镣铐
陆深浑身一僵, 然则到底还有理智在,他却不可以动弹,否则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便前功尽弃, 是以即便欲念几要无法扼制, 还是牙关紧咬, 丝毫不敢泄露半分声响。
只是女子却并不打算放过他,柔夷扯开他下面最后的这趟, 薄凉的软包裹上炙热的硬,才不过稍做安抚,便叫陆深喟叹一声,彻底破了功。
“沈书晴, 你这是在玩火。”
“陆深,你果然都是装的, 你这个混蛋”
陆深没叫她继续骂下去, 似火山的岩浆覆上山脚早已枯竭的水井,霎时便将她不愿承认的空虚堵了个满满当当。
沈书晴险些也要沉沦其中, 之所以是险些,乃是还存有一分神志在, 不可否认这具躯壳很让她满意, 可这具躯壳之下却是住着一个魔鬼,她不能耽于皮相,而与魔鬼共舞。
可她不过一个柔弱的女子,又能够如何呢,打也打不过, 竭力扭动反抗, 也终将是无用之功罢了。
果不其然,陆深被他撩拨得脖颈间的青筋暴起, 粗粝的大掌将手中的雪软捏到变形,糜丽地绽放在这满室的春色当中。
女子被堵住的嘴巴,甚至溢出一声难熬的低吟,陆深听之,微微张开泛着一层水光的眸子,唇角勾起一抹讽笑。
松开她的嘴,收起对她双手的束缚,以胜利者的姿态轻讽她,“你看,你分明也是想我了。”
否则怎地会是这个配合的反应。
对于这一点,沈书晴从不避讳,她对他的身子的确是不讨厌,但仅仅是因为四年前的他罢了。
想到此处,沈书晴报以一个嘲笑,“不过是个替身,你还得意上了。”
本以为,她这话,足以浇灭所有男人的心火,然则男子却只淡淡一笑。
他早知道的,他是个替身,不需要她提醒,昨儿夜里更是清楚地知晓,她对那个男人的渴望到了何种程度,竟然连做梦都梦见与他缠绵榻间。
他该恨的,然则心里竟起了一点小心思,心想她对自己身子的一点惦记,恐怕是他唯一的仪仗。
多可笑啊!
陆深颇有些落寞地拿起被她剥下的中衣,这雪缎中衣沈书晴记得,是曾经她亲手缝制的,他不是不喜欢?
怎地,才不过三个月,便旧成了这个样子?
沈书晴哪里知晓,自从她离开后,从前她替他的的衣裳荷包,包括从前那只发霉的荷包,皆被他小心地保存了起来,想她之时拿出来看一看,聊以慰藉相思之情。
然陆深拿出这衣裳,却并不是为了与沈书晴述说衷肠,只见他将那套捆绑犯人的熟练动作运用到沈书晴之上,三两下便将沈书晴反剪绑住了双腕,脚踝也给另一件衣裳捆了起来。
沈书晴怒目斥他,“陆深,你疯了不成?”
将沈书晴绑了起来后,陆深这才闲适地坐回临窗的案几前,自白瓷罐子里数出几颗药在掌心,而后往嘴里一倒,囫囵吞下,又咽了一杯水,脑袋昏昏沉沉这才渐渐消减。
“本王疯也不是一天两天。”
“你才知道?”
沈书晴摇头一笑,是啊,他本来就是个疯子,她还试图跟疯子讲理不成,只是一想到她竟然与这个疯子有一个孩子,顿时又担心起来,该不会也是个小疯子吧。
这个念头一起,她有些害怕,便与陆深商量,“你把遥儿还给我把,我怕他跟你一样疯。”
陆深却是听了甚好笑的事情,“沈书晴,本王为什么疯,你难道不清楚吗?”
“本王何时对旁人疯了?”
“不过是你逼本王的罢了。”
沈书晴细细想了一下,似乎还真是,在旁人眼里,他的确是个情绪正常的王爷,顶多性子冷清了一些,他那疯狂的一面,只有她才见过。
可她都躲开了不是吗?“是以,你更要放过我啊?”
“放过我,你也好过,我也好过,皆大欢喜的事,你为何又要来打搅我呢?”
陆深咬紧薄唇,是啊,为何啊,他也很想知晓,她的态度如此泾渭分明,为了离开他,甚至愿意抛弃她十月怀胎的孩子,这等决心,显然是恨透了他啊。
可他却上赶着,一得知她的消息,便不管不顾地跟了过来。
是为何啊?
他绝不承认这是爱,他不要爱得这样卑微,他抿紧薄唇,一瞬不瞬盯着沈书晴,见她眼里的嘲意不减,是以绝不愿意认输,只道:“能是为了甚么?”
“自然是为了儿子。”
“你当本王上赶着追逐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他分明说着撇清的话,沈书晴却从他凌厉的眸子里读到了委屈,他还委屈上了,算计成精,动辄杀人,他还竟委屈上了,也是没好气道:“儿子是吧?”
“你若是怜他没有母亲,大可以将她交给我来抚养。”
这可是陆深的宝贝长子,一时之间只觉得这个女人太过狠心,顿时寒着脸骂她,“沈书晴,你怎地这般狠心,你自己抛弃本王不说,竟是还要将我的儿子也抢走?”
这下轮到沈书晴愣住了,分明是他犯错在先,怎地如今在他眼里,她成了抛夫弃子的负心之人,甚至心底隐隐升起愧意,但转念一想,这厮最是巧言令色惯了,从前钟灵那封信明明白白摆在他的面前,他也可以面不改色,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她没有错,错的是他。他休想再颠倒黑白。
再度肯定自己过后,沈书晴定了定心,重新扫了一眼自己如今衣衫不整被捆起来的模样,她冷冷地道:“如今,我是陈五娘,不是你的王妃。”
“我们陈家的女儿,不是你可以随意欺辱的。”
并再次提醒他,“放开我,然后回去金陵,自此你我各不相干。”
本是在给自己斟茶的陆深,听到各不相干几个字,手是一抖,茶水污浊了他新换的青衫,忙起身拿软缎做的帕子擦拭,“陈家又如何,本王还真怕你外祖不成?”
“你外祖韬光养晦几十年,难不成为了你,跟本王闹起冲突?”
“便是你外祖愿意,陈家人其他也不会强为你出头。”
沈书晴见他油盐不进,遂张口就要喊人,她倒是不信了,这就在陈家,他还能翻出天来?
可陆深早就预判到了她的预判,将方才擦茶水的帕子直接塞在了沈书晴嘴里,沈书晴瞧得真切,这块帕子正是今儿晨间在她闺房里面见捡到的那种款式,可却骂不出来,只能杏眸圆瞪,恨不能瞪穿他的脑袋,好叫他瞧一瞧这人的脑子里都装了些甚么。
然则陆深却是连瞪眼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给她兜头罩上了一个厚实的黑麻袋,半阖的支摘窗上传来的微弱月光也没了,陷入黑黢黢的一片。
这还不算完,陆深接着便将她抗在了肩头头,出门时他甚至听到了林墨的声音,“王爷,马车已准备好了,就停在西侧门。”
“若是连夜出发,明日晨间就能出了颍川的地界。”
出了颍川的地界,便是陈行元再大的能耐,又能拿他如何?
陆深掂了掂肩膀上的分量,伸手拍了拍她拱起的屁股,轻抬不羁的下颌,志得意满地笑了笑,“沈书晴,你不妨猜一猜,今次本王能否将你全须全尾地带回金陵?”
“到底是你那个老狐狸的外祖道高一尺,还是本王魔高一丈?”
沈书晴吓得浑身发颤,明日晨间就能离开颍川,此时此刻他外祖只怕已经歇下,等他晨间醒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沈书晴手脚被束缚得无法动作,想要咬他也给堵住了嘴巴,情急之下直接将挂在他胸前的脑袋狠狠向他胸膛撞去,然则男子却纹丝不动,还颇为温柔地隔着布袋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必急着投怀送抱,本王与你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个鬼哦。
沈书晴恨的牙痒痒。
待陆深几人离开竹芫,陈映月从支摘窗外的石榴树下站了起来,他今次过来,不过是想要请求他的姐夫,请他帮助她解除了与知府家大公子的婚事,他是王爷,定然是他一句话就能摆平,可不想却瞧见姐夫与姐姐在床榻之间玩这样的花样。
她还是个大姑娘,里面实在太过羞人,她没有敢多听,想要退出去,院子里又多了个陌生的太监,所以便躲在了石榴树下,现如今看样子,姐姐与姐夫又去玩别的花样去了。
陈映月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五姐姐白日里不肯同意他嫁过去给姐夫了,原来姐姐还爱着姐夫,所以才会夜里来相会吧。
只是,他没有想到,看起来冷冰冰姐夫,在床榻之间,竟然这般凶狠,姐姐险些都要透不过气来。
只要一想到,姐姐被压在身下那欲罢不能的模样,陈映月当即脸红到了脖子根。
陈映月不敢将这件事宣之于口,一则是他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夜探姐夫的住所传出去没法做人,一则是她姐夫姐姐玩得似乎很高兴,她不能打搅了他们的兴致。
因着陈映月的糊涂,并不曾将这事告诉陈行元,等陈望舒发现此事已经是第二日天明,她等着沈书晴一道用早膳,等了许久也不见人过来,丫鬟碧心前去查看,才发现自家小姐并没有在闺房,连床褥皆是凉的。
陈望舒当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的儿呢,你怎地这般命苦哦。”
陆深终究是将沈书晴在天明之前带离了颍川的地界,因着整夜不曾睡觉,两人皆是困极,便找了个客栈下榻,陆深怕自己这个王妃趁着他熟睡的时候跑路,干脆在她沐浴过后,将镣铐靠在了她的手腕之上,而镣铐的另外一头,则铐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沈书晴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当我是犯人啊?”
为她唱戏
“书晴, 我也不想的。”青灯摇曳的火光下,两人平躺在床榻上,共盖着一张薄褥, 陆深冷墨一般的瞳孔有着化不去的哀伤, 他握紧了同一副镣铐下的小手, “可是本王怕本王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
这话听去多少有些无力感, 算是陆深的示弱了,可深书晴听在心里,却没有半分涟漪,她甚至她吸了吸鼻子, “你那不是喜欢,你那是占有欲。”
手腕上传来冰冷的触感更是让沈书晴悲从中来, 哽咽出声, “你若是真喜欢我,就该让我自行选择出路。”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 把我当犯人一样捆在你身边。”
这些道理陆深明白,来之前他母妃也曾告诫过他, 再见到她时万不可再犯浑, 可他恭恭敬敬地递请帖,却连陈家的门都进不去,好不容易得见了她外祖,又立马要被轰出来。
若按照她们说的,他干脆直接放她走得了。
可他好不容易对一个人上心, 凭甚么放了她啊, 这世上还有谁能给她更好的日子不成?
“其他事本王皆可以听你的,唯独放你走这件事, 本王绝对不会答应。”
陆深用与她带同一副镣铐的手搂上她的腰,就仿若以前他们一起歇息时的姿势,“先睡吧,明日下午上船,等我们到了金陵,一切重新来过。”
没有听见女子的回答,陆深又添了一句:
“你还没见过遥儿呢,你十月怀胎的孩子,你便不想他?”
