时候与他对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
不知是被河水冰的,还是被他吓的,她身上的鸡皮疙瘩自生出来后,就再也没有消下去过。
她并紧了四肢,尤其是手肘,腰间那道熟悉又坚硬的触感,让她心里稍稍安定下来。
但她依旧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甚至连呼吸都是轻轻的。
这一刻,她脑袋云里雾里,昏昏沉沉,半点没有想到,一个人清醒的时候和昏睡的时候,呼吸频率是完全不一样的。
早在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身侧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块前坐着的那个男人,因为她浅显的呼吸差异,很是机敏地睁开了眼睛。
药罗葛·比战的视力很好,再加上今晚的月色很好,皎洁的霜华自九天倾泻而下,他轻而易举看清楚了眼前的情况。
只一瞬,他又重新合上眼睛。
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他单手就能提起来,根本不足为惧。
拨雪寻春(廿八)
好半晌, 温予终于适应了眼前黑暗的环境。
但她依旧看不清周围的环境。
能看见的,也只有悬在九天之上的那轮圆月,和洒满了银辉的弯曲河道。
虽然她的视力不好, 但耳力甚佳。
她的耳边, 有徐徐的晚风,有啾啾的虫鸣,有潺潺湲湲的流水声,以及怦怦的心跳声。
尽管她很不想承认, 但她心底里仍然有一个声音。
她胸腔里那颗越跳越快的心, 是因为在听到身侧不远处的不属于她的平稳的呼吸声时,又惊又怕。
她之所以一动不动,就是因为察觉到这阵陌生的呼吸声。虽然很平缓, 但就是让她感到惊惧。
又不知过了多久,风势渐大,水势渐涨, 水流也越发湍急。她那只被水流打湿的鞋袜, 依旧还水里泡着。
她甚至能清楚感受到她逐渐流失的体温。
从她清醒到现在,她身侧那道呼吸声一如既往地平稳,她分辨不出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
她平白失踪,郡守府、参将府、甚至是敦煌郡, 怕是都乱作一团了。尤其霍无羁,他如果知道她失踪了,一定很着急。
温予正想着,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细碎摩挲的异动。
“嗷呜。”
“嗷呜, 嗷呜。”
紧接着,一阵狼吼声传入耳中。
这让她不得不想起之前在内蒙露营时的经历。如果不是发生了野狼食人的事情, 那本是一趟令人开心的旅程。
狼吼声还在断断续续传过来,刺激着她的耳膜,温予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被咬的血肉模糊的脸。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泡在水里的那只脚,猛地收回来。这一瞬间,她的心被恐惧填满,甚至忘记了她身上有枪。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缩成了一团,下巴颏抵在两膝之间,双臂紧紧环着膝盖。
温予心头一怔,默默转过头去看他。
即使她看不见他,但她就是知道,他就在那儿。
他的呼吸声就是从那处传过来的。
黑暗之中,药罗葛·比战将她的动作看的一清二楚。听到狼吼的瞬间,他就睁开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月光皎洁,按照常理,她应该是能看见他正盯着她看的。从药罗葛·比战的方向看她,她正和他对视。
他并不知道,她夜晚的视力不好,根本看不见他,更别提和他对视了。
他看着她惊慌失措收回脚,看着她战战兢兢转过头,一双莹润的杏眸浸满了水色,药罗葛·比战在黑暗中扯了扯唇角。
药罗葛·比战冷哼一声,轻佻笑道:“怎么不装了?害怕了?”
他蹩脚的汉话,让温予内心更加惶然。
同时,也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想。掳走她的这个人,正是秦未说起的那个逃跑的回鹘刀疤脸。
温予没有理他,只默默收回视线,不再看他,并把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此时,她无比庆幸刚刚没有拔腿就跑掉。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清醒着。
药罗葛·比战见她不说话,也不再看他,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如果她能像刚才那样,一直看着他就好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心里生出了这样一丝妄念后,他脸色当即白了几分。
药罗葛家族的人,从来都不会被女人所牵绊。
也不能。
更何况,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是一个与他们药罗葛有着血海深仇的汉人女子。
他紧了紧袖下的拳头,冷峭开口:“区区一个孤狼崽子,吓成这样,跟你那个男人一样,没出息。”
温予没说话,反而把嘴巴抿的更紧了些。
狼吼声越来越近,药罗葛·比战站起身,朝她走了两步。他很高,站起身来,充满了压迫感。
温予终于看见了他,虽然只一道黑影。
他一步一步走近她,一边走还一边抽出了横在腰间的佩刀。刀身从刀鞘一寸一寸抽出,琅琅的金属碰撞声充斥她的耳膜。
她猜不透眼前这个男人,更是不知道,他手上这把刀是要落在她的脑袋上,还是不远处的那匹狼崽子身上。
她缩了缩脖颈,几乎整个后背都贴在了那块大石上。为了以防万一,她摸索着,按上了腰间的武器。
她已经想好了。
无论他是准备对她动手,还是要准备对付那头孤狼,只要他再敢靠近她一步,她就敢动手。
好在,他睨了她一眼后,便顿下了脚步。
“好好躲起来,待本本公子去了结了那头畜生。”说话间,他朝着狼吼的方向迈了两步。
她才松了一口气,药罗葛·比战便又停.下来,转过头看着她,恶狠狠地说道:“不要想着逃跑,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好。”温予点点头,干涩开口,应了声:“我不会跑。”
她自然是不会现在跑,黑咕隆咚的,看不清路不说,还有狼。
要跑,她也会等到白天。
狼吼声越来越近,脚步声越来越远。没一会儿,这两道声音混杂在一处。
片刻后,干脆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只听得狼吼一声惨过一声。
狼吼越来越弱,最后彻底没了声音。温予知道,这场搏斗,是那个人赢了。
很快,她又听到了那阵脚步声,一步一步,就像踩在她的心脏上。他疾步朝她走过来,同时裹挟着难闻的血腥气。
纵温予此刻看不见,也能想象出来,此时他身上一定是沾满了狼血。
她嗅觉异常敏.感,狼血又腥又臭,她下意识拧紧了眉心。同时,她把脑袋又往膝间埋了埋。
药罗葛·比战走到她身侧,正准备说些什么,注意到她细微的动作,他身形一怔,一个大跨步越过她,直奔河边。
拨雪寻春(廿九)
刚刚他去斩狼时, 那畜生咬伤了他的手腕。他一气之下,斩掉了那畜生的头颅,污血渐了他满身。
她是个娇滴滴的汉女, 不似他们回鹘女子那般狂放不羁, 怕是闻不得这些脏污的味道。
药罗葛·比战蹲下身来,一边清洗着身上的污血,一边暗暗回想她刚刚无意间做出的动作。
这一刻,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清洗的有多卖力。
很快, 河水被染红,血水随着水波飘散开来。
药罗葛·比战清理完身上的血污之后,又把受伤的手腕放在河水里, 待水流将他患处的脏污冲干净后,他又扯下衣摆一角,用牙齿和那只完好的手, 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
温予是看不见他的动作的, 只听得呲啦一声。
她不由得想起刚刚他和那头狼搏斗时发出的动作,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她在内蒙见到的被狼群撕咬后的尸体,心里忽然生出一抹不忍,她壮着胆子,问了他一句:“你受伤了?”
药罗葛·比战已经包扎好了伤口, 他正准备起身,忽然听到她这样问,身形不由得一怔, 目光在伤腕处一瞥, 随即想起什么,陡然转过身来, 走到她面前,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起来,恶狠狠说了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注意,就算是我受伤了,你也逃不掉。”
纵他的汉话极其生硬,温予依旧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阴恻恻。
她没有想要逃。
许是出于人道主义,她刚刚是真的有点担心他。
温予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可随着他手上的力道加大,她抿了抿唇,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只在心里暗暗腹诽了句:好心当成驴肝肺。
药罗葛·比战紧紧拽着她的胳膊,沿着河道往前走了好一段路。
他不仅步子迈的很大,她踉踉跄跄才能勉强跟上不说。就连手劲也很大,温予挣扎了几下都没有挣开。
他反而又比刚才更用力几分。
她皱着眉,一边挣扎,一边喊了声:“松手,你拽疼我了。”
药罗葛·比战闻言,脚步一顿,手上的力道消了几分,却依旧没有松开她,保持在一个攥不疼她,她又挣扎不开的力度范围内。
温予不想与有丝毫的肢体接触,就在她准备把手臂从他掌中抽离出来的时候,他忽然顿下了脚步,把弯曲的食指往唇边送。
一开始,温予并不知道他停.下来要做什么,直到她听到了一声绵长的响哨,她才知道,他是在找马。
旷野无边,回应他的,只有风。
前半夜的时候,马儿还在河边悠闲饮水。他不过是打了个盹的功夫,马儿就跑远了。
一定是那头狼,把他的马儿吓跑了。
药罗葛比战愤然,用回鹘话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说的蹩脚汉话温予勉强能够听懂,可古回鹘语她却是一窍不通。但从他的语气也能听出来,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早在狼吼声传来的一瞬间,温予便听到一阵略带慌乱的马鸣。她是亲耳听着它跑远的,但她没有告诉他。
她相信,霍无羁现在一定急疯了。他一定在找她。如果没有马,说不定他很快就能追上来。
温予忍不住猜测,他刚刚那段叽里咕噜的话,是在骂她,还是骂马。
他又扯着她的胳膊开始往前走了。
温予反应不及,一个趔趄摔到了他胳膊上不说,脚踩到一颗凸起的石子,扭了脚脖。
她不想再他面前表露出丝毫的脆弱,可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惊呼一声,就连眼眶也蓄满了泪水。
情急之下,她一把抓住了他手臂,才堪堪稳住身形。
药罗葛·比战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异样,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都被胳膊上的疼痛给吸引。
她紧紧抓着的,正是他刚刚才包扎好的伤腕。
他不知道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开始汩汩往外冒了。
哪都不去抓,偏偏抓在他的伤口上。
她一定是故意的。
药罗葛·比战紧咬齿关,才没有发出那阵细碎的低吟。
还好忍住了。
要是让这个汉女听到了,说不定心里怎么嘲笑她。
药罗葛·比战稍稍缓了缓,余光在她身上游弋,触到她的脸时,心跳都慢了一拍。
对上她满是水汽的眼睛,他原本准备的讥讽的话,消失在喉腔。
明明是她自己没有站稳,摔到他身上,掐他的伤口。他又没有怪她,她反倒先哭起来了。
可真是个娇气的汉女。
药罗葛·比战没说话,见她站稳后,抬手把腕间的那只手拂去后,大步朝前走去。
狼是群居动物,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刚刚那头准备袭击他们的狼,应该是狼群里的先锋,狼群里的其他狼应该就在不远的山坳里。
狼血腥臭,动物的嗅觉又敏.感,狼群怕是很快就会占领这里。
所以,他们需得尽快离开。
可马儿被狼吼吓跑了,他们只能步行。
一想到跑掉的马匹,药罗葛·比战心里便生出几分气愤。汉人的马可是胆小,区区一声狼吼就吓的窜逃无踪。
“跟紧我。你被狼群叼走,可没人去救你。”他头也没回,冷冷甩下这么一句话后,大刀阔斧往前走。
温予同样知道狼是群居动物,自然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
狼这种动物,就和蟑螂一样,是群居动物。如果你看到一只狼,那附近一定会有一群狼。
她本就是他掳来的,如果她真的被狼群叼走,他自然是不会涉险去搭救她。
尽管温予很想从他身边逃开,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跟着他是最明智的选择。
她强忍着脚上的疼痛,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没一会儿,额头上就疼出了一层冷汗。
药罗葛·比战已经放慢了速度,可她依旧没有赶上来,反而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一定是打心底里厌恶他,所以才不愿靠近他。
药罗葛·比战眼底闪过一抹阴郁,他顿下脚步,转身望去,看到她一瘸一拐的走向他时,眸子里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转瞬消失不见。
难怪她走这么慢,原来是崴了脚。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并且一把将她抗在了肩膀上。
像抗沙袋一样。
温予没有预料到他的反应,惊呼之余,疯狂挣扎。
其实,她也没那么害怕。
她的腰和他的肩颈,只隔着两人的衣衫。她只是担心,他会发现她藏在腰间的东西。
所以,她表面挣扎,实则暗暗将腰间的枪套转到了他触碰不到的地方。
“你放开我。”她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平静,可尾音还是有些发颤。
她手脚并用,已经踢了他好几脚了。
药罗葛·比战忍无可忍,在她的腿上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狠狠拍了一下,随即用两只手都禁锢在她的膝窝处,冷峭开口:“别乱动。再动我杀了你。”
他说完这话后,安静下来,手上也没有其他动作,只大步往前走。
温予见状,也安生下来。
她知道,他是嫌弃她的走不快,平白耽误脚程,所以才会扛着她往前走。
她心里虽不情愿,但仍庆幸他没有扔她一个人在这里喂狼。
温予仰起头,下意识看向她倚了大半夜的石块。
尽管她看不见石块。
刚刚她趁他去斩狼的时候,随手捡了一块石子,在那块大石上刻下了她的名字。希望霍无羁能够看到,她留下的线索。
天光渐亮,温予的视力逐渐回归。
他们一直沿着河道往前走,扛着她的那个男人自抗起她后,便没把她放下来。
期间,她也听到两次狼群的嘶吼。每次狼吼声传来,他的速度也会相应快一些。
她暗暗惊诧于他惊人的体力和毅力,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温予知道,他不仅仅是在躲避狼群,同样也是在躲避霍无羁他们的追踪。所以,他不敢停.下来。
但温予依旧察觉到,和夜晚相比,他行走的速度慢了些,呼吸也变得粗重。
她能看出来,他已经很累了。
可他却丝毫没有要放她下来的意思。
难道他是顾忌她扭伤的那只脚?
不过须臾,她就用理智强压下这一念头。他才不会这么好心。他将她掳来,一定有他的用意。
而今,东方渐白,朝阳初升,温予终于能看清周边的环境。
她最先看见的,是他的脊背。
尽管他穿的是一件深色的胡衣,但依旧能清楚看到,他的后背,尽数被汗水打湿了。
每走一步,汗珠从衣摆滴入地面。
难怪她总感觉耳边有水滴声。原本她还以为,是一旁河水撞击鹅卵石的声音。
看着他浸湿的后背,温予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她不敢细想,视线也从他的后背转移到了一旁的河面上。
水波荡漾,湍急的水流自东向西徜徉。
温予看了一会儿,意识到哪里不对,她仰头看了一眼金灿灿的朝阳。
确定了方位后,她又垂首,看了一眼河面。河道的流向的确是自东向西,她没有看错。
温予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她认识这条河。早在她和表哥一行人西北之行时,她就认识了这条河。
疏勒河——中国版图上少有的自东向西流向的河流,源自祁连雪山。
她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挣扎着想要从他肩膀上下来。
药罗葛·比战心里本就憋着一股气,见她不安分地挣扎,他加大了手臂力气的同时,用回鹘语低骂了一句:“你这个女人,能不能安分一点。”
温予听不懂,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我渴了,要喝水。”她随便扯了一个什么借口。
可让她惊讶的是,他在听完她的话后,当真停.下脚步,将她从肩上放了下来。
长时间被他抗在肩上,她的双.腿早已经不过血了。尤其是她扭伤的那只,又麻又痛。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温予落地后,先是背过身去,理了理褶皱的衣摆。
药罗葛·比战见她谨慎背过身去,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他冷哼一声,挪开视线,蹲在河边,鞠了一捧水,往脸上洒去。
温予侧目,见他没有再继续盯着她看,借着整理衣服的间隙,挪正了腰间的枪套。
随即,她跛着脚,瘸着腿,一步一步挪向河边。她简单洗了一把脸后,鞠了一捧水往唇边送去。
药罗葛·比战见她喝完了水,才开始拆腕间的布条。
布条已经被鲜血浸润,他把布条和伤腕依次放在水中。顷刻间,鲜血染红了水面。
温予看着从她眼前飘过的大片血水,泡在水里的手指下意识收回来的同时,神色怔然。
她差点忘记了,他和那头狼搏斗时,并非全身而退。
可他竟抗了她这么久。
拨雪寻春(三十)
温予后退两步, 蹲下身来,一手揉着扭伤的脚踝,一手把玩着刚才在河边捡到的鹅卵石, 余光却没从那个男人身上挪开。
她看着他把沾满了血的布条洗干净, 又看着他手齿并用,重新把手腕包扎好。
她是他的俘虏。按常理说,她处于劣势,尤其是在他面前。
他受伤的是常用手, 本就不方便包扎。
明明他可以让她帮忙包扎的。可他宁愿用嘴巴, 笨拙又偏执地把布条一圈圈缠于腕间。
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很奇怪。
明明是这个男人将她掳来的,可她总感觉,他对她没有恶意。
至少, 他对她没有那么大的恶意。
她之所以会这样想,并非是因为她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实在是他这一路上的一系列举动都令人费解。
在他转过身来的前一刻, 温予垂下了眼眸。
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为今之计,速速逃离才是上上策。
温予这么想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光怪陆离的念头。
如果未来的她注定要去到过去,如果未来真的能够被过去所改变,那她是不是可以由过去的自己给霍无羁送去些许线索?
温予忽然亢奋起来,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忘记这件事情。无论如何,她都会记得告诉年幼的霍无羁, 一定不能忘记疏勒河。
药罗葛·比战走近她, 睨她一眼,随即用脚轻轻踢了踢她的脚, 说:“起来,走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扛起她,但他也没有走得很快,她一瘸一拐也能跟上他。
温予有心走的很慢,她希望下一刻霍无羁就能追上来。
可奇怪的是,就算她刻意走的很慢,他也没有催促,反而跟着一道放缓了脚步-
与此同时,霍无羁一行人正沿着疏勒河追踪,行至温予和药罗葛·比战昨晚夜宿过的两块石头前,霍无羁停了下来。
侍卫长:“公子,我们去附近看一看。”
霍无羁:“好。”
得到霍无羁应允后,侍卫长及其下属以两块大石为中心,四散开来,寻找蛛丝马迹。
疾驰的马蹄痕迹就是在这里消失不见的。
霍无羁从马上下来,正准备仔细检查一下周围有没有留下什么别的痕迹。他才蹲下身来,忽然听到侍卫长的呼喊。
“公子,有情况。”霍无羁仰头,侍卫长正在不远处急切朝他招手。他站起身,正准备走过去,余光忽然瞥到他左手边的那块石头上。
划痕歪歪扭扭,但依旧能看出,上面的字是不久之前才刻上去的。
这一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停止了。除了眼前那个歪歪扭扭的温字,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霍无羁红着眼睛,大步走过去,蹲下身来,抚摸石上的划痕。
侍卫长见他迟迟不过来,反而蹲在石块前,他便知道,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线索。
他没有催促,反而抬步走了过来。
看到石块上的字,侍卫长心中大惊:“这这是小姐留下的?”
“是她。”霍无羁已经镇定下来了。
他站起身,问:“你那边发现了什么线索?”
