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结束
成队的马匹在广袤天地之间不紧不慢地甩着尾, 鬃毛被李婧冉无意识地攥在掌心,她陡然垂眸,低声对严庚书道了句“没正形”。
严庚书感受出了李婧冉心中的焦虑, 搂着她的手臂收紧了几分, 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在通过力度给她传递安全感。
他的嗓音低低:“是发生了什么吗?”
严庚书自己本身就不属于对情绪特别敏锐的人,但他发现李婧冉这姑娘比他的心还大, 又娇又爱犟, 还牙尖嘴利得很,常常把他气得想笑她还跟个没事人似的。
但不知从何时起, 她似乎也变了许多, 笑容少了,情绪也更加内敛,他方才与她甫一打照面便觉得她有心事。
不了解她的人兴许还会赞她沉稳了许多,但严庚书却感觉心口有些疼。
这姑娘啊,应该生于和平,整天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就很好。
李婧冉听着严庚书的这句询问,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险些再次卷土而来。
就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时还能强忍, 被亲近之人一询问,委屈便怎么都压不住。
她此时背对着严庚书,仗着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窝囊地红了眼圈, 死死咬着唇半晌,强行控制着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往日一般无二:“没什么。”
身后的男子沉默片刻,她同样也看不见他的神色, 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后背贴着他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是令人心安的节奏。
严庚书似是笑了声, 原本环在她腰间的手挪到她的脸庞,边摸索着边道:“你方才说,若是发现我骗了你,你回去便要把我操/到哭。”
“阿冉,做人得讲究个公平公正。”
李婧冉的呼吸窒了一瞬,感受着他粗糙的指腹寸寸抚过她的脸庞,庆幸自己此刻并没有流眼泪,不然被严庚书如此一探便漏了馅。
她这口气还没松,便感觉唇上有些刺痛,他的手指碰到了她方才隐忍时咬破的唇。
严庚书的动作一顿,感受到怀里女子的僵硬,为了不让她更局促,体贴地收回了手,口中却道:“我们方才接吻时,没那么狠吧?”
他自认有时虽会比较野蛮,但他就算怒极都没弄疼过她。
李婧冉则不一样,她每次含着他的唇时便冷不丁会咬他一下,严庚书和她上完床后唇边总是得挂好几天的彩。
他在心底不下十次地腹诽过她这坏毛病,但从没与她提过。
后来遇到围着她的其他男人时,严庚书总是会若有似无地瞥他们的唇。
严庚书本就生了副妖冶又勾人的长相,肃着脸不笑时都像是在勾|引人,更遑论这么自以为不明显实则直勾勾地盯着别人的这个部位。
长公主府好几位公子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从此都绕着严庚书走,而这个现象则被严庚书在心中评为他自己的“正宫气场”。
每当发现他们的唇没破时,严庚书心底便会升出一丝隐蔽又变态的嘚瑟感。
意识到自己这种扭曲的心态后,严庚书愣了许久,随后低下头哂笑了声。
倘若放在半年前,但凡有人敢告诉他“你在爱情中会卑微进泥泞里”,严庚书都会觉得那个人跟个戏角一样可笑。
放在现在,这可笑的戏角却成了他。
问题是他还死心塌地。
如今他问李婧冉这句话,倒并非是出于这些考量,而是在隐晦地点她:他们方才接吻时都还没这伤口,便只能是她听到他的问题后自己咬出来的。
所以,她分明遇到了不开心的事,却没有告诉他,对吗?
李婧冉自然听懂了严庚书的这份难得温柔。
他向来如此,既知给不了她什么,便从不敢对她说“一辈子”之类的话,连关心都措辞得隐晦。
可明明他本该肆意又骄傲。
她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不知是为了谁,又兴许是为了他们所有人。
李婧冉带着几分赌气地道:“行啊,回去就上,我要是不哭你就别想出屋。”
严庚书轻轻摸了下她的发顶,力道很柔和,笑着叹了句:“小姑娘。”
李婧冉一直觉得严庚书的情绪很激烈,但她却忘了幻境里的那位严大公子从不是个易燃易怒的性子。
严庚书骨子里反而是最古板的,然而他在她面前总是会把情绪放大许多倍。
发现被她欺骗后,“怒气滔天”地上门质问;
发现他并不是她的唯一后,“极其妒忌”地索要名分;
发现她不想生孩子后,“一时冲动”地过继后代。
为什么啊?为什么他总是要把情绪表现到近乎不可理喻的极端?
因为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和她有接触呢?
如今李婧冉见到的严庚书、为了让她幸福心中滴血却神色毫无异样地冷酷推开她的严庚书、在明知要赴死却依旧能笑着同她道别的严庚书,才是真正的严庚书。
倘若严庚书一直都是这个模样,在发现阿冉就是长公主后,他只会逼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维持傲骨遥祝她好。
两人甚至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
这不是严庚书想要的,他认为也不是李婧冉想要的。
严庚书可以将李婧冉宠到天上,身子、爱情、孩子,她想要什么都依着她。
他也可以和她一起当对幼稚鬼,陪她斗嘴陪她闹,陪她玩你追我跑的游戏,陪她缠绵地激吻后发狠地做。
严庚书比李婧冉长了整整八岁,他见过最贫瘠的黄沙和最奢靡的金雕,吃过最次的狗食也品过最精致的珍馐,他见过了比她多的风景。
在这种时候,他可以有足够的耐心和阅历,来开导如今被囿于囹圄的她,将她一点一点带出来。
只要她愿意告诉他。
李婧冉听到那句“小姑娘”时,还以为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微微侧眸:“你说什么?”
严庚书那双夺魂摄魄的丹凤眼一勾,眼下泪痣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语气里带着几分令人放松的懒散:“我说,你是太高估你自己,还是太低估我?”
他见李婧冉一直扭着身子不舒服,便单手箍着她的腰,李婧冉只觉身子腾空后一阵天旋地转,再次坐稳在马背上时她已经面对严庚书了。
两人同骑一马,如今面对面的姿态让李婧冉的脸色蓦得涨红,她手腕抵在他的肩压低声音骂他:“荒谬!你是当别人瞎吗?”
严庚书温热的手掌力度适中地帮她揉了下扭了许久的腰,瞥了眼身后跟着的下属,漫不经心地道:“无妨,他们看不见。”
下属们点头如捣蒜,满脸的正气浩然:“我们天生眼神不好,大白天的总是容易看不见。”
李婧冉:
羞耻,就贼羞耻。
严庚书见李婧冉的神色放松了几分,这才继而调侃般回应她的话:“做哭可以啊。”
“但是阿冉,”他的眸光既深且柔,“你若是真在我榻上哭了,我该如何知晓你这眼泪”
“究竟是因为我太凶,还是因为你在心疼别的男子?”
李婧冉的心脏倏然缩了下。
严庚书猜到了。
他此时的眼底没有妒忌,也没有吃醋,仅仅是糅合着几分隐晦的担忧。
迎着他的视线,李婧冉的眸子渐渐湿润了,她不想再哭的,但严庚书真的太能戳她心窝。
她闭着眼紧紧抱住了严庚书,埋在他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闷声道:“它答应过我,他会没事的。”
严庚书并不知“它”指的是系统,也不知道“他”已经死了,一下下拍着她的背,低声哄她:“说不准还有其他办法。”
他的每个字都低沉,带着很神奇的说服力,兴许这就是严庚书身上与生俱来的信服感。
“其他办法?”
李婧冉的声音有一瞬的怔怔。
其他办法,是啊,其他办法!
「小黄!」李婧冉的语气有些慌乱,「你们公司有办法的对吗?」
她以前一直为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而悲哀,李婧冉此时却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虚幻”二字上。
既然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可操控的,那他们是不是也能让许钰林活过来?!
李婧冉已经无心去想太多了,她也不愿去思考倘若连生命都能被数据编造复活,那许钰林对她的爱又是什么?
她如今就是个上.瘾的人,不愿去想这份快乐是真是假、能维持多久,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他能活着。
小黄语气有些犹豫,吞吞吐吐道:「能是能但是宿主,公司之前给你的愿望额度已经被用掉了啊。」
李婧冉轻吸了口气,冷静下来和它谈判:「是,我是用掉了,但我之前说的是:希望许钰林的命运不会被我影响。」
她的嗓音里有些哽咽,情不自禁地激动了几分:「但现在呢?小黄,他死了!」
「这就是你们答应的‘不被影响’吗?」
小黄沉默许久才继续道:「书中并没有明确说过裴宁辞弟弟的命运」
「所以呢?!」李婧冉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所以他就可以被轻而易举地忽略,你们可以以此为借口坑骗这所谓的‘愿望’,可以不负责任地抵赖说就算没有我,他本身也该死是吗?」
此话一出,李婧冉和小黄谁都没再说话,一人一系统之间首次闹得有些僵。
李婧冉缓慢地呼出一口浊气,她软了语气道:「你帮我去申请一下,让管理层去探讨一下行不行?」
她的腔调很柔,但却又笃定:「这个愿望,不能算是已经被用掉了。」
「我可以去问,这不是多大的问题。可是宿主,你真的想好了吗?」小黄的语气也郑重了几分。
李婧冉轻轻蹙了下眉:「什么?」
小黄却没再回应了,它已经把能说的都说到了极限。
李婧冉啊,她真的想好了吗?
她以后真的还能从这本书中脱身吗?
*****
严庚书在上战场料理完乌呈剩下的事情前,他先把李婧冉送回了封城营地。
李婧冉远远瞧见在榕树下那抹清瘦的背影,也是唯一一次她注意到李元牧的时间,比李元牧注意到她的时间更早。
李元牧向来是个很敏锐的人,往往李婧冉一出现在他的目光所及处,他的视线便会奔她而来,可是如今他却并未回眸望来,倒像是 在放空。
李婧冉心中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古怪,但并未来得及深思,李元牧的视线便已投来。
他的目光刚触及两人时便是一缩,极快地给了严庚书一个眼神:你怎么把她带回来了?
严庚书不明所以,被李元牧平白无故乜了眼后,回他:莫名其妙。
李元牧无语凝噎,心觉他果真很难和严庚书交流,转而开口试探地问道:“你们这是?”
严庚书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回答道:“战场上刀剑无眼,那边还有些事情得收尾,我把她先送回来。”
李婧冉对李元牧和严庚书之间的暗流涌动毫无所觉,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先去更衣了。
而在她离去后,李元牧却顿时敛了神色对严庚书道:“带她走,别让她留在营地。”
严庚书拧着眉道:“你什么意思?她若是上了战场便误伤”
“你能护她周全。”李元牧打断了严庚书。
严庚书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顿了几秒后才问道:“你究竟又想做什么?”
李元牧这次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侧过头看向榕树叶:“她很心软,有些事亲眼看到和从他人口中听到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严庚书直觉李元牧话中有话:“说直白点。”
“我活不下去了。”李元牧回视着严庚书,言简意赅道:“和华淑做了场交易,毒性最晚今日便会爆发,只是不知是何事。”
“严爱卿,我有两件事要托付于你。”李元牧的嗓音清朗,纵然不再以“朕”自称,但口吻中的威严依旧不少。
“其一,待我死后,将我的尸首带回明城,送入宫中。这是我答应华淑的。”
李元牧讲得并不算明晰,但严庚书的面色却在那一瞬变了。
从骤惊到不可置信,再到不可理喻,最后变成了一种五味杂陈的色彩。
严庚书的神态很复杂,开口时千言万语都只变成了一句:“你真狠。”
李元牧闻言却翘了下唇。
狠吗?
华淑当时也这么评价过他。
和华淑做交易前,李元牧着实花了一段时间思索自己还有什么能用来做交换的。
他连帝位都已经给了华淑,他仅剩无几,就算全都奉上她兴许也瞧不上,更换不来那驻守明城的禁卫军。
禁卫军守的是皇城,与华淑的身家性命息息相关,他能如何做才能让华淑甘愿把这支军队给他呢?
李元牧给出的答案很简单。
他当时对华淑道:“想坐稳这帝位,便要避免夜长梦多。华淑,只要我活着一日,你便一夜无法高枕无忧。”
华淑目光凉凉地注视着他,哼笑一声:“你倒是自负。”
李元牧并非是自负,他只是太了解华淑了。
就算他是个愚笨之人,作为被她用不正当手段赶下台的帝王,华淑都会日日担忧他打击报复,更何况华淑一直都很忌惮他,只是出于他们母妃的吩咐必须留他一命。
李元牧心里分明都清楚,只要他不主动退让,就算华淑愁到每日吃不下饭,都不可能要他性命。
可惜李元牧有求于她,他主动给了她解决方法:“母妃只说不愿我们互相残杀,但我自己想死,与你无关。”
李元牧条理清晰地引.诱她:“只要你将禁卫军借我七日,便能换得你往后几十年的安稳生活。”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懂得如何拿捏人的弱点跟她谈判,只是如今却在诱惑着华淑来取他的命。
华淑听懂了李元牧的意思。
只要她借兵,他便会自我了断。
她仔细思量了下,发觉李元牧说得在理。
他是自己主动放弃的生命,这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他们母妃也没法说些什么。
华淑仍在斟酌着,李元牧却又继续给她的天秤加了筹码。
他洞悉着她内心的忧虑,杏眸微抬,对她轻声道:“阿姊,史上历来都无女帝之先例。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皇位,你坐的稳吗?”
李元牧总是能说到她的心坎儿上。
华淑难得并未动怒,因为她知晓李元牧此刻说出这句话,势必就是会给她一个解决方法,而华淑承认她心动了。
她如同被深渊蛊惑的人,心中对李元牧的忌惮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依赖,毕竟谁会害怕一个将死之人呢?
华淑凝眸望他,一双桃花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野心:“你有何想法?”
只这一句话,李元牧便知晓华淑上钩了。
他轻轻笑了,笑容格外纯净,就像是心无杂念的小天使一般。
苍白的肤色配上红艳的唇,如黑绸缎般乌亮的长发垂落在他脸庞,他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对华淑道:“利用我的尸身。”
自古以来,改/革往往都伴随着上一任决策者的巨大失误,如此一来夺权者才能被美化为万民口中的救星。
李元牧的心思是缜密的,他将一切都考虑好了,甚至亲自为他想好了罪名:“上位者失德,荧惑星降临,大晟近日来天灾连连,封城水患乃老天爷的警示。”
他的每一个字都出乎华淑的意料。
李元牧这么做,无疑就是用他自己来做她的踏脚石。
世人活这短短几十年,所有人都是为博身后名,甚至气节与风骨是他们就算付出性命也要维护的东西。
可李元牧这么做,是要遗臭万年的啊。
即使死后都死得不安生,被后人无数次翻出来唾骂,兴许还会有胆大且义愤填膺者会盗皇陵偷他尸骨来挫骨扬灰。
李元牧从小读了这么多的史书,他比谁都清楚他这么做是万劫不复,可他想: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华淑心中不免叹息。
所她所想,李元牧是个聪慧至极的人,本可以将她、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的。
可惜他的心狠都尽数用来对待他自己了。
李元牧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因此,你登基是为顺应天命,是为阴阳两合。”
“裴爱卿先前算过,开春第二日会天降祥瑞。届时,将我的尸身悬于城墙,鞭尸。”
“除奸佞,迎新帝,你就是百姓眼中顺应天命的开元女皇。”
倘若他的这条命不够重,那他便赌上身后名;身后名仍不够,他就连自己的尸身都能利用。
华淑听着李元牧的安排,心中悚然之余又有着难以掩饰的庆幸。
她觉得李婧冉当真是自己的福星。
华淑有自知之明,她比谁都清楚,若是没有李婧冉,她恐怕这辈子都斗不过李元牧。
华淑定定看着李元牧半晌,纵然是她这等没那么顾念亲情的人都忍不住再次问他道:“你想好了吗?”
李元牧朝她颔首,笑得释然,眸中都是亮着光的。
华淑能感受着她这位弟弟是发自内心地开心。
真是个傻子,她想。
在开心什么呢?
兴许是开心他赌上了自己的一切,终于能换得他心爱之人的一线生机吧。
禁卫军也着实帮到了许多,毕竟飞烈营刚结束一场恶战,众将领都颇为疲倦。
禁卫军提前肃清了严庚书闯入乌呈皇宫的道路,因此他才能易如反掌地当着裴宁辞和李婧冉的面,干脆利落地把乌呈多位可汗给清理掉。
现如今,李元牧却只笑得温良,对严庚书继而道:
“其二,带她走,别让她亲眼看着我死。”
四目相对,严庚书望着李元牧淡然的神色,久久说不出话来。
恰在此时,余光里李婧冉也朝他们走了回来,她洗完手后水珠还没干,见他们二人之间气氛古怪,眨了下眼问道:“在聊什么呢?”
严庚书难得生了几分局促,他扫了李元牧一眼,李元牧却只再次朝他颔首。
这一次,严庚书看懂了李元牧的意思。
他在对他道,拜托了。
严庚书别开视线不去看他,走上前对李婧冉道:“时辰到了,跟我走。”
李婧冉“诶”了声,探了下身望着李元牧,嘴里嘀咕着“他怎么不去”,却被严庚书敷衍着说“你见过哪国先帝上战场的”给强硬推走了。
李元牧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后,唇边的笑意才缓缓地敛了下来。
他微阖了下眸,不知过了多久,后知后觉地在浓浓的疲倦中感受到了心口的钝痛。
毒性已经在蔓延了。
李元牧感觉浑身都有些重,脑子就像是被灌了铅似的沉甸甸的,连思维都变慢了两拍,像是痛又像是累。
淡粉的针状榕树花伴着树叶落了他满身,像是老天爷在为他盖上一层温柔的薄纱,他倦卧于繁花丛中,心态是平静的。
李元牧一生都在劳心劳力,有意的无意的,哪怕他不刻意去想但大脑依旧在下意识地飞快运转,这些年来也鲜少睡过一个好觉。
天妒英才,老天爷已经让他活到了十九岁,让他遇到了李婧冉,李元牧想他已经知足了。
李元牧全身都针扎般的痛,感受到自己的血液都开始一滴滴冻住,飘渺的心绪不禁赞了句这“凝血毒”当真是名不虚传。
他太累了,也太冷了,他只是很想很想休息
就在李元牧的眼皮要缓缓垂合时,他却忽然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馨香的怀抱。
李元牧茫然睁眼,对上的却是慌乱间跑回来的李婧冉。
她在哭着说些什么,可他却听不清了,他已经被剥夺了听觉。
马上就是嗅觉,味觉,视觉和全部。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李元牧尽力去读着她的唇语,在寂寥无声的广袤天地间依稀辨出了她在说他是个“傻子”。
稀罕,他李元牧这一生都没被人如此称呼过。
李元牧艰难地扯了下唇,杏眸里是湿润的光泽,无声地动了动唇:「骗子。」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李元牧没有力气解释太多,但李婧冉却在那一刻眼泪倾盆。
她知道的,她知道李元牧并不是在指责她,李元牧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怪过她。
他的这声“骗子”,并非是说她对他骗身骗心,而是说
——“李婧冉,倘若死的人是我,你还会那么伤心吗?”
“不会,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掉。”
李婧冉在那一瞬被巨大的悲恸所淹没,她抱着怀中清瘦的少年哭得难以自制。
李元牧 他是在心疼她啊!
李婧冉放声大哭着,额上的筋脉都突出,痛得都快无法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她没能早点发现李元牧的不对劲?