说起孩子,沈书晴眼眶更红了,滚烫的眼泪无声落在陆深的掌心。
他抬起手以指腹擦干她眼角的湿润,“你心里还是牵挂遥儿的是不是?”
母子连心,怎能不牵挂,可未免他抱有幻想,只得硬着心肠道:“儿女自有儿女福,我管不了他那么多。”
沈书晴一向柔柔弱弱,他要罚一个小丫鬟她都不忍心,不成想如今却是心硬了许多,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管了,“你变了,从前的你绝不会说出这样薄情的话。”
客栈的木窗没阖严实,透了些许秋的凉意进来,沈书晴拢了拢身前单薄的寝衣,“你就当我薄情好了,反正你便是强行将我带回金陵,我也会一找到机会便离开。”
听得这般冷心的话,陆深也是些许的无力感,他曾是驰骋战场的少年将军,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王爷,然则在这个小妇人面前,却总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只能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先睡吧,等回到金陵再说。”
“不管怎样,你要本王放过你,本王实在是做不到。”
隔天,金陵的船是傍晚时分开船,因着两人从颍川陈家出来的急,没有带多少包袱,许多船上要用的物件也没有置办。
便且趁着等船,叫林墨去采买必要的物件,他本是要带着沈书晴去采办一些衣裳首饰,又想着这边没甚么好货色,倒不如先随意叫林墨买几身,等到了京城再叫宫里的绣娘给她量身定做,不过到傍晚还有好些时间,陆深便带她去了当地顶顶有名的戏班子。陆深是个戏痴,每到一处便要去当地的戏班子看戏。
再一看门口报每日戏目的木牌,没想到这金陵的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钗头凤》已火红到了邺城这等小地方,他眼珠一转,也不知想到了甚么,将沈书晴拉倒了二楼戏台子对面的那个最佳观赏的位置过后,自己则谎称有事出去一趟。
早上一起床,陆深便把镣铐解开了,这会子陆深一离开,沈书晴就心思开始活络,她所处在的位置是戏楼的第二层,戏台子的正对面,是个用山水画插屏围起来的包厢,除却戏台子上可以清楚看到她这边的动静,可以说是十分隐蔽的。
沈书晴抚上朱红的阑干,探首往楼下觑去,人挤人,十分拥堵,若是混在人群中,倒是极有可能逃出去,只可惜她没有盘缠。
她摸了摸青丝间斜插的白玉簪,想来也是能典当不少钱。
遂站起身来,推开屏风往后走去。
就这时,舞台中央的琵琶声传来,沈书晴堪堪回眸,便看见陆深身着青衫生角戏服,入鬓的长眉用螺黛淡扫了些许,眼尾上扬的凤眸晕染了褐色的妆容,下颌也浅敷了一层南戏特有的暗影,霎时便有那味了。
陆深爱看戏,但是这还是他头一回登台表演,沈书晴也是哑然一笑,这厮就在台上,便是如今正要唱戏,也依旧不时偷偷觑她,她又要如何去逃?
些许失力地坐回靠背椅中,沈书晴捏起一颗面前茶几上的马奶提子,倒也是百无聊赖地看起戏来,这场戏她曾在王府陪着陆深看过。
《钗头凤》讲述的是一对表兄妹,因为误会分开,再度相会时,双方已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而却对彼此难以忘却的戏码。沈书晴还曾为他们的遭遇流过泪,“为何有情人总是不能终成眷属,为何天意总要作弄人。”
沈书晴从不吝啬对陆深皮相的赞美,然这戏目中的表哥是个中了进士的书呆子,而陆深一向穿得金相玉质,没想到扮起书生来也是不遑多让,从未唱过戏的他许是耳濡目染的缘故,咿咿呀呀起来竟也与那旦角不相上下,只有一点他分明该与旦角你来我往互诉衷肠,却时不时要分神来看她。
就譬如现在,她不过出下包厢,叫小二的换上一壶热茶,再度觑向对面戏台子时,就收到了一个暗含几分警告的眼神。
这是担心她跑了。
她不傻,知道跑不掉,又何必多费功夫,且徐徐图之罢,更何况,她外祖的人说不定正在路上,她娘亲发现她不在,定然是要叫人来找她的。
到时候,便是他们的分别之时。
沈书晴端起热茶在唇边,抿了几小口,再度抬眸时,整场戏已进入到了尾声,本该是表兄表妹碍于双方的家室,泪眼挥别,再无重逢之日。
不想如今却生生改成了,那表兄休了妻子,并且想办法将表妹如今的丈夫害死,而强迫她与自己双宿双栖。
落幕之前,是两人拜堂的场景,陆深本该是看着那旦角掀起红盖头来,然他却并未看那旦角,也不曾去挑那盖头,而是隔着数丈之远一瞬不瞬盯视着自己,眼神凌厉中又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压迫。
沈书晴当即明白为何他要去唱这一出戏,他这是再告诉她,他就是要强求,便是她将来嫁做他人妇,他照样会想方设法将她抢夺过来,不会顾及她的任何想法,一如戏中一般,并不会顾及那旦角对现任丈夫的感情。
失力地靠回椅背上,沈书晴连握着茶盏的手皆在打颤,滚烫的茶水溅出落在她的脚背上,她却丝毫没有感觉,细细密密的恐惧攀腾而上,她怎么就招惹上了这样一个疯的?
陆深的玩票赢得了满堂喝彩,倒不是他唱功多少超凡脱俗,说到底不过是色相迷人眼罢了,捧这些南戏小生的,多是些富贵多金的贵夫人,此刻便有扭着腰身或者端着架子过去与他搭讪的,可陆深却直接回以她们阴恻恻的眼刀,不几时,便也再无夫人小姐敢上前攀谈。
虽则不敢上前,却并不妨碍她们炙热的目光始终锁在陆深高大的身躯上,直到他的身形进入戏台子对面最正中的包厢,众多夫人小姐这才恍然大悟。
这小生是看不上她们那点子富贵,转而投入了更加权贵的妇人的怀抱,全场女子的妒忌加在一起,只怕够沈书晴喝上一辈子的酸醋。
可沈书晴这个当事人,却丝毫没有享艳福的心,反倒是还十分心惊胆战,只因陆深不仅方才用这出新改的戏敲打了她一番,如今还掏出一只兔子模样的玉佩递给她。
沈书晴起身,忐忑接下,往眼前一瞧,背后竟然还有个“瑶”字,到真真是和从前她那个碎了的平安玉一模一样,她霎时不知如何是好,这厮到底想干嘛,遂那质问的目光看他。
陆深将他那带着戏装的俊脸凑近,此刻他的青丝绾在头顶以发带束起,是时下书生爱梳的发髻,越发显得面如冷玉清俊不凡,但沈书晴知晓这不过是个表象罢了,是以戒备地绷直了背脊,“你,你想干嘛?”
陆深视线下移,落在她手里捏着的兔子玉佩上,眼神转暖几分,勾唇一笑,“从前为夫摔碎你的平安玉,今次为夫赔你一个一模一样的。”
“玉碎了皆可以重来,我们也重新来过好不好?”
他这是何意?先是唱了一出戏吓唬她,如今又给一颗枣?这套路怎地莫名让她想起上一回,他先是吓唬她要将她赠与旁人为妾,后来又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推卸到林墨身上,反倒是述说他为了拒绝这事做了多大的牺牲。
可她不想和他吵架,并不想激怒他,如今她受制于人,激怒他没有任何好处。
只这般静静站着也不说任何话。
陆深见他这个模样,却是急了几分,他捏住她的肩,低下头,“瑶瑶,看在孩子的面上,再给为夫一个机会,好不好?”
中箭
沈书晴都懒得再回答, 只别开脸,不住地摇头,眼里尽是不耐之色, 这样的沈书晴叫陆深心中一慌, 一把将她揉进怀里,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沈书晴依旧垂眸不语。
陆深对此甚是不满, 可嘴巴又不长在他身上,也是只能干瞪眼,他越是这般,沈书晴越是得意, 甚至挑衅地勾起一边唇角,暗暗笑他。
陆深一个没忍住, 又将本性暴露了, 他凑近她耳边,龇牙道:“你若是想要摆脱本王, 就像方才戏里演的一样,你嫁一个我便杀一个, 你嫁两个本王便杀一双。”
“沈书晴, 你只能是我的。”
虽然早有预料,可亲耳听到这般胁迫的话,还是叫沈书晴周身一僵,手中捏着的平安玉落在地上,当即摔在蝙蝠纹地砖上, 碎成好几块。
沈书晴瞥了眼那碎玉, 想起从前被他摔碎的平安玉,那是他爹在她洗三时给她求的平安玉, 却被他浑不在意地摔碎,忽然有了与他对抗的勇气,捏紧拳头,质问他,“你是王爷了不起啊?随随便便就能要人性命?”
“你知道我为何不喜欢你吗?”
“你就是太会算计了,仿佛所有人皆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
“你不让我嫁人,我还偏就嫁了,我倒是要看看我们贤王殿下,要如何草菅人命?”
两人的争吵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陆深捂着她的嘴,将她拖出了戏班子,出了戏班子,不由分说又给他挂上了镣铐,两人拉扯着径直去了码头,与早已再此等候的林墨汇合,路上是无一人说话。
陆深虽画了戏妆,但铁青的脸色还是遮不住,又瞧见两人手腕上的镣铐,林墨是心口一颤,这两人不过去看个戏,怎地回将镣铐都用上了,当即躲得远远的,怕被自家王爷的怒火牵连。
等隔得老远,再往回看,却瞧见自家王爷分明自己已是气急,却依旧主动低头去牵王妃的手,王妃却干脆转过身去,宁愿对着狂风大作的江面,也不肯面对自家王爷。
林墨其实也不明白,为何自家王爷如今对王妃如此上心。
他记得一开始,自家王爷只不过当她是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外室,对她总是冷言冷语。
后来,是因为无意中得知沈书晴的外祖乃是陈氏一族的族长,这才生了占有之心,说到底也不过是利益使然的利用。
从何时开始,自家王爷的一颦一笑皆全系在王妃一人身上了呢?
林墨回想了一下,似乎从他给钟灵下蚀骨香开始,那可是他嫡嫡亲的表妹,且一个不小心便会让宁远侯府与他翻脸,可他还是不听劝地给她下了药。
林墨更想不明白的事,分明一开始王妃对自家王爷痴心不改,怎地如今完全颠倒过来了?
林墨摇了摇头,索性转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只他才一转过身,陆深便强制捏着沈书晴的下巴将她的脸掰过来,与他一起朝前头的江面看去,用拇指将她颊边的碎发抿至而后,牵起唇角,笑得瘆人,“书晴,你看那船啊,那要去金陵的船已经来了。”
“我们书晴不妨猜一猜,今次我们能不能顺利踏上去金陵的船?”
沈书晴无望地看向街市的方向,可她望眼欲穿,一直到在陆深的胁迫下,她去到了甲板,直到船帆重新扬起,依旧没有等到来救她的人。
陆深再度斜眼睨她,“你看,我们逗留在邺城足足有一日,你外祖的人若是诚心要找你,岂会找不到?”
