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陆深以凌厉的眼神细细打量她, 与初见时的青涩不同,如今多了些人妇该有的韵味,然她的眼一如既往的纯澈, 似孩童一般, 就仿若在她眼里从来没有坏事, 所见皆是好人,即便事昨儿分明气得肝肠寸断, 却十分轻巧就被他哄好。
昨儿他还当她是蠢笨,如今再看,未尝不是因着她的纯真良善,并不愿意相信阴暗之事。
再看她唇角压不住的笑意, 想来是十分感动于他方才的表现,定然以为她丈夫爱极了她, 才会有此无措的举动。
那是爱吗?
陆深并不清楚, 他从未爱过除却他母妃以外的任何一个女子,然则她母妃乃是他的血亲, 沈书晴谈何与他母亲相提并论?
可若不是因为爱,那却是因着甚么?
眸光一压, 落在她浑圆的肚子上, 是因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儿吗?
陆深摇了摇头,当时当刻,他压根就不曾想起这孩子,所思所虑不过是她的安危罢了。
或许,他的确是爱上了眼前这个几分蠢笨, 十分爱哭的小丫头。
他复又垂眸凝视她。
她虽生得万里无一的娇美, 也的确有个好的外祖,可性子十分胆小怯懦撑不了场面, 王府的庶务至今也料理不通透,严格来说,她并非一个合格的王妃。
他想不通,为何这样一个乏善可陈的女子,偏偏入了他的心?
彼时,他以为她一脚踩空,要掉去悬崖之下。
霎时只觉心弦崩断,几要不能呼吸,直至真切拥她入怀,才方似从地狱回到人间。
这样害怕失去一个人的感受,陆深还从未体悟过,这让他感到烦躁。
她是他孩儿的母亲,对他又用处甚大,他是应待她好些,的确他也做到了,然则却不过是一颗极为有用的棋子罢了。
既是棋子,怎可动用感情?
再者说,他从未对母妃以外的任何人动过感情,包括他的舅父,否则便不会在钟灵再次欺负沈书晴后毫不犹豫对她出手。
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无情之人,在天家,无情方可长命,这是他和母妃的生存法则,然则他遵从了二十年的法则,却为何要因为一个妇人而改变?
陆深并不喜欢这般不受控的感觉。
他已经有了母妃这个可以牵制他的人,再不想这世上又多一个他的软肋。
想明白了这一点,陆深松掉了搂在沈书晴腰上的手,垂眸却并不去瞧她,只凉薄与她解释,“本王不过是担心孩儿罢了。”
如此冷淡的话语,便是红菱一听,也是眉头一皱,哪知沈书晴确实弯眸一笑,“好好好,我们爷只是关心孩儿,丝毫不关心妾身。”
沈书晴之所以全无芥蒂,乃是因为早在陆深从背后拥住她的时候,她便感受到了他全身的僵硬,以及森森凉意,甚至他搁在她肩上的下颌还不住地轻颤,显然是吓坏了神,他很担心她。
一个人的嘴可以说谎,可身子的反应却是做不得假。
这个男人喜欢她得紧呢。
是以,沈书晴主动挽上了陆深的臂膀,“爷,妾身听闻这报国寺的观音菩萨十分灵验,你能陪妾身去拜一拜吗?”
说罢,抬起明眸眼晶晶看他。
陆深并不信鬼神,这报国寺虽是皇家寺庙,他来得却甚少,摇了摇头,“你信菩萨,还不如信本王。”
只他话一说完,又发觉自己也不靠谱,又不好改口,索性扯下她的手,连看也没看她一眼,转身要回去禅房,话也说得敷衍,“你自己去,本王没空。”
陆深这是在跟自己较劲儿,不愿沈书晴在他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拿眼尾余光瞥了一眼崖侧与观音殿相连的石阶,规整且宽敞,又并不陡峭,遂放心地收回目光。
不巧方丈听闻动静走出,捏着那枚通体润白的环形玉佩在身前,慈眉善目看向沈书晴,“不知王妃娘娘尊姓大名?”
沈书晴不明所以,去看陆深,方丈摸了把雪白的胡须,笑道:“是这样的,王爷替王妃受了这枚平安玉,老衲需将王妃的名讳告知菩萨,好叫菩萨保佑王妃康健吉祥。”
方才贤王魂不守舍追逐王妃去的模样叫方丈看在心里,已然替他做了抉择,要将这枚平安玉赠与王妃娘娘。
可沈书晴却盯着那枚玉佩有些不解,“就只有一枚吗?”
说罢,她垂眸看向自己凸起的肚子,“本妃来贵寺,主要是想替孩儿求一块平安玉。”
她出身后,她父亲便赠了她一枚平安玉,一直带到如今,她也想给她孩儿一枚自小带在身边的平安玉。
以及,她又羞怯地看了一眼陆深,“另,我家王爷常年在外奔波,也需一枚平安玉护身。”
陆深不信鬼神,是以刚想拒绝,却是方丈先开口,面露难色,“可这经老衲诵经的平安玉,眼下只剩下这一枚呢。”
沈书晴想也没想,“既如此,便给王爷好了。”
方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转而去看陆深,从他眼底看到了惊讶之色。
陆深知晓女子心悦他,然则却不成想,在她眼里,他的地位竟然比她腹中孩儿还要重要。
从前在宫中之时,那些妃嫔对着他父皇,多的是敷衍假意,独独将自己的骨肉看得比命还重要。
眼前这个女子,就这般爱她?
心脏似被甚么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陆深失神好一阵,才讷讷问她,“何不留给你,亦或是孩儿?”
沈书晴有些难为情,她低下头盯着足尖瞧,扭捏出声,“王爷是妾身和孩儿的天,王爷若是有事,妾身和孩儿又如何会安好?”
“相反,王爷若是平安康健,自然会护好妾身和孩儿。”
竟是因为依赖他吗?
陆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些微感到失望,但他马上又听沈书晴说,“更何况,王爷在外办案,成日里腥风血雨的,妾身心疼王爷。”
上一回,陆深被小成子搀扶回来时,那月白锦袍上的血污,可着实吓坏了沈书晴,至今仍然是心有余悸。
她竟然心疼他!
心疼这个词,陆深十分陌生,自打记事起便没被人心疼过,他母妃性子软弱,早咋他十岁出头就成了他母妃的主心骨,可以说连他母妃都不曾心疼过他,而眼前这个身量只刚好到他肩膀的小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有一点心眼子的小妇人,竟然说心疼他。
他分明是该笑她,可唇角才扬起,又被他心里涌起的怒气压平下来,甚至厉声斥她:“心疼本王,我看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罢。”
被他啃得干干净净,转过头还将她当着神明顶礼膜拜,事事皆先想着他,他就没有见过这般蠢笨的女人。
说罢,陆深转身离开,几是落荒而逃。
自从两人成婚以来,陆深再不曾似今日这般凶她,沈书晴一点防备也没有。
她吸了吸鼻子,将唇线抿直,眼珠子不住地闪躲,不想落泪,却还是红了眼眶。
红菱也是眼睛都看直了,等她回过神来,指着陆深六亲不认的背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小姐,我没听错吧,王爷他竟然凶你了?”
沈书晴轻嗯了一声,再也抑制不住泪意,抱着红菱,将周身的重量压在红菱的肩上,伤伤心心哭了起来。
陆深才垮入门槛,沈书晴的哭音便入耳,淡淡往回一瞥,竟快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到底是怀着他的孩子,陆深纵然再不是人,还是叹了口气,耐着性子折返回去。
沈书晴并不知晓陆深回来,正与红菱反省来着,“红菱,我方才是哪里说错了啊?”
红菱也没听见动静,否则也不敢说陆深的坏话,“小姐你对王爷一片真心,何错之有?依奴婢看,是那陆深不识好歹,脑子有病。”
否则,怎在旁人恭维他的时候,还如此败兴。
沈书晴摇头哽咽,并不认同,还数落红菱,“红菱,你在我面前没大没小就算了,怎么可以说王爷的坏话?”
陆深听见红菱的话,唇角一压本是要斥责,又听到女子这般痴痴的话,方才的气怒皆一消而散,和个傻姑计较什么,他勉为其难朝着沈书晴伸出手,“不是要去观音殿?”
怎地耳畔会有王爷的声音?
沈书晴抬眸去看,就瞧见陆深朝他伸出手,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她想起他十分厌恶自己哭,慌忙用衣袖去擦拭眼泪,却因为将泪水抚上了眉梢,上下擦拭之时,将染眉的螺子黛蹭到了脸颊之上,竟是像个爱哭鼻子的小花猫。
陆深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书晴呆住了,陆深从未这般放声一笑,笑意自牵起的唇角延伸至凤眸上扬的眼尾,是她从未见过的粲然。
林墨安排好午食的素斋,自山下沿着阶梯上来,便刚巧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自家王爷笑得是从未有过的开怀,但从他的目光梭巡过去,便瞧见沈姑娘面上的异样,也跟着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红菱,快给你加小姐擦擦脸吧。”
“等下去到斋堂用膳,外人多,看见了有损颜面。”
红菱这才注意到自家小姐的脸颊上有几处黑斑,在她洁白如玉的面颊上尤为显眼,笑着抽出了帕子,与她细细擦拭。
沈书晴窘然地别开脸,心想怎可在丈夫面前如此丢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深却似跟她过不去似的,一把揽上她的细腰,戏谑地笑:“无妨,本王不嫌弃。”
刷地一下,沈书晴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陆深但笑不语,将他往向下的石阶带。
报国寺屹立了千年的古老石梯上,一松姿鹤骨的男子,身着玄色锦袍,牵着他娇俏的小王妃,徐徐地往观音殿走去。
观音殿前,信徒们络绎不绝进进出出,几人说起里面一座释迦摩尼宝幢。一人回答:“这释迦摩尼珍珠宝幢结合了木雕、玉雕、漆雕、穿珠、金银细工等工艺,光是珍珠就用去了四万多棵,可谓是价值连城。”
沈书晴有些好奇,逮了个小沙弥去问,小沙弥说:“迦摩尼宝幢乃是高祖帝陆平安的父亲太祖帝为了他的侍妾,捐赠给报国寺的宝物,距今已过去两百多年。
太祖帝的侍妾乃是瘦马出身,因不忍心爱之人迎娶他人,在太祖帝娶亲的当日,一把火烧死了自己。
自尽而亡是要进畜生道的,太祖帝心疼她,便捐赠了这个传世之宝给敝寺,只求将自己亲手刻的那位侍妾的玉雕供奉在观音座下,享受信徒的香火,以助她修功德来世不必进畜生道,投个好人家。”
沈书晴是知晓陆平安的,那是梁朝第一任皇帝,也是史书记载的唯一一位女皇帝,更是陆深的先祖。
小沙弥说话间,已引导沈书晴两人行至观音殿里,并指向那座置放在观音坐下的玉雕,“据说,那位侍妾去世后,太祖帝不眠不休一个月,才将她雕刻完成。”
那玉雕精美绝伦,是个极为娇媚的女子,便是连最细微的眼神都刻画的惟妙惟肖,可想而知那位侍妾早已在太祖帝心里留下了烙印。
沈书晴感动于这个凄美的故事,声音沙哑地道:“既然太祖帝如此挚爱那位侍妾,为何又要另娶她人啊?”
“还是说,世人皆是一样,等到失去以后,才发现原来他爱的是那位侍妾?”
陆深摇了摇头,不认同地道:“这个侍妾并没有死去。”
小沙弥驳斥道:“可王爷,这是我们寺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故事。”
陆深没好气道,“那位侍妾,乃是高祖帝的生母,也正是本王的先祖,本王还能不知?”
原来那位侍妾并没有死,而是心如死灰后,以这样的方式死遁离去。
沈书晴这才稍感欣慰,但听说太祖帝追回长宁郡主的艰苦过程后,又十分感慨,“若是太祖帝一开始就认清自己的心,便不会有那般多的波折。”
沈书晴不是一个喜欢波折的人,在她看来,平平淡淡才好。
是以,她捻起三只清香,在观音座下的烛台上点燃,对着观音菩萨和那玉面女像各拜了三拜,“观音菩萨,先祖娘娘,信女不求荣华富贵一生,只求和心爱之人无病无灾相守到老。”
陆深听她祷告,些微有些恍惚,想起他初次留宿葫芦巷那回,那时她还是他的外室,当夜他一入院子,便瞧见她也是如今这般对着月神拜了三拜,当时他们才不过见了两面,她竟然将他与她的父母亲相提并论,祈祷他事事顺遂人安康。
他动了动指尖,鬼使神差的,问她,“书晴,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喜欢上了本王啊?”
“从我们第一回见面的时候?”
“回答我,我要知道真相。”
沈书晴本打算将此事埋在心里,永远不告诉他,但他问得如此认真,这又是在菩萨面前,她没办法在菩萨面前说谎,便民往后抿了抿耳边的碎发,扭捏地道:“王爷,你还记得四年前,花灯节被你从破庙里面救出的那个小女孩吗?”
决裂
“不记得了。”陆深回答得言简意赅。
他是真的不记得, 四年前,他刚接手刑部,大案小案不断, 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哪里会去记得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小丫头?
沈书晴清亮的眼神霎时暗淡了下去, 她视为珍宝的记忆,男人却是一丝一毫也不记得, 遂嘟着嘴否认道:“妾身是说着玩的,并没有这一回事。”
陆深摸了摸她的头,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然则却不曾想, 这一个极小的插曲,却直叫沈书晴将他从那段心驰神往的记忆中割裂了出来。
从此以后, 他只是贤王, 她的丈夫,而非那个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
但就丈夫这层身份, 也足以支撑沈书晴与他长长久久地走下去,除非这中间生出甚么变故。
从报国寺回去王府的路上, 沈书晴问他, “王爷,你会一辈子待妾身好吗?”
陆深回答得利落,“当然。”
沈书晴握紧那枚最终由贤王钦定给她的平安玉,心满意足地靠在他的臂弯,在他怀里蹭了蹭。
陆深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困了就睡一会儿, 到了本王叫你。”
月份大了,也着实犯困, 沈书晴没有客气,在他怀里睡了起来。
两人才一回到王府,沈书晴就收到门房送过来的一筐樱桃,水灵灵的,关键个头大,红菱当即就亲自去替自家小姐洗了吃。
只不过,才一会子功夫,她又兴冲冲地折返回来,“小姐,樱桃篮子里有一封信。”
沈书晴瞥这那黄纸信封,不必看里面的内容,也知晓是钟灵又来捣乱了。
她答应了陆深不再理会钟灵,想了想便攥着信,叫红菱洗了樱桃端在食盘里跟着,一同前往前院的书房,将信交给陆深,由他自己处理,毕竟是他的表妹。
到了书房外,小李子迎上来,被红菱拉到了一边,分了一碟子樱桃。樱桃是稀罕货,寻常小李子吃不得,如今能尝鲜,也是感激,便拉着红菱去厨下,要分他些翠园斋刚买的糯米糕子。
门口无人侍候,沈书晴则把半夏留在廊下,自己则抬手去敲门,忽而听里头王爷的声音传来。
“钟灵留不得了。”
钟灵?
