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
早在这之前, 沈书晴偶尔无意间往后一瞥,便注意到了那个身着黑裳的男子,他身量甚高, 玉冠乃是上等的羊脂白玉, 发丝如绸缎黑亮, 身着名贵寒锦制作的玄色圆领袍,与周遭百姓的朴实打扮格格不入, 很难不引人注意,然则因他始终以纸扇遮面,是以沈书晴虽有侧目,却并没有想过是他。
她心想, 他闯下这样大的祸,该是没有闲心留在颍川才是, 不想竟又在颍川瞧见他。
刚巧, 他折扇落地的声响,引起了沈书晴的注意, 往后淡淡一扫,便瞧见是他。
他的命可真大, 那日分明又受了伤, 才不过几日,又能够好端端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装作无事人一样捡起折扇,觑向清流河畔挂满了灯笼的盛景,甚至还神色自若地摇着折扇,有着几分风流在, 面上是瞧不出任何不妥的, 是冷淡梳理的一张脸,一如他从前那般, 然则他握住折扇的手指,指骨却隐隐发白,显然是将他们方才的谈话听进去了。
他还真是空闲?
罢了,既然他想听,便叫他听个够!
她柔夷攀上李照玉的宽肩,将她的头凑到他耳朵旁,因她微微垂首,两侧鬓发自然坠下,发丝轻抚过李照玉的耳垂,李照玉眸中闪过一抹暗色,看向她的眸光满是疑惑。
沈书晴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回头,他在,帮帮我。”
李照玉一听这个他,便知是陆深,至于要如何帮她,也十分心领神会。
他伸出右掌,将她的脑袋扣在自己胸前,将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肩膀,是个极为亲密的姿势,而后用余光往后觑去,果然瞧见陆深摇着折扇的手一顿,神色也是显而易见的慌乱。
当即挑起一边眉毛,李照玉刻意扬高了声音道:“那书晴你这是同意嫁我了?”
沈书晴只当是做戏给陆深看,最好是能够打消他对她所有的执念,她抬起清澈如水的杏眸,而后在李照玉诧异的目光中,向他的嘴唇处吻去,然则却并未贴上,两人唇瓣之间还有可容下一颗米粒的距离。
李照玉不言自明,稍稍垂首,捧着她的脸蛋,附上他的薄唇,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虽是借位,然则看在陆深眼里,却是极为热烈的一个吻,甚至最后沈书晴还动情地扣紧了他的腰,这是从前两人接吻时,她极为难耐时才会做的动作,不单如此,吻得动情时她整个人还会软成一滩水,贴在他怀里。
他刚这样想着,沈书晴就将整个人挂在了李照玉的肩上,任由李照玉往上提着她的腰,才不至于在这大街上直接软在地上。
陆深牙关磨了磨,设想了一下在颍川干掉李照玉还能全须全尾离开的可能性,最终还是没有出手,只铁青着一张脸离开。
回到住处,他的愁伤无法发泄,便找了架古琴来抚,本该是清灵高远的《寒山渡》,却险些要给他奏成了《将军破》的慷慨激昂,更甚者到最后干脆直接将好好的一柄古琴给拨坏了三根琴弦。
看着损坏的古琴,以及陆深那生人勿进的冷脸,林墨战战兢兢上前禀事,“王爷,已查明清河崔氏下一任族长在春香楼,你可要前去一会?”
春香楼是颍川最大的酒楼,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自家王爷寻常最是不喜欢这些场合,林墨以为他该不会去才是,然则他只是略微一思考,便踢开摆在面前的坏琴,打算要出门,“其余世家的话事人,这几日也都打听清楚,本王要在陈行元寿宴之前拜会他们所有人。”
女人算什么,权力才该是他所追寻的。
却说另一边,李照玉已将沈书晴送回了翠玉居,两人在气走陆深后,又逛了好久,买了许多小玩意儿,其中一个兔子面具,是李照玉特意送给沈书晴的,她拿在手上与李照玉挥手做别,“明日府中在腾云阁安排了许多画师,表兄记得去画一张像啊。”
因着陈老爷子六十大寿,陈府安排了画师记录府中这几日的盛况,明日是专程为陈氏族人做画像,李照玉虽不姓陈,却是下一任陈家族长的亲侄儿,是以也住在陈府,不算外人。
可李照玉心思却并不在这身上,几番思索,还是吞吞吐吐问她,“书晴,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何不愿意嫁我啊?”
早在气走陆深过后,沈书晴便直截了当决绝了李照玉,“我们不合适。”
当时李照玉要问更多,却被她拉去买这买那,是个不愿意提起的态度,可李照玉是诚心诚意的,在他看来,沈书晴性情高洁,做不出欺负那个卖花女的事情来,两位女子定然会相处十分和谐,便是他在婚后,也会对她敬重有加,绝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来。
况且,他自认为对于适龄小娘子来说,他不论是家世、才学、样貌,还是人品,皆是一等一,没道理沈书晴要拒绝他。
沈书晴见他不肯离去,左右一看,见没有人听见,忙将他叫进了屋子,叫碧心斟茶与他吃,等他用了两口茶,她才与他说道:“表兄以为这是一桩合适的婚事,但你可有替我想过?可有替那个小娘子想过?”
李照玉放下茶盏,看向她,等着她继续说。
沈书晴不愿因此事与她这个表兄生分,也想着说通透些,“我曾做过陆深的外室,当时我并不知晓王妃早已不在王府一事,虽则当时我与陆深情投意合,然我每日每夜皆会因从王妃手里抢了陆深的宠爱而自责不已。”
说到此处,她看向李照玉,“表兄若是真心喜欢那位小娘子,你希望看到她成日里觉得愧对我吗?”
“再者说,我要嫁的郎君,须得是全心全意爱我的。表兄心里装着别人,还向我求婚,这事若不是我知表兄你没有恶意,我定然会将鞋子取下来砸你脸上。”
李照玉这才恍然大悟,所谓的合适,只是他以为的,倒也并不勉强,暂且离开。
李照玉的事情,自然没有瞒住陈望舒,陈望舒倒是对李照玉极为满意,然则听说他有个心上人之后,也是直摇头,旋即又说起沈书晴的婚事,想起再过几日,寿宴上会来许多世家的公子,便想着叫沈书晴从中挑一个。
“虽则说你已不是黄花大闺女,但是有你外祖在,他那些私产将来还不是你的,选一个合适的好夫婿,还是不难。”
这听去,却像是花银子买夫婿了,沈书晴心想,这还不如找个外室郎呢,遂与她娘直接说了,“找个外室郎养着多好啊,只需花一些小钱,他便会乖乖服侍我。且我又不缺儿子,作甚还要嫁去别家孝敬舅姑?”
母女两说这话时,是在沈书晴的闺房,陆深从春香楼出来,醉醺醺地就摸到了这里,酒壮人胆,本是要质问她白日里和李照玉是怎一回事。
虽则半醉半醒,他倒也听得明白,她并没有要嫁给李照玉,顿时笑出了声来——她白日里不过是吓唬他罢了。
不过,她竟然贼心不死,还想着找外室郎,哪个外室郎难不成还能有他服侍得好?
彼时,沈母来时,她刚自耳房泡澡回来,还洗了头发。
送走沈母,她拿着干帕子替自己绞头发,她不喜欢除了红菱以外的人近身伺候,是以皆是亲力亲为。
听到笑声,便侧目往声音方向去看,却是没有半个人影,疑心自己听错了,继续绞头发。
陆深躺在立柜里,黑黢黢的,身上的酒味关在顶箱柜里越发刺鼻,刺得他打了个喷嚏。
沈书晴皱眉起身,这回她听得明白,声音是从顶箱柜传出的,便一边擦着头发,去打开柜门,往里面看去。
讨她欢心
这是个黄花梨顶箱柜, 顶上一层放着冬日的衣衫,最底层叠了几床被褥,这个季节常换洗的衣裙则竖着挂起来, 公中每季会给每个主子准备四套新衣, 因她是才来颍川, 没有旧衣裳,她娘亲又自己给她找裁缝做了十几身, 装得满满当当的。
随意看了一眼,翻了几下,没发现什么不妥,便将木门重新关上。
只关门时, 又听得细微声响。
是陆深急促的呼吸声。
早在沈书晴往这边走来,陆深便屏住了呼吸, 听着她脚步声越来越近, 再到她开门,她熟悉的栀子体香传来, 他便险些绷不住,想要冲出去吻她, 抱她, 揉她,以惩治她白日里对自己犯下的错。
可他到底还有一丝神志在,他知晓她此时此刻恨透了他,笃定了那日水寇一事是他的所作所为,他若是贸然出现在他的闺房, 一定又会多了一条不可饶恕的罪名。
是以, 他到底是忍了下来。
可她竟然还伸手来摸,她还是穿的夏日的寝衣, 薄如蝉翼,嫩如细耦的皓腕若隐若现,只要一想到这手曾攀过李照玉的肩,扣过李照玉的腰,他就恨不能将她抱进浴房,用香胰子给她洗个百八十遍遍,方才肯罢休。
竟然去攀男人的肩,还是当着他的面。
这才不免呼吸急促起来。
好在,她也仅仅是又看了一眼,便关上了柜门。
等她走远了,陆深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柜门的缝隙透过来的光线倏然暗下,知道她是歇下了,又过了不知许久,久到陆深都快酒醒了,这才中顶箱柜里走出来。
他整理了衣摆,拍平衣裳上困在柜子里形成的褶皱,这才一径至她床前,坐在床下的春登上,透过薄纱帐打量他日思夜想的妻。
她的柳眉微蹙,小脸皱成一团,显然是睡得不安稳。
他想起从前沈书晴有用安神香的习惯,是以摸黑在房内找了一圈,竟然真给他找到了,点燃了安神香,随着缭绕的白烟升起,她蹙起的细眉才稍显松泛。
然陆深却并未离去。
他眼中带着迷情,又似是自嘲地看着沈书晴,却也并不敢像以前一般在她身上放肆,至多只能握上她露在纱帐外的一截皓腕细细把玩。
他粗粝的大掌缓缓揉捏女子娇嫩的手背,这是从前她孕期时他常做的事情。
他眼前甚至浮现出了这个画面。
她挺着孕肚躺在床榻上,因着夜里孩儿压着睡不着,与他纯盖被说话,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会帮她揉揉手,揉揉腿,好舒缓她手脚的水肿,那个时候,她总是不想他辛苦,只肯让他捏一回儿。
只可惜,如此和美的一幕,只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举起她的手贴向他的脸颊,低声道:“瑶瑶,现如今是你外祖不想你跟我走,你再等一等,我会说服他的。”
凡是皆有因果,虽则他此次回到颍川,还不曾正面与陈老爷子打照面,但是他相信凡是皆有因果,陈老爷子不同意他,总是有因由在,凭着他不曾对他赶尽杀绝,以坐实他的案子,给他找更大的麻烦来看,他还是手下留情的。
这般看来,这事也并非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将她的手放回被褥,关严实了纱帐,正准备离开,却瞥见她那殷红的唇瓣,霎时想起白日里所看到的那一幕。
事到如今,他宁远相信那是做做样子,他们并没有亲吻,然则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掀开了纱帐,将薄唇贴在了她的朱唇之上。
她需要安神香,可见睡得不安稳,他并不敢使力吻她,只撬开她的唇舌,稍微吮吸片刻,可即便是这样,女子的身子依然有了反应,她难耐地蹙起了细眉,轻哼了几声,身子也软了下去。
陆深不过是嫉妒李照玉,这才宣誓主权式地吻她,没想到让她不舒服了,他不想要她不舒服,他是她的丈夫,不能让她享受丈夫的疼爱本来就是他的错。
他犯了错,才让她选择离开,都是他的错。
便是这一回,她误解他,当时他虽有些恨她,然则等想得透彻了,不还是因为从前她被他骗怕了,才不敢再信他。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才让他暂时失去了她,只要他能欢心,他做甚么都愿意。
但他不能将她吵醒,她醒了会将他赶出去,且他再也不能晚上来看她,是以他只能动静很小地让她欢心,他的手先是隔着布料游走,后来又去到布料里面游走,总归是哪里能让她欢心他心里有数,不能让她受这份苦,这是他这个丈夫该做的。
不然还真的让她去找外室郎?
