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在看着你40
那一行任务是一行很长的字。楚娇娇不知道这种文字有没有标点符号, 她顺着字形,一鼓作气地写到了尽头。
“……就是这些了。神父——”她呼出一口气,却发现神父的手忘了收回去。疑惑抬头, “神父?”
神父的脸色很不好。他紧紧地抓着胸前的眼珠挂坠, 用力之大甚至连指节都泛白了,但肉眼可见的,那只眼睛在他的掌心里疯狂地震动,像是暴怒一般,难以压制。
他薄唇紧抿,脸色微沉。
“你从哪里看到这些字的?”
眼珠疯狂的动静也把楚娇娇吓了一跳,猝不及防的询问让她瞪大了眼睛:“……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怎么了?”
她很不自然地撒了谎。不知是表情还是文字内容的缘故,神父看起来并没有信她所说的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思忖着,摇了摇头道:“如果你想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太阳下山之后, 来海边找我。”
楚娇娇愕然:“… …什么?”
但神父没有再回答她。他握着胸前挂着的可怖眼珠,重新迈开步子,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只留下她站在原地, 摸不着头脑地转身。
林恒和谢双安站在她身后。看她结束了对话, 林恒笑着问:“今晚吃什么?去买菜吧。”
楚娇娇随口说了两个菜名, 三人果真往集市里走了。楚娇娇跟着走进集市内,看着面色如常,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安然的两人, 有些疑惑:“你们……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林恒垂着眼, 打量着路边放着鱼虾的水盆。闻言开口:“你愿意告诉我们吗?”
楚娇娇一愣。
林恒笑眯眯:“你想说的时候可以跟我说。”说罢, 他蹲下身挑了一条鱼,没有再说起这个问题。
……他好像知道什么似的。楚娇娇不由得怀疑起来, 林恒好像知道自己跟神父说了什么,也知道自己不能跟他说实话。
这些邪.教的集会都集中在晚上,海边、码头和集市,整个渔村他们都看过了,白天也没什么可做的事情,回到家之后,楚娇娇把出现在客厅沙发上的医生娃娃抱起来,关上了房间的门。
“厨房旁边有个小储物间。”娃娃抱着她的指尖,小声地说,“里面有个柜子,我没找到钥匙,但是摇了摇那个柜子,还挺重,里面应该有东西。”
“钥匙?”楚娇娇思忖着,“林恒的钥匙……”
她记得林恒曾经拿着一串钥匙,但那一串钥匙已经跟着杜远生一起沉入海底了。
杀人魔娃娃挂在她腰间,闻言撇了撇嘴:“看我的。”它解开链子跳了下去,趁着林恒和谢双安都在厨房忙碌,带着楚娇娇和医生娃娃溜进了小储物间。
储物间里尽是灰尘,靠门的地方摆着一个半高的书柜,书柜下方的立柜果然被一个巴掌大的铁锁锁住了。
杀人魔娃娃跑过去,毛绒小手抓住比它脸还大的铁锁,往下一拉——
“嘎吱——”一声,在一人一娃娃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铁锁硬生生被拉变形了。
随着柜门被打开,整个书桌忽然开始摇动,像是石头从山上滚下来一般,楚娇娇下意识地扑过去一接住——
有什么硬硬的小东西落了她满怀。定睛一看,是一个个沾血的证件。
一模一样的证件,包着皮质的外壳,翻开来,每一张都无一例外地被血浸透了,名字和照片都看不清楚,只有下方的印章完好无损,写着——特勤局调查员。
这是他们第一次遇到林恒的时候,林恒用来证明身份的证件!
本该是绝密的证件,就这样一个个地摆在她面前,堆在柜子里,像小山似的,数也数不清……每一张证件的编号都一模一样,证明着它们是林恒在时空中不断回溯的后遗症。
林恒就在一扇门之隔的厨房,她不敢久待,把证件塞回柜子之后,就匆匆地回到了房间里。
回去之前,她趴在门上看了一下厨房——林恒和谢双安都还在忙碌。
她松了口气,关上门,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踩进了一摊水里。
顺着水迹望去,原本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倒了下来,水杯里的水顺着床头柜往下流。
水杯里,一个挤满了杯子的透明软体生物,正可怜巴巴又无辜地看着她。
“!”楚娇娇把它从杯子里倒了出来,“你怎么又长大了?”
小章鱼的触手无助而可怜地挥动着,因为实在太大,把杯子都塞得满满当当,被拔出来的时候,发出了“啵”地一声。
趁着她收拾桌子的功夫,小章鱼慢吞吞地爬上了她的手臂。
她也没太在意,直到湿润的触手慢慢地划过肩膀,才感觉到一点儿后知后觉的毛骨悚然。
章鱼触手……她眨了眨眼,迟钝地回想起昨晚从神庭天花板上延伸下来的,数也数不清的触腕。
她用两个手指捻起小章鱼,接了盆水把它放进卫生间,无视了小章鱼可怜巴巴的眼神,关上门。
地面上的水流得到处都是,连床单都被打湿了。两个娃娃在嘿咻嘿咻地换床单,她也想去搭一把手,刚弯下腰,膝弯骤然一颤,面朝下摔在床上。
“娇娇?”
“……”她穿着黑色的粗布吊带裙,膝盖一下撞在床沿,有些发红。但她完全顾不得这些,鼻腔里哼出一声细弱而急促的叫声。
……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顺着膝盖爬了上来。柔软、湿润、冰冷而滑腻。
她骤然失声,睁大了眼睛,纤细指节抓紧了身下的被褥,因为太用力,指尖泛着一点儿白,指节却微微泛红。
带着吸盘的触腕在蠕动。小小的吸盘在娇嫩肌肤上一张一缩,白皙腿肉上留下一道水痕。腿肉颤巍巍的,像是一只可怜的蚌,只能可怜兮兮翕动。
楚娇娇抿着唇,伸手去揪那东西。
可是她还没揪住它,门忽然被敲了敲,从外面推开了。
楚娇娇慌乱地看过去——林恒在门口,似乎是想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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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饭,看到屋里的场景,也一下愣住了。
“呜……”她侧着头,有些慌张,趴在床上,一点儿细瘦指尖用别别扭扭的姿势,陷在黑色的裙子之中。
看到他,眼睛立刻就红了。眼尾湿润,蒙着一团雾气,像是被欺负哭了似的,眼泪含在眼眶里,鼻腔里闷着脆弱可怜的哼声。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小东西又往前爬了不少。
她不得不用指尖压着那东西,嘴巴里哼了一声,喊人:“林恒……你、你过来帮帮我呀。”
小章鱼好像能听懂人说话似的,在她开口求助的时候,不满地伸出细小的牙齿,咬住了她的软肉。楚娇娇“啊呜”一声,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林恒走了过来,停在了床前,垂眼看着她,呼吸略微急促。
“帮你什么?”
“你帮我拿出去……呜。”她另外一只手抓住被子,指尖深深地陷了进去。
林恒顿了顿,顺从地俯下身来,带着薄薄茧子的指尖摸索到了水迹。
楚娇娇蹬了蹬腿,粉色的膝弯发着抖,漂亮的眼睛都要包不住眼泪了。
指尖捏住了软体动物。
楚娇娇刚要松一口气,忽然听到身后的人说:“娇娇。”
“唔?”
林恒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其中还有些扭曲的变调,语气却又显得如此平静,好像一切沙哑和扭曲不过是她的错觉:“今天你和神父说了什么?”
楚娇娇“呜”了一声。
不是、不是说不问的吗?
还以为是真的不在意呢……难道只是假装不在意吗?
那只手捏住了软体生物,在跟它较劲。吸盘牢牢地裹住她,楚娇娇趴在床上,躲也躲不过,反倒被林恒按住,动弹不得。
门外,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身后的林恒说:“你是不是看到了一段不认识的字?”
楚娇娇的意识好像被扯成了很多瓣。一瓣是软体生物的触感、一瓣是林恒的问句、还有一瓣是门外的脚步声。
林恒、林恒好像没关门。
楚娇娇“呜”了一声,门外的脚步声随着声音逼近:“娇娇?”
门外,谢双安停在门口,露出了愕然的表情。片刻后,他走了进来。
脸侧的床铺陷了下去,谢双安坐在她身边。
“呜……”她抬起头看着他。小巧的鼻尖泛红,漆黑的眼睫上挂着着泪珠,显得又可怜又狼狈。
林恒的手放了下来,他没能抓住那东西,被它狡猾地溜了去,只留下指尖湿漉漉的水迹。他甩了甩手,皱着眉,示意谢双安。
谢双安一只手提起裙摆,看清楚了。
一只软体生物吸附在她的肌肤上,黏糊糊的一大团,慢吞吞地摆动着触手,睁着黑豆似的眼睛,又黏糊又湿润的一大团。
他捏住了它,往外扯。
触腕上的吸盘却带动着娇嫩的肌肤,楚娇娇吃痛,喘了急促的一声。泛红指尖攥住谢双安的衣角,呜呜地叫着。
“别、别!疼……”
林恒不等她说完,掌住了她的脸颊,迫使她侧头,看着自己。
漂亮的小脸泛着红,还努力咬着唇。
“那些字,是不是跟神父书上的字类似?”
“你,呜,你怎么知道……”她的脑袋要被分成的好几瓣扯坏掉了,完全没法思考问题。
林恒看着楚娇娇茫然的大眼睛,声音低沉,却不像是说给她听的。
“那些文字为他们的神所有,只有被祂允许的人才能理解这些文字。”
楚娇娇迷迷糊糊地听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身边捏着章鱼的谢双安也在听。
“但这并不是一种文字。只有人类才脆弱的文字传递信息。这些文字只是一种障眼法,用来遮盖祂的意识。”
林恒垂眼。他漆黑的眼珠注视着她,楚娇娇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薄唇微张:“你询问神父这一行字的意义,有没有想过,这行字本来就是他的神故意遮盖住的?“
楚娇娇小声地问:“那神为什么要……”
“呜!”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骤然被截断在了喉咙里,一下子睁大了泪眼朦胧的眼睛,修长的脖颈扬起天鹅似的弧度。
在她的哭声里,还有极其细微的“啵”地一声。
——是谢双安骤然发力,把章鱼捏了下来。
“我知道为什么了。”谢双安喃喃着,他捏着小章鱼,用力之大让手背都暴起青筋。粘液从他的手背流下,啪嗒一声,落在楚娇娇的腿上。
“……什么?”楚娇娇还茫然着。他知道什么了?
“因为,那段文字上,有逃离的方法。”
林恒和谢双安一同看向楚娇娇。
楚娇娇:“?”
……
半个小时后,她靠在蓬松柔软的枕头上,有点茫然地看着两人在讨论离开这里的办法。
……这不是她的任务吗?怎么,他们也是参与恐怖片的玩家吗?
她确认自己什么也没有跟他们说过。
林恒握着毛巾,沾了水,垂着眼一点点给她擦干净腿上的粘液。谢双安拎着小章鱼坐在旁边。
如果换一个人躺在这里,已经把这两人踹到床底下去了。幸好楚娇娇是笨蛋,脑子已经被他们俩讨论的事情给塞满了,分不出心思去记得别的事情。
“祂”还在听着,两人的讨论点到即止。
林恒收起毛巾,一转脸,已经恢复了温和矜持的笑容。
谢双安也收起认真的表情,好像刚刚的讨论只是她的错觉似的,他捏着章鱼在她面前晃了晃,说:“娇娇,要把它丢掉吗?”
小章鱼在他手上拼命地挥舞着触手挣扎着。显得无辜又可怜。
楚娇娇迟疑了一下。丢掉它,它还会回来的。
或许是看她迟疑,谢双安拎着小章鱼就站了起来,说道:“我帮你处理。”说罢,就走了出去。
真的可以把它处理掉吗?她的视线追着谢双安的背影,看到他逐渐离开。
忽然,身边的林恒轻轻地捧住了她的脸,让她看他。
声音低哑,温温柔柔的开口:“娇娇,待会儿你要去找神父吗?”
……不是不在意她问了神父什么吗?
他捏住楚娇娇的脸颊:“我跟你一起去。”
【笑死,狗男人急死了】
【表面:不急啊我真的一点也不急我尊重老婆,老婆可以想说的时候再说。实际上:老婆你跟他说了什么老婆你要去哪里老婆我跟你一起去!】
【装什么温柔□□看到老婆要去找别的男人还不是急眼了?】
林恒是看不到这些弹幕的。
他眼睛一弯,露出一个笑来。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楚娇娇的腿肉。
“嘶……”楚娇娇倒吸了一口冷气。好疼。她感觉自己的腿肿起来了。
林恒微笑,改口:“——我抱你去。”
弹幕及时划过一条:【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老婆要去找别的男人,急眼了才把老婆弄得哭唧唧没法走路的】
【狗男人!】
祂在看着你41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一半太阳沉入了海面,把大海染成了灿烂的血金色。
走之前,两人吃了顿饭。
电饭煲会自动跳闸, 炉子上架着的锅却不会。没人看火, 林恒煮的一大碗鱼汤就这样糊了个彻底,只能彻底倒掉。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烧焦的味道,林恒开了窗和门通风。
楚娇娇看向门外,从这个大门可以直接看到海边长长的一段路,一直通往集市的方向。时至傍晚,所有人都回家吃饭了,路上空无一人,只有灿烂的晚霞注视着这片大地。
“谢双安还没回来吗?”处理一只章鱼需要这么久吗?
林恒只是往外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不用等他了,先吃饭吧。”
他递给楚娇娇一碗饭,解开那身显得非常人.妻的围裙,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用一句话拉回了她的视线:“神父让你晚上去找他,因为神庭只有在太阳落山之后才会出现。那是神的国度在这个世界的投影,进入神庭的人, 都会进入神的视线之中。”
楚娇娇转过头来, 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林恒道:“虽然神的耳目无处不在, 但进入神视线中这种事情,还是有一些不同的。你也经历过——就是昨晚,与我们分开的时候。”
“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 你进入的是一个独立的, 属于祂的空间。”林恒说, “在那里时间是永恒停滞的。在那里,如果祂想要留下什么人, 她就会落入永恒的掌心之中。”
好一会儿,楚娇娇才迟钝地察觉到,林恒似乎在暗示自己,神父的邀请来者不善。
她指了指自己:“被神留下?我吗?”
楚娇娇道:“你说的这个什么神到底是什么?是昨天晚上,我们在天花板上看到的那个怪物吗?”
林恒不答反问:“神父为什么要约你晚上去见面?”
楚娇娇想了想,犹豫道:“可能……那行字特别复杂,他不敢确定?”
林恒又问:“这字是他的神遮盖住的,神父会告诉你这行字的真正意义吗?”
楚娇娇一愣。“可是,除了他也没有人知道那一行字的意思了。”所以就算来者不善也不能不去。
林恒顿了顿:“未必只有他知道。”
……
太阳下山之后,谢双安还没有回来,林恒在收拾碗筷,楚娇娇回到房间的时候,赫然发现,床上有一滩水洼。
楚娇娇:……
她难以置信地走过去,水洼的中央,一只眼熟的小章鱼蠕动着触手,在水洼里蠕动着触腕。
——不,现在已经不能说是小章鱼了。它已经长到了脑袋那么大,窝在被子里,触腕伸出被子,搭在床上,见她走过来,黑豆似的眼睛注视着它,脸上的无辜和茫然就像是之前小章鱼的放大版。
谢双安不是把它丢掉了吗?!