好端端地提钟灵做甚?
而且,钟灵怎就留不得了?不过是想嫁他而已,罪不至此。
莫非?
沈书晴叩门的指关节顿在空中,淡淡瞥了一眼左手捏着的书信,轻蹙了蹙眉,但还是选择相信陆深。
正又要轻推开门。
这个时候,林墨的声音响起,“王爷打算如何处置钟灵?”
沈书晴收回推门的指尖,退后一步,竖起耳朵听起来。
陆深道:“鸿胪寺今日正在拟定和亲吐蕃的人选。”
林墨大惊失色,连声音也不自觉尖锐了许多,“那吐蕃王年岁可不小,够做钟小姐的祖父了。”
“王爷,他毕竟是你的表妹,你当真还要做到如此地步?”
陆深冷淡出声:“本王留得她一条性命,已是看在她是本王表妹的份上。”
钟灵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以至于陆深要如此对她赶尽杀绝,竟然要将她嫁去给一个老头子?
沈书晴毫不犹豫撕开了信。
抽出来一看,险些没有背过气去,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他捏着信的手都还微微发颤。
他怎么就那么疯啊!
正这时,林墨推门而出,沈书晴将信封藏在背后,陆深已然见到了他,迎了出来,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一如往常两人私下相处时那般。
沈书晴有些纳闷,先不说这钟灵信中的事,但就方才他们在书房中的对话,分明得知被她听去,却怎么还能装得出一幅无事人的模样?
沈书晴随他去到里间,择了靠窗的一张扶手椅坐下,试探地问:“表妹做了甚么事啊,你竟然要将她送去和亲?还是去和亲一个老头子?”
陆深闻言没有任何异色,不答反问:“你怎么来了?”
沈书晴捏紧了手中的信纸,壮起胆子答:“怎么,我来不得吗?”
陆深眨了眨眼,眼中一抹异色划过,转眼他便恢复如常,还自翘头案上端起一碟子梅花糕,放在了深书晴左手侧的高几上,觑了一眼她拱起的腹部,“饿了吧,还不到夕食的时辰,你先垫垫肚子。”
他这般波澜不惊,倒是显得沈书晴多少小题大做,想起上一回他也是这般云淡风轻,继而轻轻揭过,沈书晴有些拿不准他这是真的无辜,还是装腔作势。
若他是冤枉的,她再一回冤枉他,只怕会伤透他的心。
可若那信上写得属实,那他岂非太可怕了?
思虑再三,沈书晴决定用迂回一点的问法,“今儿妾身听半夏和紫鸢说起蚀骨香,说杨柳巷里有位姑娘中了这个毒,楼里的妈妈给他找了个壮实的男子解毒,毒倒是解了,可那男子当场就死了。”
说完这句话,沈书晴就去看陆深,只见他直起身来,将夹在腰带的折扇取下,慢条斯理地摇起折扇,漫不经心,甚至眼里还饱含宠溺的微笑。
他这般气定神闲,沈书晴又一次怀疑自己错怪了他,可若非信上所说,陆深怎可能会将钟灵送去和亲一个老头子?
因着这一点,冒着承受他雷霆之火的风险,沈书晴鼓足勇气,说:“妾身就是觉得奇怪,妾身记得去年王爷替妾身解毒过后,似乎也并没有受多少罪,只不过泡了几回药浴,甚至连汤药都不曾用过。”
陆深的笑意加深,却不达眼底,依旧徐徐扇着折扇,却并不言语,只盯着沈书晴的眼睛看,直勾勾的,坦荡得很,沈书晴本就不确定是否冤枉他,当即心虚地垂下了头,要用右手去扣左手的掌心,一个不小心,信封中的信纸便落在了地上。
她下得一个机灵站起身,想要弯腰去捡起,却因为笨重的肚子根本连腰也弯不下。
陆深摇头,无奈笑笑,这才将地面的信捡起来给她,那封信叠了几层,只露出最末几个字——钟灵敬上。
沈书晴都瞧见了,陆沈不可能没有瞧见。
沈书晴以为他会打开去看,便是不看,至少也会问她钟灵说了甚么,可他甚么也不曾做,甚么也不曾说,只递给她,还温声嘱咐:“拿好,别再掉了。”
“便是掉了,也不必亲自去捡,你身子重。”
刷地一下,一股巨大的愧疚窜上心头,她定是又错怪他了,定又是钟灵挑拨离间。
沈书晴站起声,张开双臂拥住陆深,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他的心跳一如寻常平缓,叫她十分安心,这般拥住好半晌,沈书晴才淡淡出声,“对不起,我又怀疑你了。”
陆深淡淡一笑,将折扇重新别回腰间,抬手去摸她滚圆的后脑上,轻抚她顺滑的发丝,“这下子,你知晓,本王为何要对付钟灵了?”
沈书晴抬眸。
陆深了然一笑,“想来方才我与林墨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钟灵她为了要嫁给本王,已是有些疯癫,本王实在担心她对你做出甚么丧心病狂的事,才不得不让她去和亲吐蕃。”
“本王实在是害怕她再待在金陵,会危及到你们母子的安危。”
瞧瞧这话说得多漂亮,君不见沈书晴已深信不疑,又开始不断保证往后不在信钟灵的话云云。
可天意就是喜欢作弄人,宁远侯知晓钟灵又给沈书晴递了信,慌忙就过来灭火,没想到就听到这样一出,自家的好侄儿为了捂住真相,竟然不惜要将自己的闺女送去吐蕃和亲。
气得他那是吹胡子瞪眼,当即呵斥陆深道:“陆深,本侯为了你们母子,可谓是呕心沥血,你却在这里盘算着将本侯的女儿送去给一个老头子和亲?”
陆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出声还带着诘问:“本王这么做,舅父难道不知这其中的因果?”
宁远侯刺当即挺起腰杆道:“当初之事,虽则事灵儿不对在先,可你那个小外室不是没有中毒吗?”
“你不是将那些药大部分用在了灵儿身上?为了替她解毒,本王还害死了一个无辜儿郎。可即便如此,灵儿也永远都不能生养孩子了。”
“灵儿她已经自食恶果,可你为何还要对她赶尽杀绝。”
这一番话,恰巧印证了钟灵信中所言,钟灵在信中写道,当初她给她的茶水中下了蚀骨香,但此事被陆深发现了。陆深并没有阻止她的行为,反倒是将计就计行了一出苦肉计,只不过只让沈书晴用少量的媚毒,剩下的后来全都灌给了钟灵。
而陆深之所以用这个苦肉计,乃是为了向她的外祖证明他的心。
事实摆在面前,再没甚么好说的,陆深骗了她,她从前的那些推测皆是正确的,他从头到尾皆在骗他、利用他。
沈书晴将环在他陆深劲腰上的手收回,径直往门外走去,陆深拉住她的衣袖,沈书晴被迫停下,步摇往前荡去,两行热泪沿着眼尾淌下,她用力扯回被陆深攥着的衣袖,一句话也不肯跟他说,快步往外走去。
陆深唤她,“书晴。”
沈书晴并未顿步,走得头也不回。
沈书晴爱他得如痴如狂,陆深从未在她这里受过冷遇,是以即便到了如此地步,陆深也不愿意低声下气,反倒是带着几分胁迫地道:“沈书晴,你敢走出这间屋子,你往后就不要做这个王妃了。”
热泪再次涌出,沈书晴抬手抚去,却并没有回答任何只言片语。
就这般,一个要走,一个没留。
红菱闻讯赶来,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被沈书晴挽住手臂,她虽啥都不曾说,可红菱感受到了她身子传来的轻颤,便也不曾想问,只静静搀扶他离开了王府的前院,出了二门,又自大门出发,去到了葫芦巷。
沈书晴离开后,陆深在书房喝起了闷酒。
林墨站在门口,眼瞅着小李子将一坛一坛的酒往里面般,王爷酒量好,竟然还没醉,这不还一边举着酒杯,一边盯视着王妃从前抄给他的血经。
陆深静静盯着那血经,忽而讥诮一笑。
“你的爱也不过如此!”
“经不起任何考验。”
林墨还不曾见过陆深这般痴的模样,有些担忧是否应该告知贵太妃娘娘,毕竟,自家王爷何曾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失魂落魄?
可他还来不及下去吩咐人到宫里去传信,就见自家王爷将血经伸向翘头案上的烛台,点燃后往缠枝纹地砖上扔去。
点燃的血经翩跹落下,刚巧落在翘头案下一坛未见底的酒坛里,几乎是一刹那的功夫,便窜出了人高的火苗,将翘头案上好的花梨木熏了个漆黑。
林墨当即吓得大叫,“来人啊,走水了。”
也顾不得通传贵太妃了,当即吩咐下人去担水救火,而他自己则是将书房内的一盏茶给泼了上去,奈何坛子里酒水太多,根本灭不了,好好的花梨木书案,只怕是要毁了。
好在这书房足够宽敞,家具也并不太多,很快下人们便担水扑灭了火,可等到火势全部扑灭,陆深依旧坐在原来的翘头案后的扶手椅里。
完全一幅心如死灰的颓唐之感。
这可吓坏了林墨,“爷,你做错了事,惹了王妃生气,诚心诚意去道歉,王妃知书达理,会谅解你的。”
林墨旁观者清,自家王爷一开始的确是为了利用王妃,但这一年来,他待王妃的好又是摆在明面上的,可谓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疼惜得不行。
在林墨看来,自家王爷那一点错,并非是不可以原谅,就王妃对他的痴心,多半会原谅他的。
可,陆深却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甚至还冷嗤了一声,“道歉?本王何错之有?”
权贵之家结亲本就是门当户对,诚然他的手段并不光彩,但他难道就薄带了她?王妃该有的尊荣和荣宠,他有没有给她?始终如一的专宠,他有没有给到她?
她若是个聪慧的,便该装瞎,与他好生过下去,与所有人而言,皆是皆大欢喜之事。
又过了三天,沈书晴还是没有从葫芦巷搬回来,见她如此坚决,林墨将稳婆和医女送去葫芦巷。
而陆深的难过,也似乎只发生在那一天夜里,隔天他便恢复如常,甚至还叫了戏班子来王府,连唱了三天。
今日唱的正是霸王别姬。
一如往常,陆深并不去看台上的表演,只垂眸平常着新得的好茶。
有小厮来禀,今日派去请王妃回王府的人又铩羽而归了。
林墨斟酌片刻,上前询问陆深的意见,“王爷,王妃即将临盆,要不,您亲自去将王妃请回来?总不能让小主子出生在外宅吧,这要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台上正上演着项羽不听劝告,执意发兵,遭遇韩信十面埋伏的危急之处时。
陆深拧眉不悦,“她自己要走的,本王为何要去请?”
林墨还想要说什么,陆深却是直接不耐烦道:“别打扰本王听戏。”
正这时,钟灵过府探望,刚巧听到这一幕,顿时心花怒放。
也也不管陆深同意是不同意,直接叫小李搬来了一张扶手椅坐在他的右面,也不看台上的戏,只盯着他的俊脸看,丝毫不见他面上有悲伤之色,这叫钟灵感到欣慰。
她已经从她爹那里得知了事情始末,虽则也愤于陆深竟然想要将她弄去和亲,但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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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书晴同自家表哥闹掰了,已经搬去葫芦巷之后,只差没有拍手叫好,她好忍了三日,这才登门拜访。
陆深无视她投递过来的灼热目光,只自顾自地斟茶自饮。
正这时,门房来报林墨,李照玉登门,要拜访即将生产的王妃,可王妃并不在王府,门房不敢擅专,特来问总管如何应答。
林墨挥手道:“随便找一个理由打发走便是。”
这时,一直垂首捧着茶杯小口抿茶的陆深,却是难得地抬起头,他先是看了一眼贴得甚近的钟灵,这才转首对林墨道,“叫他来见本王。”
李照玉到的时候,陆深正在给钟灵斟茶,且将茶杯亲自递给钟灵,收回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以指腹摸了一下钟灵的手。
钟灵当即娇羞地垂下了脑袋。
李照玉咳嗽一声,待钟灵收起那副碍人眼的扭捏劲儿,这才问:“敢问王妃在何处?”
沈书晴去到葫芦巷,倒是难得的平静,没有再流泪,也没有过多的向红菱控诉陆深,因为不值得。
在这里平静地度过了两日,第三日时,葫芦巷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李照玉来的时候,沈书晴斜依在临窗大炕的凭几上,这几日她只觉得懒懒的,总不是坐着就是躺着,“表兄,是他让你来的吗?”
沈书晴以为是陆深让她表兄来当说客,说服她原谅他,于是先发制人,“表兄你不必劝我,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李照玉这才有些恍然大悟,分明陆深从前待自家表妹是极好的,为何如今要抛下即将临盆的妻子,与那钟小姐在王府明目张胆地看戏,有说有笑。
却原来是两夫妻吵架了,可即便吵架了,也不能抛下即将生产的妻子不管啊,就不怕气出个好歹?
李照玉倒也不敢拿这事去刺激她,只苦口婆心劝道:“这个婚事,当初是你一力争取来的,怎地才一年不到,就闹成了这个样子?”
想起钟灵在王府,那一幅在陆深面前的娇俏劲儿,李照玉就是痛心疾首,“你是王妃,是王府的女主子,便是再如何生气,也不应该别处而居。
这不是给其他女子可乘之机吗?”
更何况那个钟灵爱慕贤王已久,连他这个下属都十分清楚,从前贤王未曾娶妻之前,不时就往刑部衙署寻陆深,连他这些无关紧要的职位,也能分得一些精巧的小食及汤品。
偏生自家这个表妹,竟然还在这里与贤王斗气,当真是一点也感受不到危机。
哪知沈书晴竟然丝毫不在意,“随便他如何,与我无关。”
李照玉叹了一口气,终于是忍不住将所见所闻道了出来,“你可知你前脚才离开,后脚钟灵便去了王府,这会子两人正在王府湖畔的戏台子看戏呢。”
“你丈夫都要给人抢了,你倒是一点不见着急?”
沈书晴愣了一瞬,不明白为何他如此厌恶钟灵,却又与她如此亲近。
不过片刻后,她又了然一笑,像是他能干得出的事,为了宁远侯府的权势,他自然是要当好这个好表哥的。毕竟,他即便一开始厌恶她这个人,还是愿意为了她外祖的势力,来宠爱自己。
见她不怒反笑,李照玉甚是不解, “王爷同别的女子花前月下,你便不生气?你便不怕他爱上别人,从此对你们母子不管不顾?”
若是从前,自然是生气,非但如此,只怕得伤伤心心哭好一场,可如今她也看淡了,他根本没有爱过她,他所爱的不过是她身后的权势罢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何必为他伤心。
更何况,他爱上别人?
