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3
郭长兴双眼通红, 视频最后的镜头清晰地锁死在了他的脑子里,眼一闭,满世界里就全是母亲痛苦的惨叫声。
全场寂然无声。
那孱弱的跛脚老太太就那么摔在地上, 任四条凶狠的黑背犬张着獠牙扑向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跛子婶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了!
蓦地, 抱着头的郭长兴一跃而起, 睁着双红得要滴血的眼睛奔过来:“警察同志!”
他紧紧握着纪延的双手:“求求你快救救我妈!我妈不行了, 那么多狗, 她一定不行了啊警察同志!”
轻微的泣音从图图爸身后传来,就像是哭了太久哭虚脱了:“所以我们家图图、我们图图也……”
那是图图的妈妈,在结合着视频想象出的画面袭上脑海时, 轻泣声突然转为了凄厉的喊叫:“我们图图还那么小啊!”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
瞬时间, 哭声、尖叫声、撕心裂肺的求助声, 几乎像是同一时间被按下了重播键,卷土重来,此起彼伏。
整个大堂再度沦为菜市场。
混乱中不知是谁最先推了纪延一把:“都怪你们,办事不力,连人民的生命安全都无法保证!”
“你们这些废物,纳税人的钱都白吞了吗?!”
“废物!都是废物!”
……
纪延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跳,没被手捂着的胃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剧痛。
他想说什么,可无意间脸一转,却在乌泱泱的人群外看到了一道安静的身影。
人群混乱而噪杂,那身影就静静地立在噪杂之外, 手上提着个保温箱。
纪延不断跳动的太阳穴突然停了一拍。
这世界喧嚣,杂乱, 疾风暴雨。只有她站在所有的噪杂之外,安静, 冷淡,人间清醒。
她在一切荒唐和罪恶之外,安静地看着他。
那是初南。
隔着岁月和人潮,站到了世界的另一端。
***
办公室里很安静,至少和楼下闹得跟菜市场似的环境比起来,纪延的办公室简直十足十的静。
初南将保温箱搁到桌上,无视男人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自顾从保温箱里端出碗热气腾腾的粥:“郝美人说你从早餐后就什么也没吃,让我如果要过来就顺手给你带点东西。”
纪延的眼皮这才稍稍垂了下来,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落到了那碗热腾腾的粥上。末了,他才开口:“郝美人说我没吃饭?”
初南:“啊。”
纪延沉默了。
他目光很静,就这么盯了她几秒,而后,一言不发拿起手机:“郝美人,过来。”
初南:“?”
没等初南弄明白这姓纪的在干嘛,办公室大门就被人风风火火地撞开,一道冒失的小身板匆匆闯进来:“什么事老大?我正准备给黄腾达问话呢,你有事快说!”
纪延淡问:“我今天吃了几顿?”
初南:“……”
郝美人:“……”
郝美人:“你说啥?”这家伙是刚刚被家属们挤坏脑子了吗?在这时候把她喊过来问这种脑残问题?
可鉴于长年被PUA成的对这个男人的惟命是从,郝美人还是老实回答道:“我怎么知道?今天都忙成狗了,我说哥……”
“行,出去吧。”
郝美人:“???”
“还不出去?”
郝美人:“?????”
靠,有病吗!
郝警官被莫名其妙地喊进来又莫名其妙地撵出去,登时就怒了,一边在心里祝他再二十年也讨不了任何女人欢心,一边在忿忿然离去前又一个气不过,扭过头来对着初南说:“小南姐我跟你说,我哥他就是个冷心冷肺的混帐机器人,你别对他这么好,没卵用!”
已经明白了纪队用意的初南优雅地一笑:“谢谢提醒。”
大门被郝美人关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
被内涵了的机器人也不生气,只是看着对面的女人:“郝美人说,我今天一天没吃饭?”
初南拢了拢长卷发,谎言被戳破,她倒是一点也不尴尬:“哦,记错了,是我自己发现的。”
纪延挑眉:“哦?”