陆深走的时候,回望了一眼沈书晴,在她的照顾下,女子已然是红中透粉,就仿若是他们以往每回之后一般。
隔天,沈书晴去腾云阁时,刚一入门就被夸气色好,沈书晴早上梳妆时也发现是红润了一些,不过倒也谦虚了几句,继而去找她娘。
她娘正在跟婶子们坐在二楼临窗的靠背椅上,七八位夫人做成了两排,一位年轻画师正在给她们作画,见她娘亲笑得唇角都僵了也不敢动一下,沈书晴便自去找相熟的姊妹,也想与她们合画一张像,陈家人口多,即便今日画师得有十来位,然若是每人皆要画一幅,一日之内却是来不及的。
沈护晴扶着扶梯一路往上走,走到了腾云阁的第四楼,在这里她终于找到了六娘陈映容她们,正在画像,看起来画师还没有开始画,便加入了她们。
共有五位娘子,其中陈映容及陈映秋是大房的六娘和七娘,其余几个除却九娘陈映月因为跟她长得八分像她多关注些,其他一位并不熟悉。
她有些奇怪的是,寻常陈映月总是会主动亲近她,这回却是她甫一靠近,陈映月便扭开了脸,若非六娘拉着,她想她可能会直接离开。
画师见她们神色各异,便叫她们笑,毕竟这画像要留存许多年,今日请的也都是画艺高超的画师,各位小娘子倒也十分配合地笑了起来。
可沈书晴余光瞧见九娘,总觉得她笑得有些森然,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她总瞟向自己。
约么一个时辰,画师才画完,沈书晴走过去一看。
六位娘子围着一个遮了金色锦缎面桌布的圆桌,圆桌上有个棋盘,几个茶盅,倒是清雅别致,沈书晴与陈映月分坐两侧的圆凳上,六娘、七娘、十一娘站在圆桌之后,其中六娘站在沈书晴后边,两手扯着一张软帕置于胸前,七娘站在后排中间,她垂着眸子凝视着手中捧着的茶杯,而十一娘则是手中拿着一把兰草纹团扇遮着半张脸站在九娘后面。
沈书晴则侧身看着桌上的棋盘,一手随意放下,而另一只手则捏着棋盘里的黑子。
沈书晴对面的九娘,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是个极为规矩的姿势,可沈书晴总觉得陈映月眼神不善地偷瞄着她。
自从那日陈映月引诱姐夫不成,便再也不曾送上门过,她可以厚脸皮,然则却是不得不惧怕陆深的恫吓,他说她若是再去,就要将她送去娼馆,她这才歇了心思。
可是凭什么啊?
她对他那样好,甚么都愿意为他做,可是却得不到他一丝怜惜,反倒是她这个姐姐,如此欺负他,他还对她念念不忘,嘴上说不要再提她,实则偷偷跑去看她。
她倒厉害,当街和别的男人亲热,气得姐夫只得成日里醉生梦死。
却原来,在陆深去夜市的那天晚上,陈映月也悄悄地跟了过去,甚至连陆深后来去春香楼喝酒也没逃过她的耳目。
她就不明白了,她这个五姐生得和她几乎一样,怎地姐夫会对她如此着迷,却对她如此冷漠。
沈书晴倒是不知她这个九妹已经如此恨她,正与她们笑着说着最近颍川城里哪里的脂粉铺子好,哪里的酒楼菜式新颖,夜市里哪家铺子最有趣儿,倒是没空搭理闷不做声的陈映月。
才不过说了一会儿,沈母从楼下找来,将沈书晴拉到一边,悄声跟她说了甚么,她便步到窗边,往下一看,瞧见李照玉以及一个粉面桃腮的小美人。
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这个表兄,还真是有心,竟然将他的小相好带来了陈家,听她娘说是那个小相好听说昨儿她的拒绝之语后,竟然想要见她一面,亲自说服她嫁给李照玉,正等着她一起去春香楼用膳。
是以,当陆深正在与汝南袁氏的族长之子在春香楼二楼的雅间传杯换盏时,便瞧见李照玉携两美下了马车,出现在了春香楼的大门之前。
她不是已拒绝了他?
怎地又与他来春香楼?
身旁那个比她还要娇小女子又是谁?李照玉的那个相好?
陆深炙热的目光紧紧黏在李照玉牵着沈书晴衣袖的那只手上,一个仰面将杯中酒饮尽,却似乎酒皆变味了,满嘴的酸味。
他这是当真嫌命长了?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他?
帮她出气
李照玉左手牵着那小相好, 右手攥着沈书晴丁香地海棠纹广袖裙的袖子,正与沈书晴有说有笑,她看向他的眼弯成新月, 笑容是他许久不曾见过的粲然。
陆深苦涩地一笑, 正要收回视线, 却瞧见李照玉倏然甩开她的手,神色忐忑地往左边看去, 却是那小相好蹙着细眉,捂着肚子,看起来羸弱极了。
这情形似曾相识,曾几何时他在宫里便依稀瞧见过这一幕, 当时一位宫妃便是这般惺惺作态,从她母妃的生辰宴上将他父皇“请”走了。
他墨眸眯了眯。
了不得啊。
怪不得一个卖花女, 能够拿捏住陇西李氏的下一任族长。
这时, 袁世山替陆深满了杯酒,与他说起来颍川这一路的见闻, 这袁世山看起来侃侃而谈,却始终不往陆深想要的方向去谈, 客套话居多, 然则陆深存了拉拢的心思,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被迫收回视线,举杯过头顶,与他笑着对饮。
等到他再趁着空往楼下觑去时, 几人已不见了踪影, 这春香楼甚大,因着来往皆是富贵人家, 私密性做得极好,陆深纵然有心也无法前去探听情形,况他今日还未撬开袁世山的口,暂时也脱不了身,便叫来林墨吩咐了几句,继续与袁世山喝酒。
李照玉那小相好是个孤女,名字叫丁香,沈书晴见她生得弱质娇美,便叫她小丁香,等几人落座雅间后,沈书晴便打趣李照玉,“表兄你也真是,小丁香有身孕,你还带着她四处奔波,也不怕影响腹中胎儿。你可知孕期头三个月最为紧要?”
小丁香的孕事如今才刚诊出来,的确不易东奔西走,然则李照玉捏住了小丁香柔软的小手,垂眸去看小丁香,满眼皆是宠溺,“她那般柔弱,她不在我身边,我放心不下,怕她受人欺负。”
是以,即便金陵至颍川路途遥远,也依然要将她待在身边。
小丁香赧然地低下头,举起团扇遮住自己绯红的脸颊,只嗔他,“公子又取笑我了。”
此情此景,没来由的,沈书晴想到了陆深,陆深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你这么蠢,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孩子得千万要随他父王,否则可就麻烦了。”
竟事眼眶一红,她想,他的确是爱他的,只是她无法接受他这个人人罢了,她不愿劣迹斑斑的人做夫妻。
李照玉见她眼眶发红,隐有泪花,就要掏出帕子给他拭泪,“怎地还哭上了?”
正这时小丁香也抽出了帕子,沈书晴略微犹豫了一瞬,最后谁的都没有接,而是抬手以指腹拭泪,“表兄,我没有哭,我是替你高兴,你能遇到喜欢的人,我真替你感到高兴。”
这是沈书晴的心里话,小丁香一听却好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竟将细眉蹙起,“姐姐这是哪里话,公子对我只有可怜,公子与姐姐才是门当户对的一对。”
李照玉摇摇头,捏上她粉嫩的脸颊,“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书晴性子好,不会如此小气。”
转而,笑着与沈书晴说:“我说得没错吧,表妹?”
沈书晴稍垂眸,凝视着小丁香的娇媚之态,再目光一转,瞥见李照玉那还未自小丁香脸上收回的手,她心里显然也有了抉择。
眼前这两人这般如胶似漆,她作何要去插一脚,只面子上却不好直说,只道:“表兄说得对,小丁香便是我见了也只有怜爱的份,又怎会与她计较?”
李照玉只当沈书晴是真心喜欢小丁香,是以格外开怀,点了一桌子菜,直道今日不虚此行,席间沈书晴慢条斯理用膳,小丁香却似个泥人做的,一会儿头晕吃不得荤腥,一会儿嫌端上来的点心太甜,李照玉皆耐着性子对她事事体贴。
沈书晴虽然觉出一些味却也不好直接下论断,直到离开春香楼三人又一同去逛街才看清小丁香的面目。
小丁香看见前面有许多胭脂水粉铺子,便拉着她离开了李照玉的视线,“哎,姐姐,那边有卖胭脂水粉的铺子,我们去看看。”
李照玉要跟上,却被她推辞了,“里面都是女子家,公子不若就在这里等我们?”
等到了胭脂铺子,小丁香拉她到铺子的后院,见四周空无一人,小丁香突然就跪了下来,“沈小姐,求你成全我和公子,不要嫁给他。”
经过春香楼她的扭捏作态,沈书晴已不那么诧异,她只是有些奇怪,“你家公子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嫁给他?”
闻言,小丁香清丽的面庞显出委顿之色,“公子是说了你不愿,但是公子却依旧认为你是最适合当他妻子的人选。”
说到这里,她倏然抬眸,盯视着沈书晴愈发凝重的脸,“可是,沈小姐,我从在陇西就喜欢上了公子,我一路跟着他去了金陵,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终于怀了他的骨肉,我废了这么多功夫,我不是为了给她做妾啊!”
却原来,当李照玉在陇西之时,两人便早有渊源,小丁香原姓是魏,是李家一个毫不起眼庄子上的农户女,她爹好堵,将才十四岁的她卖给了青楼,当时她娘以死相逼没了性命,依旧没能救下她。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老鸨将我关在了三天三夜,他们一口水都没有给我送来,饿得我晕头转向,但我始终不愿意屈服。直到第四天,我听到有人在门口开锁。”
“你知道吗?当时我害怕极了,我以为我逃不过去了。”
沈书晴听明白了,“是他救了你?”
小丁香或许是想到了那一天的情形,眼里竟霎时淬满了星光,“是的,他像是一道光,将我从黑暗中救了出去。”
这事闹得挺大,当时李照玉听说了,便替她付了赎金,并亲自将人救了出去。
沈书晴有些同情小丁香的遭遇,但是并不认同她自此以后就相反设法一路跟到金陵的行为,“是以,你得知他去金陵赶考,你便一路跟了过去,用尽手段出现在他面前,甚至故意让街头混混欺负你,你知道他心善一定会救你,一来二去你就能走入他的心了?”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沈书晴忽然皱眉,厉声道:“他有恩与你,你却算计他,你这难道不算是恩将仇报?”
