秭颜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开朗。
但她自己知道,叶宵也知道,她只是将心里的苦,心里的痛全部藏了起来,用她天真无邪的外表层层包裹,裹成一颗涂着浓浓蜜浆的糖果。只等那一天的到来,便将这糖果送进罪恶之人的腹中,见证他们的肠穿肚烂,尸骨无存。
在薛秭颜的卧薪尝胆中,时光飞逝。
想着自己曾答应过她,要为她绘制一幅任谁人看罢都惊为天人的画,叶宵便开始为此做准备。希望这幅画,能让她伤痕累累的身心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救赎也好……
真没用啊,只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哄她开心。
秭颜太苦了,就连喜欢上的,也是她这样什么忙都帮不上她的假男人。
就连在梦中带她离开,都无法给她幸福。
“宵娘啊,在过一个月就是上元,你也要满十六了。”
在她埋头为薛秭颜作画的某一日,叶老爷带着她喜欢的点心来观竹轩找她。
“我跟老闻商量过了,你跟闻家小子的婚事,就定在来年的三月初八,如何?”
叶宵笔下一顿,差点毁了这整幅画。
满脑子都是秭颜的事,她竟忘记了自己与他人有着婚约。
而她竟然在两人订婚后的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一次都没有去见过他。
婚约,同闻家公子的婚约。
叶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竟对这桩原本没什么异议的婚约产生了抗拒。
对,这是不行的,秭颜还需要叶元夕,她不能就这样消失,成为闻家的媳妇。
可也许,婚后她可以继续穿男装,以叶元夕的身份与秭颜见面?
爹也说过,闻家说她可以继续婚前的生活,不会被困于内宅。
可是,可是……
在秭颜这般痛苦的坚持下,她可以独自一人去享受幸福吗?
自己明明很清楚的,秭颜是一个连恨都不太清楚的孩子。
她是因为自己的话,选择了这条路。
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和爱,才继续苟活于这烂透了的世间。
她不可以背叛她。
如果这世间所有人都对秭颜的痛苦视而不见,那她必须永远注视着她,直到她挣脱枷锁和束缚,重新拥有掌握自己命运的自由。
她无法以男人的身份回应她想要的爱,但是,作为叶宵,她永远只会爱薛秭颜一人。
在完成这幅画的时候,叶宵便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她想要成为薛秭颜的支柱。
“我心悦你,秭颜。”
正月十五,灯会散去。湖边凉亭中,薛秭颜亲耳听到了自己的元夕哥哥,说出了她梦寐以求的甜言蜜语。他望向自己的眼眸中,有欣赏有怜惜,有坚定有温情——
唯独没有爱意。
但是这又如何呢?
她至今为止的人生,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前半是掺了蜜糖的甜美幻梦,后半是沾满了鲜血的可怕噩梦。
但不管在哪一种梦境中,只有元夕哥哥是干净的。
他是因为怜悯而降下的月华,是她永远也无法捧起,只会从指尖溜走的光亮。
是她此生唯一的信仰。
不论他是他,还是她,不论他是否真的爱她。
他希望自己不放弃,她就不放弃。
他希望自己活下去,她就活下去。
他希望的一切,她都会为他达成。
只要这轮月华,能永远洒下。
然而,上天却连这点微末的心愿都要踩在脚下。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她的元夕哥哥,再也不是她的了。
她知道,元夕哥哥之所以化名元夕,是因他便是上元节当晚出生的。
所以这一日,也是他十六岁的生辰之日。
她都知道。
可她不懂的是,他们前一刻才刚刚互通心意,为什么下一刻,他就不再属于她了。
金光从天而降,空中百鸟齐鸣,彩霞漫天。
仿佛在这一刻,整个世间都在为元夕哥哥的生辰而喝彩。
她看着他眉心中骤然绽放的银莲花,看着四面八方被这奇景吸引而来的仙人,看着他们脸上那熟悉的,想要将人生吞活剥的表情——
下意识地牙槽打颤。
她搂着异象散去从天而降的叶宵,眼也不敢多眨一下。生怕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自己怀里最重要的人就要被人夺走。
“我说怎么这么眼熟,这不是我们的小秭颜吗?”