甚至方才走到半路时,还是严庚书踌躇许久后,终究是忍不住了,侧过脸对她道:“李婧冉,李元牧可能”
她抬眸,听到严庚书面色犹难地迟疑了好久,才对她低低道:“我安排人送你回去吧。”
“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李婧冉耳朵里“嗡”得一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回来的一路上,李婧冉在呼啸的风中,仿佛听到了少年的嗓音,喑哑的,带笑的,粘人的。
——“你听过远古时期的鲛人族吗?他们自从将鱼尾化为双腿上岸后,每逢弯月之时便会倍感燥热,须在那几日与伴侣亲昵才能略缓此症状。如果伴侣不在的话”
“我会变成泡沫的。”
——“因为你每次掌掴完后都会抱我。”
“不仅会抱我,还会很温柔地哄我。”
——“喜欢你。”
“谁喜欢我?”
“我喜欢你。”
“你喜欢谁?”
“我喜欢你。”
“你什么我?”
“我喜欢你。”
——“李婧冉,记住我。”
回来的一路上,李婧冉满脑子都是严庚书的那句“他活不久了”,她是想来温和地送他走的。
可回来看到身上盖满了花瓣,安静醉于树下的少年时,李婧冉却再难压抑心中的痛意。
李元牧,小木鱼,她的小狗
他总是很安静,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虔诚注视她时很安静,在人声鼎沸的繁华熙攘中在她背后无声说“我心悦你”时很安静,为了她在背上刺青高烧至意识模糊时很安静。
如今在临时前,他也是安安静静的。
李婧冉感受着怀中人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他应当自己心中也清楚。
李元牧凝着李婧冉的目光是歉疚的,并不想让她亲眼看着他死去的,这对她而言着实太残忍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哭,李婧冉她是个骗子,明明说过不会为他哭的,如今却哭得几欲崩溃。
李元牧以为他会是高兴的,高兴她心里终究有他。
烈阳透过枝叶的缝隙照耀进他黑润的眸,李元牧感觉这抹阳光好刺眼啊,刺得他也无声地落了泪。
他错了,错得太离谱了。
他看着她哭得那么难受,心中只比她痛千倍万倍。
倘若早知她会那么伤心,他情愿他们从不曾相识。
爱他,恨他,记住他,遗忘他,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希望她能快乐。
李元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着李婧冉的衣角,他的眸光是湿软的,像是天使般纯真,可天使无忧无虑不会像他这般止不住地流泪,一边哭又一边尝试着笑。
李婧冉紧紧覆上他的手背,察觉到李元牧有话要说,俯耳过去。
只是在听清李元牧最后几个字的那一刹那,李婧冉却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发着颤,那是痛到极致时克制不住的生理反应。
以前的李元牧执拗地一遍遍对她说:“李婧冉,记住我。”
可是在他生命走到尽头时,在他们之间最后的两秒钟,他听觉味觉嗅觉视觉尽失,却对她艰难地一字一顿道:
“求你,忘了我”
尾音渐轻,消散在风中。
这是李元牧死去前、李婧冉被打晕前,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
李婧冉是被痛醒的。
手臂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腕骨被粗麻绳硌得生疼,鼻尖是阵阵令她作呕的血腥味,耳边是乌呈大可汗那道令人恨到骨子里的声音。
“来啊,方才不是很勇猛吗?我看谁胆敢再上前一步!”
李婧冉睁开眼时,模糊间映入眼帘的便是腥风血雨的战场。
磅礴残酷的空旷沙场被如泼墨般的鲜血溅得漫天血光,大晟禁卫军、飞烈营与乌呈士兵的尸首堆积成山,残肢风云触目惊心。
乌呈所剩残兵不到百人,已经被逼至悬崖峭壁,被从从弓弩手到棋兵的密密麻麻大晟士兵尽数围剿,原本已是必败之势,只是他们手中却有一个筹码 —— 李婧冉。
纵然李婧冉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死人的场景,但她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过这种屠戮场。
最珍贵的人命在沙场上低贱如杂草,被片片无情地收割,而她此时却被腾空挂在悬崖,身子在风中宛若破叶般轻轻晃动着。
大可汗面色尽是狠决,他手中捏着匕首置于拴着她的绳索之上,如鹰的目光像是要吃人般望着将领首位的严庚书与裴宁辞。
裴宁辞如今仍身穿着乌呈皇室的黑袍,冷白似霜雪的脸庞溅了星星点点的血珠,金眸震愕地凝着大可汗:“住手!”
大可汗望着这个叛徒,恨不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咬着牙笑道:“还当您是太子殿下呢?”
“行啊,不杀她可以。”大可汗的目光陡然变得阴狠,一字一顿道:“你、来、代、替、她。”
“可以。”裴宁辞毫不犹豫地应下,当着大可汗的面便卸了手中的武器,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大可汗,为表示不会在身上藏匿任何武器,缓慢地褪下了尊贵的华服外衣,站起身举起双手缓慢地走向大可汗。
大可汗眼神中闪过一丝戾气,朝旁边的士兵使眼色:“好好伺候我们太子殿下。”
士兵领命,李婧冉惊恐地看见他拎着往下坠血的利刃走到裴宁辞身旁,寒光闪烁,毫不留情地一剑贯穿了裴宁辞的琵琶骨。
裴宁辞衣衫颜色颇深,血迹洇出却只能看到一块不深不浅的痕迹,但李婧冉离他较近,看到裴宁辞的下颌倏然收紧,指尖紧握成拳深深掐入肉里,额上都渗了薄薄一层冷汗。
“裴宁”她有心想开口说话却被风呛得不轻,而这区区一个开胃菜自然满足不了大可汗,他语气冰凉地命令道:“给我挑了他的手脚筋。”
裴宁辞是个很能耐痛的人,但刀刀入骨划过手腕时,李婧冉清晰地看到了动手的士兵刻意将这时间拉到最长。
裴宁辞原本只极尽忍耐着,浑身都被疼出来的冷汗打湿,牙龈都咬出了血却仍是克制不住地发出几声按耐的呻/吟。
大可汗喘着粗气笑容扭曲:“你们大晟人没一个好东西!先前那个女人给了我毒香说要助我谋得乌呈皇位,结果呢?!”
“她竟转手就让你们攻了过来!”
所有人都只当大可汗是疯了开,他如今就是个亡命之徒,神色癫狂,神志不清地说着些报复的话。
一刀刀毫不留情地落下,但自始至终,裴宁辞都并未躲闪分毫,汗湿着匍匐在地时仍仰头盯着大可汗,语气带颤:“放人。”
大可汗居高临下地捏着他的下颌,那种目光让李婧冉都感到恶心:“六弟啊,你这模样可当真像是个被强女.干都能糕潮的贱.货。”
裴宁辞呼吸有些重,却只隐忍着低声下气道:“你要怎样才能放了她?”
放了她?
李婧冉如今是大可汗的最后一张底牌,他自然是不可能放过她的。
他知晓自己今日是活不下来了,但他们一个两个也都别想好过!
大可汗只是笑得黏腻,目光却寒凉:“你看起来好像不服。”
他羞辱般重重拍着裴宁辞的脸,匕首漫不经心地指了下李婧冉的方向,眯着眼道:“说说看,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只在一瞬,李婧冉就听懂了大可汗想做的。
她心中在那一瞬尖声叫着,叫嚣着让裴宁辞不要受协迫。
任何话都可以,但唯独不能是这句话。
裴宁辞这辈子最大的耻辱就是他身上的乌呈血统,他最恨的就是强女干,如今大可汗竟是想让裴宁辞亲口说出这些羞辱他自己的话。
大可汗也心知裴宁辞的清高,他看到裴宁辞的喉结滚动了下,清冷的面容上满是屈辱,但他迟疑了不到一秒便再次无趣地向他屈服。
裴宁辞脑中那一刻浮过了许多关于他生母被欺辱、前任祭司奸.淫.幼童的情景,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再次睁开眼时顺着大可汗的意思一字一顿道:“我是个被强女.干都能糕潮的贱.货。”
大可汗闻言哈哈大笑,神色几欲癫狂。
他左右已经活不下来了,如今也已无所顾及,只是在死前尽可能地肆意享受着折辱他人的快感。
大可汗掐着裴宁辞的脖颈,凶相毕露:“说,求我□□。”
裴宁辞的咽喉被他掐出了青紫印子,空气都变得稀薄,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挣扎,可是嗓子也半天都发不出声响。
大可汗手背上青筋狰狞,他猛得俯下身正想继续威胁裴宁辞时,一根细金针却在“嗖”得从他身畔擦肩而过。
假设大可汗方才并未身子前倾,这根针如今已经整根末入他的脑子,夺了他的命。
大可汗的目光顿时朝不远处在悬崖口逼近的严庚书望去,方才他已经逼得严庚书将所有亲兵都退至十米外,如今这小范围内只有他的人、被吊在悬崖处的李婧冉,和裴宁辞严庚书。
严庚书方才等了许久的时机,谁曾想竟被大可汗无意间躲开了,并且触怒了大可汗。
大可汗目光一狠,李婧冉心中骤紧,下意识地想躲却根本无从去躲,下一刻便被大可汗捏着匕首反手就是一刀。
“噗嗤”声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李婧冉的第一个感受是麻木的凉,随后才觉腹部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分裂着,仿佛连肠子都要被扯出来,排山倒海的痛意让她几乎想吐。
她只是被如此捅了一刀都如此疼,方才裴宁辞被贯穿琵琶骨时得痛成什么样啊
李婧冉痛得眼冒金星,心中止不住地骂娘,耳边听到严庚书和裴宁辞在厉声唤她的名字,还有大可汗猖狂的笑声。
好半晌后,李婧冉才感觉到自己的神志回了笼,刚清醒些就听到大可汗对严庚书呵道:“跪下!”
两军交战,将心为上。
如今大晟的兵都停留在十米开外,依旧能看得到这边的局势,大可汗要做的就是当着他们的面搓了这大晟摄政王的锐气。
试问,一个在战场上向敌军下跪的将领,他往后还能怎么赢得军心?
自此之后,这会是跟随他一辈子的污点。
更何况,这可是严庚书啊。
他这么多年的筹谋算计、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地往上爬,不就是为了从此不再向任何人卑躬屈膝吗?
没有人可以,甚至他就连面见圣上都被特批不必下跪。
此时风微歇,李婧冉用力磨着双腕处的麻绳,她汩汩冒着血的伤口痛得想死,但她仍是卯足了劲咬牙切齿道:“严庚书,你不许跪!”
严庚书闻言,侧过脸朝她望来,泪痣依旧淡红妖冶,深邃的眉弓格外令人挪不开眼。
他对她勾唇笑了下,李婧冉直觉不妙,嗓音拔高了几分:“严庚”
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嗓子眼。
此时的阳光正是一天之中最为毒辣的时候,晌午的光线照在人身上有种灼烧感,黄沙战场上尽是能够将人淹没的残酷铁锈味儿。
依譁
在这片贫瘠的血色黄沙之中,李婧冉瞧见严庚书在烈日下缓慢地屈了膝,脊背挺直地跪了下来。
李婧冉恍惚间甚至能听到十米开外那群士兵的吸气声。
这一跪,辱的是他即使苟延残喘都从未舍弃过的骄傲,辱的是他这些年落了大大小小永不痊愈的疤才换来的尊严,辱的是他掏心窝子同生共死换来的一群兄弟。
他的眼神中甚至还带着几分对她的安抚,朝她极轻摇了下头,像是在对她说着没关系。
李婧冉的目光从折了尊严的严庚书移到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裴宁辞身上,在那一瞬想到了对她说“忘了我”的李元牧,和客死他乡的许钰林。
她低下头讽刺地笑了,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胸口骤缩得刺痛着,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接下来的一切在她的印象里都变得十分模糊,她好像感受到了绑着她的麻绳有断裂之征兆。
严庚书目光惊恐地望着那就快断开的麻绳,站起身想冲过来却被乌呈那群手执长剑的士兵拦住。
他们都已是强弩之末,但严庚书双拳难敌四手,凤眸都发红,宛如困兽一般低吼着想上前。
大可汗眼中戾色闪过,命令士兵们动手。
二十七把长剑贯穿了他,一刀又一刀,李婧冉看着鲜血从他的唇角流下,而就在那一瞬,先前被她挣了许久的麻绳终于断裂。
“李婧冉!!!”
陌生又熟悉的失重感再次席来,李婧冉看到裴宁辞跪爬到悬崖边毫不犹豫地随她一跃而下,他的头磕在峭壁上鲜血如注。
李元牧殉情,严庚书被捅死,裴宁辞跌落悬崖,原书中的结局在这一刻竟变相灵验了。
李婧冉心中已经痛得几近麻木,她感受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忽然凝住,时空就像被冻结了一般,寂静得可怕。
在这片死寂中,李婧冉再次听到了熟悉的提示音。
「恭喜宿主正式完成任务。」
她仰躺在虚无的空气里,眼眸无神地看着天边刺目的日光,低声唤:「小黄,审批下来了吗?你们公司给的愿望。」
「给了,宿主你说。」
恍惚间,李婧冉好像看到了时空开始逆流,她仿佛被云朵托着回到了悬崖上,严庚书身上的整整二十七剑蓦得收回,裴宁辞身上的伤倏然消失,许钰林未遇害,李元牧没服毒。
大晟并未攻打乌呈,楼兰并未拿到大晟的军防图,大晟封城并未发生水患,一切的混战与鲜血都从不曾发生。
李婧冉笑了,闭上眼,眼泪无声流入鬓角。
「我愿天下海晏河清,三国再无战乱。」
「百姓安居乐业,永安时和岁丰。」
我愿 他们都活着。
古代重逢
世上的所有事情似乎都是连锁反应带来的后果。
就像是攻略对象们的死亡 —— 李元牧死于华淑的毒药, 严庚书和裴宁辞死于乌晟之战 —— 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从战争开始的,是战争造成的连锁反应。
李婧冉的愿望是三国再无纷争, 严庚书和裴宁辞自然也都不会在战争中死去, 李元牧也不会为了借兵而受制于华淑。
只要天下太平,不论是将士们、黎明苍生,还是他们, 所有人都能活着。
命运是如此弄人, 它看似给了人们极大的自由,但结局都早已是已被注定的。
很多时候的悲剧是早就在有意无意间酿就的苦果, 不可逆转, 时光中的每一步都不过是让厄运降临的催化剂。
就像是在李婧冉进入这本小说、任务开启的那一刹那,她和他们三个就已经注定了没有好的结局。
她的愿望是让他们活着,但让他们活着,当真对他们更好吗?
倘若他们死了,他们死在了最爱她的那一刻,眼睛一闭再也不用承受任何其他的事情。
可她要他们活着,要他们活在这个没有她的世界。
他们一觉醒来发现动荡的天下都太平了,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人人脸上都有笑,唯独少了她 他们会怎么办?
他们翻遍了天下都找不到她,他们会疯的啊。
世上多痴人, 为情所困从不只是话本里的悲剧。
倘若小黄知晓李婧冉会再次来到书中、并且在不久的将来阴差阳错目睹了他们误会她死后的痴狂惨状,它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她的这个愿望的。
只可惜小黄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它踌躇了许久, 最终只是道了句“好”。
左右她一闭眼一睁眼就会回到现代,她并不会知晓任何东西, 起码李婧冉心中的愧疚感能消散些吧。
***
如李婧冉所愿,时光迅速被扭转,三国之间的纷争被消弭于无形。
裴宁辞照旧回到了乌呈,顺利在大汗病逝之前扳倒了大可汗,忍辱负重成功继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使者与李元牧敲下了《和平共处六项原则》。
李元牧也并未因李婧冉受华淑钳制,如今依旧稳坐帝位,以这晟乌之约为模版,让严庚书去了趟楼兰,凭他那令人无端信服的忽悠能力,成功让楼兰同样加入了这和平崛起的条约。
楼兰女皇同样也是个有手腕和远见的,借机与大晟和乌呈开通了海上贸易,开放国门鼓励乌呈过剩劳动力前往楼兰,三国互惠互利,一片欣欣向荣。
严庚书自先前的战事中落了大大小小的伤,一到阴雨天就连绵地疼,恰好楼兰四季宜夏,他辞了官后便在楼兰闹中取静,选了个僻静处隐居了。
这是小黄给李婧冉的反馈,但它挑选的都是十年后的事情,略去了他们三个怀着记忆复活却发现李婧冉消失后,一度崩溃发疯。
李婧冉听着小黄口中的描述,久久不言,而后低下头轻轻笑了下。
她轻舒了口气,闭着眼呢喃:“也好。”
这两个字说出口的那一瞬,李婧冉便看到眼前的世界开始一寸寸分崩离析,像是被分解成无数个规矩的方块,而那些细小的方块开始慢慢地消融。
她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终于陷入了一片漆黑
***
李婧冉陷入了一个漆黑的、看不见光的混沌之中。
耳边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声响,像是隔了一层膜,怎么都听不清楚。
“滴、滴、滴”,依稀是2050年的某种高科技设备发出的声响。
李婧冉在这片黑暗里听到了人声。
“咦?她怎么还没醒?”
是一道听起来有些年纪的男声。
“已开启全身扫描报告主人,监测到主顾089情绪波动过于严重,执念过深,强行唤醒可能会造成一部分记忆的紊乱。请问是否要强行唤醒?”
“唔这么痴的孩子还是第一次见。”男人思索了片刻,“既然这样,选个合适的时间,让她和他们好好告别吧。”
接着是一瞬的静默,而后旁边一道略有些慵懒的女声淡淡开口:“博士你确定吗?万一他们硬要留下她、把她困在那个世界怎么办?”
她意味深长地补了句:“你应该知道吧,这群数据已经有失控的征兆了。”
男人闻言笑了两声,语气里颇有些和蔼的意味:“Amy,你应该没谈过恋爱吧。”
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怅然,又有些感慨:“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死亡?”
“第一位死的男二,你觉得以他的智慧,他当真想不到其他的路吗?”
“男三在战场之上也分明是有生机的,他为什么不撤退?而且他为什么再次和属下交代好了权力交接的一切?”
“至于男一,他为什么要跟着她一起跳崖?”
“他们早就猜到了,猜到兴许他们的死亡能送她回她的世界。知道她得离开,又怕自己会忍不住留下她,更怕她舍不得离开,最好的方法 就是用他们的死亡,把她弹出那个世界。”
被称为Amy的女人哑然半晌,忍不住问了句:“为了什么呢?”
他们明明已经猜到了全部,既可以留下她,又可以送她离开,他们为什么选择了把她送回现实?
博士笑了下,没再回应,只是按下了重新启动的按钮。
“放心吧,他们一定会送她回家的。”
尽管已是陈词滥调,但原因却是那么明显,别无其他。
因为他们爱她啊。
***
十年后。
永安二十八年。
李婧冉闭着眼蹙眉,手掌按着额头,感受到嘈杂的声响开始灌入她的耳朵。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晟国人民美容养颜竟然是靠它!各位姐姐们都来看看这进口的胭脂喔!”
“胭脂算什么?我们楼兰讲究的是男为悦己者容。各位姐姐们看看来自乌呈的鹿茸马鞭和韭菜,买回家保管让他们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楼兰?