小丁香却十分理直气壮,“我是算计他,但同时我也爱他,这个世上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他!”
“就比如你,见他与我卿卿我我,你丝毫没有感觉,不是吗?”
“你分明不爱他,却还与他谈婚论嫁,你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沈书晴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转身就要走,气喘吁吁,“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这样阴险狡诈的人,配不上我表兄!”
可小丁香竟丝毫不怕,她从头上取下一根簪子,对准自己的肚子,“你若是敢告诉他,亦或是你敢嫁给他,我便杀了这个孩子!”
沈书晴心软,不想染了人命官司,但也着实被吓到了,当天就病倒了。
当夜,陆深来得晚,他从春香楼出来时已天黑,又特意回住处问林墨跟踪的情况,得知她依旧没有答应李照玉,这才心下稍松,但还是想着去看她一眼,只他一从窗户跳进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顿时拧起眉头走进床榻,本是想看她一眼就走,却发现她满身是汗。
这才知道她病了,要上手去给她擦汗,这时碧心推门进来,他赶忙躲在了床底下,听碧心与另一个丫鬟叹气道:“也不知怎回事,今日小姐去见过李公子,回来就这样了,大夫说是忧思过重,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忧思?”
陆深见丫鬟时不时进来查看情况,便没有多待,当即召林墨出来,问过暗卫,一路皆跟着,唯一没有跟着的一段时辰,是沈书晴同那个小丁香一起进了胭脂铺子。
陆深当即便断定,与那个小丁香脱不了干系。
隔天,李照玉便前来探病,小丁香也一道而来。
趁着李照玉与沈母说话,小丁香来到她闺房的病床前,诚心诚意与她道歉,“沈小姐,很抱歉将你吓到了,看得出你是个好人,所以才会吓得病倒。”
“若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手上没有沾过一条人命。”
“我也向你承诺,我会爱公子比爱我自己还要更甚,如此,你可以放心了吗?”
沈书晴得了她不会害李照玉,也不会害人性命的承诺后,紧皱的眉头这才松泛开。
小丁香见目的已达到,便扭身要走,却没忍住添了一句,“沈小姐,若是有一个人,像我一样疯狂的爱你,请你不要怀疑,他一定是爱惨了你!”
沈书晴倒是想起了陆深,她从不怀疑陆深爱她,爱得那样疯狂,又理直气壮,就像眼前这个小丁香。
沈书晴有着片刻的心软,但在想起水寇一事后,又坚定起来。
他不只是疯狂,还滥杀无辜。
小丁香先离开,李照玉过来探病时,又向沈书晴提了一嘴婚事,说起来也是担心小丁香被人欺辱,沈书晴断然拒绝,心下却讽笑,就她那个疯劲儿,谁欺负谁还不知道呢。反正,她是连她一根手指头也玩不过。
却说小丁香一离开翠玉居,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去侧门的马车,半路上两个丫鬟被人叫回,只剩下她一个人走在九曲十八拐的连廊时,瞥见拐角处一个阴影,忙就吓得身子一颤,“贤王殿下,你就放过我吧,我已经诚心诚意向沈小姐道歉了。”
她又冤枉他。
“要本王不找你麻烦也可。”
“你须得拿捏住李照玉, 叫他不要再去找沈书晴的麻烦。”
却说另一边,沈书晴送李照玉出院子,刚好走到这里, 李照玉说有一只玉佩要送她, 是新得的料子, 打算雕以蝙蝠纹,象征着福气, 沈书晴却笑着打趣道:“我可不敢收表兄如此贵重的礼物,省得表兄等下要叫我以身相许。”
沈书晴正笑着,眉眼弯弯,甚至连洁白的牙齿也笑了出来, 然则却倏然看见陆深通体生寒地站在连廊拐角处,他的面前站着瑟瑟发抖满眼泪花的小丁香。
而陆深还在说着威胁的话, 他说:“你若是不照做, 休怪本王将你那点子事情说与李照玉听。”
她的笑意当即散去。
即便知晓小丁香也不是甚好人,还是为他
忆樺
如此欺负一个孕妇而感到悲伤, 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几步过去到陆深面前, 指着他的鼻子, 骂他:
“我知道你混蛋,但不知道你混蛋道这个地步,小丁香不过是一个有身子的妇人,你欺负她做甚?”
陆深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沈书晴,这里离她的翠玉居还有一定路程, 然则他看了一眼她身侧清隽如春风的李照玉, 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这是在送他,是要送去门口吗?还真是感情深厚的表兄妹呢!
陆深心里憋闷, 面上却不显,只见他双手环胸,大袖慵懒地垂着,他偏头看沈书晴,似笑非笑,“是不是,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沈书晴毫不犹豫点头,“不然呢?”
陆深晦暗的目光一瞬不瞬觑向沈书晴,平白叫沈书晴感到威压,甚至生出一丁半点的虚心,但她也知晓这是这人惯常的手段,便是他做尽了坏事,也会叫你觉得好似是冤枉了他,从前分明她都捏着钟灵的信,他不也跟没事人一样漫不经心。
遂,沈书晴斩钉截铁道:“你这人为达目的有甚做不出来?”
“一只船几十口人的性命,你都全然不放在心上,何况是一个孕妇!”
只她话一说完,便看见陆深眼里倏然有了泪花,他竟然哭了,他哭得很平静,甚至唇角还微微上扬,他没有再辩驳一句,甩了甩袖子就离开了。
可他这般一句话不说,委屈地落泪,却是叫沈书晴疑心自己冤枉他了。
可方才那句话,分明是他自己说的,她又没有聋,深书晴指着他冷肃的背影,看向李照玉,“他无耻地威胁一个有身子的妇人,难不成还有理了?”
陆深耳力极好,自然听见了,可他没有回应,甚至不曾停顿脚步,就仿若已经将沈书晴这个人从他心里划出去,再也不会在意她的任何话语,一如他对待其他外人的态度。
若说上回水寇一案,是他外祖从中作梗,直接将证人杀了,他没办法证实清白。
可他威胁丁香是为了谁?她甚至不分青红皂白,问也不问一句,就直接给他定了罪名!
然则,林墨却是不愿意自家王爷吃这个暗亏,这个丁香姑娘难不成是甚么好人了,他主子利用一个坏人怎么了,更何况他这么做是为了谁啊,于是他转身回来,“娘娘啊,你可知这个丁香姑娘是个什么人吗?”
小丁香一听,便兔子一样躲进了李照玉的怀里,李照玉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而后对林墨道:“丁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是清楚,就不必劳烦林总管关心了。”
“哦,是吗?”林墨摸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胡须,斜眼看了下小丁香那还不明显的肚子,而后直接了当地说:“李大人,你这小妇人胆子大得很啊,为了能逼你让她进门,竟是敢怀上别人的孩子啊。”
小丁香并不反驳,任由泪水无声爬满她的双颊,无助地摇头,谁看了不说一句弱质可怜,这样的弱女子,怎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李照玉自是不信,“林总管,你为贤王开脱,我可以理解,然则你何以要对我这个小妇人泼这样的脏水?”
林墨也并不生气,只慢吞吞地说出了那个奸夫的名字,“那个人叫许铭对吧,丁香姑娘?”
李照玉作为陆深的下属,陆深一早安排了人手查探他的一举一动,自然早就将这个丁香姑娘查了个底朝天。
听到这个名字,李照玉终于才有了反应,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三元巷欺负她的那个混混,若林墨所说属实,这说明她一早就和奸夫在设计他。
是以,李照玉松开一直搂着丁香的手,愣愣看他,“你告诉我,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陆深离开陈家后,并没有上回住处的马车,而是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走着走着,就走去了清流河,上了一只乌篷船,他不想见任何人,哪些世家子弟,林墨,甚至沈书晴,此时此刻他谁也不想见,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
他让船夫将乌篷船开到下游无人处,将荷叶盖在头上,枕在手臂上,沉沉地睡了过去,如今是秋日,午后开始转凉,陆深近日又受了伤,身子本就不大好,睡过去没过许久就打起了喷嚏。
他揭开面上的荷叶,坐了起来,眯着眼看了眼无垠的田野,知道已远离了颍川城,怕天黑之前回不了城,便吩咐船家往回划船。
等船往回划出一会子,他才发现这河上还漂了另一只船,晃眼一看,另一只船上,船头做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是他魂牵梦绕的脸蛋,但陆深知道那不是沈书晴,沈书晴恨透了他,已许久不曾对他笑过,以看也没再看一眼,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地坐待船头,宁远闭目打坐,也不愿意同陈九娘说话。
可在陈九娘眼里,陆深不骂她,不赶她走就已经十分高兴了,他咧嘴一笑,叫船家靠得更近一些,等到两只船并行之时,陈九娘直接垮坐了过去。
她的动作很轻,过去后也不曾发出任何声音,只安静地坐在船头的船板上,托着下巴乖巧地看着他。
他想啊,这个男人可真好啊,生得玉人儿似的,还对姐姐如此专一,颍川那些男人,但凡有些家世的,哪怕长得猪头似的,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外头还一堆堆莺莺燕燕,可眼前这个男人,竟然是个坐怀不乱的,面对她的投怀送抱竟然丝毫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陈九娘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陆深掀起眼皮,冷冷瞥了一眼声音的方向,见是陈九娘后,又闭上了眼睛。
虽则他面上没有反应,心里却是哭笑不得,都是一张脸,他喜欢的那个女子视他为洪水猛兽,避而不及,他不喜欢的女子,却待他似天上的星星月亮。
陈九娘见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赶走她,心里乐开了花,唇角那是压也压不住,是以又胆大了几分,她牵起他水蓝色的裙摆往陆深的方向近了一点,她挪动时刻意放大了声响,男子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她笑弯了眼,又近了几分,近到离陆深只有一只手的距离,近到可以听到男子浑厚的心跳声,可以闻到男子身上散发出的冷竹香,她还是第一次同一个男人坐这么近,她甚至感受到了自己加快的心跳。
离自己心爱的男人如此之近,即便什么都不做,只这般歪着头看他,也觉得十分满足,她甚至在想,若是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她就可以这般一直看着他,一直陪着他,尽管她知晓,他爱的始终是另一个女人。
若是姐姐也爱姐夫,她自然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失,可是姐姐显然是不会回头了,是以她才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肆无忌惮地追逐他。
只要他不让她走,她便可以一直守在他的身侧,哪怕是没名没分。
良久之后,待船行驶到已经可以窥见远处的夜景,眼瞅着再有两刻钟船便要行驶到颍川城中,陈映月开始慌乱起来,等到下了船,她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姐夫,与姐夫再离得这般近,她心里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也的确照做了。
他趁着陆深不注意,陡然捏住了他的肩,起身就要向他吻去,却这时,陆深直接站了起来,嫌恶地地眯了她一眼,“你们颍川陈氏就是这样教女儿的吗?”
“便这般不知廉耻?!”
陈映月也知晓自己被如此羞辱实在是自找的,但是她不甘心,泪流满面抬眸问他;“我能怎么办啊,我看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你说我能怎么办啊?”