穿过层层人潮,闲庭信步走至身前的,便是总位于她噩梦最中心的那个人——
登云门的掌门,钱一笑。
“你怀里这……姑娘,是什么人?”
因为那异样的金光冲击,叶宵用以束发的发冠早已不知消失到何处。只要走近了便不难发现,她这身男装下掩盖着的真实性别。就像自己当初从海里被她救起后,一眼便看出了她这位元夕哥哥的真实身份一样。
钱一笑逡巡在叶宵身上的目光过于放肆,像是想把她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扒开,好好看看刚刚那神秘的金光消失到哪里去了似的。薛秭颜扶在她腰际的手紧了紧,抖了下唇,条件反射地逼迫自己露出了一抹笑容。
“掌门哥哥,这是我叶家姐姐,是秭颜的手帕交。今日是跟秭颜相约一起出门看灯会的。”
“哦?那你是同她相识已久了?”他带着玩味的笑意说。
“是,秭颜与姐姐认识快两年了。”
“那你可知,方才那道金光是出自何物啊?”
何物?什么何物?
是指元夕哥哥身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吗?
可是除了带给她的画以外,今天元夕哥哥没有带任何其他特别的东西啊。那画此刻也掉在亭子边的树丛里,根本没有被金光罩进去。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那就只能是她头上突然多出来的银莲花纹样了。
但薛秭颜本能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对叶宵不利。
“我、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吧……”
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薛秭颜又含混其词,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钱一笑的耐心慢慢见底。他终是冷下了脸,对薛秭颜下了命令。
“既如此,就先带她回山,之后再慢慢调查。”
回山?
要让叶宵去山上?
一想到那些上了山的女人都将面临什么样的未来,薛秭颜不受控制地大喊了一声。
“不——”
钱一笑离开的脚步一顿,慢慢转过身来,平日里看着还算和蔼的脸庞在夜灯的侧影中显得格外阴森,像极了传说中会勾魂索命的阎罗。
“你刚说什么?”
话中的压迫和怒气扑面而来,让她一瞬间便想起自己曾经受到过的各种惩罚。全身上下每一处皮肤都开始幻痛,她害怕地拽住了叶宵的袍子,眼眶不受控制地溢出泪来。
“不是,我、我……”
“这位姑娘是想先跟叶家报个平安吧。叶家姑娘出了这么大的事,什么都不说就将人请去山上,多少有些不合适。”
湖对面的一艘木舟缓缓而至,舟上一青年男子长身而立,朗声替薛秭颜解了围。
“笑话。在这翻云岛上,还有我钱一笑不合适做的事?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子?”
他不屑地偏过头,与这刚踏上岸的青年对上了目光。对方神莹内敛,不像他一般眼中神光乍现,应不是中阶修者。
那人端方持重地行了一礼,道:“在下天机道人,道衍,不过一无名小卒罢了。”
面对这突然冒出来的陌生面孔,钱一笑态度放平了点,但不多。
“你出声干预我登云门内务,是欲何为?”
“内务?”道衍一挑眉,显然对对方的这个说辞不甚理解。
“这翻云岛是我登云门的势力范围,这岛上之事自然是我登云门的内务。怎么,阁下有不同见解?”钱一笑一边说着,一边警告性地敲了敲腰间长刀的刀柄。
在一边旁听的薛秭颜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接下来的话,这位好心人可得想好了再接。
“啊,钱掌门误会了,在下不是这个意思。”谁知道衍洒然一笑,“在下的意思是,这天材地宝向来是全修真界公平竞争的东西,就算是叶家姑娘这样的……人型仙芝,也不该因为她生自翻云岛,便成为这个例外了,对吗?”
钱一笑一听终于懂了,这个道衍知道刚才那道金光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天材地宝?