李婧冉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此时正站在酒楼外的屋檐下,手中刚合拢的伞面还在往下坠着水珠。
九月的楼兰是绵绵湿雨季,闷热又潮润,淅淅沥沥的烟雨绵蔓,世界仿佛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雾色。
雨水浸不透商家的热情,女子们撑着伞行走于街道,一家家打理得宜的铺子整齐有序,街道洒扫得一尘不染,热闹但丝毫不繁乱,足以见得上位者优秀的管理能力。
「不好意思啊宿主,我们这小破公司又出了一丢丢丢丢的小问题,得麻烦你再多待一段时间了。」小黄冒了个泡,半真半假地对她道:「现在任务都完成了,你就当是免费旅游吧,散散心什么的。」
话音刚落,李婧冉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道骄纵蛮横的女声:“不许再用年纪为借口敷衍我!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年纪大的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一位穿着明艳的妙龄女子趾高气昂地当街强抢民男,左手捏着鞭子,身后跟随着好几个奴仆为这位小祖宗打伞。
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们躲在商铺的大伞下磕起了瓜子:“这是第几次了都?郡主可真是锲而不舍啊。”
“这脸,这腰,这大长腿也当真是极品,难怪郡主穷追不舍 哎可惜名草有主。”
李婧冉目光微凝,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男子背影上时却是怔了许久,呼吸在那一瞬都情不自禁地变轻了几分。
深色布衣掩不住他挺拔的身姿,他立于油纸伞下,宽肩窄腰,分外赏心悦目。
李婧冉松松握着伞的指尖刹那间收紧,她脑中浮现出的是不久前的那一幕,他被一剑又一剑刺穿、跪倒在血泊中撑着身子,凤眸湿红着竭力朝她望来的那一幕。
近乡情怯。
直至此刻,李婧冉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原来与一个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重逢,是这种感觉啊
李婧冉闭了闭眼才能压抑下心头的大撼,她睫毛轻颤着,听到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传来,拒绝时带着有礼的疏离:“对不住,我已有家室。”
是他,真的是他。
李婧冉发誓,她不想哭的,明明知道他们都还活着,但亲眼见到严庚书时,李婧冉还是禁不住地湿了眼眶。
她死死捂着嘴,眼泪却啪塔啪塔地流了下来,怎么都止不住。
街上的行人朝她投来了怪异的目光,并没有恶意,只是在下意识地揣测着这位陌生人究竟遭遇了什么。
才会无法自控地在大街上忽然落泪。
不远处的男子似有所觉,微微顿了下,在雨幕中回眸。
霏微的小雨宛如缠绵悱恻的飞絮,他们在潇潇雨水中对望,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都温柔地凝住,人声不再,只余滴答雨声。
“啪”得一声,再也握不住的合伞掉落在地,李婧冉在雨水中朝他奔去。
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衫,湿凉地贴着皮肤,李婧冉在这一刻却什么都顾不得了,扑入严庚书的怀里紧紧地拥住了他。
她感受到严庚书的身子僵了下。
李婧冉脸庞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泪如雨下,呜咽了半晌说不出话。
不知何时,行人均善意地给他们让出了一块空地,屡次示爱被拒的郡主嘟囔着道了句“说我年纪不合适,你妻主不也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嘛”,哼了声也不再多做纠缠。
严庚书单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在微凉的空气中顿了半晌,最终还是轻轻拍了下她的肩。
没有一丝越界,仅仅是在安抚她。
李婧冉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一点点缓和下来后才站直了身仰脸瞧他,鼻尖还沾着雨水的亮光。
如今的严庚书轮廓更锋利了些,肩背依旧笔直挺拔,只是身上少了几分威压,多的是岁月赋予的沉稳。
不知不觉间,他的鬓发都已不再全是墨黑,而是掺了几缕银白,有些刺眼。
严庚书眼睑低垂,凝着她须臾,淡淡笑了下:“好久不见。”
笑时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坦言说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是为他英挺的轮廓添了几分魅力。
可是李婧冉心中有些抒不出咽不下的堵意,就像是喉咙口卡了块不上不下的鱼骨头,哽得很。
兴许是因为她无法自控地又哭又笑,而严庚书的态度很平静。
太平静了。
李婧冉能说什么呢?
对她而言,严庚书在她眼前死去只不过是几十分钟前的事情。
可她的一瞬,是他的十年。
三千六百余个日夜,已经足够将再汹涌的情愫沉淀下来,落在泥泞里尘封。
两人之间有一瞬的沉默,而后照旧是严庚书先开了口,礼节到位地邀请她:“一起用个午膳吗?”
***
和严庚书重逢后,当悸动如潮水般褪去,余下的便是一种空落落的、又沉闷的感觉。
李婧冉有点说不上来这种感觉,直到两人坐在雅间点菜时,她才恍然惊觉心中没来由的难受因何而起。
严庚书结合了她的口味,对小二报了些楼兰招牌菜。
蜜糖核桃,蜜汁百合,烧鸭,烤串。
他想了想回眸问她:“要喝点酒吗?”
短短的几个字,让李婧冉心中有种一脚踏空的失重感,她张了张唇却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以前的严庚书很少在这种小事上询问她,他自会办妥一切。
而倘若她不满地表示过节怎么能不来点小酒时,严庚书也只会勾唇哼笑着点她的额:“就你这酒量,是想为难谁?”
如今的严庚书把选择权给了她。
像是一个虚长了几岁的前辈对待后辈,像是有段日子没有碰面的老朋友。
唯独不像是以前。
店小二似是察觉到了雅间内的气氛有些凝固,很有眼色地退出去带上了门。
一门之隔,是酒楼里的丝竹和说书声,似是讲到了个精彩处,食客们哈哈大笑,一时之间热闹非常。
雅间门内,严庚书缓和着气氛,斟酌了下用客套话开启话闸:“你这些年过得还好”
“严庚书。”李婧冉蓦得红了眼。
严庚书望着她止了话音,李婧冉也只固执地盯着他不开口。
四目相对,许久无言。
严庚书自然是能明白李婧冉心中所想,但他却只笑了下,语带调侃地轻描淡写掀过:“你脾气还是没怎么变。”
“是,你变得挺多的。”李婧冉吸了下鼻子,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生气、生谁的气。
应该责怪严庚书吗?他似乎也没做错什么。
十年不长也不短,足够爱上一个人,足够淡忘一个人,足够放下很多事。
严庚书如今对她的态度不可谓不好,但就是太好了,好到有些过分的疏离。
严庚书听到她赌气般的话,凤眸微敛,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拎起茶壶,为她斟满杯盏。
“凉茶。”他将杯子推至她的面前,像是丝毫没有把她那句口气有些冲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是那么平静,“试试看,楼兰特色。”
“你呢?”李婧冉冷不丁接了句。
说罢,她抬眸与严庚书对视,眼里情绪有些隐晦,但她知晓严庚书能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之间呢?他还想试试吗?
严庚书神色微怔了下,再次开口时已经恢复了自然:“这次准备来玩多久?”
很体面地转移了话题。
成熟又稳重,可以完美地避开让双方尴尬的局面。
李婧冉的指尖深深掐入细嫩的掌心,严庚书的脸庞被泪水氤得有些模糊,她望着他有些发白的发丝轻声道:“倘若我不走了呢?”
像是一种不理智的试探。
门扉恰好在此刻被敲响,严庚书扬声道了句“进”,店小二轻手轻脚地帮他们上了菜。
在此期间,两人都没有在开口。
李婧冉凝着严庚书,看着严庚书侧过头,用楼兰话娴熟地对店小二道了句谢。
十年之后的严庚书当真变了许多,变得内敛,身上锋利又耀眼的恣意收得一干二净。
店小二笑眯眯地和严庚书聊了两句,祝他们用餐愉快,随后又阖上了门出去了。
雅间内乍然热闹片刻后,又变得寂寥,让李婧冉脑中无端闪过了一句“乍暖还寒时”。
挺讽刺的,没想到她和严庚书的再次见面,竟已到了无话可谈的地步。
门“嘎吱”一声合上后,严庚书用公筷给她夹了块烧鸭:“那也挺好的。”
他抬眼望着她,朝她笑笑:“改天有空可以来我家坐坐。”
严庚书话语顿了下,继而又道:“你和我的妻子,应当有很多话可以谈。”
妻子?
李婧冉很轻地眨了下眼,她听到自己的嗓音有些干巴巴的:“你”
只一个字便露了怯。
她不愿再说更多,生怕会出卖了自己的自尊,也出卖了嗓音里极尽隐忍的哭腔。
严庚书依旧是体贴的,他佯装什么都没听出来,朝她笑着颔首,语气平和:“婧冉,我成家了。”
原来他方才用来拒绝那名女子的“已有家室”,竟不是捏造出来的。
怪不得。
怪不得自重逢以来,她只从严庚书脸上看到了淡淡的惊诧。
她能感受到他是欣喜的,但也仅限于此,而并不像她这般难以自控。
十年啊,十年真的很长很长。
李婧冉生硬地翘着唇角,僵硬地控制着面部肌肉,像是初次学习如何微笑一般,像是哭又像是笑。
“是吗,恭喜你啊。”
多好啊,她的心事可以少一桩了,她对不起的人可以少一个了。
可为什么她的心脏却在一缩一缩得痛。
她咬着唇,猝然低头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落泪的模样,狼狈地起身:“对不住,是我失礼。”
擦肩而过时,李婧冉却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严庚书隔着衣袖轻轻扣住了。
他的力道不紧不松,只要她微微一挣便能挣脱,但李婧冉却定在了原地。
两人都没有回头,她维持着走向门外的姿态,而他也仍端坐在椅子上。
无声的僵持,气氛渐渐变得僵硬,楼外的小雨不知何时停了。
两人看不见彼此脸上的神色,他们一坐一站,那一瞬的距离竟是重逢以来最近的时刻。
李婧冉甚至能闻到严庚书身上的熏香,熏得很浓,像是另一名女子在他身上留下的独占印记。
他以前很厌恶过于扰人的香味的,也从没熏过香。
李婧冉短促地呼吸着,尽力压抑着不让严庚书听到,耳边是他依旧平静的低磁嗓音。
他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对她道:“时候不早了,吃点东西垫垫再走吧。”
***
味同嚼蜡,李婧冉心想。
她机械地往嘴里送着吃的,控制着自己微笑着和严庚书洽谈。
他们简单地各自分享了下近十年的生活,李婧冉隐忍着许久,依旧还是问出了口:“她是个怎样的人?”
严庚书沉吟片刻,轻轻笑了下,眉眼都多了几分柔情:“普通人罢了。很会黏人,有些娇气,但又很惹人心疼。”
李婧冉捏着筷子的手收紧了几分,齿关蓦得一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烧鸭没有去骨。
“挺好的。”她说,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还以为就你这性子要孤独终老呢,挺好的。”
李婧冉想,她的演技应当很糟糕,不然严庚书看向她的目光里为何会多了丝怜悯呢?
只是兴许是成了婚的关系,如今的严庚书着实太温柔了,他没有揭穿她,只是道:“多谢。”
严庚书望着她笑了笑,眸光是难得的认真:“婧冉,你也会找到适合你的人。”
李婧冉听着他一口一个“婧冉”,只觉得变扭又难受,可她不愿再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挺直腰背嘴硬道:“自然。”
不知为何,严庚书瞧了她好半晌。
像是眷恋,也似是不舍。
时光一分一秒地过去,李婧冉的全身精力都用来伪装出坚硬的外壳,并不觉得这次的沉默对老朋友之间着实有些过于微妙。
终极还是严庚书先挪开了目光。
他无声地在心中叹了句“小姑娘”,站起身对李婧冉道:“我送你吧。”
意味着这次饭局的结束。
李婧冉僵坐了好几秒,脊背挺直脖颈修长,宛如骄傲的天鹅。
严庚书也并未催促,只是静静等候着,然后听到李婧冉的嗓音有些硬邦邦地问他:“你独自送一个单身女人回家,你妻子不会跟你闹脾气吗?”
“我想她会理解的。”严庚书回答得妥帖,停了几秒继而又道,“况且,你不想见见裴宁辞吗?”
***
出发去乌呈之前,李婧冉曾坐在马车里,撩起车帘远远见过严庚书妻子一面。
隔得很远,她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能感觉到她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
她会仰着脸朝严庚书天真地笑,脸上满是信任。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没有什么心机,神态是不谙世事的清澈,可见她被严庚书保护得很好。
李婧冉知晓,严庚书会是个好丈夫。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把他的姑娘宠到天上,让她永远无忧无虑。
严庚书不知和她说了些什么,女孩好奇地侧眸朝马车看来,李婧冉仿佛被烫到了似的“唰”得一下放下了帘子。
她自嘲地听到自己的心脏流血的声音。
坦白说,就连方才严庚书在酒楼亲口对她说他已经成家时,李婧冉心中依旧是有一丝侥幸心的。
万一呢,万一严庚书只是在骗她呢?
可这一切的自欺欺人在此刻被粉碎得彻底。
两人吃完饭后就来了严庚书家,他压根没有时间去找个女子陪他演戏。
李婧冉在那一刻知晓,严庚书如今应当是过得很幸福的。
不远处的女孩子看到车帘被放下后,眨了眨眼,如葡萄般晶莹剔透的眼睛看着严庚书,十分扎心地对他道:“爹,娘亲和画像上都没怎么变,可是你老了很多欸。”
“求你了姑奶奶,早日嫁出去吧,别整天在家里呆着。”严庚书无语凝噎半晌,才无奈地对方尔南道。
他怀疑自己这些年老得那么快,有一半都是因为方尔南。
但严庚书无比感谢命运的眷顾,倘若没有方尔南,他恐怕都熬不过最开始的那段时光。
方尔南古灵精怪地朝他吐了吐舌:“略略略,我要嫁也要嫁个小许叔叔那样的。他上个月给我从乌呈带的弹弓好好玩啊,爹你去乌呈能不能再给我捎几个?”
严庚书哼笑,撂下了句“你干脆和许钰林姓去吧”,转身朝马车走去。
“爹爹。”方尔南在背后唤他。
严庚书叹气,认命回头:“姑奶奶,又怎么了?”
方尔南脸上的笑模样敛了几分,眸光里有些认真地问他:“你当真要把娘亲送走吗?可你明明等了她十年”
严庚书的神色有些恍惚,想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幕。
李婧冉突然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他抄着剑杀入皇宫,利刃架在李元牧的脖颈上逼问他是不是把李婧冉藏起来了,李元牧只是口吻冷淡地让他冷静一些。
李元牧召集了他和裴宁辞,三个人聚在圆桌边时,脑子也都清醒了。
裴宁辞和严庚书的眼眸都是通红的,唯有李元牧一滴眼泪都没落,这也是为何严庚书分外怀疑李元牧。
李元牧神色很淡,眸光也有些散,低声喃喃道:“她应该是回家了。”
“回家?”严庚书的眼神一凝,“她的家在哪里?”
裴宁辞的认知比严庚书还落后一步,他蹙着眉问道:“她为什么要走?我们三个明明都接受了不是吗?我们可以和平共处。”
“”严庚书没想到裴宁辞居然还停留在如此浅显的层面,就连他都知道李婧冉一开始靠近他们三个是别有目的。
如今目的已经达成,她自然是要走的。
李元牧和严庚书都没搭理裴宁辞,李元牧继而又道:“她不属于这个世界,现在她完成任务后走了,我们找不到她的。”
裴宁辞和严庚书听到这句话都沉默了。
他们没有李元牧那么敏锐,但他们明明都已经在战场上死去,如今却都复活,就已经能说明一切。
况且,李婧冉就好像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一般,所有人都不记得她了。
长公主府的面首们不记得那位让他们各学所长的长公主,银药也只是那个小宫女,唯有许钰林的神色总是有些恍惚。
她只活在他们四个人的回忆里。
“那你今天找我们来,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这么好心地告诉我们真相吧?”严庚书沉默两秒后开口问道。
裴宁辞则惊愕于李元牧话中的信息。
李婧冉靠近他们,竟是为了 任务?!
就在裴宁辞心神巨颤时,他听到李元牧回应严庚书道:“是,我想求你们一件事。”
严庚书扯了下唇:“稀奇。”
裴宁辞也迅速敛了内心的思绪,嗓音淡漠地开口道:“说。”
他们都得承认,李元牧的确是比他们聪明得很多,李元牧能精准猜到很多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李元牧抿了下唇,若有所思道:“她应当还会回来的。”
严庚书和裴宁辞的神色顿时一紧,李元牧难得花了些时间和他们解释道:“我们对她而言,只是一个任务,甚至于在她的世界兴许是不存在的。类似于,话本?”
“她完成了任务,我们这个世界就失去了意义,可为何这世界还在运转?为何我们死了都又能活过来?”李元牧的眉眼间含着几分心疼,像是在心疼李婧冉的用情至深。
他轻吸了口气:“只有一个可能,她放不下我们。所以她还会回来的。”
严庚书拧眉:“所以你是希望我们一起齐心协力留下她?”
李元牧没回答,反而是裴宁辞淡淡开口道:“恰恰相反。李婧冉无法永远地留在这个时空。”
他和李元牧对视了眼:“你要我们一起送她回家,对吗?”
李元牧极轻地点了点头,靠在椅背上神色有些空洞,嗓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是。”
此话一出,他们三个都再次沉默了。
送她回家,怎么送?
她如今是因为喜欢他们而留了下来,要想送她回家的方法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让她放弃他们。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那么的残忍。
不知过了多久,一支香都燃尽,严庚书单手在桌上扣了下,勾唇笑得懒散:“那是自然。不过你以为你是她的谁,凭什么用‘求’字啊?”
李元牧没搭腔,侧眸看向裴宁辞。
裴宁辞挪开视线,金眸浅淡:“李元牧,不是只有你一个那么高尚。”
比起他们的占有欲和情感,他们都希望她活着。
仅此而已。
就算再也遇不见她又如何?
任何事情和她比起来,都太轻了。
现如今,严庚书想到这些时神色还有些恍惚,只轻飘飘地对方尔南道:“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真服了你们这群复杂的成年人。”方尔南耸耸肩,不再多说,只像赶苍蝇般朝严庚书挥挥手,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
严庚书为她这幅少年老成的模样失笑,但也没再耽误时间,只是叮嘱她好好看家,便转身朝马车边走去。
楼兰夹在乌呈和大晟中间,从乌呈的这个边境到楼兰约莫是两个时辰的车程,严庚书并未和李婧冉一同坐在马车里,而是分外避嫌地驱马跟在马车旁。
李婧冉也没再伸手挑开布帘,听到严庚书的嗓音隔着车帘传入,多了几分柔情:“这些年里,裴宁辞继承了大汗的位置,将乌呈统领得挺不错的,三国之间的关系也颇为融洽。”
这太平盛世,如她所愿。
李婧冉迟了几秒才轻轻“嗯”了声,忽而又想到了一件事,试探地问道:“严庚书,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事吗?”
并非是想勾起旧情,她只是想知道系统是怎么扭转他们的结局的。
以前的事情,他还记得多少?
严庚书听到她的这句话后,脑中浮现了很多画面。
有她歇斯底里地哭着对他说“严庚书,你不许跪!”,有她笑吟吟地啄他唇时的狡黠神色,有她娇气地瞪他时的情景。
严庚书凤眸微敛,眼下嫣红的泪痣淡淡,开口按他们三人提前敲好的说辞回应道:“以前?你指的是你用‘阿冉’身份在飞烈营借住了一段日子的以前吗?”
每个字都疏离地避开了他们的亲密。
蓄意勾.引,热烈激吻,当众求婚,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以“借住”二字带过。
李婧冉闭了闭眼,轻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你就做回了长公主,我们后来便没怎么见面了。”严庚书如是说道。
李婧冉极轻地叹息了声。
原来系统是把时间停止在了一切发生之前,那些轰轰烈烈的记忆、生离死别,他们都不记得了。
她低着头笑了两声,眼泪滴落在裙子上,水痕洇开,像是一朵悄然绽放的花。
马车外的严庚书分明看不见,可是他却似有所感一般,偏过头眼眶有些湿。
他听到马车内传来她轻到能被风吹散的询问:“我我有对你说些什么吗?”