侍卫长:“一头狼的尸首。狼头被砍下,周围有搏斗痕迹。”
话音未落,霍无羁忽然弯下腰身,捡起一枚沾血的石子。
侍卫长见他面色凝重,开口安慰道:“公子且安心,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霍无羁正准备说话,脑袋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就像一把针扎在脑子里一样。
霎那间,他眼前一片昏暗,几乎站不直身体。
“公子。”
侍卫长在他倒下的前一刻接住了他,周围的侍卫听到动静后也全都一股脑涌了上来,七嘴八舌唤个不停。
“公子。”
“公子。”
侍卫长慌乱之余,看到霍无羁额头上疼出的冷汗,不忘吩咐人去河边打水。
两捧水浇在脸上,霍无羁悠悠转醒,但脸色依旧苍白。
“公子,你怎么样?”
阵痛过后,霍无羁冲眼前这些人摇摇头,说:“无碍。”
话落,他挣扎着站起身,说:“沿着疏勒河继续追踪,极速前进。”
他已经确定了她的方位,更是半点时间都不愿耽误。
侍卫长还想说些什么,触到他坚毅的目光,又把颤动的嘴巴合上,翻身上马,一行人沿着疏勒河疾驰而去。
就在刚刚,霍无羁的脑海里,平白多出一段记忆。
那段记忆里,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甜水巷的那间老宅子里。
夜晚,温予把小北哄睡之后,开始给他讲故事。
一个骑士救了公主的故事。
故事里说,有一个小公主去参加别人的生辰宴会,被敌国的一个刀疤脸刀客掳走。刀客带着她一直狂奔。
入夜后,他们在疏勒河畔休息,忽然出现一头狼。刀客和狼殊死搏斗,最终一死一伤。
刀客把公主带回到他们在疏勒河畔的营地。幸好王子及时赶到,从刀客手里救回了公主。
最后,王子和公主过上了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在此之前,他脑海里从没来没有这段记忆。
霍无羁知道,这段突如其来的记忆,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同他传达消息。
回鹘大军向来神出鬼没,回鹘军在疏勒河畔有据点这件事情,是他近些时日才得到的消息。
他马不停蹄,丝毫不敢耽误时间,直奔回鹘营帐而去-
一段路下来,温予的脚踝肿成了发面馒头。
她仍一言不发,强忍着疼痛,不疾不徐跟在药罗葛·比战的身后。温予正埋头走着,空中忽然飞来一只黑鹰。
拨雪寻春(三一)
温予听到动静, 顿下脚步,仰头去看。
黑鹰不停在他们头顶盘旋,时而扯着脖颈发出一阵嘶鸣。
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药罗葛·比战也跟着停.下来, 见她仰头看鹰,眸中闪过一抹笑意。
随即,他也仰起头,弯曲食指, 吹了一个响哨。黑鹰兴奋叫了两声, 扑棱着翅膀,朝他俯飞过来。
温予正诧异着,黑鹰已经飞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还和鹰说了两句话, 温予听不懂,但她猜测,应该是喊它的名字。
原来是他的鹰。
温予收回视线, 心情却又一次低落到谷底。
他的鹰都飞到了这里, 那也就是说,这里已经离他的营地不远了。
又或者说,这里已经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了。
难怪他不催促她快点走。
温予又想起他的种种举动,不由得暗骂:还真是狡猾至极。
差点把她都骗过去了。
药罗葛·比战见她垂下脑袋不看他,他也耷拉下脸, 又和黑鹰叽里咕噜讲了两句话后,抬手放走了它。
“磨磨蹭蹭的,走快点。”
他虽然催促她, 但脚下的步伐却并没有快很多。
温予一步一步挪到他身侧, 看似乖巧,实则一直在出神。
她在犹豫, 到底是跟他继续走下去,还是一枪干掉他之后沿着疏勒河往回走。
如果她的脚没有扭伤,她一定想也不想就沿着疏勒河往回走。
可现在她脚受伤了,返回的途中说不定还会碰到狼群。如果继续跟着他的话,她又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场面。
龙潭虎穴,前后为难。
就在温予犹豫不决时,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尖叫声。紧接着,一队人马朝他们疾驰而来。
药罗葛·比战和温予不约而同顿下脚步,朝那一队人马望去。
顷刻间,他们像一阵疾风席卷而来,将温予和药罗葛·比战围了起来。
刚刚飞走的那只黑鹰又重新飞了回来,在这行人头顶盘旋着。
他们的马术很好,单手持缰,另一手高举马鞭,嘴里不停吆喝着什么。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极其具有民族特色的服饰,他们的穿着,有点像现代的维吾尔族。
温予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目光触及他们腰间的弯刀时,她心里忽然咯噔在一下。
也是这个时候,温予忽然意识到,这些人怕是绑架他的这个人的同伙,她也不用再犹豫是准备继续跟着他还是她一个人踉跄返回了。
她刚刚粗略数了一眼,他们一行人怎么说也有二十来个。就算她的枪法练得再好,也并不可能同时和二十多个人对战。
现在,就算是她想要走,也走不成了。为今之计,她只有乖乖抱紧眼前人的大.腿,逃跑还需另择时机。
温予这般想着,下意识把撒实现落到了她身侧的这个男人身上。
他的状态很是不对。
神色阴沉不说,就连身躯都异常紧绷,整个人戒备心十足。
温予怔了怔,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原本她以为,这些人和绑架她的这个男人是一伙的。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是她想的那样。
那些人还在围着他么打转儿,喉腔依旧不停发出怪声。
说来也怪,自温予看出这些人和那个刀疤脸不是一伙的之后,就越发看这些人不顺眼。
就连他们的嘶吼声,她都从中听出了几分戏谑和捉弄的意味来。
最重要的,她感受到几缕贪婪的目光不停落在她的身上。
温予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下意识抓住了刀疤脸的后衣襟,尽可能多的,躲在他的身后。
她的指.尖,慌乱之余,从他的脊背划过。
稍纵即逝的柔软触感,让药罗葛·比战从戒备中回过神来,他极其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汉人女子的不安和紧张。
来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药罗葛·罕斥。
药罗葛·比战的母亲生他时难产,没能挺过来。他的父亲在他三个月的时候,另娶了罕斥的母亲。
罕斥还没有出生时,那个女人对他还挺好。可自从罕斥出生后,她的态度就变了。表面上,她对他依旧温柔。可背地里,她动辄打骂。
后来,比战就逃出了家,去了军队历练。他和回鹘大军同吃同住,十年如一日的刻苦,才赢得了军心。
去年,父亲想要把军权交给罕斥,可军中大半的将领都不愿,这才让比战有了一丝喘息的时机。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罕斥不停招兵买马。如今,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军队和心腹。
药罗葛·罕斥平日里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抢走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亦或是,像现在这样,带着他的心腹围住他,进而取笑他。
拨雪寻春(三二)
在他回过神的一瞬间都还在想, 他明明已经习惯了罕斥的这种行为,为什么今日还是会紧张。
可就在刚刚,那只手拽上他衣角的那一刻, 他忽然想明白了。
他是怕她被罕斥抢走。
明明她也不是他的所有物, 她的男人是那个长得柔柔弱弱的汉人小白脸将领。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她本来就不属于他,又何惧被罕斥抢走。
他垂下脑袋, 眸中闪过一丝落寞。
他强忍着, 没有张开手臂,将她护在身后。却也没忍心将攥着他衣角的手给拂开。
片刻后,药罗葛·比战昂起头和罕斥对视, 平静且安定。
从小到大,他总是在让着罕斥。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怕他。
疏勒河畔是他的属地, 而非罕斥的。
“你来我这里干什么?”药罗葛·比战用回鹘问他。
“自然是我想哥哥了。”话落, 罕斥从马上跳下来,围着比战转了两圈。
“哥哥不来看我,我只能来看哥哥了。”
话音未落,罕斥歪着脑袋,把视线投向比战身后的女人身上。
可她躲的严实, 罕斥只能看到她的颅顶,根本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
他的这个哥哥,脸没有受伤之前, 可是部落里有名的俊男子。尽管他们是一个父亲, 但罕斥自认,没他生的英俊。
部落里的人都说, 他长得像他那个母亲。
部落里,很多女人都喜欢他。可他从来都不喜欢被那些女人近身,更别提让女人碰他的衣服了。
今天,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好哥哥和一个女人这么亲近。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一定不一般。罕斥这样想着,脸上生出一抹兴奋的神色。
药罗葛·比战挡不住罕斥的视线,只能冷着脸又说了一句:“巧言令色,回你自己的营地去。”
罕斥闻言,无奈耸了耸肩:“父亲知道你去拦截汉人的粮草车,派了人来询问情况。“”
比战蹙眉,低问了句:“人呢?”
“正在大帐内等着你去汇报情况呢。哥哥可得快点去,来得可是伯切叔叔,他最不喜欢等人。”说完,罕斥翻身上了马。
临走之前,他又说了一句温予能听得懂的话。
“小美人儿,咱们后会有期。”他的汉话,说的比刀疤脸还难听。
温予下意识抬头,冷不丁地对上一双阴郁的眸子。
原本她以为,这个刀疤脸的眼睛已经阴郁至极,却没想到,马背上的那个男人,比他更甚。
单是看他一眼,温予就头皮发麻。
她甚至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他的野心和他的欲.望。
罕斥见她终于从比战身后抬起头来,兴奋吹了一个响哨,他对身边人叽里咕噜说了一段话后,纵马离开了。他们骑出去很远,温予都还能听到他们吼出的声音。
而刚刚和罕斥交流过的那个男人,从马上下来,把缰绳递到了比战手里。
他留下了一匹马。
药罗葛·比战没有和那个人客气,他翻身上马后,不等温予反应过来,他一个俯身,揪起她后颈的衣服,将她扔到了马背上。
一路上,他都沉默不语。
但温予仍能感觉出来,他好像忽然变得很急切。
她猜测,应该和刚刚的谈话有关系。可她听不懂,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她的猜测没有错,这里真的是他的地盘。
马儿疾驰了没一会儿,她就看见了驻扎在疏勒河畔的顶顶营帐,和持着刀械巡逻的回鹘士兵。
看着不同于敦煌郡的风土人情,温予心生惴惴。
但刀疤脸好像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办,把她关在一处营帐后就离开了。
看着他挑帘离开的利落背影,温予庆幸,他没有过多和自己纠缠。
可很快,她就不这样想了。
营帐外守着很多士兵,药罗葛·比战并没有绑住她的四肢,任她在营帐自由活动。
这也是温予后来始终恨不起他来的原因-
温予正四处打量着营帐里的一饰一物,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声。
紧接着,她听到了帐外士兵收起武器的铮鸣声以及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那个刀疤脸回来了。
一抬头,看到的却是那双阴郁至极的眼眸,她想要迎上前去的步伐戛然而止,临到嘴边的话语也重新咽了回去。
他就那么贪婪地盯着她看,像是要把她吃了一样。
她已经猜出了他想做什么。
罕斥一步一步走向她,一边走,一边说:“小美人儿,你不要害怕,我不伤害你,只是想和你亲近亲近。”
温予没说话,只一步一步往后退。
“比战他就是个莽汉子,你放心,我一定比他对你好。”
罕斥试图用他新学来的汉话和这个汉人女子交流。
可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像个哑巴。
温予看着他那张启合不定的嘴巴,头脑一片空白。但是她却听到了那个刀疤脸的名字——比战。
原来,他叫比战。
很奇怪,这个时候,她依旧还会胡思乱想。
管他叫什么,反正不重要。
温予退无可退,膝窝抵到了床榻边上。他仍然紧追不舍,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里。她表面装的淡定,实则心里异常惶恐。
自摸到枪以来,她打的都是靶子,连小动物都没有打过,更别提活生生的人了。
可如果他真的敢对她动手动脚,她就真的敢开枪。
温予正想着,罕斥的手已经拽上了她的腰带。
罕斥本以为,她会反抗的异常激烈。可他没想到,她竟然丝毫没有反抗。
他兴奋地凑到她耳边,叽里咕噜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他呼出的热气,径直打在她的肌肤上,像无数条毒蛇划过。
温予强忍着恶心,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冲他盈盈一笑,说:“我自己来。”
话音未落,她扯过被他捏在手里的腰带,轻轻一扯,系在腰间的活结被解开了。
她笑着把腰带扔在身前的男人身上后,顺势推了他一把。
他退后几步,两人总算拉了一点距离。
罕斥正准备走过来,温予连忙用手指抵上了他的胸口,娇嗔一句:“不要这么猴急嘛。”
话音未落,她又把身上的外衫褪了下来。罕斥盯着她雪白的肩头,再也挪不开眼。
他身边从来都不缺人,尤其是女人。可他却从来都没有见过像她这么白皙的女人。
她的颜色,比他前些时日从商队里围剿来的白瓷瓶都要胜上几分。
从白皙的肩膀,到纤细的脖颈,再到比花儿还要娇艳的面庞,罕斥的视线再也不舍得从她身上移开。
温予知道,时机到了。
她的手,已经摸到了后腰处,娴熟拨开枪套,把手枪攥到手里的那一刻,她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些。
他再也忍不住,一边扯着腰带,一边走向她。
温予依旧笑着,他凑的越近,她脸上的笑容就越发灿烂。
罕斥凑近她,鼻息间满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梅幽香。他闭上眼睛,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温予背到身后的手又重新放回了身前。就在罕斥伸手来抱她腰身的一瞬间,枪口抵上了他的胸膛。
在危险面前,一个人的潜力是无穷大的。她举枪的动作很娴熟,没有丝毫的犹豫。
当濡湿感从耳廓流转到脖颈时,她闭上了眼睛,下意识扣动了扳机。当即,浓稠的血液顺着枪管流到了她的手指上。
突如其来的声响,几乎把耳膜都要震破了。
营帐外的士兵听到声响,掀帘而入。
温予并没有就此呆滞,她听到脚步声,一个利落的转身,将他推到了床榻上,又随手扯过榻上叠放整齐的被单,盖住了那个男人的上半身。
士兵进来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二公子,你”
话音未落,他们被秾丽的画面所惊艳。
他们的二公子衣衫凌乱,被大公子带回来的汉女压在身下。
那个汉女比他们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豪放,她衣衫半褪,骑坐在二公子的腰上,她的手还紧紧攥着二公子的手腕,他丝毫动弹不得。
见他们进来,她甚至还朝他们妖.媚一笑。
看着她的笑脸,士兵们的骨头都酥了,全然忘记了刚才的那声异响,一个二个全都红着脸退了出去。
温予并没有懈怠,右手一直紧紧握着手枪,直到他们全都退出了营帐,她才松了一口气,抬腿从那个男人身上下来。
他身上渗出的血,已经把被单都浸成了黑褐色。
她的手指也沾了血,殷红一片。这一刻,她的腿都是软的。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害怕。
她扯过被单一角,试图把手上的血擦干净,可怎么也擦不干净。反而把掌心纹路都染红了。
她寻了一圈,在几案上看到一个茶壶,她利落走过去,把手枪束在腰后,开始用茶水洗手。
直到茶壶里的水被倒完,她才停了动作,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外衫和腰带,穿回到身上后,又重新把手枪拿在了手上。
她不知道床上那个男人是死是活,更不知道帐外的那些士兵什么时候会冲进来,她得保护好自己。
看起来,床上那个男人的地位不低,她打了他,外面那些人一定不会放过她。所以,她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她得寻个机会,溜出去。
温予正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她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用从那个男人身上抽出来的匕首从背面把营帐划出一道口子。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就在她准备从划破的口子里钻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枪响。
温予的身形一怔,她的第一反应,是垂首去看她手里的枪。
刚刚那声,并不是她弄出来的。
那就只有霍无羁了。
他来救她了。
温予正想着,帐外又是一阵喧闹。紧接着,她听到帐外传来一阵急吼,脚步声越来越远。
温予猫着身子,挑开帘子一角,向外探去。帐外的那些士兵,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砰-砰-砰
枪声接连传来,温予听着,下意识红了眼睛。
她就知道,他会来救她。
没多大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激烈的搏杀声。
可温予不敢出去,她担心出去后,非但寻不到霍无羁,还平白给敌人送人头。
她相信,霍无羁一定会找到她的。
温予正想着,营帐里忽然闯进来一个人,是刚刚掀帘进来的守卫士兵。
他先是看了一眼温予,随后又越过她,看向床榻。刚刚她扯了被单擦手,榻上男人的鲜血染红了大半的床榻。
“二公子。”士兵喊了一声,温予听不懂,但她没有错过他拔刀的动作。
大刀落下的一瞬间,温予又一次扣动了扳机。
这一次,她眼睁睁看着子弹从枪筒射出,更是眼睁睁看着他诧异倒地。
不过片刻,鲜血流了一地。
温予看着,莫名有些腿软。她想离开这里,可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不知过了多久,帐帘又一次被人挑开。
温予下意识举起枪,扣动扳机的前一刻,看清了来人的相貌后,她把枪口调转向地面,踉跄着跑向他。
迎接她的,是一个热烈且坚实的怀抱。
霍无羁手里的枪管,还隐隐冒着热气。他是一路杀进来的。如果不是因为听到了她的枪声,他还不会这么快寻到她。
侍卫长正带人和药罗葛·比战周旋。
听到枪声后,他几乎是全速跑过来的。
这一路,他风.尘仆仆,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更多是汗味。
温予却慢慢在他的怀抱中安定下来。
“霍无羁,我好像杀人了。”她哽咽着,抱紧了他的腰身。
霍无羁这才把视线落在帐内另外两人身上。
他先是看了一眼床榻上那个血都快流干的男人,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她刚刚该多害怕啊。
霍无羁抬起手,顺了顺她的后脑勺,说:“是我来晚了。”
“我杀人了。”她重复着这句话,泪水糊了一脸。
霍无羁闻言,抬脚踢了踢倒在他脚边的士兵,一枪正中心脏,早断气了。
“阿予不怕,他没死,只是受伤了。”霍无羁面色如常,半点不像说谎的样子。
“侍卫长还在等着,咱们先出去再说。”温予正准备看,他一把捂住她的眼睛,揽着她的腰身,往营帐外走去。
才走了两步,霍无羁又停.下。
不知是因为想起了外面遍地的断臂残肢,还是感受到了她无力的四肢。他从腰间摸出一方丝帕,系到了她的眼睛上:“不要看,我背你出去。”
拨雪寻春(三三)
霍无羁背着她, 疾步往帐外走去。
侍卫长故意弄出声响,将营地内的全部兵力都吸引了去。
他们很幸运。
大部队都去围剿侍卫长一行人了,他们一路上, 一个活人都没遇见。
风吹过来, 黄沙袭天,地上零零散散的躺着的都是尸体。
时不时的,还有阵阵厮杀声传入耳中。
温予的脸上系着绢巾,将她的眼睛遮的严严实实, 她看不见躺在地上的人, 看不见被血染红的土地。
尽管她的嗅觉很好,空气中夹杂着的焦土味和血腥味止不住的往她鼻子里钻。但她依旧想象不出真实的战争场面。
她脑海里的血腥场面,也不过是营帐内发生的一切。
自始至终, 她都不知道,他为了救她,杀了多少试图阻拦他的回鹘士兵。
更是不知道, 他背着她走过了什么样的尸身血海。
没多大一会儿, 霍无羁就带着温予走出了回鹘军的包围圈。出了营地后,霍无羁解下她脸上的绢巾,将她扶上马后,朝空中放了三枪空炮。
这是他和侍卫长一行人一早约定好的撤退信号-
征战之余,看着地上那些被一击毙命的士兵尸体, 药罗葛·比战的心里生出一抹后怕,连带着打仗都有些分心。
刚刚只差一点,霍无羁就击中他了。明明他离的那么远, 他只是朝他抬了抬手, 那个铁球球就朝他飞了过来。
幸好他躲的快。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霍无羁已经从他眼前消失了。
他知道, 他是溜进营地去找那个被他掳回来的汉人女子的。
有那么一瞬间,药罗葛·比战心里划过一个念头:他不想霍无羁把她带走。
当即,他也确确实实想要追过去。
可跟着霍无羁一道前来的士兵缠人的厉害,他们的身手又好,他根本抽不出身来。
这一边,侍卫长他们正和药罗葛·比战带领的回鹘军激战,听到枪声后,他们互相对视一眼,会心一笑,边打边撤,不再恋战。
可药罗葛·比战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让他们离开。他粗略算了一下,这场仗的战损比达到了一比三十。
自他参军以来,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惨烈的战役。
尤其是霍无羁手里的那个武器,他营地里大半的士兵都是被那个东西给击倒的。
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刚刚那三声巨响应该就是他手里的那件武器发出来的。
仅仅是一场突袭,就把他营地里的中坚力量消耗了大半。如果汉人的军队里人人都用上了那个武器,那他们可就完蛋了。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去看看,霍无羁手里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侍卫长一行人前脚才离开,药罗葛·比战就召集了一小队营地内尚且有战斗力的士兵,骑快马追了上去。
不多时,戈壁滩上出现两队人马。你追我赶,谁也不肯退让。
侍卫长追上霍无羁,说:“公子,他们还跟着,甩不掉怎么办?”