初南淡然:“嗯。”
“所有人都忙着找老人,你倒是淡定。”纪延的眼极深,此时终于问出了从见到初南起就腾上心头的话。
刚为什么让郝美人进来,明知郝美人正忙着为什么还让她进来?就是为了这一刻——
时至如今,纪延实在不认为初南还有淡定的资本。如果说昨天面对着外婆的失踪她能淡定,纪延可以理解为她笃信外婆是自己离开的,可今天……
“张秀玉已经确定失踪了,而且,还是在你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失踪的,在陈翠竹那则视频传出来后,你竟然还有心情关心我吃饭没吃饭?”
“不然呢?”初南的眼垂着,因为在低头处理保温盒里的食物,长长的卷发垂下来,掩去了女人面上所有的情绪。
处理食物的时间似乎长了点,再抬头时,小南姐脸上已经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笑表情:“队长觉得我该怎么表现才符合正常家属的反应?要不然给个指示,让属下跟着队长的指示走?”
纪延:“初……”
“或者队长这是在委婉地告诉我,当属下的不应该过分关心领导的身体?”她微微一笑,“行,领悟会议精神了。”
话落,热腾腾的蟹肉粥重新被送回保温箱里,空气里那股勾人馋虫的白烟消失了。
纪延:“……”
靠。
再敏锐的观察也抵不过一天没吃饭后的胃失控,那碗蟹肉粥被重新送回保温箱的一刹那间,纪延只觉得自己泛酸的胃部腾起一阵响亮的鸣叫。
可惜初南像是没听到。将粥送入保温箱后,她又从那容量颇大的保温箱里拿出了一个保温瓶,同时,取出了一个一次性纸杯。
打开,保温瓶里的咖啡香气充斥在整个办公室里。
纪延:“……”
“别说,我们家阿姨煮的咖啡还挺香。”她将咖啡倒进自带的纸杯里,颇为享受地啜了口,“对了,纪队想让我快点进入工作模式?行,属下这就给您汇报。”
纪延:“……”这女人!
已经空到了冒酸水、酸水一多就开始剧烈绞杀他胃部的纪队长,在满室香到犯规的咖啡气息里屏住呼吸。可再怎么屏,也屏蔽不了那不断串入鼻间的咖啡香。
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蟹肉香气……
靠。
纪队重重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满脸没好气地:“粥!”
可初南却是满脸没脾气:“什么粥?”
她在对面沙发上挑了个舒服的位置,用短暂的时间意会到纪延的意思后,只不紧不慢地啜着她的咖啡:“纪队这是手残了还是脑残了?怎么就不懂得自己开保温箱了?”
纪延:“……”
“想吃就自己动手,错过了刚刚那个村,谁还有功夫为做二度服务呢?”
纪队隔空点了点女人那张欠扁的脸,想说什么,可翻涌上来的胃酸却将他的话全盖过了。
初南对自家外婆的失踪能是这种反应,要么她对破案极有信心,要么她对外婆毫无感情,要么离别的这几年她实在经历了太多,那一座座刀山火海磨钝了她曾经澎湃的热情。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三者皆有。
他原本是想让她自己说出来的,不过现在局势比人强,不断冒上来的胃酸比他的脑子更特么清晰。纪延咬咬牙:行,爱咋咋,老子懒得当好人了!