李婧冉亲身经历的时空里,她最后的印象就是严庚书痛苦的面容。
他看到捆着她的绳索断裂的那一刹,伸手想抓住她,可是却仍身陷包围圈,被二十七剑钉得死死的。
死不瞑目。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她甚至连一句“我只是回家了”都来不及对他们说。
那么在那个系统为他捏造的记忆中,她有好好对他道别吗?
故作轻松地开口对她道了句:“你当时还很愧疚地对我道了歉,说往后要洗心革面做人,再也不会玩弄他人的感情了。”
严庚书的语气里听起来没有一丝异样,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李婧冉。
他在告诉她:别哭啊,“你”有好好与我道别的。
严庚书静静等了半晌,马车内的李婧冉没有再说话。
微风吹来,严庚书感觉面上一凉,手背去触时才发觉 他嘴上在安慰着李婧冉,自己却在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的泪。
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行驶着,那是李婧冉离开后,在李元牧的引领下三国打通的道路。
马车布帘遮住了一切,马车内的女子不知马车外的人无声地流了泪,就像马车外的男子也同样不知他心爱的女子正捂着嘴浑身颤抖地哭着。
深秋的晌午烈阳烈阳依旧炽热,给马车投下了个短小的影子,旁边高坐马背的男子影子贴着马车。
看起来亲密无间,一如往昔。
***
等他们到楼兰城门口时,严庚书才恍然回过了神,斟酌半晌后还是提醒她道:“但你当年离开时,对裴宁辞的打击挺大的,他对你的态度兴许会有些”
“冷漠。”严庚书选了个比较温和的词语。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纵然知晓要送她回家就必须要让她对他们都断了念想,但严庚书总是见不得李婧冉伤心。
她方才红了眼眶的那一刹那,严庚书险些就举手投降了。
天知道他和她重逢时,严庚书心中有多悸动。
整整十年啊,他每时每刻都在盼着这一天。
盼着和李婧冉在某个小巷拐角处措不及防地重逢。
他花了三千六百个日夜,反反复复地对着铜镜练习着见到她要如何才能不露破绽,但上万次的练习在看到她的瞬间都成了泡影。
严庚书是凭着肌肉记忆,用尽了毕生的自控力,才练就了李婧冉见到的那副平静模样。
波澜不惊,淡定从容,以体面的样子与她把话说开,用每一个字、每一个温柔的举动都在对她说:放弃我吧。
李婧冉听到严庚书的话时却眸光顿了下,她指尖摩挲着裙摆上的绣花,好半晌后才说了句:“知道了。”
来到乌呈的那一刻,李婧冉才发现严庚书口中的“冷漠”究竟是美化了多少遍。
在他们的马车之前,另一个想要入乌呈的男子被拦路截下,守城兵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身上的紫色衣衫,冷声呵道:“站住!”
“大汗数余年前就颁了令,乌呈国土之内任何人都不许身着紫色衣物、不许种植鸢尾花、不许任何人佩戴耳钉,劳烦你出去换了衣裳再进来。”
男子满脸为难:“可这附近也并没有成衣铺”
他好说歹说百般求情,城门口的人都不放行,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若我放你进去了,没命的可是我。”
“这些可都是死命令,违者杀无赦。”
马车内的李婧冉听了全程,心中“咯噔”得沉了下。
紫色,鸢尾花,耳钉、死罪
这哪里是“冷漠”二字能概括的啊?
裴宁辞这分明是恨她恨入了骨!
她仔细联想了下严庚书方才话里透露出的时间点,再拼凑了下这个“耳钉”,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按照这些线索推断,系统给她设定的离开时间应当是
她陷害裴宁辞失去了大祭司之位、把他骗成了自己的囚奴,逼得他打了耳洞的那段时间。
而且最可怕的是,裴宁辞那时候应当就是那段时间爱上她的,他处于一种又纠结又变扭又爱的状态。
可是按照系统的安排,“她”却在那段时间凭空消失了。
李婧冉代入了裴宁辞的视角,都感觉她会被逼疯。
最最最关键的是,十年后的裴宁辞已经当上了乌呈的大汗,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李婧冉简直不敢想,她见到裴宁辞会是多么可怕的地狱开局。
“严、严庚书,要要要不你先带我去找李元牧吧?”李婧冉嗓音带着些颤,很可耻地选择了逃避。
他们三个里最疯的就是裴宁辞,一言不合都可以和她一起跳悬崖,李元牧顶多就是个表面阴郁但实则很纯情的小狗,难度系数应该没有裴宁辞那么高吧?
不久之后,李婧冉就会发现她的这个想法大错特错了。
但此时此刻,李婧冉忐忑地等了半晌,可是却没有等到严庚书的回应。
“严庚书?”她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下一秒,木质的马车门被向右推开,刺目的阳光照入,让李婧冉情不自禁地闭了下眼。
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目光顺着撑着车门的冷白手指缓慢上移,看清来人的面容时瞳孔却骤得一缩。
裴宁辞那张完美的神颜此刻布满寒冰,他开口时嗓音冷若冰霜:
“李婧冉,你竟还敢回来。”
病态
李婧冉看着面前的裴宁辞, 不由地僵硬挤出了个笑容。
十年后的裴宁辞看起来依旧没怎么变,肤色光洁容貌俊逸,就好似十年的光景从未发生过一般。
只是裴宁辞的神色较之往日更冷了几分, 甚至比李婧冉在这个世界和他初遇时还要冰凉, 不含一丝人气,就像是潭水底下被尘封许久的冰雕。
可是在在分离时,裴宁辞分明已经不是这样了。
李婧冉心中有些难言的酸胀, 就像是费了许久的时间去做某一件很重要的事, 谁知一觉醒来后发现一切都被打回了原点。
无力,挫败, 颓废, 这些词语似乎都太严重,李婧冉甚至觉得她如今如果这么想是过于矫情的。
她在心中质问自己:你在矫情什么啊?他明明都已经活过来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是啊,裴宁辞的确活了下来,但他却活得不像个人。
李婧冉费劲了心思把这寒冰捂暖,沾了人气,可如今她眼前的裴宁辞却又冻了回去。
她以堪比招财猫的幅度朝他挥了挥手, 颇有几分复杂地说:“那个好巧啊”
裴宁辞冷冷扯了下唇,俯身上了马车。
“啪”得一声,马车沉重的雕花门被他重重合上,声响仿佛落在了李婧冉的心里, 让她的心脏无端颤了下。
裴宁辞逼近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凉薄:“十年了。李婧冉, 你可真能藏啊。”
李婧冉心中不断回响着马车门被他摔上的声响,不由地抽了下鼻子。
裴宁辞以前从来不敢对她摔门的。
不, 裴宁辞疯劲是刻入骨血里的,他从来没有什么不敢的事情,只有他舍不舍得。
李婧冉感觉她就像是在从云端跳伞一般,瞧见他们都还活着时欣喜到脚下都觉得飘飘然,可不论是严庚书笑着说的那句“婧冉,我成家了”,还是裴宁辞如今含恨的眼神,都像是一盆又一盆的冷水。
理智上,李婧冉知晓她应该是开心的。
她先前一直说他们三个疯了,但她又是否真的清醒?
李婧冉在心中怔怔地想,她险些就做了个很疯狂的决定。
她嘴上说着想好好告别,但她的内心呢?
她竟是想自私地抛弃一切留在这里。
李婧冉并不愚笨,她是敏锐的,她能感受得出不论是所谓的公司还是小黄,他们都是以她为核心的。
小黄的公司能给她很多建议,甚至能引导她做出某些决定,但他们勉强不了她,她就像是占了上帝身份的顾客一般。
因此,李婧冉知晓,只要她不想走,她就不可能被强行被他们公司从这个世界里剥离。
可现如今,李婧冉回来了,她再次见到了他们。
严庚书和裴宁辞分明都还活着,但他们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李婧冉一遍遍在心里说着“多好啊”,可她的内心不听话,它在鲜血淋漓地用心头血做眼泪,无声地哭泣着。
“告诉我,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她听到裴宁辞冷冰冰地质问她。
李婧冉低下头笑了下,嗓音很轻,像是生怕戳破一个梦境的泡沫:“在做梦,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裴宁辞瞧着李婧冉,听着她轻缓地对他说着话,面色有多冰凉,心中就有多惊涛骇浪。
看着她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听着她像往常一般对他说一句话、感受着她的气息 这些对裴宁辞而言都是一种奢望。
李元牧说,她会回来的。
但就连李元牧都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回来。
裴宁辞好怕啊,他多么恐惧当她回来时,他已经老去。
他知道她最喜欢的就是他的这张脸,可倘若容颜不再、他不再年轻、不再俊美 怎么办?
裴宁辞想放她走的,他一定会放她走的,但是裴宁辞病态又偏执地希望能用最好的样子见她最后一面。
李婧冉不知裴宁辞这些年里究竟在明里暗里做了多少错事,她只是语气低低地继续道:“我的梦里,有一位很俊美的男子。他以前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染尘埃又孤高淡漠,直到某一天,他被一个恶劣的女子骗了。”
“女子口蜜腹剑地靠近他,说了很多甜言蜜语,嘴上说着爱他,却以爱为名做了很多伤害他的事情。”李婧冉笑了下,笑容里有些苦涩,“后来啊,那名女子被抓了,他们以此要挟那位男子自残,他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在女子坠落悬崖后,他”
李婧冉微抬了下眼,望着裴宁辞的眼神中带着些晦涩:“他随她 一跃而下。”
裴宁辞的金眸中微微闪烁着细碎的光,他凝着李婧冉的视线里滑过极快的柔软,指尖都掐入了肉,他却恍惚间感觉不到痛意。
不过失态一瞬,快到李婧冉都还没看清,裴宁辞便嗓音微哑地冷声反问她:“你如今与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想劝我像你口中的男子一般,以德报怨吗?”
裴宁辞平复着呼吸,艰难地将宛如利刃般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李婧冉的眼眸里有些湿润,她别过脸,避开裴宁辞的视线,轻轻闭了下眼。
开口时,李婧冉的声音轻得像是永远都留不住的浮云:“后来,梦醒了。”
一滴眼泪落在她的裙摆,无声无息,没有留下一丝水痕。
裴宁辞听到李婧冉的每个轻柔的字都像是一把重锤,敲入了他的心间,她眼眸含泪,笑着对他说:“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
裴宁辞以为,在和她重逢时伪装出毫无破绽的冷漠姿态,对他而言并不算难事。
他的情绪向来很淡,并且反射弧长到可以绕大晟三圈 —— 当时裴宁辞发现自己可能喜欢李婧冉时,他早已对她情根深种。
裴宁辞觉得他表现得很好,足够淡漠,淡漠到当真骗过了她。
可他却觉得心脏像是被挖空了一块,既凉又疼。
不该如此的。
裴宁辞痛十分,往往只能感受到半分;可为何他如今却感觉自己已经痛到了极致?
可能是因为他伤害的人是李婧冉,裴宁辞看着她眼眸中欲坠未坠的泪,感觉自己连骨头缝里都在幻痛。
他原本的打算是让人把她锁屋子里好生伺候着,但见到李婧冉时裴宁辞又反悔了。
裴宁辞手中拿着乌呈国臣呈上来的竹简,眼神却不住地往李婧冉那边挪。
李婧冉似有所觉般侧过眸,裴宁辞的眼神立刻收敛,冷冷地道:“让你为孤研磨,还能委屈了长公主不成?”
李婧冉被裴宁辞刺了一句,手腕顿了片刻,抿了下唇:“是我欠你的。”
倒并非赌气,李婧冉说的都是真心话。
她先前一直觉得自己和裴宁辞之间十分古怪,他们既在彼此亏欠又在彼此伤害。
这份另类的平衡是什么时候打破的呢?
约莫是裴宁辞在她情绪崩溃时郑重对她说的那句“因为你值得”,是他卸下了浑身的刺来拥抱她却被她扎得鲜血淋漓,是他给了她一场男跪女拜的婚姻。
裴宁辞昔日总是以一种说教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而在他动心后,他将这些高傲都尽数给了她。
跪她、拜她、虔诚地奉她为神明,最后与她同生共死。
他偏执、病态、又极端。
可他爱她。
裴宁辞听到了那句“亏欠”后,心中情.潮翻涌。
原来她竟是这么想的吗?裴宁辞的心甘情愿,兴许对她而言反而是一种负担。
裴宁辞强压下所有的情绪,尽力不让自己露出破绽,只嘲讽地勾着唇瞧她:“亏欠?那长公主如今这是在补偿我吗?”
“啪”得一声,裴宁辞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他逼近李婧冉,冰凉的指尖捏着她的下颌,盯着她道:“你又能做到哪一步?”
裴宁辞眼神里的爱意和排山倒海的想念都收敛得干干净净,唯一露了馅的便是他掐着她的力道都是温柔的,但李婧冉此时却也顾不上了。
她仰着脸瞧着他,刚想说话时,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口。
因为她感受到裴宁辞的指尖滑至她的肩,慢条斯理地挑落了她的外衣,动作缓慢地更像是一种折辱。
李婧冉错愕地飞快扫了眼王殿内伺候的下人,下意识压低声音开口:“你干嘛?”
十年后的裴宁辞变得沉稳了许多,他折腾起人来都是不紧不慢的,少了被情/欲支配时的潮热,往王座上一靠:“不是说要补偿我么?”
裴宁辞下颌微抬,漫不经心地垂着眼睨她:“取悦我。”
他了解李婧冉,她骨子里是个天生的支配者,就连他们做时她都想要掌控他的情/欲,故意迫他停下。
看着裴宁辞薄唇紧抿的隐忍模样,在他身下喘息得笑得狡黠,再在他光洁的额轻轻一吻,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耳畔调/笑着道:“知道吗?你这时候的模样性/感极了。”
可如今,裴宁辞却故意当了个掌控欲极强的混账上位者,命令着她,用眼神、话语折辱着她,一点点消磨着她对他的怜惜和爱意。
李婧冉定定与他对视了好半晌。
她轻吸了口气,蓦得起身倾身向前,单膝跪在他的王座旁,捧着他的脸闭上眼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李婧冉吻得毫无章法,像是在抒发着心中无人可以诉说的苦楚,又像是在他身上悼念着以前那个爱她入骨的男子。
她咬他的唇,舌尖撬开他的唇齿,吻技拙劣,情感却混沌又激烈。
在李婧冉看不见的视觉盲区,裴宁辞置于把手的指尖倏然收紧,呼吸有一瞬的窒,却强行克制着自己没有回应。
她既像是在吻他又像是在怨他更像是在挑逗,可他依旧不动如山,只微抬着头态度松弛地承了她的吻。
不回应不主动,让她的亲热看起来格外廉价,像是她一厢情愿地坐他大腿勾.引她。
李婧冉有些难堪地颤颤侧了下头,裴宁辞的指尖轻抹了下自己唇上的湿润,淡淡开口:“这就是长公主的本事吗?”
他并未说什么太过分的话,但眼神中却写满了“不过如此”。
李婧冉的鼻子都有些堵,一滴泪措不及防地落在他的手背,灼得裴宁辞心中微缩。
李婧冉用手背极快地擦了下脸,固执地不看他:“是,我就是拙劣,我”
话音未落,李婧冉却感觉后腰被掌心贴合着,裴宁辞钳着她的腰,偏过头吻了上来。
李婧冉齿关紧闭着,裴宁辞却捏着她的脸颊迫她张口,舌尖勾缠着她,寸寸不落地扫过她柔软的上颚,像是要把十年未见的情愫都抒发得淋漓尽致。
淡淡的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是裴宁辞方才被她咬破的伤口,让这场掠夺变得更具欺压性。
殿内所有伺候的宫人不知何时都撤了下去,安静得只余两人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
裴宁辞喉结轻轻一滚,喉结上的小痣随之微动,眼眸半阖地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指尖轻轻捏着她的后脖颈,像是某种只能通过肢体语言来传递的安抚意味。
他亲她时的动作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李婧冉难受得紧,她内心的情感分外矛盾,分明知道裴宁辞还是裴宁辞,但她又觉得他已经不是曾经的他了。
她推拒着裴宁辞,压在王座上的膝刚动了下,就被裴宁辞敏锐地察觉了。
他潜意识的动作便是留下她,手掌自她的臀侧滑上后腰,扣着她想把她拥入怀。
极其克制,没有任何旖旎,李婧冉却误会成了他的另一种羞辱,脸庞都发红,扬起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啪”得一声清脆巴掌,像是将两人的神志都唤了回来。
裴宁辞偏着头,舔了下唇上被她咬出来的伤,须臾才重新凝着她,目光沉沉地道:“长公主表达歉意的方式,当真独特。”
李婧冉脸上又红又白,她有心想解释可又心中憋闷,而裴宁辞则是被她这一巴掌打得头脑异常清醒。
你要送她回家,他在心中冷静地告诫自己。
可心中又有另一道恶劣的声音,试图勾起他最不堪的一面。
「为何不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你等了她十年,你深深爱着她。」
「她会感动地抱着你,会为了你留下,会对你一遍遍说我爱你。」
「你甚至都不用欺骗她,你只是需要告诉她真相」
李婧冉不知裴宁辞心中的斗争有多激烈,她只瞧见裴宁辞的脸色很差,差得令人心慌。
应当是被她那一巴掌扫了兴吧。
“裴”李婧冉沉默许久后想开口再争取着缓和下他们之间的气氛。
谁料话才刚说出口,裴宁辞却冷冷地对她说:“滚。”
他侧过头没有看她,眉心紧蹙着,像是感觉她分外碍眼,多看一眼都令他分外心烦。
李婧冉心口被堵上了棉花,她怔了半晌,而裴宁辞口中伤人的话却一句又一句地说出了口:
“我让你滚,听不见吗?”
“李婧冉,同样的套路用一次、两次已经足够了。你以为我还会再入你的圈套吗?”
他讥讽地笑了笑:“还是你认为,李元牧会来为你鸣不平?”
李婧冉原本转身就想走,听到“李元牧”三个字时却被定在了原地,心中隐有直觉裴宁辞即将说出口的并不是什么她想听的话,但依旧问出了口:“李元牧 他还好吗?”
“趁早收收你的念想吧。”裴宁辞语气淡淡,“李元牧早就不记得你了。”
短短几个字,李婧冉却仿若如遭雷击一般,好半晌后才呐呐道:“不记得是什么意思?”
“你离开后,大晟国军高烧了三天三夜,醒来后看着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唯独失去了和你相关的一切记忆。”裴宁辞凉薄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钻入她的耳膜,让李婧冉浑身都发酸发胀。
她转身就想往外走,而裴宁辞冷漠的声线再次拦住了她:“想去哪儿?”