霍无羁问:“他们多少人?”
侍卫长沉吟:“十来个。药罗葛·比战亲自带队追出来的,就在我们屁.股后面,咬的很紧,根本甩不开,要不要开打?”
霍无羁本想说打,垂眸看了一眼温予后,他朝侍卫长摇摇头,说:“不打。”
话音未落,他扯了扯缰绳,停了下来。片刻后,此起彼伏的噫吁声传来,他们一道都停了下来。
霍无羁说:“我们一行有三十余人,他却只带了十来人。想来,应该不是想要同我们动手,且看看他准备干什么。”
说话间,药罗葛·比战追赶上来。见他们一行人停在原地,药罗葛·比战稍有诧异。
他忌惮霍无羁手里的武器,吩咐心腹在稍远的地方停.下,他一个人慢慢上前,直到他又一次听到那声巨响,紧接着,额头传来一阵烧灼的疼痛感,才骤然顿下脚步。
霍无羁本不想在温予面前朝他开枪的,可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从温予身上移开过。
一想到他曾把温予从敦煌郡掳走,霍无羁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可温予还在这里。她才动手杀了两个人,到现在手脚都还凉寒无比。
他不想在她面前杀人,所以才把枪口从药罗葛·比战的脑袋上挪开。子弹落在他身前三寸的地面上,用以震慑。
刹那间,碎石四溅。药罗葛·比战避之不及,一颗石子儿打中了他的眉心。鲜血从眉心涌出,顺着他的鼻梁滑落。
他身后的士兵,听到这动静,再也顾不得他的命令,搭起弓箭的同时,不忘纵马追上来。
侍卫长一行人见状,也纷纷抽出了横在腰间的长刀。
药罗葛·比战被那道声响震的耳朵嗡嗡直响,他并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哒哒马蹄声,反倒是看到对面的人抽刀的动作,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退后,谁也不许过来。”
他连忙转过头,用回鹘语朝飞奔过来的人群大喊了一声:“退后,都退后。”
斥退了想要上前的士兵,药罗葛·比战又重新转过身来。这一次,他没有再去看温予,注意力被霍无羁手里的武器所吸引。
他想不明白,巴掌大的一个小东西,威力怎么就这么大。
霍无羁猜出了他的心思,将手背到身后,偏不让他看见。
他们虽然是敌人,可霍无羁原本是有些敬佩他的。他打仗的本事,他是很服气的。但是他绑走了温予,霍无羁打心里讨厌他。
霍无羁无视他探来的视线,调转马颈,把温予转到了他看不到的位置,随即用回鹘语冲他高声喊道:“药罗葛·比战,我今天不想杀你。但你记得,夺妻之仇,不共戴天。改日,我们战场上见。”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他又朝侍卫长一行人说道:“我们走,他们应该不会追上来了。”
霍无羁一行人纵马狂奔,温予好奇问道:“你怎么会说他们的话?”
“太学里的黄晃夫子会说回鹘语,当年被先帝册封了参将后,私下去寻夫子学的。没想到还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霍无羁没有告诉她,他们之所以能迅速渗入地方营地,就是因为他这一嘴流利的回鹘话。
温予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霍无羁沉默一瞬,他并没有告诉她,他的脑海里平白多了一段记忆。
他说:“一开始,我也是猜测。我想起了很多年前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一个公主被坏人掳走,最后王子在疏勒河畔救回了她。再加上,我们的人探查到,药罗葛·比战的营地驻扎在疏勒河附近。一路追来,我又看到了你在石头上留下的字,顺着这些痕迹,摸了过去。”
“我之前给你讲过那个故事吗?”温予又问。
霍无羁:“嗯,讲过。”
温予彻底松了一口气。
原来,她真的能给过去的自己传达信息-
另一边,药罗葛·比战一直站在原地,眺望着他们一行人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心里五味杂陈,有自责,有庆幸,有无奈,但更多的还是难过。
为今天死伤的士兵,为霍无羁手里那件威力巨大的武器,也为那个被霍无羁带走的汉人女子。
如果他早知道霍无羁手里有如此精良的武器和身手高超的私兵,他又何苦去掳他的女人。
是他莽撞的举动,害死了这么多的兄弟。如果重新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轻举妄动。
如果他换一个方式出现在她面前的话,她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义无反顾和霍无羁离开?
转瞬,他自己都被这念头给吓了一跳。他稳了稳心神,把那些不该有的妄念从脑海里全都清除出去。
他蹲下来,仔细观察着地面上被打出来的小孔。
小孔周围,满是裂痕。
就像他小时候在草原上见到的,从天而降的陨石砸落到地面后,砸出的痕迹。
不同的是,陨石坑大,而他眼前这个只能勉强算是一个小孔。
小孔中央,还镶嵌着一颗铁珠子。铁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异常闪亮。
他下意识伸手去抠,可不等他的指.尖触到那颗铁珠,他额上的鲜血已经因为他低头的动作,顺着鼻尖滑落。
不偏不倚,刚好落到铁珠上。
看着那滴殷红的血珠,药罗葛·比战终于感觉到一丝疼痛自眉心传来。
他差点忘记,刚刚他的脸被石子划破了。
他阴沉着脸,抬起手,用袖口往眉心蹭了两下后,弯曲手指,将小孔里沾染了鲜血的铁珠抠了出来。
让他诧异的是,铁珠在微微发烫。
“竟是热的。”他咕哝着,随手撕下一片衣角把铁珠包起。难怪他刚刚觉得打中眉心的石子都莫名带着一道烧灼感。
可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回到营地后,他又差医师把检查了每一具尸体。果然像他想的那样,凡是被霍无羁打中的人,身上都镶嵌着这么一个小铁珠。
而且,他的准头很好,不是击中心脏,就是击中头颅,没有一个幸存者。
最麻烦的,他在营帐内,发现了罕斥的尸体。
看到罕斥尸体的一瞬间,比战的脑袋嗡的一下,他明明已经带着人离开了,又为何会出现在他的寝帐内?
不过片刻,药罗葛·比战就猜到了他的意图,暗骂了一声活该。
但他知道,罕斥死在了他的地盘,父王和那个女人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们一定会把罕斥的死怪在他的头上。随他们去吧,又有什么重要呢。
药罗葛·比战忽略了一个人。
前来询问粮草情况的伯切,自霍无羁闯营后,他就像野耗子一样,躲了起来。
他一直在暗处看着,自然也看到了霍无羁手里的武器。经他的讲述,回鹘军把罕斥的死算在了霍无羁头上,而非药罗葛·比战。
拨雪寻春(三四)
自出了事后, 温予心有余悸,任谁来请,她再也没有出过府门。
她害怕把命丢在这里。
霍无羁也回来的更勤快了。
每隔三两日, 至多不超七日, 他就会回来一趟。
任温予如何劝说,都没有用。他坚持要回来陪她。
期间,郡守夫妇曾亲自上.门表达歉意,并在无意间透露出一个消息。
霍无羁将她带回来的第二日, 曾提刀去了郡守府, 把林琅暴揍了一顿不说,还亲手斩了一个随行的小厮。
根据郡守夫人的描述,温予猜测, 那个小厮应该就是宫里的内侍官。
事实上,她的猜测的确是对的。后来,她随霍无羁去皇宫赴宴, 贵妃身侧的内侍换了人。无论宫内宫外,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内侍官。
这些事情,霍无羁一个字都没有和她说起过。如果不是郡守夫人说漏了嘴,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当天下午,林琅一行人离开了敦煌郡,返回京城。
秦未并没有同他们一起走, 只托林琅带了封家书回去,他留在了北疆。
他在家书中写道,他之所以留在北疆, 是要和霍无羁一起戍边。
可大多时候, 秦未都是待在敦煌郡的府邸里,看看书, 写写字,陪她聊聊天。
温予知道,他是因为愧疚。他始终在为药罗葛·比战绑走她那件事而愧疚。
尽管温予和霍无羁都不止一次说过,这件事情与他没有关系,他还是不放过自己。
尤其是她刚刚被霍无羁寻回来后,秦未每次见她,即使不说话,歉意也能从他那双眼睛里跑出来。
后来,他见温予的心情并没有被那件事情所影响,对她的愧疚才慢慢淡化。
回鹘王痛失爱子,野心渐失。柔然兵士不是北疆战士的对手,也偃旗息鼓了好些时日。
是以,常年战乱不断地北疆边境线竟也消停了好一阵。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又是一年冬天。
霍无羁本就没有正式赴任,他是临时过来救场的。而今,北疆日渐安稳,又年关将近,一道圣旨将霍无羁召回了京城。
秦未依旧不太习惯长时间骑马,他坐在马车上,侍卫长亲自赶着车。霍无羁和温予以及一种随行侍卫都骑马前行。
相比初来北疆时的浩荡人群,回京的队伍只有十余人。这一次,他们不是急行军。一路走,一路玩,到达京城时,距离冬至日还有两天。
霍无羁并不知道,他去北疆的这段时间,每每有捷报传回京城,百姓们都津津乐道好一阵。他如今已经成了百姓心中的常胜将军、不败战神了。
时间一长,先皇曾赐天子姓给他这件事情又重新被人提起。
再加上,他还顶着秦太傅亲传弟子,当今圣上的师弟等头衔,百姓更是对他夸赞有加。世人们都在猜测,待他回京,圣上会赐下什么奖赏给他。
是天下无双的美人,还是至高的王爵之位。
为此,京中的好些赌坊,都以这个问题开设了赌局。
还有一件事情,霍无羁更是不知道。他的画像,在京城女眷中广为流传,最高甚至卖到了五两银子一幅。
是以,不等进京,行至城门口时,他们就被百姓拦下来了,还热切称呼他为霍参将。
霍无羁一直想不明白,离京之前,他一直低调行事,京城里鲜少有百姓认识他。怎么他从北疆一回来,一切都变了?
他不习惯万众瞩目的感觉,可面对百姓们的热情,他又不得不强行挤出一张笑脸来。
他们在城门口停滞不前的这一消息,很快传回了宫里。
霍珩在御书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后,还是按照文武百官的意思,颁了圣旨:霍无羁护卫北疆有功,擢升定北王,赐黄金万两。
霍无羁他们前脚才回到府中,后脚圣旨就到了。
颁完圣旨后,内侍官还传达了圣上的口谕:“圣上将于明日设宫宴邀文武百官庆祝定北王凯旋,还请定北王务必携亲眷参加。”
霍无羁只默默攥紧了手里的圣旨,没有说话。
亲眷指的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
再过一日,就是冬至。
按照西州习俗,这一日文武百官可以携带家眷去参加宫宴的。他连一日都等不了,竟罔顾祖宗法制,提前开宴。
霍无羁意识到,霍珩对温予的痴狂。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宫宴近在眼前,小北会不会就是这次的宫宴之后怀上的?
如果是,那他已经猜到霍珩会在宴会上动什么不入流的手脚了。
可他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名不正言不顺的强占了她。
拨雪寻春(三五)
温予泡完澡出来后, 府里只剩下她和侍卫长两个人,霍无羁和其余侍卫都不再府中。
听侍卫长说,霍无羁去了秦府, 侍卫们被霍无羁派出去买东西了。
温予没有多想, 只当霍无羁和寻常一样,去给秦老问安。
自她和霍无羁出发去北疆后,这府里便再也没有住过人。如今,又多了十来个侍卫, 他们一行人的吃穿住行, 自然是需要置办好些东西。
所以,侍卫们去集市采买东西,她更是觉得理所当然, 没有丝毫的怀疑。
时值正午,阳光正盛。
温予把她和霍无羁房间里的被褥都晒出来后,又和侍卫长一起把库房里所有的被褥都翻晒了出来。
晒到一半的时候, 秦央忽然带着她家里的下人出现了。
秦央一看到她, 就亲切拉着她的手,说:“温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央儿都想你了。”
“央儿,你怎么来了?还带着这么多人。”温予说着,目光往她身后看去。嬷嬷小厮排成两排, 好不壮观。
“帮你们收拾房间啊。”
话音未落,温予手里那个沾满了灰尘的鸡毛掸子被秦央强行接了过去,递给了她身后的一个嬷嬷。
“这怎么能行呢。”温予说着, 抬手便要把鸡毛掸子拿回来。
“温姐姐, 你就放心吧。林嬷嬷收拾的可干净了。”秦央又一次拉起她的手,不让她去拿鸡毛掸子。
林嬷嬷已经忙活起来了, 她一边干活,一边说:“两位姑娘,这里灰尘大,让我们来收拾就行了,你们自去一旁叙旧吧。”
温予还想说些什么,秦央已经先她一步,拽着她急匆匆往前厅走,温予差一点跟不上她的脚步。
“央儿,咱们这是去哪啊?”温予隐隐觉得,今日的秦央有些不太对劲。可她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劲。
“花厅。”秦央说着,步伐又紧了几分:“文姐姐,走快点。”
秦央今日是带着任务来的。
踏进花厅的前一刻,温予后知后觉意识到,秦央今日好像特别着急。
尽管她和她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久,但无论是秦未口中的她,还是她所了解的秦央,从来都是温婉的性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急匆匆的。
温予正准备开口问些什么,余光忽然瞥见花厅里站着一个陌生女人。
见她们过来,那个女人冲她们浅笑着躬了躬身子:“秦小姐,温小姐。”
温予一脸迷茫,她不认识这个女子。但她好像认识她。不等她问,秦央笑意盈盈,牵着她的手走上前,说了句:“王掌柜,久等了。”
随即,她又看向温予,说:“温姐姐,这是云锦阁的王掌柜,是无羁特意为你寻来的。”
“为我寻来的?”温予更迷茫了。
她衣橱里的冬衣还有好些都是没有穿过的,霍无羁也没有说过要给她裁新衣服穿。
秦央看出她的困惑,说:“温姐姐你不知道,你们离开的这段时间,云锦阁新推出了好多款式的冬衣。刚刚无羁去给我爹请安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前来为我送成衣的王掌柜。他便差我将王掌柜带来,给你量一下尺寸。”
“温小姐,麻烦抬一下胳膊。”王掌柜趁着秦央说话的间隙已经从腰间的挎包里摸出了软尺。
温予无奈笑笑,乖巧伸直了手臂,任她计量。
王掌柜的动作很麻利,测量好她的尺寸后,便匆匆离开了。
秦央正缠着她,非要听她讲敦煌郡的奇闻轶事。
秦央问她:“温姐姐,之前我阿兄来信说,北疆的风土人情和京城一点也不一样,是不是真的啊?”
温予点点头,说:“是蛮不一样的。每逢市集,街上满是骆驼。就连商队贩卖的物品,也都充满了异域风情。”
“可北疆的风也很大,裹挟着沙粒,打到人脸上,吹的生疼,但很自在。”
秦央听着,脸上满是好奇和憧憬。
她从来都没有出过远门,她也想像温予和阿兄一样,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
可一想到林琅和她说起的话,她又有些退却。
“温姐姐,听说你被回鹘人掳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犹豫再三,还是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听她这么问,温予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药罗葛·比战的脸和那间满是血腥味的营帐,心头一怔,脸色都白了几分。
温予抬眸看了秦央一眼,她眼睛里的关心和担忧,是实实在在的。
她垂下眼眸,低笑一声:“连你都知道了,阿兄告诉你的吧。”
话音未落,温予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首先,以她对秦未的了解,他并非是个多嘴的人。
尤其是在这个封建朝代里,把一个女子的贞洁比她的性命还要重要。一个女子被陌生男子掳走后又放还,在外人眼中,便是失了贞洁。
就连郡守夫人上.门那日,都在明里暗里劝她无论那些歹人对她做了什么,都一定不能想不开,活着最重要。
温予是新时代女性,就算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她也只会当做被疯狗咬了一口。
她之所以不想被提起,是因为营帐里那两个人。
她杀了人。
尽管霍无羁说那两人都没死。
无论死没死,她都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而这个朝代的其他人,思想大多迂腐。
就连秦央,看她的眼神都有些怜爱。
看着秦央的眼神,温予一时有些语塞,想要解释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秦央终于发现了她的些许异样,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就连笑容,都未达眼底。
“不是的,温姐姐,不是阿兄。你你别误会,我只是担心你,没有别的意思。”秦央蹭的一下站起身,手忙脚乱同她解释。
温予握上她的手:“我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坐下来,我慢慢给你讲。”
“温姐姐,真的不是阿兄。”她真的很怕温予会误会阿兄,急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温予已经猜出了是谁:“是林琅,对吗?”
秦央愣了片刻,迟疑点了点头。同时,她眼眶里的泪水顺着她点头的动作流了下来。
“怎么还哭了。”说话间,温予抬手擦掉了她脸上的眼泪。
“对不起,温姐姐。我不该问你这么问题。”秦央抽噎着,口吻中满满都是歉意。
温予冲她笑了笑,说:“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因为担心我。”
秦央不再执着问她敦煌郡的事情,反而主动与她讲起了近些时日京城发生的趣事。
譬如,御街旁新开了一家特别好吃的糕点铺子。
譬如,向来喜欢眠花宿柳的顾家三郎,忽然转了性子,变得正经起来。如今正在京郊大营里练兵呢。
譬如,江贵妃已经怀上了龙嗣,怕是不日就要生产。
又譬如,向来喜欢张扬的杨清儿,已经很久都没有出席过宴会了
秦央正说到兴起,余光看到几步走来的两道身影,兴奋晃了晃温予的胳膊:“温姐姐,阿兄他们过来了。”
随即,她站起身来,冲那两人盈盈一笑,喊了句:“阿兄,师弟。”
温予也转过头去,霍无羁和秦未并肩而行,手上分别提了两个食盒。
霍无羁见她看过来,解释道:“路过望京楼,顺手买了些。快去洗手,吃午饭了。”
温予领着秦央去洗手前,特意问了一句:“隔壁园子里的嬷嬷小厮怎么办?”