他走过去打开保温箱,端出自己今天的第一份正餐,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长得好的人就是这点占便宜,再怎么狼吞虎咽也不显得邋遢,反而还有种落拓又不羁的性感。
初南坐在对面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等欣赏够了,才品着咖啡慢悠悠地开口:“我下午回碧海明珠时又到德善活动中心去走了一趟,和保安聊过后,得知你早上吩咐老蔡去找的那三支手机已经全找到了。这就证实了我们今天早上的推论:所有老人在离开时,确实都是打算回来的。”
纪延一边快速填充着早已经瘪下去的胃,连蟹肉粥具体熬的什么味都没心思感受,一边还分神听着她的话:“嗯。”这点下午他们就已经证实了。
“所以,我建议纪队在接下来的断案过程里务必要把思路明确了:昨天发生的和今天发生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案子,之前是假失踪,如今是真绑架。至于这两者之间的关联,除了老人为同一批之外还有一点:这个绑架者一定对黄腾达以及老人们的计划、动机、行程甚至每个人的诉求都了如指掌,所以在此,我还是建议你们将目标锁定在黄腾达和老人们共同认识的人身上。”
说到这,初南又啜了口咖啡:“而鉴于中午黄腾达情绪不稳定,他提供出来的目标范围想必也不会太完整。没记错的话,黄腾达当时提供的目标范围有中学同学、活动中心保安、碧海明珠保安。可事实上,和他、王老师、以及其他老人有关联的,还有一群人。”
“谁?”纪延手中的筷子一顿。
“保健品推销人员。”初南道,“别忘了,黄腾达就是干保健品推销的,而我在你们回市局的这段时间里确认了一件事:几位被绑的老人中,确实有人就买过他们家的产品。”
丁伯。
对,纪延差点忽略了——
昨晚在郭家村时郭大兴不是说了吗,那三无风湿膏就是丁伯推荐给跛子婶的,可长年住在德善中心的丁伯最可能到哪买那些三无产品?不就是在老熟人黄腾达那?
“我让郝美人问问。”纪延迅速点开郝美人的微信。
初南说:“还有一个事。”
纪延:“嗯?”
“绑匪绑了五名老人和一名小孩,可从目前的情况看,绑匪带走小孩的目的似乎是为了换回张梅春,完全没提到赎金什么的,再结合刚放出来的那则视频,很可能绑匪的目的就是为了折磨这几名老人。可是,”她顿了一顿,低下了音量,“为什么呢?”
折磨六名年事已高的老人,为什么呢?
是因为绑匪对这几名老人存在着私怨?还是想借着这折磨,发泄点什么外人不清楚的情绪?
“还有那一个‘游戏’。”纪延给郝美人发完了信息,又想起自己刚在琢磨的问题,“绑匪给我们留了话,可事实上我们还不清楚对方想玩的究竟是什么‘游戏’。”
初南:“对。”
选择早他们一步将老人带走、手机屏幕的烈火中映着几张被焚烧的脸、紧接着又到学校里拐走了唯一顺利回来的春姨的孙子——这是什么游戏?游戏规则又是什么?对方打算和谁玩?警方吗?老人吗?
全都不知道。
纪延看了眼腕表,不早了,等等还有会要开。他二话不说埋头到那个硕大的碗里,三下两下解决完了所有的蟹肉粥。
那么大一碗,前后用时竟然不超五分钟……啧,瞧给孩子饿的。
纪队刚撂下碗,抬头就看到初南那一脸明晃晃的嫌弃:“怎么,看不惯?”
“哪能呢?咱纪队为了市民的生命安全争分夺秒,五分钟灌完一碗粥的样子,既英俊潇洒,又安全感爆棚,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喜欢呢。”
话虽如此,可说话人语气里却只有满满的调侃。
纪延懒得理这些没用的风凉话,自顾收拾起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就上会议室,老蔡那边不知进展怎么样了,得先问问再理一理思路……
可思路没理完,对面的女人又开口,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打断了他井井有条的思绪:“考虑考虑呗。”
他:“考虑什么?”
她:“中午的建议。”
收拾着东西的手一顿。
中午的建议……
——不瞒你说,我现在对纪队这张脸确实还挺感兴趣,纪队要不然考虑考虑跟了我?
——毕竟初小姐年轻,富有,长得还够美……
中午的对话,就发生在他的书房里。
看纪延表情略变,初南知道他这是反应过来了,饶有兴味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纪队长得帅,身材好,反正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能遇上个比你更让人满意的,大家都是成年人,轻轻松松地走个肾……”
可话没说完,高大的身躯突然来到了她眼前,一把抬起她下巴。
初南被这突来的动作吓了跳,不过很快她又反应过来,魅惑的微笑重新扬起。
她坐着,他站着,本就过分高大于常人,现在朝她这么弯下身,强大的压迫感就密密麻麻地笼了下来:“凭什么?”