别开玩笑了,“他不会爱上别人,他不会爱上任何人。”
在李照玉的怔楞中,她继续说:“他爱的人,始终只有他自己。”
李照玉一听,更是不解,“当初他不是甚至愿意替你解那蚀骨香的毒,你说他不爱你,我是不信的。”
一说起这个,沈书晴便是讥诮一笑,“不过是他的苦肉计罢了。”
李照玉听出了一些蹊跷,继续追问,“表妹为何这般说?”
沈书晴不再漫瞒他,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与了李照玉听。
李照玉听后,也是叹为观止,没想到陆深心机如此之深,若非宁远侯前来发难,自家那个表妹,只怕是要永远蒙在鼓里,与这样的人做夫妻,那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没有一句真话,满心皆是算计。
可,李照玉看了一眼她凸起的腹部,叹了一句,“可你如今嫁也嫁了,孩子也有了,那你预备如何面对他?”
沈书晴转某盯着李照玉,眼神十分坚定,她淡淡开口,“表哥,我要和离。”
她当初不顾一切嫁给他是因为爱他,而今想要决然离开,也是因为头顶的失望。这几日她想的很清楚,她不愿意与一个满嘴谎话,心机深沉的男人共度余生,只想带着孩子一起和离。
和离可是大事,李照玉不能帮她做主,且他本身也并不赞成,奈何沈书晴似乎已下定决心,遂只得叫她自己写一封信,他寄给三外祖问过再做计较。
左右三外祖也不会同意便是。
自打李照玉离开王府,陆深便将着人将钟灵赶了出去。
钟灵觉得自家表哥不可理喻,方才还好好地招待她看戏,这戏看得好好的,却转眼就翻脸不认人。
还惦记着嫁进来的事情,“表哥,我爹的意思,依旧是让我嫁入王府。”
她害得他的妻子离他而去,她竟然还有脸说要嫁他,陆深没忍住讥笑出声,“你是傻吗?本王怎会娶你?”
钟灵以为是沈书晴不同意,是以咬牙切齿道:“这个沈氏,我又不跟他抢什么,我左右又生不出孩儿,不会危及她,她为何不同意啊?”
竟敢还提沈书晴。
陆深当即一挥袖,扫落了几上的茶盏一套,碎裂声甚至惊动了在戏台中央,正抱着楚霸王尸体痛哭的虞姬。
伴随着瓷片碎裂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句陆深震耳欲聋的“滚啊!我叫李滚啊!”
虞姬侧目往台下一看,就瞧见方才坐在贤王身侧的贵女,此刻正捂着脸,灰溜溜地离开。只她也没敢多看,因为一只垂首听戏的王爷,此刻已经注意到她的动作,正眼神凌厉地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虞姬当即水袖一甩,跪在地上,铺在楚霸王怀里,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台上虞姬和楚霸王的生离死别演绎得太过感人,陆深凤眸上扬的眼尾竟然染上了湿意,且在虞姬正要横着剑抹脖子自刎于楚霸王尸体前时,叫停了虞姬的动作,“不必演下去了,到此为止。”
此事,暗卫来报,李照玉离开王府后,去了葫芦巷。
料想这会子,沈书晴已经知晓了他与钟灵看戏之事,他叫来林墨,“备马,去葫芦巷。”
林墨高兴得眉飞色舞,自家王爷可算是想通了,要去与王妃低头认错,赶紧叫人去将王府最高大俊美的马匹牵来,事一匹白色的汗血宝马。
然陆深却不是认错去的,他是要叫沈书晴感知到地位受到威胁,而后主动求和,他陆深不论何时何地,从来就没有认错的时候。
李照玉毕竟是个外男,没多久便要起身相辞,毕竟是自家亲人,沈书晴亲自相送于大门之外。
大门之外,竹影婆娑,沈书晴见李府小厮解了套马绳,正要驾车离开,又不放心地走了过去,“表哥,你可千万记得把信寄去颍川。”
当初要嫁,是她一力求的,如今要离,却是不能再不听他们的意见
事到如今,她才方知晓,这世上唯有血亲才是靠得住的。
下意识便垂眸去觑被手托住的肚子,那才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正这时,肚里孩儿使劲地踢了一下肚子,险些叫沈书晴摔倒。
好在李照玉还未上车,迅速地搂住了她的腰,才没叫她往地上摔去。
陆深刚骑行至葫芦巷口,便瞧见两人如此暧昧不清的一幕。
缰绳一扯,止住马匹前进的步伐,他紧抿着因为极度愤怒而苍白的薄唇,狠厉眼神穿过半条巷子准确无误地落在李照玉紧掐在沈书晴腰上的手上。
不屈地抬起冷傲的下颌,陆深行云流水地自马鞍上取下弓箭,分秒间已将弓箭横于胸前,他单目凝视着李照玉的后脑,咬紧的牙关一松,离弦的箭风一般刹那间便穿破虚空抵达在沈书晴因为惊悚而蹬得浑圆的眼前。
“沈书晴,你竟敢背夫偷汉!”
发疯
箭矢将李照玉束发的莲花白玉冠射落在地, 如瀑墨发泄在月白锦袍之上,平添几分自如风流,他的身子因突如其来的力道往前一带, 然他毕竟有几分武艺在身, 为着沈书晴的安危, 整个下盘楞是一动也不动,稳如泰山。
见沈书晴吓得面色发白, 反倒是还笑着安慰她。
“没事了,书晴。”
“你表兄命大着呢。”
眼睁睁看着箭矢贴着李照玉的头皮擦过,吓得沈书晴浑身打抖,即便如今他笑着同自己讲话, 还是心有余悸地伸出她轻颤的指尖至他头顶,想要确认他当真没有受伤, 即便她知晓脑袋受伤的人, 是不可能站在这里同她说话,但万一是幻觉呢, 她得证实一下。
李照玉身量很高,沈书晴看不见他的发顶, 只能踮起脚尖用手去摸。
李照玉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 握住她微微发抖的手,摇头浅笑,“当真没有受伤,表兄还能骗你不成?”
话毕,他往身后淡淡一瞥, 想看清是哪个混蛋要当街射杀他这个朝廷命官, 就瞧见陆深单手捏缰疾驰骋而来,巷道的风卷起他靛青的衣摆, 给他本就冷若冰山的气度增添了几分盛气凌人之态势。
竟是他动的手?为何啊?
再度看向陆深,但见他阴冷的眸光似毒舌的杏子黏在他握住沈书晴的手上,李照玉似乎有些明白自己方才为何会受那一箭了,方才自己情急之下揽了表妹的腰,他吃味了。
既然他会吃味,李照玉不介意让他多吃一些,否则岂非白白受了这份吓唬。
于是,他放开沈书晴的手,转而搵向来她眼角因为忧心他而生出的泪意,温声道:“不是说了没事,怎地还哭上了?”
沈书晴抬眸,不解看李照玉,不知他为何倏然与她这般亲呢。
李照玉冲她眨了眨眼,并在身前陆深看不见的地方,用另一只手向后方指去。
陆深将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他本次来葫芦巷,虽则并未打算卑微求饶,但他能纡尊降贵来葫芦巷,已然是十分难得。
毕竟,从小到大,除了对父皇和母妃,他陆深海从未对任何人低头。
虽则他并不以为自己有错,但眼下沈书晴不到一月就要临产,肚子里是他的孩儿,如林墨每日念叨的,他也不能真让她生在外边儿。
可他都如此低声下气来了,却瞧见两人这般搂搂抱抱,霎时便失去了神志,举起长弓,将箭矢瞄准了李照玉的后脑勺。
本该是一击毙命的,却在箭矢离弦的刹那,恢复了几分理智,稍将弓上扬了些微,却也没打算放过他,吓唬吓唬总是要的,这才不偏不倚地擦过他的头皮。
本是放他一马,不想他竟然在发现自己过后,依然继续与沈书晴调情,陆深眼尾上扬的凤眸危险地眯了眯,踩着马镫翻身下马。
再抬头时,面庞已恢复往常的面无表情。
沈书晴顺着李照玉指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见翻身下马的陆深,等他转过正面,却并不第一时间瞧沈书晴,而是有意无意将目光落在自家表兄仍停留在自己眼尾的指尖上,当即明白了表兄的用意。
她表兄这是故意气他呢!
只是啊,他大概多虑了,陆深对她只有利用,从未爱过她,又岂会心生醋意?
便是方才那一箭,也不过是因着对所有物的占有欲罢了,毕竟她如今还是她的妻,还怀着他的骨肉。
果不其然,等陆深走到两人面前,没有任何诘问亦或是质问,反倒还十分歉意地朝李照玉弯腰行了一礼,“方才本王在巷子口,没看清是表兄,还以为是哪个登徒子要轻薄本王的王妃呢。”
李照玉比陆深大几个月,又是沈书晴的表兄,陆深跟着叫一声表兄,倒也叫人挑不出错来。
李照玉垂眸瞥了一眼自己这身月白锦袍,再加上他这身板,说一句站在人群中乃是鹤立鸡群也不为过,他不信陆深认他不出,只他也并不拆穿,打着哑谜暗暗较劲儿,
“方才表妹险些摔倒,某不过虚扶了一把,倒是叫王爷误会了。”
说罢,还嗔怪了他一句,“谋杀朝廷命官乃是重罪,王爷下回放箭之前可得看清楚了。”
按梁朝律令,谋杀朝廷命官,按谋逆罪处,轻则流放,重则斩首,纵陆深是王公贵族,那也不能轻巧揭过。
然陆深根本不把律法放在眼里,律法说破了天不过是当权者治下的手段罢了。
他不过是怕沈书晴对他的恨意又添了几分,这才及时收手。
只是,他说甚么?虚扶?
分明是搂得甚紧!
陆深掩下唇角的讥诮,与他打官腔道:“叫表兄受了惊吓,倒是本王的不是了。”
言毕,陆深淡然吩咐一直盯着足尖瞧从未拿正眼看过他的沈书晴,“表兄难得过府,书晴还不快备下酒菜,本王今日要同表兄不醉不归。”
李照玉眉头一压,见陆深面不改色的模样,不知内情的,还真当以为他们是夫唱妇随的默契,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自家柔弱的表妹会硬着心肠要和离,日日对着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丈夫,谁受得住?
李照玉自然知晓陆深不是真的要留他喝酒,不过是客套话而已,而他也没打算多留,只是他作为沈书晴的表兄,如今表妹受了委屈,少不得作为娘家人替他撑腰。
他甚至有些僭越地拍了拍陆深的肩膀,“既然王爷叫我一声表兄。那为兄便托大劝你一句:我们拢西李氏有句家训——爱妻者,富贵可得。”
“王爷应当多陪陪表妹,而不是留表妹一个人大着肚子在别宅,而自己却在王府看戏。”
这话只差没有明着骂陆深,放着妻儿不管,去和野女人厮混。
陆深稍垂首,捏着鼻梁深沉一笑,“表兄说得对,本王是该多疼些瑶瑶才是。”
只李照玉一走,陆深就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陆深不顾沈书晴意愿打横将沈书晴抱起,在沈书晴的拳打脚踢中他步履生风,横冲直闯进了主屋,踢关了门,将沈书晴平放在临窗大炕上,便一边邪性地看着沈书晴,一边自然而然地解开了领口的扣子。
“你要做甚么?”沈书晴如今月份大,见木门禁闭,跑是跑不了了,大喊大叫,这里又都是他的人,更是无用,只得缩回双腿,靠在烟粉色引枕上,双臂环胸,是个极为戒备的姿势,眼里几分怯懦积分鄙夷,“你,你到底要做甚么?”
陆深二话不说就欺身向上,掐住了沈书晴的玉白脖颈,迫使她仰面朝上,而他则似一只饿狼般扑了过去,封住他的樱桃小口,竭力地攻城略地,他吻得格外忘情,以至于两颊生了细汗,以至于喉结上下滚动,以至于沈书晴几乎快要呼吸不上。
“啪”地一声,沈书晴结结实实删了他一巴掌,“你无耻!”
陆深稍愣住,而后抹了把微微发麻的脸颊,挑起一边唇角,似笑非笑。“怎么?私下会了情郎,如今却是不让丈夫碰了?”
“沈书晴,别忘了你是谁的女人!”
说罢,随着裂帛声声,沈书晴的外衫被撕了下边一截,露出腰腹的一部分来,沈书晴吓得一退再退,却退无可退,只能别开脸,生生承受着他将手掌伸向了自己的腰部,还十分无耻地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这里,他碰过。”
又抬手至她眼尾,以指腹使劲儿地刮蹭,力道之大,似是恨不能直接将这块皮子给剥了,“还有这里,他也碰过。”
“你作为本王的女人,却在本王面前与旁的男人卿卿我我。”
“沈书晴,你惹怒了本王,你说怎么办吧,沈书晴?”
他说这话时,面不改色,就仿若这些疯言疯语和吃了吗睡了吗一样寻常。
沈书晴本不打算与他再废口舌,没有那个必要,然却是被他激得嚎了一嗓子,“你个混蛋,他是我表兄!”
“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
陆深勾起一边唇角,是个邪异的笑容,他一把扯掉只剩下一般的外衫,将阴冷的脸庞贴了过去,“清清白白?”
“你如何证明你的清白?”
说罢,陆深讥笑一声,去解她罗裙的腰间系带,“除非本王亲自验证,你和他的确是清清白白。”
理智告诉陆深,沈书晴还是爱他的,否则便不会得知被欺骗后,如此地黯然伤神。
但今日在巷子口的一幕,却叫他有了另外的计较,只怕是他这个小妇人移情别恋了,这才借题发挥,离开王府,离开他。
她敢一声不吭就走了。
她不顺从他了。
只不过一点小事,她皆要如此小题大做。
从前她绝不会这样,除非她是移情别恋了。
亲自验证,要如何亲自验证?沈书晴又不是真蠢,自然知晓他接下来要做甚么,当即死命攥着腰带,摇头低泣求饶,“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我这还怀着孕呢,能做甚么对不起你的事啊?”
但转瞬一想,自己孕期,没少和陆深亲近,当即抬眸看他,果然就听他道:“那可说不准。”
做夫妻做成这个样子,还有甚么意思呢,本来沈书晴是打算等她外祖来信后,再告知要和离的事儿,可陆深这个疯劲儿着实叫她害怕,她颤抖着出声,“你放过我吧。”
“我门和离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加笃定了陆深的想法,她果真是移情别恋了,霎时冷笑,“和离?”
陆深想起,去年秋猎场上,他在山脚看到山顶相拥的李照玉和沈书晴,当时沈书晴还谎称是李照玉与她带项链,如今想想,只怕那时候就看对眼了,毕竟李照玉生得也算是风流倜傥,更是皇帝亲封的探花郎,才气过人,的确有勾引人妇的本钱。
遂开始倒打一耙,“想了很久了吧!就等着与本王和离,然后你们再表哥表妹一家亲?”