“姐夫,我就是忍不住想要亲近你,就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你,就是忍不住想要喜欢你,你说我能怎么办啊?”
陆深作为一个亲王,生得如此这般金相玉质,并不少遇到女子对她投怀送抱,比陈映月家世还好的多了去了,是以,即便他在沈书晴哪里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也不曾心软片刻,之所以并未赶走她,是因为当时河面上只有一条船,想着她是沈书晴的妹子,将她带回城里来罢了。
不曾想,竟然见到她如此痴缠的一面。
他本就不是甚么脾性好的人,今日又在沈书晴哪里受了如此大的委屈,是以当即挑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你爱本王?”
陈映月忙点点头。
陆深难掩唇角的讥诮,忽而抬起倨傲的下颌,指向那倒映着万家灯火的河面,“你跳下去,游回去,本王就相信你爱本王。”
然这不是捉弄之言,一个贵女,若是落了水,被男人看见,如今虽则民风开化,却也影响婚嫁行情,他不过是叫陈映月知难而退罢了。
可陈映月竟然丝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
即便是冷情冷肺如陆深,登时也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妻妹威胁他。
却说, 小丁香在李照玉的一番审问之下,很快就承认她腹中的孩儿另有其人,撕破那张柔弱的脸面后, 她也不装了, 以她原本的面目对李照玉, 理直气壮地道:“公子,你以为我一个弱女子, 在没有任何盘缠的情况下,怎么才能够一步一步走到你的身边?”
“只靠双脚可以吗?”
李照玉对小丁香是动过心的,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是以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被她如此欺骗算计, 他在颍川亲戚虽多,却只有沈书晴能够说得上几句心里话, 是以来找沈书晴喝酒。
沈书晴酒量不好, 但也小口抿着陪他,李照玉见她听小丁香的事情一点也不意外, 问她:“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不是陆深告诉你的?”
沈书晴摇了摇头,她将那日小丁香在胭脂铺子后院与她说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了李照玉听, 听得李照玉直直落泪, “她胆子真的大,竟敢威胁你,她野心也真是不小,竟然想当我的正妻。”
对于陆深抖露的这件事,沈书晴心底竟然对他生出一丝感谢, 若非他将这件事情说出来, 只怕自家表兄要被蒙在鼓里一辈子,一辈子替旁人养孩子, 一辈子身侧都躺着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
想起陆深,沈书晴就想起当时他眼里的泪花,他向来喜怒不言于表,纵是当初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他也不曾哭过,如此才从小丁香的口供中明白,是他昨日听说她生病了,这才去威胁小丁香,叫小丁香给她解开心结,可她却下意识以为他是在欺负小丁香。
且不论之前的事情,单就这件事上,沈书晴心里升起一股子愧怍。
这种感觉很不好,她不该去想他,她应该彻底忘了他,是以她开口说起小丁香,“那么表兄你打算怎么安置小丁香?”
李照玉在处理小丁香一事上,并没有很为难,“我叫人将她送回了陇西,给够了足以她下半辈子的财物。”
这也算仁至义尽了。
“表兄,你是个好男人,只可惜遇到了坏女人。”沈书晴安抚道,“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表兄你这般人才品貌,定会遇到一个更好的妻子。”
沈书晴说这话时,李照玉眼也不眨地凝视着沈书晴,心里有一堆话要说,却终究只是又斟了一杯酒,自己饮下。
“说起来,表妹与我境况相差无几,都是遇人不淑。”李照玉替两人各自满了一杯,碰杯后他先饮下,接着示意沈书晴饮下。
沈书晴对这话也是感同身受,便也借酒浇愁,“那还是表兄的情形好一些,至少小丁香没有这个能耐继续纠缠你。”
李照玉听罢,也是无奈摇头,但旋即又想起今日陆深走时那一幅颓败的模样,又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今日大概是伤了他的心了,他这个人最是要面子,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找你麻烦。”
李照玉与陆深共事近两年,对他有几分了解在。
沈书晴却倏然又想起他临去前眼里的泪花,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又将杯里剩下的半杯酒饮了下去。
“那再好不过,我与他,早该做个了断。”
“你真的不爱他了吗?”李照玉已然是有些醉了,否则不会将埋藏在心底的话问了出来,“当初你为他写血经,我以为你爱他到了骨子里,否则我不会放弃你。”
可沈书晴酒量浅,早在饮下那最后一杯酒后,就直接趴在了案桌上睡着了。
李照玉倒还有几分清醒在,觑了一眼自家表妹安静的睡颜,看见那和自己母亲极为相似的眉眼,舒心地笑了笑。
当初在葫芦巷,见她的第一眼,便认出了那张与故去母亲相像的面庞来,他一直以为他只当她是妹妹,可直到昨日小丁香讽笑着提醒她,“你若是当真爱我,即便我怀了旁人的孩子,你也会爱我如故。就像你那表妹,他分明为旁人生过孩子,你不也还依然爱着她?”
李照玉当即就厉声斥责,“你不要含血喷人,那是我的表妹,那是我的亲人。”
可小丁香知晓自己将要被送回陇西,她这一辈子也就没了指望,没了李照玉的庇佑,许汉那个混混又会回来滋扰她,可她爱的男人明知如此,依然要将她送走,分明她都愿意不进李府,只做个外室了,可他依然铁石心肠。
她再也没了任何顾忌,“李照玉,你没发现,我一直在模仿你表妹吗?”
小丁香之所以能够吸引到李照玉,乃是因为她身上那股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惹起了他作为男人的怜惜之心。
而小丁香本人却并非柔弱的性子,不过是一次偷偷跟着李照玉,见他对那个姓沈的姑娘笑得如春阳般和煦罢了,这才开始模仿她。
小丁香的那句话,让李照玉不得不承认一个他刻意回避的事实,当初他之所以对小丁香另眼相待,便是想到他那个可怜的表妹受的苦,他想要这个世上能少一个这样的苦命女子。
他不知晓那算不算爱,但他知晓,他想要她能过的好。
最后两人皆喝得酩酊大醉,好在是在翠玉居,传不出去,否则该又有闲话好说了。
沈母原先还对李照玉有顾虑,而今得知他那个相好是个这个情况,对他又怜悯了几分,又见两人如此心意相通,竟开始秉烛夜谈,不免又起了心思,“女儿,你若是放下了贤王,倒不如考虑下你表兄。”
沈书晴摇了摇头,“我对表兄只有兄妹之谊,并未男女之情,若是成婚,这对他很是不公平。”
沈母冷下脸骂他,“男女之情?陆深是你自己要嫁的吧?结果何如?”
沈书晴哑口无言。
却说那日陈九娘从清流河回来以后,当日就染了风寒,秋日的河水寒凉,不染风寒才是奇怪,不过她并不害怕,因为心中怀着希冀,隔天一早,她就写了一封情书给陆深。
可陆深收到信,却是看也没有看一眼,直接点在烛台上烧了。
林墨问她,“你就不怕陈九娘想不开?”
陆深却道,“是我叫她上的我的船?”
“还是我逼她跳的河?”
“她不是自愿的?”
林墨哑然,诚然说这样也是个理,然则人家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娘,何必对人家这样刻薄呢,便是不喜欢也不要叫人家跳河啊,多冷的天啊。
陆深却丝毫没有心理负担,“若是每一个愿意为本王跳河的女子,本王都得负责,那本王的后院可是要塞不下了。”
他本就是个无情之人,怎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有所动容。
陈九娘没有得到陆深的任何回应,当即就一口鲜血吐在了缠枝纹鹅黄缎被上,她噙着泪艰难地坐起声,捂着唇闷闷地咳了几声,等摊开手心,已是一片鲜红。
吓坏了贴身丫鬟黄莺,“小姐,你没事吧,可要叫府医。不,可要叫回春馆的大夫?”
陈九娘摆了摆手,她任由两行清泪爬满脸颊,只握紧了拳头,鲜血从指缝滴下,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幽怨,“你现在就去告诉他,若是他依然不肯见我,那么我便将他要我跳河这事告诉五姐姐。”
陈九娘还是太想当然,以为她听他的话跳了河,证明了自己的爱不是说说而已,他就能对她多几分怜惜,没想到竟然不认账,这叫她如何能不气愤。
兔子急了也还咬人。
她也是被逼出了反骨来,这才出了这个招数。
只是,不过是个昏招罢了。
陆深其人,极度自傲,更不曾被谁胁迫,她这个口信一带到林墨这里,他甚至都不敢传话,然则毕竟事关重大,怕陈九娘真直接与沈书晴说去,还是一咬牙来到了陆深面前。
彼时陆深正在用药,自从邺城回来,自家王爷每日三大碗的苦药,喝下去也不见效,别看他表面上看起来依旧威风,实则到夜深,因着伤着骨头的因由,且新伤加旧伤,总是冷得发颤,这两日甚至要靠服用五石散才能驱寒。
彼时陆深正坐在临窗的靠背椅上,手中捏着一个青瓷瓶子,瓶子里装的便是他夜里要食用的五石散,可他的手因为骨子里渗出的寒凉,竟然颤抖得瓶子都拿不稳当,将瓶子抖落到了地上。
林墨进来,将地面上的瓷瓶捡起来,递给陆深,摇头叹道:“王爷,你为王妃做了这么多,如今将自己身子弄成这个样子,她却半分不领情,你还打算在颍川待多久?”
陆深却听得十分不耐烦,他轻颤着指尖打开瓶子,数出几颗到手里,仰面灌入口中,待咽下后,这才徐徐道:“本王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管了?”
林墨叹了口气,将陈九娘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了陆深,“你招惹的这个九娘,你确认不稍做安抚?”
陆深捂着唇重重地咳嗽一声,连脸都咳白了,“她要告状,她去好了,左右我在她眼里,早已经是个无恶不作的怀人。”
“不差这一条罪状。”
你还爱他吗?
五石散药性大, 很快陆深的身上便开始发汗,他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薄褥,尤还嫌热, 便开始无意识地扯开自己的衣领。
正这时, 一只娇嫩的小手握住了他根根分明的手指, 而后牵引着他的手,抚向了她的嫩滑的脸。
“王爷, 是妾身冤枉了你。”
“是妾身不好,妾身来给你赔罪了。”
陆深恍惚抬眸,见是朝思夜想的女人,还冲他娇媚一笑, 顿时喉咙一紧,哑声道:“瑶瑶, 你都知道了?”
女子捧上了他的脸, 在她鼻尖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点了点头, “我都知道了,是我外祖冤枉了你。”
“小丁香的事, 也是我错怪了你。”
陆深陡然眼眶一红, 他将她摆弄在榻上,箍在怀中,并不敢睁开眼去看,怕一看她就消失不见,只不住地舔舐她娇俏的脸蛋, 去吸吮她甜腻的唇瓣, 轻轻地抚摸她如云般的青丝,好似还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栀子味。
他的动作始终很温柔, 像是对待易碎的玉器,怕稍一个不慎,便要将她揉弄碎去,他害怕,害怕再次失去她。
他不再去想白日里那个无情的女人,将所有的柔情给了怀里的柔顺女子。
女子的手,本是捧着他的头,到了后面却无力地耷在了他的肩,却在他一次次的深吻中,扣紧了他的脖颈,指甲渐渐嵌入他发青的肌肤。
女子仰面承受着,不时身子一颤,待到根根分明的手指开始游走于雪软之间,她骤然睁眼,眼里氤氲满了迷情之色。
待到陆深眼中的暗色褪去,看着榻上乱糟糟的被褥,而却并未另外一个温软的身子,只剩下他一个人衣襟半敞躺在榻上,觑了一眼窗前四方小几上置放的瓷瓶,顿时自嘲一笑。
早就听闻五石散会致幻,乃是心中最想之事,却不想他竟然还会幻想那个女人,她待他如此薄情,他却还心心念念想着她。
他和那个陈九娘又有甚么区别?