秦未累得气喘吁吁地,他把食盒往桌子上一放,喘着粗气,说:“放心吧,刚刚刚我们已经先一步把饭食送过去了。”
正在往桌子摆着餐食的霍无羁听到他们的对话,会心一笑。
温予洗完手回来,不忘把侍卫长也一道叫了过来。
霍无羁提回来的餐食,和离京之前点的一模一样。
可这一次,温予吃的并不是很自在。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今日秦未看她的眼神格外赤热,但又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
因为她发现,他看向霍无羁的目光,比看她还要赤热,还要直白。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温予正准备问他为什么一直盯着她和霍无羁看。可不等她问,秦未扯着秦央,率先提出了告辞。
温予看着秦家兄妹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她用手肘戳了戳霍无羁的胳膊,问:“你觉不觉得,秦阿兄今日有点奇怪?”
霍无羁身形一怔,以为她发现了他们密谋的事情。他垂眸看了她一眼,她又一脸的疑惑。
“哪里奇怪?”
温予摇摇头:“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霍无羁稍稍松了一口气,她应该是没有发现。
就在霍无羁思索待会儿要寻个什么由头把温予困在后院时,她忽然背过身去,打了个哈欠。
霍无羁眼睛里多了几分笑意:“困了?”
“嗯,腰也酸,腿也酸。”一路舟车劳顿,温予当真是困极了。
“那就去睡一会儿,府里这些杂事,我来看着就好。走,我送你回房间。”
说话间,他已经牵起了她的手。
温予没有同他客气,只在临睡前交代他不要忘记翻晒院子里的被褥。
这一觉,温予睡得很沉。再睁开眼时,已然暮色四合。
房间里没有掌灯,有些昏暗,但尚能视物。
她从房间出去,吱呀一声打开房门,看着焕然一新的小院,她的呼吸都变得急促几分。
小院里,悬了好几排红灯笼,每一盏都散发着柔和的光。
廊檐下,挂满了红绸缎。风一吹过来,像一层红色的波浪,不停翻动。
看着这些红色,温予脑海中又一次闪过刑台上的画面。尽管只有一瞬,但温予还是花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
拨雪寻春(三六)
温予站在门口, 缓了好长时间,直到激荡的心胸逐渐趋于和缓,她才开始向外走去。
走出小院, 温予才发现, 府中各处,都挂满了红绸和红灯笼,比过年还要喜庆。
她却不习惯这个颜色。
虽说不上讨厌,但也绝对不喜欢。
她只大致掠了一眼, 便埋头走路, 心里又想着其他事情,半点都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行至拐角,温予正在琢磨今日府上挂满红绸是不是为了庆祝霍无羁被封了定北王, 还是因为明日是他的生辰,所以才挂上这些的?
只片刻,她就否定了这些念头。
霍无羁是个沉稳的性子, 他从来不会为了自己的事情这样大肆张扬。
她正想着, 不经意转弯,却一头扎入一个滚烫的胸膛。
一切都准备就绪,霍无羁是专门来寻她的。他本以为她在睡,却没想到,两人在拐角撞了个满怀。
其实, 他一早就听到她的脚步声了。
如果按照他走路的速度,两人早该碰面的。他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刻意慢了下来, 最后干脆在拐角处停了下来, 专门候着她撞过来的。
她发出一声惊呼的同时,一条坚实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肢。她以为, 又有歹人潜入了府上,想要掳走她。
她甚至来不及抬头去看来人究竟是谁,下意识便要开始喊叫示警。
“是我。”
霍无羁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连忙放轻了手上的力道。同时,对于他刚刚的举动,心生悔意。他就不应该停.下来的。
听到他的声音,温予仰头去看,对上那双熟悉的眸子,她彻底松了口气,抬手捶了两下他的胸口,嘟哝了声:“你吓到我了。”
霍无羁攥住她的手,递到唇边亲了亲:“抱歉,是我的错。”
温予笑了笑,并没有把手撤回来,任由他牵着。但嘴巴也没有闲着把心里的疑问一股脑全问了出来。
“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的?你忙完了?这些灯笼又是怎么一回事啊?”温予有一种直觉,他有事情瞒着她。
而且,极有可能,秦未秦央两兄妹也都在帮他一起瞒着她。
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胸口。
霍无羁看着她直白又清澈的眼睛,想起待会儿准备做的事情,面上一热,悄悄红了耳根。
他滚了滚喉结,强压下想要垂首去亲吻她的冲动,嗓音略微沙哑:“我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件事情,跟我来。”
说完,他不自然地瞥开视线,拉着她往书房走。
“到底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温予问他,他用低笑回应她。
掌了灯后,霍无羁又一次打开了书房里的暗格。他转过身时,手上多了一方锦盒。
是温予曾见过的。
霍无羁转过身,见她目不转睛盯着他手里的锦盒看,他心如擂鼓,连脚步都一些僵硬。
他眸光一转,指着远处的桌案,说:“阿予,能不能帮我把那张桌案上的灯盏拿过来?”
温予狐疑看了他一眼,明明他身侧那张桌案上已经有两盏灯了。为何还要?
但她没有问,点点头,说了声好。
她才转过身去,霍无羁就打开了锦盒,从里面拿了一个东西出来,在她转身过来之前,迅速塞到了怀里。
他原本就有些发烫的脸颊,因为刚才鬼祟的动作,越发赤热。幸好灯火昏暗,她才看不见他通红的耳廓。
她把灯盏递过去,霍无羁道了谢后,随手放在了身侧的桌案上。
温予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手边的锦盒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胸口的衣领处有一抹红色遗留在外面。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上次他拿出这些东西后,对她的冲击有多大。
霍无羁牵着她的手,将她圈到了怀里,迫使她与他对视:“阿予,我有话要对你说。”
温予点点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你说,我听着呢。”
他眼眸清润,嗓音略哑,话没说完,面颊上升起一抹酡云:“你嫁给我,好不好?”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他这么着急,万一她拒绝他怎么办?
“好。”
温予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下意识就应了下来。
揽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他把她又往怀里带了带。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利索就答应。
他的下巴在她额头上蹭了两下,正准备继续往下来的时候,温予的手朝他胸口推搡了两下。
她终于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她还答应的那么利落。
如果她没有猜错,他刚刚是想要亲她。
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也要烧起来了。
她把拳头抵在两人身前,仰着头,眸光澄明,又夹杂着一丝不可置信,问:“你你刚刚说什么?”
“你嫁给我,好不好?”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他等着她的回答,而她被他这句话惊得怔在了原地。
这一瞬间,她甚至能听到她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尤其是看着他深情的眼眸,内心更是怦然。
她是喜欢他的。
更是知道,不久之后,他们也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可她却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向她求婚。
她双唇翕张,好半晌,才从喉腔挤出些许声响。
“我我还没”还没准备好。
下意识的,她想要拒绝,手也在他胸口推了推,她有点想要逃跑。
“你刚刚已经答应我了,要说话算话,不能反悔。”霍无羁猜到她想要说什么,横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用力,打断了她的话。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上,闷声闷气地嘟哝了一句,颇有几分耍赖的意味。
温予隐隐吃痛,没说完的话溺在喉间,转而娇嗔吐了一声:“痛。”
说话间,她又一次仰起头,触到他眼睛的一瞬间,蕴在喉间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深情。
却又因为她刚刚想要拒绝的话红了眼眶,水汽在他那双无边的漆眸了弥漫,温予的心忽然又软了几分。
霍无羁丝毫没有想要松开她的意思,反而又稍稍加重了力气。
“你准备拒绝我,是不是?”
不等温予回答,他先一步松开了她,把怀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他上一次拿出来这锦盒后,唯一没有让她看的东西。
“这是什么?”
温予正准备悄悄后退两步,看清他手里的东西的那一刻,又忽然顿住了脚步。
与此同时,他一把攥上了她的手臂,偏执又委屈地盯着她看,喑哑开口:“阿予早说过,一定会和我成婚。甚至连连婚书都写下了,莫不是要反悔不成?”
“婚书?”她低喃一声。
说话间,他已经把婚书递到了她的手里,又把桌案上的烛灯端到了她面前,让她能够看清上面的小字。
没拿到手的时候,温予原以为是一张红纸裹成了一团,到手才发现,是一张柔软的红色绢巾。
灯火昏暗,使得她手里的团红色没有那么刺眼。
温予好奇极了,小心翼翼摊开了那团绢巾,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她诧异极了,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她手上的这团绢巾,真的是一份婚书。婚书上的绣着的金色小字,分明是她的字迹。
最让她诧异的,还是上面的日期。
不偏不倚,正是今天。
日期是用现代方式标注的,全是阿拉伯数字,霍无羁看不懂,但温予却是一眼就能读出的。
这婚书,是身在过去的未来的她亲手写下的。
不,是她亲手绣下的。
婚书上红纸金字写的清清楚楚,她答应在今天嫁给他。
于她而言,这并不仅仅是一份婚书,而是未来的她和现在的她思想上的交锋。
想到这里,她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霍无羁一直注意着她,见她骤然间花容失色,差点连婚书都抖落在地,他的心忽然疼起来了。
或许,他不该把她逼这么紧的。
霍无羁垂下眼眸,一抹无力感油然而生。他的确是想娶她,可他更想让她心甘情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好。”
他才松开她的手,就听到她说了这个字。
霍无羁不可置信抬起头:“阿予,你刚刚说什么?”
温予已经把婚书叠放整齐,重新放回他怀里,随即重复道:“好,我嫁给你,就今天。”
她才把今天这两个字说出口,他又一次抱住了她。
霍无羁把脑袋埋在她的颈窝,眼尾湿润,闷闷说了声:“说话算话,不许后悔。”
他等她这句话,已经好久了。
自从她把婚书交到他手里后,他就一直期待着这一天。
温予也抱住了他,同时给他回应:“好,不后悔。”
她答应得很干脆,却让霍无羁心生愧疚。
还是太仓促了些。
她本值得更周全的婚礼的。
“阿予,很抱歉。今日这个婚礼,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八抬大轿,着实是太仓促了。”霍无羁满心都是愧意。
“但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会一生一世”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什么,垂眸片刻,又郑重起誓:“不,我会永生永世都记得你,对你好,永远都不会辜负你。我愿用我的全部来爱你,敬你,护你,包括我的性命。对你,我愿以命相酬。也请漫天诸神见证,若违此话,永坠阎罗。”
霍无羁的这番话,说的很真挚。一字一句,都砸在了她的心上。
温予听着,竟也下意识红了眼眶。
尤其是当她听到‘以命相酬’这四个字后,眼泪更是控制不住,不停往下落。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假的。
对她,他真的做到了这四个字,以命相酬。
霍无羁见她哭了,顿时手忙脚乱:“别哭,阿予。”
他的本意,是想对她道歉,为这场仓促的婚礼,而不是要把她惹哭。
霍无羁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指腹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温予对上他满是慌乱的眼睛,她忽然很想亲他。
下一刻,她踮起脚尖,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朝着他的薄唇,不管不顾吻了上去。
霍无羁没有料到她会忽然凑上来,他一动不敢动,生怕下一秒又让她哭的更凶了。
她用力扯着他的衣领,碾了又碾,仍觉得不够,稍松开他片刻,低语:“吻我。”
听了她这话,他的脑袋越来越低,捧着她的脸,被动转为主动。
眼泪还在不停往下落,两人的唇齿间,满是苦涩。鼻息间的空气越发稀薄,直到她的身体瘫软无力,他才松开了她。
温予松开他的衣领,转而环抱上了他的腰身,把脑袋埋进他的胸口,听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
后知后觉的,她想起了院子里的那些红绸和灯笼。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才准备的。
侍卫们去采买的也并非是他们的日常用具,而是成亲时的一应物品。他们趁着她睡觉,悄无声息把府邸装扮成了现在的模样。
她的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把眼泪全都留在了他的衣服上。
“难怪午饭的时候,秦阿兄一直用那种眼神看我。他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他抚着她后颈的手微微一顿,说了声:“是。”
温予又想起秦央和王掌柜,心里更是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秦央是不是也知道?还有那个云锦阁的王掌柜,她来不单单是为了新的冬衣吧?”
霍无羁一次又羞红了耳朵,他还没说话,又听到温予说:“她来量我的尺寸,是为了喜服,对吧?”
“对。王掌柜刚刚已经差人把喜服送来了,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要。”温予当即来了兴致。
拨雪寻春(三七)
根据秦执年的说法, 先帝没有子嗣,霍无羁的天子姓又是先帝亲封的,如今他要成婚, 理应敬告天地, 敬告祖宗。
是以,在仪式正式开始之前,秦执年和霍无羁又一道去了一趟太庙,给先帝和一众老祖宗上了香。
最后一炷, 和往常一样, 依旧奉给了安平公主和詹驸马。
关于他的身世,霍无羁早已经从温予口中知晓,但老师却丝毫没有向他透露过半分。
从太庙出来后, 霍无羁沉默了一路。
他以为他可以忍耐的。
踏进府门的前一刻,他还是没忍住,问了秦执年一个问题。
“老师, 我听说当年宫变的时候, 安平公主已然身怀六甲,是不是真的?”
秦执年听了,腿脚一软,当即一个趔趄。霍无羁眼疾手快,将他搀住。
秦执年脸色当即变了变, 抬眸看向霍无羁。
只见他面色平静,情绪更是没有丝毫的波动,只静静看着他, 等着他的回答。
秦执年看了他好一会儿, 最终点点头,说了声:“是。”
“那老师以为, 安平公主肚子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霍无羁的声音莫名消减了几分。
“男孩。”
秦执年没有问‘你是不是全都知道了’这样的愚蠢问题,他一定是全都知道了。
不然也不会这么问。
“如果他们还在”
不等霍无羁说完,秦执年转身抱过他,像个老父亲一样,拍着他的肩膀,说:“那他们一定跟我一样,又欣慰,又开心。”
霍无羁没说话,却默默湿润了眼眶。
秦执年又说:“不能让新娘子等急了,咱们快进去吧。”
与此同时,定北王要成婚的消息终于传回了皇宫。
“陛下,宫外传来消息,定北王和温小姐准备在今晚成婚,府门上都上红灯笼和红绸缎了。”
正在批阅奏章的霍珩,听到这个消息后,气的把桌案都掀翻在地,奏章零落满地。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亲自吩咐了御膳房,明日的宫宴一定要把最好的食材都用上。北疆贫瘠,她去了这么长时间,一定没有好好吃过饭。
他甚至都可以不追究她千里迢迢追着霍无羁跑去北疆这件事情,满心都在期待着明日宫宴的到来,听到却是她要和霍无羁成亲的消息。
霍珩从龙椅上站起身,踩着满地的奏章,边走边说:“一定是霍无羁逼迫她的。”
“陛下,您要去哪啊?”小太监紧跟在他身后。
“出宫。”
小太监小心翼翼提醒道:“可您不是答应了,待会儿还要去江贵妃那里呢。”
霍珩气急败坏,顿下脚步,冲着小太监就是一脚:“你个狗奴才,朕去哪里,还要与你汇报不成。还不赶紧去备车,朕要出宫。”-
日暮时分,定北王府真正热闹起来。
除了秦未和林琅他们,霍无羁在京城就没有别的朋友了。
原本他是不打算宴请太多的宾客的。在他心里,成亲就只是他和温予两个人的事情,他不想弄的尽人皆知。
可他一想到宫里那对温予的心思,他忽然又改了主意。
他就是要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和温予即将成婚。为此,他还去庆云楼请了戏班子,在府门口吹吹打打。
恰好,他自接了封王的圣旨后,朝中的好些大臣都差人送来了拜帖。
霍无羁连忙备下了请帖,每来一位,他都会亲自写下名号,邀请他们晚上过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尽管他们诧异万分,但还是在傍晚时分拨冗过来了。
一时间,门庭若市。
霍无羁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没有父母,专门请了秦执年和黄晃教习做证婚人。
是夜,月光皎洁。
温予已经换上了喜袍,她在一众红色的喜服中,选了唯一的一件绿色。
她坐在铜镜前,喜娘正在给她梳着这个时代的新娘妆发。
喜娘是秦太傅帮忙寻来的,她的手很巧,三两下就给她挽了一个妇人髻。
梳完头,喜娘看着镜子里的温予,温柔说了声:“新娘子长得可真好看。”
温予看着铜镜中面若桃花的自己,莞尔一笑:“是詹娘子的手巧。”
喜娘又说:“霍公子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老妇人祝福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温予:“承你吉言,但有一点,詹娘子说错了。能够嫁给他,才是我的运气。”
詹娘子还想和温予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了一声:“良辰已至。”
詹娘子抿唇轻笑,道:“时辰到了,咱们该出去了。”
听到她这么说,温予忽然紧张起来。
她蹭的一下,从软凳上站起来,拔腿就要往门口走去,连团扇都没有拿。
还是詹娘子见状,轻笑一声,轻弯腰身,拿起她忘在梳妆桌上的团扇,追了上去,并打趣道:“是不是着急要见新郎官了?连团扇都忘了拿。”
拨雪寻春(三八)
温予听着她的调侃, 不经意间羞红了脸。
她接过团扇,又重新检查了一遍衣着后,才由喜娘搀扶着出了门。
从她的房间到花厅, 短短几步路, 温予却在脑海中想了很多。
在遇到霍无羁以前,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结婚。
不,更确切来说,她在今天之前, 都没有想过结婚这件事情。
就算是遇见了霍无羁, 就算是她和他逐渐心意相通,也从来没敢想过结婚这件事情。
霍无羁把婚书那出来之前,她在听到他向她求婚的第一反应, 仍然是退却。
尽管她也喜欢他,甚至是爱他。但她更是谨记,她并非是这个朝代的人。
她不属于这里, 更是不知道未来的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写下那张婚书。
不可否认, 霍无羁问她能不能嫁给他的时候,她是欣喜的。
但转瞬,欣喜又被踌躇所掩盖。
温予一边走一边想,如果换个时间和地点,如果霍无羁和她一样是一个现代人, 或者她干脆是和他同一个朝代的人,那么他向她求婚的话,她肯定想也不想, 第一时间就答应下来。
可是他不是。
她也不是。
但不得不承认, 她的思想,就是在看到婚书的那一刻开始松动的。
也是从那一刻, 她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
如果摒弃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念头,她是从心底里愿意嫁给他的。
越靠近花厅,温予的心脏跳的也就越快,攥着团扇的手心也沁满了汗水。
詹娘子看出她的紧张,托着她胳膊的手稍稍用力,安慰道:“新娘子不要紧张,牢记我们刚刚练习过的流程就行。就算忘记了,也没有关系,一切有我呢。”
温予稳了稳心神:“多谢詹娘子。”
又走了两步,刚转入长廊,忽然听到詹娘子轻笑一声,温予刚准备问她笑什么,忽然又听都到她说:“你瞧,新郎官都等不急了,正在花厅门口候着娘子你呢。”
温予听了,下意识把团扇往一旁挪了挪,往花厅望去。
花厅门口围了好多宾客,他们把霍无羁围在中间,满是打趣。
她身处的长廊到花厅还有一段距离,纵花灯满园,她也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只依稀看到一群模糊的身影。
少顷,她听得一阵哄笑。
紧接着,人群四散开来,她终于看见了那道穿着红色喜服的高大身影。他正拨开喧闹的人海,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你瞧,他也等不急了,走过来接你了。”
恍惚中,她在哄闹中,隐隐听到了詹娘子打趣的声音,但温予却忘记了给她回应。此时,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个疾步朝她走过来的身影。
她走向他的同时,他也在走向她。
她一直看着他,那道身影越来越近,五官也越来越清晰。直到他站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她整个人都还云里雾里。
霍无羁先是看了温予一眼,朝温予伸出手的同时,他把视线投向她身侧的喜娘身上。早在老师把喜娘带来之前,就把她的身份告诉了他。
只那时,他正忙着其他的事情,只远远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上话。
与此同时,詹娘子也在目不转睛地打量他,试图从他的脸上寻出她已故兄嫂的痕迹。
对上她探过来的关切眼神,霍无羁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万语千言,最终化为一句:“詹姑姑,把她交给我吧。”
此时,温予的心思全在霍无羁身上,没有注意到詹娘子在听到霍无羁说完那句话后,搀扶着她胳膊的那条手臂骤然一抖。
詹娘子把温予的手递到了霍无羁手里,看着霍无羁和温予相携走向花厅。
詹兆君跟在这对新人身后,神情略微松动。
如果兄嫂尚在人世,看着他如今的模样,一定会很欣慰的。
秦太傅一早就告诉过她,为了霍无羁的安危,先帝都不曾与他相认。她自然也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就去和他相认。
他长得很像兄嫂,刚刚还喊了她一声姑姑。她原本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他喊她一声姑姑。
仅仅是这样想着,她就红了眼眶。
正门口。
秦未和一个小厮候正门上,招待着往来的宾客。他也想去婚礼现场,可还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秦未倚在门框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忽然,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秦未抬头,一辆豪华马车不偏不倚停在门口。
早在婚礼开始之前,霍无羁就告诉过他,就算是他不差人送去请帖,宫里那位今日一定会来参加他的婚礼。
当然,霍无羁还是差秦府里的一个小厮往宫里送去了请帖,在他和老师从太庙回去之后。
一开始,秦未还不相信。
毕竟,他自登上高位后,就越发目中无人。
“竟真的来了。还真让那小子给说准了。”秦未暗暗嘟哝了一句,连忙走过去迎接。
霍珩穿着一身便服,从马车里下来,看到正门上悬挂着的红绸,脸又黑了几分。直到秦未走到他身前,他脸上才挤出几分假笑。
秦未和霍珩来到花厅时,霍无羁和温予正在拜天地。秦执年和黄晃教习坐在主位上,笑呵呵地看着正朝他们行礼的新人。
自进了花厅后,霍珩的脸上便挂着一抹浅笑。
原本,他出宫是想要质问霍无羁是不是逼迫她成婚。可他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大臣都来参加霍无羁这场仓促的婚礼。
他更没有想到,团扇之后的那张脸,会笑的那么甜。
很快,宾客们发现了霍珩的存在。
尽管他穿着很不起眼的便服。
也正是因为如此,本应该热闹无比的闹洞房环节,因为有他的存在,都安生了不少。
直到被送进洞房,温予的脑袋都还是懵懵的。
全程都是闹哄哄的。
她根本不记得仪式是如何开始的,更是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等她反应过来时,霍无羁已经牵着她又回到房间里了。
霍无羁从她手里拿过团扇,悉心嘱咐:“待会儿我差人送来些饭食,你如果饿的话,就先吃一些。不用等我,我还要去招待宾客,估计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回来。”
温予的脑袋还是一片空白,却下意识点点头。
霍无羁转身要离开,她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
她有点不想放他离开。
“你要去哪?”他刚刚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宾客们都还在外面等着,我得去招待一下。”烛光映在她白皙的脸上,涂了口脂的唇也被这抹光线映得越发水润。他直愣愣看着,吞了吞口水,声音都变得沙哑几分。
“你一个人怕不怕,我要不要找个人来陪你一会儿?”