“足以见得,你外祖根本没办你这个外孙女放在心上。”
说罢,还得逞地一笑,“哎,在这个世上,也只有本王最在乎你,跋山涉水也要将你找到。”
又摇了摇头,“只可惜,你是个没良心的,还时时刻刻想着要逃。”
字字句句皆是在扎沈书晴的心,偏生他说的话还有几分道理,沈书晴见他笑得讨厌,当即抓住他带上镣铐的那只手,恨恨地咬了一口。
陆深痛得嘶地一声,林墨都听到了,转眸一看,好家伙,还出了血。
心想,这回王爷该是要好生收拾王妃一番了罢,起码得给点脸色瞧瞧。
然则,他却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他竟然瞧见王爷非但不生气,还一把将拳打脚踢的王妃抱进了船舱,重重地关上了舱门。
到了船舱,不比陈家的床榻宽展,木床只容得下两个人勉强入睡,陆深将她扔在床上,就顶着这张南戏小生的脸,好生将沈书晴欺负了一番。
看着床上嘴唇发肿的女子,对自己依旧是个防备的姿态,瑟缩在床脚,看起来甚是可怜,陆深到底没有继续,“船上人多眼杂,本王便不收拾你了,如今你也该认清了,你在你外祖心里也不过如此。”
“往后,莫要想东想西,跟着本王,不会亏待你。”
开船后,陆深取了两人手中的镣铐,林墨打水来,两人洗了脸脚,便且抵足而眠。
夜里,船行到一处三叉江口,却倏然停了下来,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火把的光亮照的整个船上犹如白昼。
沈书晴透过船舱往外面瞧去,前面有一条巨大的船只横在他们的客船面前,船首站着几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他们身后站了一排弓箭手,再往后则是一些提着长刀短剑的凶悍之辈。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陆深捂着她的嘴,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水寇。”
沈书晴胆子小,便拿怯懦的眼光去问他怎么办。
陆深问她:“你会浮水不?”
沈书晴幼时母亲请了女夫子教过,遂点了点头。
得了肯定的回答,陆深便打开船舱另一面的窗门,他指着江对岸的那一片滩涂,“我们从那片滩涂上岸,身上多带些银子。”
等沈书晴将包袱里所有能带的值钱之物皆全部裹在腰上,陆深这才率先下了船舱,等踩在了船板上后,再举手环住沈书晴的小腿,将她抱下来。
甲板上,两条船已经打得不可开交,时不时有一两只飞箭从他们眼前飞过,陆深赶紧将她放下水,等确认她安全藏入水下,自己这才打算下水。
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沈书晴却并没有往他们事先约定的方向游去。
这个蠢丫头,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要逃跑,她难道不知道她走的那边,极有可能中箭?
果不其然,她才游出去一丈远,便有一只箭矢直直地射入她所在的那片水域。
陆深暗骂了一声,却也不带犹豫地纵深一跃,本是打算将箭矢挡开,却没预料到另一支飞箭紧跟着射了过来。
肩膀中了一剑,暗红的血液涌出,在夜里并不明显,却血腥味甚是浓重,可他却顾不得自己,只因更多的流箭铺天盖地过来,而那个傻丫头还在往那边跑。
“你拉我做甚么啊?”沈书晴被拽上了脚踝,紧接着被一股大力带离了原来的水域,她闭着气,闻不到血腥味,一直到被陆深拉倒了岸边,看着陆深穿破肩胛骨的箭矢,这才恍然大悟。
方才陆深是为了救她。
她都要逃了,他还替她挡箭,一时之间沈书晴有些不是滋味,“你是不是傻啊?”
她不要他了
箭矢穿透了肩胛骨, 虽没伤到脏器,但也是伤筋动骨,他今日穿的圆领白袍, 被汩汩冒出的鲜血染得格外骇人。
倏地。
沈书晴就落泪了, 却并不想表露对他的愧疚, 反倒是别开脸抬手拭泪,“你别以为你救了我, 我便会对你感恩戴德,我便要跟着你走了。”
要说没有感动是假的,他是许多人的王爷,他的身子何等矜贵, 却义无反顾扑了过来,只为替她挡箭。
可即便是感动, 也不能改变他这个人的品性, 她不喜欢他的品性。
陆深平躺在滩涂的沙地上,江水一浪一浪拍过来, 让他觉得冷,他艰难侧脸往江面看去, 两条船越靠越近, 水寇的船更高一些,已经搭了往下的梯子,更多的旅客跳窗下水,然则水寇却赶尽杀绝,将细细密密的箭矢射入了江水中, 江面不时浮出尸体, 最近的一具浮尸就在两丈之外,江风一吹过来, 浓重的血腥味窜入了他的鼻腔。
且水寇的船上,正扔下几只小船,他们正打捞这些浮尸,从死人身上搜取财物。
见此情景,陆深猛然收回视线,伤口处牵出的痛让他牙关打颤,他想要起身,带着他的妻逃离这里,却发现右脚动弹不得,脚崴了,回想了下,似乎是在从船板上下水时,因着急救人没看清,踢在了船沿镶嵌的钢板上。
这却是没有办法正常行走了。
他又觑了一眼缓缓靠近的搜尸船,为首的那个独眼龙手里举着一只长枪,长枪上染着血,身后已躺着两具刚死的尸首,再看向方才那只客船,林墨在哪不知道,他的那些暗卫却还在颍川没有抵达邺城,陆深眉头紧锁,这是天要亡他啊。
等他再度收回视线时,她却没从女子眼里看到惧怕,只有浓重的担忧,他想这一刻,他的妻至少心里是有他的,至少在他临死前,能够得知她对他有着那么一丁点的关心,哪怕是怜悯,他也是高兴的。
而她,才不过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不该同他一起死在这里,而且,她还要照顾他唯一的骨血,她也不能死,遂陆深艰难从腰上取出一块菱形令牌,扔给深书晴面前的滩涂上,“这令牌能够调令本王的十万黑骑军。这黑骑军,只有林墨知晓,连本王的舅父及母妃也不知,你找到林墨,然后用这块令牌叫他辅佐遥儿。本王所有的财物,林墨那里皆有造册,也一并交给你打理。”
又看了一眼行驶近了几分的搜尸船,“你马上离开,本王会绊住他。”
沈书晴捡起令牌,是黑玉所雕刻,她不曾想到陆深竟然还私养了军队,那可是砍头的大罪,霎时也明白了这人的企图,也难怪非要搭上她外祖了,她忽然有些理解他,生在皇家,有时候你不争就只有等死。
而她此时也瞧见了男子高肿的脚踝,再看往这边过来的搜尸船,虽则他们如今掩映在芦苇丛中,可只要搜尸船再过来一些,便会瞧见他们两个来。
可她的目光却从他高肿的脚踝上挪不开眼,从前她脚踝受伤时,他抱起她到临窗大炕上,细心给她揉捏,当时他应当是还不知晓她外祖的身份。
她想,或许没有她的外祖,他对她也是有几分怜惜的。
更何况,他之所以受伤,完全是为了救他。
她不能这么没有良心,她蹲下身,将令牌收好,而后蹲到他的身前,哭声道:“王爷,我们一起走,我扶着你,我们一起走。”
她没有转身就离开,陆深已十分感动,唇角笑意深深,又怎会叫她一起送死呢,他是一个男人,保护自己的妻儿是他应做的事,她粗粝的指腹抚上她眼尾的濡湿,“本王自十五岁入军营起,就早就把生死看淡,唯一放心不下的不过是你、遥儿,还有母妃。”
说到这里,陆深嗓音转哑,“你要活下去,将本王的孩子和母妃照顾好。”
看见她即便是如此落魄也难掩的花容月色,又颇有些不甘心地道:“你若是敢背弃本王,再嫁他人,本王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罢,看了眼近了些的搜尸船只,便推了推沈书晴,“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是该走的,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死好,总不能叫遥儿一下子没了双亲,那也太也可怜。
而至于,他那番威胁她不能嫁人的话,她却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死都死了还能诈尸不成?
可她分明都往前走出了几步,虽则步履迟疑,但到底往岸边走去,却不知为何心底越发沉重起来,好似脚里灌了铅,每迈出一步皆要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陆深见她好半晌才走出去丈远,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着急,她终究还是牵挂他的,却又担心她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他该是要继续催促她离开的,可出口的话却是问她:“瑶瑶,你可曾爱过我?”
沈书晴愣住,而后缓缓侧身,瞧见再一波浪打在他的身上,江水污浊了他的白袍,却带走了他伤口处的猩红,伤口进水疼得他眉头紧皱,可他的目光却紧锁着自己,等着她的回答。
她该如何回答呢?爱过吗?自然是爱过,却不过是爱的她以为的表象,她清楚地知道,她不爱真实的他。
可如今两人即将生离死别,他又是为了救她而受伤才逃脱不得,她该是要骗骗他的,好叫他走得安心。
可她不愿意说谎话,她爹说过,做人要磊磊落落,堂堂正正。
是以,她并不曾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无声地落泪,总归是不想他死的。
可陆深既然问出了一直不敢问的问题,自然是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见沈书晴犹豫,他刚升起的希冀跌落下来,神色暗淡无光,只自嘲一笑,“我知道了。”
“从头到尾,你只把我当做一个替身而已。”
“一个替身,又怎会有爱呢?”