纪延一只手抬起她下巴:“就凭你这张自我感觉良好的脸?”
那张“自我感觉良好”的俏脸略微抬了抬,言下之意:不够吗?
纪延:“够吗?”
呵,本来中午听过那番话后他就满心不痛快,结果现在这女人竟还给他旧事重提!
“够的话,初小姐倒是使点本事出来,别整天只会打嘴皮子。”
“哦?”初南莞尔,“怎么个‘使点本事’法?”
纪延的手略抬,将手中那细小的下巴也抬起。女人含笑的面孔秾丽而魅惑,就那么气定神闲地映入他眼帘,睨着他。
仿佛不是被迫抬起脸,仿佛她才是那个主宰者。
纪延眸色微暗,下一瞬,毫无预兆地俯下身,薄唇朝她压了下去。
两双唇突然无限接近,初南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整个人突然间一怔。
直到暧昧的声音从眼前传来:“心跳乱了。”
低沉的嗓音昭彰着某种暧昧,从他喉间逸出来。
初南飞到了天边的思绪这才扯回来:“你……”
“怎么,以为我想亲你?”
初南:“???”
难道不是?
还来不及疑惑,头顶突然又亮了,箍着自己的男人退开身:“可惜了,我没兴趣。”
什么意思?
先靠近的是他,说让她使点本事出来的也是他,然后他说……
“纪延!”初南终于反应过来了。
狗东西,合着整这么一出就是想拐着弯告诉她自己对她没兴趣呢!然后再顺便拐另个弯、让她看清楚自己嘴上挺能扯可其实一点也不禁撩?
混蛋!
纪延好整以暇地对着这预料之中的怒火,比之前的初南还要气定神闲:“想明白了?初小姐一心想将自己推销给我,也不想想现在的自己,皮肤身材比不上当年就算了,就连脾气也年年见长,心眼多,情商低,这样的你,初小姐觉得我能有多少兴趣?”
他说着,微乎其微地一笑,这才缓缓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不是所有送货上门的队长都有兴趣的,就你这样的,领导吞不下去。”
“纪延!”
初南气炸了,起身就想往人脸上招呼去。
可那手才刚抬起,就被纪延毫不废劲地箍住了:“行了,想玩的是你,现在玩不起的也是你,有意思?”
初南:“……”
“二十分钟后案情会开始,要想听的话,把东西收一收过去会议室,不想听的话,带上你的保温箱,现在就离开警局。”
纪延搁下话后就出去,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初南窜到了天花板上的怒气。
初南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气过了,这姓纪的平日里沉默寡言,可嘴一张,却能分分钟把人给气死。此时她满脑子里只剩下呆会怎么追上去弄死那狗东西:是在这案子里使点拌子、让他头痛欲裂却怎么也破不了案,还是早他一步把案子破了、灭一灭这狗东西的威风……
手机铃就在这时候响起,是她的,就来自她搁在沙发上的包。
到底不是火气一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初南深吸口气,强行压住了怒火,这才过去拉开包,拿起手机。
来电显示上映着三个跳跃的文字:卷毛儿。
这三个字眼像隆冬里的一瓢冰水,落下来时,飞快烧熄了窜到空中的火焰。初南此前所有炙热的心绪,在这一刻全都平息了。
“卷毛儿”三字在她的来电显示上只代表一个意思:重事、要事、紧急事。
初南深吸口气,确定门外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了后,才按下接听:“说。”
一道软萌的少年音从电话那端传过来:“小南姐,我已经按你说的,打点好了闽城所有的医院,一有消息马上就能通知你。”
少年的声音干净又柔软,听上去似乎和重事要事紧急事没什么关系,不过他办事利索,一个事情汇报完,紧接着又是下一个:“至于你让我查的人,资料已经弄到了,信息有点多,我直接发你微信哦。”
话落,初南手机一震,一份加密文档被传到她的微信里。
初南神色逐渐冷了下来。
之前那些带着温度的怒火在空气里极速消失,此时此刻,只余下冰冷的理智。
那文档是什么她知道,甚至具体内容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朱有光,现年二十五岁,闽城本地人,曾经因为在警察学院里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后来经人介绍,到辉宏集团当了保安。工作期间因身手好、人机灵,受到领导的赏识,没两年就升成了辉宏保卫部的副部长。
其后不出所料地还有一堆介绍,从年平到交往过的人云云,只不过……
辉宏集团?