温予先是点点头,后又摇摇头:“怕,不要。”
听到她说怕,霍无羁更是一步都不想离开了,可前厅那些宾客他又不能不管。
“侍卫长就在门外,有什么事情你就喊他。我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好,那你快点回来,不要让我等太久。”说完,她松开了他的袖口。
霍无羁点点头,才走了两步,想到她水光潋滟的唇,忽然又顿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来,捧起她的脸,在她嘴巴上亲了一口。
‘吧唧’一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两人不约而同羞红了脸。
就在温予准备加深这个亲吻的时候,他忽然松开了她。
看着她有些幽怨的眼神,霍无羁心里有点痒。
“等着我,我很快回来。”说完这话,他大步走了出去。他怕自己再不出去,就彻底不想出去了。
可惜,他并没有很快回来。
霍无羁重新回到花厅时,宴席已经开始好久了。
一天之内,封王和成亲同时完成。
这让京中好些勋贵子弟都艳羡不已。是以,他们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他们见霍无羁过来,争相灌他酒喝。幸好,秦未拉着林琅一起,帮他挡了大半,他才不至于大醉酩酊。
霍珩和秦执年以及一众老臣坐在了一起。霍无羁敬到他们这一桌时,霍珩已经一个人喝掉了两坛。
见霍无羁过来,他红着一双眼睛,紧紧攥住他的胳膊,死活都不放他离开,一直和他对饮,谁来劝说也没用。
他是皇上,秦未和林琅不好再替,霍无羁只能陪着他一起喝。
酒酣菜饱,宴席结束,宾客们逐渐离开,霍珩却还一直缠着霍无羁,无论如何都不让他离开。
他已经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却依旧紧紧拽着霍无羁的胳膊。霍无羁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不想让他回去洞房。
不仅霍无羁,就连秦执年,也将他的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可他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戳破他龌龊的心思,只低骂了声:“一国之君,醉成这般浪荡模样,成何体统。”
随即,他差小厮强行将这两人分开,又差了一队人马将霍珩送回宫去。
待送走了所有的宾客,霍无羁又担心满身的酒气会熏到她,他又洗了澡,才回喜房去。
拨雪寻春(三九)
霍无羁从浴室出来后, 眉眼清明,没有半分醉意。他走回房间时,温予已经伏在床边睡着了。
他蹑手蹑脚走过去, 目光往一旁的圆桌上扫去, 盘子里的糕点少了几块,其他几盘菜肴也有动过筷子的痕迹,白粥也只剩小半碗,她应该是吃过了。
霍无羁走近, 蹲在床边, 看着她的睡颜,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终于娶到她了。
她头顶的喜冠已经卸下来了,随手放在床边。喜冠好像有点重, 在她额头上压出了一道异常显眼的红痕。
和他临出门前相比,她涂在唇上的口脂颜色淡了几分,应该是她吃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蹭掉了, 只留下薄薄一层。
不知是因为睡姿不太舒服, 还是因为梦到了什么,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心微微蹙起,像一座小山。
下意识的,他伸出了手, 用指.尖在她眉心轻轻点了一下。
他才洗完澡,指.尖冰凉一片,触到她眉心的一瞬间, 温予猛然瑟缩一下, 随即眼睫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 四目相对。
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后,她惺忪的睡眼里升起一抹笑意。随即,她坐起身,幽怨说了句:“你骗人,说好很快回来,我都等睡着了你也没回来。”
“是我不对,让你等这么久。”霍无羁低笑一声,用掌心揉了揉她脑袋上的那道压痕。
“宾客们都走了?”温予又问。
霍无羁点点头,声音忽然喑哑几分:“嗯,都走了。”
“这纷乱的一天,终于结束了。”温予长吁一口气,神色轻快,语气比神色更轻快。
霍无羁看着她这样,心里忽然生出想要捉弄她的意味。
“不,还没有结束,我们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说话间,他在她身边坐下,捧起她的脸,看她的眼神也由清明转为痴缠。
温予已经猜到了他说的事情是什么,看着他越凑越近的脸,她心如擂鼓。
就在他的鼻尖抵上她的鼻尖时,温予忽然有点紧张,她伸手往他胸口推了一把,一边推一边咕哝了句:“不不行,我我还没洗脸。”
一声低笑自他胸腔发出,霍无羁往后倒去的同时,一把攥上了她的手腕,扯着她一同倒去。
温予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把霍无羁压在了身下。
霍无羁松开了她的腕子,一手揽过她的腰身,让她逃脱不得。另一手则枕在颈下,饶有兴致地说了句:“阿予,原来你这么着急啊?”
“我才没有。”温予的脑袋就枕在他的胸口,说这话时,他的胸腔都在微微颤动,震的她的耳膜都微微发痒。
她挣扎了好一会儿,横在她腰上的胳膊像是有千斤重,她怎么都起不来。
无奈之下,她只能仰头去看他,却只能看到他修.长的脖颈和下巴。
同时,他的手一点也不老实,指.尖摩挲着她腰间的软肉,痒意游遍全身。
“好痒,你别闹我。”她轻晃了两下腰身,试图躲开他的手指,却始终是徒劳。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腰上,半点没有发现身下的男人因为她刚刚的动作,体温逐渐升高。直到耳边传来他异常喑哑的一声:“阿予,别乱动。”
她终于发现了他的异样。
但并非是他的体温。
他整个人,就像是石头做的一样,浑身都硬邦邦的。
(To审核: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情绪描写)
温予又羞又赧(nan),却是动也不敢动。她的脸都要烧起来了,可他又丝毫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依旧紧紧禁锢着她。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温予仰起头,一口啃上了他的下巴上。
霍无羁吃痛,横在她腰间的手终于有所松动。
温予顾不得去看他的反应,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她挣扎着从他身上爬下来。
“我去洗脸。”
这一刻,她有点羞于看他的眼睛,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后,匆匆跑去了一旁的盥洗室。
霍无羁偏着脑袋,看着她跑远的身影,无声勾了勾唇。
不多时,一阵水声传入他的耳中。
霍无羁坐起身,长臂一揽,捞过散落在床榻上的喜冠和发饰,把玩了一会儿后,将它们收到了梳妆台里。
温予洗漱完回来的时候,脸颊上的红晕还没完全消散。
霍无羁已经把圆桌上的餐盘都收走了,桌面上只余下摆放异常规整的合卺酒和一壶还冒着热气的茶水。
他正背对着她,清理着喜被上的干果。
看着他宽阔的脊背和窄瘦的细腰,温予又想起刚才的糗事,腰间也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她迈向床边的脚步一顿,转而朝着梳妆台走去。
温予正拆着头上繁琐的发饰,不小心劲使大了,扯的头皮生疼,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下一秒,她就听到他的脚步声。
霍无羁已经把床铺收拾出来好一会儿了,他一直坐在床边上,看着她窈窕的身影,直到听到她下意识发出的那声惊呼,他连忙起身,朝她走过去。
后脑勺的一缕发丝打结了,温予正犹豫要不要大力出奇迹的时候,霍无羁已经站到了她身后。
“我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从她手里接过了那缕发丝。他的动作很轻柔,温予感受不到半点撕扯感。
他修.长的指.尖,从她的发丝穿过,引得她的心尖都在发颤。只三两下,打结的那缕发丝就变得柔顺无比。
温予看着铜镜里昏黄的身影,手却在他靠近她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摆。
他站在她的身后,铺天盖地的气息席卷她的鼻腔。他低头看着她,而她眸光潋滟,眨也不眨地看着铜镜里的他。
这一刻,房间里的气氛又一次缱绻起来。
片刻后,温予耳边又响起一声喑哑无比的声音。
“好了。”
“谢谢。”温予点点头,不等她从软凳上站起身,只觉得腰上一紧,他又一次抱住了她。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她已经被他横打横抱起,往床榻走去。
下一刻,她被他放在了床榻上,并且越凑越近。
温予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和刚刚的慌乱相比,她现在明显镇定许多。早在她逃去洗漱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预料之中的亲吻没有到来,反而听到一声轻笑。温予睁开眼睛的前一秒钟,他的手指在她高挺的鼻梁上点了一下:“不要急,我们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没做。”
随即,她又听到一阵脚步声。
她缓缓睁开眼睛,霍无羁已经走到了圆桌旁。片刻后,他再转过身时,手里端了两个酒杯。
“阿予,咱们还没有喝合卺酒。”
说话间,他走到了她的面前,并递给她一杯酒。
温予的眼睛眨了又眨,脸颊绯艳。
原来他刚刚说的特别重要的事情,是喝交杯酒。
她还以为他说的是是那种宽衣解带的事情。
刚刚她好像还闭眼睛了。
他会不会以为她迫不及待了?
羞死个人了。
温予有些心不在焉,一杯酒水下肚,呛的她咳了好几声。霍无羁连忙接过她手里的酒杯,另一手顺着她的脊背:“好些了吗?”
温予垂着脑袋,轻嗯一声。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睡觉了。明日且有的忙呢。”
霍无羁说着,起身吹熄了房间的烛台。
接下来,应该就只剩下那件事情了吧。
黑暗之中,温予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为了让她住的舒服,喜房还是她原来的房间。
霍无羁重新走到床边,她看着他解下腰封,褪.去外衫,她下意识往床榻里面滚了滚,让了半张床给她。
可出乎温予预料的是,他躺下来后,就只是亲了亲她的额头后,准备抱着她睡觉。
他把胳膊沉沉压在她的腰上,让她睡在他的怀里。
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旁的动作,呼吸匀停,半点不像一个身强体壮的新郎官儿。
如果不是她刚刚感受到他的变化,她甚至会以为他不行。
温予的脑海中又一次回想起刚刚的感受。
隔着两片衣衫,她甚至能隐隐感受到形状,就像一把匕首。
她下午睡过了,刚刚等他的时候,又伏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现在很精神。
她正胡思乱想着,身侧却传来了匀称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她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竟然睡着了?!
今天晚上可是他们两个人的洞房花烛夜,他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哪个男人会在自己的洞房花烛夜还呼呼大睡啊?
她身材这么好,长得又好弋㦊看,他和她睡在一起,心里难道就没有起半点波澜吗。
听着他绵长有序的呼吸声,温予忽然很生气。
她艰难掀起横在她腰上的胳膊,翻了个身,凑到他面前,抬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可他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一把攥过她的手腕,咕哝了句:“阿予,别闹。”
温予气不过,又挣不开他的手。
睡觉之前,霍无羁只吹熄了床头的烛台,纱幔外面的龙凤烛还烧的正旺。
透过这昏暗的灯光,她能清楚看到他下巴上的那道齿痕。
是她刚刚为了挣脱他不小心留下的。
难道他以为她不愿意,所以才不动她的?
温予看着那道齿痕,暗暗思索了一会儿,纤长的脖颈悄悄往前探了探,最后把视线落在他那双看起来很好亲的薄唇上。
亲一下,又挪开。
又一下,再挪开
浅尝辄止,并不深入。
她动作轻柔,可还是把霍无羁给闹醒了。
就在她又一次准备从他唇上挪开的时候,原本横在她腰上的手忽然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拨雪寻春(四十)
原本阖眼睡得正香的男人在她垂眸看过去的一瞬间, 恰好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两人的情绪却截然不同。
一个诧异,一个无奈。
他在她的下巴轻轻啄了一口, 随即开口, 问:“是不是睡不着?”
温予没说话,幽怨瞥他一眼。
他倒是睡得香甜,留她一个人胡思乱想。
霍无羁似乎是猜到了她为什么睡不着,他无声勾了勾唇。
下一秒, 扣着她后颈的手掌微微施力的同时, 他又凑在她耳边咕哝了一句:“阿予,闭眼睛。”
他声音低沉,还带着一抹慵懒的喑哑。
温予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 下意识垂眸看了他一眼。话音落下的同时,霍无羁先她一步,率先闭上了眼睛。
可就算是这样, 她也从他的脸上看出了满满的深情。温予缓缓闭上眼睛, 他已经撬开了她的齿关,开始搅弄风云。
不多时,喜帐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合卺酒的清香在两人齿中融合。她就像是一团水,瘫软无力。
他就像是聊斋里的男妖精, 不断和她抢夺口齿间蕴藏的空气的同时,把她身上的力气都尽数夺走了。
一阵天旋地转,两人调换位置。
喜帐之内, 朦胧的身影随着红烛摇曳。
霍无羁已经从困倦中彻底清醒过来了。
无论是精神上, 还是生理上。
但他在攻.城.略.地的同时,仍谨记一点:无论今日有多难熬, 最后一道防线,一定不能破。
他闭着眼睛,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那一晚的场景。情动之时,月牙泉边,她用她仅有的理智,阻止了他想要更进一步的举动。
他知道,她的心里也在期待着小北的到来。
原本,他是想把一切都留到宫宴之后的。
可她好像并不这样想。
今晚又是洞房花烛,她既然想要,那他就给她。
衣带渐宽,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任他去。
几个回合下来,她不着寸缕。而他身上的那件里衣,却依旧完好穿在身上。
细腻雪白的肌肤上,汗津津、亮晶晶,就像鸣沙山的星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他的手指在星河里徜徉,像是在弹奏一曲悠扬的乐章。而他的脑袋逐渐往下,去寻那片神秘且潮湿的雨林。
更深露重,夜莺时不时扑扇着翅膀,发出婉转的低鸣。
被汗水打湿的被单,又被她忽然攥住。声音越来越细碎,脚趾也下意识蜷缩起来。
腰肢起伏不定,就像是一艘小船,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
直到一阵海浪袭来,小船倾覆的前一刻,被一双坚实的手臂托住。
夜色浓稠,盥洗室又一次传来淅沥的水声
天光渐亮。
衣衫和濡了大片的床单凌乱扔在地上,榻上的两人相拥而眠。
但又和夜半时分有所不同。
这一次,发出绵长呼吸声的人是她,而非霍无羁。
早上,温予是被一阵细密的亲吻给闹醒的。她睁开眼睛,一眼看到了穿戴整齐的霍无羁。
他已经练完刀回来了,周身还挟了一抹外面冷冽的清新空气。
温予攥着他的衣角,努力朝他贴近的同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冷。”衣角是冰凉的,他的手心却是温热的。
听到她喊冷,霍无羁松开了她,后退一步,又抬手掖了掖被角后,才说:“阿予,该起床了。今天我们还得去皇宫。”
温予挣扎着坐起身,霍无羁已经把她今天要穿的衣服摆在了枕边。她伸出胳膊,捞了一件,却不小心扯到腰。
酸涩感骤然袭来。
她脑海中浮现出昨晚的画面,腿一软,面颊绯红,连穿衣服的动作都迟缓几分。
霍无羁似是看出她的局促和羞赧,恰逢其时地说了句:“你慢慢穿,我去让人准备早餐。”
“好。”温予低应一声,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她才彻底舒了一口气。
一开始,她只是对他的无动于衷而生气。后来,她也只是想要偷偷亲他两下。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咬她。
还好几次。
直到现在,她的腿都还在发软。
想起昨晚的画面,她就感觉到头昏脑涨。他都不嫌脏的吗。
温予把脑袋埋进衣服里,并暗暗做了一个决定:未来几天,他都别想亲她了。
正想着,她的身形骤然一怔。
温予猛然抬头,她忽然想起来,刚刚他进来的时候,好像已经亲过她了。
而她,好像还给了他回应。
“羞死个人了。”话落,她把自己又重新埋进被窝,好半晌都没有动静。
用完了饭,他们开始往皇宫赶去。
这一次,霍无羁没有骑马,他和温予一道坐在马车内,侍卫长亲自赶着车。
明明是去赴宴,他们却不约而同把武器都横在了腰上,搞得像是要去赴死一样。
霍无羁是在扶她上车的时候,不小心揽她腰身才发现她也带了武器的。
他没有告诉她,他也带了武器。
宫门口。
临下车前,霍无羁又一次嘱咐道:“宫宴人多嘈杂,不许乱跑,一步都不许离开我。”
“你都说了一路了,我知道。”温予无奈,再三和他保证。
下了车后,他又看了侍卫长一眼。
不等他说话,侍卫长便说:“公子放心,我一步都不离开,就在这里,等你们出来。”
霍无羁颔首,揽着她的腰身,往宫城走去。
一路上,他们遇见了好多官眷。
虽然昨晚并非是所有的官员都去参加了他那场仓促的婚礼,但经过一晚上的发酵,朝中上下无人不知,定北王于昨晚仓促成婚。弋㦊
尽管打量的眼神更多,但他们还是收获了很多新婚祝福。
譬如,携手白头。
譬如,子孙满堂
和上一次的宫宴稍有不同。
这一次,宾客满厅,却独独不见皇上前来。
霍无羁被几个官员缠着,问一些关于北疆的事情。
温予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才坐下,就又几个官眷过来,同她交谈。她并不认识她们,只能赔一张笑脸,简单寒暄。
好半晌,她们终于离开。
不等温予松一口气,又听到有人唤她:“定北王妃,许久不见。”
她抬眸,杨清儿正朝她款款走来。
温予又一次站起身,浅笑着冲她点点头:“杨小姐,好久不见了。”
杨清儿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神色复杂打量了她一眼,随后说道:“是很久了。上次见你,你还是温小姐,现在已经是定北王妃了。”
温予隐隐觉察出什么。
不仅仅是因为杨清儿打量的目光,还有殿内其他官眷不停探过来的好奇眼神。
不等她往更深处细想,又听到杨清儿说道:“王妃且安心。既然你们已经成婚了,我便不会再肖想他。他是个好人,希望你能好好待他。祝你们幸福。”
说完这话,杨清儿自顾离去了。
她转身好一会儿,温予才反应过来,刚刚她口中的‘他’究竟是说谁。
难怪,这些官眷会用那种看热闹的眼神来看她们。
温予无奈勾了勾唇,才坐下身来,霍无羁便借故辞别了一众官员,重新坐回到她身侧。
早在杨清儿朝她走过来的时候,霍无羁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就已经看见了,可他当时被那几个人缠的正紧,着实脱不开身。
尤其是当周围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的时候,霍无羁越发急切想要回到她的身边。
是以,他顾不得礼仪,草草结束了话题后,疾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还记得,离京之前,杨清儿差点将她从桥上推下去。
可她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对谁都笑,像是丝毫都不设防一样。
他默默打量她一眼,问:“没事吧?”