他的话说的小声,可两人隔得近,江风又往这边吹,沈书晴听到了。
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替身,然即便只是作为一个替身,他还是愿意全身心付出他的爱,愿意在生死面前毫不犹豫替她挡箭,愿意将他所有的家当全部交给她以及她的孩子。
这一刻,沈书晴再也抑制不住体内汹涌的愧疚,只觉得脚下也不沉重了,她飞奔回去,就如从前那般,扑入他的怀抱,揪住她胸前的衣裳,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我不要丢下你,我们一起走。”
沈书晴揪住衣裳牵扯到了陆深的伤口,叫那未曾拔去的箭矢在他的血肉里转了半圈,疼的额头直冒细汗,可他的唇角那是压也压不住地上扬。
媳妇不舍得他死。媳妇虽没说爱他,但是她用行动证明了对他的爱。
可他没高兴多久,便又开始严肃起来,费力地将沈书晴从他身上扯下来,“你要乖,要听本王的话,本王这个样子,走不快。”
又看了眼江心,那打捞尸体的小船,去旁边捞了依据浮尸过后,如今正在搜尸体身上的钱财,也只是暂时停在了江面,等他发现这边的动静,再跑就晚了。
可沈书晴一旦下了决定,便不会再做改变,她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却是个执拗的人。
她起身,没有离开,而是蹲在了地上,捏住他没受伤的那只脚,将他从滩涂往岸边拖去。两个人站起来太过打眼,这般行事,可以被芦苇丛挡住身影。
滩涂的沙很细,倒也能将他拖动,只是那穿透肩胛骨的箭矢,却不时被蹭刮着骨肉,疼的眼冒金星,陆深生生忍着,她不想再给她增加任何麻烦。
他不曾想到,一向柔弱弱弱,只怕连遥儿都抱不动的小妇人,竟然能将他这个八尺男儿硬生生拖出了这会吃人的滩涂。
天明之前,两人找到了附近的一处农户,家中只有一老妇,本是不愿意收留这样的不速之客,也疑心他们给自己带来麻烦,但想到自己儿子上了战场至今未归,便当做做好事,将他们收留了下来,给他们准备了热水和稀粥。
沈书晴千恩万谢过后,去解腰上的包袱拿银子,想要请这个老妇给她们请个郎中,却发现缠在腰上的包袱不翼而飞,又去摸头上,因为离开客船时正在睡觉,已取掉珠钗耳环甚的,根本没有换钱的物件。
再看陆深,也只是用发带绾着青丝。
彼时陆深刚被擦洗了身子,换了身老妇儿子的粗蓝布衣裳,箭矢露在外面的部分被剪断了,伤口上暂时洒了草木灰止血,他指了指地上的那件破了的云锦白袍,“把这衣裳洗干净拿去换钱,也能值不少银子。”
沈书晴在院子里的井里打了水,在木盆里搓洗干净,也不及晾干,就跟着老妇出了门,想着请大夫早点替他看诊,最起码先把箭矢拔出来。
沈书晴走后,陆深侧躺在在泥土房靠窗的大炕上,他本该补觉的,一宿没睡脑袋昏昏沉沉,可他却压根睡不着,总担心沈书晴会抛下他自己离开。
昨儿夜里,她之所以会留下,陆深当时以为她是因为爱他,如今想想,或许只是因为她的善良,便是换做任何一个人,她也不会见死不救。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没了生命危险,她随时要离开,那是没有一点负担的,况且她一早就想跑了,在水寇来犯时,那等危险的境地,她也毫不犹豫朝着有流箭的方向跑去。
他害怕,害怕得从炕上坐了起来,却又因为脚伤,不敢下地,只能偶尔趴在木窗上,像一个望妻石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村子往镇上去的方向。
之所以是偶尔,乃是因为他害怕沈书晴回来撞见他这般窘迫的模样,所以只能是一会假装躺在炕上,过会儿再坐起来偷瞄一眼,见依旧没有人影,遂又重新躺下,这般反复动作,自然是拉扯到了伤口,本来已被草木灰止住的伤口又开始流血,粗蓝布衫上一片暗红,可他却浑不在意,只因在一次次探视中,他等来了从镇子上回来卖完猎物挑着空笼子的猎户,等来了吃着麦芽糖高兴走在乡间小路上的小童,等来了拉着牛车来村里采买粮食的商户。
甚至等来了那个收留他们的老妇,以及提着药箱跟着老妇进院门的大夫,却始终没有等来他心心念念的女人。
再度躺下时,因为心里极度的失落,他不曾注意到睡姿,直接将穿透肩胛骨的箭尖压在了床板上,染红了土白布铺设的床单,伤口处疼,却不及心口处传来的细细密密的疼痛。
她到底还是抛下他了。
大夫是整个镇上最好的大夫,内科外科兼修,他替陆深取出了箭矢后又包扎,最后又开了内服的汤药叫老妇人去抓药,脚踝上的伤不曾伤筋动骨静养几天便是。
陆深全程一句话不说,只紧抿着牙关,那模样瞧着像是大夫欠他多少银子是的,大夫只当他是怕疼,又拿过给到老妇人的方子,加重了五灵脂的分量,可减轻疼痛。
“现在的小伙子,真是一点苦头吃不得。”大夫摇摇头,收好诊箱走了。
老妇送走他,回来与陆深说自己要出门一趟去替他抓药,又想起马上要到午膳的时辰,而她要出门去抓药,便递给他一个干硬的馒头,“这位公子,你先垫垫肚子,你媳妇去给你买猪骨去了,说是给你熬汤补身,要晚点才能回来。”
霎时,陆深便松开咬紧的牙关,红了眼眶。
原来,她没有不要他。
迫不及待离开他
一颗心落到实处, 陆深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重新躺回炕上去,这才敢放心闭目休息, 毕竟一夜不曾歇息, 又受了重伤, 松泛下来立时就沉沉睡去。
沈书晴挎着竹篮回来时,便看见这样一幅画面:
玉面郎君躺在不合他身份的土炕上, 脑袋下是花布枕头,盖被是洗得发白的灰色褥子,如此简陋的条件,他却比从前在王府睡在金丝楠木架子床时还要睡得沉稳, 他面色十分平静,不知是梦到了甚么, 唇角竟些微翘起。
如此死里逃生, 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陆深的确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多了一个闺女, 他们一家四口,在葫芦巷的宅子里铺设了凉席, 他指着天上的北斗七星给遥儿讲述这些星宿背后的故事, 闺女则缠着她娘亲要抱抱,可她娘亲一门心思绣着手里的绣活,是修竹明月图,他以为那是绣给他的。
可他并不喜欢明月,他就说:“夫人难道不知为夫不喜欢明月吗?”
明月何其高洁, 他自问不配, 难免亵渎。
可他的妻本是面无表情的,闻言却是似换了一张脸, 唇角讥起一个弧度,“我这又不是给你绣的,我这是给他绣的。”
那个他是谁,显然不言而喻。
他陆深只是个替身,那个他才是正主。
“瑶瑶,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陆深陷入梦中,然则却喊出了沈书晴的闺名,见他眉头紧锁,额尖发汗浸湿了鬓边发丝,知他可能好梦转了噩梦,担心汗不除干净会引发风寒,她抬起手用衣袖去给他擦汗,“陆深,你就不能忘了我吗?”
“你连梦里都是我,若是我心里有你,我会觉得很感动。”
“可是如今,我只感到负担。”
擦干净额头上的汗,沈书晴将他的手放回到炕上,这才缓缓起身,出门前又看了一眼陆深,他虽然已安静下来,但不知是不是听到她刚才话的缘故,眉宇间却越发急促不安。
她疑心他可能醒了,于是狠下心,再添了一句,“你的伤是因我而起,我会照顾到你伤好才离开。”
这以后,便再也不去看他,去到外头的灶房生火起灶。
他们不是一路人,本就不该做夫妻,从前的结合已是错误,绝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她不可否认依然有几分惦记他,昨夜也令她心动片刻,然则这些却不足以让她忘记他从前那些欺骗与算计,还有那一闭眼想起就浑身发抖的疯狂——当时她表兄不过是楼了她一下腰,就要对人家喊打喊杀,还有那个他一直疑心的她所谓的心上人,也不知他找得怎么样了。
他还要杀了他呢,想到这里,沈书晴冷笑一声,要杀了他自己吗?
只她才跨出土坯门槛,陆深便睁开了眼睛,早在沈书晴给她擦汗时,他便已经醒来,本想到她愿意给她擦汗,多半还是体贴他的,结果她接下来的话,却是将他的心撕得粉碎。
她果然对他只有愧疚,她留下来也不过是因为他的伤是为了救她。等他的伤一好,她依旧是要回去做她的陈五娘,而非他的王妃。
因她肯留下来而高高升起的希冀,在这一刻粉碎得灰飞烟灭。
沈书晴去到灶房,她将猪大骨取出,焯水后加了姜块放入瓦罐里炖煮,再炖汤时她又抽空和了面准备做面疙瘩下在大骨汤里,起锅时再加一些菜叶子,别提多美味了。
沈书晴走后,陆深虽闭着眼,却始终没办法再入睡,妻子随时准备跑路,他要如何才能安睡?
后来,门外的大骨汤香味飘过来,他更是睡不着,便推开窗扇往外边看去,这户人家的灶台在院子里,只简单遮了个草棚,是以陆深可以看见沈书晴的一举一动。
炉子上炖着瓦罐,她徒手去揭盖,却因为太烫,只才一触碰到就烫得跳了起来,忙去捏自己的耳朵降温。
他想去帮她,却根本下不了地,只能干着急。
好一会儿,她才找了块帕子将瓦盖的盖子揭开。
她拿出醒好的面团,用筷子一点一点碗汤里面拨面块,很快汤面上便浮现许多面疙瘩,她又放了几片菜叶子,撒上葱花,最终将面疙瘩及汤盛入碗里,行云流水得仿佛她时常做这样的事情。
可即便是做他外室之时,他也不曾薄待过她,她为何会做这些?便是从前在沈家,她也该是养尊处优才对。
陆深不能下地,沈书晴只能在屋子里支了一张桌子,另置了一张凳子她坐,陆深则坐在炕上,将盛好的两碗大骨汤面疙瘩端过来,沈书晴给他面上摆上筷子调羹,便自顾自地吃起来。
陆深本是不愿意用这样粗鄙的食物,但见她吃得认真,每块骨头都啃得干干净净,便是连骨髓都细细吮吸,倒是也惹起了陆深的食欲。
先是用调羹勺了一口汤,汤勺里飘着一点油腥并几颗葱花,汤体透亮,看上去还不错,便放入了嘴里,没想到竟然意外地好吃。
夹了块面疙瘩,竟然也劲道入味,便是连大骨上的肉也炖得酥软脱骨。
“没想到我们瑶瑶还有这等厨艺。”
这话勾起了沈书晴从前在沈家寄人篱下时不好的记忆,她只晦暗不明地说:“有段时日,十分拮据,丫鬟都养不起,凡是只得亲力亲为,便学了一些厨下的本事。”
陆深纳闷呢,从前她是沈钰的掌上明珠,怎会拮据,便是后来沈钰去世,也还有沈延在,她怎么会拮据至此呢?
难道说?沈延曾经薄待过她吗?
可她会为了沈延来做他的外室,照理说沈延该待她很好才是。
“你为何当初要为了你大伯父当本王的外室啊?”
这个问题陆深从不曾问过,只当她是与大伯父感情深厚,才愿意牺牲自己。
虽然事情已过去一年有余,再度提起此事,沈书晴还是一度哽咽,她不愿意将伤疤揭开来给他看,毕竟在她心里,这个人不是甚好东西,说不定又会拿她的弱点来拿捏她,从前不就仗着她喜欢他,各种欺负她。
她并不回答,只缄默将碗筷及桌椅收拾出去。
等她回屋来时,手上多了一碗药,早在炖汤时,那位老人家便抓药回来了,她洗干净小火煨着,如今也差不多到时辰了。
“大夫说了,要趁热喝。”
陆深端起黑漆漆的药碗,鼻腔窜来一阵汹涌的苦味,从前便是生病,孙太医开给他的药方也尽可能好下口,倒是从未喝过如此苦的药,是以他并不肯饮下,他宁愿生挨着,反正从前在军中之时也不是没有生抗过。
沈书晴见他看着药碗眉头紧锁,便也明白了几分,因着急他的病情,甚至还上手捏着调羹给他喂药,“你不好生吃药,那你便不能好,你不能好,那你便不能下地。”
她这般急切想要他好,然后等他一好,便可以毫无顾忌地踢开他是吧?
陆深撇眼看向外头灶房草棚上升起的炊烟,那是人间烟火气,挪眼到女子面上,娇丽温婉的小妻子亲自下厨给他做饭食,端茶送水,殷勤周到,这样的日子他已许久不曾真切体悟到。
自从三个月前两人闹翻以后,他便再也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温情,他十分眷念,他不想随了她的意,他想要她留在他身旁久一些,再久一些,即便明知这样对自己的身子不好。
只要不死,这药他打死也不能喝。
说罢,他勾起一边唇角,将苦药往沈书晴面前一推,“这大夫也不知医术如何,本王怕越吃越坏,还是不要吃了。”
沈书晴当即就急哭了,“这药花了五两银子,你若是不喝,可就没有了。”
五两银子一共三幅药,大夫说吃了见好久在家养着,不见好再去抓药。
陆深长这样大,不曾受过穷,只知晓他让她去换钱的衣裳价值不菲,于是问她:“那件云锦衣裳你换了多少银子?”