楚娇娇还来不及惊愕,章鱼伸出了触手,试探性地,轻轻地搭住了她的手腕。
柔软的触手,无辜的豆豆眼,黏糊糊的一团。好像一点儿也不明白,人类为什么又把自己丢掉。
它只是搭住她的手,又往她身上爬。
楚娇娇拎起它,把它放回被子上,转身想去找林恒,走出几步,忽然扶着门栏一颤。
……又来了。她明明把它放了回去,它却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身上。
细小的牙齿碾过肌肤,莫名有种在被咀嚼的错觉。楚娇娇抿唇,蹙着眉,睫毛有些濡湿。
她扶着门,用力地把章鱼从裙子底下拽了出来。咬着唇有些生气:“不要再弄我了!”
章鱼讨好地伸出触手,想跟她的手指贴贴,却被她一下子打掉。
章鱼好像知道她生气了,触腕都垂头丧气地垂落在身边。过了一会儿,见装可怜也没有用,又从她的手上爬了下去,乖乖爬回了床上。
她打章鱼那一下的声音被林恒听到了,他从厨房探出头来问:“怎么了?”
楚娇娇往外看了一眼,门外的小路上依然空无一人,太阳最后的余晖在海的那一头挣扎,天色马上就要黑了。她越想越不对劲:“谢双安还没有回来吗?”
林恒摇摇头。
楚娇娇说:“可是连章鱼都回来了。”
林恒往外看了一眼,并不意外的模样:“谢双安有些事要去做。”
“什么事?”楚娇娇总觉得他们两个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可是她的笨蛋脑袋又想不明白。
林恒只是笑,不说话。
就这样一直到了天色彻底黑了下去,两人都准备启程去海边找神父的时候,谢双安也依然没有回来。
林恒拿来别针,为她别好了披肩,神色还算轻松,拍了拍她衣服上的浮灰:“好了,咱们走吧。”
楚娇娇终于确认,这两人肯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林恒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地说:“谢双安有他的事情要做。”
楚娇娇从他的话里感受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氛围。但不等多问,林恒就俯身,伸手,把她捞进怀里——动作一气呵成。
楚娇娇骤然腾空,脑袋里的思绪瞬间被甩了个一干二净:“哇啊!”
臂弯抖了抖,她下意识环住了林恒的脖颈,低下头,与他对上视线。
“抱紧我。”林恒温柔的眼睛微弯,勾出笑意。他用掌心托着她,有意无意地咬她耳朵,“不是要去找神父吗?”
……
天色昏沉。
今夜骤然起了急风,把她的披肩吹得哗啦作响。
此刻太阳隐没在世界的另一端,月亮却还未升起,好在还有些微的星光照亮了沙滩,不至于无法前行。
路上依然空无一人,林恒抱着她往前走,不紧不慢地说:“等到月亮升起,神的国度才会于此间现身。”
楚娇娇低下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那双瞳孔里落入了点点星光,显得分外璀璨。
她抿了抿唇:“你……很了解他们信仰的神?”
“仅次于那个神父吧。”
“……这好像不是一个警.察特工能做到的事情。”
林恒笑了笑。他抬起头,楚娇娇的发丝落在了他的脸上,有些遮挡视线,他却用一种专注的、一眨不眨的目光看着她。
那目光没有什么情绪,就是很专注地看着她,好像马上就要分别,所以要把她的面容刻入脑海中那样。
“林恒?”
“……”
她犹豫了一下。林恒的表情很……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好伸手,轻轻拨开了他脸上的发丝。
“林恒,我出来的时候,看了一下我的枕头底下。里面……没有明天的日记纸。”楚娇娇慢慢地说,“那些日记纸,是你放的吧?为什么没有明天的日记纸呢?”
林恒露出的有些惊讶的表情——紧接着,他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为什么昨夜在神庭里,楚娇娇露出害怕的表情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但他早就在无数的轮回中习惯了这些意外或者寻常,在时间的洪流中,每一朵浪花都相似。
“林恒,你和谢双安要做什么?你知道些什么?”
林恒的目光朝前方看去。
高耸的、漆黑的山崖不知何时出现了,耸立在沙滩上。
“……来了。”他喃喃道。
……
山崖险峻,但林恒抱着她几乎是如履平地,片刻就到了神庭的门前。
广场上空无一人,直到此时,才能让人感觉出这广场的宽大——它足有一整个篮球场那么大,脚步落在上面,空旷得能发出回响。
神父不见踪影,只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钟响了三声,大门自动打开了。
厚重的大门内,只能看到漆黑一片,像是巨兽张开嘴巴,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林恒握住了她的手,用眼神询问她,决定好要去找神父了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林恒说过,神父或许别有用心。他也可能不会告诉她那行字的真正意义。但楚娇娇别无选择。
楚娇娇点点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深呼吸,踏入了门内。
“啪嗒——”在清脆脚步声传入大门之后,楚娇娇紧紧握住的手忽然落空。
虽然早有准备,但她还是心里一惊,侧头看去——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而身前,正传来诡异的,咀嚼的声音。
楚娇娇顿了顿,缓缓地看向前方——
前方,一盏蜡烛的微弱光亮浮现在黑暗中,如鬼火一般,照亮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那是,祷告台。
楚娇娇看到,祷告台上,厚重的经书被放在一旁,经书上趴着一只无比眼熟的章鱼,看到她进来,章鱼伸出触腕,搭上她的手腕。
而原本摆着经书的位置,放着一个眼熟的银餐盘,餐盘上还摆放着沾着血的餐刀和银叉。
祷告台后站在的冷淡男人,正面无表情地执起刀叉,将一块胶状的肉送入口中。
楚娇娇的注意力被他细微的咀嚼声勾走了。
咀嚼,吞咽。齿关厮磨,喉结滚动。
他吃东西很斯文。细嚼慢咽,动作优雅,像绅士叉起一块牛排或鹅肝,和昨晚那些狂热的、疯癫的信徒并不一样。
但,他们吃的东西的本质,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圣餐”,都是那怪物,那神明的血肉。
楚娇娇慢慢走上前。
“……神父?”
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这一幕。楚娇娇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昨天晚上,神父并没有吃这些东西的意思,他只是看着他们,看到他们不吃,也没有出声阻止。
但现在,是晚餐时间。
神父举起餐叉,将盘子里最后一块血肉送进嘴里。那银叉在烛光的照耀下变得银光闪闪,竟像是一把小刀,直直地叉入他的咽喉之中。
楚娇娇蹙眉:“神父……你……难道平常吃的都是这个东西吗?”
神父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他放下刀叉,餐具撞在餐盘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不。”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吃东西。”
“什么?”楚娇娇下意识问,“为什么要吃这个?”
他抬起眼来。细长却并不卷翘的眼睫翻起来,像是鸦羽轻轻地展翅。
文不对题,他回答:“因为我渴。”
祂在看着你42
渴……?
冷淡的男人看着她, 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慢慢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什么了,神不需要我进食。”
楚娇娇眼睫一颤。
什么意思?她迟钝的大脑还不能理解。
只是下意识地,从他的话语里察觉到了危险, 她张了张嘴:“神父, 我来是想问——”
神父看着她,却没有接她的话,他不紧不慢地道:“我也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来自人类的肮脏渴望了。”
他说着话,另一头,原本趴在经书上的小章鱼已经用伸出的触腕勾住了她的手,爬上了她的手臂。
它已经长得很大了,但随着身体一起长大的还有黏糊糊的吸盘,这些东西一伸一缩,帮助它舔舐过她的肌肤。
“你……”楚娇娇抓住它,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抵抗它的入侵, 它牢牢地缠着她的手臂,像是缠住溺水之人的海藻。
“就像现在这样。”神父看着她,喉结滚动, 他幽深的瞳孔摄住她, 楚娇娇清晰地看到, 他在吞咽……又或者是在吞口水,像是极度饥渴的人骤然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盘大餐,一捧甘泉。“每次看到你……我会很饿, 很渴。”
楚娇娇眉头紧紧地蹙起来, 唇瓣都被咬得发白了, 声音也在打颤:“你、你是人类,很久不吃东西当然会饿……”
神父轻轻地笑了出来, 像是嘲讽:“信徒的欲望,是由我们的主赐予的。只有祂的渴望会影响我们。”
他从祷告台后走了出来。脚步沉重,白袍翩飞,自那白袍底下伸出无数漆黑的触腕,像是来自深渊的绳索——他真的还是人类吗?!
楚娇娇骇然地往后退了两步,那些触腕却不由分说地从地面蜿蜒而来,缠住她的细瘦的脚踝,然后猛地一拉——
“呜!”楚娇娇站立不稳,摔在了无数的触腕上。那些触腕并不坚硬,像是摔进了软噗噗的肉里,却带着海边的咸腥和黏糊糊的粘液,爬上了她的脸颊。
在触腕蠕动间,她看到神父挂在胸前的那枚可怖的硕大眼睛开始眨动,从那眼神里流出如实质般的贪婪,它正贪婪地看着她。
神父的手轻轻地搭上了蠕动的触腕。洁白而修长的指尖,自漆黑狰狞的触腕间轻轻拂过。
“嘘。你听。”他轻声说,“它们也很饿。”
“祂的渴望,是与信徒们链接在一起的。每个夜晚,在那无尽的梦境中,祂的渴望如同旨意般传达给祂的信徒们。”
楚娇娇突然想到……在安安搬走时,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她说,祂渴望她,所以她也渴望她——当时她还以为安安在说胡话!
她颤声开口:“你到底是人还是……呜!”一只触腕缠上了她的喉咙,并没有缩紧,细密的吸盘却让她感到一阵颤栗。
“……”难以形容的,黏黏糊糊的蠕动的声音在她耳边诈响。
神父微微歪头。白袍下,蜿蜒的触手几乎爬满了她全身,束缚住她的手脚,贪婪地“咀嚼”她的每一寸肌肤。
从脚趾到膝弯,从大腿到肚脐,她的四肢被触腕分开,吸盘在嫩肉处收缩鼓动,像是在被舌尖舔舐。
楚娇娇“呜”了一声,雪白漂亮的脸上满是汗珠,眼睫濡湿,眼尾可怜地泛着红。
但神父的眼神还是很冷淡。他垂着鸦羽似的眼睫凝视着她,像是疑惑,又喃喃自语般开口:“到底是我在触摸你,还是祂……”
楚娇娇不知道。她浑身发颤,脑子晕乎乎的,完全站立不住,只能靠身后的触腕托起自己的身体。她想问什么,但嘴巴一张开,就被漆黑的触腕挤进了口腔,只能从鼻腔里发出脆弱可怜的呜咽,流下涎水。
她朦胧的视线似乎看到了神父身后的人影……怎么会有人?
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她看清楚了那个人影……谢双安,是谢双安!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只见他拿起放在祷告台上的那本经书,大喊了一声:“ 林恒!!”
林恒?!
谢双安把书抛给楚娇娇身后的人,厚重的经书划过一条长长的抛物线,随着那抛物线一起传入她耳朵里的还有一句话:“——接住了!”
“砰!”“唔!”她身后传来书砸入人怀里,和男人的闷哼声。
神父站了起来。他看向了楚娇娇的身后,似乎也疑惑为什么这两人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你们……”
楚娇娇看不到身后,只听到身后传来林恒的话语里含着笑意:“神父,这是上次你教给我的。”
神父表情微凝。身后的林恒则开始翻书。
片刻后,林恒哗啦啦的翻书声里,他冷声道:“可悲的人类,你以为拿到书就能用吗?”
林恒没有理会他。楚娇娇竭力转头过去,发现林恒正半跪在地上,地上摊着那本厚重的经书,而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字条上的字正是楚娇娇的任务内容!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的那些字,或许是在轮回之中记住的,又或许是看到了楚娇娇写在神父手上的字,总之,他对照着经书里的内容,竟然在逐字翻译!
可是、可是林恒不是说过,这书上的字,是神的意识的遮盖吗?!这些字原本是正常的系统显示文字,只是被神的意识遮住,才显示出难以理解的文字来。
神父冷声道:“渺小的蝼蚁,你还能理解主的意志吗?”
没有回答,翻书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像是敲击在人心脏上的鼓点。
片刻后,他逐字逐句的念了出来:“回答一个问题……等等!”
这和神父的翻译一模一样!说明林恒的翻译是对的!
“等等……系统、失败链接、系统演算——”
在楚娇娇和谢双安期盼的眼神里,林恒忽然脸色大变。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神父——
神父淡淡地抚了抚衣袖,接道:
“——系统已完成演算,演算结果错误。”
他用平板无波的语气,念出了一长串系统日志:
“简昊元帅主持的010号决议通过,已将通缉犯林恒作为NPC投放入此世界……正在重新进行演算。”
“演算结果:无论该NPC进行多少次轮回,均无法拯救宿主。”
“系统建议宿主立刻自杀,以免落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
楚娇娇骤然瞪大了眼睛。林恒和谢双安皆是惊愕地望来——
神父却已看向了大门之外。大门之外的广场,无数穿黑袍的信徒正在聚集。
“咚、咚、咚——”
钟声响了三下,仿佛命运车轮转动的巨大声响,宣告着它将朝面前这三只渺小的蝼蚁碾压而来——
“盛典开始了。”神父道,“我们的主,即将降临于此。”
他回过头来,侧脸镀上了一层昏黄的烛光,在漆黑的大厅里闪着微光。
“皆时,主会降临,给予信徒他想要的东西。”
他漆黑而冷淡的双眼微弯,竟是绽开了一个笑的模样。
“我想要的——是你。”
祂在看着你43
尖叫、哭泣、大嚷, 不同的声音反复从大门外传来。
最后,汇聚成信徒们膜拜的声音:
“至高无上的主啊,我信仰你!我呼喊你!我赞美你!”
“赞美你, 我主!”
“我至高无上的主啊, 何时,我们才能重回到你的身旁?”
“……”
呼喊声如同野火般蔓延,海浪的声音变得异常的明显。
钟颤动起来,发出嗡嗡地声响,从始至终,楚娇娇都没有看到这里有任何钟表样式的东西,就好像那钟声真的是来自命运的预兆一般。
外面的声响却丝毫不被钟声影响,而大厅之内,神父也跟着慢声念诵:
“通过我进入无尽深海之城。”
“通过我进入永世长眠之坑。”
“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梦境。”
“通过我那崇高之主,我将得偿所愿,与天地一同长久。”
而在这句话后, 外面的声音逐渐消弭。神父却轻声接道:
“主啊,梦境是你的国度,请引领我们进入你的国度。”
他的尾音骤然在空气中荡开了几圈涟漪, 胸前挂着眼珠在一瞬间睁到最大!