沈书晴满腔的冤屈无处可伸,只仍由眼泪无声爬满脸颊,这看在此刻脑子不正常的陆深眼里,却是默认了他的说法,遂咬牙切齿起身,“这个家伙,本王非宰了他不可。”
眼看他眼里的欲色被怒色所取代,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腰带后便往外走,路过门边时,手一抬便要将挂在墙上的玄铁长剑取下,抽开剑身,雪亮的剑身映照着陆深此刻那张生人勿进的脸。
沈书晴霎时想起方才那令他瞳孔震缩的一箭,这是当时便起了杀心的,如今又误会她和离是因为表兄,当即吓得花容失色,深怕李照玉横死在他的乱剑之下,当即哀声告饶:
“你不要发疯了。”
“我让你验便是。”
替身
分明是抗拒他的, 却为那个男人向他臣服!
陆深骤然转眸,一瞬不瞬盯视着沈书晴,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阴鸷, “你看你如此护着他!”
“你觉得还有那个必要吗?”
这却是笃定了她与表兄有不轨之情了!
屈辱的泪水再次自双颊淌下, 沈书晴眼睁睁看着陆深握紧手中的长剑, 正要转身出去,在他回首之前, 沈书晴当着他面主动解开了腰带。
只她一松手,罗裙便要落下,一双美眸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她在勾引他,为了别的男人。
陆深气急败坏地转身, 轻抬不羁的下颌,冷冷斥她, “沈书晴, 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本王的王妃。”
“做甚学那些勾栏女子的狐媚手段?”
说罢, 甩袖就要离开。
“你不要走。”
女子娇声唤他,声音带着几分卑微的祈求。
陆深鬼使神差回眸, 便瞧见她赤足下地, 踩在缠枝纹地砖上,失了腰带的罗裙簌簌往下落,而她上身也不过只着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雪色抹胸。
为了李照玉,她这是王妃的脸面都不要了?
就这般爱他?
不忍地别开脸,仰面憋回已到眼尾的泪意, 他依旧冷声拒绝, “沈书晴,为了他, 你当真要如此作践自己?”
瞧瞧这话说得,分明是他算计人在先,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人在后,如今却搞的像是她多对不住他似的。
沈书晴觑了一眼他握着剑柄的大掌,已然是青筋暴起,足以见得他此刻心里定是杀气腾腾,这让沈书晴感到害怕,她咽下心里的委屈,低垂着头细声与他解释。
“妾身只是想证明妾身的清白。”
“妾身只是不想王爷错杀好人。”
只怕证明清白是假,怕本王剐了你那个好表兄是真,倒也并不言明,只蛮不讲理道:“纵是错杀,你又能又如何,为他报仇?”
“别忘了我才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
“你还要谋杀亲夫不成?”
陆深说这话时并没有回头,却也没有提步往外走去,是以并不曾注意到女子已悄悄走到他身后。
直到腰上多了两只嫩耦似的细腕,陆深才侧目看她,便见她扶着他的腰踮起脚尖将湿润的唇瓣贴上他滚动的喉结。
他此刻怒气未消,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他连自家亲表妹敢下狠手,更何况是他笃定的所谓奸夫。
不过如此简单的触碰,便叫陆深浑身一僵,捏紧剑柄的手一松,剑身落地,要弯腰去捡,却被沈书晴趁机捧住脸颊,熟练地撬开他的唇齿,肆意地勾缠着他早已燃起火星的欲望。
沈书晴之所以还下得去口,全赖于将他想象成记忆中破庙中的大哥哥,不管陆深如何,那个大哥哥却是完美得似天上的明月。
分明知晓她的引诱别有用心,可当觑见她那湿漉漉的眸子,以及那眼尾因为哭泣而带出的粉红,陆深的只觉得胸腔被甚么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生出了怜占之心。
沈书晴被打横抱起,几步过去,摆弄在临窗大炕上,娇嫩的下颌被迫上扬,承受着陆深惩罚一般的激吻,视线落在陆深脖因为燥热而暴起的青筋上,却丝毫无动于衷,神色颇为木讷。
他的横冲直闯打破了沈书晴对于破庙中那个大哥哥的幻想,将她拉扯回冰冷的现实——他不是那个清濯干净的少年,而是个腹黑阴鸷的王爷。
陆深唇齿之间的热切,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他睁开迷离着水色的眸子,却瞧见女子一脸的冷静,手脚也似一只死鱼一般一动不动,顿时颇有些恼羞成怒:
“不是要求本王不杀你表哥?”
“不是要向本王证明你的清白?”
“你这幅样子做给谁看?”
早在沈书晴为了李照玉而挽留他之时,陆深心里便生了一股恶气,此刻见女子又这般被迫的模样,更加无名火起。
沈书晴想哭,却发现早已哭不出来,极致的失望大概就是如此。
但她又不能真的不管他表兄。
她静静地看着陆深那张清冷凌厉的脸颊,将它与记忆中那个破庙的他重合,就当是睡了四年前的他,也不亏。
心一横,沈书晴自炕上起身,与他并排而坐,她侧身捧住他的脸,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深邃的眉眼,挺秀的鼻尖,以及薄凉的唇上。
将他当做他的替身。
或许,她爱的,始终是四年前那个干净的少年。
是以,才会再得知陆深与他相去甚远后,会如此透顶的失望,失望到无法原谅。
她永远记得那一年,在她最绝望的时候,那个少年对她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吻到动情之处,陆深在沈书晴眼里的具象都似乎年轻了几岁,她抻开迷离的眼眸,娇声唤:“大哥哥,瑶瑶想你了。”
大哥哥这个称呼,比瑶瑶这个闺名还要隐晦,通常只在两人床榻之间偶有提起。
这声称呼显然极大地取悦了陆深,接下来的鱼水之欢显然顺遂了许多,待到风停雨歇,两人沐浴后重新躺下,陆深拥她入怀,“书晴,咱们别闹了,好好过,行吗?”
暗夜里,沈书晴扯了扯唇,好好过,要如何好好过?
难道要像今日这般,日日将他当做大哥哥的替身?
这怎么可能,她父亲叫她坦荡做人,是以也极为瞧不上阴谋算计之人,说一千道一万,她和陆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根本无法长长久久做夫妻。
原本她还打算与他好好和离,将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来两人还都是孩子的双亲,亦可当做亲友走动,奈何昨儿夜里陆深那动辄要砍人的模样实在太过吓人。
想要彻底摆脱他,只怕得重新想法子。
没有得到回应,陆深掰正她的脸,迫使她正面自己,又问:“跟我回王府吧。”
在陆深看来,一场好事,验也验了,夫妻敦伦也十分和谐,让陆深以为他这是苦尽甘来熬出头了。
然则沈书晴的话,却直接将他一颗火热的心浇得透心凉,她说:“陆深,我已去信给我外祖,告诉他,你我即将和离之事,以及你所有的算计皆明明白白摆在他的面前。你说我外祖若是知晓你如此待我,还会一如反顾地支持你吗?”
这一年来,陈行元给了陆深粮食及药材行业的不少生意,赚的盆满钵满还是其次,关键时候,他掌握的粮草及药材可以养活一只十万人的军队一整年。
这可是钱财买不来的硬通货。
陆深咬牙切齿,“沈书晴,你当真去信了?”
沈书晴轻讽一笑,“事到如今,贤王殿下还要与我重修旧好吗?”
陆深没想到沈书晴还有如此牙尖嘴利的一面,他摇了摇头,“从前你从来不会如此对本王说话。从前即便是做本王的外室,你也是甘之如饴的,沈书晴,你变了。”
已经撕破脸,沈书晴也没什么好掩藏的,“不是我变了,是我认清了你,若是当初我便知晓你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疯子,我决计不会多看你一眼。”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不对,王爷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爱的从来都不是你,说到底你不过是个替身而已。”
她想要激他主动和离,总之是不想和他继续耗下去,他那么疯,她感到害怕!
“替身?谁的替身?”陆深无名火起,当即掐住了沈书晴纤细的脖颈。
可沈书晴却丝毫不惧怕,还讽刺一笑,“你觉得我会傻到告诉你吗?”
告诉你过,你也不记得不是吗?
陆深笑得瘆人,“该不会是李照玉吧?!”
沈书晴从他的眼眸里看到了杀气,当即语焉不详道:“不是他,是四年前认识的一个大哥哥。”
大哥哥?
想起两人床榻之间偶尔叫出来的亲昵称呼,却原来她每每情动之时,心里想着的是别的男人,他是说怎不见她其他时候说起这个称呼。
陆深只觉得自己头顶绿烟直冒,显然是信了几分,“沈书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玩弄本王的感情!”
沈书晴静静盯着她,看到他发怒,生出一股子报复的快感。
陆深冷静些许后,便觉得不对,沈书晴从前对他的喜欢绝不可能做假,“你生本王的气,本王可以理解,但也不必用这样的话来报复本王,女子的贞洁是何等重要,你这又是何必呢?”
“其实,根本没有这个人,对不对?”
可沈书晴并不正面回答,“即便我外祖不再帮你,即便我爱的人,另有其人,你还是愿意我当这个王妃?”
“你是不想当这个王妃?”陆深已明白了一些,这个女人始终在激怒自己,只怕是真的想要和离,那所谓替身只怕也是真的,和离后,再与那奸夫相会。
只他怎会叫她如意?
于是他道:“既你如此不愿当这个王妃,等你生下孩儿,你便回来葫芦巷做本王的外室。”
“至于孩儿,我会另娶王妃好生教养。”
撩拨了他便想跑路?
想都别想!
既然她不想做王妃,那就做外室吧,她外室做的比王妃好。
虽明知不该对他抱任何期望,还是在听到这样的话以后,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身子,“所以,没有我外祖,我便只能是个外室,还必须得与我孩儿分开?”
他得多狠的心,才会让她们母子分离?
他得多薄情,才会在得知外祖不助他后,翻脸就要让她做外室?
陆深牵起唇角,笑得瘆人,“不然呢?你心里没有本王,还不能为本王带来任何助益。”
“本王还得上赶着供养你这个外室?”
生产
半夜三更, 陆深便穿上衣袍起身,这屋子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以为爱他如天的女子, 今日竟然向他坦白——一直以来他皆是另一个男人的替身。
陆深十岁封王, 十六岁在漠北立下赫赫军功, 十七岁接管刑部,四年来整个刑部从上到下被他治理得妥妥帖帖。
可以说, 在陆深过去的二十一年,虽有波折却总能挺过去,独独沈书晴这个小妇人,给了他致命一击。
堂堂一品亲王, 不成想竟是旁人的替身。
他是说这个小妇人,怎地初次见面便对他如此一往情深, 怎地在他的冷待下还愿意割血与他写血书, 怎地在床榻之间对他的身子如此贪恋。
却不过是为了透过他去拥有另一个无法得到的男人罢了。
沈书晴从前床榻上那一声声婉转嘤咛的“大哥哥”,此刻似魔音不断重复在陆深的脑子, 却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只他听到一个声音叫嚣在他耳边。
将他找出来, 然后杀了他!
杀了他, 她就只能爱你了!
陆深本已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却倏然转首过来,他将手撑在门框上,靛青锦袍被那镶嵌了玉石的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颇有几分慵懒闲适之感, 虽他莹白锁骨上被女子难耐时抓破的红痕尤在, 却他面上已无半点缱绻之色,他眸色如冰, 一眨不眨看着此刻临窗大炕上背对着他的沈书晴,冷冷地问:
“告诉本王,本王比他差在哪里?”
沈书晴本还沉浸在可能与孩儿骨肉分离的痛苦中,此刻恨死了陆深,当即撑着手臂起身,而后丝毫不掩饰唇角的讥诮,斜眼看他,“他啊!比你强多了。”
“你诡诈阴冷,比不得他端雅如玉。”
“你心狠手辣,比不得他狭义心肠。”
“你心术不正,比不得他坦坦荡荡。”
自己这个妇人,将自己贬低的一文不值,反倒是将野男人夸上了天,陆深捏在门框上的大掌此刻是青筋暴起,只他面上还强装着镇定,不紧不慢问:“你将我当做他的替身,那他定然有几分像本王。”
沈书晴哑然一笑:“像是自然像的,只不过他比你年轻罢了,然像则像,却一个是天上的月亮,一个是地上的臭水沟。”
听到这里,陆深面不改色的脸庞才霎时一阴,不消说他定是她心里的臭水沟,偏生沈书晴看出他窘迫,还要点破,“没错,你就是那”臭水沟
陆深眉头一压,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厉声呵斥,“够了。”
见沈书晴面露得逞之色,当即又甩给她一个阴恻恻的眼刀,“你得意甚么?”
“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沈书晴一楞,收谁的尸,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方才他是在问询那所谓大哥哥的事,是为了方便去捉拿他,虽则这人是个莫须有的,然则也不会消减半分沈书晴此刻心底的震烁。
“你这个疯子!”沈书晴抄起一旁的枕头便向他重重扔去。
却被陆深单手接住,轻飘飘扔在门口的地上,淡漠地道,“你给本王消停一点,别伤到了本王的长子,你担待不起。”
虽则陆深此刻十分确信沈书晴的心上人另有其人,然这孩子是不是他的,他还是无比确信,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更何况孙太医探过脉,这个孩儿是个儿子,那便是他陆深的长子。
便是没有陈家的支持,他陆深的长子也该得他独一份的关爱。
至于这个长子的母亲,陆深似讥讽似鄙夷地又添了一句,“好生珍惜你同孩儿最后相处的时光。”
“你这样私德有亏的妇人,不配教养本王的孩儿。”
说旁的便罢,竟然说她不配养她的孩子,沈书晴气得连头发丝都在打颤,等红菱得知动静后从廊房过来之时,沈书晴都还不曾平复过来。
红菱得知事情起因,竟是因为她谎称王爷是替身,当即张大了嘴巴,“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啊?你现在就要生了,你怎么能说这种谎话呢?”
“你就不顾及一下你同小主子的名声?你就不怕王爷不认小主子。”
“不认就不认,反正我也没打算让孩子在他身边。”
沈书晴之所以敢激怒陆深,自然是心中有了计策,他叫红菱叫来院子里的洒扫丫鬟凝香,“凝香,你给我表兄送一封信去。”
凝香是之前李照玉买通的洒扫丫鬟,后来在李照玉的帮助下,试图帮助沈书晴逃跑,本是要挨陆深罚的几十个板子,当时是沈书晴心软救了她,事后也不曾被赶出去,照理说沈书晴有恩于她,她应该直接应下才是,只如今王妃与王爷闹矛盾,再度搬来葫芦巷,两个神仙打架,她实在不想当那个遭殃的池鱼,是以吞吞吐吐:“娘娘,不是凝香不帮你,实在是凝香怕死啊。”
沈书晴知晓她的难处,便叫红菱与了她两百两银票,并将一封信塞给了她掌心,“你去了李府,就不必回来了,离开金陵,这些银子你拿着,我表兄会帮你善后。”
李照玉收到信之后,也是十分为难,同样身为男人,他瞧得出贤王对自家表妹自是有几分真心在,而自家表妹又太过秉直,无法接受自家丈夫是个满腹算计的人,甚至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说甚么陆深误会她外边有人,要让她当外室,还要等她生好孩子就抱走,不让她抚养孩子。
因着怕李照玉气急,倒是隐去了陆深误会他也是其中一个奸夫的这一茬。
可这怎可能呢?分明昨儿里陆深还竭力地粉饰太平,怎地才一日不到,就来了个如此大反转?