说起这个,沈书晴有些沮丧,“小镇上的人不识货,不知道这是江宁制造局出产的云锦,只肯给八两银子。”
这衣裳便是布料也值上百两银子,这确实当做寻常绸缎卖了。
八两银子,出去大夫的看诊费,药费,还有今日的菜钱,只怕是剩得不多,陆深便是再任性,也知晓不可浪费这笔“巨资”,只得捏着鼻子将药全数饮下。
他才刚用下药,沈书晴便喜笑颜开,“大夫说了,你这脚伤问题不大,只需要如常用药,五日后你就可以下地,到时候你可不能再拦着我。”
啪地一声,被这句话吓唬住的陆深手一松,将粗大碗掉落在地,他愣愣出声:“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离开本王?”
沈氏,你骗我?
他说这话时, 眼里满是神伤,就好似她做了负心人一般,倒是叫沈书晴生出一股子怯意, 竟捂着心口瘫坐在了炕上, “我”
我甚么, 她没有说出口,陆深已经将她压在了床榻之上, 舌尖寸寸抵入,将她要出口的恶言通通拆吃入腹。
他吻得好用力,勾住她的舌尖,死命吮吸, 几要叫人喘不过气,她睁开蒙了一层水雾的杏眸, 他凌厉的下颌满是汗意, 修长的脖颈上青筋凸显,好一幅久旱不见雨露的干涸模样。
许是察觉到了女子的目光, 陆深张开泛着水色的眸子,竟难得地松开她的口, 喘着粗气问她, “怎地?本王服侍得不好?”
服侍?
这听去怎地像是他是她的面首一般的?
沈书晴没好意思接话,只将耳边濡湿的发丝别至耳后,想起方才自己看他情急的模样,逗他:“我都不要你了,你为何还不找其他女人啊?”
方才那个模样, 分明是好几个月不近女色给憋的。
陆深牵起一边唇角, 定定看着眼前这个始作俑者,而后埋首至她耳畔, 在她耳边吐出一口热气,“你个小东西,还算有点良心,知道本王为你守身如玉。”
早在他嘴里的热气喷薄在她的耳边,沈书晴便身子身子一颤,又听到他这般暧昧的话,整个人便软成了一滩水,偏生男人还不肯放过他,伸出舌尖舔她耳垂,她再也承受不住,低低溢出一声娇吟,又听他哑得不能再哑地道:“你这些日子欠本王的,本王今日要如数收回来。”
“连本带利。”
许是他的讨好让她生了怜,许是昨儿夜里他救了她,她无以为报,便想以这样的方式补偿他,这一回她没有拒绝。
如此一来,他便再也没有任何顾忌,再没了任何顾虑,再没了小心翼翼。
菟丝花承受着放火烧山的炙热,最终被烧得摇摇欲坠,只能无力地攀附着伟岸的大树。
等到,两人重新躺在床上,好在老人家还不曾回来,否则这泥土屋子门窗不严实,还不知要闹出甚么笑话,更何况,如今还是白日,也不知怎就闹到了床上,被人知晓,难免惹人白目。
陆深以为她愿意与自己敦伦便是与他和好了,说了许多柔情蜜意的话,然而沈书晴却无动于衷,但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去兜头浇他一盆冷水,只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声,却并不给出实际的承诺。
依旧只等着他脚伤一好,便要跑路。
可陆深却单方面以为,她这是被自己拿下了,两人已经经过这般的深入交付,得到了彼此的谅解,夜里喝药时都听话了许多,不需要沈书晴去哄,二话不说便喝了个干净,“本王要早些好起来,如此一来,我们才能早点回金陵,早点见到儿子。”
一提起儿子,躺在陆深怀里的深书晴眸光一暗,连带着绞着青丝玩儿的手也是一顿,“遥儿这样小,王府也没个正经主子,你是该要早点回去。”
陆深捏了捏她的掌心,安抚她,“母妃从宫里搬来了王府,有母妃在,你大可以放心。”
却原来,皇帝见沈书晴去世后,陆深成日无心上朝魂不守舍,是以便减少了对他的戒备,当他提出要接太妃出宫照顾孙子之时,便没有犹豫答应了。
自此,贵太妃才总算是得了自由。
虽则同在金陵,这自由也毕竟有限,但比之从前被关在皇宫那个笼子中,如今能得以含饴弄孙,已然是十分之幸事。
“可母妃毕竟年纪大了,且身子不好,陪不了遥儿玩耍,你这个做人父亲的该多陪伴他些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依然是不能陪伴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该是要多陪伴些才是。
陆深没有深想,只低声答是,“等我脚伤好了,我们便早些回去。”
他一口一个我们,沈书晴当真无法接话,她是不可能跟他回去的。
又想起自己的亲儿,沈书晴难免红了眼眶,她抚上如今扁下去的小腹,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突然问起,“我还没见过遥儿,不如明日我去买些笔墨,你画与我看一看?”
母子一场不能得以相见是为生离,然则她实在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能够得一张孩儿的画像,想他时看一看也好。
哪知陆深竟然捉住她的手,去抚摸他的面颊,他垂下的视线与沈书晴上扬的目光相接,他说:“你想知道他长甚么样子,你看本王这张脸就好了。”
“母妃说,他同本王幼时一模一样。”
沈书晴竟然松了一口气,因为生产之前,两人闹得太过难堪,他甚至怀疑她外头有人,如今遥儿长得同他如此像,倒是勉得他偶然一天发疯时将矛头对准他。
“像你,这很好。”
听罢,陆深探下头至她耳畔,笑着与她道:“我们再生一个像你的闺女,好不好?”
说完这话,陆深直起身来,垂眸去看她,眼里满是笑意,是显而易见的期待,然则这份期待看在沈书晴眼里却味同嚼蜡,她只木着一张脸,不知说什么好。
陆深却通通当做是她默认了。
只觉得,这一番受伤中箭,实在是非常值当。
这人逢喜事精神爽,才不到三日,他便已可以勉强下地,但沈书晴给他找了一根拐杖,他并不肯用,嫌那拐杖长得丑,影响他的气度风华,他可是穿粗布衣衫也难掩风度的人,怎可用那等树枝木棍的拐杖,可沈书晴偏要他拄着,否则夜里便不让他碰,他便是再嫌弃那拐杖,也只得听媳妇的话,否则好不容易靠色相引诱回的媳妇,又要吵吵嚷嚷地跑路。
待到第五日时已经可以丢掉拐杖。
这天,沈书晴买了两条鱼回来,她用土灶做了一道红烧鱼,一道豆腐鱼汤。
这几日两人蜜里调油,陆深十分给面子地将鱼汤都喝完了,末了还帮媳妇收拾碗筷。
沈书晴还是第一次看陆深洗碗,他常说君子远庖厨,他那双手是用来拿剑,拿印的,如今却是肯为了他进入这农家的厨房,亲自洗刷那些脏污的锅碗瓢盆。
是有一股热流自心底升起的,但是这还不足以让她改变主意,待陆深将碗筷洗好,沈书晴也与这户农机的老妇作了道别,将剩下的一两银子赠给那老妇,那老妇不肯收,陆深便问了那老妇他儿子的名字,打算将来回到金陵,替她寻那参军后便不再归家的儿子。
虽然他心知,只怕是凶多吉少,但还是愿意帮她一把,也算还了这份恩情。最紧要的是,多亏了她这间泥土屋,让他与他的妻重修于好。
两人轻装而来,也简装而去,搭坐镇子上下来收粮食的牛车回镇子上。
牛车上装满黄橙橙的苞米,两人坐在苞米堆里的兀子凳上,又都是穿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沈书晴看了眼陆深,见他目光幽深地望着镇子的方向,问他:“想甚么呢?”
陆深搂住她的腰身,“我是在想,我们几时才能到金陵,等我们到了金陵,遥儿还记得他爹不,会不会不愿意叫你娘亲。”
本来沈书晴已做好心里准备与他分别,可他一提起孩子,她又绷不住泪了,“遥儿要是不记得我,你也得给他说,他娘亲叫做沈书晴,他娘亲很爱他。”
陆深以为这几日的朝夕相处,沈书晴已是铁定要跟他回去了,是以并未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笑着与他脸贴脸,“马上就要见到遥儿了,你自己去同他去说。”
沈书晴却别开脸,她笑不出来,只怕她不知何时才能与他相见,相见时他真的未必肯认她这个抛弃他的娘亲,尽管她也舍不得,这一刻,沈书晴倏然清楚地认识到,或许她真的要失去她那个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牛车到了镇上,陆深牵着沈书晴的手,要带她去邺城,暗卫找不到他,定会在在他最后出现的邺城留下人马,可沈书晴却扯开他的手,“陆深,你还记得吗?我一早给你说过,等你伤好的那天,便是我离开的那天。”
“现如今,你伤好了,我也便该离开了。”
陆深霎时垮起一张雪山崩塌的冷脸,“沈氏,你骗我?”
“这几日你待本王的温柔体贴,与本王日日交颈缠绵,难不成都是假的?”
他声音虽不高,然则他高出沈书晴一个头,居高临下自带的威严感,以及周身散发出的寒气,让沈书晴退了一步。
竹屋
她退一步, 他却近了两步,与她只有一步之遥。
他牵起她的手,彻骨的凉意传来。
她害怕地丢开他的手, 下巴却又被他挑起, 她瑟缩地睁眼看他, 他那寻常看过来总是缱绻的目光此刻阴翳似刀,刀刀割向她带着几分心虚的心。
沈书晴背过身, 索性不去看她,可他却自背后拥了过来,男子剧烈起伏的胸腔传来的律动已然让她感到负担,她该是要推开他的, 可他身上那股子冷竹的清冷气息却几分叫她眷念,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便叫她最后与他再呆一会儿, 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陆深觉察出了女子的纠结,将头埋在她红头绳挽起的青丝中, 是好闻的栀子香,去岁初相识时, 他只当她是常佩戴栀子花的缘故, 后来到了冬日她依然是这般味道,方才知晓这不过是她的体香。
洁白的栀子,一如她的性子,是他配不上的高洁,就如她喜欢的明月。
可越是泥泞中走出来的人, 才更会更加向往如此的洁白无瑕, 不是吗?
“书晴,本王对你不好吗?”
“做本王的王妃不好吗?”
他想到甚么, 低了几分嗓音,在她耳边蛊惑,“若是你嫌做王妃不够威风,你若是想要这个天下,本王也不是不可以给你。”
皇帝对陆深的忌惮自他懂事起便没有停止过,先皇去世后,更是屡次肆无忌惮暗害他,不得已他才苦心孤诣地未雨绸缪,一切不过只差一个恰当的时机。
若是她有那个野心,他不妨为她放手一博,他这个美男计已是无用,否则她便不会放着他这个俊美的男人而一心只想逃离,无计可施之下也只得剑走偏锋,总归他得有饵去勾她。
可这女子仍旧是摇头,她要的从来皆不是富贵荣华。
不过沈书晴倒是想起一桩事来,她从他怀里挣脱出几步,转过身,将那枚令牌从包袱里抽出来还给他,那日幸好不曾与银钱放在一处,否则就弄丢了。
“他日你若是要起事,记得把遥儿送回来,我外祖再不济,还是可以保下他这个重孙的。”
接过黑玉令牌,他蹙眉凝视她的眼,清澈纯净,没有一丝一毫对权力的渴望,倒是他又妄自揣测了,些许无奈地摊了摊手,“书晴,你便没有甚么想从本王这里得到的?”