其实,他想问的是:她刚刚有没有说什么话?
可开口,却成了另外三个字。
“没事啊。”
看到他眼中的担忧,温予往他身侧靠了靠,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真的没事,她刚刚还祝福我们呢。”
殿内嘈杂,忽然一阵尖细的声音传来。
“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话音未落,嘈杂声止,大殿彻底安静下来,不约而同朝着门口望去。
霍珩和江毓儿在一众宫侍的拥护之中,携手走来。
温予看着那张和她极为相似的脸和她挺着的大肚,心里很不舒服,甚至有点恶心。
如果她不知道霍珩对她的心思,她可能会好受一点。
温予垂下脑袋,不再看他们,自然也就错过了他们相继探来的视线。
霍珩和江毓儿相继看向她,却都被霍无羁不着痕迹挡了回去。江毓儿看着霍无羁如此护她,心里彻底松了一口气。
自从上次,她派出去的人没能和林琅一道回来她就知道,这个女人很不一般。
不然,也不会让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连睡觉都在喊她的名字了。
原本,江毓儿在得到她将和霍无羁一道从北疆返回京城时,也曾着急到不行。
直到昨天晚上,她听到宫人说,皇上微服出宫去参加定北王的婚宴时,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说到底,她能到今天这样,倒还要好好感谢这位定北王妃了。
可若非是因为她,皇上也不会对她独宠有佳。幸好,她爹娘生了一张好容颜。
昨晚,皇上从宫外回来后,可是直接就来了她宫里。
一直缠.绵到今天早上呢。
他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缠过她了。
如今,后宫中就她一人怀有身孕。来日,待她生下龙子,这西州岂不是她们母子的囊中之物。
什么定北王妃,还不是要匍匐在她脚下称臣。
想到这里,江毓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文武百官面前,霍珩不好太过明目张胆看她。
尤其她今日是以霍无羁新妇的身份参加的宫宴,他更是不好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所以,他只用余光瞥了她两眼。
可就算是这样,霍无羁站在她身侧,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霍珩也只能看到她半张脸。
宴会全程,她都半垂着脑袋。
至多,偏着脑袋和霍无羁交谈几句,一眼都不曾往他身上看一眼。
这让霍珩心里生出一抹挫败感。自登基后,他已经鲜少会生出这种感觉。好像在温予的心里,霍无羁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旁的人,根本不配被她看到一样。
明明他才是西州的主人。
霍无羁他凭什么?
宴会后半场时,霍珩几乎要压制不住心中的妒意,随意扯了一个由头,离开了宴席。
江毓儿原本想要跟着他一道离开的,可霍珩丝毫没有想要等她的意思。
她的身子笨重,追不上他的脚步,也只能作罢。左右定北王妃还在殿中,他一个人离开,也翻不出什么浪。
霍珩面色阴沉,不知不觉来到了御花园。
他身后的小太监思索了一路,试探性开口:“陛下心情不好,可是因为定北王妃?”
霍珩没说话,顿下脚步,斜睨他一眼。
小太监见他没有要发怒的意思,上前一路,凑在他耳边说道:“陛下,奴才有一蠢办法,或可解陛下忧愁。”
“什么办法?”听他这么说,霍珩面色和缓了一些。
小太监四下巡视一番,见周围没有旁人,低声说道:“奴才在内务府有一同乡,前些时日听他说,内务府新研制出一种香料,对于提升兴致大有裨益。”
“大胆。”霍珩咬牙切齿,低声咒骂道:“这种东西你们这群狗奴才也敢弄进宫里来?”
小太监膝盖一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息怒,奴才也是听说。”
霍珩大步向前走了两步,脑海中反复浮现出温予那张如花的娇靥,他又退回来,问:“那香料,当真有你说的那种功效?”
小太监疯狂点头:“奴才不敢欺瞒陛下。”
烧灯续昼(一)
池澜苑。
温予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用惯了昏暗的烛灯,白炽耀眼的灯光让她很不适应。
她下意识眯起了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分钟之前的场景。
她明明是在霍无羁的生辰宴上, 不过是眨了个眼睛的功夫, 怎么就从花厅直接回到客厅了?
想到霍无羁,水汽逐渐弥漫了她的双眼。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他答应过她的那些话,还会不会照做?她和他才刚刚成婚呢, 她还能不能回去?
温予正想着, 忽然感觉一阵头昏脑涨。紧接着,四肢无力,疲惫感席卷而来。
就像是很长时间都没有睡过觉一样。
她用仅存的意识, 调整了一下姿.势,半躺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睡梦中, 她在西州经历过的那些事情, 走马观花一样,又重新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
桩桩件件,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返京之后发生的事情。
从霍无羁把她圈到书房向她求婚开始,到婚礼结束, 她用亲吻的方式把睡梦中的他闹醒。再后来,他们两人抵死欢愉。
翌日,她和霍无羁又一道去参加了宫宴。
用膳时, 负责布膳的小宫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酒水洒到了她的身上
她的袖口, 前襟,湿了大片。
她没有带备用的外衫, 是秦央不忍见她穿着湿衣服,借了她一件外袍。
不得已,她只能去偏殿换衣服。
霍无羁不放心她一个人,跟着她一起去。可偏殿里都是女眷,他不方便进去,只好在殿外候着。
她进去后,先是打量了一圈,确定没有发现异样后,才开始换衣服。
不等她把身上那件湿掉的衣服脱下来,忽然听到一阵窸窣的声响。
她寻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抬头看去,一道鬼祟的身影映在后窗上。心跳加速的同时,她把褪到一半的湿衣服又重新穿回了身上。
“谁在外面?”说话间,她已经从腰间拿出了手枪,上膛之后,默默靠近后窗。
话音未落,那道人影消失无踪。
她的注意力全在这扇后窗上,没有察觉到一缕浓郁且刺鼻的白雾从另一扇窗户缝隙里飘进来。
顷刻间,这缕白烟弥漫在殿内。
待温予嗅到这缕浓烟的刺鼻味道时,第一时间用手捂住了口鼻,却还是晚一步。
不知是衣袖上沾染的酒水的缘故,还是不断飘入室内的白色烟雾的缘故,她的手触到口鼻的一瞬间,意识逐渐涣散,视线开始模糊,连一旁案几上的花瓶都开始重影。
“糟糕。”温予知道,她是又一次中招了。
昏倒的前一刻,她抬起手臂,对准了几案上的花瓶,扣动了扳机。
伴着那声巨响,她人也倒了下去。恍惚中,她好像看到霍无羁推开了门,大步朝她跑来。他神情紧张,唇.瓣翕动,她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后来的事情,她没有半点印象。
再度清醒,她和霍无羁已经回到了家里。
是夜。
月光皎洁,星子明亮,床上却凌乱一片。
她跨在他的腰上,将他压在身下。细碎的声音从她喉腔挤出,他的额上满是压抑的汗珠。
明明她也是全无经验,可全程她都主动引导他。
药性猛烈,他担心会伤到她,无论有多难熬,他也不敢轻易主动。
她哭的嗓子都喑哑无比,晃动的腰肢也再没了力气,可她的身子依旧滚烫无比,丝毫不见有缓解的趋势。
一连寻了好几个大夫,都没有这秘药的解药。
霍无羁没有办法,只好封了她的穴道,连夜将她带到了京郊寒山寺后的一处暖泉。
她意识模糊,体温滚烫,四肢紧紧攀着他。
尤其是在水下,霍无羁又担心她会溺水,更不放心她一个人,只好陪她一起泡。
天光渐亮,在暖泉里又弄了两三回合后,她才彻底安稳下来。
如果说,夜间的这两次欢愉只是依稀记得,那从暖泉出来之后,她的神志才彻底清醒。
但也只是一瞬,意识到身边的人是霍无羁之后,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
冬至日,是霍无羁的生辰,更是他的弱冠礼。
这些,是她睡醒之后,看见府中人来人往的宾客后,侍卫长告诉她的。今晚,秦太傅将亲自为他举行弱冠礼。
定北王府宾客如织,她身为他的妻子,世人眼中的定北王妃,自然不好一直在寝内安睡。她简单梳洗后,就去花厅招待宾客。
傍晚时分,弱冠仪式开即将开始。宾客们都在花厅安坐,忽然听到一阵激烈的打斗声。
花厅之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有刺客。”
霎时,花厅一片哗然。
霍无羁身为主人,率先站了出来。
他手持赤星刀,冲着仓皇逃窜的宾客高声喊了声:“诸位大人,诸位夫人,诸位小姐们,请不要无故闯出花厅。有霍某及府兵在,一定护卫诸位安全。”
话落,他看了一眼温予后,转身飞奔出去的同时,关上了花厅的大门。
打斗声还在继续,花厅却逐渐安静下来。他们终于意识到,有霍无羁和那些护卫在,庭院里的那些黑衣人好像真的闯不进花厅里来。
好些个大胆的宾客,扒在窗户上看着外面打斗的场景。
温予也在其中。她有点担心霍无羁。
她的担心并没有错,那些黑衣人好像是冲着霍无羁来的。
自他冲出去后,黑衣人便将他作为了主要的攻击目标。
黑衣人的身手不弱,显然对方是花了心思的。
好在侍卫长他们的身手也不错,两相争斗下来,黑衣人逐渐趋于劣势。
他们才从北疆返京,素日里霍无羁又谦逊的很,并没有什么仇人。再加上,他才被封为定北王,一般的宵小之徒根本不会选这个时间来触霉头。
不过瞬间,温予已经猜出了这群黑衣人背后的主人。
若说得罪,也就只有宫里那位了。
温予不知道宫宴上她昏倒后,又发生了什么。但一定不会很和谐就对了。
或许,是因为霍无羁说了些什么话,惹怒了他,所以他才会在霍无羁弱冠礼上动手。
莫非,他之所以对霍无羁心存杀机,是因为她?
这样想着,温予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
忽然,她又听到侍卫长焦急喊了一声:“七七,小心。”
她扫了一圈,最终把视线落在‘七七’身上。黑衣人见敌不过他们,想要从‘七七’那处薄弱的防守位置突袭。
三五黑衣人一齐向‘七七’发起进攻,侍卫长赶不过来,只好出声提醒。
霍无羁背对着七七,黑衣人缠的又紧,他是在听到侍卫长的急吼声之后,才发觉异样的。
打斗之余,他用余光往七七那处瞥了一眼,黑衣人已经将七七逼到角落里了。
同时,花厅内的宾客,也被侍卫长那声惊呼搞得提心吊胆,心都悬在嗓子眼儿,连大气都不敢喘,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打斗。
黑衣人已经把七七包围起来了。
霍无羁刚准备冲过去支援,围在他身边的几个黑衣人看出了他的意图,将他缠的更紧了些。
眼看着,黑衣人手中的大刀就要刺向七七的胸口,他又无法立即抽身。无奈之下,他只好把赤星扔了出去。
“赤星,去。”
话音未落,只觉一阵劲风吹过,利刃划破空气,朝着那群黑衣人飞去。
赤星在空气中划过,刀身震颤的同时,发出嗜血的细小嗡鸣声。
与此同时,黑衣人蹬地而起,举起手里的大刀,冲着七七就要刺过去。
烧灯续昼(二)-
七七是他们一行人中厨艺最好的那个, 却也是武力最弱的那个。他身上的三脚猫功夫,勉强能够自保,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和三五个人对打。
“七七。”侍卫长见状, 眼睛都红了。他挥起长剑, 砍了一个挡在他面前的黑衣人,朝七七跑过来。
可还是晚了一步。
虎狼环伺,七七躲闪不及,只一步步后退。仅三两步, 他就退到了花坛边上。
七七退无可退, 只好奋起抵抗。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七七必死无疑的时候,离他最近的那个黑衣人的胸膛被刺穿了。
从后背到前胸,赤星把黑衣人捅了个对穿。但只有零星的几滴鲜血从黑衣人的伤口处洇出。
其余的, 都被赤星吸收个干净。好在庭院里的人都忙着打斗,谁也没有发现异样。
霍无羁的动作,无疑是激怒了这群黑衣人。他们见霍无羁手上没了武器, 纷纷转头去对付他。
转瞬间, 七七面前,就只剩下一位黑衣人。他趁着七七惊魂未定之际,又一次对他发起了攻击。
七七眼疾手快,一个侧身,躲过了黑衣人的第一波攻击。紧接着, 他又扯过瘫在一旁的黑衣人尸体,挡住了他的攻势。
但动作还是慢了一些。
撕扯间,他的衣袖被划破, 手臂被砍伤, 涔涔的鲜血从胳膊上涌出。
侍卫长已经摆脱了纠缠,他先是往霍无羁打斗的方向看了一眼, 见其他兄弟都赶去支援,他才大步往七七这边跑来。
黑衣人没有料到侍卫长会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他又一次朝七七举起大刀时,被侍卫长一剑封喉。
黑衣人倒地时,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有点不相信,府里的护卫在主子受到生命危险的前提下仍会救下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护卫。
侍卫长一脚踢开黑衣人的尸体,关切问道:“七七,还好吗?”
七七松开了捂着伤口的手,垂首检查了一下伤势。
他的右上臂,血肉翻飞,白骨森然,可七七只是皱了皱眉头。
随即,他冲着侍卫长说道:“没什么大碍,只是擦破层皮,我自己能应付,先去救公子。”
侍卫长闻言,从怀里摸出一罐金疮药,递到七七手中,说:“保护好自己,先简单包扎一下伤口。”
话音未落,侍卫长一手抽出了扎在黑衣人身上的赤星刀。
“公子,接刀。”说话间,侍卫长已经朝着霍无羁奔去。
他一手持着长剑,一手持着赤星刀,砍死了两个闻声赶来想要阻止他上前的黑衣人后,他把赤星刀朝着霍无羁站立的方向抛去。
霍无羁一脚踢翻了想要将他困死在阵型里的黑衣人后,一个腾空跃起,握住了赤星刀。
自霍无羁从北疆回到京城后,赤星就再也没有见过血。祂已经饿了好久。
如今,祂好不容易又一次见了血,凶得很。
就连一向心性坚定的侍卫长,在握过赤星之后,都变得异常狠厉,几乎是一剑解决一个黑衣人。
更别提霍无羁了。
恍惚中,他整个人都被赤星所泛出朦胧的红色雾气所包裹,风一吹,又很快散开。
除了和秦未一起出来接七七的温予之外,再没有旁人察觉。
温予也只是往打斗的方向匆匆瞥了一眼,看到他周身弥漫着薄薄一层红雾后,脚步骤然停滞。随着霍无羁出招的动作,红雾又隐隐散去,仿若刚才是她看错了一般。
秦未见她看着霍无羁失神,一把扯过她的袖口,说:“阿予,快走,这里不安全。这些人不会伤到他的。”
“夫人,咱们还是快些走。”七七也跟着应和。他没有想到她和秦未会冒险出来接应他,更担心不远处那些黑衣人见到她出来,会杀个回马枪。
温予回神,搀着七七疾步往花厅走。打斗还在继续,打斗声还很激烈。他们一行三人才步入花厅,宾客们就围了过来。
首当其冲的,是秦央。
早在温予和秦未赶去花厅外面接应伤员时,秦央就偷偷从花厅的后门出去,准备了清理伤口用的一应物品。
“温姐姐,阿兄,热水和白绢都准备好”
秦央看清楚七七胳膊上的伤势后,脸色煞白,喉腔一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平日里,她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
“给我吧。”温予看出她的不适,连忙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一应物品。
血腥味刺鼻,秦央的眼泪都在眼眶打转。她强忍着想要呕吐的感觉,拨开人群,往最外层走去。
不止是她,花厅里的好些个官眷好奇往这边瞥了一眼后,脸上大都没了血色。
饶是见惯了腥风血雨的诸位朝臣,在看到七七的伤势后,也都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凉气。
可偏偏受伤的那个人,一言不发,就像那伤口砍在别人的胳膊上一样。
七七是暗卫,从来都是低调行事,不曾被万众瞩目过。就算是当年被先帝选入暗卫营,他也不曾像现在这样被这么多人注视过。
他们或有意或无意的打量,让七七感到不适。也正是因为这些目光,七七全程都冷着一张脸。是以,七七的故作冷淡,在旁人看来,就成了处事不惊。
温予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尤其是当她看到七七胳膊上的伤口和秦未胸襟上沾染大片殷红血液时,她的脸上也没了血色。
她又想起霍无羁被斩首的画面。
可她心里清楚,和她微末如芥的心理问题来说,七七的生命安全更为重要。所以,她拼了命的抑制住对鲜血的反感,和秦未一起把七七带回了花厅。
今日是霍无羁的弱冠礼。
秦执年专门请了一个京城里画功最为娴熟的画师,来记录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秦未穿了一件极为素净的白衫,袖口和衣摆处都绣着淡雅的竹叶。
可现在,他的外衫上沾满了血。淡雅的竹叶变成了妖娆的红梅,一簇簇,开得妖冶无比。
北疆一行,秦未的见识增长了不少。
尤其是经过药罗葛·比战偷渡到北疆境内试图抢劫军粮一役和绑走了温予之后。这等血雨腥风,他早已经可以平静应对。
在花厅一众的年轻人中,秦未是少有的冷静人。
温予走到七七和秦未身侧,正准备清理创面,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人高喊了一声:“王妃且慢。”
她手上动作微顿,抬眸看向人群。只见一个身着玄色外衫的中老年男人从人群中出来,走向他们。
除了秦执年,朝中的大臣,温予一个也不认识。
只觉得疾步朝她走来的这个胡子花白的中老年有点眼熟,好像是在宫宴上见到过。
温予看了秦未一眼,向他求助。
秦未垂首,凑在她耳侧低声提示:“我朝第一老顽固,御史胡图。”
话音未落,老顽固胡图已经走到了她面前,看向她的眼神还带了几分不赞同。
“老胡胡大人,有何见教?”对上御史大人眼神的一瞬间,温予忽然嘴瓢了。
老顽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幸好,在‘老’字堪堪出口时,秦未连忙用手肘戳了她一下,她才没有当众喊出‘老顽固’三个字。
胡图捋了捋泛白的山羊胡,神色郑重:“王妃是女眷,是主子,怎可轻易为不相干的男人包扎伤口。老夫尚有几分医术,此等事情,还是由老夫代劳吧。”
果真是老顽固,温予暗暗腹诽一句。
对于胡图所说的这些话,温予很是惊诧。
而七七的脸色却是比刚才又冷了几分,倒不是因为胡图说的那些话。而是七七认为,主子因为他受到了旁人的非议。
“御史大人,对于您刚刚说的话,我有些不赞同。首先,我不是他的主子,他也是个独立的个体。其次,他也并非是不想干的男人,而是我的家人。我不认为,为自己的家人包扎伤口有什么不对。”
说这些话时,温予的脸上挂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眼神很是疏离。
七七听了这话后,心中很是触动。他知道,夫人很好,却不知道,她拿他们当家人。
胡图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公然反驳他话的人,他气的吹胡子瞪眼的同时,仍不忘回味她刚刚脱口而出的话。
什么叫独立的个体?