李照玉按照沈书晴的要求,叫人送凝香出了金陵,自己则是抽身去了葫芦巷,想要当面与她问清楚,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只马车才刚到葫芦巷巷子口,便看见巷子中间那两扇朱红大门前,站了整整齐齐的两排侍卫,当即叫车夫赶紧调转马头,也不知有没有被那些侍卫看出是他来。
李照玉心有余悸,又叫人去探听陆深的动向,则更是惊的合不拢嘴。
陆深竟然将刑部天牢里面的燕子青放了出来,这燕子青那是一年前金陵的一个采花大盗,陆深放他出来自然不是为了让他去采花,但据他推测应该是叫他去寻人,这燕子青除了有采花这个嗜好,倒还有另外一样本事在,他是金陵从前的包打听,听闻就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人。
而陆深要打听的人,显然不言而喻,是自家表妹杜撰的那个心上人。
李照玉不是不怨沈书晴的自作主张,然则事到如今,也只能想办法将她们母子救出来再说,事急从权也没办法去信与三外祖商量,只能动用他隐藏在金陵的暗卫。
只是,对付葫芦巷的王府侍卫倒是容易,然则自家表妹即将临产,如何在金陵找寻一处隐蔽的宅子,方才是重中之重。
李照玉打算找好宅子,才开始行动,本以为自家表妹产期还早,得有二十几日,没想到宅子没找好,葫芦巷倒是先有了动静。
自打那一日,陆深气怒离去,第二日一大早,宅子外便多了许多王府侍卫,也得亏凝香出去得早,可都过去三日了,她表兄还不曾有行动,她疑心是凝香背叛了她,毕竟她不是自小跟在身边的,说不定转头就出卖了她,到陆深那里领取更多的酬劳,否则怎地这般凑巧,凝香刚离去一个时辰,王府便派来了侍卫。
葫芦巷到王府,一个来回,刚刚便是一个时辰。
沈书晴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头痛,又怕凝香那封信给表兄带来麻烦,急火攻心之下,便提前破了羊水,好在陆深还算是个人,留了大夫同稳婆在此,还专门将东厢那间原来用来盛放贵重物品的库房改成了产房。
在被几个婆子抬进产房之前,沈书晴眼珠子紧紧盯着红菱,“去找我表兄,去找我表兄。”
红菱自然不放心将生产的小姐独自留在这里,但想起王爷接下来的打算是让她们母子分离,便也捏紧拳头冲她点了点头,悄声去到了大门,可却被侍卫无情地挡了回来,“王爷有交代,这宅子,如今只能进,不能出。”
等红菱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产房门口,沈书晴急得满头大汗,这是天要亡她啊,早知前几日她便不招惹他了,该不会真的等她一生下孩儿便要母子分别吧?
思及此,沈书晴只觉得头痛更甚,豆大的汗珠很快便爬满了她的脸颊,连稳婆大声叫她吸气呼气,也没办法跟着照做。
这可急坏了产房内的两个稳婆,两人交头接耳细声说着甚么,沈书晴竭力竖起耳朵去听,才勉勉强强捕捉到“难产”两个字,顿时瞪大了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紧产床上的床单,哑着嗓子道:“王爷,我要见王爷。”
若当真她一命呜呼了,她且还有好多话要交代陆深。
管事的前来禀报,“早在娘娘发动时,小人便差人去王府和刑部,便是宫里的太医院,小人也差人去请了,娘娘且等着吧。这都是王爷之前一早就交代好的,算算时间,人也快到了。”
总还算他有点良心。
然仿佛刚才的动作已耗尽沈书晴所有的精力,越发使不出力气来生产,即便红菱就在一侧一边抹泪一边给她喂着参汤。
这参汤味道有些怪,与平时补身用的味道不太一样。红菱也有些怪,她还没死呢,她哭甚么?而且,哭得还如此矫揉造作。
只是沈书晴这幅鬼样子,也懒怠去过问这些细枝末节,不过好在用了参汤之后,似乎有一些作用,她已能勉力跟随稳婆的动作收缩肚子。
可即便如此,又过去两刻钟,腹中的孩儿依旧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反倒是一盆一盆的血水自产房端出,记得两个稳婆又开始交头接耳,不时翘首去看门外的方向,期盼着太医早点来,她们替人接生多年,一年也碰不上这样难生的。
正这个时候,陆深一身八宝团纹玄青圆领锦袍,带着孙太医出现在了门口。
几乎是陆深一出现在门口,沈书晴便动了动耷拉在床沿的手指,嘶哑但极为小声地喊他,“王爷,妾身有话同你说。”
陆深没听清楚她的话,然则他会唇语,本是生她的气,然她毕竟是自己孩儿的母亲,而今又难产,听稳婆说是凶多吉少。
尤其,又一盆血水从他面前端出去,陆深心中也是一刺,说不心疼是假的,毕竟两人做了近一年的恩爱夫妻,即便对她来说是假的,可他却当了真,否则如今也不会如此怨怼。
便也皱着眉头走了进去。
稳婆提醒,“王爷,这产房污秽。”
陆深不信这些,他只信他自己,摆了摆手,“无妨。”
行到沈书晴身边,垂首看着眼前这个面如菜色的女子,再多的怨怪也淡去了,他落座在床沿,握住了女子因为失血过多而冰冷的手,“你有何话同本王说,等生产之后再说,现如今你的情形不佳,你要替你和孩儿挣下命来。”
说罢,就松开她的手,要起身。
“我骗你的,你从来皆不是替身。”女子嘶哑的声音微弱的传来,这一回他听清楚了,女子是在说她没有心上人。
“我气你骗了我,我才想着骗你。”
沈书晴感受到体温一点点消失,一盆盆的血水端出,脑袋越来越昏沉,也知道害怕了,他害怕死,可更怕孩子有事,她知晓孙太医擅长妇科,若是由他操刀,可以切腹将孩儿取出。
那是她十月怀胎的孩儿啊,不能有事,他得活下去。
只是,在这之前,她得替他铺好路,她不能让陆深恨他,万一他恨屋及乌,那孩子就惨了。
是以,她艰难地抬头看陆深,见他目光审视意味甚重,于是自嘲一笑,“你不相信我?”
陆深何其聪慧,大概猜到了她的意图,于是承诺,“你不必再编纂谎言骗本王,这个孩儿本王认的。”
沈书晴摇头,他不信她,不过能听他说认下孩儿的话,她也算是放心了,于是提出了她的要求,“你让孙太医直接将他取出来罢,我怕他继续闷在里面会有事。”
陆深眼里闪过一丝异色,似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在意他的孩儿,遂安抚她,“你少说些话,省些力气,孙太医一会儿给你施针,孩子会没事的。”
转身离开之际,又冷冷添了一句,“你也会没事的。”
“好,我信你。”只是她嘴上说信,心里却门清,自己身上的生机正在一点一点消失,就像交代遗言似的,与他说,“好好照顾孩儿,莫要让他受继母的委屈。”
此时,陆深已走到门口,闻言竟是鼻子一酸,他并未回头,却哽咽着向她承诺,“若你这回能够熬过去,本王对你以前犯的过错,便且既往不咎。”
人没了
只可惜, 沈书晴已听不见男人这般服软的话,沉沉地闭上了眼皮,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甚至依稀瞧见她父亲站在虚空朝她招手。
林墨带着贵太妃来小院里, 刚到门口便听到这话, 也是惊讶不已。
自家王爷何等自傲的一个人,竟然明知被骗, 还愿意原谅王妃,这王妃还真当是个有本事的。
然则再有本事又如何,命都要保不住了。
从门口林墨的方向看去,沈书晴此刻面庞痛苦地皱成一团, 孙太医也没了往日主诊时的云淡风轻,愁眉不展地捏着银针不知从何下手, 两个稳婆更是急得满头大汗。
而端着剩下的半碗参汤, 站在墙角的红菱,则是一早就哭成了泪人。
半个时辰后, 孙太医施针让沈书晴产道扩开,其中一个稳婆伸手将孩子掏了出来, 随着一声嘹亮的哭声自产房传出来。
两个稳婆邀功似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出来, “恭喜王爷,恭喜贵太妃娘娘,是个小公子。”
贵太妃一听是个小公子,高兴得不得了,当即叫身边的嬷嬷将带来的一箱子赏赐之物, 叫大会儿去分了去, 丫鬟奴才领了赏赐皆是喜笑颜开,无一人注意到产房的动静。
贵太妃抱着她的乖孙, 一会儿捏捏鼻子,一会儿捏捏脸颊,怎么看都看不够,越看是越欢喜,“深儿啊,你这孩子,跟你刚出生时,简直是一模一样。”
虽然贵太妃盼望孩子能够长得像沈钰,但似乎长得像自己儿子也不赖。
这才发现,自家儿子,早就不在身侧,怕是去了产房看自家媳妇儿,遂抱着孙子往产房门口走去。
便瞧见自家儿子坐在床头,他揽着产妇在怀,缓缓垂下他颓废疲惫的侧脸,将发白的唇吻在了产妇惨白的额头,与此同时泪珠自他发红的眼眶落下。
贵太妃从未见过自家儿子哭,当即就吓坏了,该不会是她儿媳妇有甚么事吧,遂抱着襁褓中的孩儿进来,指着小婴孩的眉眼给她看,“书晴,你看这孩子,长得多俊啊,像极了他父王。”
可产床上的女子,却是无声无息的,没有任何回应,她眼眸紧闭,肩膀任由自己儿子搂着,便是连双手也是无力地耷拉在她身上。
视线一转,产床上的垫褥,大半染上了血色,便是地面不少鲜红的血迹。
贵太妃唬了一大跳,她好好的儿媳没有了。
她死了。
这是贵太妃没有想到的,她抱着孩子的手都有些发颤,陆深一个眼风递给红菱,红菱径直过来将孩子抱走了,贵太妃当即疾扑在了沈书晴身上,陶陶大哭起来,“我的儿,你有这么好的丈夫,这么乖的孩儿,你作甚要撒手人寰啊。”
好丈夫吗?
陆深摇了摇头,若他是好丈夫,她便不会想着和离,哪怕他只是一个替身,她也永远不会戳破这个事实,他们会一直恩爱下去,哪怕是假装的。
陆深复又重新看向沈书晴,她虽则没了呼吸,可眉毛依旧蹙着,他想起她临去前最后的牵挂,素手轻抬,试图抚平她皱起的眉毛,哑声道:“你放心好了,我们的孩儿,本王定会好生抚养长大,绝不叫他经受一丁一点的委屈。”
说来也是奇怪,只他话音一落,他便看到女子眉目舒展了开来。
难不成她还活着?
这个念头一起,陆深便疯了一样摇晃着她的肩膀,摇得沈书晴脑袋都耷在了肩膀上,他却浑不知觉,眸子里迸发着巨大的光亮,那是他心底最热切的希望。
“瑶瑶,你还听得到本王说话,对不对?”
说罢,他转头冲门口大喊,本就疲惫嘶哑的嗓音喊破了音,“林墨,叫太医,快去叫太医,王妃她还没有死。”
这个自以为惊奇的发现,叫陆深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握着沈书晴手抚向自己的脸颊,热泪重新落下,滴在她冰冷的指尖,却再也暖不回她曾经的体温,可他却执拗地认为他还活着,一遍又一遍地承诺,“瑶瑶,为夫知错了。”
“为夫再也不骗你了。”
“等你好起来,我们便重新来过。”
“便是你只当我是替身,我也不在乎。”
“只要你不再吓唬我,离开我,永远陪着我。”
可回答她的,依旧是无尽的沉默,直到孙太医被林墨叫了回来,再三确认各种迹象,皆表明沈书晴已经去世,孙太医临走前还给陆深开了一瓶八宝镇惊丸。
林墨瞧了眼自家王爷失而复得复又失后,依然颓丧疲惫的虚弱模样,又叫孙太医加大了剂量,多开了几瓶。
为了转移陆深的注意,林墨主动拉陆深去书房,向他说起了燕子青的回话,“燕子青说,这金陵就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人,再给他半个月,他一定将那个人给找出来。”
本以为自家王爷会对这事感兴趣,没想到他竟然头痛地捏着鼻梁,连眼皮子也没有掀一下,只冷冷地道:“算了,别再找了。”
林墨不解,之前不是风风火火要找人,甚至将天牢里的燕子青都放了出来,如今怎地就不找了,至少按照他对自家王爷的了解,这个时候正是需要一个出气的人,没有比这个人更适合了。
可陆深竟然道:“她不喜欢我这样。”
她不喜欢他的诡诈阴冷、心狠手辣、心术不正,喜欢那个人的端雅如玉、狭义心肠及坦坦荡荡。
她不喜欢的,他该不做才是,只是他如今悟了,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林墨听得直摇头,真当是作孽,叫他不知说什么好,要他说便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只可惜,这人世间没有后悔药,人死不能复生。
眼看宫门要关了,贵太妃抱着孩子过来辞别,他将襁褓递给陆深,方才她在外面已听林墨说起了始末,却是这两夫妻闹了极大的别扭,才会导致如今这个局面,于是怕自己儿子愧疚难安,便劝解道:“母妃知晓,你心里是有书晴的,你娶她并不是全因她的外祖,否则不会成婚一年以来,你连一个通房丫鬟也不曾留下。也不会再得知灵儿要害她过后,你将她收拾成这副模样。”
“在母妃看来,书晴也是极爱你的,否则当初便不会明知只能做你的外室,还对你如此情深义重。母妃料想那个她说的心上人,只怕也是假的,否则就你这性子,她早就跟人跑了,哪里还会给你生儿育女?”
话音一转,她又叹了一口气,“只是深儿啊,爱一个人,并不能你这般算计。”
贵太妃听闻了当初自家儿子,为了拿捏沈书晴的心,竟然用过吓唬她要将她送给人做妾的方法,心里也是十分气愤,自己这儿子怎地这般心黑。
陆深一直紧紧拥住儿子,看儿子的眉眼,想从他脸上看出像沈书晴的部分来,却十分失望地蹙起了眉头,竟无一处长得像他娘亲。
她这是一点念想都不给他留啊。
贵太妃见他一直看着孙子,便知没在听自己的话,佯怒道:“皇儿,母妃跟你说话呢。”
陆深这才堪堪抬眸,“那母妃你说,爱不能算计,那爱一个人,该要怎么做?”
可见也并非没有在听。
陆深是真的不知道,他在宫里长大,即便十岁封了王也因为先皇的恩宠,一直住在母亲的福宁宫,见惯了妃嫔为了得到先皇恩宠的各种手段和算计,自然而然以为算计可以得到想要的爱慕。
可他的母妃却告诉他,这不是爱,他想起自己母妃虽然从未使手段,却总是能够得到父皇的宠爱,便问她,“母妃你是如何得到父皇的欢心的呢?”