李婧冉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我想去见他。”
此时外头的日光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乌呈的治安终究没有大晟那么好,昼夜兼程难免不安宁。
裴宁辞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口中却冷冰冰地道:“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一个冒名顶替的大晟长公主罢了,你无权让早已落锁的宫门为你一人而开。”
李婧冉倏得转身,恰好撞入了裴宁辞带嘲的视线。
他呵笑了声,端详着她的目光放肆又带着羞辱的意味:“不过长公主端庄优雅,想必也做不出像你这种爬他国之君龙床的事。”
“你”
李婧冉向来知道裴宁辞说话冷薄,也听过他是如何随意的三言两句便直白了当地让另一方羞得几欲齰舌。
只是如今被他针对的人变成她时,她才切身地感受到了他的冰寒。
裴宁辞却强势得不给她留下任何开口的余地,一语定下了她的去留:“你毕竟还是大晟人,为保两国邦交,明日清晨,孤差人护送你回大晟。”
他怕她再留下去,他就真的舍不得放她离开了。
当天晚上,李婧冉心中有事,翻来覆去的毫无睡意,直到后半夜下了暴雨。
细密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打落了花骨朵,秋意倦浓,这淅淅沥沥的白噪音反而让她昏昏沉沉地入了眠。
只是她却不知,在这场倾盆大雨里,有人却站在她的屋外伫立了一整夜。
***
收到裴宁辞和严庚书来信的那一刻,李元牧的手都在抖。
自从十年前的那一次见面后,李元牧便再也没有和严庚书与裴宁辞私下联络过,最多只是国际政/务上的往来。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二人竟同时给他寄了信。
原因只有一个。
拆开信封后,宫人瞧见这位面色阴郁的天子神色似哭似笑,他捏着信纸摁在胸口,眼泪克制不住地无声滑落。
宫人心中大惊却无人胆敢多看。
自陛下年少时继位开始,不论是重病还是阴雨天,他上朝都从未迟到过,除了十年前的那日。
那一日在宫中是忌讳,据说是月相冲土星,如今即使过去了如此之久也无人胆敢提起。
陛下就跟失了魂似的。
他在冰天雪地晕厥了过去,高烧整整三日,御医甚至都要怀疑他是中了邪了。
可再次醒来后,李元牧却再次变回了那个兢兢业业的君王,依旧每日上朝批奏折,再也没出过任何纰漏,只是整个人都变得沉默了许多。
直到今日,李元牧再一次失态了。
已经二十九岁的李元牧褪去了昔日时的青涩,眉眼里多了几分成熟。
他学会了如何在不见血光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和朝堂上的老古董们沟通;也学会了假惺惺地与人虚与委蛇。
只是如今光是看到她的名字,他都像少年时那般悸动。
这些年来李元牧一直在等待,他既盼着这一日早些来,又害怕这一日来得太早。
他想再见到她,可李元牧心底太清楚了。
这一面之后,便是永别。
十年前,李元牧在炽热的火光中对李婧冉道:“李婧冉,我来带你回家。”
十年后,他学会了把真心话都吞咽进嗓子里 —— 但他想,他还是会的。
不再是“带”,而是“送”。
他会安安稳稳地送她回家。
***
李婧冉原本以为她要见到李元牧应当是最难的。
因为裴宁辞说过,李元牧不记得她了。
如今的李婧冉也已失去了华淑长公主的身份,她一届平民若是在无人引荐的情况下想要面见天颜,那无疑于痴人说梦。
只是李婧冉没有想到她完全是多虑了,因为她刚进大晟没多久,立刻就被官兵以一种炽热的眼神打量片刻后抓起来了。
李婧冉:???
说好的大晟治安良好呢?
一个时辰后,她如愿再次来到了李元牧的寝殿,只是原因和她想象的十分不一样。
李婧冉看着房间内一众的“手办”,只觉毛骨悚然。
李元牧的寝殿面积很大,她印象中上一次来时里面顶多就挂了几个人皮灯笼,其余地方都空荡荡的,只是如今却被各种各样的雕塑塞满了。
从一人高的,到手掌大小的,一应俱全。
雕工精美,上色均匀,连每根头发丝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
并且这群木偶都有一个特色:都长着同一张脸。
李婧冉看着这一堆熟悉的脸,心中是无比的怪异。
不是说李元牧已经忘记她了吗?
那他为什么还雕了那么多个“她”的手办?
就在李婧冉心中惊疑不定之时,殿门“嘎吱”一声被沉沉推开。
清晨的阳光泄入,李婧冉心中在那一瞬有种时空错位感,就像是她和李元牧初遇时那般。
只不过那时候,门外的人是她,而门内的是他。
过于突兀的光影让李婧冉下意识眯了下眼,而当她看清缓步而来的男子时,李婧冉却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十年的时间,严庚书变老了,李元牧长大了。
李元牧死在了他十九岁那年,死在了落满花朵的榕树下,她从没见过他长开后的模样。
在她错过的这十年,青涩的少年郎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个真正的男子。
依旧颇为清瘦,但迎面走来时却难掩成年男子的气息。
他的脸庞褪去了稚气,轮廓变得更为锋利,眉眼依稀有昔日的模样,周身的气质添了几分深不可测。
可在李婧冉心中,就在不久之前,她还看到了少年郎如小狗般虔诚又湿润的眸子。
她仍沉浸在他的那句“忘了我”里,下意识弯了下唇,只是如今却听到一道低了许多的嗓音覆盖了记忆中的他:
“不许笑。”
如今分明只是深秋,李元牧却已经穿上了狐裘,李婧冉隐约间看到他还捧着手炉。
李元牧走到李婧冉身前,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半晌后,才能压抑下心头剧烈拉扯的喜悦和巨恸,开口说完了方才说到一半的话:“你笑起来就不像她了。”
她?
李婧冉如今坐在矮榻边,李元牧走近她时,她能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
龙涎香的配方百余年都从未变过,即使过了十年依旧还是记忆中的气息,这是唯一令李婧冉还感到熟悉的东西。
李元牧纡尊降贵地在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眸光一寸寸扫过她的脸庞,打量完后才淡声道:“他们这次寻的替代品倒是像点样,连朕都险些分不出你和阿姊了。”
李婧冉听到这句熟悉又陌生的“阿姊”后,这才恍然大悟。
她下意识往李元牧的脚踝处望去,那条拴着红铃的金链果真不见了 —— 那原本是会唤醒李元牧臆想症的工具。
如果用裴宁辞被她囚在长公主府的时间为参考,那时的李元牧已经与她共同经历了幻境,彻底沦陷,并且脚踝处的金链被她亲手摘下,扔进了满是淤泥的御花池。
可如今,裴宁辞又对她说李元牧失忆了。
也就是说,李元牧如今已经不记得她李婧冉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打回原型,他依旧依恋着被他幻想出来的那个华淑。
可他失去了金链,他再也没法产生臆想症了,所以李元牧只能不断地雕刻“华淑手办”、收集“华淑手办”。
她因为这张戴着人/皮/面/具的脸,被官兵们盯上送入了宫,恰好成了李元牧的新手办。
这一切的时间线和事件,居然都离谱地连上了,毫无破绽。
李婧冉感觉好荒谬,她有些想笑,但心中却疼得让她笑不出来。
并不是被原本深爱着她的人遗忘的痛,而是心疼,她好心疼李元牧啊。
他先前将感情在一个幻想出来的人身上加诸了十九年,是因为他的心结一直没有解开,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足够的安全感,因此他只能依赖自己的幻想。
李元牧如今二十九了,可他依旧深陷其中。这是否代表
“李元牧,这些年,是否从没有人 待你好过半分?”李婧冉隐忍了许久,但终究忍不住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李元牧的要求多低啊,他是被李婧冉用一颗糖哄到手的。
倘若李婧冉没记错,那只是个廉价的、随处可见的麦芽糖。
整整十年,她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也再没有人给过他一颗麦芽糖。
李元牧听到她的这句话后,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神情,死死咬着牙好半晌后才勉强克制下来。
他为自己的恍惚找了个特别完美的借口,低声赞叹她:“那么快就入戏了啊。”
李元牧在她对面坐下,漫不经心地倒了杯茶,随意指点:“收收你眼中的泪水,阿姊从不会在朕面前哭。”
“好。”李婧冉轻轻应了声,半真半假地用如今的新身份试探他:“李元牧,最近还好吗?”
李元牧捏着茶盏的手僵了下。
十年的时光足够他在任何方面都变得娴熟且游刃有余,除了爱情。
因为他深爱的人缺席了十年,并且不久之后将会缺席他的余生。
他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变得娴熟。
他微垂着眼眸,低声说了句:“不好。”
有多不好啊?
不好到他每日二更天处理完了奏章后,一宿一宿地想她想到睡不着觉,后来干脆便不睡了,坐在月光下拿着木头,想雕些什么。
落笔时,他下意识想雕刻李婧冉真实的样子。
可李元牧太谨慎了,他不知李婧冉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他到时候有没有时间去伪装成一点都不爱她的模样。
刻刀在手中握了许久,失神时一刀落在他的指腹,李元牧当即便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很怕疼,当时让他在死前痛不欲生的毒药加剧了李元牧的心理阴影,他娇气到一点疼都受不得了。
李元牧没有去擦指腹汩汩的血珠,也没有去擦沾湿了睫毛的泪水,他只是就着那片朦胧,落了刀。
雕的是华淑的模样。
从十年前第一次失眠起,李元牧就想好了等李婧冉下次回来后,要怎么绝了她对他的念想。
三千六百个日夜里,他连对李婧冉的想念,都从不敢放在明面上。
后来啊,李元牧每次失眠便雕一个木雕。
木雕雕完后恰好是四更天,收拾一下便要上朝。
这段日子持续了约莫有四天,李元牧记得那天很冷,他上朝时浑身都在冒冷汗,侍从甫一喊“退朝”的那一瞬,李元牧便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御医满脸的忧愁,连连叹息:“陛下,您 您再如此透支下去,龙体恐怕吃不消啊。”
那御医坏得很,他给李元牧开了很多安神补气的药。
药汁熬得浓苦,李元牧每次灌完后便陷入了人事不省的睡眠。
也当真是可笑,他贵为当朝天子,却连在夜深人静时思念她的一个时辰都被剥夺了。
如今李婧冉用华淑替代品的身份关怀他,李元牧也给了她说着半真半假的答案。
他仿佛喃喃自语般对她道:“阿姊,朝堂上的那群人总是倚老卖老,我得费好多的口舌试图和他们解释我的想法,却总是得不到认可。他们不理解为何要废陈出新,便一个劲地骂我是昏君。我”
“你不是。”李婧冉的语气很温柔,在如今的李元牧身上看到了曾经十九岁时那个茫然的少年。
她很认真地对他道:“你做的都是对的。”
李元牧的想法总是会另辟蹊径,没有人看好他,这就意味着李元牧需要一个人背下所有的压力。
倘若成功了,别人也只会说他侥幸,觉得是大晟的朝臣们功夫了得,面对如此昏庸的君王都能力挽狂澜。
若是失败了,就更是一片腥风血雨,天下所有的人都会指责他,说他自私自利、说他德不配位。
李元牧闻言笑了下,杏眸有些湿润,又对她似抱怨更似撒娇地道:“阿姊,我夜里总是睡不好。”
李婧冉的目光落在他愈发尖瘦的下巴,眸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多吃点红枣补补气血吧。还有薰衣草,让人给你做个薰衣草的枕头。”
“没有用的。”李元牧有些疲倦地揉了下额角。
直至此刻,李婧冉才蓦得感受到李元牧的确长大了。
少年人意气风发,眼里有光,望着她的眼神永远都是怀满期盼的亮晶晶。
在过去的相处中,李婧冉好像从没看到过李元牧露出“疲倦”之类的色彩。
然而此刻,她能感受出李元牧依旧正努力在他的“阿姊”面前表现出幼态的少年模样,但他的眼神里却被磨去了光亮。
这些年里,李元牧真的很累。
死亡是他遥不可及的嘉奖,是解脱,是他的梦寐以求,可他不能这么做。
华淑的野心太强烈了,她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而且李元牧有记忆,他知晓一旦华淑从不只会满足于大晟这一个国家。
按照裴宁辞跟他通的气,“前世”的华淑私自和乌呈大可汗达成了某些交易,给了他毒香料的配方,助大可汗谋权篡位。
而那毒香料就是后来阴差阳错害死了许钰林的凶器。
正所谓合久必分,这也是为何李元牧并未将乌呈收入大晟的领土内。
一旦大晟吞并了乌呈,这对其他国家而言是个非常恶劣的侵略信号,他们会担心大晟也来挑战并吞噬他们的领.土.主.权。
狗急跳墙,他们会出于自卫做出什么,李元牧都不得而知。
可华淑不理解,又或者说她压根不在乎。
李元牧必须得活着,活着管控着华淑,承担这大晟,这是他无法舍下的责任。
更何况 他还要等李婧冉回来啊,还要等她来见他最后一面。
李婧冉不清楚李元牧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她这一路上看到了大晟的变化,看到了许多外国商人在本地摆铺。
旁人眼中是繁华的商贸,可李婧冉看见的却是少年用单薄的肩膀撑起的天下。
她静默了良久之后,才轻声询问李元牧:“为何会失眠?”
李元牧的眸光与她有一瞬的相触,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眼眸里的泪光。
李元牧凝着她许久,才嗓音微哑地回应道:“兴许是因为阿姊太久没来看我了吧。”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以一种略有些生涩的态度对她道:“阿姊,我很想你。”
很想很想你。
李婧冉忍了许久的眼泪在那一瞬就流下来了,她竭力微笑着,尽可能维持着声线的平静:“我也是。”
回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她见到了严庚书和裴宁辞;第二天才见到了李元牧。
仅仅只有一天之差。
二十四个小时,她都非常想再见他一面,更何况是李元牧的八万六千四百个小时呢。
李婧冉好想亲亲李元牧,可她知道华淑是不会这么做的。
李元牧好想抱她,想得快疯了,可他知晓自己是不会抱华淑的。
这个身份给了他们局限的自由,让他们能对彼此说一句“我很想你”,但这已经是极限。
他们只能在这一案相隔、不远不近的距离,凝望着彼此。
这已经是他们重逢后的全部。
李婧冉看到李元牧的神色一寸寸冷了下去,他缓缓站起身,微垂着眼瞧着她,嗓音不怒而威:“朕说过,阿姊不会哭,收起你的眼泪。”
说罢,李元牧转身便想走,可是袖口却被身后的她拉住了。
他如同被下了咒般定在了原地,好半晌后转头时还能听到脖颈在僵硬地咔咔作响。
李元牧不敢完全回眸,他怕自己只要再看她一眼,就会上前紧紧地抱着她再也不松手。
裴宁辞说他是虚伪的高尚,但李元牧知晓自己不是。
他与裴宁辞和严庚书二人说了要送李婧冉回家的事情,第一是因为送她回家得他们三个人一同出力,第二是因为 他需要有人监督他。
李元牧的意志力只够他勤勤勉勉地读圣贤书、十年如一日地上朝,可是却不够让他确信自己一定能放她离开。
他是个自私鬼,也是胆小鬼。
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大胆的事情,就是爱她。
李元牧闭了闭眼,侧着眸单手握上了自己的衣袖,用力一拽。
可李婧冉攥得很紧,他若是硬要拉出来势必会伤了她。
李元牧狠了狠心,只听“呲啦”一声,裂锦之声在静谧的殿内响起,就像是在为他们之间的情谊画下了无声的句号。
袖口被撕裂,李婧冉望着李元牧的背影,久久回不了神。
***
为什么要找一个如此拙劣的“失忆”“替代品”借口呢?
因为李元牧知晓他的弱势,他的演技比不过严庚书和裴宁辞。
所以啊,他必须得寻个借口。
一个能够解释他眼中藏不住的爱意的借口。
***
李婧冉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见到许钰林。
李元牧并没有限制李婧冉的人身自由,她吃完饭后在御花池旁散心时,恰好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迟疑的温润嗓音:“婧冉?”
她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回眸,看到皎皎月色下一身清落的许钰林。
许钰林的容貌虽不似裴宁辞那般没有丝毫改变,但变化也算不上大,只是气质变得更加温润了,添了几分儒雅的感觉。
李婧冉吸了口气,有很多想问的:想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想问他为何会在宫里,想问许钰林是否还记得她。
可是所有的问题在许钰林弯唇笑着朝她微微张开双臂时,都尽数化成了乌有。
恬静的月色格外温柔,女子提起裙裾奔向一身清落的男子,被他稳稳地接了个满怀。
他们在九月天里久别重逢。
李婧冉在三大攻略对象那里连续碰壁,原本都不抱希望了,谁料许钰林对她的感情居然还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她心有余悸地抬眸问他:“你成家了吗?”
许钰林目光疑惑,摇头。
她追问道:“你恨我吗?”
许钰林再次摇头。
她紧接着问出了第三个问题:“你还记得我吗?”
许钰林无奈地望着她半晌,眼神示意了下她紧紧抱在他腰间的手,隐晦道:“我不是如此轻浮之人。”
他怎么会让一个陌生人搂他的腰。
不过
许钰林极轻地蹙了下眉:“你为何会问这些?你见了”
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还能去见谁?她自是去见了另外三位。
可是 他们分明与他一样,都在等她。
又为何要用这些话术骗她呢?
许钰林当即心里就是一咯噔,但他还没来得及找补,李婧冉却也同样反应了过来,迅速松开了他,扔下了一句“我们改天再聊”便提着裙摆跑了。
跑到李元牧房门口时,李婧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他问清楚。
倘若他没有失忆,他为什么要装失忆?
倘若他还记得她,他为什么要故意把她推开?
倘若他还爱她
李婧冉气势汹汹地想要逼问李元牧,可这一切在她透过缝隙看到门内的场景时,怒火忽然被一盆冰水浇灭了,湿答答地坠着苦涩的水滴
怎么会这样?
——“这金铃可是你亲手解开的。”
——“荷花池底淤泥多,先前二哥曾将半臂粗的镇纸落入湖水,着三十个奴仆在大热天打捞了七天七夜都没找着。”
——“任何东西只要进了这荷花池,便再也回不来了。”
——“扔进去吧。”
那串着金铃的红绳,本应被永远地埋葬在荷花池那及膝的淤泥里,再不见天日。
如今,却被缠在青年清瘦的手腕,浸过水的金铃被摇晃时声音有些涩。
摇曳的烛火中,李婧冉看到李元牧对着空气,轻抿着唇笑了下。
单纯又美好,一如当年。
“好朋友,我这几天应当不会来找你了。”李元牧笑得温良,听了片刻后,很温柔地低声对着空气道:“对啊,她回来了。”
李婧冉清晰地记得,红绳解开后,李元牧当时笑着说 他终于解脱了。
他的臆想症因她而破,谁料竟也因她而反复。
李元牧太想念她了,他定力不足,捡回了金铃,心甘情愿地当回了他所恐惧的、别人口中的“疯子”。
李婧冉心中巨恸,但就在下一刻,她听到了李元牧的另一句话。
让她在那一瞬都明白了三大攻略对象屡次把她推开的原因。
她听到李元牧的嗓音有些苦恼,又有些释然地轻声道:“但这一次,我希望她能讨厌我。”
“然后抛下我,毫无念想地回到她的世界。”
李婧冉紧紧捂着嘴,眼泪倾盆。
失控
十年的光景很长, 但长不过心中蔓延的情丝。
时光的洗涤分外冷漠,然而敌不过心中烈烈燃烧的火焰。
李婧冉一直以为他们失去了一段记忆所以对她没了感情,可是她却忘记了一件事。
他们怎么可能不爱她啊?
所有的一切在此时此刻都有了明晰的答案。
他们分明都并未失忆, 他们清晰地记得十年前分离时的那一幕, 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思她入骨。
李婧冉知晓如今是永安二十八年,距离她的“离开”已经过去了十年。
但是“十年”在她眼里终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数字,对她而言分明只是一瞬之差, 她前一秒刚看到他们死在了她面前, 下一秒就再次回到了书中,再次看到了活生生的他们。
她没有经历过四十个春夏秋冬季节轮替, 也没有经历过三千六百余个日夜的煎熬。
李婧冉是疼的, 但她也是幸运的,因为她的这种疼转瞬即逝。
他们却熬了整整十年。
李婧冉在那一刻心中巨恸,她甚至都想象不到他们是怎么度过这些岁月的。
她比谁都知道他们曾经有多爱她,他们可以为了她去死,心中是幸福圆满的。
而当他们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活了过来,世界依旧在转, 万物草木皆生,唯独没了她时 他们是经历了多少,才能活成如今这个看似光鲜亮丽的模样啊?