他眼中顿时更加狂热:“请问这……人型仙芝,又是何物?”
接下来,道衍笼统地讲述了关于人型仙芝的传说。
传闻中它在未成熟之时会托身于女子腹中,以女子身份降生。待自身长至成熟之时,便会与其他天材地宝一般引发天地异象。之后神气自晦,重新恢复成原本女子的模样,只会在额头上留下一道银莲花的纹样。
因此这纹样,便是人型仙芝的最好证明。
说到这儿,在场所有人都看向叶宵眉间那如同花钿般的白色印记,目光火热。
“那请问道友,这人型仙芝又有什么妙用呢?”钱一笑的语气立刻变得极为客气。
“不敢承请。这人型仙芝啊……”他卖关子一般拖长了尾音,在所有人屏气凝神的等待中,终于投下了那枚最重磅的爆料。
“——可以让任何人都拥有力量。”
“只是这样?”那跟普通的天材地宝有什么区别?
“它能让人得到跨阶晋级的力量。比如钱掌门您,若是您用了,便能直入高阶。”
让人跨阶晋级?!!
霎时间,这夜晚的湖边一片寂静。不,或者说所有人都只能听见自己血脉喷张,心跳如擂鼓的震天声响。人群顿时沸腾了,就连刚刚还碍于掌门命令,帮忙压制外来修士的弟子们都开始蠢蠢欲动,不自觉地朝着这边靠近。
钱一笑立刻放出了神识,来自出窍期修士的威压顿时蔓延式地覆盖住了岛上的每一寸土地。这一下,便镇住了所有人的脚步。但镇住了身体,镇不住他们渴望的心。
薛秭颜不知道这个叫道衍的人在说什么,他的话不是自己这个小小凡人能够理解的。
但在她朴素的感觉里,依旧对于那人的用词感到了极端的不适。
什么恢复成原本女子的模样,什么公平竞争的东西,什么用了之后怎么样的……
简直是把她的元夕哥哥当作一件物件一样。
她是人啊,是一个善良温和又学富五车的才女,是她最重要的人。
可此时无人在意她一个小小凡人那微不足道的想法,无数火热的目光洞穿了薛秭颜那脆弱的臂弯,仿佛要将她怀中之人扒皮抽筋一般,死死地,死死地瞪着。若是目光能够伤人,那此刻她们两人怕是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哎,大家先别急,我话还没有讲完呢。”
在出窍期修士的威压下,全场的人都不受控制地匍匐在地,唯有道衍依旧施施然地站立着,笑眯眯地开口。之前还觉得这是个好人的薛秭颜此时却浑身发寒,竟觉得他那一脸笑容反而比之前凶巴巴的钱一笑还要可怖。
钱一笑显然也没想到,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青年竟然修为不在自己之下。此刻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不敢再轻举妄动。
“道友请讲。”
“这人型仙芝与其他天材地宝不同,它与这女子共生共长,它便是这女子本身。想要享用人型仙芝,自然得杀了这女子。只是在此之前,要让这女子寄情于己身,在死前心甘情愿将天材地宝奉上才行。”
事情似乎有了变化,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那名为道衍的修士留下这番话后便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似是对于这能让人越阶晋级的天材地宝毫无兴趣一般。但他搅乱的这一潭池水,怕是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也不知钱一笑经历了什么样的思想斗争,他终是松了口,放弃了现在就立刻带她回山的想法,转而让薛秭颜陪叶宵回了叶家。当然,少不了让几位修为高强的弟子护送。
早已急破了头的叶老爷见女儿回来,好容易才松了口气。但听了薛秭颜简短的话后,便是愁得彻夜未眠,唉声叹气的。
而这一晚无心睡眠的,可不仅叶家这一家老小。
登云门的弟子全数出动,最强的真传弟子们守住了叶家宅院的四周,其他弟子开始调查与叶家有关的一切。仅仅一晚而已,叶宵这十六年来的所有一切都摆在了钱一笑面前。
第二天,叶宵醒来。
同日,闻家公子闻夕在山中采药,不幸失踪。
第三天一早,钱一笑便带着十里红妆上门提亲,婚期仍旧定在三月初八。
若是不知什么天材地宝人型仙芝,还能强行说服自己女儿嫁给仙人有好处。可如今对方是带着要女儿命的意图来的,偏偏他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力。
叶老爷一夜之间便老了十岁。
“宵娘,我的宵娘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是啊,元夕哥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在窥得叶宵真身之后,便偷偷去药店见过那位小公子。那人长得十分俊俏,就是看着有些冷淡,怕是不如自己会讨元夕哥哥欢心。只是终究他才是名正言顺可以对元夕哥哥好的那一个,自己一开始就没有这个资格。
本以为自己喜欢的人是女儿身,还有婚约在身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打击了。
没想到跟人型仙芝一比,她所忧虑的、隐隐嫉妒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得微不足道。
她只想元夕哥哥好好的,就算是跟那个闻家小公子成亲也好,起码她们两个人里有一个可以得到幸福。可如今这样,算什么呢?