然后, 那眼珠动了。黑暗自眼眶之中掠过, 然后,从眼睛之中,传出了古老而不可名状的声音:“……”
像是剧烈的咆哮, 像是指甲剐蹭在玻璃上的刺耳尖啸, 又像是人类的哭嚎。
没有人能听懂那句话里的含义, 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声音里欢喜和应许。
在声音落下的一刻, 在场的所有人忽然眼前一黑,沉入了无尽的可怖梦境之中。
……
在神父开口的一瞬间,谢双安就已经有准备了。
这是林恒告诉过他的,在神降临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会陷入幻梦之中,这幻梦是人记忆中最深刻的部分,邪神会潜入幻梦,窥伺人的记忆。所以要警惕梦中任何一个不同常理的地方。
谢双安自审半晌,觉得自己的生命没什么波澜。
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模样好、家室好、学习好,家庭美满,友人和睦,一路顺顺当当的活到这个年纪,也没什么深刻的记忆。
他以为自己会梦到在校园之中的生活,但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校园之中。
他正踏在一条石子路上,随着路往前走了几步,每一步脚下都微微发亮。仔细观察,才发现自己脚下踩着的似乎是什么模拟屏幕,并不是真正的石子路。
……这是什么高科技?
他警惕起来,往前走过一个拐弯,注意力被前方站在树下的女孩吸引了。
那是一个穿着奇怪长裙的女孩,长发随风微微扬起,她低了低头,挽起鬓边垂落的发,露出一张漂亮而纤细的侧脸——是楚娇娇!
他在学校里的时候,和楚娇娇并不熟悉。虽然他已经用各种方法与她偶遇过,又在暗中观察过她许多次,但对于迟钝而内向的女孩来说,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同学?”谢双安走上前,想装作偶遇的样子,打个招呼。
可女孩却对突然出现的他视若无睹。她看向前方,像是在等什么人,身影与树荫融为一体。
“……同学?”谢双安又喊了一声,伸出手,想拍拍她。
“——谢双安!”身后突然响起的一大声吓了他一跳。回过头,两三个少年模样,穿着校服的人嘻嘻哈哈地拍着他的肩膀,“丛云老头的课要点名了,还不进去?等着他罚你吧!哈哈哈……”
众人笑成一团。
谢双安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课?你们别吓着她……她?”
他转头,却发现原本站在自己面前女孩已经不见了。
——好不容易才遇到的!这么完美的偶遇!谢双安心里立刻憋了一股气,把人吓走了怎么办?!他火一起来,脸就拉了下来,拍开自己肩上搭着的手,冷声道:“说了别扒拉我!把人都吓跑了!现在好了,人还没记得我,就先被吓跑……”
身后几个少年笑容一顿。
半晌,领头那个看起来有些大大咧咧的男生露出了有点畏惧的表情:“谢哥……你在说谁啊?”
“……刚刚这里,没有人啊?”
谢双安一愣。
“谢哥,你最近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啊?”另一个男生犹豫着说,“自从你和丛云老头从遗迹回来之后,就一直有点不对劲的……对了!昨天神话史的老师才跟我们讲过,古地球有个什么神神叨叨的金字塔诅咒,说是进入金字塔的人都会被那个法老诅咒……那个遗迹也是古地球遗留下来的东西,不会那个遗迹也有这玩意吧?!”
“说什么呢!”另一个人立刻道,他看起来也有点畏惧,但吞了吞口水,还是强撑着说,“我们又不是地球人,我们是新人类,怎么会被那种东西影响!”
有人推了他一把,让他别说了:“走了,走了!马上要点名了,被丛云先生抓住可有乐子看了!”
谢双安被他们拥簇进了教室。
这教室也和谢双安记忆中的教室很不一样,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刚刚找到地方落座,就看到一个身形清瘦的男人匆匆进了教室。
“丛云先生!”前排有学生小声问好。
丛云点点头,算是回应。谢双安打量着他,外面的几个人说他是老头,但显然只是戏称。这个男人很年轻,或者说年轻得过分。他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约莫也就二三十来岁。
这个年纪,成为皇家学院最热门学科中的顶级教授,只能用天才来形容。
谢双安觉得这个男人看起来莫名的眼熟——但他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像是日夜忙碌,脚步匆匆,眼底也坠着黑眼圈,但依然很有精神。
他打开智脑,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像是默认所有人都能听懂并且记住前一堂课的内容一样,接着讲了下去:
“神话,一般是由古地球人类口头创作、故事内容表现古地球人类对于神秘事物的美好想象的一种文学体裁。”
“按照分类,神话分为创世神话、英雄神话、洪水神话、宗教神话几种;按照体系,又分为华夏神话、古巴比伦神话、埃及神话几种。”
“星际人类认为,神话之中蕴含着古地球人类的智慧,也蕴含着生命从创始的意向到毁灭的预兆。”
“而在诸多神话之中最重要的就是中庭神话。在古地球神话之中,‘中庭’这个词代表人间,也就是古地球。在中庭神话中,英雄们之间的桎梏会导致战争,而世界最终会在这样的战争中走向毁灭,这场战争无可避免,注定失败,最后古地球将没有幸存者,但即使如此,英雄们也会坦然面对毁灭和死亡。”①
如果是一个老师,此时就该提问了。但丛云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他用平板无波的语调接着讲述:
“按照现在的推测,神话中的英雄,代指的是古地球人类。而世界灭亡之后,新生的神明将会在废墟上重建家园。”
谢双安听得很专注,但身边的人突然推了他一把,小声说:“嘿,这英雄是人类,神明是星际人,不就代表着我们星际人比古地球人更牛逼?”
“那可不是!”坐在谢双安另一边的男生也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这场对话,他先是吐槽,“丛云老头的课还是那么无聊,说真的,他会讲课吗?院长说他理论实践两手抓,是很牛逼,但又牛逼不到我脑子里去,要不是跟着他能去古地球遗迹长长见识,我才不选他的课呢!”
他说得义愤填膺,但根本不敢大声。在丛云先生的课上讲话,被抓住了可不是那么好玩的。
他说完,对着谢双安挤挤眼睛。
“谢哥,前段时间你不是跟丛云老头去遗迹了吗?怎么样?古地球遗迹好玩吗?”
另一个人也说:“谢哥,听说你们挖到了很厉害的东西?是什么啊?这么大的遗迹,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保密程度这么高,一定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吧?”
谢双安一怔。一段回忆忽然窜入了他的脑海。
斑驳的废墟……漆黑的地下空间,只有角落燃着一点点蓝色的微光……
他跪在泥土地上,拿着小小的刷子,一点点扫去古代棺椁上的灰尘。
日夜不分,饮食只靠最低级的营养液。不知在黑暗的地底工作了多久,他头脑混乱,只记得玻璃逐渐清晰,一张美丽的苍白脸庞映入他的眼帘。
不是骨粉,不是骷髅碎片。她是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古地球人类。
丛云在他的对面。他也跪在低矮的洼地里,满身的泥水,却全然不顾,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拂去棺椁上的尘埃。
他喃喃道:“这是hel……”
“脚穿金鞋的赫拉?”谢双安疑惑地复述,“古希腊神话里那个生育女神,宙斯的妻子?”
“不,不。”丛云说,“是海拉,中庭神话里的死亡女神。她是所有神话英雄之中,唯一在世界毁灭后不知下落的人。”
“她的卧室名为毁灭,她的床名为忧愁,她的窗帘名为火灾,她住的宫殿名为悲惨,她有许多房间来收容那些从阳间来的客人……”②
……
“喂,喂,谢双安!”身边人的呼唤又打断了他的回忆。
谢双安从回忆中醒来,一时微怔。他看向自己的掌心,遗迹中每一寸废墟的痕迹,每一分泥土的温度……这些都离他远去,却又似乎还残存。
见他不说话,周围的人撇了撇嘴。有个学生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又是不屑,又是嫉妒的语调开口:
“挖到厉害的东西?你们的消息都过时了!我有个远房亲戚,就那种远房亲戚你们知道的,上次他来我家,跟我说遗迹里发现的那个东西早就被偷走了!”
“啊?!”另一个男生叫了起来,差点引起了丛云的注意。但好在丛云专注地讲着课,也没有理会他,他做了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姿势,等着对方继续讲。
这个学生家里有些钱,不过没什么权势,听说做得都是下三滥的买卖,所以很有些小路门道。不过他在这个学校也算不得什么。这里是皇家学院,自从古地球各种遗迹陆陆续续被发现以来,‘古地球’三个字一直是星际人类热烈讨论的话题,几乎每一个星际人都对古地球有着异样的痴迷,因此,古地球学也成了最热门的学科。
顶级学府最热门的学科,这里的学生要么是天才,要么是非富即贵的弟子,自然有得是门路,最早这门学科还叫做古地球遗迹学,但自从在遗迹中找到了‘考古’这个古地球人类用的词之后,皇家学院的学子们联名请求将学科改名,最后竟真的被学院批准,这些学生的门路之广可见一斑。
学生接着说:“古人类知道不,就那种古地球人类,活的!被偷走卖到严楚先生的地下拍卖场拍卖。”他想用一种傲慢的姿态,高高在上地在这群土包子面前点评一番以显示自己的消息灵通,但最后,想到自己曾经在地下拍卖场看到过的那个人,还是憋红了脸,结结巴巴才说出话来:
“还、还是个女孩子呢!长得贼好看!古地球人类都这么好看吗?”最后一句话小得几乎没有人能听清楚,“呆呆的……嘿嘿,老婆。”
只是不恰好,谢双安坐得离他最近,清晰地听到了他最后的一句话。
一种诡异的扭曲的嫉妒从他心里升起——明明他才是最早见到她的人!是他先来的!轮得到这小子叫老婆吗!
旁边有人看不惯那个学生的嘴脸,切了一声:“要我说,你们的消息都落后了。”
他哼了一声:“我爸说,那个被拍卖的古人类是被星际海盗偷走了,本来送到傅先生的拍卖场去卖,但是傅先生一眼就看上了,直接买下来了。”
“什么?”最开始的学生说,“不可能,我在拍卖会场见过她!”
开口那人又切了一声:“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那个古人类本来好好的,但不知道哪个伙计上错货了,把她上到一个古地球生物的笼子里送去了拍卖场,最后被人拍下来了。”
“怎么可能?”另一个听八卦的学生不干了,“那可是古人类!伙计不说供着吧,怎么会粗心到把古人类跟古生物弄混,当我们都是傻子啊!”
“嘿!还真就把我们当傻子。”那人摊手,“我爸说是因为那个伙计也喜欢那个古人类,看不惯傅先生独占她,直接把她送去卖了。不过,傅先生那边,一直咬死了说伙计不小心——那伙计现在可能被傅先生弄死了吧,谁知道?反正死无对证了。”
他咂咂嘴:“我是没有见过那个古人类了,不过这么脆弱的人类,被人拍下来,岂不是要被玩死?”
周围的人都是一愣。
那人露出一个猥琐的表情:“你也说了长得好看,地下拍卖会能有什么好人参加,那些人当个宠物拍下来,还说不定怎么玩呢。”
谢双安二话不说,站起来直接给了他一拳!
男生猥琐的表情在拳头下扭曲变形,指骨撞击血肉的声音头一次听来这么悦耳,男生发出了一声惨叫:“啊!!!你、你干嘛!”
谢双安充耳不闻,把他压在地上,一拳接着一拳!
“谢双安!你疯了!”男生疯狂挣扎,却完全挡不住谢双安的拳头,甚至在这其中,还有其他人趁机偷偷地踢他。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满座皆惊。
丛云停下了讲说,皱着眉呵斥周围的学生把他们俩拉开。
两人被拉开时,谢双安气喘吁吁,双目赤红;男生则被打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活似个猪头。
丛云扫了一眼两人,目光看向自己最看好的学生谢双安:“怎么回事?”
谢双安双唇紧抿,抬手擦去脸上的汗,一言不发。要让他复述一遍这个人说的话,他不愿意。
身边的学生看他不吭声,悄悄地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丛云。
丛云听完,冷笑了一声。他喊了一声那个男生的名字:“过来。”
男生看了他一眼,没敢过来。谁都看得出来,丛云眼底的怒火——这些象牙塔里的学生,还是第一次见丛云生气。
“这是军方的机密,你是怎么知道的?”丛云压着火,又说了一声,“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过来!”
那男生的父亲确实是军方的人,而且地位还不低。平常都是别人上赶着捧,哪有一个教授当众这么落他面子的?男生的倔脾气和火气也一下子涌了上来,梗着脖子说:“是我爹跟我说的!丛云先生你这么说,就说明我没有说错对不对?”
众人一时骇然。
丛云又是一声冷笑。只见他缓慢地挽起袖子:“卖?我告诉你,明天我就是当众把你卖去傅云眉的拍卖场,也没人说半个不字。我保证,你的下场绝对比海拉差一百倍,一千倍。”
没人说话,学生们都能看出来,丛云是认真的。
丛云的袖子挽到了头。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拳揍在了男生的脸上!
“啊!!!”
……
一场闹剧令人目瞪口呆的闹剧,最后以焦头烂额的院长赶来圆场做结尾。
其他学生都被告诫禁言之后放假了,教室里只剩下打架的三人和之前说八卦的五个男生。院长把几人教育了一通,苦口婆心的话还没说完,又被另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请了出去。
几人走出教室,只见整个教室的附近都已经被戒严了,穿着军装和便服的男人站成一排,像是封锁命案现场似的把教室围了个水泄不通——活像是他们俩把男生打死了似的。
谢双安看到教室外,一个高大的便装男人倚着墙,吊儿郎当地站着。他太显眼,虽然整个人没个正形,但身上却发散着一种强势到令人敬畏的气息,周围所有人都隐隐以他为首。
丛云看到他,皱眉:“简昊元帅,我得提醒您,校园内是不能抽烟的。”
“知道。”男人笑了笑,他叼着一根仿古地球制式的香烟,穿着便衣,只有肩膀上象征性地披着一件军装外套,“我这不是没有点燃吗。”
他看起来也很年轻。只比丛云大一点,这样的人,居然就是……元帅了?
谢双安脑袋里冒出一句话:在动乱的年代,总是天才辈出的。
“让我来说吧。”简昊旁边走上来一个人,穿着副官的制服,鼻梁上搭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斯文而秀气,“这些人的资料,可能获得信息的渠道,都已经查清楚了。丛云先生,请把这些人交给我们处理。”
“当然,顾副官。”丛云点点头。“有人说了很难听的话……我想需要注意一下。”
顾觉皱起眉:“是的,我们会处理的。泄露军方机密是重罪,他父亲会被革职。至于他……”他看了一眼那个鼻青脸肿,哭得不成人形的男生,“以后他就不是什么少爷了。”
“对了,傅云眉先生也听说了他的话。明天他可能会出现在哪里……谁也不能保证。”
几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简昊懒懒地扫了一眼眼前这群瑟瑟发抖的学生,叼着烟嗤笑:“一群小兔崽子……就是你们在讨论军方的计划?——带走。”他一挥手,没太在意,“早就说了让楚封看好他的消息,天天不许我们进实验室看人,现在好了,别人什么都知道了,还把我们拦在外面。”
他伸了个懒腰往外走:“哦对了,还有严楚,让他看好娇娇的直播间,别一天天的给我老婆流量,没轻没重的。”
“等一下!”谢双安大声喊住他,“简先生!”