胡图才感觉到这句话的精妙之处,忽然耳边又传来她的声音。
“最后,还是要感谢您及时挺身而出。您老说的对,七七他伤的很重,的确需要专业人士为他清理伤口。辛苦胡老了。”温予冲他栖了栖身,笑容恬淡,把热水和白绢先后递到了他的手中。
“说这么多,还不是要老夫出手。”胡图冷哼一声,绕过温予,来到了七七身前。
胡图睨了眼一旁的秦未,没等他开口,秦未就主动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
“胡老,我来拿。”
“孺子可教。”胡图咕哝了句,抬手覆上了七七的胳膊。
七七没在意,以为胡图只是简单检查一下他的伤口。他的脑海里,正一遍遍重复着刚刚夫人说过的话。
‘呲啦’一声,七七受伤的那只胳膊的袖子本就在打斗中被划破,胡图稍稍一用力,口子扯的更大了。
血肉翻飞的伤口显露出来的同时,他手臂上的鬼面刺青也露了出来。
七七瞬间惊醒,像一只野豹子一样,谨慎看着周围的人的同时,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捂住了右上臂。
离得稍微远一些的人看到七七的动作,以为是胡图下手太重,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
烧灯续昼(三)-
人群中,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御史大人,你倒是下手轻一点啊,你看把人小伙子疼的。”
胡图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给人回应, 就像是没有听到那声调侃一样。
其实, 他当真是没有听到。
早在他隐约看到那个鬼面刺青的时候,他就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七七的右上臂。
纵此刻,七七用手掌把那个图案遮挡的严严实实。
温予没有走远,她注意到胡图的异样, 又看着七七捂着手臂的模样,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之前在北疆时她无意间看到的傩戏刺青。
她暗道一声:不好。
刚刚她只担心七七手臂上的伤,却忘记了他敏.感的身份。早知道,就不把他带到花厅里来了。
看胡图的年龄, 他应是朝中的老人了。万一他也识得那刺青,那他们的身份可就暴露了。
如果因为她的大意,让七七他们暴露了身份, 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想到这儿, 温予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她正准备走上前去,随意扯个什么借口把胡图支开,忽然听到胡图开口,道:“你的手不拿开,我怎么给你包扎?”
不知是不是温予的错觉, 她总觉得,胡图在说这句话时,嗓音比刚才要沙哑一些。
同时, 她隐隐觉得, 这位御史大人对七七的态度有些复杂。他好像不会对他们有所不利。
温予沉下心来,全神贯注看着胡图和七七。同时, 她的脑子也在飞速运转,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七七没有理会他,更没有把手掌放下来,反而抬眸和胡图对视一眼,缓缓开口道:“小人身份卑微,不敢劳烦御史大人亲自动手。”
话落,他试图起身离开这里,却被御史大人按住了肩膀。
七七并不确定刚才衣袖被扯下来后,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有没有真正看清楚他胳膊上的刺青。
可他丝毫不敢大意,依旧用左手掌紧紧捂着右上臂。
为了不引起更多人的怀疑,七七并没有用蛮力挣开御史大人的压制,他只用身体暗中施力,却没能摆脱强压在他肩头的那只手。
御史大人用的力气很大,他似乎并不想让七七离开这里。
刚刚发生的一切,秦未也全都看在眼里。他就站在胡图的侧后方,七七的皮肤白皙,他手臂上的那个刺青乌漆嘛黑的,异常惹眼。
只一眼,他就认出了七七手臂上的刺青样式。
秦未在意识到七七手臂上的刺青究竟代表着什么后,汗毛直立,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只知道埋头钻研厨艺的七七,竟然是勾簿判官中的其中一位。
与此同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原本站在人群中央的林琅,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秦未身后不远处。他默默看完了全程。
秦未下意识往外面望去,从他站立的位置,已经看不到庭院里打斗的画面。但打斗声依旧持续传来,打斗还在继续。
不过转瞬,秦未又把视线落回到七七身上。
无论是在敦煌郡还是京城,府中侍卫的穿着都一致的。
除了霍无羁和温予的命令之外,平日里他们都听命于护卫长。刚刚七七被黑衣人围攻,侍卫长又舍命救他。
他们一行人,无论是功夫还是见地,都绝非一般府兵所能比拟。既然七七的身份不一般,那侍卫长他们应该也非常人。
关于侍卫长和七七一行人的身份问题,秦未很快有了准确的猜测。
秦未心肝俱颤的同时,后脊梁骨都在暗暗发麻。他在敦煌郡和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竟然半点异样都没有察觉出来。
震惊之余,秦未的思绪逐渐明朗起来。
霍无羁在北疆的那所府邸,是先皇御赐下来的。他之前问过霍无羁,关于府中侍卫的来历。霍无羁曾说过,侍卫长他们都是先皇赏赐下来的,随着那座府邸一起。
秦未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如果事情真的是他所猜想的这样,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民间一直流传甚广的‘勾簿判官’,其实是先皇的人。那也就是说,背后策划当年平南王府举门被屠惨案的人是先皇。
想到这里,秦未下意识滚了滚喉结。同时,脑海里浮现出先帝的身影。
在秦未的印象中,先帝是个极其随和的性子。纵身居帝位,也从来都没有看低过谁。
对内,他行事儒雅,端方自持,尽显文人风骨。
对外邦,又不失霸气。
如果七七他们真的是先帝的私兵,那他为什么要血洗平南王府。
除非
除非当年平南王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让先帝不得不处置他。
秦未已经想到了什么,连瞳孔都闪烁了几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先帝儒雅随和,唯独对二十四年前的那场宫变耿耿于怀。
平南王他是怎么敢怎么敢做那种事情的?
可如果不是这件事情,秦未想不出先帝还有什么理由会出动私兵血洗平南王府。
秦未有些想不明白,如果当年的宫变,真的是由平南王策划的话,那先帝为什么立霍珩为储君?
顷刻间,他又想到一件事情。先帝立储之时,霍氏子孙只余下霍珩一人。
这一切的一切,巧合的让人胆寒。
但这并非是他产生后怕的主要原因。
前两天,林琅去秦府给秦执年请安的时候,曾无意间向秦未说起过,这段时日皇上差他和崔轻云暗中追查‘勾簿判官’的下落。
自霍珩登基以来,从没有放弃过寻找杀害他一家人的凶手。
难怪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私底下把京城闹的天翻地覆,也没能寻到当年‘行凶者’的半点踪迹。原来他们都窝在了北疆那等贫瘠之地-
霍氏的子孙都在那场宫变中丧生或失踪,就连先帝,也是九死一生才艰难活下来的。
而平南王府却未曾伤及根基。
也正是因为那场宫变,先帝伤心又伤身,最终一个子嗣都没能留下来。
如此看来,当年的宫变,唯一的受益人也只有平南王府。所以,先帝不得不立平南王世子为储。
思索间,秦未蹙起了眉心。
一层层抽丝剥茧下来,他总觉得有什么信息被遗漏了,而且还是极其重要的信息。
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被他遗忘的重要信息到底是什么。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充斥着的满是不可言说的,事关前朝(chao)和今朝(zhao)的诡秘。
一旦被旁人差觉,朝野定然震荡-
而胡图和七七的暗中交锋,秦未也全都看在眼里。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动静,正是因为不知道胡图的态度。
胡图是朝中元老,他一个不曾涉入朝堂的毛头小子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他没有理由推测不出来。
可看胡图的态度,他好像没有要揭发七七的意思。
纵是如此,秦未也不敢大意。
毕竟,这是在霍无羁的府上。七七和侍卫长是他的人,一旦七七的身份暴露,定然会殃及霍无羁。
想起霍无羁,秦未的心跳陡然一快。他想到刚刚遗漏的极为重要的信息是什么了。
刚刚他所遗漏的信息,和霍无羁有着莫大的关系。
如果说,七七他们一行人当真是先帝的私兵,那为何会被安排进霍无羁在北疆的府邸中。
霍无羁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秦未不得不想起霍无羁和林琅当年初来到太傅府时,父亲和祁放将军对他亲切无比的态度。
如果说,父亲是因为惜才才对他好,那祁放将军又是为了什么?
在那之前,祁将军从来都没有见到过霍无羁。众所周知,祁放将军曾是公主府的侍卫长,父亲又和安平公主及詹驸马的情意深厚。
霍无羁莫非和公主府有什么关系?
宫变那年,秦未还太小。
他记不得安平公主和詹家驸马的相貌了,只隐约记得,出事那年安平公主是怀了身孕的。
莫非,霍无羁就是那个孩子?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父亲和祁放将军的行为就说得通了。
不,不止是父亲和祁将军,还有先帝。
秦未能感觉出来,先帝也是极其喜爱霍无羁的。就连父亲,也都想方设法让霍无羁多进宫去面见先帝。
当时,他也曾疑惑过。
如果霍无羁真的是当年安平公主腹中的那个孩子,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因为霍无羁是安平公主的遗腹子,所以先帝才会赐他天子姓,所以先帝才会把七七一行人安置在他在敦煌郡的府邸中。
难怪每次祭祀,父亲都会让霍无羁给先皇和安平公主夫妇上香。
难怪侍卫长一行人对霍无羁忠心耿耿,原来他本来就是他们的少主子。
难怪他曾在敦煌郡的藏书阁里看到了那么多珍稀孤本。原本秦未还以为,是先帝手下的人失职,所以才不慎外流了那么多宝贝。
现在想来,定然是先帝有意而为之。
秦未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秦未忍不住遐想,如果没有那场宫变,霍无羁又会长成什么模样?
如果没有那场宫变,他和霍无羁自幼便会相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足足迟了很多年,才相识。
有公主和驸马护着,他也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楚,性子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沉闷,会更活泼一些也说不定-
秦未没敢继续往下想,他吞了吞口水,稍微定了定心神后,上前一步。
不仅挡住了花厅内绝大部分人探向七七的目光,同时也他的手搭上了胡图的胳膊,试图把七七从胡图的魔爪中解救出来。
秦未神色如常,就连语气也是和寻常时候一样,看不出半点异样。
“胡老,七这侍卫说的没错,您老身份高贵,清理伤口这等脏污的事情,何须劳烦胡老动手。左右我这身衣衫也已经沾了血,不若就让我来代劳,如何?”
秦未担心七七这个名字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临时调转了口风。
胡图闻言,并没有说话,神色怔忡地斜睨了秦未一眼。
显然,他是把秦未也当成了知情者。
秦未亦是读懂了他的眼神。
那眼神像是在问,你小子究竟知道多少?
也正是因为这一眼,秦未更加确定,胡图也猜到了七七的身份。只是不知,他有没有往更深处细想。
万一他也察觉了霍无羁的身份,那他会不会去御前揭穿这一切?
秦未正想着,胡图忽然又有了新的动作。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秦未和七七一眼,随即松开了七七的肩膀,并从秦未手中强行扯过一条白绢,沉声道:“再不包扎,你这条胳膊就要废了。”
话落,不等七七反应,胡图倾下腰身,抻展有些褶皱的白绢,围上了七七左手掌紧紧捂住的部位。
七七诧异,抬眸看了他一眼。
胡图和七七对视一眼:“不想死的话,就松开手,按我说的来。”
听了这话后,七七的眼睫颤了颤,随即缓缓松开了手,任他包扎。
不仅是七七,就连一旁的秦未和温予,听到胡图这话后,心跳都慢了半拍。
他们都听明白了胡图这句话的意思。
胳膊上的伤口不足以致命,这位御史大人说的明明是七七的身份问题。
七七牙关紧了紧,下颌咬成了一条线。他识得他手臂上的刺青,更猜出了他的身份。
旁人都以为是疼的,只有秦未和温予知道,他是因为不安。
七七垂着眼帘,任由胡图包扎他根本没有受伤的右上臂。
他看似平静,实则不安极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心里生出一抹杀意来。
可对上胡图略微浑浊又散发着一抹温和的眼神时,七七心里那点微弱的杀意,顿时消散不见。
莫名的,七七心里生出一抹异样。这位御史大人,好像在透过他,看向别人。
看着御史大人的侧脸,七七忍不住猜想。
莫非,暗卫队里有他认识的人?
七七不知道,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胡图曾有一个儿子,名为胡倏之,曾是先帝伴读。同时,也是暗卫队成员之一。
胡图曾在他儿子的手臂上见过这道刺青。可自平南王府惨案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儿子。他知道,他们之所以杳无踪迹,是因为当今圣上的追剿。
如果不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会收到胡倏之寄回来的亲笔信笺,他当真会以为自己的儿子随先帝去了。
胡图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在京城重新看到手臂刺着这些刺青的人。
看到他,胡图就想起了他的儿子。
当年,他离开时,年龄甚至比眼前这个小子还要小上很多。
胡思乱想之际,胡图不仅把七七手臂上的刺青用白绢遮的严严实实,还用白绢小心翼翼把伤口清理了一遍。
伤口很深,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能看到骨头。
胡图看着,眼眶忽然有些泛红。
胡倏之那小子在外面,是不是也是过着这样刀口舔血的生活啊。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随即转头看向秦未,高声嚷嚷着:“金疮药呢?金疮药有没有?”
他试图用乖张的性子,来掩饰他真实的情绪。
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样过来的。他不想让旁人看出他真实的情绪,不想和别的人有任何深交,生怕他们会顺藤摸瓜查找胡倏之的下落。所以,他的性子越来越孤傲,越来越乖张。
眼泪能憋回去,泛红的眼眶却无法掩饰。
秦未离得最近,看到他眼圈红红的模样后,秦未先是一怔,随后才垂首在一团白绢里找金疮药。
温予从秦央手中,就只接过了白绢和热水,并没有金疮药。
“房间里有,我去拿。”
话落,她正准备转身,忽然听到七七说了句:“夫人,我这里有。”
说完,他从腰间摸出了侍卫长刚才在外面递给他的药瓶。
胡图接过,打开盖子后,药香冲入鼻息的一瞬间,他的身形一怔,涂药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胡家世代行医,这金疮药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是用他们祖传的秘方熬制而成的。除了他,这世上也就只有胡倏之会研制。
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见到了除了书信以外,有关胡倏之的东西。
胡图激动得热泪盈眶,但给七七上药的手却异常平稳,舍不得用一丝重力。
仿佛受伤的,当真是他唯一的儿子一样。
看着胡图小心翼翼给七七涂药的动作,温予和秦未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胡图包扎的动作很是娴熟,三两下就包扎完成。包扎完成后,他有些不舍得松开小瓷瓶,便厚着脸皮问:“这金疮药效果不错,不知剩余的这些,可否留给老夫?”
七七摇头,一脸坚毅地拒绝:“不行。这是别人送给我的。你不能拿走。”
倒不是他小气,而是因为担心这药会暴露队内其他人的身份。
说完,七七朝胡图伸出手。
胡图见状,连忙退后一步,把瓷瓶填入袖口的同时,口中嚷嚷着:“你这个刁仆,也太小气了。不过是一罐金疮药,有什么舍不得的。”
“御史大人,请把药还给我。”七七也跟着站起了身,一步步朝他逼近。胡图连忙捂紧了袖口,生怕七七会过来抢。
同时,他口中继续叫嚷着:“我不白拿,我给你钱还不行吗。”
说话间,他把手摸到腰间,拿了碎银子出来,又说:“就当我买的还不行吗。我给你二两银子不,我再给你加五两,行不行?”
七七听到他说银子的时候,脚步渐缓。倒不是因为银子,而是因为他刚刚说的数字。
二和五。
是巧合吗?
他们队里,负责制作金疮药的人就叫‘二五’。
七七又想起刚刚他看到他手臂上的刺青时略显异样的神情,脸上闪过一抹迟疑。
胡图将盛有金疮药的胳膊背到身后,用另一只捏着银子的手,去和七七接触。
他并没有同时把七两银子放入七七手心,而是分两次放入。
第一次,他给了他二两。
第二次,他又给了他五两。
同时,他又在口中振振有词,道:“二,五。”
随后,他又凑在他耳边低喃一句:“银子给了你,二五的金疮药就归我了啊。”
不等七七反应过来,胡图一个退步,涌入了宾客中间。
七七看着胡图的身影,耳边又宛若响起他刚刚低喃的那句话。他没有听错,刚刚这位御史说的,就是二五的金疮药。
二五的金疮药。
二五会医术这件事情,是连夫人都不曾知晓的。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七七心里的疑惑更盛了。
同时,他对这位御史大人,充满了好奇。并在心中暗暗猜测,他究竟是敌是友?-
与此同时,庭院里的打斗声逐渐弱了下来。
黑衣人躺了满地。战况激烈,霍无羁和一众侍卫的衣衫上,都溅上了血迹。
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的秦央,最先看见霍无羁走过来。
“阿兄,他们过来了。”她兴奋冲秦未高喊了一声。紧接着,她小跑过去,打开了花厅的门。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花厅里的一众宾客纷纷转过身,原本聚在七七身上的目光,尽数落在了持着赤星刀疾步走来的霍无羁等人身上,包括把玩着瓷瓶的胡图。
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霍无羁身上,而是落在了他身后的一众侍卫扮相的人身上。
可看了半晌,他也没看见脑海中的那道身影。
不出现也好,至少安全。胡图失落之余,一遍遍安慰自己。
胡图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二五,正在千里之外的藏书阁内炼药。
胡图的注意力都在霍无羁几人的身上,没有注意到,原本随众人转头看向花厅门口的七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忽然把打量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焦急打量侍卫的目光,尽数被七七所捕捉。
七七也更加确定,这位御史大人,一定和他们暗卫队有什么关联-
秦未和温予也纷纷抬头看去。
也许是因为彻底猜出了霍无羁的身份,在看到霍无羁大步跨进花厅的那一刻,秦未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先帝的脸。
他父亲的书房里,收藏着一幅先帝没有毁容之前的肖像。秦未曾不小心看到过。
都说外甥肖舅,传言果然非虚。
霍无羁的五官轮廓,和脸部没有受伤之前的先帝,几乎一模一样。
两相对比,秦未忽然很害怕。
万一别人也猜出了他的身份可怎么办?