可在所有人都愁得掉头发的时候,叶宵反而像是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除了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穿着男装出门以外。
“元夕哥哥,你就不着急吗?”
穿着女装的叶宵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怎么还叫我元夕哥哥?”
“喊习惯了嘛。”
她也没再纠正,而是换了个话题。
“秭颜,你的功法找得怎么样了?”
“还没,好像不同的灵根修行需要的功法不一样,似乎跟对应的经脉——”她猛地一摇头,“不对,现在不是说那个的时候!”
“别着急,我的事没什么好急的,急也没用。”她温和地笑了笑,将薛秭颜有些散乱的发丝挂回耳后,“你想想,等我也嫁到山上去,岂不是离你更近了?我们想见面的话,就更容易了啊。”
“可是你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就嫁人呢?要是那闻家的小公子就罢了,掌门是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
“嘘,小心隔墙有耳。”叶宵一把捂住她的嘴,“别为我担心,秭颜,我身上有他们所求之物,他们不会轻易伤害我的。”
“可是——”
“没有可是。”她沉静的眸子一如往昔,仿佛再大的危机也无法撼动分毫,“记得,一切如常。好吗?”
元夕哥哥怎么就能那么镇定呢?她难道有什么解决的办法了吗?
回到山上之后,薛秭颜还是想不通她从容的理由。
掌门喊她回来,主要是要她布置一下将来掌门夫人的住处。她作为叶宵的手帕交,自然没有比她更了解叶宵的人了。况且她也算个自己人,用起来也更顺手一些。
“等宵娘嫁过来,你就去做她的贴身侍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薛秭颜震惊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钱一笑的意思是,从叶宵进门之后,自己就再也不必当其他人的炉鼎了是吗?
为了早日套上人型仙芝的心,竟然连她这个最顶级的炉鼎都舍得放手!
知道自己即将脱离苦海,她下意识地开心了一瞬。
可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幸福是由元夕哥哥的幸福,甚至是她的性命来换的。
这种幸福,她不要!!
强忍着浑身的反骨,薛秭颜领命退下了。
不用再管杂物,意味着她很难再找借口去藏书阁。
既然元夕哥哥让她以找功法为先,那在三月初八之前,她一定要找到功法才行!
时间紧迫,她再也没办法像之前那样,每隔几日再去一趟藏书阁。不得不硬着头皮天天往那里钻。好在因为人型仙芝的事和掌门的婚事,仙山上人心浮动,大部分弟子没那个功夫在乎她一个小小炉鼎每天在做什么。而个别靠近的,也能被她耍些小手段睡服。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二月的最后一日,她翻到了那本记载了水灵根功法的秘籍。
然而,这秘籍中的内容却将她所有的希望都打进了地底。
阴时阴刻出生之人,纵使拥有灵根,也无法感知并修炼灵气。
从一开始,这条路就通往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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