简昊懒腰伸了一半,回头看他。
“这个人,他父亲是军方的人,他的消息不会错的!”谢双安指了指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生说,“海拉现在在哪里?!她真的被人偷走了?!”
顾觉皱了皱眉:“你是……”
丛云在旁边说:“谢双安是我的学生,海拉……是他跟我一起挖出来的。”
简昊伸手,取下了一直叼在嘴里的烟。他短促地笑了笑,说:“那你或许还不知道。hel海拉只是你们对那个遗迹的代号,她现在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一个古地球人的名字,楚娇娇。”
……
“……事情就是这样。她确实被人偷走了,在这一点上我们有无可推卸的责任。”丛云一边走,一边跟谢双安介绍着,“后来经历了一些波折,她最终回到了这里。”
“这个计划最初是由研究院开始的,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件事。”
“最初这个计划名为‘狩猎计划’意为对死亡女神的狩猎。但最开始加入研究的那些人,都因为不明原因死亡了,关于她的研究也因此被闲置。后来这个计划被楚封先生接手,我也听说了一些风声,找到了她,加入了研究。”
“这个研究有极高的死亡风险。目前我们只知道,对她心怀恶意的人是不可能活下来的。但偶尔也有例外,她有自己的意志,似乎会自行判断,具体标准没人知道。”
丛云用卡刷开了研究室的大门,一边带着谢双安往里面走,一边说:“现在这个计划被我们更名为‘房间计划’。”
“房间?”谢双安想起了什么,是当时在遗迹之中,丛云说的那段话。
丛云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想:“她的卧室名为毁灭,她的床名为忧愁,她的窗帘名为火灾,她住的宫殿名为悲惨,她有许多房间来收容那些从阳间来的客人……”
“我们就是‘从阳间来的客人’。”丛云指指自己。“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活下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客人。大部分人,只能成为她身边不起眼的NPC。”
他顺着门往门口看去,丛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个穿着研究服的男人颓废地靠着墙,嘴里喃喃着:“她不理我……她不理我……她不要我,娇娇呜呜呜……”
谢双安:……
丛云冷淡地扫了一眼这位失败的情敌,随手关上了门。
他拉开研究室一边的玻璃,从玻璃处可以看到隔壁研究室,那里坐着一个冷淡而英俊的男人,正抬头看着眼前巨大的,不停滚动着的数据屏幕。
“这是楚封先生。房间计划的实际主持人。”丛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然后他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但最近……我们遇到了一个问题。”
“娇娇被困住一个世界,出不来了。直播公司的严楚先生也无能为力。”
“我们已经想了办法,把一个通缉犯投放进去帮她了。但局面只是僵持住了,依然无法解决问题。”
“谢双安,我知道,你也很关心她。”丛云看向他。“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申请加入房间计划。”
谢双安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他问:“为什么是我?”
丛云也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回答,而是说:“你可能会死,也可能被永远困在那个世界里,也可能成为她身边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所以,你可以再仔细考虑一下……”
谢双安打断他:“但我不用再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她的消息了,是吗?”
丛云微怔。
象牙塔里的少年,轮廓尚且稚嫩,带着孩子身上独有的冲动和天真,但已经依稀能看出狼一般的神态了。
他说:“不用考虑,我同意。”
“……”丛云道,“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为什么是你?”
“是她的意志选中了你,去当她的客人。”
祂在看着你44
命运的钟摆如期摆动, 沉入梦境的前一瞬,林恒闭了闭眼。
那个梦又来了。
……是的,又来了。数不清楚多少次, 它如期而至。
就像等待着另一只鞋落地, 听到那声轰然的巨响时;就像蝼蚁睁眼看着当头碾下的车轮终于滚到了自己的面前,蝼蚁的思绪也会出现一瞬间的飘忽。
“……”
“你这样关着我,如果我还是死了,那怎么办啊。”
“林恒,林恒?”
月亮微弱的光落在她的床头,黑暗的房间里,她的轮廓显得异常柔软,像一捧轻飘飘的海沙。
下了药,她没什么力气,脑袋歪歪地垂在一边。
杜远生死了,孙云死了, 李安安也死了。就只有她了。他只能保住她了。
林恒抱着她,像抱一只精巧的布娃娃似的,放进柔软的床铺里, 又跪下身, 脱掉她的鞋子, 给她换上睡衣,拷上镣铐。
“别怕。”他听到自己哑声说,“我会想办法的。”
那尾音颤栗, 消散在了空气中。
锁链轻轻挣动, 发出冰块撞进玻璃那般清脆的声响:“林恒先生……死是不是很痛?”
“……”
……别去想。别想, 别想!
林恒告诉自己,别去想。这只是梦, 别让祂抓到把柄。
祂是面目可憎的恶鬼,从高高的神坛下走下来,贪婪地欺骗和夺走他的一切。
祂是梦境的主人,藏匿在幽幽的深梦之中,窥伺人类最脆弱的记忆。
但蝼蚁一般的人类,又何曾控制得住过自己的命运。
那锁链声再次响了起来:“别怕,林恒先生。”
“我经历过的,死亡一点儿也不痛的。死亡……只是睡着了而已,我们就像迎接明天的太阳那样迎接它吧。”
林恒跪在床边,十指紧紧地抓着床铺,指甲甚至撕裂了床单。他抬头看见她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头颅低垂,雪白的面颊镀着一层月光,食指的指节抵着红润唇珠。
他就像一个卑劣的信徒在神像面前低下头那样……深深地将头垂了下去,半晌,嘴唇颤了颤:
“我会……想办法的……求你……”
“……求你……”
“哐当。”“哐当。”硬卡不断落入木柜的声音响起,然后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哗啦啦!”
最后一切归于原点,第一个染血证件落入木柜的声音响起:
“哐当。”
梦开始了。
……
楚娇娇意识到,自己身处一处奇怪的空间内。
联系到闭眼之前神父所说的话,她猜测自己似乎是在做梦。
——可是,有这么清醒的梦吗?
她身处漆黑的洞穴里,隔着石壁,隐约能听到外面翻涌不息的海潮声,这里似乎是一处海底洞穴,是海底的怪物栖身的地方。
因为她正坐在怪物的身上……那蠕动的触腕堆成看不到尽头的小山,像是童话里堆在山洞之中等人拾取的金银珠宝般,冰冷,坚硬。
弄得她……屁股很痛。只能抿着唇,眼睫乱颤,用力拉着自己的粗布裙子,裙子被粘液沾湿,变得黏糊糊,湿哒哒,拉出黏腻的半透明细丝。
纤细的腿夹着,膝盖以下的小腿无力地蜷缩,娇气的软肉打着颤,触腕像是热情的小狗非要把脸贴在主人身上那样,不断地紧贴过来,她推了几次都无济于事,于是蜷着脚趾,细瘦手指抓着那节触腕,蹙眉。
因为害怕,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从鼻腔里哼出一小声:“别弄我了……”
触腕停顿了一瞬,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
但紧接着,它猛地蹿了起来,像蛇一样绞住了猎物。
“呜!”
害怕得直发抖的猎物被缠进了触腕里,隐约中听到一阵低沉的呢喃。
“……”像是巨大的、栖息在深海之下的怪物,发出的嘶嘶声。
那不是人类的声带能发出的语言,只从声音来听难以理解,但那音调落进脑海里,自动就被大脑理解了:
别怕。
别怕。
祂一连说了两遍,但楚娇娇无法抑制自己的恐惧。或者说,那不是人类可以凭意志抑制住的恐惧,它来自人的血脉,刻入人的骨髓,以至于她抖得像是筛糠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
那声音说:来,过来。
你是我选中的人……来,过来。让我触摸你的灵魂,让我进入你的身体,让我连接你的思想。
来,过来。接受我的触腕,接受我的选择。你将为我所有,成为我的一部分。
来,过来。让我清除你身上……其他人的痕迹。
那丑陋漆黑的触腕蠕动起来,顺着纤细脚踝爬上她的腰腹,把裙子蹭起来一截,又忽然顿住了。
因为楚娇娇抽搭搭地,捏住了触腕。
她纤细的指尖还有点儿发抖,因为恐惧,说话时舌头有点捋不直,唇齿间溢出的气息柔软:“为、为什么要选我……”
“……”这是神的爱。神宽容地回答。祂原谅她的拒接,不解和丢弃,因为这是神的爱。
楚娇娇眼睫抖了抖,有点抓不住触腕的指尖发麻,裙子下被触腕强行挤了进来,表情有些涣散。
因为神志不清,笨笨的,晕晕的,觉得自己还能跟祂商量商量……就像,就像以前跟那么多最后变成娃娃的恐怖片鬼怪商量一样。
“别选我……呜啊!呜,不要选我好不好……”
鸦羽似的眼睫湿成了一簇一簇,唇瓣被咬得发红,几缕发丝落在脸颊边,脸红红的,晕乎乎的只晓得吐气,不晓得进气了。反倒弄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像是知道要求人的小猫,轻轻地,把汗津津的雪白两腮贴在漆黑触手上。
祂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喜怒,事实上,理解都变成了费力的事情。
不想被选?不想成为我的一部分?
“呜……”
那声音沉默了一瞬,竟然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如果那是笑声的话——几乎响彻整个海域,让楚娇娇的大脑嗡嗡作响:这就是你不吃圣餐的理由?
“呜……”她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不对。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却莫名地觉得危险。
巨大的神明,脾气却异乎寻常的好,或者说因为祂早有预料。于是宽容地,大发慈悲般道:
那让我降临你的世界,来选你吧。
楚娇娇瞬间瞪大了眼睛:“呜!”
祂在看着你45
像是被一阵潮水轻轻地从深海推向了陆地, 楚娇娇瞳孔紧缩,注视着深海,下意识地问:“什么?”
什么?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为什么……她听不懂?
那庞然大物被拒绝、被质问, 竟然一点儿都不生气。祂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莫名地,楚娇娇觉得祂并没有生气,或许还有点高兴,就像是看到木偶戏上的人偶按照祂的排演进行了完美的演出,此刻终于到了谢幕的时候,悠悠地道:
毕竟,我也有许诺信徒的事情要做到。
他是个好孩子,你喜欢他吗?
“……”楚娇娇懵懵地想,“谁?”
但来不及细想,潮水忽然变得猛烈起来,耳边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而熟悉:
“娇娇!”
楚娇娇眼睫一颤。她缓缓地睁开眼帘, 只听得耳边炸雷般的一声:“谢双安!!!”
她的视线正对着前方,只见谢双安左手在祷告台上一撑,整个人像是豹子一样, 以一种轻巧而迅捷的姿势跳上了祷告台, 他一脚把祷告台上的东西踹到地上, 烛台和盘子刀叉哗啦啦地倒了一地,碎片咕噜噜地滚到她面前。
紧接着他双手举起枪,森寒的洞口对准了她——身边的神父。
神父眼睫低垂, 看着她, 似乎对身后的一切一无所知。
“——砰!”一声枪响。
装着□□的□□依然能听到沉闷的声响, 一瞬间神父的身体晃了晃,他脸上的表情定格在惊讶上, 然后慢慢地倒了下去。
“咔嚓”一声,似乎是他的镜片被打碎了,透明的玻璃散落出来,被血染红。
血汩汩地从他的脑袋下流了出来。谢双安一枪从后脑直穿额头,显然,肉体凡胎的脆弱人类死得不能再死。
一瞬间,原本从神父白袍里钻出来的触手都是一顿,随着神父的倒下慢慢失去了力气,松开了对她的束缚,继而显露出像是脱水一般的深紫色,飞速干瘪下去。
楚娇娇摔在地上。
这就……结束了?她有些茫然。
身前身后,林恒和谢双安飞奔上来,原本被谢双安踢到地上的瓷盘碎片被他一脚踢飞,雪白的碎片像是刀锋一样,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明晃晃的弧度,继而落到黑暗无人可知的角落中。
林恒单膝跪地,半扶起楚娇娇,有些焦急地看了过来,然后发现她竟然睁着眼,意识清明而不是陷入沉睡,表情一顿,继而露出狂喜的神态:“娇娇?!你、你没有在梦里……”
“什么?”楚娇娇有点不太清醒地问。
两人身前,谢双安则一手戒备地握着枪,另一只手抓起倒在地上的神父的头发,把他的身体往地上一推——沉重的尸体翻了个身,倒在一边地上,他大睁着眼,瞳孔里的神色有些惊讶,却已经永远地定格了。
“……死了。”谢双安呼出一口气说。
紧接着,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置信:神父死了,那个传说中的神也没有降临。是不是……就安全了?
谢双安问:“林恒?”
林恒凝视着地上神父的身体,表情一片空白,就像是追寻许久的东西忽然就自己滚到了他的脚边,他不可置信地喃喃:“……神父死了。”
“……他死了。”他顿了顿,“以前这个时候,神父会呼唤神的降临,然后就像是我们经历过的那样,所有人陷入沉睡……娇娇、娇娇是在梦里被选中了,再也没有醒来……”
他有些混乱:“是神父告诉我,娇娇在梦里被选中了,所以他让我回溯时间……不,为什么这次、这次……”他忽然又顿住了。
嘴唇蠕动了几下:“难道,只要杀掉神父就能……这么简单?”
谢双安问:“你以前没有试过杀掉神父?”
“……”林恒说,“我不知道神父是不是真的能被杀死。”
可是现在,摆着他们面前的神父的尸体像是大声地朝他们昭告一个事实:神父是人类,至少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可以被杀死的人类。
谢双安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像是脱力一般,蹲在了地上,蹲在楚娇娇的身边,一侧脸望过来,眼神竟然有些恍惚和陌生,看着楚娇娇的脸庞,就像是久别重逢那样,喃喃:“娇娇,我梦到,海拉……”
他的话语忽然又止住了。半晌,笑了笑:“总之,现在是安全了,我们回去再……”
楚娇娇刚从梦中醒来,还有些恍惚就经历了这一长串的突变,她的意识直到这个时候才有点缓过劲来,视线从谢双安的笑容滑到他身边神父的尸体——冷淡的男人表情有些惊讶,这还是楚娇娇第一次看到他的表情变化,他生前表情很少,死后却永远地定格在这个有些奇怪的,说不上是惊讶还是什么的复杂表情上。
她的视线往下,余光似乎看到他的尸体身边有一些闪着微光的碎片,定睛一看,是一些雪白的玻璃碎片,是谢双安从桌子上踹下来的那个餐盘,她来之前看到的,神父吃‘圣餐’的那个餐盘。
“……”
——等等。
思绪随着记忆溯游而上,闪电般窜入她的脑海,漆黑的房间内燃着一点烛火,冷淡的男人站在祷告台后,慢条斯理地吞咽,咀嚼。
昨夜的神庭,他也站在祷告台后,站在一众黑压压的信徒身前,不容置疑地开口:“我们的世界是个狭小的玻璃瓶,它甚至无法容纳主全神贯注的目光,若追随于主,必得恳求我主依托仪式降临。”
降临的链接方式,就是‘圣餐’。
潮水哗啦啦地响起来,在梦中,那庞大的神明和蔼而又宽容,似乎对一切都早有预料。
祂说:毕竟我也有许诺信徒的事情要做到。
信徒……神父……祂许诺了什么?