贵太妃其实并不愿意说起先皇的事,然为了自己这个儿子以后少走一些弯路,还是倾囊相授起来,“深儿,任何手段都抵不过真心二字。爱一个人,不是嘴上说说,而是要付出,无条件的付出。”
陆深忽然恍然大悟,他记得幼时每每父皇过来福宁宫,总是会赏赐母妃许多金银宝物,却忽视了自家母妃总是记得父皇的各种喜好,给他做贴身衣物,绣香囊荷包,吃到好吃的点心总是差人往养心殿送一份,还时不时亲自下厨,只为给父皇亲手煲一盅补身的汤。
他一直以为他母妃是不爱父皇,毕竟父皇比母妃大了足足二十岁,但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如此。
而这些事,他那个小妇人,给他做的可不少。衣裳,荷包,玉佩,血经,她力所能及地为他付出,不求任何回报,即便是当他的外室也无怨无悔。
可他却通通视而不见,甚至还说她做的荷包不好,将她的玉佩摔碎,将她以血抄写的经书作为筹码去拿捏她的心,便是他给到她的正妃之位也掺杂了利益的使然,就更不必说,当初为了让陈老爷子认可他将计就计的那一场苦肉计了。
她全心全意不求回报的付出,却换来他的一场算计,她又怎么会真心喜欢他呢?
贵太妃走后,陆深抱着怀里的婴孩红了眼眶,“书晴,是不是如果我没有那么混蛋,你就不会与我闹翻,便会一直与我演下去,演一对恩爱的夫妻?”
三个月后。
颍川陈氏老宅,沈书晴收到丫鬟碧心从门房取来的书信,表兄李照玉与她说起,一个月后将会回颍川替她外祖庆生。
八月十五中秋节,是陈行元六十大寿,李照玉作为颍川陈氏女的血脉回来也属正常,沈书晴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他却在信上还提到陆深会与他一道来,这倒是叫沈书晴有些意外。自从她在表兄的帮助下,在金陵死过一次后,陆深已主动交还了她外祖曾经赠与他的所有财物,当时沈书晴还当他转性了,不成想这才三月不到,他又开始汲汲营营,显露了本性,届时各大旧时世家的族长皆会难能可贵地齐聚一堂,他才会巴巴地赶来不是?
沈书晴撇了撇嘴,将信烧了,只因信上有他的名字,他看着碍眼。
双手托腮,她犯起了愁来,思虑到时候要如何才能避免与他相见。
跪
陆深来颍川郡陈氏的那一日, 即便他早已去信告知了陈行元来的时日,可等他一路风尘仆仆下马,门口却连一个等候的家丁也没有。
林墨皱着眉头给门房递了拜帖, 主仆两人站在历经风雨数百年的石狮前一刻钟, 也没个人来通传。
林墨气得牙痒痒, “这陈家还是千年望族,怎地这点礼数也没有?”
陆深面上却没有丝毫情绪, 冷冷回道:“无防,本王等得起。”
但其实,早在他们进入颍川郡的地界儿,陈老爷子便收到了消息, 贤王殿下来了颍川。
陈行元是个护犊子的人,自家外孙女被欺负得不得不以死来逃脱, 他倒是还有脸上门来, 按照陈老爷子的意思,是该将陆深捆起来送进暴室好生修理一顿才是, 还是陈望舒看在自家外孙的份上求了情,如今也不过是让他吃吃闭门羹罢了。
很快, 随着时辰一点点过去, 陆深便意识到了陈老爷子的态度,他并不愿意见他。
林墨当即便道:“王爷,咱回去吧,就别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
然则,陆深却是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大门之上高悬着的“正大光明”牌匾, 然后, 在林墨惊诧的目光中,他撩起袍子, 笔挺挺地跪在了名堂的正中央。
这个举动气煞了林墨,当即要拉他起来,“王爷,你这是做甚啊?这些人当得起你一跪啊?”
陆深却十分执拗地挡开了他的手,“我害死了书晴,外祖他老人家不肯见我也是寻常。”
林墨都快急哭了,“不见就不见,谁还稀罕不成。”
陆深摇了摇头,“本王可以没有陈家这个同盟,但遥儿却不可以没有陈家这个靠山。”
听去这却是为了小郡王找靠山来了,亏林墨一直以为他是为了游说各大世家,不成想竟然全是在为小郡王做打算。
也是,按王爷的意思,将来继承爵位的便是小郡王,若小郡王没有个得力的靠山,王位到了他手上只怕也是坐不稳。
是以,即便知晓不会受到欢迎,为了小郡王的将来,自家王爷也还是坚持要来一趟,六十大寿,也的确是个好的契机。
如此拳拳父爱,林墨一个没有子孙根的人,也着实没有立场去劝,只老老实实退到一边,心想自家王爷都如此卑下了,陈老爷子总该见好就收了吧。
总不会一直叫他跪下去吧。
可这就是林墨的天真了,陈行元能引领整个颍川陈氏屹立不倒,可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非但如此,他还特意知会身边的小厮,叫沈书晴去大门后的腾云阁,“叫她去看一看,出一口恶气也好。”
小厮过来传话时,陈望舒也在,便将话原原本本说与了她听。
陈望舒拿不准沈书晴对陆深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你说喜欢吧,却拼了命逃出来,你说不喜欢吧,又逃出来后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下地,成日里以泪洗面。
若是沈书晴知晓她娘这样想她,定要啐她一口,她不过是舍不得孩子罢了,便是流泪也是为孩子,而绝非为那个阴险狡诈之人。
就好比现在,沈书晴坐在临窗的绣架旁,觑了一眼从陈四娘处借来的桔红缎面刺绣老虎围涎,照着样子拉扯着丝线,却因老虎眼珠处绣线颜色没选对,玄色太过深沉老气,遂又用长针小心将绣线断。
正这时,沈母陈望舒自门口走来,停在了进门处的枝头翠鸟画旁,将从院子里新折的桂花插入画下高几上的褐色陶瓶里,随口问道:“瑶瑶,你可知晓你那个前夫要来给你外祖庆生?”
说罢,她就去看自家女儿的表情,却见自家女儿仍旧在仔细拆线,没有任何反应,这才放下心来。
陈望舒走到绣架前,见这个老虎围涎已快绣好,自从她来到颍川,成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以及一些必要的交际,大多数时候都在做这些小孩儿的绣品,知晓她是惦记着孩子,遂试探道:“我听照玉那孩子说,自从你离开过后,陆深深居简出,甚至连刑部都少去,日日在王府与贵太妃一起带着孩子”
陈望舒不是第一次说起这些,沈舒晴耳朵都听起茧子了,“娘,你不要套我话了,我绝不会回去,你可以放心了。”
得了自家闺女这句保证,陈望舒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娘就怕你看孩子可怜,便原谅他了。”
沈书晴不是没想过将孩子抢回来,奈何王府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守护着,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孩子满月后,陆深又迫不及待地替他请封了郡王,至此沈书晴便歇了将他抢回来的心思。
跟着他爹,富贵荣华一生一世,总好过跟着她这个没用的娘亲。
只是为人母,总归是惦念,但不论如何,她从未想过与陆深重归于好,这样的男人做丈夫,实在是太过提心吊胆,不知他哪天就又开始发疯。
想起这茬,沈书晴有些分神,一不小心将针戳到了指尖,指尖冒出血珠,伸入口中去吮,却这时候沈母将她自绣架前拉了起来,“你当真是不在意陆深了?”
沈书晴有些不耐烦地道:“娘,你能别再提这人好吗?”
她这幅样子,沈母甚感欣慰,“那就好。”
“走,娘带你去看好戏。”
腾云阁共有四层,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富丽堂皇,然则其房梁及廊柱包括墙体及所有的木雕构建全皆是由贵比黄金的金丝楠木造成,金丝楠木质地细密,据说即便埋在地下上千年也不会腐烂,这腾云阁建成在前朝年间,至今已过去五百年,却依旧屹立不倒,看起来也并不老旧。
沈书晴母女去到了腾云阁的顶层,这里四面皆是可以拆卸的木窗,她们抵达的时候,这边已侯着奉茶的婢女四位,靠南窗的花梨木放桌上,此刻摆了各色精巧小食,刚煮好的煎茶已盛放在两个茶碗里,正冒着白烟,看成色黄中带亮,应是头沸。
沈书晴刚一落座在临窗的扶手椅里,其母亲便指向了陈家大门口的那座石狮子前。
沈书晴晃眼一看,不过是一个男子跪在大门口,心想约莫是求她外祖办事的人,便捏起一个青蒿果子咬了一口,随意道了一句,“这就是娘说的好戏?”
沈母一听她这般心不在焉,当即退给他一把火齐,这是前朝陈家一位族中子弟早年发明的器具,本是为了聚光起火,后不想竟是可以放大事物,最终被引入军营,到了梁朝,如今已同司南一起成了军中必备之物。
沈书晴敷衍地用空出的那只手接过来一看,竟是惊得右手中的果子直接掉在了地上。
是陆深。
许久不见,他清减了,清冷的面颊更加凌厉,本就不苟言笑的他,如今一脸的生人勿进的冷淡疏离。
他今日没有穿寻常的暗色衣袍,倒是穿了件雪色锦袍,竟然多了几分少年之气,倒是削减从前那从老狐狸堆里沾染来的老成气。
他并不奇怪他会来颍川,表兄已写信与她说过,这样的名利场,他定然不会错过,只是她不曾料想他这般早就来了。
距离八月十五中秋节她外祖的生辰还有半个月,他这就来了,来做甚么?
总不会是来与她外祖联络感情?
沈书晴放下火齐,有些没好气道:“他这回是有甚么事情要求外祖帮忙?”
沈母却摇了摇头,“暂还不知,想来不是小事。”
“否则,你外祖不肯见他,他一个王爷,也至于要跪在大庭广众之下,人来人往的,也太没脸面了。”
沈母这一说,沈书晴又举起了火齐,果真如她所说的,整个街巷的人都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免不了指指点点。
沈母见她看得直皱眉,遂问:“怎么,心疼了?”
沈书晴摇头否认,“倒不是,女儿只是在想,会不会是遥儿有事,否则他怎地求到了外祖面前?”
沈母一听有理,便也没了看戏的心思,当即招来身边管事的张嬷嬷,叫他去给陈老爷子递一个信儿,万一是她宝贝外孙有事,耽搁了就不好了。
而那管事的嬷嬷刚一离开房间,外面就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沈书晴举起的火齐还没有放下,便瞧见雨水沿着陆深挺秀的鼻尖往下滴落,渐渐地,雪白锦袍也为雨水所打湿紧贴着她的宽肩劲腰,可即便如此,他依然笔直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神色淡漠,好似早就将一切生死置之度外。
林墨劝了好几回,皆被他视而不见,一旁拴在门口套马石上的马匹,也因为淋了雨,不知是不是受了风寒,不住地打着响鼻。
围观的人群倒是散去了。
沈母见自家女儿一眨不眨地举着火齐盯着陆深,神色似有几分惆怅,举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你这就心疼了?”
沈书晴立马摇头否认,“娘,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他这是在使用苦肉计呢,”
从前,为了迫她留下,眼前这个男人,曾经拉着他一起跳崖,还曾为了获得自己外祖的信任,明知有人害她,还要将计就计,也不过是为了上演一出苦肉计罢了。
沈书晴吃够了教训,又怎么会心疼他,既然这是他想要的,那便求仁得仁,让他继续跪着吧。
正当沈书晴要收回火齐,这个时候沈家大门从内打开,一个身着柿青齐胸襦裙的少女撑开油纸伞从门廊下走入了雨中,娉娉婷婷,莲步轻移,徐徐靠近那个即便跪在雨中也依然隽永的身影。
待走到陆深身前,那女子将手中未曾撑开的另一把褐色油纸伞递给了跪在雨中的陆深。
陆深抬起挂着雨珠的清冷下颌,在看清楚女子面目的那一刻,神色在一刹那的怔惘过后,竟然失措地捉住了女子的双手,唬得那女子也是浑身一僵,以至于两把雨伞皆落在地。
沈母当即无名火起,“这是哪个姐儿啊?竟这般不要脸!”
在沈母看来,这女婿她可以不认,但旁人若是想要去勾引,就是不要脸了。
沈母看不真切门口的人脸,可却也从她的穿着的云锦以及珠钗、步摇看出其身份,大小得是个陈家的小姐或者小媳妇,又因着其没有梳妇人发髻,多半便是哪个小姐了。
颍川陈氏嫡支,因着陈氏祖宅宽展,共有屋舍七千余间,而嫡支长房子嗣凋敝,是以并未将其他嫡支分出去居住。
便是嫡支的小姐,沈书晴这一辈,就有十几二十个,沈书晴回来才不过三个月,连人名都还记不全,却赶巧记得这一个。
“是映月。”
陈家沈书晴这一辈,是映字辈,这个映月乃是三房大爷的嫡女,陈家因着没有分家,论序齿是放在一起论,这个映月行九,人称陈九娘。
而沈书晴自打回到陈家,被他外祖重新安排了个身份,乃是长房大爷也即李照玉的亲舅舅的嫡女,陈五娘,对外称是从前养在乡下,如今才回来,因着从前长房大爷媳妇的确怀生过这样大一个姑娘,不过后来生了病,去到乡下静养也不曾养好,说起来也不是没有依据。
本也是可直接以沈氏女居客居外家,一则是怕陆深查到,一则是沈书晴的户籍已销,一则是大约陈望舒还存了几分心思盼着自家闺女用陈氏女的身份嫁一个好人家。
一听是映月,沈母面色便是一沉,慌忙抢过沈书晴手中的火齐,果不其然就瞧见陆深正失礼地拉着陈映月的手,一动不动地与她四目相对。
陈氏庄严的大门之外,雨水已将陆深淋得全身透湿,可他却浑不在意,只因他方才以为他见到了他那已好久不曾入梦的妻子。
“像,太像了。”眼前之人和沈书晴,眉眼之间竟有八成相似,是以方才那一刹那他才会如此的失态,如今再看,却是此女身量比书晴高一些,人也略微丰盈一些,倒是他情急之下认错人了。
“抱歉,这位小姐,我将你误认成了亡妻。”
陈映月今日本是要出门,结果刚到大门里头的石雕瑞兽影壁处,天上就下起了大雨,遂叫贴身丫鬟回去取伞,等丫鬟取来两把伞,她正要出门去对角的脂粉铺子里挑选口脂,却瞧见大门台阶下跪着这样一个金相玉质,矜贵不凡的男子。
只一眼,她便被他灼灼的风华吸引住了,鬼使神差地将伞递给了他。
即便因着他,自己淋成了个落汤鸡,陈映月面上却丝毫没有不虞,反倒是还羞赧地垂下了头,她甚至没有听清男子说了些甚么,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看。
还是林墨看不下去了,上前将两把伞捡了起来,其中一把递给陈映月,陈映月这才回过神来,还矫揉造作地自报家门,“小女陈映月,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原来是陈家表妹啊?”陆深看出了女子的小心思,故意答非所问,并戳破陈映月才升起的那点小心思,“我是你姐夫。”
姐夫啊?