万一皇宫里的那位,得知了霍无羁的真实身份,凭他的小肚鸡肠,一定是容不下霍无羁的。
到时候,又怎么办?-
看到霍无羁身影的一瞬间,温予先是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身上没有像七七胳膊上那道惨烈的伤口,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温予顾不得旁人的目光,率先跑了过去。霍无羁见她朝自己跑过来,连忙把还在滴着血的赤星刀背到身后。
可随着她一步步跑过来,霍无羁明显感觉到,他手中的赤星刀的刀身发出一阵激烈的震颤。
原本他以为,刚刚打斗时,祂震颤的已经很强烈了。
可随着温予一步步的靠近,赤星震动的更为猛烈。
这种猛烈的震颤感,是他拿到赤星刀以来,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他的整条手臂都被震的直发麻,他几乎要握不住祂了。
霍无羁心里忽然生出一阵不安。
下一刻,他察觉到,星星点点的红色雾气从赤星刀内涌出,丝丝缕缕地往温予所在的方向飘去。
霍无羁忽然想起了之前还在北疆的时候,他做的那个梦。
梦里,刑台之上。
赤星涌出红色雾气,尽数朝温予飘去。红雾将她团团包裹之后,她从刑台上消失无踪。
想到这里,霍无羁喉腔一紧,朝温予喊了一声:“不要过来。”
他怕她会像梦中那样,被红雾围住之后,就再一次从他的世界消失。
温予骤然顿下脚步。
她迟疑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么一句话,却也没有继续朝他跑过去。
霍无羁的额头上,已经生出了一层冷汗。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都不能让赤星安静下来。
他清楚感觉到,她的身上,不知道什么东西,对赤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尤其是现在处在癫狂时期的赤星。
“哐当”一声脆响,赤星刀挣脱了霍无羁的手,掉落在地板上。
花厅内的宾客们只当是他脱力,不小心把刀扔在了地上。
而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一众侍卫,却是把赤星刀的震颤看的清清楚楚。
“公子。”除去七七在内的一众侍卫,异口同声喊了声,疾步冲到了他身侧。
“无羁。”秦未的脸色也白了几分,他以为霍无羁在打斗中受伤了。
同样这样认为的,还有温予和秦执年等人。秦执年甚至迈着踉跄的步伐就要冲过来。
而温予,心中也是焦躁不已。
她才准备继续迈向他,霍无羁冲她摇摇头,又一次高喊了声:“阿予,别过来。”
触到她蕴满了担心的眼眸,霍无羁扯了扯唇角:“放心,我没受伤。”
“不要过来,离远”
话还没有说完,赤星又一次开始震颤。这一次,比刚才更为激烈。
和地板碰撞产生的嗡鸣声,响彻了整个花厅。
随即,朦胧的红色烟雾以肉眼可见的浓度和速度从刀身涌出。
宾客们一脸惊诧,秦执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脸色白了几分。
而林琅,眸中闪过一抹贪婪。
“赤星,回去。”霍无羁的目光在赤星和温予身上来回流连,嗓音却比平日多了几分慌乱。
烧灯续昼(四)-
关于赤星有灵这件事情, 在场的一众人,除了温予和霍无羁,也就只有秦执年最为清楚。
可他也只是无意间在古书上看到过文字叙述, 而非像现在这样直观的见识。
他又惊又骇, 却不忘朝着霍无羁走过来。
七七也从一众复杂情绪中抽离出来,紧跟在秦执年身后,朝霍无羁奔去。
此时花厅内一众宾客的目光,尽数落在了霍无羁和地上那把持续往外吐着红色烟雾的大刀上。
尤其是那团恍若神迹的烟雾和持续不止的嗡鸣声, 实在是太过瞩目。
转瞬, 随着那团氤氲的红雾绵延不绝地朝着温予飘过去的时候,一众人的视线也都转向了她。
温予怔忪地愣在原地,看着丝丝缕缕地红雾将她团团围住, 她的两条腿就像是被钉住了一样。
尤其是当她听到霍无羁用同样慌乱的嗓音呼唤赤星名字的时候,她的心跳都慢了半拍。同时,她的手指也开始无意识地颤抖。
这一刻, 她不得不想起刑场上那日。
想起她曾经历过的种种画面, 温予的鼻梁骨泛起一阵酸意,紧接着,她那双杏眸里蓄满了眼泪。
她自己能感受到,她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怦怦地, 像是要从喉咙跳出来一样。
看着疾步朝他奔来的秦执年和七七
一时间,霍无羁顾不得震颤不已的赤星,也顾不得满厅人的窃窃私语, 他的注意力全在温予身上, 触到她无措且有些慌乱的眼神,他的心口一疼, 他特别想冲过去抱一抱她。
不等他抬腿过去,秦执年和七七已经从一旁冲到了他的面前。
霍无羁稍定心神,朝着那两人喊了一声:“老师,七七,不要过来。”
见那两人定住脚步,霍无羁又环视了一圈人群,高声喊道:“谁也不许过来。”
话落,人群安静了一瞬。
偌大的花厅,只余下或轻或重的呼吸声、赤星撞击地板的嗡鸣声,以及众人误以为自己看见神迹后不同于寻常的心跳声。
以往,就算是在战况无比激烈的北疆,也从没有见过赤星这么这样。
他从来都没有见赤星像今天这样失控过,也担心他们骤然冲过来,会平白生出什么事端来。
一番心理斗争后,他决定先让赤星安顿下来。至少,让祂不再震颤。
透过氤氲的红雾,温予连霍无羁的神色都有点看不清楚了。
恍惚中,她隐约看见霍无羁在弯腰去捡赤星刀的前一秒钟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他就又垂下了眼帘。
她甚至来不及回味,他刚刚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究竟是深情还是歉疚。
可他为什么会歉疚?
温予有点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明白。
因为下一刻,霍无羁攥上刀把的一瞬间,她眼前又被一片更为浓郁的红色雾气所遮挡。同时,她听到霍无羁用更急切的声音唤了一声:“赤星,停.下。”
随着他的这声呼唤,温予的心跳又快了几拍。
同时,她又隐隐听到一阵唏嘘声自周围人群中传来。
他们好像是被什么画面给震惊到了。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阵唏嘘声,和霍无羁有着莫大的关系。
她迫切想要看清楚,可那团红雾越来越浓郁,把她的视线遮挡的严严实实。
她根本看不到,霍无羁正在和赤星做着什么样的斗争。
霍无羁感受到赤星的兴奋,他用尽了心力都不能让祂安定下来。反而挣扎之际,红雾越吐越多。
顷刻间,红雾尽数朝着温予飘去,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围起来了。
无奈之下,他想到了那个办法。
以往,在北疆战场上,每次打完仗,赤星都很兴奋。
虽然不似今天这般,但为了不让旁人瞧出异样,他都会割破自己的手掌,用他自己的血来镇压祂。
之前,每次都奏效。
这一次,霍无羁也曾这么以为。他想也没想,用刀刃把手掌割出一道口子。
瞬间,血流涔涔,刀身又一次被鲜血染红。
但人群之中之所以会发出讶然的惊叹声,并不仅仅只是因为霍无羁割掌饲刀的举动,还因为将温予团团围住的那团红雾。
那些雾气,不,确切来说,是那把刀,就像有神通一样。
认人不说,好像还能听懂人话。
花厅里这么多人,那些红雾偏偏只落在定北王夫妇身侧。
尤其是定北王妃。红雾好像特别喜欢她,围着她不停打转。
一时间,花厅内一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目光却纷纷在温予和霍无羁身上来回流转。
唏嘘声后,人群中异于常态的安静让温予心神不宁。
她急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下意识的,她凭着直觉,朝着霍无羁站立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扬起手,试图用手风驱散眼前的雾气。
霍无羁专注在赤星身上,温予的步子迈的又小,以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以血饲刀的这个办法很管用,随着汩汩不断地鲜血的流出,赤星逐渐镇定下来。
除了他刚刚割破手掌的时候,不小心滴在地上的零星几滴鲜血之外,再也没有额外的血滴落下。
他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一手攥着刀把儿,另一手,紧紧攥着刀身,掌心对着利刃。手掌那处伤口,就像是被火炙烤一般。
赤星在疯狂的吸吮着他的鲜血。霍无羁甚至能感受到,赤星对他鲜血的渴望。
最重要的,他能感受到,赤星把对温予的渴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许是失血过多的原因,他那条手臂开始发麻失温。
但效果很明显,刀身的震颤渐止,嗡鸣声渐止,就连红雾涌出的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甚至有慢慢往回收的趋势。
不等霍无羁把视线从赤星刀上挪开,余光瞥见周边红雾变得稀薄。
一抬眸,他看到温予缓缓朝他走过来,裹在她身上的红雾也慢慢消退。原本被烟雾笼罩的模糊不清的五官,也逐渐清晰。
霍无羁看着,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特意把左右手调换了一下,用割伤的手握住刀把儿,背于身后,另一只手,朝她伸了过去。
这一次,他并没有阻止她朝自己走过来,反而专门腾出一只手来,准备去牵她。
霍无羁知道,这个时候,她比任何人的心情都要复杂。
旁人看到这些,可能会好奇,可能会惊讶。独独温予,和他们不一样。
她会害怕。
早在赤星失控,不断向外涌出雾气的时候,他就曾在她的脸上看到一抹慌乱的神情。
但那个时候,他没有顾得上她。
现在,他只想走到她的身边去。
不管旁人用什么样的目光来看待他,这一刻,他只想走去她的身边。
同时,温予也正朝他走过来。她也注意到,围在她身边的这些红雾逐渐褪.去。
她的眼前,再也不是一团雾蒙蒙的红色雾气。
恍惚中,她又能看到霍无羁了。
她看到他正疾步朝她走过来。
温予挥动手掌,用手风挥走弥漫在眼前的最后一片雾气后,步伐变得轻快许多。
她还以为,红雾一出来,她就会像上次在刑场那样从这里消失。所以,她迫不及待想要到他身边来。
尽管她心里很清楚,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长期待在这里。
她是忽然而至,肯定也会忽然离去。
可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所以,当红雾开始弥漫,她的脑海里,除了那些惊骇的画面,她也在担心,赤星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把她送回她自己的世界。
也是刚刚,她忽然认清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她并不排斥离开这个朝代,可她有点舍不得霍无羁。
如今,红雾退散,她也还留在这里,并且一抬眸就看到霍无羁疾步朝她奔来的身影,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一时间,两人的眼中都只有彼此。他们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仅三两息,两人就相遇了。
“你没事吧?受伤了吗?”说话间,温予握上了他递上来的那只手。
霍无羁眸光一敛,浅笑着摇摇头,说:“没有,他们伤不到我。”
温予正准备点头,触到他温和的眼神,她忽然想起刚才人群中的那阵唏嘘,神色一凝,自上而下来回打量他好几遍。
见他衣袍上只零星几点血迹,她的神色稍稍缓和了几分。
温予正准备说些什么,余光总算是注意到他背于身后的那条胳膊。
这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七七胳膊上的那道几乎可以看到白骨的砍伤。
“胳膊怎么了?”她的心头一颤,嗓音也在发颤,她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霍无羁却听了出来。
他连忙摇头,蕴在喉腔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已经松开了攥着他手的手,转而两手都去掰他背于身后的那条胳膊。
每到这种时候,她总是会选择不相信他的话。
这次也一样。
“我看看。”话落,她只偏执地、大力地掰着他的胳膊,颇有一种不死不休的意思。
他也知道,无论他怎么说,只要不让她亲眼看到,她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真的没有受伤。”霍无羁无奈又温和回了她一句:“不信你看。”
话落,他把背在身后的胳膊递到了她面前。
温予检查的很仔细,一寸都没放过。
幸好,他身上没有像七七那样骇人的伤口,只在袖子上留下了几道划痕,并没有划破肌肤。
温予松开他的胳膊,垂眸去看他手里的赤星。
赤星刀的刀身已经不再震颤,恢复成往昔状态,肉眼看起来,和一般刀剑并无二致。
如果不是刚刚这么多人同时看到了弥漫满厅的红雾,听到了震颤不止的嗡鸣声,还真的以为是错觉。
饶是温予,也下意识多看了赤星两眼。
更何况是其他人。
温予正准备把视线从赤星刀上挪开,余光忽然瞥见霍无羁的虎口处,好像泛着一道血痕。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她正准备看得更仔细些,霍无羁忽然把胳膊换了个姿.势,将虎口那处遮挡的严严实实。
温予当即警觉起来。她又一次钳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把赤星从他手里拿了出来,一道贯穿手掌的血痕显露在她的眼前。
她没说话,只平静抬眸看他。
霍无羁的心却因为她异常平静的眼神,骤然一抖。他抿了抿唇,用低笑掩饰心中的忐忑。
他神色坦然,若无其事晃了晃手掌,试图狡辩:“这是手掌,你刚刚问的是胳膊。”
听了他这话,温予的眉宇间终于升起一抹郁气。她正准备说些什么,赤星却又一次震颤起来。连带着她的胳膊,都在发出轻微幅度的颤动。
不受控制一般。
霍无羁和温予对视一眼,一个郑重,一个茫然。
“我来拿。”说话间,他已经把赤星从温予手里接了过来。
紧接着,嗡鸣声起。
就在一众人以为红雾会再一次喷涌而出的时候,一道不,一缕金色的光晕从温予的手心涌出,一圈一圈缠上了刀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道金光的缘故,这一刻,霍无羁能够感受到,赤星很平和。这道光芒,似乎能压制赤星的凶性。
不同于刚才的妖冶又带着几分邪性的红色雾气,自温予手心涌出的金色光晕,带着几分圣洁的气息。
金光温和,却异常夺目,异常耀眼,把温予原本就柔美的面庞衬托出一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神圣感。
人群之中,惊呼声后,发出一阵嘈杂的低语声。
“这是什么神通?这定北王妃莫不是九天的神明转世不成?她手上怎么会有霞光啊?”
“什么九天神明,女妖精还差不多。”
“嘘,别说话,不要命了,安静看着。”
“”
人群又一次安静下来。
温予垂首,目光在泛着光了掌心和赤星刀上来回流转。她能感受到,泛着金光的掌心处,似有一团火。但不烫,只轻微发出些许暖意。
不多时,这阵暖流从手掌沿着经脉蔓延至全身。
她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忽然,她的脑海中闪过一道画面。
恍惚中,她隐约记起,她在来这个朝代之前,眼前就是闪过这样的一道金光。
怔忡间,霍无羁已经攥上了她的手腕。
他无视赤星的震颤,弓下腰,仔细检查她的掌心,口中还低喃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话音未落,一道清新的冷梅幽香沁入他的心脾。
这香气,好像是伴着那缕金色光芒一起散发出来的。
嗅着这味道,霍无羁的心彻底慌乱起来。他清楚记得,她回来那日,他也是像今天这样,先是嗅到了这阵香气。
须臾,这道暗香弥漫整个花厅。
香气冲进鼻腔的一瞬间,温予就嗅到了。
一开始,她只是觉得这香气有点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她究竟在哪里闻到过。
直到花厅里充满了这个味道,浓郁且清新的香气让她彻底从怔忡中清醒过来。
后知后觉的,她终于意识到,让她感到熟悉的,不单单只是她手心里不断涌出的那道金色光芒,还有这满厅的暗香。
这味道,和她在来这里之前,点燃的香薰蜡烛的味道一模一样。
种种迹象,让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很强烈的预感。
她可能是要离开了。
意识到这一点,温予的身形一颤。她猛然仰起头,朝着霍无羁又近了一步。
霍无羁也在看着她。
对上她的视线,他敛起凝重的神色,舒展微蹙的眉心,松开她的手腕,抬手揽住她的后背,轻拍了两下后,他把她往自己身上带了带:“我在,不怕。”
温予颔首,下意识朝他伸手。
和霍无羁相处的这些时日,温予养成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小习惯。
每次她紧张,霍无羁又恰好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总是喜欢揪着他的一片衣角。
这次也一样。
可不等她的手触碰到他的衣角,她伸出去的手忽然变成了透明。她的身形一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手指。
纤长白皙,不似刚刚一闪而过的透明色。
她多希望,刚刚是她眼睛花了,看错了。
可她知道,那不是她的错觉。她的直觉也是对的,她就是要离开这里了。
也是这一刻,她意识到她错了。
她不是有一点舍不得他,而是特别舍不得他。
一想到她马上就要离开他,回到那个无论她用尽什么办法都再也找不到他的现代化社会的时候,她整个胸腔都在泛着酸涩,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
同时,霍无羁也看到了她的异样。
他心里也生出一个和她一样的念头,他也很清楚,她是要离开了。可她再回来,去的却是他小的时候,而非明天后天。
她的未来,在他的过去。而他的未来,却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她再回来。
应该是能的。
她第一次见他,不就是在廿四年冬至日他因‘谋反’被斩首的时候吗。
尽管到现在,他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谋反。
但他在鸣沙山那一晚后,就已经决定了。
如果廿四年的冬至日真的是他们产生羁绊的日子,那无论结果怎么样,他都一定会去赴约。
他舍不得她离开。
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她的手指逐渐变成透明。
他顾不得赤星的震颤,当即用手背抵上了她的后脑勺,将她整个人都带进他的怀里。
她的脑袋,就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是她目前能听到的唯一的声音。
怦怦怦的。
温予听着,眼泪忽然有些不受控,浸湿了他的一层衣衫。
“霍无羁。”
她一边喊,一边去揪他腰间两侧的衣摆。
“阿予。”
恍惚中,她只听到一声虚幻又焦急的呼唤。听到这声呼唤,她想把他抱得再紧一点。
一用力,却扑了个空。
她再睁开眼睛时,人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脸颊上,还挂着没在他衣服上抹净的泪痕。
入目,是熟悉又陌生的现代化家具。哪里还有半点霍无羁的影子。
她只来得及喊一声他的名字,甚至没来得及把再见说出口。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该有多难过啊。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甚至忍不住呜咽哭出声。
悲痛的哭泣声让温予彻底清醒过来,她把在西州的经历又重新梦了一遍,最后分别时,她在梦里都哭出了声。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