李婧冉甚至不敢再多留下去,她像是个逃兵一样仓促离开, 在无人的角落终于蹲下了身子痛哭出声。
排山倒海的悲沧淹没了她,她感受着无形的潮水蔓过她的口鼻,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苦涩的冰凉取代了她的鲜血,让她浑身凉到了指尖。
不知过了多久, 李婧冉好不容易止了哭声,想缓慢地站起身时却感觉双腿一阵酸软。
眼前骤黑,她身子往旁边倒时本以为会重重摔在地上,谁曾想却落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李婧冉慢了半拍地侧眸瞧去,眼睛哭得红肿,发丝也凌乱了。
在她朦胧的视线里,许钰林的脸庞映入了她的眼帘,温润如玉,不染浮华。
十年的光景似乎并未给他留下太多痕迹,他只是比以前变得成熟了许多,温和得令人心颤。
许钰林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为她拨开发丝时微凉的指腹滑过了她的脸庞,他望着她的眼神既包容又无奈:“他们的本意不是想让你哭的。”
他缓缓地搀着她起身在旁边的石凳落座,在她身前矮下身,克制地帮她揉按着小腿,帮助她血液循环。
李婧冉有些不自然地缩了下腿,许钰林察觉了,轻轻扣住她的脚踝,自下而上地笑着瞧她一眼:“多年不见,生分了?”
他看出了李婧冉心中难受,也在尽力活跃着气氛。
李婧冉却并未回应他的这句话,只是好半晌后忽然冷不丁地开口问他:“我应该放下吗?”
她的语气是伪装得很好的平静,平静到近乎冷漠,但许钰林了解她,他听出了她心底的茫然。
李婧冉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她眼前有一辆逐渐脱轨的火车,她知道应该让火车鸣着笛立刻停下,但她只是个无力的旁观者,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车越驶越近,看着一切都乱了套。
她感受到许钰林帮她活络筋脉的手微顿了下。
一瞬之后,他便恢复了动作,好像方才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许钰林垂着眼睑,并未抬头,嗓音是如出一辙的淡然:“为何要放下呢?”
李婧冉撑在石凳缘的指尖收紧了几分,她听到许钰林对她道:“放不下又何妨?日子继续过下去便好。”
不知是在回应她的问题,还是在与他自己说。
李婧冉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身边大部分的人都不记得她了。
她就好像是这个世界的泡沫,亦或者说这个世界是她的泡沫。
一触即碎。
许钰林自始至终都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他最异常的模样就是将长公主府所有的公子都问了个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们是否还记得那个格外不同的“华淑”。
很可惜,没有侥幸。
每个人的遗忘都是一记清晰有力的捶子,一次又一次地粉碎了许钰林心中隐蔽的期盼。
就像是在对他说:认清现实吧,放手吧,她已经不在了。
许钰林清醒地明白自己应该放下,可若是情感都能如此轻易地被操控,那便不会有所谓的求而不得,和嗔痴爱恋了。
过去的这么多年里,几乎没有人能察觉到许钰林的异样。
心狠也好,清醒也罢,他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处理长公主府事物的时间变得越来越久,总是让自己很忙。
忙到只能见缝插针地想她。
他始终执拗地不愿相信她消失了。
这也是为何如今在心中构想了千遍万遍的重逢当真发生在眼前时,许钰林能如他演练了千百次的那般,尽力笑得和十年前一般无二,温和地微笑着朝她微张双臂。
许钰林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她兴许还会回来,他们可能依旧会重逢。
他从没有一刻放下过她,她永远都在他心中,但正如许钰林所说,生活还在继续,他得让自己好好活着。
万一呢?万一她还会回来呢?
一天不行就十天,十天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一辈子,他总归得先保重自己才能等得到她。
这些话,许钰林一个字都没告诉李婧冉。
就像他也没有让李婧冉知晓,这些年里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情,并非是再也见不到她,而是恐惧自己变得太多。
许钰林最惶恐的,就是倘若她回来后,他却已经变得不像十年前的他。
他不知道李婧冉会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到时候会变成什么样,也许会让她感到分外的陌生。
如若当真如此,那么许钰林希望至少他对她而言还是熟悉的,让她能在处处陌生的时代里找到一份心安。
许钰林每天都试图在时光中找到自己曾经的模样,好在她终于回来了,并且他在她眼里似乎还是能给她提供熟悉感的。
李婧冉听到许钰林的那句话后,久久没能回神。
她的腿已经不酸了,许钰林也不知何时起身坐在了她的对面。
李婧冉沉默良久后才轻声问他:“这些年怎么样?”
许钰林温声应她:“若你问的是天下家国,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人呢?”李婧冉抬眸注视着他,眸光很认真,“若我问的是人呢?”
许钰林的话音有一瞬的停顿,但很快就自然地衔接上了:“很难以“好”或“不好”来回答你。”
“摄政王辞了官位,如今带着女儿久住楼兰,再详细的我便不甚了解。”
“阿兄当年以太子身份潜入乌呈,同大晟里应外合,不费一兵一卒攻下乌呈后,班师回朝。百姓们念他恩情将他重新奉上神坛,他”许钰林隐蔽地瞧了李婧冉一眼,点到为止地带过,“对于动情一事,他直言不讳,自认德不配位脱了祭司袍。后来与陛下协商之后,便去乌呈当了大汗。”
那些众目睽睽下的耻辱,磕不尽的台阶,受不住的罪名被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至于陛下”许钰林极轻地蹙了下眉,似是在回忆着什么,“他当时似是想跳湖,旷朝了整整三日,但自那之后再无一丝异样。不过这些陈年旧事早已成了宫中秘辛,无从探起。”
“不是跳湖。”李婧冉闭了闭眼,心中像是被钝刀慢慢地磨着,鲜血一滴滴坠下,是痛到极致的僵硬。
李元牧他是为了寻那金铃红绳啊。
李婧冉缓了好半晌,才感受到新鲜的空气再次注入肺部,让她恍惚间有种还活着的感觉。
再次开口时,尽管李婧冉极力压制着,但她的尾音依旧有些颤:“那你呢?”
许钰林说了天下,说了他们,唯独没有说他自己。
“我?”许钰林的神色微微怔了下,随后才弯唇笑笑,“我这些年过得也还算可以。”
他眼神下移,与她对视,眸光是毫无攻击性的温柔从容:“只是偶尔有些想念你。”
十年后的许钰林比以前更加妥帖了,不论是什么事都能办得毫无痕迹,如今这话术也高明。
许钰林并未说谎,只是很坦诚地交代了一些话,又很隐蔽地藏起了一些会让她难受的细节。
李婧冉从他的眉眼间瞧见了岁月沉淀后的沉稳,她注视着许钰林片刻,都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
反而依旧是许钰林,再次温声开口问道:“这次准备玩多久?什么时候离开?”
淡定得像是寻常友人之间的询问。
他语气里没有一丝怨气,又或许说十年的光景已经足够让许钰林接受“她留不下来”的事实。
如今还能再次重逢,已是他的美梦成真。
只是他问得温和,这个问题对李婧冉而言却犀利。
她自己都回答不上来。
李婧冉原本是想不管不顾地留下来的,但她怎么可以呢?
她在现代有亲人朋友,也有自己的事业,她是得回去的。
这终究只是一本虚构的小说,可就连小说中的他们都知道她留不下来。
他们咬碎了牙和着血吞咽进嗓子眼里,在竭尽所能地送她平安离开。
她不能辜负他们。
正如许钰林所说,她不必放下。
她只需要让自己清醒过来,清醒地做出正确的抉择,清醒地和他们道别。
“明天。”李婧冉如是回应。
许钰林似是笑了下,他轻轻“嗯”了声,只是道:“也好。”
***
「小黄,带我出去吧。」
当天晚上,李婧冉枯坐窗边良久后,终于在心中对小黄开了口。
只是小黄的答复却出乎她的意料,它有些为难地道:「宿主,不是我不想带你出去,而是 你自己不愿意出去啊。」
「坦白跟你说吧,你之所以回到这里,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公司系统纰漏,而是因为你放不下的执念。」小黄叹了口气,「现在你执念未了,自然是出不去的。」
执念?
李婧冉愣了片刻,下意识追问了句:「什么执念?」
她自认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困住她的事情了,她明明已经决定好了要出去,这难道还不代表执念的消弭吗?
小黄安静了两秒,才开口回答:「我虽然住在你的脑子里,但我也读不透你的心啊。」
它意有所指:「很多时候,人们都是看不清自己的执念的。等到机缘巧合之时,执念恰好就破了。」
她的执念,到底是什么呢?
李婧冉当晚因为这个无解的问题失眠了,熬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有了些睡意。
而就在困倦席来的那一瞬,李婧冉脑海中却莫名浮现了她和李元牧在幻境中的那一幕。
燥夏的烈日下,李婧冉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自己为了要破开幻境,正努力地引导着李元牧:“七殿下,所以你的执念是什么呢?”
李元牧脸上的茫然一如她此刻:“执念?”
“是啊。”
李婧冉听到当时的自己理所当然地对李元牧道:“就是你想要却一直得不到的东西,是镜中花水中月,无论如何努力都是惘然。”
镜中花,水中月,如何努力都是惘然
李婧冉恍惚间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李婧冉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跌入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漩涡,把她转得头昏脑胀。
她的灵魂就像是被磁铁吸出了躯壳一般,浑身变得越来越轻,李婧冉低头望去时才发现自己变成了半透明色。
时空开始扭曲,温度肉眼可见地骤凉,自萧条的深秋变成了寒风凛冽的冬日,但李婧冉却感受不到温度。
她,亦或是说她的灵魂,被夹裹在雪花间,在空气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直到眼前再次出现了熟悉的大晟皇宫时,李婧冉看着那碧瓦红墙,才意识到她可能以灵魂之体 穿越了。
穿回了十年前 —— 他们复活的那一瞬间。
李婧冉走路都是飘的,随心而动,她只要心中起了念头脚下便会乘风瞬移。
她心中烦乱,原本漫无目的,谁知竟下意识地飘到了李元牧的寝殿前。
李婧冉微怔了下,她的掌心贴在沉闷的漆门,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站在门外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做。
既想推开那扇门,心中却有几分生怯。
她既想见一见此刻的李元牧,又害怕见到他崩溃的模样。
李元牧此时的他,终究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郎啊。
就在李婧冉心中苦涩之时,只听“砰”得一声,寝殿门被用力地推开。
李婧冉的眸光从少年光/裸的清瘦脚踝缓慢上移,看到了面色苍白似纸的李元牧。
那时还是隆冬天气,寒风刺骨,李元牧身上只穿了件明黄色的单衣,乌睫轻颤着,唇色被显得愈发血红。
他的乌发未束,就这么凌乱地披在肩头,光着脚踩在凝着漫天冷意的水磨青砖,黑漆漆的眸子里是空洞的。
从再次醒来的那一瞬间,李元牧就应当猜到了什么,他只是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就像是忽然忘了怎么开口。
旁边跟随了李元牧十余年的侍从担忧地迎上前:“陛下,您可是做噩梦”
话音未落,他便被李元牧打断了。
李元牧茫然地侧脸向他,像是在看他,但眼神却没有丝毫的光芒。
“她呢?”
他的嗓音是那么轻,轻得仿佛连落雪声都能把他覆盖,脆弱易碎。
侍从愣了下:“您口中的‘她’”
“李婧冉呢?”
李婧冉站在侍从身后,她眼睁睁地看到李元牧在念出她名讳的那一刹那,眼泪就流了下来。
李元牧什么都懂的,他已经猜到了是她的离开换来了一切的扭转,换来了海晏河清,和他们的命。
他就像是一个孩子,分明知道答案,却小心翼翼地向别人询问着。
不知是期盼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个善意的谎言,还是想让他们把他的心割得愈发破碎,通过痛意让他感受到:哦,原来我还活着。
侍从对此一无所知,他不知晓李元牧怀着怎样的心态喝下了毒药,不知他死前有多痛,更不知他此刻口中的“李婧冉”另有其人。
他斟酌着回应道:“华淑长公主如今还在封城,陛下若想见她,不若宣旨召她回明城?”
李元牧闻言便笑,他笑得浑身都在发颤,眼泪止不住地流。
不,那不是她。
他找不到她了。
李元牧一个字都没说,只是蓦得在冰天雪地朝荷花池跑去。
身后一群人少说都跟了李元牧有七年,李元牧即使是那时当众亲手将奸佞斩于剑下时都是面无表情的,他们又何曾见过这位少年天子如此失态的模样?
甚至都已经不是失态能概括的了,更像是 疯癫,被夺舍,被下了蛊,什么都好。
李婧冉心中隐约已经有了些预感,她看着冷风吹涩了少年娇薄的脸庞,吹得他的单衣猎猎作响,吹得身后那一众人慌乱的呼唤声支离破碎。
她不忍再看,可是又像是被某种力量禁锢了一般被迫跟随着他们往前走。
眼前又是熟悉的荷花池,冬日里的荷花败落,只能看到蔫了吧唧的荷花叶和凝着一层薄冰的湖面。
李婧冉看着身后那么一群人想去拦李元牧,可他就跟中了邪似的猛得甩开了他们的制裁,望着湖面的眼神就像是身处沙漠的人看到了绿洲。
看到唯一的救赎。
冬日的湖面冻了薄薄一层冰,在惨白的阳光下泛着冷薄的光,其下依稀可见浑浊的湖水在流动。
一身单薄的少年滑跪于冰面,他就跟疯了似的一下又一下并掌为刀,用自己的骨骼狠戾地劈向冰面。
一下不行便两下,两下不行便十下,冷硬的冰面终于出现了浅薄的裂纹。
李婧冉看到冰面上沁着淡淡艳色,是他的血。
李元牧他最娇气了,明明那么怕疼,就连破了点皮都要往她怀里钻着撒娇。
“李元牧,你住手啊”李婧冉扑上前去,想拉住李元牧,可她如今连躯壳都没有,半透明的指尖毫无阻隔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她只能无助地看着李元牧双眼通红地砸向冰面,看着他的手掌却变得鲜血淋漓,看着他每一下的撞击都让冰面上的血意晕开些许。
身后那群人终于追了上来,他们在黄内侍的吩咐下,上前拦住了李元牧。
李元牧竭力挣扎着,却终究敌不过那么多人,他嘶哑着嗓子威胁他们,说谁敢拦朕,朕诛他九族。
果然,那些宫女侍从都不敢拦他了,唯有从小看着李元牧长大的黄内侍老泪纵横,“噗通”一下跪在了李元牧身边。
半截身子都埋入泥土中的老者颤着唇,眼泪滑过他布满沟壑的脸皮,他死死拦着李元牧对他道:“即使陛下今日要砍了老奴的头,老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您如此作践您的身子骨啊!”
黄内侍的声音似是唤回了李元牧的几分神志,他干涩的眼珠轻轻转了下,侧过脸望着黄内侍,努力地翘了下唇:“我不会乱来的。”
他不敢乱来,他知道他必须得留下一条命,继续做大晟的皇帝。
李元牧口中如是说着,但不论是他被冻得青紫的脚踝,还是湿红的眸子,都令他的这句话听起来毫无可信度。
黄内侍见李元牧好似多了几分清明,连忙抓住时机朝那群侍卫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把李元牧架回去。
李元牧被他们钳着动弹不得,他喉结滚了下,再次哽咽着对黄内侍道:“我真的不会乱来的啊。”
他无声地流着泪:“我只是我只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湖里,我只是想把它捞出来”
李元牧像是清醒着,又像是疯魔着,他一味地哭着,像是在求眼前这地位比他低了许多的老者,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我求求你,求你行行好,让我把它找出来吧”
“让我还能活得像个人,行不行?”
他连死都不敢啊,他们为何连这么一点点的自由都不给他?
李婧冉在旁边看得泪流满面,她无比痛恨这次的穿越。
她阻拦不了李元牧,只能像是看着一场电影一般,在这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距离,看着十年前发生的一切。
李婧冉知晓他们拦不住李元牧的。
因为那红绳,出现在了十年后的李元牧手腕上。
黄内侍终究是松了口,亦或是说当天子想一意孤行做某些事时,压根没有人能拦住他。
李元牧没有让其他人下水,他理智尚存,做不出让人在冰天雪地泡湖里陪他任性的事情。
太泯灭人性,也太残忍。
李婧冉先前只隐约知晓从足球场那么大的池水中找到一根细小的红绳有多不易,她隐约有些猜测,可是都及不上如今亲眼所见带来的刺痛。
冬天结冰的湖水自然是彻骨得凉,李元牧刚泡进去便连齿关都克制不住地发着颤。
他的面色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是一直躬着腰,一次又一次地在满是淤泥的湖底摸索着。
单薄的亵衣浸了水,贴在他的身上,李元牧发梢都坠着污水,一阵轻微的风吹来都让他浑身发颤。
李元牧的运气不算太差,起码在他体力不支晕厥过去被捞上来时,苍白的指尖中死死攥着的正是那根红绳。
***
李婧冉记得,自那天之后,李元牧便足足高烧了三天没上朝。
第一天的确如此,那架势就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似的。
太医院十几位太医轮流守在榻外,榻上的少年郎双眼紧闭,嘴唇乌青,若不是那气若游丝的呼吸,几乎就跟死去了没有两样。
李婧冉不敢再多看,她的魂魄在皇宫里漫无目的地转着,谁知一个不留神又被拘了回来。
再次回来时,屋里只有李元牧和裴宁辞两个,李元牧已经醒了,虚弱地靠在床边,朝裴宁辞翘唇笑笑:“当朝大祭司当众承认动了情,你可真够疯的。”
裴宁辞如今已经去了簪,闻言也只冷淡地扯了下唇:“比不过陛下您,还能去欣赏下奈何桥旁的曼珠沙华。”
李元牧定定注视着裴宁辞片刻,挪开目光:“你来这一遭,究竟是想说什么?”
“劝你别发疯。”裴宁辞直白且丝毫不留情面,“帝星与红鸾星相合,隐有黑气。李元牧,你这两日闭门不出,到底在做甚?”
李元牧却笑了,笑得分外乖巧,眸中再次流露出星星点点的光:“晚了。”
他似是在对裴宁辞说话,又似是在喃喃自语:“你知道我有多妒忌你吗?”
“两次。”李元牧乌睫微垂,嗓音低低:“我亲眼目送她出嫁了两次。”
可她嫁的人都不是他。
李元牧的这些话看似没头没尾,却让裴宁辞瞳孔骤缩。
他猛得欺身向前攥着李元牧的衣领,压低声音呵斥道:“你知不知晓冥婚是损阳德的?!”
李元牧他身为一国之君,他怎么敢?!
李婧冉目睹着一切,耳边“轰”得一声像是爆开了炸.弹。
冥婚?
冥婚!!!
李元牧却依旧笑得淡定,他轻咳了两声:“担心什么?缔结婚约的是李元牧,而不是大晟的帝王,不会影响国之命脉的。”
不会影响国之命脉,那会以什么为代价?
李元牧没说,裴宁辞也没问,他们都心知肚明。
而李婧冉在这一刻想到了重逢时的李元牧。
她回到这个世界是九月,秋风萧瑟,是微凉的温度,但远远达不到寒凉的地步。
可自重逢起,最冷不过将近二十度,李元牧却一直穿着狐裘,手中还碰着暖炉。
秋天尚且如此,他冬日又该怎么办?他还能离开这床榻吗?
作践。
李婧冉忽然想到了黄内侍用的词语。
李元牧 他究竟把他自己的身子作践成了什么样啊?