陈氏并未分家,陈映月也不知她哪个姐夫生得如此容色绝世,但既是姐夫,便是她不可再肖想的了。
正这时,门房出来传话,“这位公子,我们族长有请。”
陆深立马躬身一谢,“劳驾带路。”
而陈映月则是眼珠子黏在他的背影上,直至将她目送进了连廊拐角处,才收回那炙热的目光。
将这一切净收眼底的陈望舒,可算是看了一场好戏,但一想到这场戏的主角是自己的女婿,又有些笑不出来,早在发现陈九娘递伞给陆深时,沈书晴便收回了视线。
沈母见她气怒,便问;“你该不会吃醋了吧?”
沈书晴却并不是因为吃醋,她只是想到一种可能,“娘,陆深此次前来,该不会是为了同陈家联姻吧?”
若是娶个陈家嫡女为妃,一来可以巩固他的势力,二来陈家乃是她的外祖家,势必不会苛待她的孩儿,在这些门阀世家中,为了巩固家族的利益,姐姐去世后再将妹妹嫁过去做继室的比比皆是,无怪乎沈书晴这么想。
沈母见她脸上虽有怨气,却并不见伤心,可见是真的不爱了,于是便道:“这事你不必担心,你外祖不会同意。”
沈书晴想起当初自己的义无反顾,却是自嘲一笑,“他只要拿捏住九娘不就好了?”
“九娘才刚及笄,心性不定,娘你可得将这事给外祖说道说道,防范于未然,可千万别让他得逞了。”
沈母听着这话,怎么这么怪呢,“书晴,你该不会是不想要九娘嫁给她姐夫,才如此着急?”
沈书晴十分无力地解释道:“娘,我只是不想九娘跳我跳过的火坑。”
因着陈望舒要去向陈行元禀告这个事,母女两个便分开回去,彼时雨已停下,反倒是天边挂起了夕阳。
沈书晴一身石榴红交领宽袖锦袍,以织金腰带束腰,走在花园的石子小径上,此路是通往她们母女所居住的翠玉居的必经之路。
夕阳的金辉打在她精致小巧的侧脸上,平添一股子柔美和煦的气度,直直看呆了此时假山后头的陆深。
“书晴!”
陆深单手撑在嶙峋的太湖假山石上,只觉得心口一紧,颤声问林墨,“林墨,你方才看见了吗?”
“沈书晴穿着红衣裳方才从这里走过。”
林墨闻言一顿,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哪里还有半个影子,“王爷,这里压根就没有人影啊,你这是又出现幻觉了。”
说罢,从兜了掏出一瓶孙太医开的八宝镇惊丸,这三个月来自家王爷无数次出现各种幻觉及臆想全靠这个药丸稳住他的神志,数了三颗递给陆深,陆深摆手拒绝,皱眉凝视前方,“不必了,方才是本王错将陈映月看成是她了。”
却是陈映月左思右想还是跟了上来,“姐夫,陈家老宅太大,我来给你带路。”
被方才那一句“书晴”震得躲在金竹丛的深书晴,正暗自盯视着陆深的一举一动,深怕他将魔爪伸向了自己那涉世未深的表妹。
隐爱(一)
然则陆深既窥破了陈映月的心思, 又岂会由着她继续胡闹下去,当即沉着脸拒绝,“不必。”
陈映月黯然离去, 路过沈书晴身前时, 沈书晴甚至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气。
再度觑向陆深, 这家伙即便衣衫尽湿,依旧没有半分凋敝之色, 反倒是越发凸显出宽肩窄腰的好身材,更不必说他那张玉雕一般的面庞,的确像个男妖精一样,惹人垂涎, 否则当初也不会将自己迷得神魂颠倒。
即便如今再见,沈书晴也不得不公道地说一句, 抛开这人的品性不谈, 她与陆深在床榻之间的确非常契合。
这个念头一起,沈书晴就暗自唾骂自己, 转头等陆深走远了,这才心虚烦闷地回到翠玉居。
陆深是在半个时辰之后, 才抵达陈老爷子居住的宁远堂, 然则陈老爷子甚至没有让他进内室,只隔着屏风与他问话,“说吧,你找老朽,是为何事?”
陈行元一生要强好胜, 不成想竟给一个毛头小子给算计了, 心中也是暗恨,本是看在重孙的面上, 并没有对他进行报复,哪知晓这人竟然主动送上门来。
照他的意思,不将他打得半死,实难泻心头之恨,可毕竟是自家重孙子的亲爹,又不能下死手,就譬如现在,才不过让他跪了半个时辰,自家闺女就疑心是她外孙有事,巴巴地求他将人放进来。
可见当真是妇人之仁。
林墨心中不忿,自家主子好歹也是个亲王,竟然受到这般冷遇,当即就要上前理论。
陆深却是摆了摆手,复又跪了下去,“外孙婿前来颍川,一来是为了向外祖请罪。二来是为了给外祖庆生。”
陈行元却丝毫不买账,当即挥落了茶几上的紫砂茶盏,“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既是无事,便给我滚!”
若非担心他重外孙有事,岂会让他进了这陈家来。
“来人,给我将他拖下去。”
可这个时候,陆深去直直摔在了地上。
紧接着林墨红着眼,嚎了一嗓子,“不好了,我们王爷昏倒了。”
陈望舒本就也在屏风里头,闻言霎时冲了出来,见陆深面色惨白,身形孱弱地躺在地上,也是慌了神,忙叫府医前来看诊,不曾想竟然是风寒。
这不就是淋了一场雨吗?
怎地就感染上风寒了,莫不是玉做的人?
没办法,总不能将一个昏倒的人直接轰出去?这要是传出去,世人该如何评价陈家?
更何况,这人还是自家外孙的亲爹,难不成还真让他死在这里?
遂陈望舒好生忙活一番,又是吩咐去抓药,又是吩咐去熬药及安排下榻的院落,等回到翠玉居时,见沈书晴的屋子灯已熄掉,便转头回了自己的屋子,想着明日告诉她这事儿也不迟。
哪知陈望舒才刚一进屋,一道黑影便自东厢面向花园的那扇半阖的支摘窗窜了进去。
陆深一身青衫,凤眸长眉,此刻鹤骨松姿出现在轻纱慢舞的闺房当中,哪里还有方才在宁远堂的病弱公子模样?
“瑶瑶,你骗得为夫好苦!”
也不知是陆深的声音,还是被他带入室内的花香,沈书晴鼻尖动了动,接着她翻了一个身,露出茶白轻纱寝衣里单薄的肩脊。
或许是陆深方才的动静,吸引到了婢女碧心,在门口敲门,“小姐,你睡了吗?”
陆深本是站在床前,此刻却悄无声息地坐在了春凳上,褪去黑皮皂靴及雪缎袜后,牵起纱帐翻身上了床榻,此刻刚入秋,沈书晴身上仅盖了一层薄薄的丝被,陆深轻轻一扯,其婀娜的身姿便在薄如蝉翼的寝衣下若隐若现,看得男人喉头一紧,险些忘记将薄被往自己身上遮挡。
幸好碧心以为沈书晴睡着了,方才或者可能是她幻听,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而满室馨香的室内,沈书晴因覆在身上的薄衾没了,便伸手往胸前去抓,抓了几下皆是空,又翻了个身,往身后去抓。
女子的前胸,许是因为生养过的缘故,比之从前更加饱满可欺,看得陆深喉结微微滚动,不由自主地将脸埋过去那处,却是在将将要靠近时,被女子倏然捧住了脸。
陆深吓得心漏了一拍,心想这下子完了,前头还在丈母娘跟前装病,而今却爬起了她闺女的床,不得被直接打死才怪,随着心神微漾,还是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要将她捏在自己脸上的手取下来。
或许是男子手指上的薄凉的触碰,沈书晴当即就睁开了眼,与仓皇要逃的陆深来了个四目相对。
与陆深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不同,沈书晴眼里竟隐有缱绻之色,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但马上,沈书晴一盆冷水给她兜头浇下。
她竟然冲他微微一笑,甜甜地叫了一声,“大哥哥。”
这一刹那,嫉妒烧红了陆深眼尾上扬的凤眸,整个人似刚从火焰山下来一样,想要炙烧这周遭的一切。
这首当其冲的,便是沈书晴那张惹火的诱人的樱唇,紧实的胸膛贴近丰盈的雪软,连丝合缝,陆深将满腔的妒火,竭力地发泄在唇枪舌战之间,掐住她纤细的脖,使得她丹唇被迫上扬,被迫承受着火热濡湿的侵袭。
男子动情动性,喉结随着唇齿间的勾缠肆虐而律动,清冷凌厉的下颌以及脖颈也覆上了一层薄汗。
女子捧着男子的脸,本是吻得十分忘情,却渐渐手中湿润渐多,女子半眯开眼,眼底已是一片糜艳。
似乎是察觉到了女子的视线,陆深也睁开一潮春色的凤眸,在与女子五分清醒的视线相对时,紧绷着神经,等着她对自己审判与发落。
可女子,竟然在他面前落起泪来。
以为她是气自己半夜闯她闺房,亦或是气他竟然不肯放过她,又寻来了颍川,怎么都好,他也准备好了承受她的,乃至整个陈家的雷霆之火。
可接下来女子姜然扑入他硬实的胸膛,“大哥哥,我这是梦见你了吗?”
咔嚓一声,陆深仿若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这个小妇人果真是将他当做替身,对他如此无情,宁愿抛下孩儿死遁也要离开他,却在离开他以后,日日皆梦着另一个男人。
男人的自尊心让他没办法再待在这里,既然她当做是在做梦,那边正大光明离开好了,透顶的失望压弯了陆深正要下榻的腰,被皇帝打压这么多年,也不如眼前这个小妇人一句话带给他的伤害来的大。
她梦里皆是那个野男人。
亏他已大发慈悲放过了他。
只是,他都已经识趣要离开了,女子的柔夷却攀上了他的宽肩,“大哥哥,不要走。”
声音中甜腻中带着勾人的媚,她都不曾这般叫过他!
陆深无情地大力地扯下已自肩膀攀附过来钻进他衣襟里头捣乱的小手,不近人情地要穿鞋子下榻,却这时女子温热的粉舌舔舐起了他的耳垂。
陆深本就旷了许久,哪里惊得起这般撩拨,刹那间气血上涌至天灵盖,他将早就软成一滩春水的女子大力拽入怀里,一瞬不瞬地盯着女子因为情动而满面绯红的面颊,些许凶她,“你告诉我,我是谁?”
女子见他凶她,顿时抽抽搭搭,咬着糜丽的红唇怯声道:“你是大哥哥啊。”
毫不掺假,他当了个实实在在的替身,陆深将她一把摆弄在床上就要下地,却瞧见女子委屈落泪的模样,她还委屈上了,陆深冷笑,冷漠转过身去,
却听见女子婉转低泣的声音,“大哥哥,你要走了吗?”
隐爱(二)
还真是没完没了, 她难道不知,他此时忍得多辛苦,才能竭力控制自己不去占有她?
何故要一而再, 再而三引诱他?
他虽极度向往她, 然则却是想堂堂正正以她丈夫的身份行事, 而非在这个错误的时间,用另一个男人的身份。
尽管他得承认, 在她心里,更垂涎那个所谓大哥哥的男子,而非他这个名正言顺的丈夫。
这个认知,让陆深感到沮丧, 这才落荒而逃,没想到女子竟然用这般勾人的声音挽留他。
终是没忍住回眸, 恰好女子肩头的薄衫滑下至双臂, 露出雪白光洁的薄肩,锁骨窝里的红痣若隐若现, 那痣每每只有两人共赴云顶时才格外艳红,而此刻显然也嫣红似春桃, 诱人去采撷。
偏生女子不知她几多媚惑, 还在无辜地捂着心口,“大哥哥,你作甚这般看我?”
不知为何她的护甲并未取下,是洁白的栀子,护甲尖无意识地指向的雪软间的沟壑, 却似火红的山茶魅惑撩人。
只不过一眼, 便叫陆深气血上涌,黏腻的暗红液体自鼻腔涌出, 陆深自袖袋取出软帕稍做擦拭,而后随手朝地上一扔,继而解了外袍上榻,将她迫去松软鸳鸯戏水纹桃红软枕上,问她,“你想要本王?”
沈书晴只当是四年前那个男人入了梦,根本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轻轻颔首。
既如此,他还有甚么好忌讳的?自然是一把扯下她形同虚设的寝衣,欺至她的脖颈之间,轻嗅她发丝间熟悉的栀子香,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女子敏感的耳垂。
女子当即泣喘一声,将雪软撞向了他,他虽有意动,并不似以往那般着急疼她,而是似一个沙漠中的旅人,好容易再度寻找到可以慰藉他灵魂的甘露,自然是想要留着慢慢舔舐,而非狼吞虎咽。
这般吊着胃口,女子似面前挂着一幅海市蜃楼,看得着,却是摸不着,吃不着,饿得急了便主动出手,她细耦似的嫩腕攀腾上男人的肩,稍抬首便熟练地撬开他的牙关,与他唇舌勾缠。
与她唇齿交缠时,借着支摘窗柔和的月光,陆深悄声打量她,红唇娇艳欲滴,娇俏的脸上染了一层媚态的粉,是个娇弱可欺的模样,她早已被他撩拨的按捺不住,他深知她恨不能要他马上给她,可他偏不,谁叫她做这档子的梦,主角却是旁的男子,实在可恶。
这样的心思一起,陆深便又清醒了几分,未免被她勾缠的欲罢不能,他甚至穿上了外袍,只将她剥的干干净净,捏在手心里把玩。
一会子亲亲亲嘴,一会子在她耳上吹口热气,又或是用他那常年习武的粗粝大掌捻弄着她那雪软,她如何磋磨他的心智,他就如何磋磨她的身子。
她热了,不给他解。
她冷淡去,又摆弄她一番。
总之是叫人欲罢不能,想吃又吃不了,坏透了
而沈书晴醒来时,一切已经恢复如常,只当是做了一个梦,她有些奇怪的是,从前皆是梦见她那素未蒙面的儿子,怎地昨儿晦气地梦见了那个疯子?
而且,那疯子在梦里,竟然一直逗她,却从不满足她。
实在是奇怪。
而且,她怎地觉得全身酸痛?
早上碧心进来伺候沈书晴梳妆,发现一晚不见,她与平常有些不一样,但如何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只凝神帮她梳妆,要涂脂时却又有了新的发现,“小姐,你的嘴,似乎肿了?”
深书晴想起了那个梦,难不成做梦也会嘴肿的?见碧心皱眉不解,于是佯称是昨儿吃了辣味菜。
“吃辣味菜也会嘴肿吗?”碧心随意问道,转身回头去找她今日要穿的衣衫,脚下又踩住软乎乎的东西,抬开绣花鞋一看,竟然是一块带血的帕子,吓得当即一个仰倒。
“小姐你流血了啊?”