说起这个,沈书晴掩唇一笑,没忍住去看他的下三路,食色性也,她不认为这是可耻的事,不得不说,她对他的身子,还是有些垂涎的。
尤其是成了婚,碰过男人,后来连孩子也生了,便少了些从前做女儿家被男子多看一眼便会红了脸的娇羞,更懂得取悦自己。
她甚至想过,她也许不会再婚,一则是陆深不允,一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再遇个疯的或者坏的,然则他或许是可以养一个年轻俊美的外室郎,总不至于分开了,他左拥右抱,她却还要替他守贞吧?
便是颍川,她听娘亲说,便有世家大族的夫人,背地里悄悄养着外室郎,因着面子与其夫君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联,她丈夫竟不敢过问,丈夫都不过问,就更不必说外人了,顶多几句闲话。
像她这样,没有夫家束缚的,便是养了外室郎,做隐蔽些就更没甚么了。
然则这些话,沈书晴自然不可能同陆深说,只热切的视线在他俊美高大的身躯上下游移,打量货物一般的意味甚是明显。
陆深何其敏锐,当即几步向她走去,他们站在一处僻静的石桥下,他将她壁到桥墩石上,居高临下睥睨着她惊慌失措小鹿一般的清澈的眉眼,他知晓只要他稍微一揉弄,这纯澈的眉眼便会泛起勾人的媚。
见他如此直白露骨看她的眼,再往下一寸寸热切地打量她殷红的唇,娇媚的下巴,及脖颈出露出的雪肤,再往下是
她非但没有推开他,还直勾勾的与他回望,眼里水雾弥漫,显然是鱼饵上钩了。
陆深当即勾起一边唇角。
这个女人,分明是狠下心离开他的,却依旧垂涎他的身子,还,还真是不知说甚是好。
该得意吗?得意他总算有一样可以留住他的鱼饵,哪怕只是片时片刻。
可他这几日勤勤恳恳,依旧挽回不了她不是,忽然之间他眼里的水雾散去,松开了将她双手高举过头顶的手,他也想她,想要她的全部,然则她的想他,却只是想他的身子。
这不公平,得罚她,罚她吃不上他,只能干看看。
忍着心里的火,他倏然转身,不带丝毫的犹豫,挺直背脊踏着大方步离去,高大健硕的身躯硬是将粗布衣衫凹出了锦衣玉带的质感,尽管便是被风掀起的衣摆也皆是个冷漠无情的弧度,却叫沈书晴看得心神一漾。
她此时无比确信一点,这个男人她还没玩够。
“不要走。”沈书晴抬手挽留他。
男子得逞一笑,却并未停下步子,反倒是瞧着逃得更快,他越是这般假矜持,女子反倒是越着急起来,“陆深,我叫你别走,你没听到吗?”
果然是上赶着的都不被珍视,得不到的却永远在骚动。
陆深忽然有些明白,便是要以色相诱惑,恐怕自己也是用错了方法,遂绷直了薄唇,几分委屈几分暗悔。
他腿长走得快,眼看就要走出沈书晴的视线,这个时候苍穹爆出好大一声雷,吓得沈书晴一溜烟就跑去了男人面前,紧紧箍住他的劲腰,将脑袋贴在他的胸膛。
陆深知晓他胆小,纵是想要冷着她,还是深处骨节修长的手捂住了她的双耳。
只男子的大掌刚一覆上她的耳垂,分明是个极纯粹的动作,却因位置特殊,女子家当时便低哼一声,咬着殷红的嘴唇盈盈一抬眸,是个极为勾魂摄魄的眼神,然则陆深当真是生气了,并不愿意让她吃白食,遂抬起了高傲的下颌,眼不见为净。
虽则他也不是毫无反应,但还在可控范围,非得治一治她这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毛病不可。
然则没想到,他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因暴露了喉结,女子见他不给,便主动索取起来,踮起脚尖舔舐他滚动的喉结。
当即便是心下一紧,他拎起还未将脚后跟放下的沈书晴,竭力压制着被她挑起的燥热,冷声斥她:“沈书晴,你不是不爱本王吗?”
“你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跟本王回去吗?”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他这话音才一刚落,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珠不断地地打在两人身上,刹那间就将两人的衣衫淋个透湿,鬓边的碎发濡湿地贴在她面颊上,她不想淋雨,便将脸庞埋向了他同样为衣裳贴紧的硬实胸膛。
男子抬起大掌遮住她的头,却依旧有雨水从他指缝滑下,根本遮不住,晃眼间他察觉石桥下方不远处的河边,有一处竹屋,便一把将沈书晴打横抱起,很快去到了竹屋。
竹屋门开着,却没有主人,陆深没有犹豫,赶紧将人抱进去避雨,屋子有两间,进门的那一间铺满了草席,门对面是敞开向河面的空墙,一道竹帘自房梁倾斜而下,半卷在空中,屋外还插着几根没有鱼饵的鱼竿,而里面一间屋子,临河的那一边有个可以烹饪的炉子,另一边安置了一张桌子,桌子边放了一个米缸,米缸上写了些话,“如有需要,可以自取。放心食用,分文不取。若是受之有愧,他日方便,可将这米缸重新盛满。”
陆深明白了,这处宅子,本就是好心人留给路过之人果腹用的,便是外间那主屋外的钓竿,也是为了让人自行钓鱼食用。
只是,他们如今该是要先烤干衣裳才是,以免得了风寒。
是以,陆深小心生了煤炉子,他从未生过火,是以十分笨拙,他蹲在地上生疏用火折子点起竹叶生火的模样,看在门口正要进来帮忙的沈书晴眼里,却是比所有大好河山皆要动人的风景。
她忍不住出声道:“想不到,我们堂堂的一品亲王,竟然有一日会成为一个煮夫。”
陆深听之,却委屈起来,甚至看也不看她,只埋头往炉子里加柴火,“煮夫又如何,我待你再好,你也不也是铁石心肠?”
“不肯跟我回去。”
“让我没有媳妇,让遥儿没有母亲。”
他这一声声述说,便是沈书晴铁石心肠也不认软了半分,她走了进去,与他一起蹲在地上,拾起地上的干树枝,也添柴加火。
然则陆深却在她将柴火加进去,火窜起来的那一刹那,便起身离开了里间,闷闷地坐在了靠河面地面上,目光落寞得好似他真的是那个被妻子抛弃的可怜人。
想起方才,便是打雷,他也第一时间捂着她的耳朵,便是落雨,他也是用他的手给她遮挡,想起他本是在同她置气,却一见下雨就抱着她来到了小屋里,沈书晴心中很是不是滋味。
隔壁房间摇曳起了烟火气,白烟从主屋的缝隙钻过来,颇有几分云蒸雾绕的感觉,沈书晴坐在了他的身边,攀住他的肩,吻上了他的侧脸。
男子并不愿意和她亲近,怕她又翻脸不认人,于是即便女子又撬开了他的唇,他也只是攥紧了地上的草席,并不肯与之回应。
给本王名分。
甚至还将手往后撑些, 将上身也往后倾,却是个极为撇清的姿势,然女子兴头上, 又岂会这般容易放过他, 当即软绵绵的身子贴上, 尤其那已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的雪软,一挨上便叫男子咽了咽口津, 然则他也不过是将脸往左侧偏去,将得逞的一笑尽掩在灰黄的光线中。
再侧过脸来时,又是一幅丧妻脸,甚至还上手揪住她的衣领, 将像八爪鱼一样贴过来的女子从他腿上扯下来,“坐好, 你莫不是忘了, 本王还有肩伤。”
这却是实打实的借口了,沈书晴撇撇嘴, 知晓他依旧还在拿乔,是以冷哼一声, 要转过身去, 不再理会他。
然则,她是打算不与理会了,陆深却自她衣领收回手指时,他那根根分明的手指碰了碰她,她似捉住他把柄似的, 侧过脸指向他的鼻子, 骂他,“你个伪君子!”
陆深压平要翘起的唇角, 憋住笑意,无辜地眨了下鸦羽般的睫毛,“怎么了?”
还不认账,沈书晴气急,将他扑倒,去隔着衣裳咬他,他碰她哪里,她就咬他哪里,咬着咬着,便咬去了别的地方,惹不得的地方,男子终于吃不消,涨红了一张脸,一把将她兔子似的提了起来,“给本王名分。”
“不然别碰本王。”
听去多少有些像良家女被调戏后,逼迫纨绔子弟给名分的戏码。
而她沈书晴,竟有此殊荣,成了那纨绔的一方,顿时不忍捂唇痴痴一笑。
他说这话时,虽则皱着眉,好似极为气怒,但沈书晴从他通红耳根以及滚动的喉结,倒也察觉了些许,偏不如他意再去欺负他,只言语逗弄他,“名分?”
“可以啊?”
“那你得表现好了。”
陆深晦暗的眸子霎时变得清亮,“真的?”
沈书晴点了点头,心想外室也算是名分吧?
算吧?
一个外室,也管不了她,没有过官府的文书,想让他离开也是随时的事情。
得了肯定的答复,陆深当即将手伸向她早已潮湿的衣衫,很快薄布衣料上便映出根根分明的指印,浅浅遍布雪软,雪樱绽放,猫儿一样的叫声响起。
柔夷攀腾而上,将半开着的樱唇送上。
自唇缝瞥见她卷起的舌,遂一手捏上她的下颌,迫使她小口张得更开,狠狠地咬住她的舌尖,勾缠嬉戏,两人的青丝越缠越紧,衣衫上的雨水几要被炙热烘干,后来濡湿得过分。
沈书晴见陆深将炉子上烤干的衣衫,一件一件地替自己穿回,细致小意,又想起他方才的用心,忽然生出一丝愧疚,不知如何面对他所讨要的名分。
有些后悔方才要与他说那些,这属于是又想不认账了。
果然陆深迫不及待问她,“瑶瑶,你可是答应要给我名分的,可不能反悔。”
“那个嘛。”沈书晴咬住红唇,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怎说得出口,叫一个王爷给他做外室。
陆深见她脸色有异,衣裳也不穿了,半敞着衣襟,锁骨处还有她难捱时咬下的血印子。
沈书晴慌乱地别开脸,小声道:“王爷啊,外室也是名分的,你说是吧?”
陆深听清楚了——她要让他做外室!
陆深将撑在草席上的手举起来,恹恹指向她,眼里满是被骗睡后的无力感,“你”
你了半天,你出了一句,“你这个小骗子!”
“沈书晴,你不是最讨厌本王欺骗你,你如今又在做甚么事?”
“外室,那能够叫做名分吗?”
分明沈书晴是理亏的,然则他竟说外室不是名分,登时想起从前自己做他外室的旧事来,登时杏眸一红,“外室不是名分?”