李婧冉心神巨颤,李元牧也随意地和裴宁辞对视着,撞进裴宁辞冰凉的金眸时,李元牧也开口揭穿他:
“别用这眼神看我。裴宁辞,你又好到哪儿去?”
“你是在找驻颜蛊吧?”李元牧望着他,一字一顿道,“这可是禁.药。”
所谓禁.药,之所以被禁自然是有原因的。
要么伤人,要么伤己。
此话一出,空气中瞬间又陷入了一瞬的死静。
原来如此。
李婧冉终于明白,为何十年的光景过去了,裴宁辞的容貌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就因为她先前说的一句戏言,说了一句喜欢他的脸。
以前的裴宁辞能为了消除脸上的疤而狠心选用了最烈性的药,如今为了留住这张她喜欢的脸,碰禁.药也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够狠辣,也够决绝。
李婧冉为他们这番话沉默了良久,等她再次回过神时,李婧冉才发现她面前的场景变成了祠堂。
不像是庄严的皇家祠堂,更像是某个狭小的暗室,里面摆了零星几个牌位,李婧冉只能认出一个是琴贵妃的。
李婧冉不知道灵魂会不会有哭蒙这回事,但是她感觉自己已经快哭蒙圈了。
直到此刻,她在祠堂的一角,在黑檀木、乌木沉香、金丝楠木的牌位里,看到了一个格外醒目的。
一个绚丽耀眼的绛紫色牌位。
李婧冉: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如今却又有些哭笑不得,情不自禁地看向某个制造了这个牌位的罪魁祸首。
李元牧先是规规矩矩地给列祖列宗上了三炷香,随后目光转向李婧冉的牌位,他伸手想去碰,目光触及自己手上包着的纱布时却又垂下了。
“你那么喜欢紫色,应当也会喜欢这个牌位的吧?”李元牧对着牌位喃喃道,模样像是在自言自语。
李婧冉: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补充道:“上回给你打的笼子是漆金的,是我没交代好。你放心,这次牌位上用来写你名字的是纯金。”
李婧冉:
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在心中屡次劝告自己,她如今是灵魂之体,就算想揍也揍不到他。
李元牧又幽幽叹了口气,晃了下手中的金铃,对着空气说道:“你说,她回来后看到这个牌位,会不会气得来揍我?”
空气里被他幻想出来的好朋友不知答了什么,李元牧被逗得笑了两声。
李元牧以前幻想出来的是“华淑”,李婧冉本以为他如今幻想出来的应当是“李婧冉”,如今看来他幻想出来的仅仅是一个能陪他说说心里话的人。
也许是李元牧觉得他自己幻想出来的她终究太假,又或者说他太珍惜了,珍惜到不愿让幻想占据一丝一毫她的位置,因此情愿自己煎熬痛苦也不想幻想出她。
现如今,李元牧只“唔”了声,嗓音含笑溢满期盼:“承你吉言,希望她早日回来揍我。”
李婧冉此刻感觉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她仗着李元牧听不见,懒懒散散地回应他:「可惜了,我们是十年后才重逢的。」
李元牧轻轻叹息一声:“希望不要让我等太久啊。要是等个十年,也不知晓我还能不能活着。”
李婧冉停顿一瞬,抿了下唇,不太恭敬地往自己的牌位旁一坐:「活着呢。」
“嗯,宫里应当有些千年老参能帮我吊着命吧。”李元牧想了想,眉眼刚舒展片刻,继而又蹙了起来,“裴宁辞可真是令人发指。他竟连驻颜蛊都用上了 我是否也应当”
「可千万别!」李婧冉眼睛一瞪,「李元牧你长大后可好看了!」
李元牧苦思冥想半晌,最终还是放弃了:“算了,我要是再折腾,恐怕就真的等不到你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李婧冉却无端像是被针扎了似的,隐隐作痛。
李元牧静立了片刻,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荣辱不惊地邀功道:“哦对了,我没有与你成亲。”
“我单方面和你缔结了婚约。”李元牧微微笑了下,“如今名义上,我是你的人了。”
也就是说,这个单方面指的是他属于她,而她并不属于他?
李婧冉被李元牧这些异常独特的想法也唬得一愣一愣的,随后又听李元牧又叹了口气:“不过我们李家人都专一得很,一生只爱一个人,即使没有这婚约,我也不会跟别的女子走的。”
「喂。」同样姓“李”的李婧冉有气无力地抗议了声,深深觉得李元牧就是在阴阳怪气。
李元牧似是也想到了这句话的多歧义,说完后自己都笑了下:“你肯定又觉着我在埋汰你。”
李婧冉赞同地点头:「你就是。」
这句话说完后,李元牧安静了许久。
屋外的夕阳正在缓缓西沉,祠堂里本就不算明亮的光线更是暗淡了几分,让李元牧的神色有些看不真切。
李婧冉听到他的嗓音有些低:“李婧冉,我真的挺羡慕的。羡慕裴宁辞和明沉曦,羡慕他们能光明正大地娶你为妻。”
李婧冉按耐下心头的苦涩,同样低低地补了句:「嗯,还有严庚书呢。」
好在李元牧此刻听不见她的声音,才不至于被气炸毛。
他的眸光缓缓上移,落在不远处的紫色牌位上,轻吸了口气:“而我呢?我甚至只能偷偷地给你立个生牌位。”
李婧冉有两个身份,一个是他的阿姊,一个是楼兰的间.谍。
不论是哪个身份,都不是李元牧能明媒正娶为皇后的。
李婧冉看到李元牧微微低着头,他纤长的乌睫凝雾,鼻尖都有些红,像是蕴着说不尽的委屈:“我甚至不知晓,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在李婧冉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时,李元牧可以很肯定地对她说爱她,可是对于婚姻嫁娶这类触碰不得的雷区,他很谨慎地一个字都没提过。
李婧冉只当他是年纪还小,从没想到过这些,可她却忘了李元牧的心思有多缜密。
他哪里是没想到啊,他分明只是害怕她不愿意,害怕他贸然说出口后她会为难。
李婧冉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角,语气里有些哽咽:「傻子。」
他还是那么没有安全感。
“李婧冉,”李元牧轻轻喊她一声,笑着低声道,“对不住,但你愿意允我爱你吗?”
他自然是没想过能听到李婧冉回应的。
李元牧终究还是没忍住眼中的泪水,一滴清泪无声无息地落在明黄的蒲团上。
李婧冉前所未有地希望自己能答应他一声,哪怕是以他人的躯壳、以一片雪花的身份、以一个蜡烛
李元牧原本正兀自感伤着,谁料祠堂之内的烛火架上,最上头的那个蜡烛无端被点燃了。
他抬眸,怔怔地望着摇曳的火光,反应难得有些迟钝,神色中还有些不可思议:“不至于吧李婧冉,你就这么不愿意嫁给我吗?”
李婧冉不知自己的灵魂怎么就被吸进蜡烛里了,她感觉自己都快被热化了,听到李元牧这不解风情的猜想后禁不住骂了句脏话:「他娘的,烫死我了,你这臭弟弟有点情商行不行?」
李婧冉使劲扭了扭身子,烛火也跟着晃了下,像是某种剧烈的抗议。
李元牧看着那“怒气冲冲”的烛火,一时好似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
他紧紧抿上了唇才把嘴里的话尽数压了下去,他想问:是你吗?李婧冉,是你回来了吗?
可李元牧不敢。
他只能这么凝着灼热的火光,直到那火烈的色泽逼出了他的生理性眼泪。
李元牧的眼睛酸胀得像是下一秒要流血,李婧冉浑身燥得感觉要被烧起来了,但他们谁都没有先退缩。
最终,还是李元牧最先动了。
他眼眸噙着泪,缓缓地走上前,有些不舍地轻轻闭上了眼。
阖眸的那一刹那,李元牧轻轻吸了口气,“呼”得一下吹灭了蜡烛。
祠堂一瞬间再次陷入了黑暗的静谧。
李婧冉的灵魂忽然飘出了火光时,她整个人都茫然了,愣了整整三秒。
简直想破口大骂。
搞错没有啊!!!
她好不容易才成功附体了蜡烛,李元牧倒好,一上来就把她给吹 吹灭了?!
李元牧看着灭了的火光,也久久没有回神,好半晌后才伸出手去探了下留有余温的灰烬。
李元牧的指尖当真是太凉了,光是这残余的温度,都能烫得他指尖微微泛红。
就在李婧冉还在气头上时,她却听到李元牧低声地说了句:“你烫不烫啊。”
他的一句话,瞬间浇灭了李婧冉心中所有的烦闷,让她感觉心脏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握揉捏着,让她有些酸酸涨涨。
她感觉自己都快被李元牧折磨成一个精神患者了,前一秒想骂他,下一秒想哭。
此时的夕阳已尽数沉入地平线,夜幕低垂,四下皆黑。
在未燃烛光的祠堂内,李婧冉听到李元牧含糊地说了句:“我就当你愿意了。”
而后他微微弯腰,身子前倾。
李元牧一身清正君子骨,读圣贤书,治严明国,循规蹈矩地从未走错半步。
直至此刻,在浓稠的夜色里,李婧冉看到李元牧微阖着眼,一滴清泪自他眼角无声滑落。
他在列祖列宗的祠堂里,吻了她的牌位。
疯狂又清醒,颤抖又虔诚。
发疯
李婧冉感觉自己的整颗心都像是被李元牧先泡了冰水再泡了温水, 最后在冷空气里风干。
李元牧似乎总是有这个本事,让她既想笑又想哭,想心疼他又想爱他。
不应当如此的, 李婧冉心想。
李元牧骨子里是个很恪守礼节的人, 然而他此刻竟做出了吻牌位这种荒谬的事情。
他恐怕这辈子还从没做过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如今却挨个为她做了个遍。
李婧冉其实私心里责怪过命运的,觉得命运着实待李元牧太薄, 硬生生把一个体贴温柔的少年郎逼成了后来那副阴沉狠戾的模样。
可是现如今, 李婧冉竟分不清她和命运,究竟哪个更残忍。
命运逼死了那个纯洁无暇的李元牧, 却欺不散他的一身君子骨;她把曾经的李元牧找了回来, 却一根根抽走了他的骨头。
是她救赎了他,也是她将他推入了无法挽回的深渊。
李婧冉闭了下眼,唇齿间缓缓溢出一口薄气,吐吸时顿觉眼前的一片昏茫开始扭曲旋转,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逝去。
宛如被风吹散的尘土,又似是被海浪冲刷过的岸边,让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仿若被洗涤一般除去铅华, 变得轻盈了几分。
也许,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在随风而去。
***
再次睁开眼时,李婧冉注视着眼前的景色, 不禁微微蹙了下眉。
眼前是有几分眼熟的白玉高阶,仿佛能直通云霄,半隐在薄雾中的高坛之上, 依稀可见庄严伫立的青铜祭祀器。
祭坛之上,一位身姿挺拔的白衣男子背对着她, 雪白的衣袂在冷风中微荡,清冷又高洁。
李婧冉看不清他的脸庞,但无端觉得这个背影就是裴宁辞。
眼前这一幕与她刚进这本书时的情景重合,只是当时的裴宁辞是直面文武百官的,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众生,分外出尘。
并且,当时也没有那么多的人。
祭祀大典自然对身份要求颇高,那些八品芝麻小官连在祭祀坛外候着的资格都没有,然而如今的祭坛之下却乌泱泱围着一群平头百姓。
淡淡的阳光铺在这片广袤的大地,每个人都沐浴着阳光,禁不住窃窃私语。
“这祭祀坛还从未对外开放过,不知大祭司今日是想做什么?”
“对啊,况且今日也并非什么特殊佳节,想必应当也不是赐福?”
“我听闻,上一位在寻常日子开祭坛的大祭司 是为了卸位。”
“啊?!不会吧,裴祭司可是大晟的恩人,若是没有他,大晟无法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乌呈。他应当不会”
剩下的话语声在那一瞬都仿佛被按了消音键,李婧冉垂眸怔怔瞧着自己没实体的半透明指尖,心中不免有些慌乱。
銥誮
她想起了李元牧先前说过的话。
——“当朝大祭司当众承认动了情,你可真够疯的。”
光是猜想,李婧冉都觉得前所未有的惶恐。
世间一切都讲究阴阳调和,有圆便有缺,有得便有舍,有力量自然也有反噬。
裴宁辞如今在百姓们心中的地位一变再变,曾经的他是一尘不染的大祭司,孤高淡漠;后来被诬陷与人有私,并且有了孩子,百姓们因此愤慨下砸了他的神庙;如今真相大白,百姓们发现自己一叶障目,裴宁辞又成了大晟的恩人,因此所有人对他的敬畏和感激都已达到了巅峰。
不论是继续做大祭司也好,要辞官去乌呈坐那王座也罢,裴宁辞如今最好的做法就是让这件事就此收尾。
风风光光地为他这十几余年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美名,赞誉,流芳千古,他自始至终追求的目标都可以被达成。
可裴宁辞却偏要选择一个最壮烈的、也是最不值得的方式,生生断送他这么多年的坚守。
李婧冉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感受,就像是被人在心窝重重打了一拳,觉得裴宁辞疯得不可理喻,但又有些克制不住地怜惜。
她不理解他为何要这样,但裴宁辞似乎总是会做很多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从来都不说,她也猜不到他的心思,可毋庸置疑的是裴宁辞当真是把她烙印进了自己的心底。
刻意压低的交头接耳在某一瞬忽然凝固,李婧冉下意识扫了眼人群,却发现他们就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一般,失声的同时眼睛圆睁地望向高坛之上的男子。
李婧冉似有所感,和芸芸众生一同抬脸望去,只见那位向来淡漠清冷的男子,竟缓慢地屈膝跪了下来。
世人皆道裴宁辞高高在上,但李婧冉却知晓他跪过自己,也为她下跪过。
只是他唯独不该在天下人面前、在他的信徒面前流露出这般模样,这意味着信仰的陨落。
万物静籁,偌大的地方潮水般汹涌的人群,竟无一人胆敢出声,只余因惊愕而格外清晰的抽气声。
位居祭司者是上天的宠儿,不论是面向人间最尊贵的帝王还是祭祀天地,从来无须折腰。
能让裴宁辞在众目睽睽里下跪,只有一个原因。
一个被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原因。
一阵恰到好处的风吹来,李婧冉随心而动,轻而易举地飘上了高台,站在裴宁辞身畔。
她瞧见裴宁辞的神情是分外平静的,他只是克制地微微阖眸,低声道了句:“我从此不敢看神佛。”
李婧冉不是第一次听裴宁辞说这句话。
上一次说这句话时,是李婧冉在乌呈被他囚在床笫间时,主动追问他,为何他曾是大祭司却不信神佛。
裴宁辞当时在她唇边落下灼热的吻,扣着她手腕的力道不松不紧,避而不答,只落了这么一句话。
虚无缥缈,当时的李婧冉还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今她仰脸望着屈膝跪地的他,恍惚间后知后觉地听懂了裴宁辞的意思。
发现他自己动情时,裴宁辞内心当真除了生死劫外再无思量了吗?
怎么可能啊。
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21天,裴宁辞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都被所谓的神祇道义所束缚,所有人都知晓他是不能动情的。
发觉自己对李婧冉有情愫时,裴宁辞应当是恐惧的,自责、愧疚、不安,交织着要将他吞没,他从不似表面上的那般冷漠无感。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且一意孤行,这才是裴宁辞在这份感情中最为克制也最为固执的地方。
如今,他眼前是慈悲悯怀的神佛像,闭上眼时心中却尽是她。
失德 —— 裴宁辞从未把这个词和自己联系起来过,如今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失德的大祭司。
层层叠叠的圣洁白衣掩着冷白的肤色,裴宁辞的喉结轻滚了下,睁开眼,指尖搭上腰间的银穗流苏。
李婧冉心中陡然一沉,她想阻止却明白如今的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她只是在以一个灵魂的身份,去目睹即将发生的这一切。
目睹这位神祇是怎样如她所愿,一步步清醒地走下神坛的。
裴宁辞触到冰凉的腰饰时,动作不着痕迹地顿了下。
掐丝的精致金银花下,细碎的几条穗子垂落,平日里在走动时于他的轻纱祭司袍里若隐若现,只余初雪般崭亮的银光随着步子微漾。
这穗子是他师兄当时留下的,在决意赴死前把这银穗交给了他。
师兄的遗愿依稀是 希望他做个悲悯众生又清醒冷漠的大祭司。
裴宁辞极轻地弯了下唇,微垂下眼睑,解了穗扣。
伴随着“咔嚓”一声轻响,这些年从不曾取下的银穗子松了扣,裴宁辞微微摩挲了下,似是有些不舍,但还是把它放在了青铜案上。
他并未转身面对百姓,亦或是说这已经是裴宁辞此刻唯一可以做的逃避行为了。
如霜雪般洁白的指尖抚上束发的簪子,他神色沉静地抽了簪,原本一丝不苟的乌发倾泻而下,缠着雪白的衣服显得格外分明。
没有人比李婧冉看得更加清晰,他背对着天下苍生,唯有她立在他身前。
神佛像成了她的衬托,他心中有她,眼里却看不见她。
也许,在这种时候,李婧冉的魂穿反而是对裴宁辞的怜悯。
他性子孤高,料想这等事情也不愿被她瞧见,不然总归是过于难堪。
不论是裴宁辞背地里默默为她放弃的,还是他心中汹涌的情感,裴宁辞总是深藏心中,不让任何人窥见。
毕竟情绪泄露之后,从没有过好下场。
李婧冉仿佛被灼到了似的,视线微缩着下移,随后便瞧见他身上的祭司雪袍落了地。
祭司之位,于裴宁辞而言是在熊熊烈火中死去的师兄,是他自小被送入宫的目的,是踏着无数人的尸骨后被加冕的责任。
裴宁辞从未将对这个身份的敬意挂在嘴边,但他在细枝末节处的举止早已说明了他的在意。
祭祀坛平日里也有专人洒扫,如今汉白玉砌成的地面光彩照人,可那纤尘不染的外衣着地的那一刹那,仿佛就沾上了看不见的污垢。
最终成了他终其一生都无法洗去的污点。
白璧有瑕,不过如此。
祭祀袍无疑是考究的,往日里那么多层的轻纱是雍容的象征,如今却成了漫长的折磨。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卸簪,去袍,一件又一件地脱去了自己的衣袍,就像是在剥开一层层的自尊。
李婧冉的嗓子眼像是塞了浸水的棉花,正无法阻拦地膨胀着,让她有些说不出的涩然。
裴宁辞 他分明无须做到这一步的啊。
叛神者皆会受到严厉的苛责,更何况是陨落的神祇本身。
依大晟律法,失德的大祭司须受满那九九八十一道鞭刑,琵琶骨被贯穿,彻底沦为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残废。
裴宁辞只着月白单衣,金眸轻扫了眼等候多时的行刑者,微微颔首:“有劳。”
这两个清冷的字眼好似湖畔里惊开层层涟漪的炸弹,让底下的百姓们瞬间炸开了锅。
“祭司大人,您这究竟是所为何事啊?!”
“祭司大人克己守礼,这些年来从未行差踏错过分毫,我不相信他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您是我们大晟的恩人,就算是 法外有情,您总得先说出来啊!”