沈书晴将帕子举在眼前细看,是洁白的绸缎所制,只有绞边,没有任何的绣花,她想起了昨日来陈家的那个不速之客,也是喜欢用这样的帕子。
沈书晴早膳时,本是要问陆深昨日的去向,却扭捏着一直等到吃完早膳,沈母要离去之时,才问出口:“娘,昨日遥儿他爸,后来怎么样了?留下来了吗?”
陈望舒有些吞吞吐吐。
沈书晴看在眼里,问:“娘这是甚么表情?难不成外祖竟将他留了下来?”
陈望舒无奈地摇了摇头,“你那个前夫,身子也是弱,不过淋了一场秋雨,就直接风寒得病倒了,发起了高热。”
沈舒晴一听,当即冷笑,“装得,绝对是装的。”
从前,他中了箭伤,也不过只是休养了十来日便恢复如常,怎可能一场雨便叫他如此并重,定然是装的。
而至于他为何要死乞白赖留在陈家,赶都敢不走,沈书晴猜想,他定然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娘,你去外面回春馆找个老大夫,叫他给陆深把脉,他这人可没那么容易病倒。”
若是一旦被发现他在陈家装病,沈书晴便可以明目张胆将他扔出去了。
而至于昨儿夜里的那个梦,那极有可能便是他了,届时她再与他算总账,这不是甚么光彩的事,沈书晴并不与陈望舒坦白。
陈望舒觉得自家女儿说得甚有道理,于是用完早膳便出府去请了回春馆当日坐馆主诊的曹大夫,他没有给陆深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马不停蹄将人带去了陆深客居的竹苑。
刚走近,便自院墙内飘出一阵笛声,曲调总体轻灵,偶又抑扬顿挫,是那曲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寒山渡》
这是昔年沈书晴的父亲为纪念他们初见那日所作,后因再金銮殿上用此曲表白于她来拒绝皇帝的赐婚,从而名扬整个梁朝。
这只曲子,将许久不曾回想的画面自她脑海里带出,陈望舒立马潸然泪下,跟来看诊的曹大夫见陈望舒如此态状,便问:“这位夫人,看诊还是不看?”
陈望舒这才回过神来,“看,怎么不看?”
她要去撞破陆深的阴谋诡计,连大夫都带来了,临门一脚,却没有逃脱得道理。
以软帕擦拭干净眼泪,陈望舒叫张嬷嬷推开了朱漆大门,接着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进了院子,为着她的乖孙,面子情还得做足,柔柔地唤了一声,“贤婿!”
空灵的笛声戛然而止,陆深自凉亭中铺设的蒲团上起身,身形萧瑟地走过来,躬身一个晚辈礼,“岳母大人。”
照理说陆深是一品亲王,陈望舒这个民妇见了是该行礼得,然则因着心里对于他得不满,便省了这个礼节。
不曾想,却是生受了他如此大礼,倒是叫她有些惭愧。
沈母见他嘴唇发白,眸光泛着一抹水光,的确是像是发热的症状,倒是有些怀疑自家女儿的论断,然则大夫已来,倒也不好叫人直接离开,便笑着与陆深介绍道:“贤婿,这是颍川最有名的回春馆的曹大夫,昨儿夜里府医瞧得匆忙,贤婿身份矜贵,还是瞧稳妥些好。”
陆深眨了眨眼,便明白了沈母的来意,好在他早有准备,只云淡风轻一笑,“多谢岳母大人关怀。”
“有劳曹大夫了。”
“这边请。”
陈望舒坐在为首的太师椅上,陆深坐在左下首的扶手椅里,将手搁在一侧的四方高几上,但凭曹大夫取出脉枕垫在他左腕下,细细摸起脉来。
号脉过后,又以手背贴上陆深的额头,再叫他张大嘴巴监察一番咽喉的情形。
不多时,曹大夫给出了昨儿夜里府医一样的诊断,陆深确认是得了风寒,开了相差无几的药方,并嘱咐了如何服药,何时服药等医嘱过后便且离去。
这一番折腾下来,陈望舒也道是冤枉陆深了,心中愧怍大增,便与陆深闲话起来,“听闻贤婿将遥儿照顾得很好,你劳累了。”
陆深作委屈状垂首,“奶娘照顾得再周到,总归是父母更加亲厚,孩子没有娘亲已是十分可怜,我不能叫他再没了父亲。”
陈望舒听闻,眼眶便红了红,分明是有母亲,却跟没了母亲没有两样,如此生离,倒真真是钝刀子割肉,叫人好生难受。
她只听自家女儿说,这个女婿有多不好,会骗人,会发疯。可如今瞧着,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人生得如此俊俏,说话也柔和,她着实想象不了他发疯的样子,而至于骗人,至少目前这病况不是作假,而至于其他的算计,陈望舒摇头一笑,这世间又有多少圣人呢?
似乎她心里的天平已渐渐向他倾斜。
尤其是当她问起他怎么会弹《寒山渡》这首曲子时,陆深的回答,更是让她怀疑自己偏听了女儿的话。
“当初我喜欢上书晴,便是因为她为我弹奏了一曲《寒山渡》,我以为她是以琴鸣心,便对她多了些疼惜。”这却是道明了他是如何喜欢上自家闺女的。
被笛声吸引过来的陈映月,听到这一席话,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打翻在了门廊下的兰草纹地砖上,也因此将她的心思暴露得无所遁形。
她分明可以直接逃开,所幸大家只看到了落在地上的食盒,可她却勇敢地站了出来,当着陈望舒这个姑母的面,与陆深大胆表白,“姐夫,我真羡慕我五姐姐,她能得到你的爱,便是泉下有知,也能安息了。”
陈映月是知晓沈书晴还活着一事的,竟这般不知避讳,还咒起了自家姐姐,两人这般打情骂俏,想来也不是陈映月一人头热,方才对陆深升起的一些好感霎时烟消云散。
陈望舒以审视的目光盯视着陆深,她倒是要看看他还怎么狡辩。
隐爱(三)
陆深厌恶地瞥了陈映月一眼, 他得知岳母对他起了疑心,好不容易等在这里,废了好大劲儿才博得他岳母的好感, 却是一下子就给面前这个不知自爱的女子败光了去。
怎的能不恼火?
恨不能将她轰出去, 却他还知晓她是沈书晴的表妹, 不能做得太过火,斟酌了半晌才道;“五妹妹不必羡慕, 五妹妹端庄贤淑,知书达理,将来定是会嫁个如意郎君。”
端庄贤淑,知书达理, 便不会贸然地出现在这里了。
听话听音,陈映月又不是个傻子, 自然听出了着话中的暗讽之意, 只她虽心中羞愧,面上却装作不知, 脸皮那是出奇的厚,甚至还服了服身, “多谢姐夫夸赞。”
陈望舒对陆深的回答还算是满意, 此刻见陈九娘竟然还站着不走,当即眉毛一竖,“九娘,你不安心待嫁,跑你姐夫跟前来瞎晃悠做什么?”
“还有没有点陈氏女的样子?”
陈映月心想, 你当初跟人私奔, 就有陈氏女的样子了?
然则到底顾及陈望舒是自己的大姑奶奶,只能低垂着脑袋, 闷闷出声替自己辩解:“姑母素日对九娘好,九娘一直记着,今次听闻姐夫染了风寒,病得正重,九娘赶巧做了些点心,便想着给姐夫带一些尝尝,也算是谢过姑母素日对九娘得照顾。”
这话说得,这还是为了报恩了?
陈望舒险些没有仰倒,气得直接叫张嬷嬷拉扯走了陈映月,临走之前还歉意地朝陆深一笑,“叫贤婿看笑话了。”
陈映月直接被拖到了翠玉居沈书晴的面前,彼时沈书晴正在绣架之前绣一方小孩儿的锦帕,她想要在外祖大寿之前,多绣一些绣品,到时候一起叫李照玉带给在王府的红菱。
红菱被留在王府,也是她个人的意思,她想替自家小姐护好小主子,有个自己人在孩子身边,也是极好,沈书晴便没有将她带回来。
哪想到,红菱是个多嘴的,一回闲来无事,抱着小陆遥与他说起他娘亲如何爱他,给他做了多少衣裳云云,刚巧被回王府的陆深听去,这才有了后话,此且先按下不表。
再说陈映月被带去面见沈书晴,本是要被陈望舒教训一番的,哪想到她一见沈书晴便跪了下来,“五姐姐,你若是不喜欢姐夫了,能不能让给我啊?”
虽则一早猜到了沈映月对陆深有意思,但是被她这么一跪一求,也是有些懵,陆深到底是甚么男狐狸精啊?这才相见不过两日,就闹成这个样子?
沈书晴本就不想陆深再与陈家有更多牵连,是以当即就拒绝了陈映月,“映月,陆深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你不要信他的鬼话,他从来不会爱任何人,便是他对你说了甚么,你也不要信,他不过是看中你是陈氏女而已。”
哪想到陈映月竟然冥顽不灵,“五姐,他看中我的身份,这难道这还不够吗?”
“我愿意的。”
这下子,沈书晴无话可说了,现如今女子家都这般恨嫁了吗?
沈书晴去看自家娘亲,这毕竟是她的娘家侄女。
陈望舒站出来寒着脸骂陈映月,“你姐夫纵是你姐姐不要,也轮不到你去捡,你若是不想我将这件事捅到你父亲面前,你现在便给我滚回去,直到老爷子六十大寿结束之前,都不要再出来。”
陈老爷子六十大寿一过,陆深便再也没有理由待在陈家,这却是要切断陈映月的一切念想了。
陈映月暗自捏紧了拳头,恨恨地瞪了陈望舒一眼,到底不敢再说甚么,自去了。
等她离开,陈望舒当即捏着沈书晴的薄肩,语重心长地道:“你当真不要贤王了?”
沈书晴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
陈望舒又将今日在竹苑的见闻说与她听,罢了替陆深说起好话来,“陆深看起来倒像是对你余情未了的样子,且他今日的确是病得不轻,这是回春馆的大夫证实过的。
瑶瑶,他毕竟是孩子的爹,你当真不给他任何机会?”
这事沈书晴想的明白,从前她之所以喜欢他,不过是因为喜欢那个四年前的大哥哥,他当是从天而降,解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很难不喜欢。
可事到如今,陆深这人的品性却是她不敢苟同的,与这样的人作一阵子的夫妻倒还无大碍,可要是做一辈子的夫妻,那就是无边的折磨了。
夫妻之间本该是世上最亲厚的人,哪里经得起那么多的算计,况且他动不动地就要杀人,这一点她属实也无法接受。
“你可想清楚了?”陈望舒看见今日陈映月这副恶狗抢食的模样,倒是想起一桩事来,她提醒沈书晴道:“你这个九妹,被她爷娘指给了知府家的大公子,可这知府家的大公子有传是个断袖,但这都是不经证实的事,不知映月是否在与那知府公子接触中知晓了甚么,竟然要抛去自己的未婚夫,死乞白赖地巴着贤王。”
沈书晴这才恍然大悟,“那这就说得通了。”
她是说陆深再好,也不至于让陈氏嫡女这般没脸没皮地上赶着做继室,然若是和一个断袖比,他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先前沈书晴还在想,要如何打消陈映月的想法,如今看来却是有了眉目,“娘,那个知府的大公子,在外祖寿辰上可会来?”
陈望舒点了点头,“你外祖的六十大寿,他作为陈家的姻亲自然会来。”
知女莫若母,话说完陈望舒便摇了摇头,“你可别想着在你外祖生辰宴上搞出甚么事来,那可是大好的日子。”
沈书晴摇了摇头,“母亲你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不过是想将这事告诉外祖他老人家罢了。”
“他老人家总不至于让九妹妹去跳火坑。”
入了夜,想起昨儿夜里的怪事,沈书晴换了一件灰白圆领男式袍子出门,避开一路上的丫鬟婆子,独自来到了陆深客居的竹苑。
等到陆深房中的灯吹灭能有一个时辰,她这才悄声避开守门的小厮,走到了陆深歇息的房间。
她倒是要看看,这厮是真病还是假病,若说白日里他还有可能一早做足准备装病,可此刻夜半三更也该卸下了防备。
此刻陆深闭着眼,他的眉目依旧,却瞧着比在金陵时憔悴了不少,沈书晴想起自己母亲从陆深那里听来的他养孩儿的趣事,心下微动,她曾也是爱极了他的,他便是要骗,为何不骗她一辈子,为何要叫他发现真相。
她知晓这个世道,许多女子会选择摸瞎过一辈子,可她就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不愿就是不愿,旁人再说也是无用。
收拾好起伏的情绪,沈书晴素手轻抬,抚向男子的额顶,却不想竟真的是发着高热,烫得她马上就缩了回来。
他真的得了风寒?
沈书晴想起,陈家二房的二哥儿近日新当爹,夜里常常要起来抱娃,总也睡不好觉,才不过半年时间,竟是憔悴了许多,不免以己度人,该不会他还亲自带遥儿吧,这才熬坏了身子,轻易就能病倒?
他如此慈父心肠,倒是显得她这个做母亲的多不靠谱,心里竟生出一些自责来,耳边想起自家母亲白日里说的话,更是心烦。
转头就要离开这令她感到焦躁的地方。
却这个时候,她听得床榻上传来的声音,顿时就愣住了。
他说:“瑶瑶,本王知错了。”
似一道闪电劈在沈书晴身上,她竟然破天荒听见他道歉,他竟然认错了?这可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
虽然是在梦呓,但也的确稀奇。
沈书晴重新回到床前,弯下腰,想要看清楚自来高傲的贤王殿下致歉时是何等模样,只他才不过堪堪矮下身,便被熟睡中的男子可谓是“精准”地揽上了细腰,力道不大却足以将她带入床榻。
紧接着男子箍紧她的腰,“瑶瑶,不要走,不要抛下我和孩儿。”
这话听去却是比方才那一句错了还要离谱,沈书晴此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只怕是这厮是醒着,而且早已察觉了她的存在,搁这里给他演戏呢。
于是,她也不走了,脱了鞋子上了塌,拿起他同样发热的手,去咬他的虎口,分明男人痛的牙关隐隐发颤,却也只是绷直了脚后跟,只面上轻蹙了蹙眉。
沈书晴见即便是咬他,也没甚反应,心道难不成他真的是睡着了?
本是要起身的,又想起昨儿夜里的那场春,梦,遂起了一个歹毒的念头,她学着梦中陆深的模样,剥开他的衣衫,以舌尖从他滚烫的额顶逐渐往下面舔舐而去,在他平常最亲不得的喉结处画了许久的圈,可即便如此,依旧保持着原有的睡姿。
若是从前,陆深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挑逗,早就恶狼一般将她剥开吃个干净,而今竟是纹丝不动,可见他睡着了不是假装。
不过,等当沈书晴要起身离开之时,去听得陆深呼吸声越发急促,遂重新躺在他的身侧,从背后拥住他,将雪软贴在他的背脊,在他早已通红的耳畔吐气如兰,“其实,你早就知晓我没死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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