沉入梦境之前,神父俊美而冰冷的侧颊上镀着一层昏黄的微光,漆黑的双眼微微弯起,那声音仿佛回响在耳边:“我想要的——是你。”
神明目光低垂,在无光的深海,在沉眠的梦境,祂的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监视着自己的猎物。那低沉的,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再一次回响在她的脑海里:他是个好孩子,你喜欢他吗?
祂说:让我降临你的世界,来选你吧。
楚娇娇急促地从鼻腔里呼出一声,忽然意识到,祂说的是神父。
祂会满足神父的愿望——但是,以什么方式?
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一样,神父挂在胸前的那颗眼珠,忽然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挂绳。
林恒和谢双安都看着她,除了她,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
她一时失声,视线下意识地回到了神父的脸上。只见那黑漆漆的,冷冰冰玻璃珠似的瞳仁忽然在眼眶里转了一下。像是小孩玩的玻璃弹珠,在地上滚动。
一下,一下,又一下。他的眼睫颤抖起来,手指缓缓用力,扒住地面。
“——林恒!”楚娇娇的声音几乎变了个调子,“这一次被选中的不是我,是、是是……”
“是神父!”
下一瞬,林恒反应过来什么,一手还抱着她,另一只手抬手就是一枪!
子弹瞬间穿透了神父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尸体一颤。
但紧接着,尸体的脖子动了动。就像一个巨大的怪物勉强穿上了一身不太合体的衣服,手脚都有些不协调了。但很快,祂就适应了这具身体,掌心用力地在地面一撑,直挺挺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砰!”“砰!”“砰!”谢双安和林恒一起开枪,一瞬间三发子弹穿透身体,但血已经不再流出来了。肉眼可见的,神父身上的伤也在飞速愈合,先是额头的血洞,那足以穿透脑袋的一枪必然已经将大脑破坏,但皮肉在收缩,拉紧,最后一丝血从黑漆漆的血洞里流出来,紧接着,额头重新变得光滑,丝毫看不出来曾经受过伤,紧接着,是胸膛上的血洞……
那些子弹造成的痕迹,就这样一点点,以违反常理的方式,飞快地愈合了。
楚娇娇一抬眼,发现林恒的脸色铁青,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恐怖的青紫。
谢双安拉起她:“跑!娇娇,快跑!”他几乎是在怒吼了,任谁也看得出来神父身上的不对劲。
楚娇娇被拉得一个踉跄,好悬是稳住了脚步,踉踉跄跄地往外跑,紧接着,身后又是几发接连的枪响不断地响起,是林恒在开枪。
但现在,他们都心知肚明,开枪对那个怪物没有用。
马上到了大门前,仓惶的奔逃间,她下意识地回头想寻找林恒和谢双安的身影,眼角余光却刚好瞥到了神父的身后。
在他的身后,无数触腕在蠕动,纠缠,最后竟然形成了一个类似人形的扭曲的东西,身形看起来像是神父。
神父?两个神父?
人形的神父的身体里是谁?那一具触腕组成的恐怖皮囊里的灵魂又是谁?
她来不及多想,奔出了大门,林恒和谢双安都在她身侧,两人一人拿着一把□□,枪声不绝于耳,三人几乎是狂奔着跑到广场上,但已经来不及了——
神父追了出来。他的速度快得可怕,那根本不是人类能有的速度,分明之前还在三人的身后,但只是一眨眼,竟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三人停住了脚步。一时间,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林恒。”谢双安沙哑的声音响起来,“怎么办?”
怎么办?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
神父看到他们不跑了,竟然轻轻地挑起一个笑容——那不是会出现在神父那张冷淡脸庞上的笑容,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这个身体里的东西,已经不是神父了。
或者说,这个身体里的东西,是那个神。祂降临在了信徒的身体里,即将完成信徒的愿望——拥有楚娇娇。
祂伸出手来,没有用力,但一下子就抓住了楚娇娇的手臂,往自己的方向扯去。
林恒和谢双安都立刻伸手抓她,但来不及了。他们抓了个空。
“呜!”
一瞬间,楚娇娇的耳边听到了枪上膛的声音。
她在被拉扯过去的间隙里,下意识回头一看,竟然是林恒……
林恒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她,正微微地笑。说不清楚那笑容里含着什么,或许是疲惫,或许是绝望,又或许是找到解决办法的从容。而他另一只手握着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脸惨白得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死人……
他做了一个口型:“别怕。”
“我会想办法的。”
“砰!”
子弹穿膛而出,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的头往一边折去,血雾喷溅,楚娇娇感觉到脸上溅了一股温热的液体,但很快被夜风吹透了。
“……”
面前的一切都停滞了。虚空中,神父微笑的表情,楚娇娇惊愕的神情,半空中飞溅而出的血液,一切都凝固在了原地。
钟声一阵急促过一阵:“铛——”
“铛铛——”
命运的车轮重新开始转动,海洋的尖啸响彻这片空间,随即一切都如同潮水般褪去了,时间开始回溯,一切都回到最初的样子。
林恒轻轻地闭上眼。
他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不久前的梦境。
在梦里……在无数的反复经历的过去,她的声音反复地回响:
“林恒先生……死是不是很痛?”
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溺水的人一般,想说什么,却只能将那句话吞进喉咙之中——
但现在,他可以回答她。
你说得对,死亡一点也不痛。
我们就像是迎接明天的太阳那样,迎接它吧。
祂在看着你46
无数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时间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如同一条潺潺的涓流,奔向前方,以人力无法穷尽头尾, 只能看到面前的水流冲向无人能到达的地方。
水面倒映出他的脸, 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深邃的眼窝里,一对玻璃球似的眼珠望向水面下无人所知的暗潮涌动——
那是一个个过去的自己。
第一次遇到被海水冲上沙滩,小心翼翼地试探她呼吸的他。
第一次和她睡在一间屋子,整夜守夜的他。
还有第一次见到神的他、第一次被神父托付,回溯时间的他。
林恒隔着水面,与另一个自己对视。
第一次茫然无措地穿越时空,又自信知晓未来的自己可以拯救她的自己。
第二次疑惑恐慌,却又不死心地回溯时间的自己。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次数越来越多,木箱里染血的证件多得已经数不清楚了。
他看到了在无数重叠的时间里,渐渐学会冷静的自己, 在无数个瞬息,像个旁观者一样观察他们的自己。
在无数的瞬息,在楚娇娇不知道的地方,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隔着无数的时光碎片, 背负着无数时间的因果,去窥探她的命运。
最后,水面下的画面定格在上一次回溯。
神父倒在地上, 低低地咳了一声, 对他交代时间回溯要注意的事情。
“穿越时间之后……只有你身上带着的东西, 不会被时间回溯。你回去之后,第一件事是……”
“我知道。”林恒看到水面下的自己短促、疲惫地笑了笑。他熟练地往□□之中填上了一颗子弹, 半边的侧脸都隐没在黑暗中,“第一件事是先杀掉另一个我,以防同一个时空中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我知道。”
神父咳了一声,血从唇角流了下来。
这是哪一次轮回?为什么神父会受伤?他受了什么伤?林恒有点记不太清楚了。
但水面之下的倒影,却清晰得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神父询问的声音透过水面传入他的耳朵里,像是蒙着一层蒙蒙的水汽,听不太清楚声音:“你轮回了那么多次……到底是想要一个完美的结局,还是……咳咳、对于回溯时间这件事上瘾了,放不下自己这么多次的付出?”
河流滚滚向前,无数的自己的尸体隐没在水面之下。
林恒闭眼,不再去看水面之下的东西。他迈出了一步,踩碎了水面之中的幻影,也踩碎了了自己的回答。
“……我只是想念她。”
想念到,刚刚才离开她的身边,就想要再次见到她了。
脚下是自己的尸体堆成的石子,供小小的蝼蚁在时间因果的河流中泅渡,像是延伸向前的楼梯,他踩上其中一节,然后又是一节,再一节,他狂奔起来,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哗啦!”
身后却传来类似镜面被打碎的声音。林恒身形一怔,时间因果具象化成的河水已经淹没到他的半身,他就带着这满身的湿意,回头望去。
河边竟然出现了一个踱步而来的人影。身材高大,长发披散,穿着衬衣长袍,水流的光映在他消瘦而俊俏的侧脸,带出一条深深的轮廓。
刹那间他瞳孔紧缩——是神父。准确来说,是穿着神父皮囊的神。
为什么祂会在这里?!为什么祂能找到自己?!
一丝不详的预感如同毒蛇般蹿上他的后背,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心脏已然开始砰砰直跳,快得几乎过速,那是人类作为低级动物的本能在告诉他——危险。
林恒握紧了手里的枪,转身狂奔起来!
在时间的洪流里奔走,就像是在河水中逆着水流行走,狂暴的时空几乎要将他冲走,他走得极为狼狈,而身后的人却不紧不慢,像是猫捉老鼠一般,追赶着他。
两人之间看似还有一段距离,但林恒的心却沉沉地坠了下去——蝼蚁还能跑过人类吗?
祂或许只是对祂的目的地还有些好奇,想看看这蝼蚁的巢穴通往哪里。
林恒咬牙,握着枪抬手转身,动作利落一气呵成,看也没看就是一枪:“砰!”
子弹穿膛而出,准确地射.进神父的身体里。祂的脚步却依然平稳,甚至连身体也没有抖一下,就像蝼蚁不自量力地把米粒扔到了人类的脚面上一样,毫不在意。
但就在他停下的一瞬间,他们的距离忽然急速拉近!几乎是子弹射.入他身体的下一秒,男人高大的身影就到了他的面前!
林恒在刹那间看清楚了祂的模样——套着人类外衣的神,此刻看起来已经无限接近于人类了。或者说,祂比神父看起来还像是人类,嘴角挂着一点点僵硬的、面具似的微笑,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触腕或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祂怀里抱着一个人。像抱小孩那样坐在他的臂弯之中,双眼经闭,雪白的面庞上泛着一点微红,嘴唇分开,似乎在小声地用嘴巴呼吸,是楚娇娇。
刹那间林恒几乎不能思考。
但他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段冰冷的字迹——【系统建议宿主立刻自杀,以免落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神是高于时间的存在……如果落入了神的手中,时间回溯后,她还会出现吗?
【不可挽回的境地】——就是现在他们的境地!
那高大的男人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那明明只是人类的手掌,伸手后投在水面上的倒影却是一大段比山还要高的触手,如同一个庞然大物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像阴云罩顶,像山岳倾颓,无法逃跑,无法躲避。
但刹那间,林恒的本能反应居然不是逃跑,他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抓落进神怀里的人——
“砰!”一声沉闷的声响。
与这声响一同响起的,还有一声沉闷的低语:“……”
林恒全身都向前扑去,但动物的本能仍然让他的身体在神明面前颤抖,大脑一片空白,手却稳得可怕,准确地抓住了神怀里的楚娇娇。
“……”耳边都是他自己的,急促的呼吸声。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林恒才意识到,他没有死。
而且,他真的把楚娇娇抢了回来。
她闭着眼,躺在臂弯里,浑身上下都被时间的因果沾湿了。林恒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把她抱起来。
回头看去,却看到神竟回过头——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模糊的,由无数触手组成的人影。刚刚就是它袭击了神明,导致祂一时不查,被林恒得了手。
林恒眯着眼看过去,竟然觉得那个模糊的人影的身形看起来很眼熟,像是神父一样。
但此刻,它只是一个由触腕交缠出的一个模糊的人形,没有脸,没有手,只有无数的触腕组成的扭曲怪形,那些触手还在不停地生长、不断地脱落,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怪物。
神露出了一个有些惊讶的表情。
神父那张冷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这样明显的表情,祂似乎发现了什么,有点出乎意料的惊讶,刚要说话,却见那怪物嘶吼一声,直直地扑了上来!
林恒一把抱起楚娇娇,往旁边侧身,千钧一发之际,悬之又悬地擦过他们,滚到一侧。
“林恒——”从那怪物的身后,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林恒皱眉一看,竟然是谢双安!
这个怪物和谢双安都明显是跟着神进来的。谢双安站着河的一旁,大步迈入深深的河水之中,眨眼间就跑到了他们面前。
不同于熟练的林恒,他是第一次“过河”,浑身狼狈,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头发湿哒哒地黏在脸颊旁边,二话不说,拉着他们就往一个方向跑:“先走!”
他虽然狼狈,但目标却很明确,直直地朝着一个水流的方向,但哪里并不是回溯的方向。他拉着林恒,手上的力气巨大无比,竟然把林恒都带得踉跄了一下,才在河水之中站稳:
“谢双安?”林恒一边跟着他跑,一边抱着楚娇娇,惊疑不定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谢双安搭了一把手,狼狈之中也不忘扶着楚娇娇。在他说话的时候,三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咆哮,谢双安话音未落,直接按住林恒和楚娇娇的脑袋,把他们往水里一按,“躲开!”
三人同时扑进水里,躲开了身后扇来的巨大触须。
从水面浮起,林恒才看到,身后的神明正和那个触手组成的怪物扭打在了一起,一时间竟然难分胜负?!他又是惊愕又是疑惑,心脏砰砰直跳,脱口而出:“那是什么东西?!能和神交手的只有……”
“——只有另一个神!”谢双安接口道,“那是神父,总之如果你要说那是神也可以,他们俩已经很难分出谁是谁了,我是被它带着进来的!”
林恒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谢双安说的“说来话长”是真的说来话长了,具体的前因后果甚至要追溯到另一个世界的他在进入恐怖片之前提交给楚封的那份文件,但此刻也来不及详细解释了,他抱起楚娇娇就往前方跑。
林恒说:“它还有自己的意识吗,它不是神的一部分吗,为什么它们要……”
“因为它是从神身上新生的神父,你把它当成神父也行,当成怪物也行!”谢双安大声地说,“这是我在进入恐怖片之前提交的解决方案,让楚封那家伙在特殊的节点设置了时空扭曲,配合公司的技术在他们融合的时候尽量保留一部分神父这个NPC的意识,他因为疯狂的爱意新生成了另一个自己,它不允许谁独占娇娇,即使是自己信仰的神明也不可以!”
林恒愕然:“什么?”他忽然就听不明白了,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别管了!迟早会明白的,等我们回到现实世界你就知道了!”谢双安说,“你到底是想弄明白事情,还是想救娇娇?!”
林恒说:“我已经在回溯时间了!”
“你那管个屁用!”斯斯文文的大学生第一次爆了句粗话,“再这么下去你迟早要被猎犬干碎,娇娇会永远被那个邪神掠夺!”
林恒:“那怎么办?!”
谢双安忽然就停下了步子。
身后,两个怪物的咆哮响彻云霄,触腕用力击打水面拍出哗啦啦的声响。但就在那剧烈的声响之中,河流缓缓流动的细微声音竟然还能非常清晰地落入他们的耳朵里,不远处剧烈的嘈杂声音似乎在刹那间离他远去了,只剩下那无数的时间滚滚向前流动的声音。
“林恒。”谢双安问,“你轮回了那么多次,到底是想找一个完美的结局,还是上瘾了,放不下?”