突感头痛,痛得他眉头打结,他一手揪着垫褥,一手死命地扯着头发,然则丝毫也不能消减头痛半分,只觉得整个脑袋下一刻便要裂开。
无法承受之际,他手一挥,将床榻的枕头及薄衾扔到地面上,动静将林墨引来,看到散乱在地上的薄褥及枕头,顿时是老泪纵横,“这五石散,弊端太大,王爷可不能再用了。”
“王爷,我们回金陵吧,让孙太医好生给你瞧瞧。”
“别等下王妃没有接回去,你的身子折在了这里!”
而另一边,陈九娘当天夜里得到陆深的消息,那依旧是没有消息,得知他竟然连一个字,一句话也懒怠回她,陈九娘更是悲从中来,当即心火上来,险些没让自己咳背过气去。
隔天,因着她这一病并不光彩,是以众人皆只以为她是寻常的风寒,并没有格外放在心上,等那日腾云阁画师作画的拓本送来时,她正强撑着病体在书房看书。
下人见她在,便直接将那画像送到了她的面前,是她和沈书晴等几个姊妹家的合像拓本。
画师技艺高超,将几人画的栩栩如生,便是连衣裳上的纹路及纽扣的式样更甚是簪子的款式皆细致入微地刻画出来,只她目光掠过那与她同坐在高凳上,正捏着一颗黑子垂眸思索如何落子的沈书晴时,眼中不着痕迹地闪过一抹厉色。
她顿时没了看画的心思,耷拉下眼皮,“收起来,放回库中去。”
原本只有一幅,给她拓本也合情合理,只她丫鬟黄莺多嘴,问了一句原本何在,那送画的小厮便随口答要去送给五娘,顿时陈九娘的眼色便掩藏不住地一阴。
凭甚么何事皆要先紧着她?她连个正经陈氏女都不算,却骑在她们这些陈氏嫡女上头,这便罢了,她如此轻贱的男人,竟然对他一往情深,却对她连看一眼都嫌恶。
陈九娘掐紧了手中的书册,力道之大,指甲甚至陷入了这本书册的皮质封面。
等送画的小厮离开,丫鬟黄莺要去开库房放画,却被她叫住了,“拿过来给我瞧瞧。”
丫鬟将已经卷好放入画筒的画拿过来,递给陈九娘,陈九娘扯开画筒的盖子,将画直接倒在桌案上,卷轴徐徐摊开,在看见那最里侧的碍人面目时,陈九娘发疯似捏起裁纸的短刃往画中人清丽无双的面庞上戳去,只不过眨眼的功夫,画中美人笑眼依旧,整个面颊及脖颈早已是千疮百孔。
“小姐,你”丫鬟黄莺吓得捂住了嘴,她有些不明白,小姐怎地这般恨五小姐啊,分明素日里五小姐母女待自家小姐十分亲近,甚么好东西也都紧着她。黄莺并不知晓沈书晴的过往,并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自家小姐的姐夫,是以根本没有将往自家小姐时常去找的那个男人上想。
直到自家小姐恨恨地盯上画像上五娘子那唯一幸免的笑眼上,陡然将手中短刃刺向那双清澈的眸,“五姐姐,都怪你,要不是你在,他不可能对我如此无情。”
“都怪你,都怪你!”陈映月似癫狂症发作一样,拿起短刃去戳画像上的女子,将画纸下的桌案也戳出许多小孔,直到自己病体支撑不住,咳喘连连,这才讥讽一笑,松下了手中的短刃,失力地倒在扶手椅里,扶手椅宽大,越发显得她病躯羸弱,然她说出的话却是野心蓬勃。
“五姐姐,是不是只有你死了,他才会多看妹妹一眼啊?”
说罢,她还抚上了自己这张脸,对着案头的铜镜瞥了一眼,分明是相差无几的一张脸,为何待遇千差万别,“他如此爱你,你死了,便是为了这张脸,他也会多看我一眼的吧?”
丫鬟黄莺吓得当即跪了下去,“小姐,你不要吓奴婢。”
却说翠玉居,沈书晴正在同李照玉饮茶,饮的是沈母闲来无事晒的桂花茶,本来李照玉是提了好酒好菜来的,然则想起那日两人的醉像,深怕又醉了,到时候传出去不好听,便沏了她亲自做的桂花茶,再送上一些精巧小食,叫他们吃茶说话。
李照玉嘴甜,只不过才抿了下杯沿,便赞不绝口,“姨母这茶,味道快赶上蒙顶雪芽了,不出去开个茶水铺子,是颍川百姓的损失。”
蒙顶雪芽乃是贡品,这却是实打实的夸张了,不过这并不妨碍将沈母哄得喜笑颜开。
沈书晴性子木讷,不甚有趣,自然也不会这般说好话给她听,曾经那个女婿,虽则对她算是恭恭敬敬,也不会这般甜言蜜语哄他,不冷着一张脸就算是不错了,当即对李照玉又满意了几分,只觉得是自家女儿不可多得的良配。
在沈母看来,自家女儿是嫁过人的,虽则梁朝民风开化,甚至许多男女在婚前已同男子有过私情,然则这与真真切切的嫁人,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再者说,自家闺女还有一个儿子,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将来也不可能完全不管不顾,总得要分出一些心神,说难听点,将来陈老爷子归天,他点子私产给到自家女儿,也少不得他那个在王府的外孙一份,夫家对此不可能没有话说,更不必说要叫她未来夫婿对遥儿好了。
可若这个人是李照玉,这许多顾虑便没了,李家不缺财物,不会打女儿嫁妆的主意,李照玉性子豁达,为人宽厚,又是遥儿的表舅舅,自是会待他亲厚,另他之前已然求娶,自然不会嫌弃自家闺女再嫁之身。
陈望舒那是越想越合适,恨不能当场就将这场婚事定下来,当即双手一合,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
沈书晴被她娘的巴掌声唬了一跳,险些将手中捧着的茶盏摔在地上,埋怨道:“娘,你这一惊一乍干什么呀?”
陈望舒微微皱眉,却这时李照玉抿唇一笑,他甚至亲呢地伸出手指刮了下沈书晴的鼻梁,“书晴,你怎么能跟姨母这般说话呢?”
沈书晴被外男如此触摸,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不脱,陈望舒看在眼里,也是一喜欢。
又听李照玉帮站自己这边,眉目当即舒展,心里比吃了密还甜,顿时一个没忍住,就问:“照玉啊,姨母问你一个问题啊,你将来若是成婚,你介意让你岳母住在你府上吗?”
又怕自己明示得还不明显,又添了一句,“只有岳母,没有岳丈。”
“娘,你知道你在说甚么吗?”沈书晴当即脸红到了脖子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娘这话倒是显得她多恨嫁似的。
李照玉自然也听明白了,却丝毫并不局促,就似好想了一阵子般,更是将这件事摆在了明面上来说,“若是照玉有幸能够娶得表妹为妻,自然应将姨母接入府中照拂,为姨母养老送终,让姨母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
他这一番话说得漂亮,沈母当即就落泪起来,还顺道提起陆深那个不争气的一番比较,“你是个好的,不像那个陆深,当初我各种明着暗着表示,想要留在王府,他偏生装作听不懂,我这才不得不回到颍川来。”
金陵沈家大爷做事做得绝,她是死也不会继续待在沈家。
沈书晴一听陆深,顿时蹙起细眉,李照玉忙将陈望舒支开,“姨母,你不是说,要给照玉带些桂花茶?”
沈母高兴应下,自去不提。
等陈望舒走后,李照玉突兀地捏住了沈书晴的柔夷,看着她因听到陆深二字而霎时晦暗的眸子,“告诉我,你还爱着他吗?”
去救她。
李照玉问这话, 于他而言尤其重要,若是经历这些事以后,她心里依然还爱他, 那却是刻骨铭心, 只怕这辈子也无法忘怀, 他自也只有死心的份。
李照玉如黑曜石般的眸子一瞬不瞬盯视着她,生怕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 然则沈书晴则是躲开他炙热的视线,拿开了捏在她手上的大掌。
“表兄,你今日也没喝酒,怎地就醉了?”
这却是个不愿意多谈的态度了。
说罢, 她便自凉亭中的圆凳上起身,正这个时候送画像的小厮过来, 沈书晴便径直迎了过去, 自去了书房。
独留下李照玉落寞地坐在凉亭里,回味着方才自己表妹刹那间移开的眼神, 心下已有了几分了然,只怕是还有几分惦记在。
李照玉摇头浅笑。
沈母匆匆拿着用瓷罐子装好的金桂茶出来, 便瞧见李照玉一个人在饮茶, 左右一扫亦是不见人影,忙啐了一句,“客人还不曾走呢,哪有主人家先行离开的,这丫头也太失礼数了。”
李照玉怕她真去说沈书晴, 忙替她找借口, “方才有送画像的小厮过来,表妹不过是收画去了。”
沈母知晓是李照玉懂事, 替她遮掩,顿时更是满意他,将桂花茶递给他后,干脆自坐下来,与他问起李家的各项事项,中馈如今谁在掌控,他继母品性何如,他嫂子及婶子等人可好相处,那阵仗就仿若自家闺女隔天就要出嫁李家了一般。
李照玉听罢,但笑不语,只偶尔附和地点点头,却不时拿眼尾余光透过窗棂梭巡书房里的女子,就瞧见女子正坐在案前提笔书写,这却是不会再出来的意思了。
未免惹沈书晴嫌弃,他没有多待,沈母本想留他用午膳,听他说起有正事要请教他舅父,便也不拦着,只邀他明日过来吃她亲自下厨做的鸡子蜂蜜蒸米糕。
李照玉只垂眸稍作思索,便应了下来。
等李照玉走后,沈书晴便将手中毫笔撂在笔架上,摊开方才送来的那副合像,目光落在陈九娘身上,画中的陈九娘,偷瞄她的眼神有些邪门,令得沈书晴些微失神。
九娘为何那般看她啊?