“那我也给你做了三个月的外室。”
“你不给我做三个月的外室,休想我原谅你。”
这却是气话了,因为笃定了他这个态度,决计不会当她的外室。
陆深死死抿着牙关,盯着她的脑袋看,真想看看他脑袋里装的是甚么,竟敢叫一个王爷给他做外室。
但是,思索片刻,他竟然点头了,并举起深书晴的手,“你发誓,你对天发誓,只要本王当你三个月的外室,你就跟本王回金陵。”
沈书晴这才发现玩大了,她根本没想过陆深竟然会同意,遂忙着加条件,“这三个月内,若是你再骗我,再算计我,便通通都不作数。”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三个月后他又故技重施,怎办是好,遂又改口,“不只是三个月,从今往后,你都不能再算计我,再骗我。”
“你可以做到吗?”
陆深没有多想,很快便同意了,即便是他有这个心,经过这一回的教训,也着实不敢在她面前耍心眼了。
于他而言,耍心眼也不过是为了达到一些目的,可现如今还有什么目的比挽回她还要重要?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她不能没有他,而是他不可失去她,否则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沈书晴本十分坚决不肯与他回去的,不过是话赶话罢了,但她是说话算话的人,况且他答应了以后不再欺负她,她以为可以给她一个机会,毕竟他是孩子爹,又肯为了她挡箭,且反正她也说了,只要他再犯,她随时可以跑路。
虽然心里还是担心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然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也只能暂时先如此。
且外室有那般好当?
端茶送水,小意温柔,伏低做小,任劳任怨,哪一样都不是他能做到的。
沈书晴不信他能坚持三个月。
可陆深却是高兴坏了,多少沉静的一个人,竟然似一个孩子般,激动的落了泪,“瑶瑶,我不敢相信,你真的肯原谅我了吗?”
别说叫他做三个月外室,就是让他做三个月奴才,只怕他都得会心一笑应下。
沈书晴拍了拍他的背,“先别太急着高兴,你先做到再说。”
等雨停了,陆深便拉开竹屋的门,牵着沈书晴的手往门外走去。
只两人才跨出去门槛,便瞧见门外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沈书晴已几日不曾见过的外祖,五日前沈书晴赶集找大夫时,顺道叫人送了信去颍川陈家,算算时间今日刚好陈家的人能到这个镇上,是以她才会有底气与陆深摊牌,本以为不过是来一个管事的接她,竟何曾想他外祖亲自来了?
“跪下!”陈行元褐色皮革长鞭甩过来,打在两人的小腿上,两人齐齐跪在了地上。
陈行元再过九日便是六十生辰,然则因保养得宜,瞧着也就四十出头,如今这一鞭子更是挥得虎虎生威,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减少他面上的半分怒气。
他身着灰色兰花纹锦袍,玉冠高束,本是个儒雅的中年男子,此刻却有全然一股盛气凌人之态。
他先是剐了陆深一眼,接着对跪着的沈书晴道:“傻孙女,你还要受他蛊惑到几时?”
“他这样的人,难不成你还真要与他重修旧好?”
甚么样的人?
沈书晴盯着陈老爷子的威压,小心翼翼替他辩解,“他的确有很多缺点,但是他已经答应我要改了。”
说罢,去拉左边陆深的手,给他使眼色,“你说是吧,王爷,你快给外祖解释解释。”
陆深对陈老爷子,一开始存了利用之心,是以做派谄媚,如今他已不打算借他势,免得被沈书晴看扁,是以多了几分骨气在,倨傲地抬起下颌,他不屈地问:“敢问在外祖眼里,本王是个怎样的人,才至于如此被你嫌弃,甚至不惜阻止我们夫妻团圆?”
陈老爷子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冲着道旁的一辆马车鼓了鼓掌,便有两个部曲将一个独眼龙压了过来,那个独眼龙沈书晴认识,正是几日前那天夜里,水寇里头,在江面上搜浮尸财物的那个水寇。
当即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偏头去看陆深,却见他面不改色,这才心下稍松,拍了拍早已起伏不定的胸膛,笑着与她外祖道:“外祖,你把这个丧心病狂的水寇叫过来做什么,孙女害怕!”
却这时,那个水寇扑通一声跪在了陈老爷子的面前,指向陆深,信誓旦旦道:“陈老,几日前的那一场案子,全都是贤王策划的,我等也是受命行事,还请陈老饶了我等兄弟几十人的性命。”
“千错万错,都是贤王的错。”
沈书晴险些没有反应过来,愣在当场好久好久,这才红了眼眶恍然大悟,颤着牙关质问他:“姓陆的,你又在算计我?”
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相信你。
话音一落, 当空又劈下一道惊雷,接着如注的雨水倾泄而下,陈家另外的两个部曲自马车上取出油纸伞, 与自家两个主子撑伞。
而无人照看的陆深, 挺直背脊跪在地上, 任由大雨洗刷他惨白的面庞,秋雨甚凉, 却不及他此时此刻的心冷。
他与沈书晴离得近,沈书晴虽已站起,然则却没有走远,只居高临下鄙夷地看他, 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厌恶,他有些慌乱地去捉她的手, 却被部曲的手挡开, 他要起身走向她,却被孔武有力的部曲紧紧扣住肩膀, 接着修长的脖颈上架了两把长刀。
“贤王殿下,得罪了。”两个部曲钳制住了他。
部曲捏到他未曾治愈的肩伤, 肩伤被这般一触碰, 鲜血立即冲破结痂涌出,浸湿粗布青色衣衫,但很快又被雨水冲洗干净,就仿若伤口根本不曾被揭开一般。
就仿若他这般被挚爱之人质疑,当真不心疼一般。
女子分明看见他旧伤复发, 血染青衫, 却直接转过头去,“外祖, 我先回了。”
这却是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愿。
他知晓若是他再不出声,他便再也没有机会与她对话,是以他叫住了她,“沈书晴,你真的相信这件事是本王做的?”
被沈书晴踩在脚下的绣花鞋一顿,玄色油纸伞下,是她水红粗布的衣衫,尽管布料粗粝却也难掩婀娜,分明该是个娇俏的容颜,可当她堪堪回眸,陆深却只从她脸上看到了木然以及深切的憎恶,她的眼里再无方才竹屋里的绮丽之色。
她甚至不肯与他再度对话,直到他想要挣脱钳制,挺直脖颈不怕死地撞向脖子上的刀刃,陈家部曲到底念在他的身份,及时松了几分,却依旧割破了他脖颈上发青的肌肤,甚至险些划破喉管,鲜血汩汩流出,竟是连滂沱的大雨也洗刷不净。
钻心蚀骨的痛霎时袭遍周身,痛得他牙齿皆要被咬碎了,他目龇欲裂地一瞬不瞬地盯视着沈书晴,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心疼,想从她眼里看到为他发红的眼眶,为他落的泪。
然则到底是他痴心妄想。
她完全无动于衷,甚至目光呆滞,仿若在看一个事不关己的外人,不,连外人也不如,是在看一个恶贯满盈的贼匪。
她是笃定了一切皆是他的算计。
将那一场水寇犯的事,造的孽,所有的无辜性命,全数算在了他头上。
她以为,这不过是他的又一场苦肉计,只为了重新得到她的心。
屈辱的眼泪自眼尾滑落,在雨水中并不看得清,然则他赤红的眼眶却是显而易见,他再度发疯一向撞向架在脖子上的刀,有了上一回的教训,两个部曲直接吓得丢掉了手中的刀,只一人一只胳膊拽住他,不让他走向沈书晴,冲她发疯。
踢他腿弯,让他再度跪在泥泞的地上,巨大的无力感冲击着他的大脑,他抡起拳头重重地砸在掺杂着青石与鹅卵石的泥土地面,霎时血肉模糊,他喊破了的音响得震耳欲聋,“在你眼里,本王便是杀人不眨眼的人?”
“那客船是死了几十人啊!”
他这般歇斯底里,沈书晴这才施舍般地轻启朱唇,字字诛心,“不然呢?”
“你何曾把人命当回事过?”
“我表兄,从前不过是扶了我一把,你便要托着剑去将他杀了。”
说完这句话,沈书晴便决然离开了现场,只才一转过身,她便泪如雨下,她险些,只差一点,就又要因耽于美色,而上他的当了。
她怎么会忘了,当初是为何要离开他的,不就是他层出不穷的算计,以及动辄喊打喊杀的性子吗?
雨伞遮住她上半张脸上的泪,却遮不住她下半截脸上的疲惫,她的唇色发白,牙齿不听使唤地咬破了舌尖,自唇角淌出一片殷红。
咸腥味窜入喉间,沈书晴脚步再次顿住,她捏紧拳头,恨恨道:“陆深,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再相信你的任何话。”
丢下这句话,她提起裙摆,急步冲入雨中,上了马车,待到马车飞驰离去,她皆不曾再掀开帘子看过陆深一眼,只无力地靠在车厢,她双手环胸,抱着马车上准备的被褥,却依旧觉得冷得彻骨,整个大腿骨,小腿骨皆是不住地抖动,这冷不是来自潮湿的衣衫,而是来自心底的恐惧。
他怎么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践踏她的信任?
还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为了达到目的,他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中箭是真,崴脚也是真,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他还当真是好演技。
沈书晴险些忘了,这人本就会唱戏,不是吗?
是她蠢罢了。
沈书晴上了马车,陈行元夜跟着上了另一辆马车,几个部曲带着那个独眼龙上最后一辆马车。
陈行元在搜寻沈书晴的过程中,他们的船遇到了水寇,陈家的船上部曲上百,个个皆是从小培养以及装备精良,陈家作为颍川一代的千年望族,家训中便有一条是为善一方,是以停下了对沈书晴的搜寻,先将水寇治住,而后送交官府。
哪曾想,今日晨间,陈家的船路过邺城时,官府竟告诉他这事乃是他那个外孙女婿所为,这才有了如今这一遭。
当整个雨中只剩下陆深一个恹恹地跪在泥泞里时,一只雪白的柔夷拍了怕他的肩膀,陆深抬起他那恍若隔世的眸子,在见到来人的那一刻,不可思议地眼睛一亮,“瑶瑶,你回来了,你相信我了?”
来人却摇了摇头,“姐夫,我是映月啊。”
说罢,陈映月将手中的油纸伞打在陆深头上,即便自己淋湿了,也毫无怨言。
陈映月听闻姐姐失踪了,她自认为难辞其咎,便跟着陈家的船过来一起迎接姐姐,没想到竟然遇到了这样的事。
她心里不住地犯嘀咕,姐姐怎么这么不相信姐夫呢,姐夫这么玉树临风的男子,怎么可能是个嗜血的男人呢。
是以,她偷偷地留下来了。
一声姐夫,叫陆深的目光暗淡了下去,他推开她递过来的伞,试探着从地上起身,却才刚站起来,又一个没稳住跌落下去,垂下湿润的羽睫,却看见膝盖也被石头磕破了血。
不只是膝盖,他的拳头血肉模糊,他的脖颈两道骇人的口子,皆在不住地往外咕咕冒血。
陈映月心疼坏了,也不管陆深是否需要她的帮助,直接挽上他的胳膊,“姐夫,你受了很重的伤,我扶你去看大夫。”
“滚。”陆深吼得青筋暴起,他还不需要一个小女子的同情,更何况这个女子对他怀有不轨之心。
愣是自己站了起来,便是陈映月再度将油纸伞打在他的头上,依旧被他一把攥过,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只是啊,他哪哪都是伤,失血太也过多,没走多远,便直接摔了下去。
可陈映月一直不离不弃,始终坐在马车上,缓缓行驶在他的后方,见陆深晕倒了,慌忙跳下马车,带着哭声吩咐车夫,“快帮我将他拖上马车啊。”
却说另一边,那个被部曲带上马车的独眼龙,也是这个案子唯一的证人,却在被重新扔进天牢的第二天,自缢身亡。
彼时,陆深在陈映月的帮助下回到了颍川,赁了屋子疗伤,暗卫将这个消息送达时,陆深肯定了一件事情,这做局之人,根本不是想要他死,相反还在帮他洗脱罪名,否则便不会将那个独眼龙杀了。
可那个独眼龙却实实在在离间了他与沈书晴好不容易才恢复的信任。
是谁既不想要他死,却又想要他离开沈书晴呢,还有这个能耐在邺城的天牢里杀人,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人并不多。
他扫了一眼正端着冒着热气的汤药娉娉婷婷走过来的陈映月,是她吗?