林恒眉头一跳,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就在在潺潺的,时光具象化出的河流所发出的声音之中,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视线投向了谢双安怀中闭着眼的女孩。她漂亮的脸颊上盖着红晕,即使刚刚被抱着一路逃命也没有醒过来。
“……”林恒喃喃,“我只是……想救她。”
脚下的河流如同沸腾一般翻滚起来,无数次轮回中的片段,那些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的时候仿佛和这一刻重叠,最终都指像了一个终点——
谢双安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飘来,隔着厚重的帷幕,却又无比清晰:“轮回之中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区别,时间和空间只是一条线段,被系成了一个圈。”
“不要再在这个莫比乌斯环上奔跑了,林恒!”
谢双安看着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紧接着,他看向了水面之上的远方,那是林恒穷尽路途,也没有停下脚步,抬头看一眼的远方。
“你看,借助祂的力量,我们得以窥见真实世界漏出的小小一角。”
林恒怔然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前方——
那是一个电子屏,屏幕之外,坐着一个形容冷淡,身着白服的男人,正仰着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面前正在疯狂跳动数字的屏幕。
“跳出不断轮回的环,带她去另一个地方。”谢双安说,“在那里还有很多人等着她……”
随着他的叙述,面前的景象突然飞快地靠近、放大,像是电影的幕布不断地拉进距离,又像是一个生物正在飞速地靠近,最后,他和它鼻尖擦过鼻尖——
像是一个被束缚在海底的人终于解开了捆住自己手脚的海藻,浑身上下蓦然一轻,朝着水面奋力地游去,水面的另一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新生——
“吼!!!!”嘶吼声从身后传来!
在浮出水面的刹那,林恒骤然回头!
只见原本已经浮出水面的楚娇娇,骤然被来自身下暴怒的触腕拉住了。她毫无知觉,静静地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祂拉住了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娇娇!!!”林恒脱口而出,但他也来不及做出反应了。
紧接着,楚娇娇就这样,带着那一堆触腕,骤然闯入了现实世界!
她的房间
风声, 水声,似乎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楚娇娇有些不适地蹙眉。她只感觉像是陷入了一场幻梦,在梦里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
“滴!!!滴滴滴!!!”剧烈的系统警报声, 混合着许多人狂奔时发出的脚步声, 似乎事态紧急。
“娇娇!”
“那东西跟着她出来了!”“什么?什么东西?!”“那个神,那个邪神跟着她出来了!”
“祂是要做什么?!”
“那该死的邪神,祂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个系统不就是娱乐系统吗?!我们怎么会惹到这种东西?!”“系统是从直播公司借来的,那你就要去问严楚了!”
“严楚在搞什么?!”
好像有许多人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吵吵嚷嚷,嘴里叫着几个她熟悉的名字——严楚?他不是在医院恐怖片里的那个男扮女装的男主吗……
忽然,她眼睫一颤。
在吵嚷的室内,在熙攘的人群之中,她准确地捕捉到了一丝不详的声音,仿佛一滴水落入热油的瞬间所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滴答”声,随后, 在热油还没有沸腾的时候,水滴骤然荡开一圈接着一圈的、轰然无声的涟漪——
有什么正在悄无声息的变化,而人们毫无所觉。
直到——一只冰冷的触腕, 爬上她的手臂。
“呜!……”
刹那间仿佛潮水涌来, 刚刚听到的那些话语像是电影被人为地拉动进度条, 不断地倒放,倒放……
“严楚”“谢双安”“邪神”“跟着她出来了”等等字眼像是立体环绕音效版在她的耳边放映,紧接着又像是潮水般褪去, 最后只留下一个冷淡而无比熟悉的声音:
“时间在倒退。”是楚封的声音, 他说, “祂在让时间倒退。”
“祂想做什么?”
“……一切要从头开始了。”
潮水冲刷着她的意识,把身边因为各种原因汇聚到她身边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裹挟着冲向了遥远的时间的彼岸,最后只留下了她。
这就是故事的开头,在黑暗而不见天日的地底。
……
“你说这么大的遗迹,能挖出啥?”
“骨头架子呗。”一个拿着铲子的中年男人说,“我看连骨头架子都也悬,挖点骨粉差不多了,那些地球人死了几千年了,能留下点粉末都算幸运咯!”
“哈哈,也是!”刚开始说话那人大笑,“谁死了不都是一捧粉。”
……
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的古地球遗迹,目前官方命名为‘中庭’,在神话学中,中庭这个词的意思是‘人间’。距离古地球毁灭已过去两千年有余,中庭遗迹的发现,或将揭开当年那场毁灭古地球、毁灭古人类的战争灾难的神秘面纱,让星际人类得以更加深切地了解古地球人类。
今日,我们将在遗迹上树立一栋纪念碑,不仅是为了纪念古地球人类的诞生与毁灭,也希望此处遗迹能为我们带来更多的和平与发展。
星历二千一百三十三年,中庭遗迹挖掘研究小组、皇家学院考古与神话学联合考察小队成员,谢双安。
……
谢双安敲下了最后一个字,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往后一倒。
身后围着的几个学生凑上来:“谢哥!”“谢哥写啥呢!”
“嗐,不就是丛云先生交代的新闻发言稿呗。”另一个学生说。他在写另一个发言稿,一边说话,一边幽幽地抱怨,“说好的咱们是来发掘遗迹的呢?……怎么尽是来写文件的。”
“这和我想象中的遗迹发掘不一样。”一个学生说。
几人各自瘫倒,唉声连天。他们都是皇家学院的学生,这次遗迹规模庞大,皇家学院的几位老师也参与进来,带着优秀学生——也就是他们——来见见世面。
可惜他们到了这个地方,既没有如想象中的灰头土脸的挖东西,也没有见到什么真正的大世面,反而是天天窝在遗迹旁边写文件。
但即使是这样,也挡不住学生们对于遗迹的向往:“听说丛云先生昨天挖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什么东西?”几双眼睛刷刷地盯过来,每一双都饿狼似的眼冒绿光。
“一个完整的棺椁!”那学生激动得手脚并用着比划,“你们说里面会不会有完整的地球人的尸体啊?”
“开玩笑,就算有也早成灰了好不好。”另一个学生说。“完整的棺椁有啥奇怪的,这么多年咱也挖出来不少吧,一开棺,里头不还是骨头粉末。”
学生不服气:“那个棺椁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反正……反正肯定不一样!”学生唏嘘,“我看丛云先生趴哪儿看了好久,还不许其他人靠近,这些天咱们都没见到他吧?他就一个人在那里清理棺椁呢!”
这话一出,其他人都察觉到了有些不对。中庭遗迹大得很,他们挖出来的棺椁不少,但基本都是学生和工作人员负责清理的,像是丛云这样的教授,一向只负责最核心、最珍贵的部分,而且几乎不下地,只负责带学生熟悉清理和挖掘工作,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他亲自下地?
屋子里的几人,齐刷刷地把眼睛看向了坐在一旁的谢双安。
谢双安:……
谢双安一摊手:“我一下星舰就和你们呆在一块儿写文件,我什么也不知道。”
几人大嘘,但也都知道谢双安说得是真的。只是,他们都是跟着其他老师来的,只有谢双安是被丛云带着来的,听说谢双安是丛云最看中的学生,如果连谢双安都不知道,那就没人知道了。
学生们不死心,又讨论了几个可能性,但他们什么消息都不知道,就等同于瞎猜了。猜来猜去,最后也觉得没意思,各自回到桌前苦哈哈地继续写文件去了。
谢双安一哂,把写好的东西发送给丛云,转身伸了个懒腰,但这懒腰还没伸到一半,忽然有人敲门。
“谁啊?”
来人是个穿着灰扑扑衣服的工作人员,一看就是刚从遗迹里跑回来的,开门之后一句废话没有,问:“谢双安是谁?”
“我。”谢双安举手,“请问有什么事?”
工作人员喘了口气:“丛云先生找你!挖掘工作有重大进展,他要你去帮他!”
屋里几人面面相觑。
……
“什么什么?为什么要我帮忙?”
谢双安被工作人员带着,几乎在遗迹之中狂奔,对方一句话没说把他带到了遗迹中心,指着一处看起来像是大门,却早已经没有门的,被废墟掩盖的地方,对他说:“丛云先生在里面,你下去吧。”
谢双安疑惑地看着他:“先生叫我来到底是做什么?”
那工作人员没有回复他,低下身,拉开了遗迹外面的一处盖着布的门。
稍顷,丛云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一身灰尘,眼底下盖着厚重的淤青,但那些灰没能盖住他过于深刻艳丽的五官,反而衬得他有种风尘仆仆的萧索感,半张脸掩盖在黑暗的废墟里,像是工作了许多天没有休息一样。
他对他招了招手。谢双安疑惑地跟着他钻进了地底。
能看出来,地底是一处巨大的房间,但这些远古的建筑在两千年间早已经被腐蚀、被掩埋,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和覆盖在上面的灰。
走进地底,隐约能够看到一个棺椁的形状露出地面,那是已经用大型工具挖出了形状,但更细致的,就必须用机器或者人力一点一点擦拭和挖掘了。
地底灰太大了,丛云咳了一声,这才低声开口:“最近偷盗古地球遗迹的星盗越来越多了。中庭遗迹这么大,我们没有办法掩饰住。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地盯着我们,不能泄露消息,只能让你来帮我了。”
谢双安走到了棺椁前面:“这是……”
丛云也在棺椁前停下了脚步:“这或许是我们几百年来最大的发现……一个人类女孩。”
……
楚娇娇感觉到自己的头顶似乎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响。
“呼……呼……”
那是一个人平稳的呼吸声。她像是沉入了无比深沉的梦里,没法睁开眼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外面的变化。
似乎她正身处一个狭小的长方形空间内,身下是柔软的布,像是睡在床上似的。
她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朦朦胧胧的:
“序列号039,代码Hel海拉。”
“这是我们几百年来最大的发现!!!”
“她是不是还有呼吸?她是尸体吗?还是……活人?”
“两千年了,人类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紧接着,似乎是什么东西轻轻在头顶擦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封锁消息,盖住棺椁。”她听到一个男人沉声说,“把她放在我的……不,把她藏在其他找到的棺椁里面,把序列号038的那个棺椁搬到我的房间里去,如果有人问起,就说038是这次挖掘最大的发现,我要亲自监管,把038送去研究院。”
“039海拉呢?”另外一个稍显年轻的男生问,“老师,海拉怎么办?”
“我会联系陆长安,等到落地,陆家的人会来护送她去研究院。”
“……”
似乎还有一些嘈杂的声响,但后面的话语她就没有听清楚了。
她只感觉到,自己连带着自己的“床”都被人搬了起来,抬去了一个黑暗的房间,在房间里还有许多跟她一样的“床”,都静静地沉默地立在黑暗之中。
这样的黑暗似乎是永恒的,平静而又毫无波澜,和以往重复的每一天没有区别。就这样不知道过去多久,楚娇娇几乎都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她感觉到自己所处的空间猛地一颠。
“什么东西?!!”“星盗来了!!”“是谁?!是谁泄露的消息?!”“守住船舱!他们要偷棺!”“啊啊啊啊!!!救命!!!”“有人受伤了快来人啊!!”
激烈的交火的声音和嘈杂混乱的人声再次从黑暗中响起,没过多久,楚娇娇就感觉到,整个空间的颠簸变得越来越剧烈,似乎整个星舰都在朝一个方向偏移,但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发现不是这个星舰在动,而是……她的“床”在被人往外面拖。
被拖出了好一段距离,忽然又腾空而起,从一个地方被推到了另一个地方。
有个声音说:“老大,那群人咬得好死!妈的!”
“怎么办?”一个声音说,“把这个棺材丢到外面,咱们先走吧!”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那房间里放了那么多棺材,都是一样的,咱们都拿走那么多了,也不差这一个,丢下走吧!”
“就一个棺材,能值几个钱?老大,我把它扔了,咱走吧!”最开始说话的男人大喊着,放下了手里原本吊着棺材的铁链。楚娇娇骤然感觉整个人往下一坠!她才意识到,他们是在说她。只要这个男人一松手,她就会彻底掉出去,落进茫茫的宇宙之中,再寻不到踪迹。
那个“老大”却始终没有说话。
铁链又往下坠了一节,这个时候,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呵斥:“等等!!!”
这个声音很耳熟。就是最开始,她听到的,让人封锁消息的男人的声音。
紧接着又响起几个人慌慌忙忙的声音:“丛云先生!”“丛云先生!”
原来他叫丛云。
一直在交火的枪声停了。两方人马似乎陷入了僵持,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丛云强压着情绪,勉强保持冷静的声音响起来:“林恒,你已经抢走了我们那么多棺椁,这个你们拿不走,就算强拿也只能丢掉。你放下她,我不追究其他的。”
“……”一阵沉默之后,只听到那个叫林恒的男人轻轻地“哦?”了一声。
丛云喘息了几声,一路狂奔过来的气息才逐渐平稳:“我不知道是谁委托你来做这笔生意的,但我能出的钱一定比他更多。”
片刻后,林恒含笑的声音再次响起:“丛云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带不走她?”
几乎是话音刚落,楚娇娇便感觉整个人连带着她的床被猛地往上一拉!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外面的嘶吼再次响了起来,又过了几秒,似乎是从一个地方换到了一个地方,大门缓缓关上,外面的声音忽然又消失了。
“老大,这个往哪里放?”有人敲了敲她的床。
林恒漫不经心地说:“打开看看,丛云这么急,肯定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东西。”
“也是,嘿嘿。”一个男人憨笑道,“免得拉去傅老板那卖的时候,又被他坑。”
“……”林恒意味不明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伸手,直接撬开了厚重的棺材。
“卡啦……”一声轻响,盖子滑落在地上。
原本嘈杂的室内,笑的,聊天的,搬东西的,擦伤的。忽然一下子都没了声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似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半晌,有人如梦初醒般,喃喃了一声:“这是……”
“这是……”
一个人类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她皮肤白皙,面颊柔软,泛着淡色的红,唇瓣上似乎还有一点水润的艳色,卷翘的漆黑眼睫盖住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似的。
耳边风声响了一瞬,紧接着,楚娇娇感觉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像是被人硬生生从被子里拉出来一样,骤然撞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胸膛。
气温骤然升高,从她紧贴着他的肌肤晕染开来,林恒弯腰抱起她,又稳妥地放回了棺椁里。
棺椁重新盖上,又过了好一会儿,空气似乎从重新流动起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气。
有人长大了嘴巴,魂不守舍地看着棺椁,喃喃道:“这可真是……不得了……”
“这么不得了的东西,老大,这能卖多少钱啊?”有人用手指比个天文数字,“起码这个数吧!”
“咱得好好地坑傅云眉一笔!”