百姓们永远是最愚昧但也最淳朴的一群人。
他们先前能因为受有心人挑拨而愤怒地痛斥裴宁辞,如今也能在清明理性的情况下,隐约猜出了些许,却仍选择给予裴宁辞一个宽宥的机会。
裴宁辞听着身后的鼎沸人声,喉结禁不住轻轻滚了下,李婧冉能看到他的神色间闪过了一抹复杂的情绪,像是感动,又像是怔然。
兴许连裴宁辞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当初伤他的人,与如今护他的人会是同一批人。
但他最终仍旧一言不发,只极轻微地垂下脖颈。
像是自愿伏法。
行刑者深深吸了口气,手中带着倒刺的鞭子在白玉地面一抽,破空声和鞭擦玉石的动静令人不寒而栗。
李婧冉眼睁睁看着行刑者高扬起手,即使心中清楚自己帮不到分毫,但还是下意识地扑到了裴宁辞身上。
她那一瞬已经忘了自己只是个灵魂,唯一的想法就是裴宁辞的刑法因她而受,她不论是出于理还是情都该为他分担些许。
直到她的手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时,李婧冉才愣了两秒,下一刻就感受到鞭子落下的风声在她耳畔凛冽地呼啸而过。
“啪”!
光是第一鞭便足以在雪白的里衣上抽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李婧冉看到裴宁辞的下颌紧了几分,呼吸微窒一瞬,强行把到了唇齿边的声音都吞咽下去。
这专门用来责罚罪人的鞭子比飞烈营的严厉得多,况且行刑者也生怕自己若是放了水会受到牵连,因此每一下都不含水分。
李婧冉看得到鞭子翩飞时在白玉地面溅出的细碎血珠,听得见让冬日凉风变得格外寒凉的鞭声,唯独感受不到裴宁辞体温。
她湿了眼眸,知晓自己根本为裴宁辞抵挡不了分毫,但仍是倔强地想覆在他身上,自他背后拥着他。
鞭子一次次穿过她,落在他的身上,单薄的白衣很快就被抽得破碎不堪。
裴宁辞的薄唇都咬出了血,在一个格外狠戾的鞭影下难以自控地身子前倾,手肘重重磕在地面。
似乎自从裴宁辞动心起,他总是很容易在她面前露出狼狈的模样。
只不过以前是刻意引|诱,如今却不敢让她知道分毫。
李婧冉只能无力地看着他跌落在地,她随着他一同跪坐在地上,唤他时声线里带着自己都不知晓的哭腔:「裴宁辞」
她看着他如此痛苦,心中是同样的难受,只是却强忍着没有再哭。
之前旁观李元牧时,已经在无形中让李婧冉懂得了什么。
镜中花,水中月,无力改变,是为执念。
她之所以会开启这场莫名的“穿越”,就是为了亲眼目睹她离开后的他们,如此才能断了她的执念。
李婧冉本以为她已经进步了,她能将自己的情绪管控得极好,直到她听到裴宁辞在半昏半醒间,在极痛中低声喃了句:“李婧冉”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他只是在喊她的名字,李婧冉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
「裴宁辞,你感受得到我,是吗?」她试图去覆他忍得青筋凸起的手背,语气里有些急切。
只是裴宁辞却并未答话,他毫无知觉,金眸中有痛意和迷茫,他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只是随着伤势越来越重,他的嗓音也更加艰涩。
李婧冉这才知道,裴宁辞并不是感应到了她。
他只是在浑身都疼得发颤时,需要让自己分散注意力。
而他只要想到她,心中痛得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便觉身上的疼痛倒是也没那么难耐了。
李婧冉同一次痛恨自己为何理解了裴宁辞的思想。
这个突如其来的心灵相通就像是一把钝刀子,狠狠扎入了她的心里,搅了个翻天覆地。
「为什么要这样」李婧冉耳边是他隐忍的喘息声,她瞧着裴宁辞越来越重的伤势,即使明白于事无补却仍忍不住流着泪道:「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知道这一切?」
李婧冉宁愿他们真的如演出来的那般,真正地把她放下。
裴宁辞的演技太好了,李婧冉着实很难想象得出,十年后的他冷冰冰地对她说“滚”时,他内心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毕竟,她可是他在濒危之际,脱口而出的名字。
为什么要让他跌落神坛?
裴宁辞生来就该坐于王位,微垂着眼眸睥睨众生,而不是落得如今这幅疼得乌发汗湿的模样。
李婧冉心中正如是想着,谁料下一刻时空就像是听到了她的回应一般,开始懂事地快进。
她眼前以一秒快放的速度略过了这个部分,时空再次恢复正常洪流时,裴宁辞已经受完了刑。
他眉梢皆是冷汗,匍匐在地好半晌后,才忍着痛缓慢地直起身。
那日的冬天已经到了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鹅毛小雪,裴宁辞转过身面向天下百姓时,唇色都是泛白的。
他身上的白衣已尽数被染红,琵琶骨处的血色如同灼灼绽放的梅花,即使如此狼狈却难掩他骨子里的清高。
然而就在下一刻,这位异常高傲的男人却跪伏着,膝行向前,下白玉阶。
血色蜿蜒,竟被祭台洁净的雪意衬得多了几分妖冶,裴宁辞白衣染血地,五步一叩首下神坛。
先前他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登的顶峰,如今就得尽数还回来。
八十一个阶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在他跪着下高阶时,底下所有的百姓皆屏息凝神并未言语,打从心底地发不出任何声响。
在无声地注视着一位谪仙的陨落。
接下来又是什么呢?
是清冷高洁的神向往日被他庇护的每一位信徒下跪,弯了那挺直的脊背,卑躬屈膝地忏悔:“罪臣德行有亏,求您宽宥。”
李婧冉从未见过裴宁辞如此低声下气的模样,最起码他在她面前时,即使是曲意逢迎,神色间都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高。
他开口时呵气成烟,完美无瑕的脸庞在薄雾中朦胧了几分,像是一种最卑微的保护色,隔绝了些许来自百姓的视线。
这本应当是一场践踏与凌/辱的,人的天性就是渎神,是落井下石,是在高高在上的人跌落神坛后肆意折辱他来满足内心见不得光的欲。
昔日的大祭司们不敢动情,亦或是说不敢公开承认动情,就是因为人心的力量着实太可怕了。
人心可以让一个人被奉上至高宝座,也能让一个人身败名裂。
可如今,百姓们望着朝他们下跪的裴祭司,心头是哀伤的。
他们也是明事理的,不论裴宁辞自身人格有什么缺陷,但倘若没有他,便没有现在的大晟。
百姓们并不恨他,甚至倘若裴宁辞开口解释,他们是可以顺水推舟地原谅他的。
他们的目光很怜悯,但这种怜悯仿佛是一根细针,能轻而易举地戳破名为尊严的气球。
自始至终,百姓们都一言不发,所有人心中都涌起了一个相同的问题:为什么?
为什么裴宁辞不愿意为自己辩解?
待一切尘埃落定后,百姓们才明白个中缘由。
彼时已从清晨到日落,裴宁辞身上的血痕都略有凝固,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倦怠。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裴宁辞要将一切的秘密都埋葬时,他们却听到他低声开口:“我动情了。”
即使早有所觉,但百姓们听到裴宁辞亲口承认时,还是禁不住一阵哗然。
这位看似连七情六欲都没有的大祭司,他居然染了红尘?!
李婧冉闻言也是一阵惊愕,她以为裴宁辞永远都不会将这句话说出口。
毕竟他若是早一些说出来,势必不会如此难堪,而他在受完所有责罚后再说出口,这分明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好处了啊。
心头萦绕的千万条不解思绪在目光触及裴宁辞时,尽数化为了乌有。
裴宁辞分明什么都没说,但李婧冉却在他果决的神态间得知了原因。
自始至终,裴宁辞都太平静了。
他知晓自己身处其位,不该有情丝,因此心甘情愿地为了自己的错误受罚。
然而,“动情”二字对裴宁辞而言,从不是个应当被污名化的事情。
他对她的爱意,清清白白,光明磊落。
这就是为何,裴宁辞如今当着天下百姓的面,都不惧于说出口。
为何不在受罚前说出一切,也是为了保护李婧冉。
即使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但裴宁辞固执地不愿让他人口中的“她”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诚然,如今百姓们觉得他于大晟有恩,这份感激之情会转为怜惜,让他们大度地原谅他的情缘。
但人的心软是有限的,他们心软地让他免了责罚,却会在潜意识里责怪勾|引他下神坛的女子。
这是人之常情。
而反其道而行之,当裴宁辞已经受了罚后,他们只会认为他是深情的,而那名和他相爱的女子理应也同样清白而勇敢。
世上对男子总归是更为宽容的。
爱情无罪,唯一有罪的就是他身上背负的身份。
裴宁辞不可能拖累李婧冉陪她一同承担本不该属于她的骂名。
在这片因他而起的喧嚣声中,裴宁辞却恍若未闻,只极淡地笑了下:“她是个”
裴宁辞的话语微顿,眉心微蹙了下,似是在思索应当用何样的词藻才能配得上李婧冉。
他愿称她为抚平一切的徐徐清风,但清风不及她温暖;
他愿赞她心思细腻,但这四个字不足以概括她的一切;
他愿夸她为温柔,可是温柔的人不一定有她那么心软。
裴宁辞满身是血,斟酌良久,最终嗓音低低地道:“她是个值得被记住的人。”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如同被这个世界抹杀了一样,被所有人遗忘。
裴宁辞的嗓音清淡,然而落在李婧冉的耳朵里却如同深深的一击,让她的心脏忍不住因余韵而轻颤着。
他的想法很简单,但也很狂妄:
假如天命就是要抹杀她的存在,那他便要违了天命,让她被铭记。
如裴宁辞所愿,经过这场轰轰烈烈的事情后,大晟全天下的百姓都会记住这么一个女子。
他们不知她姓甚名谁,不知她是何模样,不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但他们会和他一样,永远记住她。
***
裴宁辞是个很偏执的人,他自己也清楚他在某些方面的执着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
但怎么办呢?他做不到放下。
在回乌呈之前,裴宁辞曾入宫了几趟,和李元牧与严庚书见了几面。
三人一开始碰面时的气氛很激烈,像是烈火浇油一般,火花随时便能一蹦三尺高。
后来第二次、第三次见面时,大晟这三位权力巅峰的男子竟罕见地坐在了同一个桌子,齐齐沉默着。
在旁围观的李婧冉都觉得窒息,万分感谢他们看不见她。
偌大的殿内,袅袅的龙涎香无声燃着,严庚书在青烟里率先开口:“你殿里香怎么烧得这么浓?”
说罢,严庚书又在浓郁的龙涎香里闻到了一丝冷冽的雪松味,本就心情低落,如今被他们俩熏入味儿后更是烦躁得不行。
他颇为嫌弃地把凳子往后拉了些许,身体力行地表现他对香料的不耐受。
李元牧平日里不被他们突袭时,都裹着狐裘窝在被子里,如今情敌到访自然得收拾下仪容仪表,端正地坐在炭盆旁烤火。
听到严庚书的问话后,他漫不经心地自透着红的炭火上挪开视线,慢吞吞道:“她喜欢。”
裴宁辞淡淡“嗯”了声,瞟了眼严庚书,目光里似是有些颇为高傲的怜悯,就像是在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看来她和你也并不怎么亲密啊。
李婧冉作为当事人,都被裴宁辞和李元牧的话弄得一愣。
她什么时候喜欢过香料了?
李元牧仿佛能听到她心中所想一般,眼皮懒懒一撩,不着痕迹地炫耀道:“她很喜欢埋在我的颈窝。”
一边轻嗅他身上因发烫而格外浓郁的龙涎香,一边用细白的指尖在他蔓延至锁骨处轻滑,语气轻快地说一些能让李元牧面红耳赤的话。
她好像格外喜欢调戏他。
思及这一切的李婧冉:?
她她她,她明明只是觉得李元牧的皮肤好好,泛着层薄汗时白里透红,想近距离观察一下而已!
裴宁辞敛着眸子,轻轻抚了下如今没了花纹的袖口,嗓音徐徐地开口:“我里衣上的雪松味,她也喜欢。”
喜欢到从不许让他脱完,不论何时都遮着件里衣,手指末入,在光滑衣料的遮挡下,留下一片片独属于她的红痕。
李婧冉:?
关雪松什么事?这是因为裴宁辞半遮半掩的样子实在很性/感!
尤其是衣衫半敞,遮眼的手臂缓缓放下时的模样。
那时的他眼尾仍薄红,仍略微轻喘着,会瞧着她极淡扯了下唇:“李婧冉,你非要把我弄成这幅模样。”
像是无声的妥协和纵容。
况且李婧冉每次一想到裴宁辞之前服假死药装聋作哑的事情,忆起她那段时间真情实感的担忧,心中便会升些恶趣味。
她会故意隔着衣料,缓慢地在丝绸上摩挲着,以指尖为画笔,以他的身子为最昂贵的画布,慢条斯理地在他身上写字。
写完后还会正儿八经地教他怎么念,有时是个“性”字,有时是爱。
李婧冉每每故意碰到他的腰窝时,便能感受到裴宁辞的呼吸声变得急促了几分,他会反手来扣她手腕,因薄汗而打滑,又不舍用力。
大多数时候不像是制裁,更像是欲迎还拒。
裴宁辞在床上时嘴是最硬的,李婧冉鲜少听他喘息着说情话,反而总是被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话弄得浑身发紧。
他在前夜都是克制的,而裴宁辞的克制对她而言不亚于糟糕的折磨。
因为裴宁辞会很有耐心地用各种方法引诱她,在她的唇角落下一个轻吻,便预示着夜晚的开始。
而后修长的指尖下探,他的手指的温度总是微凉,细密地吻她时还会嗓音微哑地低声道:“枕巾湿了。”
李婧冉每次因他的手指发着颤,脸庞绯红嘴上却不认输,磕磕巴巴地反问他:“怪,怪我咯?”
裴宁辞闻言便笑,慢条斯理地玩弄着她,语气是不紧不慢的优雅:“怪我。”
“怪我让你太快乐。”
李婧冉不知其他人之间是否也是这样的,但她和裴宁辞在床笫间当真像是一场大型博弈,谁都不认输,而情/欲则是他们最佳的武器。
用来肆意给对方设下陷阱,看谁先沦陷。
彼此玩弄,彼此爱重,约莫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平衡点。
裴宁辞的话说得坦荡,然而他的眸光却着实称不上清白。
三个男子如今都是成年人了,尽管每个字都隐晦,但那种遐想连篇的空间让他们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严庚书的脸色是最臭的,他深吸了口气,闭上嘴。
他终究还是最为年长,某些地方的观念也较为古板,不论和李婧冉在床上玩得有多花,他都不认为这是能让别人轻易窥伺的。
较为离奇的是,兴许是因为太顾及她,严庚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是最绅士的,浅尝辄止。
包括他们说出口的话:李元牧一般闷不出声,极其偶尔才会气息灼热地在她耳畔低低地表白;
裴宁辞 难评,李婧冉每次感到万分羞涩,总算理解了越是高风亮节的人越是野的话;
而严庚书除了在被她弄得精神极度崩溃的情况下,其他时候即使忍得青筋凸起,依旧会毫不吝啬地给予她正向反馈和赞美。
严庚书是真的宠她宠到了骨子里,李婧冉想怎样就怎样,想凌驾于他也可以。
自控力和戒过毒的有的一拼。
好半晌后,严庚书调节好心情,李婧冉能看出他艰难地把一万句脏话咽了下去。
他语气不善地问裴宁辞:“你什么打算?还不走?”
裴宁辞瞧了眼李元牧,冷嘲道:“这不是想着我再留几日,指不定就能接替大晟病逝的国军么。”
李元牧听出了裴宁辞变着法儿地明咒暗探,随意地笑了下:“放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李婧冉在旁边听得好笑,笑了两声反应过来后,笑容便又僵在了脸上。
他们如今都很默契,生怕对方死了 —— 毕竟李婧冉的执念是他们三个人,倘若有其中一个人在她回来前出了事,她便回不去了。
「真讨厌啊。」李婧冉由衷感慨。
他们的生活就像是个荒诞的喜剧,看着令人捧腹大笑,笑完后又觉得悲从心底来。
话音刚落,李婧冉便又感觉到时空开始扭转。
她微闭了下眼,在那一瞬产生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这个时空怕不是随着她的心意而变的吧?
如今她说了句“真讨厌啊”,时空就开始变化了。
她之前说了句“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个?”,时空感受出了她的抗拒,所以加快了裴宁辞的受罚过程。
再之前,她穿越进蜡烛前,当时心中最强烈的念头好像就是想变成某个有实体的物品?
李婧冉心中琢磨着,留了个心眼,打算在严庚书的时空里试验下。
只是睁开眼时,李婧冉满心以为她即将开启严庚书的时空,不曾想瞧见的却是熟悉的乌呈皇宫。
殿内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李婧冉在那一瞬便分辨出其中一道声音是裴宁辞的。
门缝微敞,恰好能让李婧冉在不用进门时便看到里面的情景。
此时距离方才的时空应当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应当已经过了八年,依旧容颜未改的裴宁辞单手支着额,另一只手端详着手中的黑蛊,神色有些倦懒。
“说,这驻颜蛊这么了?”他嗓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意。
李婧冉认知中的裴宁辞一直都是清冷的声线,像是冷霜落玉盘一般,平稳无波,甚少是如今这种样子。
另一道背影穿着五花十色的单臂大袄,嗓音颇为苍老,苦口婆心地劝慰道:“大汗,您万万不可再用这驻颜蛊了啊,它已经开始耗您的精力了。”
裴宁辞听到这种老生常谈的劝告,只蹙着眉微阖眼眸,脖颈后仰靠在王座:“此事无须再议。”
驻颜蛊之所以是禁/药,就是因为它蛮横的药效,和供它所需要的东西。
每次须以心头血供养,每日遭受一次剜心之痛,这世上又有几个人熬得住?
纵然能咬牙忍下来,也难有金山银山吊着命,因此为了避免民间某些宅子里的小妾要恩宠不要命,驻颜蛊这才被全面禁.止。
甚至像裴宁辞,他贵为一国之君,各种冬虫夏草人参补汤连着上,如今过了八年,身子骨也吃不消了。
巫师已经劝他劝到了这个份儿上,裴宁辞却依旧不以为意。
“还望大汗以大局为重啊!如今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您的气色有异,您再如此下去,恐怕活不过三年啊!”
巫师说得掏心掏肺,裴宁辞听到“气色”二字时才微抬了下眼,指尖下意识抚了下自己的脸庞。
李婧冉随之望去,这才瞧见裴宁辞的面色在昏黄烛光中异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原本的肌肤虽也如霜雪般冷白,但是那种并不透血管的健康肤色,如今却连薄唇都失了色彩。
就连她两年后再次回到这个世界见到他时,裴宁辞的气色都比现在好。
裴宁辞如巫师所愿,神色间染了几分淡淡的忧虑,沉吟片刻后却开口问道:“孤记得,乌呈有个密药,服用后的几日会容光焕发,对吗?”
巫师大惊失色:“这种虎狼之药可并非救命良策,那只是提前耗尽了您的精力,待那几日过了之后便会油尽灯枯”
“给我。”裴宁辞不轻不重地打断了巫师的话。
再之后的对话,李婧冉都无心再听了。
她心中的慌乱在那一刻宛如细细密密的粘稠白丝,正缓慢地织成一个网,将她拢在里头,白茫茫的看不清一切。
她知晓,巫师一定妥协了。
因为她见到裴宁辞的时候,他的面色没有一丝异样,甚至看着比往日还要潋滟勾人。
李婧冉注视着大殿之内神情冷淡的裴宁辞,又想到了李元牧那分外畏寒的后遗症,心脏一沉再沉。
她用愿望让他们活了下来。
但他们 当真活得下来吗?还是说,他们认为如今生存的唯一意义就是让她了无牵挂地回现代,然后便可殉情而死?
就在李婧冉内心繁乱之时,时空再一次扭转。
这一次,她来到了最后一个时空,窥破了严庚书的秘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