因着两人长得像,她向来待九娘不同,并不想她与自己生了龃龉,是以打算去陈九娘居住的落英院看看她。
陈望舒听后,忙道:“你去看她做甚?她染了风寒,你身子也不好,别染了病回来。”
沈书晴听她病了,更是坚决要去,叫碧心从她娘的私库里取了根百年野山参出来,另自梳妆匣里找了一根红玉簪,并几样今日刚从桂芳斋买的精巧点心。
病人心绪不佳,最是需要关怀,礼多人不怪。
陈九娘病了也有两日,除却大方的六姐姐差人送了些药材过来,沈书晴还是第一个登门的,若她不是贤王爱的女子,她该是非常感动。
可偏生她是贤王心里的那个人,她如论如何对她生不出好感。
是以,沈书晴已进来好半晌,她虽则竭力维持面上的微笑,却是半句客套话都说不出来,只愣愣地盯着她看,眼里的晦暗之色,只有她自己明白,那是见不得光的嫉妒。
丫鬟黄莺是知晓自家小姐对五小姐的敌意的,是以看茶过后就悄声退到角落,若不是规矩在,她恨不得立刻扭头就走。
还是碧心开头将带来的礼一一拿出来,打破了这份尴尬。
先是一根置放在紫檀木盒的百年野山参。
沈书晴将山参递给一旁瑟缩的黄莺,“这是百年野山参,最是补身,给你们小姐熬汤喝,可千万别束之高阁。”
陈九娘想起自己长这样大,也至多不过是吃些寻常的山参,从未吃过百年野山参,且这百年野山参可不是谁都能买得到的,沈书晴却轻而易举就拿了出来,可见是本来就有的,最大的可能是家主赠与的,一时之间只觉得可笑。
陈家甚么好东西,都紧着这个外姓女,倒是将她们这些正宗的陈氏嫡女放在了后边。
若说这山参还只是让陈九娘不岔,那接下来碧心拿出来的这根红玉簪,却是叫陈九娘的嫉妒心再也掩饰不住,眼色陡然转厉,“五姐姐这簪子哪来的?”
沈书晴自然没有错过她眼中的厉色,只她还是如实回答,“这是我刚来颍川时,我外祖送的。”
“我想着你在病中,这根簪子颜色好,过两日外祖的寿宴,正好可以衬你气色红润一些。”
陈九娘望着那根通体血红的簪子,想到母亲曾说过,陈家有一根只传给嫡长房的血玉簪,那可是几百年也出不了一块的昆仑暖玉所凿,通体血红,触之微暖,簪头刻有一只展翅飞凰。
等沈书晴将簪子递给陈九娘,陈九娘只一触摸,便只觉得身子暖了三分,再瞧那簪头,果真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飞凰,当即看沈书晴的眼神又深沉了几分。
如此这般宝物,她竟当做礼物随意送人,可见家主给她的宝物不知凡几。
可她毕竟是个外姓人,凭什么啊?
送走沈书晴后,陈九娘将那根簪子举在眼前,久久不能释怀,一颗滚烫的眼泪,从右眼珠一直滚到了右边唇角,又落在了她手里捏着的昆仑血玉簪上,指骨捏得隐隐发白。
沈书晴,为何你那般命好?有个疼你如掌珠的外祖不说,还有个即便被你伤得遍体鳞伤还依旧爱你如故的丈夫?
你这般命好,却是显得我们命多贱似的。
沈书晴,你真该死啊!
沈书晴回到翠玉居,刚好沈母在摆饭,沈书晴用了一两口,就没再动筷子。
沈母见她如此病恹恹的,又知她是从落英院回来,便刺她,“怎么,没讨着好吧?”
沈书晴摇了摇头,她也说不上来甚么感觉,陈映月虽在病中,却竭力对着她笑,然则也不知是不是在病中的缘由,这笑十分勉强,可她在看到那血玉簪时,那一刹那的阴狠之色却做不得假,于是问沈母,“娘,那根红玉簪子是甚么来头啊?”
沈母正在扒饭,闻言却是险些将米粒呛入鼻腔,“甚么红玉簪子?该不会是那根昆仑血玉簪?”
沈书晴愣愣点头。
沈母当即放下碗筷,“哎哟,我的儿哦,你大方归大方,这根簪子也是可以给她看见的吗?”
沈书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娘,这有何不能见人的吗?”
沈母也懒得同她解释,只匆匆备了厚礼,要去将那血玉簪换回来,否则被知道这等传家宝落在自己女儿手里,还不知得闹出多少风波。
隔天,因陈望舒请了李照玉前来吃她做的糕点,未免昨日的尴尬重现,沈书晴说也不说一声,便带着碧心出了门,她素来信佛,便叫碧心套了马车去颍川最有名气的大佛寺。
只她们才一刚从侧门的巷道上了马车,黄莺便鬼鬼祟祟地回到了落英院。
却说李照玉来到崔玉居,听闻自家表妹去了大佛寺,也明白了沈书晴的心意,面上也冷了几分。
沈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便开解李照玉说,“书晴和王爷刚分开不久,她或许一时半会儿走不出,你若是对她真有心,就多陪陪她,等她想通了,自然就看到你的好了。”
见李照玉还是犹豫,便与他打包票道:“照玉,姨母给你一个准话,书晴是绝不可能与贤王和好的。”
“他外祖不允。”
陈望舒一开始也是想着,毕竟两人有个儿子,能够和好那是再好不过,然则就在陆深拐跑沈书晴的那一天,陈行元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陈老爷子素来行事果断专横,禀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否则也不会狠下心近二十年对离家出走的陈望舒不闻不问,若说陆深从前的算计他还可以看在那孩子的面上原谅他,可陆深竟然在他眼皮子地下将人掳走,这却是完全没有将他这个大家主放在眼里。
这才有了后面污蔑陆深的事。
此事,只有陈行元父女两个心知肚明,陈望舒虽则心里也替陆深叫屈,然则却是再也没有勇气忤逆自己父亲,从前忤逆了他一回,他当真能二十几年不认她。
李照玉是知晓他三外祖的性子,他既然做了决定,便再也不可能改变,除非他死,若非自家姨母当时已濒死,自家外祖只怕还会继续硬着心肠对其不闻不问。
得了沈母的这番话,李照玉便决定驾车前往大佛寺,与沈书晴相会。
而另一边,陆深依旧在周旋在各世家之间,他今次过来颍川,除却打算接回沈书晴,还想着借着这次陈老爷子的寿宴,再摸一下这些世家的底,顺道认个脸,今后再见也算是个熟人,办事多少方便些。
今次会见的这位,乃是陈郡谢氏的谢允,这位谢公子是个颇为风流之人,将会面地点选在了颍川城内的春华馆,春华馆是妓馆,陆深寻常并不涉足这些地方,一则是嫌脏,更多是怕沈书晴不喜,如今显然已彻底被沈书晴厌恶,便少了些顾忌,又挂记着心中的公事,便勉强前往。
席间,两人落座后,各有两美随侍左右,或奉茶,或奉酒,皆是身着薄如蝉翼的衣衫,搔首弄姿,媚态横生。
陆深看了眼对面那公子,倒是甚是享受,却也并不似那些俗人左拥右抱,而是在两个美人的锁骨,玉颈处写诗作对,强行附庸风雅。
见陆深与两美甚是拘谨,甚至不让人近身,哪怕是斟茶倒酒皆亲力亲为,便给了个不善的眼神。
陆深难掩唇角的讥诮,正思索是否要继续这场交谈,这时林墨匆匆跑来,附着他耳边细语,“不好了,王爷,王妃娘娘她出事了。”
他宁愿死的是他。
“怎么回事?”
“娘娘的马车一早就出了陈宅, 我们还暗卫发现她的马车后面跟着一辆奇怪的马车,那辆马车散发出浓重的□□味。”
□□,军中炮筒杀敌用的, 威力巨大, 若是中招, 不死也要残废。
陆深一听,当即起身就往外走。
因着从前陈郡谢氏是可掌控朝廷的存在, 谢允是个极其傲慢的人,并不把如今面前这个贤王放在眼里,且心里想着,分明是他找上门来的, 却假装清高不近妓者不说,如今却还要将他丢下, 当即冷着脸道:“贤王殿下便是这般招待客人的?”
陆深懒怠理会他, 只给了个上位者睥睨的眼神,而后提起袍角速速离去。
但凡有半分将谢允放在眼里, 也不至于一个如此做派,连个招呼也不打。
“你竟敢如慢待本公子!”
谢允当即摔了其中一个美人递过来的琉璃酒樽, 葡萄酒及琉璃碎片洒了一地, 一块碎片划破了一美人袒露出来的玉足,鲜血汩汩冒出,吓得那美人大叫一声。
谢允被方才陆深慢待的火气还在,当即一巴掌给她扇了过去,女子脸上肿得老高, 吓得另一个美人也是大叫一声便要离开, 却被谢允扣住了细腰,按在扶手椅里开起荤来。
半晌, 待他餍足后,衣襟半敞地倚靠在椅臂上,盯视着陆深方才用过如今早已凉透的茶,悠悠地对门外的僚属吩咐道:“那个陆深,你替我查一查他。”
“敢得罪本公子,便要承受本公子的怒火。”
却说陆深上了去大佛寺的马车之后。
寻常多少冷静的一个人,此刻却连手皆不知该往哪里放,他那寻常波澜不惊的墨眸,此刻也满是担忧之色。
他此时无比后悔,派出去监视她的暗卫大多数已叫回,如今只剩下一位,那位还因为回来禀告情形,而今脚程还落在他的后面。
那日她伤了他的心,便将监视她的人叫回来一半,后又听闻李照玉成日里登门,他不想知道他们恩爱的情形,便将剩下的一半也撤回了,只剩下唯一的一个。
只要一想到沈书晴此刻正独自面对危险,陆深脑子里便开始浮现沈书晴被□□炸得身首异处的情形,吓得他头痛欲裂,不止头痛,还倏然通体生寒,整个身子不住地颤抖,却还不住地给自己打气,颤声道:“瑶瑶,你别怕,为夫来救你了。”
林墨跟着一起上了马车,看见自家王爷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也是五味杂陈,曾几何时王妃娘娘对自家王爷多少一往情深啊,而那个时候自家王爷却是对王妃不管不顾的,怎地才不过一年的日子,就这般颠倒了过来。
正想着,就看着陆深已掏出了一个青瓷瓶,虚弱地抖着手揭开瓶盖,林墨瞧得真切,是五味散,当即老泪纵横,“王爷,如今才是白日,你就用五石散,到了夜间寒凉,你又该当如何?”
“况这五石散不能多用,多用伤身啊!”