不是,她连自己的亲事,这样芝麻绿豆大点事都搞不定,哪有那个能耐?
钟灵?她倒是附和这所有的条件,只是她如今只怕不在这附近。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陆深眯了眯眸子,接过滚烫的汤药仰面一饮而尽。
在心里暗暗道:陈行元,本王着实小看你了。
陈映月接过陆深手里的碗,见他看了自己一眼,霎时低垂下去泛红的脸,“姐夫,你喝了药,有没有好一些?”
“若是感觉还是不好,九娘再给你换一个大夫?”
陈映月本就在当初陆深上门时,对陆深一见钟情,不过碍于他是姐夫的身份强行压了下来,如今陆深又仅仅是一封书信便将她那桩糟糕的婚事给取消了,自然是钦佩不已芳心暗许,口里虽然喊着姐夫,实际早已不将他当自己的姐夫看。
毕竟,姐姐和姐夫闹成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再和好的了。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有这个机会。
本来他以为姐夫会一直躲着她,一开始她上门请大夫来,还不是被拒之门外,如今几日过去,不是也由着她进门。
陈映月低垂的眉眼,觑见陆深咽药时滚动的喉结,想起那一晚上姐姐姐夫在房间里胡闹的阵仗,耳朵顿时红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蜷起了脚尖。
若表妹不嫌,可否嫁我为妻?
吞下苦药, 陆深看也没看陈映月一眼,只自顾自继续看翘头案上的书信,他消失的这几日, 金陵许多事不曾处理, 还须得一样样回复, 交给金陵的僚属去办。
陈映月见他并不理会自己,自己又不想走, 好容易能近身接触姐夫,她想要和他多呆一会,刚巧今日又得知一件事,是以便与他说:“姐夫啊, 现如今姐姐正在逛夜市,你要不要去找她啊?”
陆深一听事关沈书晴, 提笔的手当即一顿, 墨汁滴在宣纸上,渲染了一团黑影, 一如他此刻那蒙了一层阴影的心。
她如此不信任他,将他想成那般恶贯满盈之人, 他是该放弃她的。
可他想着她毕竟为他生了个儿子, 又那般蠢笨,轻易就被旁人算计,若是他再放弃她,她将来下场一定很惨。
虽则心里这样想,面上他却是连眼皮子也没掀一下, 冷漠得仿若真的完全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 “别在本王面前提那个无情无义的女人。”
得了他这番话,陈映月心花怒放, 刻意以娇嫩的尾指扫过男子提笔的那只手,在陆深投来质疑的眼光时,又倾身而下去取那喝空的药碗,神色自若坦然,仿若真当是纯粹的取碗,并未曾真正勾引人一般。
“姐夫不要气姐姐,姐姐她只是一时没想通,九娘相信姐夫不是那样的人,日久见人心,总有一天姐姐会知晓姐夫是无辜的。”
她虽则没有说沈书晴的坏话,然则听去却像是她如何通情达理,而沈书晴则是蛮不讲理。
若是她这个手段使在寻常男子身上,或许会有用,可陆深心细如发,心中沟壑岂是她能比,怎会不知她挑拨离间的心思,当即寒着脸骂道:“滚出去。”
哪知女子非但不识趣,还身子一斜,青绿色薄衫滑至雪臂之上,露出莹白如雪香肩,湘黄色抹胸若隐若现,是有起有伏的风景,她直勾勾看着陆深,咬着殷红的嘴唇,低声道:
“姐夫,你吓坏九娘了。”
陆深之所以留她在面前蹦跶,不过是有利用价值,没想到她竟然如此不知廉耻,收回视线,垂眸继续书写回信,“是你自己滚出去,还是本王叫人将你轰出去?”
陈映月委屈地扁了扁嘴,心想这人还真是过河拆桥。
当初若不是她将昏倒在邺城乡下的他救回,他有命没命还不知道呢。
再者说,为了讨好他,他甚至背叛了陈氏,将过几日家主的寿宴名单及坐席安排偷偷泄露了给他,她为他付出这样多,却终究换不来他的一顾。
陈映月当即委屈地落起泪来,“映月不图名分,不图权势,只想姐夫怜惜一二,难道这也不行吗?”
“姐夫,姐姐她都不要你了,你还要为她守身吗?”
在陈映月看来,整个颍川皆没有比姐夫还要伟岸英俊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也见不了第二个,如今男未婚女未嫁,她为何不把握把握,哪怕是露水姻缘,也值得她回味一辈子。
是以,陈映月坦荡得很,她并没有对不起她姐姐,相反,是她姐姐辜负了姐夫在先,她心疼姐夫,爱慕姐夫在后。
她生得与沈书晴本就八分像,这眉眼更是一模一样,加之她近日又轻减了几分,此刻这双泪眼朦胧之时竟叫陆深窥见了沈书晴初初在葫芦巷时的模样。
那时的她多爱哭啊,说她一句就哭,不理她也哭,碰她一下也哭,不碰她更要哭,哭起来便是这般模样,眼眶红肿似烂桃儿,还不时拿小心翼翼的怯懦眼神瞥他,瞧起来委屈极了。
若是从前,两人相好之时,她这般委屈落泪,不拘是在马车,还是在书房,亦或是厅堂,他定要好生疼爱她一番才是。
便是现在,他看见这双眼,也想起那日在竹屋,她承欢后软成一滩春泥,眼里雾蒙蒙一片,媚态横生的模样。
想起过往两人的恩爱,陆深悲从中来,眸色暗了下去,些微有些恍惚,连手中的毫笔也落在了桌案上,污浊了干净的桌案。
这瞧在有心人眼里,这却是他动心了。
陈映月趁热打铁,步到他身侧,大胆地去宽他的衣,又怕他小看自己,遂甜腻地替自己解释:“姐夫放心,九娘不是那等滥情之人,姐夫是九娘的第一个男人。”
遇到这样惊才绝艳的男子,她不过是情难自抑而已,她才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
又想起那日竹芫姐夫在榻上对姐姐的凶狠,顿时羞赧地垂下头,“九娘羸弱,还请姐夫怜惜。”
然则她不曾触碰到陆深的衣带,就被他起身躲开了,他走到窗前,抬起倨傲不羁的下颌,冷冷斥她:“给本王滚出去,从此以后,不许再出现在本王面前。”
说到此处,他眯了眯墨眸,威胁道:“否则本王便将你扔去娼馆。”
他本就是要从陈映月这里得到陈行元寿宴的名录,既然已得到了,这人便没了利用价值。即便她还有利用价值,也不可能叫他去肉偿,这个女人还真是不知死活,若非她是沈书晴的妹子,今日必定是要她横着出去。
陈映月掩面跑出去,哭得好伤心,甚至忘记将滑落雪臂的衣裳穿上,路过二门时,被站在影壁前的林墨瞧见,回头进来问陆深,“爷,你欺负陈九娘了?”
在林墨看来,沈书晴有时候还真比不上陈九娘。至少陈九娘对自家王爷有救命之恩,不像沈书晴竟然弃自家王爷于不顾,还害得自家王爷大伤小伤不断。
本来见陈九娘八分生得像沈书晴,林墨私心是希望她能取而代之的,今日陈九娘这幅模样出去,也很像是被疼爱了一番的模样。
然则陆深却是道:“甚么阿猫阿狗也配上本王的榻?”
却说沈书晴今日的确如陈映月所说在逛夜市,却不过是同李照玉一起,陈映月本心是想要陆深去撞见,好死了对她姐姐的心。
颍川是个郡,比不得金陵的繁华,然则夜市竟然不输金陵,沿着清流河蜿蜒向下,皆是各色临时摊贩,卖吃食的,字画既文房四宝的,衣料布匹的应有尽有。
沈书晴自打那日从邺城回来便闷闷不乐,恰逢李照玉从金陵来颍川给陈行元庆生,是以陈望舒便托他带沈书晴出来散散心,李照玉在金陵时帮了她们母子不少,没有他,她们也不可能有如今好日子,是以,陈望舒很喜欢这个侄儿,也十分信任他。
李照玉得知表妹是因为水寇这事而与陆深离心,反倒是有些奇怪,“我同陆深共事一年有余,他虽则有时候性子阴冷跋扈,然却并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
沈书晴没想到李照玉会替他讲好话,心下一松便将从前陆深误会她们的事情说给了他听,“你扶我一下,他都想杀了你,你竟然还说他不是个弑杀的人。”
李照玉作为局外人,同样作为一个男人,他比沈书晴看的清,“书晴啊,老话说,赌生盗,奸生杀,若是旁人被我瞧见搂住我心爱的妻子,我也会想着与他一决生死的。”
沈书晴想象不出来,一向温润柔和的表兄,真的会为了这等事情而动杀心吗?
她已将陆深认定为了草菅人命的人,是以并不想在心里替他翻案,只是她有些奇怪,“表兄,你也及冠两年了,怎地不见你娶妻啊?”
李照玉先是抿唇一笑,而后冲她眨了眨眼,“你想知晓?”
沈书晴不是个喜欢窥探人隐私的人,是以摇了摇头,“表兄若是不方便说,那便不要说,书晴也并不是那么好奇。”
李照玉却没有拿她当过外人,她长得同自己母亲太像了,他母亲在他幼年时就去了,是以才会当初在金陵一见到沈书晴,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他告诉她,他有一个相好,是从前在金陵赶考时,装做穷举子租住在三元巷,三元巷口有一个卖花的小娘子,她生得面若桃李,甚是可爱,一日被街上的混混霸凌,他不过随意出手帮了他一把,她便日日在他租住的门前放上一束花。
沈书晴听出来了,这个女子出身极低,见李照玉说这话时眼眶泛红,沈书晴下意识地抽出帕子,去替他搵泪。
“表兄,你若是真喜欢,也可以娶进家门啊。我外祖当初不就是取了一个商户之女。”
李照玉将她的手扯下来,不想要她费心,他摇了摇头,“所以,你外祖母才会在生下你娘亲之后就暴毙而亡。”
沈书晴听出了弦外之音,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我外祖母的死,是另有隐情?”
李照玉点了点头,看向她的眼神满是神伤,“是以,我不可能娶她为正妻。”
“若是表妹当真心里没了贤王,若表妹不嫌,可否嫁我为妻?我此生定不负表妹。”
“只希望表妹能容她一个栖身之所。”
“她如今已怀有身孕,我等不起了。”
陆深一身玄色衣衫,偷偷一路跟过来,便听到此等诛心之语,将手中遮挡面目的折扇都惊吓得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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