“卖?”有人有些不赞同,都是走南闯北出生入死的星盗,此刻却有些魂不守舍的犹豫着,半晌闷闷地插话进来,“……要不还是把她送回去,卖掉算是怎么一回事……”
“卖什么卖?送什么送?”林恒像是漫不经心一般,手指拂过布满灰尘的棺椁,却又久久不肯离开,就这样反复地摩挲着棺椁上的岁月的痕迹,像是在回味什么。
他抬起眼,漆黑的瞳孔里闪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又似乎是很认真:“我又不是那种卖老婆的人。”
她的房间2
两千多年前, 一场恐怖的战争灾难摧毁了古地球上的一切,一部分人类逃离了家园,直到几百年, 才重新回到生育自己的家园, 踏上满目疮痍、面目全非的大地。
从那以后,古地球上曾经发生的过的一切,都成为了星际人类热烈讨论的话题,时隔两千年的过去,成了他们最痴迷的东西。如果不是皇室与军部把持着踏上古地球的名额与资格,在星际人口大爆炸的现在,渴望去往古地球的星际人能挤满整个地球的每一片土地和海洋。
由于这种极度狂热,很多人想要购买来自古地球的,古人类留下的“遗物”。小到来自古地球地面上的灰尘、石块,大到那些从棺椁里挖出来的古人类曾经用过的器具,导致某些地下黑市非常猖獗。
但也仅止于此了——即使是曾在黑市里卖出天价的, 一枚来自无名棺椁里的金戒指,也不过是死物而已。真正珍贵的东西,哪里是那些黑市敢倒卖的?
那些令绝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是不会放在明面上倒卖的。
譬如……一些来自棺椁里的, 古人类的骨粉。或者更进一步, 那些完整的骨骼。
说来荒唐,但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两千多年过去,这些地面上的人类, 能留下一些散在棺椁里的骨头粉末已属于幸运, 更别说一些更难见到的, 完整的人类骨骼——物以稀为贵嘛。
虽然皇室与军部早已经颁布法令,倒卖古地球遗物皆是违法行为, 但有时候,人的狂热是律法租拦不住的。越是稀少、越是违法的事情,暗中标注的价格只会更贵。
巨大的利益之下,自然有人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
就譬如——林恒这群人。
他们是一群游荡在宇宙中的星际海盗,当然也不是完全靠倒卖古地球遗物为生的,从根源上来讲,他们只干一件事:为钱跑腿。
无论这“跑腿”跑得是什么,是今天袭击星舰抢棺椁,还是明天跟别的星舰火拼劫持人质,本质上他们只是为人完成愿望,而那些人则付钱给他们罢了。
只是这一次,这“跑腿”的活干得格外的大。起初不过是傅云眉的拍卖会缺一批压轴的货,傅老板盯上了声势浩大的中庭遗迹,雇他们来跑腿看看能不能淘到什么好东西罢了,谁能想到,这一淘,却是从河沙里摸出了黄金。
……
林恒抱着怀里的人,放在床上。
他的屋子是这星舰上的头一间,最靠近甲板前方,有着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没有开灯,但窗外璀璨的星河隐约照亮了房间里华丽的家具,像是沐浴在漫天星河下。
“哎呀我的老大,这下怎么跟傅老板交代?”一个男人跟着他从外面进来,到了门前突然一个急刹车,顾及着林恒变态一样的洁癖,很谨慎地没有进屋,靠着墙,“咱们这趟可是傅老板给的消息,咱拿到的东西不给傅老板,这说不过去吧?”
“给他。”林恒头也不抬地说,“那些棺材,还有棺材里的东西,都给他,老规矩,四六分。”
“哎呀,不是说那个!”男人跺了下脚,视线越过林恒的肩膀,看到被他放在床上的那个人,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半边没有被床帘挡住的秀丽侧脸,雪白的两腮微鼓起,有种异常鲜活的可爱,但他还没有细看,就被林恒挡住了视线。
“卖点骨头架子已经是他傅云眉独一份了,怎么,还想倒卖古人类?”林恒嗤笑,他站在床边,一手握着床帘,那个姿势让他的半边脸隐藏在房间的黑暗之中,只有耳朵上挂着的一个金耳坠,在黑暗中闪着光。他的表情温和,但语气却是讥诮的,“他傅云眉有几个脑袋够砍的,能这么嚣张啊。”
“……”好家伙,他倒卖古人类,您偷盗古人类,完全是不分上下,傅云眉脑袋不够砍,林老大您又有几个脑袋够砍?二把手想说,但看着林恒的脸色,硬生生憋住了。
他们这群人跟着林恒也很多年了,知道自己这变态老大很有些异于常人的心狠手辣,脑子就跟常人不太一样,别人觉得天大的事情,在他眼里屁也不算,所以即使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很难见到林恒这样的脸色——
有点不耐烦,有点焦躁。这种感觉甚至冲破了他常年用来掩饰自己的温和皮囊。
“我现在担心是另一件事。”林恒说,“她还没醒。”
是的,这个躺在棺椁里的古人类,一直没有醒。
他们这群人,对于古地球遗迹上的玩意,属于那种一打眼就知道值多少钱,但真要问个门门道道,反而说不出来了。而且,就算他们真的是什么古地球学的专家,也不可能了解这个人类。
她为什么能活这么久?其他古人类都死了,她为什么能一直活在棺椁里、活在地球上?她为什么一直沉睡?她什么时候醒?她会不会醒?
一切都是未知数。
林恒见过那些收藏家,这些遗物应该要放在一个控温控湿的房间里,最好放在一个什么玻璃柜里,定期擦拭、保养、修补……
但现在,面对一个活生生的“遗物”,他们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需要照顾吗?她需要水、食物和阳光吗?她会醒来吗?她需要被唤醒吗?
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她。
林恒阴沉沉的目光落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耳边的金坠一闪一闪。
这时候,二把手“哎”了一声,摸了摸鼻子,犹豫着说:“老大……”
他揉着鼻子,还要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声音因此变得很含糊:“咱要是实在不行……把她送回去吧。这古地球人要是出了什么事,就像您说的……给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你还怕这个?”
二把手挠了挠脑袋。他确实不怕这个,按照军方的通缉令,他们这些人真要论罪名,早不知道死多少次了,债多当然就不嫌愁:“嗐!我这不是……我这不是……”
他这不是,不忍心么……
这些古地球人,似乎有一种令人痴迷的魔力,从遗物到人……他们这些星际人遇上了,有一个算一个,就像狗瞧见肉骨头,没一个能免俗例外的。
难道这是什么来自祖辈血脉的魔力诅咒不成?二把手挠着脑袋,想不明白。
半晌,他忽地一个激灵,抬头望去,只见林恒站在他面前,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拽着门把手,目光似笑非笑地看过来,问:“咱们不懂,有人懂——急什么,我这不是正在去找傅云眉吗?”
二把手“啊”了一声,拉长尾音:“傅老板?”
他们不是本来就准备去给傅老板送货吗?
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什么,“哎呦”了一声:“我们本来就扣了傅老板的货,还要上赶着送呢?”
“……”林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非常浅淡的笑。玻璃舷窗外灿烂的星光落在他的眼睛里面,糅杂出一种看似温柔,实则变态的笑意,“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他慢条斯理:“我老婆因为不明原因昏迷了,托傅老板找找路子帮忙看看,也算扣货?”
二把手:“……”他没话说了。朝林恒比了个大拇指,转身冲下船长室,遥遥地,传来他的吼声:“谁在开船?!跑那么慢,遛狗呢?!给我提速提速提速——你们嫂子急着看病呢!”
林恒倚着门笑了笑,轻轻把门关上了。
屋内再次陷入了黑暗。有或远或近的星球所散发出来的微光,静静地栖息在她的眼睫上,也落在她脸颊上,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让她看起来很柔软,显出一点儿脆弱。
星舰穿梭过一个个星球,巨大的玻璃舷窗像是一面坏掉了的屏幕似的,忽明忽暗。那些光流连在她的眼睫,继而顺着脸颊往下,路过细瘦的脖颈,深深的锁骨窝,一路往下,显出一段漂亮柔韧的线条。
林恒看着她的脸颊,视线像是凝固一般落在她柔软花瓣似的唇上,似乎在脑海中想象她被自己亲得晕头转向,双眼含泪的可怜模样。过了半晌,摇头哂笑:我又不是好人。
于是俯下身,耸动的鼻尖拱进她的脖颈里,犬齿磨了磨,叼住一点嫩肉。金坠落入她的锁骨窝里,像是一条游鱼般,摆摆尾巴。
……
时值傍晚,一行经过伪装的人混入了赌场。
此刻正是一天之中最混乱的时刻,醉汉借着酒劲,在五彩斑斓的显示屏上晃动身体;赌徒聚在桌前紧紧盯着桌面,穿着得体礼服的男女来往的送酒,星际时代仿造的地球酒没什么味道,唯独把澄黄色的颜色学了个十成十,一杯杯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杯反射着显示屏上的灯光,又慢慢没入了澄黄之中。
“林先生,您这边来。”有人躬身,把林恒引入了楼上,二把手已经带着几个兄弟混入了人潮之中,饮酒取乐,好不快活。
他们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了,早有人熟门熟路地引着路,几个星盗带去赌桌、几个星盗要什么酒,一进了门,就各自散开了,好叫林恒独自去见傅云眉。
服务生也不是第一次给林恒引路了。对于这位老板的贵客的身份,他也听说过一些风声,因此一向安静、遵循职业守则,绝不多看,也绝不多听,只当自己聋了哑了。但此刻,他却完全抑制不住好奇心,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几眼林恒——
高大消瘦的男人,怀里抱了个人。那人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用斗篷捂住了,像是羞于见人似的,乖巧地坐在林恒的臂弯里,只隐约显出一个纤细的轮廓,小鸟依人般靠在他怀中。
漆黑的斗篷下,只露出一个小巧精致的下巴,再往下,白玉似的脖颈上似乎有几处破了皮,一看便知道是吻痕,点点濡红在雪白的皮肉上有些扎眼。
漂亮得让人心惊。
分明只是一点红痕,似乎又透出一点隐约的、若隐若现的却又过分甜腻的香味来,在人的鼻尖缭绕,轻轻地勾缠一圈,又飞快地远去。
服务生没有忍住,往那边又看了一眼。
却正好对上了林恒的眼睛。那对漆黑的眼珠闪着一点温柔而残忍的笑意,像是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地对着他,他耳朵上的金坠,飞快地闪了一下他的眼。
“……”
一瞬间,服务生心脏都要停跳了!他猛地一顿,看向地面。
很快到了楼顶,门叮咚一声开了,林恒颠了颠怀里的人,大步走入房间。
但他似乎来得不巧。手搭在门把手上还未推开,便听到屋里隐约传来几声交谈。
“……先生,您想要的是什么……”是傅云眉在说话。
“一幅画……难?我知道,你开价便是。”这又是另一个陌生的男声了。
“钱?……不不,傅某所求并非是这个……”
隔着门,只听得傅云眉的笑声,但就是如此也隐约能想象到这个狐狸般的男人,又是怎样长袖善舞地谈下一桩桩“生意”来了。
但林恒没有等人的心思,他敲了敲门。
门响了一声,里头交谈的声音顿了顿。半晌,傅云眉一边开门,一边朝屋子里的人笑说:“才跟您说到林先生,这不就来了?您要的东西,傅某恐怕是没有办法拿到手,但也可以……”他话说了一半,含着笑意的眼睛滑下来,看到抱着一个人的林恒,声音一顿。
“货送到了。”林恒开门见山。
傅云眉反应过来,朝他点了点头,稍微拉开了一点门,露出门里的人,嘴上问道:“林先生,这位是……”
门被打开了,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屋子里坐着一个人穿着得体,面容冷淡的男人,也正打量着他。
林恒拉着斗篷,掩了一把怀里的人,对傅云眉:“我老婆。”
傅云眉挑眉。
林恒道:“最近她突然陷入了昏迷,星舰上没有医疗条件,想来问下见多识广的傅老板,能不能给请个医生。”
傅云眉了然地笑笑:“当然,当然。这位、这位嫂子,怎么没听说过?”林恒他们这群星盗在星际内几乎等于黑户通缉犯,平常有个什么事,都是来找傅云眉。傅云眉一边说着话,一边主动地走到林恒前面,拉开旁边的一间房,“我来吧——让她在这里休息一下,晚一些我联系医生。”
这一层楼都是傅云眉的私人房间,旁边就是客房,里面有一张大床。林恒没有客气,把怀里的人轻轻地放在床上,直起身,只见傅云眉站在门外,正在打电话联系医生,而刚才那个坐在屋子里的陌生男人站在一旁,看着床上的女孩,一言不发。
傅云眉打完电话,对林恒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林恒这才松了口气,目光移向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男人:“这位是……”
“正想给你们介绍一下。”傅云眉说,“这位是陆先生,星际有名的画家和收藏家。”
“这位是林先生,就是我跟您说那位。”傅云眉又对‘陆先生’说。
那些什么著名画家收藏家,林恒是一个也没有听过,但此刻,他却从傅云眉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敏感地察觉到,傅云眉对这位‘陆先生’远比对其他客人更为客气,似乎对方身份不俗。
两人握了握手,傅云眉笑道:“陆先生一直以来都对一幅画很感兴趣,可惜那副画现在下落不明,因此一直未能如愿,但最近我收到了一些消息……”
林恒了然。这就又是傅云眉要让他“跑一趟腿”了。
他点点头,没有拒绝。傅云眉松了眉头,笑起来:“价格我们都已经谈好了,林先生,您这边来,资料我与您详谈——医生到了我会叫您的。”
傅云眉说谈好的价格,就绝对错不了。林恒对这个奸商的涨价能力一向放心,合作那么多次也不需要多说什么,因此没有二话,小心地关好客房的门,就跟着傅云眉转去了有一个房间。
大门一关,空空荡荡的走廊就只剩下几个服务生。其中一个礼貌地走上前来,请‘陆先生’先去隔壁稍坐片刻,但被他礼貌含蓄地拒绝了。服务生看出贵客是想单独静一静,于是三三两两地退了出去。
偌大走廊重新归于寂静。
片刻后,一脸冷淡的贵客,却轻轻地推开了客房的门。
他没有走进去,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站在门前打量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床上人的半边侧脸,那雪白的脸颊在黑暗中似乎泛着莹润的光,鸦羽似的眼睫低垂,像是陷入了一个美好的梦境一般
YH
,唇瓣同她的表情一样柔软,雪白的脖颈间似乎有点点红痕。
“……”
片刻后,隔壁房间谈妥的两个人又出来了。
‘陆先生’在听到门锁转动的时候响起时,就快速地退后一步,关上门。
傅云眉走在前面,俊秀的脸上挂着完美的笑容,看到谁都像是看到金子般真诚:“陆先生,我们已经谈好了,请您三日后来取画,好吗?”这里不提供送货□□的,无论对方身份多尊贵,物品价值多高。
‘陆先生’早就知道这条规矩,但还是有些惊讶:“这么快?”