然陆深却坚持倒了半把在手上,陡然仰面灌入了嘴里,他并非不知五石散伤身,然则如今他身上的旧伤未愈,疼痛自骨头里钻出,寻常无事之时尚且可以忍受,可一会子还不知是何情况,他这幅病体可不能保护他的妻。
五石散弊端虽大,却可以让他身子暖和起来,且叫他暂时感受不到疼痛,只有如此他才能保护他的妻。
五石散是位猛药,很快便开始发挥效用,他身子开始发热发汗,他掀开车帘让风吹进来降低身上的热气,正好瞧见掩映在群山深处的大佛寺,明黄的墙体及大佛寺那耸立在高山之巅的钟楼让他想起了从前两人在金陵报国寺上香的情形。
那时候她还满心满眼皆是她,甚至连唯一的平安玉也宁愿给他,而不是留给自己或者儿子,可他呢,却是仗着她的偏爱偏信,分明有多次坦白的机会,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最终导致两人的分崩离析与无可挽回。
想起往事种种,懊悔如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陆深将捏紧的拳头砸在了车窗之上,吓得林墨当场跳了起来。
上回在邺城手就受了伤,才不过刚刚结痂,如今这般一砸,鲜血又冒了出来,心疼得林墨又开始掉眼泪,“爷啊,你便是担心娘娘,也不要这般伤害自己的身子啊。”
然陆深却浑不知觉,这马车是双骑马车,行不得山路,尽管此地到山门还要一些时辰,可陆深等不及了,他叫停了马车,牵了其中一匹白马,便踩蹬而上,扬鞭急行,因鞭子挥的快,是以马儿吃痛跑得甚快,凌冽的秋风虽带走了陆深面上因五石散而生出的汗,却也似钢刀刮过他清冷俊美的脸颊。
然则他却丝毫感受不到这疼,只拧着长眉盯视着远处群山背后那处古刹,他眸色深沉晦暗,就仿若目之所及并非弘扬佛法的寺庙,而是吃人性命的修罗地狱,一遍一遍地扬高鞭子再重重落下,却也无法平静几要跃出胸腔的心脏。
终于抵达山门前,见山门前的香客有条不紊进进出出,方知晓此间暂未发生任何大事,他的妻暂时是安全的,他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感受到了眼尾的湿润,抬起清冷倨傲的下颌,见将泪意憋了回去,捏紧缰绳,还替自己打气,“没事的,她会没事的,不必如此担忧。”
用了几息来平复心绪,陆深又觑了一眼山顶的大佛寺,此间距离大佛寺还有一条宽阔的鹅卵沿山道,进山的香客马车并未停在山下,想来是皆停在山顶的寺庙,是以陆深并未停驻片刻,他要确保她妻子乘坐的马车并没有□□,他要确认她的妻能安好如初。
他五感向来敏锐,此刻正四处查探陈氏的马车,陈氏的马车有自己族徽,十分好辨认,然则陆深一路行驶到山顶,却没有见到陈氏的马车。
就在他以为沈书晴的马车已经驶出,又开始提心吊胆她在回陈家的路上出事时,一辆雕刻有陈氏族徽的马车从他面前往山下行驶。
一阵风吹过,他甚至闻到了□□的刺鼻味道,当即缰绳一扯,调转码头,眼神鹰一般锐利紧紧锁住那与他越来越近的马车。
不多时,陆深便与那辆马车并行,因忧心□□被点燃,甚至来不及叫停车夫,便纵深一跃,铁臂攀上了车厢边缘的木栏,再凌空一脚踢开车门,甚至不及看清眼前情形,便直接呼声而出,“瑶瑶,快到为夫这里来。”
只他话音还未落,便听得震耳欲聋的爆破声,与此同时,滚滚浓烟升起,他霎时泪目,声嘶力竭喊出,“瑶瑶!”
接着,□□爆破的巨大冲击在他的胸腔,一口鲜血当即自他口中喷出,染红了他今日着的月白锦袍,也直直将他从沿山道上甩了出去,然则他却丝毫不为己悲,只为不曾将沈书晴从那车厢里救出而自责地闭上了眼睛。
他倒是宁愿在车厢里的是他!
很快,他落了地,命大,他没死,动了动手脚,手似乎还能用,上回伤的脚踝却是又坏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拖行着一条腿站了起来,月白的锦袍黑一片红一片,他分明该等待林墨来救援,可心系他的妻,即便步履蹒跚,行动十分缓慢,依旧一瘸一拐向三丈之外的车厢走去。
一定会没事的,他隔得近,也不过是受了伤,她便是在车厢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这□□明显不如军中的□□威风。
他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她会没事的,然则眼里却似泣血,暗红一片,手中的拳头也捏得指骨作响。
不几时,他终于走到车厢面前,驻足半晌,又不敢真的去推开那扇此刻已漆黑的车门,因着此刻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这让他感到血液有着一瞬的凝固。
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他就快要心痛得无法呼吸。
若真的要死一个,他倒是宁愿死的是他!
几息后,他终于鼓足勇气要去推门,却这时耳边传来一曲《寒山渡》。
他以为是沈书晴,毕竟这是她最爱的曲子,忙循声望去,眼里甚至闪着喜极而泣的泪花,却不想竟然看到了令他此生难忘的一幕。
的的确确是她,却又不只是她。
她与李照玉正依偎在木槿花盛开的半山腰,虽隔得有些远,但他目力极好,依旧看得见她搁在他肩头上的脸,是如花的笑靥。
是否该成全她?
那一幕太过刺目, 他当即扭过身,拖行着一条病腿往回走。
一滴热泪自他右眼滚出,尽管四周无人, 他亦是垂下头, 想要掩藏住这份无助与痛心, 却偏偏耳畔依旧传来那他曾为她素手轻奏过的《寒山渡》。
他想起当时他竖着玉笛出现在她面,她当即便撞向他的怀里, 眼眸哭得跟个烂桃儿一般,手指紧攥他的腰,是何等炙热的爱慕,便是木人石心的他, 也头一次升起了异样的情愫。
从前,他当那情愫是利用她而升起的愧怍, 可后来在她离开后的无数个夜晚, 时常便会想起这一幕,他方才明白, 或许,早在那个爱他如痴的的女人撞向他怀中的那一刻, 她便已撞入了她的心里。
忽然, 他有了一较高下的心,方才没有多看,他想确认同样是为她吹奏《寒山渡》,她待李照玉的反应,定然不及当初待他的情真意切。
又不怕死地转过头。
这一回, 李照玉已转过身来, 他手里捏着一只竹萧,横在唇边吹奏, 他看向沈书晴的眼神宠溺得能滴出水,而沈书晴正环着他的腰,将脑袋轻靠在他肩头,是个极为依赖的姿势。
而她的耳畔不知何时簪了一朵木槿花,殷红得夺目,却都不及她笑成弯月的眼半分好看。
男才女貌,郎情妾意,委实般配!
山风将陆深的鬓发吹乱在他的眉眼之间,似乎故意遮挡他的视线,他识趣地转过头,微微牵扯起唇角的同时,咬紧了牙关。
她还活着,这很好,至于其他,并不重要。
是他的,终归都是他的,兜兜转转都是他的,旁人抢不走。
而另一边,沈书晴丝毫没有发现沿山道上翻了一辆马车,有个伤心人盯着她看了许久,才落寞地离开,正在问李照玉过两日她外祖的生辰,他预备送什么贺礼。
李家的贺礼是李家的,这是家族与家族之间的来往,而李照玉作为一个小辈,既然叫他一声三外祖,自然要同沈书晴这些后辈一样另备一份礼物。
正此时,萧声告尾,李照玉回答到:“表妹以为,我送他一只大雁如何?”
沈书晴登时就愣住了,大雁乃是提亲所用,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垂着头并不敢去面对李照玉。
李照玉将竹萧插在腰间,看向沈书晴时发现她发丝间沾了一片木槿叶,便抬手与她取下,沈书晴则以为他是要去摸她的脸,下意识就退了一步。
李照玉琢磨着这其中的深意,他年岁不小,父母催的紧,刚好趁着此回双亲皆在,想要将此事定下来,可她似乎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淡忘一些事情,再去接受他。
李照玉拉过她些许扭捏的手,垂眸凝视她,而后取下她发丝上的叶子,递给她的眼前,与她致歉,“是我太心急,吓到你了吗?”
沈书晴歉赧然地垂下头,“对不起,表兄,我”
李照玉却是浑不在意,只他摇头一浅笑,“你不必抱歉,我知要你一下子接受我很难,不过我会一直等你。”
沈书晴是个不愿意欠人情的人,李照玉这份情谊她有些承受不起,若是寻常,她定然会告诉他,不必等她,她不值得。
可想起方才他在观音殿里,对着菩萨许下的誓言,她又无法拒绝他的这份真心,是以她只是不自在地别开脸,而后打趣道:“那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别到时候怪我玩弄了你的感情。”
李照玉在小丁香的一番点拨之后,也明白了自己的心,再者说他们两个秉性相投,除却陆深以外,又没有其他阻碍,两人还是感情甚笃的表兄妹,天然地能够互相爱护,他与沈书晴之间的感情,虽可能不及她与陆深之间的感情来的轰轰烈烈,却是可以细水长流。
是以,他才会踏入观音殿后,当着她的面,燃了三柱佛香,双手合十于胸前,朝着菩萨拜了三拜,而后郑重地发誓:“观音菩萨在上,信男李照玉,今在菩萨面前立誓,若能娶得沈书晴为妻,此生定不纳二色,孝敬姨母如亲母,待陆遥如亲儿,爱沈书晴如爱自己,永不相负。”
说到此处,他看向沈书晴,见她面上任有疑色,又继续加码:“如有违此誓,愿天打五雷轰。”
他的誓言听起来甚是朴实,却字字句句都入了她的心,或许从前她更贪恋与陆深缠绵悱恻的感情,而今经历了这许多事,方才明白平平淡淡才是幸福。
至此,沈书晴才稍稍点头。
尽管她当时甚么话都不曾说,但是李照玉知晓,这对她来说已是做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
毕竟,陆深与她之间的牵绊过深,且两人还有一个孩子。
她这微微一点头,便像是给李照玉吃了定心丸,他这才敢大着胆子邀她,“听闻大佛寺有一片木槿花,如今开得正盛,表妹可否赏脸陪我一同去游玩?”
说罢,他抿唇浅笑着向她伸出了手,这一回他没有被拒绝。
因着一早就决定坐李照玉的马车回去,是以沈书晴才叫车夫先将马车驾回,也并未注意到方才她们在半山腰的木槿花林时,沿山道上发生了一桩惨案,马车摔下山下,车夫及马当场暴毙,车厢显然也毁了。
这一切,两人还不知晓,正坐在李照玉的马车上,沈书晴对于与李照玉之间关系的转变有些没回过神,路过方才那马车坠崖的地儿时,她正巧掀开车帘往外觑去,倒是没有看到甚么,只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这味道随着马车的疾驰而行霎时就没了,她也没觉察出个所以然,只掩唇低咳了两声。
李照玉为免她尴尬,是以一直手执卷册假装看书,却眼尾余光一直偷看着她,见她咳嗽,以为她是不舒服,便放下手中的书册,眼中满是关切之色,“等下回去叫大夫瞧瞧?”
沈书晴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方才闻到一股怪味。”
沈书晴只是稍微闻到一股□□燃烧后留下的残存的味道,便已然是咳嗽起来,那当时身处爆破中心的陆深,此刻又当何如?
“这位公子今日之症伤及脏腑,不是几服药可以治愈的。他本就原有旧伤,新伤加旧伤,要养回从前一般康健,没个三五年怕是不行。”
“再一个,这位公子的身子,万万不可再服用五石散,否则只怕性命就要不保。”
林墨听后,当即老泪纵横,只连声称是,等送走大夫,转头去看自家王爷,却发现自家王爷躺在床榻之上,看着提着诊箱摇头出去的大夫,眼底却丝毫没有波澜,整个人就好似提线木偶一般,木愣愣地靠在床头的引枕上。
“王爷,大夫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你这身子得好好养个三五年,可别再去犯险了。”
“大夫还说,若是再服用五石散,你可能会死。”
今儿的事,光是想想,就叫林墨感到害怕,他都不敢想想,要是自家王爷也同车夫一样死了,他该要如何向贵太妃娘娘交代,只怕是要以死谢罪。
大夫说的话,陆深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耳畔不时回想起在大佛寺听到的《寒山渡》。
哪有他弹的好听?
不就是吹箫?
他也会。
他倏然吵嚷着要林墨给他准备一只竹萧,弄得林墨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爷,我跟你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身子最是紧要,他非但不在意自己的病况,却要这个时候吹甚么萧,林墨并没有看见山顶的那一幕,然则又不敢忤逆他,只得叫人现去买,而他则是叫人赶紧煎了药给陆深服用。
陆深也知自己如今身子不好,倒是没有拒绝用药,只他刚一用完药,便拿起了林墨刚吩咐人买回的竹萧。
分明他是会吹箫的,可是却因伤了肺腑,导致中气不足,吹出来的音总是跑偏,连完整地吹出一首《寒山渡》也不曾做到,更不必说要将李照那只曲子比下去了。
然则他并不认输,便又唤林墨,“取本王的琴来。”
说罢,便掀开薄褥要下地。
这可吓坏了林墨,当即步到床榻之前,语重心长与他说:“王爷,大夫说了,你现如今的情形,起码三日不能下地。”
陆深是个不听劝的倔脾气,随意披了件外袍,鞋也不曾穿,赤脚往外走去,“你不拿给本王,本王自己去取。”
林墨哪里敢让他赤脚出去,还病重中呢,是以忙忙妥协,“爷你稍等片刻,老奴给你取来便是。”
这边去将琴取了回来,也得亏上回他将琴抚坏了过后,他早已叫人修好,否则难不成又要现去买琴,这琴可不比竹萧,须得提前定制。
陆深坐在窗前的蒲团上,如愿地抚上了琴,然则却不知为何,同一只曲子,同一只手,凑出的曲子却丝毫没有灵动之感,丝毫叫人听不出这曲子背后美好的爱情,只觉得晦涩难懂,脑子浮现出一片灰败之色。
他不信邪,又再度抚琴数度,皆没有弹奏出他想要的曲音。
透过支摘窗,陆深望向庭院中,两只雀鸟在枝头依偎着为对方梳理羽毛,透过它们,他似乎瞧见当初与沈书晴恩爱的模样。
叹了口气。
等收回视线,再度望向指骨下那险些又要被他弄坏的琴弦,他终于认清一件事情。
他和沈书晴的感情,一如这琴音,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又想起大佛寺木槿花林那刺眼却登对得一幕。
头一次,他生出了放弃的心思,“老林啊,你是否觉得,本王该成全她?”
为何要成全?
林墨当即喜极而泣, 甚至拍了拍大腿,只差没烧高香感谢神明庇佑,“王爷, 你早就该放弃了啊。”
在林墨看来, 纵然王爷的确算计过王妃, 然则王爷受了这么多罪,甚么过错也该偿了, 如今更是落下一幅病痛的身子,再这样下去,还不知要如何收场,也得亏自家王爷迷途知返。
然则, 陆深的动摇也不过只有一两日,当李照玉去颍川郊外射杀大雁的消息自盯着陈宅的暗卫口中传来, 他便再也无法从容淡定。
陈宅, 李照玉将射下的大雁带回了陈宅他所居住的竹苑,而后稍做修整, 便去了沈书晴母子居住的翠玉居。
他是想趁着今次双方父母皆在,将两人的亲事定下, 如今这提亲要用的大雁已经备好, 只待陈老爷子的寿宴一过,便可以上门向陈老爷子提亲。
陈望舒得知了李照玉的想法,当即笑道合不拢嘴,心忖自家女儿后半辈子总算是有了着落,可高兴没多久又想起一桩事来, “你们成婚后打算继续在金陵, 还是回陇西?”
李照玉在金陵是有官身的,他李家也就只他一个能在官场钻营的, 到并不是图多大个权柄,李父只是想他能够给后辈挣下一些官场人脉,是以并不会轻易放弃叫他做官,虽则他回拢西自也有另一番发展。
然则若是留在金陵,陈望舒看了一眼沈书晴,有陆深这个顶头上司在,依照陆深那人锱铢必较的性子,只怕李照玉的官也做到头了。
陈望舒能够想到的,沈书晴自然也能想到,当即细眉微蹙,“表兄,要不然到时我们回陇西去吧。”
李照玉却是并不惧怕,他安抚沈书晴母子两个,“本文由企鹅峮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依照我对贤王的了解,他做不出那样的事。再者说,我未必要一直在刑部任职,时机得当,也可以申请调职。”
但沈书晴却并不这样认为,“表兄,你是把他想的太好了,他这个人,谁惹了他都不会有好下场,你还记得钟灵吗?”
提起钟灵,李照玉倒是想起,曾经陆深有意让他考虑钟灵,后来也不知怎地便没了声音。
沈书晴便将陆深如何害钟灵一事情说与他听,引得沈母是一阵唏嘘,“没想到他报复心如此之重,看来还是得远离为好。”
未来妻子及未来岳母皆想要回陇西,李照玉也不好太坚持,只退了一步说,“若是当真发生你们担忧之事,届时我会想法子申请外调。”
沈书晴母女想想,也点头同意,后面几人又商量了定亲当日的一些事宜,这事因为已经过陈行元的首肯,办起来也快,左不过是先定亲,迎娶之事还早。
李照玉离开翠玉居之时已是夜深,沈书晴沐浴过后便困极歇下。
只她才熄灯不久,陆深便托着病体久违地出现在了她的榻前,他的手上还提着一把弓,是为射杀那只大雁而准备的,本是想要先过来看她一眼,便偷偷进了翠玉居,哪想到便听到沈书晴几人在这里编排他是一个如何心机叵测、睚眦必报的恶人。
他笔直地站在床前,透过纱幔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床上睡颜恬静的女子。
有了李照玉以后,她倒是睡得安稳,沈母也瞧着十分高兴,李照玉看来也是春风得意。
似乎只要他肯成全,便是皆大欢喜。
本来陆深也并非没起过成全他们的心思,尽管今日进陈府是有一些冲动在,然则他到底是想过成全她的。
可她呢?
将自己想成如此不堪之人。
说到底,当初他对钟灵下手,究竟是为了谁出气?
想到此处,陆深阴冷的一张脸,倏然转向支摘窗外,直视着那轮已近乎满月的月亮,牵起唇角,龇牙一笑——他从来皆不是月亮一般清白的人物。
既然在她心里,他如此不济,那他做甚还要枉做好人?
转眼就到了陈老爷子的生辰,亦是民间的仲秋节,颍川陈氏本着低调的原则,并未办得太过铺张,然则毕竟是陈氏族长的六十大寿,却也寒酸不起来,总共摆了五十桌,男女分席而坐。
男宾席这边,主桌自是陈老爷子坐镇,其余远道而来的世家代表则分位于次桌,陆深本不在此次生辰宴邀请之列,却突兀地出现在原本该陈郡谢氏谢允出现的座位,该桌其余却都是他这些时日见过的袁世山等人,因其始终以陈老爷子的外孙女婿自居,倒也没人感到意外。
只陈老爷子鹰一般狠厉的目光觑见陆深时,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他怎么来了?”
“还坐在那里?”
“谢允呢?”
谢允便是那个目中无人,派人去查陆深的那个陈郡谢氏的子弟,原本陆深还思索该要如何进入此次寿宴,他自有一些打算在,倒也不全是为了沈书晴而来。
他正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谢允既然主动招惹他,他也便不客气,设计让他没法子来现场,这才取而代之。
很快,一个陈家的小厮来到陆深身侧,也不知说了句什么,陆深当即提起衣摆,捏了一杯酒到陈老爷子面前,行了一个大礼,“外孙女婿陆深祝外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罢,他仰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陈行元并没给个好脸,反倒还眯着眸子打量陆深,想要知晓他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陆深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而后拍了拍手掌,林墨将此次的贺礼送以一个朱漆木盘端了过来,是一个画筒,似深怕旁人不知道似的,陆深当即叫了两个小厮将这画摊开。
画中群马奔腾,各有风骚,画风颇为写意,形并非上佳,然则神却丝丝入扣,栩栩如生得仿若下一刻便要从画中跃出。
席中眼光好的已经喊了出来,“这不是王安之的《奔马》图吗?”
“这画不是已经隐世几百年了吗?”
“这要是真品,得上万两银票吧?”
“陈老这个外孙女婿可是真大方。”
可又有人质疑,“该不会是赝品的吧?”
这个时候,之前和陆深相谈甚欢的袁世山大咧咧说道;“这位乃是当今贤王,怎可能赠陈老赝品。”
袁世山的话一落下去,次桌另外几个与陆深相交过的士族也纷纷应合以证实他的身份。
陈老爷子的目光自次桌神色各异的各位世家子身上扫过,最终落在志得意满的陆深脸上,又看了眼摊开在他面前由两个侍者拉开的《奔马图》,危险地眯了眯眼。
他还道他这个前外孙女婿,被他如此对待还不离开颍川到底是何打算,如今才知晓,这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他深吸了口气,再度睁开狮眼时,仿若方才从未不高兴一般,笑着朝着陆深勾了勾手,陆深将手中的空酒樽递给一旁的婢女,而后抬起袖子走到陈行元面前,
陈行元身量同陆深相差无几,还要更加魁梧一些,是以站在人群中,甚是给人以威严之感,他就这般站在陆深面前,凌厉的视线始终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陆深,他惯常用这样的威压叫下属感到不自在,从而自行破功,暴露弱点。
然则陆深顶住陈行元饱含审视的目光,再度弯腰作了一个晚辈礼,鸦羽般的睫毛挡住了他不驯的目光,再抬眸时眼里却只剩下一片恭敬之色,“外祖。”
众人的目光皆投向这里,陈行元也不好一直给他脸色看,一径到他跟前,一把拍上他的肩,是个对小辈极其亲厚的姿势,然则只有陆深清楚,陈行元拍上自己肩膀的力道有多大,甚至他故意拍上了他受伤的那处,钻心的痛自伤处扩散至全身。
可他分明疼得难耐,却生生忍住了,甚至还笑得出来。
陈行元见他如此沉得住气,也实在有些无可奈何,只颇为有些咬牙切齿在他耳畔低声道:“你想将老朽拖下水?”
“这便是你来颍川的目的?”
却原来,陈行元早就发现陆深这些日子总和一些世家子弟来往,只当他是想要结交更多有用之人,并没有刻意干涉,没想到他竟是打着自己的幌子,以自己外孙女婿的身份前去结交。
今日又在生辰宴上送他如此贵重的书画,只怕今日之后,他陈行元是彻底和陆深绑定在了一处。
陆深心中得逞之喜并不溢于言表,甚至耷拉着眉眼,以十分委屈的口吻道,“外祖,不论我同书晴闹成甚样,陆遥又何辜?他始终是你的重孙,您老人家当真忍心他毫无外家的助力?”
“说到底,我不过是想要外祖认下遥儿这个重孙罢了。”
他的声音很低,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陈行元同陆深一样,并不是个容易心软之人,就比如对于陈映秋的死缠烂打,陆深丝毫没动摇,他们皆是一路人。
然则陈行元毕竟年岁摆在那里,人到了一定年岁皆会心软些许,提到他那个有血脉关联的重孙,陈行元的目光是显而易见地柔和了下来。
他正了正身子,带着几分薄怒道:“贤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来替老朽庆生,怎地不将我那重孙带来一瞧?”
他这话声音不小,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不仅是佐证了陈老的确与贤王有姻亲关系,更是说起他外孙女还给贤王生了一个儿子。
一个有着世家血脉的皇室男嗣意味着甚么,这下子许多人就不得不多想了。
正这时,又一道惊雷劈下,陆深竟然撩起衣袍,跪在了陈行元面前,“小王今次前来,也是来向外祖请罪,并接我那离家出走的王妃回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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