“那地方不远。”傅云眉笑道,微微欠身,露出身后的林恒,“林先生听说陆先生您很着急,所以决定今天出发——当然,您是贵客,加急费用我们这边会出的。”
‘陆先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着急。但他一抬眼,正对上傅云眉闪着一点儿光的眼神,于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沉默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林恒问了傅云眉医生什么时候能来,得知对方暂时不在这个星球上后,便决定立刻走,走之前,不忘拜托傅云眉照顾自己的妻子。似乎担心什么,他特意留下了几个兄弟,防范之心溢于言表。
但傅云眉毫不在意,依然完美而真诚地笑着,叫了个服务生来,送走了对方。
看到林恒的身影急匆匆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陆先生’才转身,看向了傅云眉。傅云眉毫不在意地一笑,走到隔壁客房,开门的动作无比利落。
他走进了屋内,停在床边。
‘陆先生’站在门外,望着他的背影,声音冷淡:“傅先生,夺人之妻这种事情,说出来不好听吧?”
傅云眉转身,做了个“送客”的手势。他狐狸一般的面容隐藏在黑暗的屋里,只听得他笑道:“这本来就是我要的货,我取回我的东西,怎么能叫夺人之妻呢?”
‘陆先生’摇了摇头,想起那离开男人耳坠上一闪一闪的金光——穿耳饰是海盗的传统——只觉得对方不是善茬。
他神情冷淡地转身离开了。
……
一辆漆黑的悬浮汽车驶入,‘陆先生’上了车,始终一言不发。
自己的雇主比往日还要沉默。司机意识到这一点,下意识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男人神色沉沉,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一双薄唇却紧抿着。
他不敢多看,收回目光。但片刻后,却听得身后轻轻地动了一下,男人冷淡的声音响起:“叫一六去议事厅等我。”
司机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是,先生。”
一六是一个看起来很活泼爱笑的学生。他平日里在地下拍卖场打工,做些搬货的活儿,因为一些私人的原因,很早就被‘陆先生’收买,给对方通风报信,但基本对方只要求他传递一些最基础的信息,例如傅云眉最近又近了些什么货之类的。
他以为自己是个小喽啰,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到那位花大价钱收买自己的先生。因此被叫过来时,还很是惊讶。
而那冷淡的主人在见到他之后,问的第一句话也很出人意料:“一六,三天后的拍卖会我有收到请帖吗?”
一六愣了一下。‘陆先生’是傅老板的贵客,请帖当然是有的,他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但还是妥帖地回答:“有的,先生。”
“……”半晌,只见上首那冷淡的男人竟然笑了一下。“拍卖会上压轴的,我记得是个来自飞云星的异兽?”
“是的先生。”一六的脑袋飞快地转了一圈,“那异兽比较少见,它金贵得很,又怕生,来了之后一直不吃不喝,驯兽师怕它应激,这几天除了吃饭之外,都关在笼子里不见人。”
‘陆先生’微微颔首,像是十分满意的模样。
他念了一个顶楼的房间号,道:“拍卖会当天,你去这个房间,把里头那个女孩换进笼子里送去拍卖会。”
“先生?!”一六诧异。
‘陆先生’便笑着,像是模仿谁说话一样,慢条斯理地道:
“那本来就是傅老板要在拍卖会上压轴的货,贵客拍下宝物,怎么能叫夺人之妻呢?”
她的房间3
深夜, 萧瑟的风卷过一片空旷的大街,整条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闪烁的电子屏哗哗作响, 空放着模拟出的雪花, 光看着那些极其逼真的显示屏,这个远离地球的荒废星球的街头,竟和两千年前的地球没什么区别。
“啪嗒。”有人一脚踩上地面的显示屏。
感应到重力,显示屏上虚拟的雪花微微融化了些许,模拟出被人一脚踩下的雪的模样,但从脚感上来说,和一脚踩在屏幕上没什么区别。
来人也没有在意这点细微的区别,匆匆地掩住脸,做出畏畏缩缩的样子,埋头从后门走进了大楼里。
大门内衣香鬓影,显示屏模拟出金灿灿的水晶灯照亮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来往的人们穿着昂贵且不实用的、与保暖紧身衣格格不入的礼服,捏着金黄色的酒酿攀谈着今天即将展出拍卖的东西,言笑晏晏间, 没人注意到一个穿着服务生衣服的人不动声色地混入了顶楼。
所有人都在楼下, 即使上了楼, 也能隐约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
来人端着一个做伪装的托盘,走到了顶楼正中间的房间前。房间外原本站着两个保镖,但现在只剩下了一个人, 鬼鬼祟祟地四处望着, 见到他来了, 立刻压低声音:“一六,怎么现在才来!”
——来人正是一六。一六稍微松了松脖子上的纽扣, 呼出一口气:“那异兽难搞得很,我把它搬出去的时候差点被发现!”他急匆匆地说完,四下张望,“这里没人吧?傅老板不是让两个人看着门吗?”
“我把他放倒了!”保镖压低声音,露出手心里半截药片,“你动作麻利点儿,再几分钟要换班了,你这边搞定,我也吃药弄晕自己好脱身。”
一六比了个马上的手势,掌心里却不住地发汗。他擦了一把汗,伸手去推门,动作做了一半,又回过身问:“那个……”
“什么?”
一六咽了口口水:“傅老板不在?”
“不在。”保镖说,“你们陆先生刚来,他去招呼陆先生了。放心,陆先生会帮你拖住人的。”
傅老板手段毒辣,要偷他的东西,一六是发怵的。但听到陆先生也在,一六放下心来,呸一口口水吐进掌心,又在衣角擦干净,说:“那我去了啊。”
“去!”保镖说,“你快些的!”
一六定了定神,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轻微的响动。那声音本该是非常细微的,但房间里实在安静得过分,因此清清楚楚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没有开灯。推开门的一瞬间一六意识到了这件事,但紧接着,他就看到屋内被装饰成窗户的显示屏正在微微地发亮,那显示屏上虚拟的窗帘像是被风吹动般一晃一晃,露出一点点熹微的光和窗外的景色。
就是那一点点的光,映照出房间里空气中飞舞的、细小的浮尘,勾勒出静静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她面颊白皙、双眼微阖,像是正陷入一个深沉而遥远的梦境,漆黑柔软的长发落在枕头上,挨着她熟睡的脸,鸦羽似的眼睫打下一片柔软的阴影。
一六一时呆住了,直到门外的人催了一声:“快点儿!怎么磨磨唧唧这么多事?!”
一六浑浑噩噩应了声,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斗篷,把床上的人抱起来,裹住。行动间他只感觉床上的人的身体柔软,但不小心碰到的地方,肌肤却显得非常冰冷,像是尸体似的,他一下没有忍住,掀开斗篷,只见那人睡在漆黑斗篷里,还是没有醒,便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放在她鼻子下面——
有呼吸。
刹那间他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怎么地,血骤然冲上脑袋,脸扑地一下就烧红了。
慌乱间他不敢再看,斗篷一裹,本来想往背上一抬,却又感觉哪里不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出门去了。
“哎,等等!”保镖在门口喊他。
“怎么了?”他心跳得极快。
保镖看了一眼地上,弯腰捡起滚在地上的三个娃娃:“这是你掉的东西?”
一六下意识觉得不对,定睛一看,只见那三个娃娃约莫巴掌大,毛茸茸的,一个是浑身通白,只有人形而没有五官身体;一个是人首蛇身,一双金瞳璀璨夺目,长长的尾巴足有两个娃娃那么长;还有一个是章鱼形状的,绒绒的触腕挤在身体下面,多得数不清楚。
“不是……”他噎了一下,“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怪事。”保镖努努嘴,“从你这斗篷里掉出来的。是她的?”
两人面面相觑,保镖说:“反正我早上进去的时候没看到。”
这三个娃娃,就好像莫名其妙地从斗篷里凭空冒出来,又莫名其妙地掉了出来似的。
走廊尽头传来些许响动,两人脸色同时一变,一六劈手夺过保镖手里的三个娃娃,匆匆往斗篷里一塞,转头狂奔进了往下的暗道。
“走了!”他闷头钻进暗道,低声喝道,“你自求多福!”
“……”后面没有声音。
一六在暗道关门的前一刻回头,只见保镖已经眼疾手快地往门前一躺,药片往嘴里一塞,“咕咚”一声咽下,合眼安详做尸体状。
“……”
楼下是拍卖会的幕后。台前灯光充足、金光闪闪、万众瞩目,台后却显得有些乱糟糟的。无数的珍宝被放在一个透明展示柜里,正中间一个升降台,用来把这些东西送上头顶的拍卖会场,此刻几个人正在调试升降台,围成一团大喊着什么参数,丝毫没有注意到,角落里,一个人正抱着另一个人,溜了进来。
异兽怕人,因此驯兽师特意把它的笼子搬到了最角落,怕被人声和走来走去的人吓着,还贴心地盖着一块布。
一六从角落里贴着墙溜进去,趁人不注意,打开笼子。那笼子由金栏杆组成,里面的异兽已经被他提前送走了,因此空空荡荡,外面的光顺着布的缝隙透过来,更显得那些横生的金铁冰冷且幽暗。
他半跪下来,把怀里的人放进了笼子里,解开斗篷,露出那张雪白的侧脸,只见黑发散落,粘在她的脸侧,一丝微光落在那上面,显得那张脸像是半透明的陶瓷似的脆弱。
“……”
一六咬牙,正要锁上笼子,目光一瞥,瞧见她的双腿从裙边伸出来落在一边,膝弯挂着淡粉色,留着一个淡淡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人握着腿,细细密密地、煽情地吻过,而小腿紧贴着冰冷的栏杆,不过片刻,已生出冻红色来。
“……”又是一会儿沉默,明知道留下手里的东西会留下线索,但他还是快速地探身进了笼子里,把她重新抱起来,裹进斗篷里,又飞快地解下身上的衣服外套,铺成一个小窝,把她放在上面。
外面陡然传来嘈杂的声响:
“快!快!”“锁门,把所有人都喊过来!”“今天一个也不许走!”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六闪电般站起身,刹那间他发现从斗篷里掉出三个娃娃,来不及多想,他把三个娃娃捡起来,往笼子里一塞,紧接着关门锁门一气呵成。
最后他把深红色的罩布放下来,瞬息之间,整个人已经隐藏在了黑暗中。他贴着墙根,像是一只猫似的,悄然无声地背对着人群走远了,遥遥地,只听到身后传来爆炸般的惊呼:
“什么?!丢东西?!!!人?!!!谁丢了,快去找!”
“……”
罩布拢下来,金笼里重新恢复了黑暗。
在此方无人注意的笼中,没有人能看到,笼子里原本被一六随手塞进来,散落在各处的娃娃突然动了起来。三个娃娃缓缓地从黑暗中站起身,迈着腿……还有蛇尾巴和触手,跑到了楚娇娇的身边。
“窸窸窣窣……”
三个娃娃钻进她的怀里,毛绒绒的脑袋凑在一起,商量什么似的,细小的声音响起:“她没有醒……”“醒不过来的。”“在原本的世界线里她醒不过来的……”
“她本来要一直睡到结束……”
“但我们来不就是为了改变世界线吗?”
半晌,黑暗的笼中,楚娇娇的眼睫忽地一颤。
……
头顶的拍卖会场远没有底下这么混乱。
衣香鬓影,灯光煌煌,处处弥漫着香水和酒精的味道。
人群之中言笑晏晏,时不时传出女人银铃般的笑声,但若是看向他们的脸,便会发现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个充满冷硬机械质感的全脸面具,一说话,那面具便露一个小口,像是机器人似的发出经过修改后的声音。
这面具可以遮住脸、可以修改声音,在下颚和发间扣死,如果没有佩戴人允许是绝不会掉下来的。毕竟是地下拍卖会,没人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谁,又拍下了什么违禁品。
人群之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带面具——他自然不必戴这种东西,毕竟这里人人都认识他,都是他亲自邀请来的——正是拍卖场的主人,傅云眉。
“老板……”一个人从后台走出来,附耳对傅云眉说了几句什么。
傅云眉微微皱眉。他脸色还算好,但也绝对和平常春风一般和煦的态度不一样。四周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看了过来,心里默默猜测着有什么事能惹得傅老板变了脸色。
只见傅老板低声吩咐了几句,底下人领命而去。
稍顷,傅云眉也起身离开。灯光亮起,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走入了特殊的房间之中。
这里没有散客,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说到底圈子也就那么大,猜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因此拍卖会贴心地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单独的包房,出价则会直接显示在电子屏幕上,所有人都是匿名,完美地保护了个人隐私——只会留下猜测,而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拍卖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傅老板的名声自然不必多说,不知多少无法脱手,却又贵重无比的东西自他的手下过,别人不敢卖的、不敢入手的,都尽来找他,也因此,每一次拍卖会都是一场令人大开眼界的视觉盛宴。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场拍卖会上,没什么来自古人类的东西,搞得所有人都有些兴致缺缺。听说傅老板这次盯上了中庭遗迹,本来都是很期待的,不少人为此而来,谁知道跑了一趟,临近拍卖会,却又说这次傅老板失手了,什么也没捞着,原本定下来要做压轴的骨架也换成了一只异兽。
异兽是个好噱头,但再好的噱头跟古人类一笔也显得黯然失色。所以一场拍卖会临到终了,气氛反而更加沉闷。
只有台上的主持人还维持着礼貌而热情的微笑,用一种满怀期待的语气念词:
“接下来是本次拍卖会最后一件,也是压轴的一件——来自飞云星的珍鸟!”
升降机启动,金笼被工作人员通过履带送上了升降平台。
黑暗中,楚娇娇眨了眨眼,缓缓地睁开了眼。
这里是……哪里……
系统呢?……
她撑了一把地面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下堆着厚厚的衣服,透过衣服,还能摸到下方冰冷的铁栏。
暗红色的布盖着,但也隐约透出外面璀璨的灯光,身下的地面在缓缓上升,片刻后“咔哒”一声停在了台上。
外面传来一个激情四溢的声音:“来自飞云星的珍鸟,体型庞大,性格温顺,根据记载,它的声音就像是古地球上的某种矿物摩擦时发出的叮咚响声。我们为各位贵客加装了扩音器,以便让您更清楚地听到珍鸟的声音。那种名为“白玉”的矿物已经彻底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中,但现在,我们依旧能根据珍鸟的声音来遥想——”
他一边说话,一边笑意盈盈地拉下罩布,就在罩布彻底扯落的一瞬间,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通过扩音器被放大了数倍,清晰无比的吸气声。
“……”
紧接着,是颤巍巍的软声:“唔……好亮……这是哪里……”
他下意识转头。
只见身后的笼子里,哪里是什么异兽珍鸟,那分明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刹那间他只恍惚看见了她的脸,因为灯光太亮而微微偏过头,漆黑的眼睫被生理性眼泪打湿成一簇一簇的,雪白的两腮上泛着一层红色,粉红的唇紧抿着,又害怕又紧张,半边身子都窝在身下的衣服里,只露出一双细白的、印满了吻痕的腿。
但紧接着,他听到扩音器里传来非常细微的声响——那真的是非常非常轻微的声音,但在这一刻,在上千人的会场里,竟变得如此地清晰。
“呼……呼呼……”
是、是呼吸声……
是呼吸声!
“……喂……”一个房间里忽然传出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既不可置信,又透着痴迷,“这是呼吸声吧。”
“……我说,我们星际人类……是没有呼吸和心跳的吧?”
上千人的会场骤然一静。
紧接着,在傅云眉的勃然变色中,爆发出了足以掀翻屋顶的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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