她昨晚才帮了辉宏家的千金那么大一个忙,连偷拍小视频的家伙都帮她送入了警局,可今儿一早,他们家的保安却盯上了她?
不,应该说,在今天之前,这不要命的东西早已经盯上了她。
女人的指尖在办公桌上轻敲着,腕间的手表已经走到了八点半,她抬起手,食指在表盘边摁了一下,积家表盘上的时间刻度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镜面上浮起的一张照片。
那是今早面对着跟踪她的帽子男时,初南用这只“特装积家”拍下的一张照:二十五岁的帽子男一脸不羁,活像条蠢狗似的瞪着她。
朱有光,本地人,在“辉宏”任保安部副部长……
初南看着这张毫无印象的脸,森冷的眼底慢慢聚起了点煞意。
***
初南不是最后一个进会议室的,那咋咋呼呼的郝美人跟在她身后,比她还要晚一步到达。
不过这回大伙儿对郝警的迟到并不以为意,因为之前的整整一小时,这小混血都在隔壁审讯室里,极度痛苦地向比她还要痛苦的黄腾达问话——
“郝警我不是想瞒你,是真没有!”
“身高一米六九到一七五,我们推销部真没这样的男人啊!”
“老同学?老同学里但凡有相符情况的柯警官下午不都确认过了吗?保安你们查了、老同学你们也查了,除此之外真没有了!”
“我特么哪认识那么多身高在一六九和一七五之间的男人啊!”
黄腾达崩溃了。
是,眼前的混血美女是个好警官,她有爱耐心循循善诱就想着帮他回想起“一六九到一七五之间”的男性友人,可——
他哪就能认识那么多“一六九到一七五之间”的男性友人啊!能想得出来的不全都第一时间交代了吗?!
几分钟后,郝美人扒着她那头乱糟糟的齐耳蘑菇头,恹恹地出现在门口,垂头丧气地跟在初南后面飘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个空位置,恹着的小混血一看其中一个就在她哥旁边,二话不说,挑了另一处。
初南:“……”
很好,选得对,毕竟姓纪的死样子确实是很让人倒胃口。
初南别无选择地坐到姓纪的旁边,带着一身“姐很贵你不配”的高铱椛贵冷艳感,看都不看狗男人一眼。
当然,狗男人也没功夫理她:“黄腾达怎么说?”他只问刚坐下的郝美人。
郝美人看上去比刚进来时更恹了:“没有,啥都没有,那家伙说什么也想不起还有哪个认识的符合咱们的要求。现在身高体重的范围缩得那么小,就连之前提到的老人活动中心的保安也被排除掉了,姓黄的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不认识。”
那就怪了。
按说黄腾达应该没有不配合的理由,毕竟那把王老师看得如再生父母的男人此时已经自发往脑门上扣了个“帮凶”的头号:老人们在他的帮忙下闹失踪,老人们在穷乡僻壤里窝了那么久,老人们最后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拐走了——要不是他打一开始就支持王老师的提议,会发生这种事吗?
黄腾达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每一个细胞里都充斥着几欲破表的自责,所以,这中间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才会让他一口咬定自己不认识这样的人?
“先说说目前得到的信息吧,黄腾达那晚点再处理。”纪延道。
台上正等着开会的李演点点头,开始播放起了今晚的两则重点视频。
第一个是地方派出所提供的监控录像,就实验小学放学的那一段,图图被人拐走的过程。
整个画面很模糊,白茫茫的一片全是雨。监控安在高处,所拍之处全是五颜六色的伞面。
小图图倒是没撑伞,就跟在一个高个儿的同学后面——据李演介绍说,这高个儿是图图邻居阿姨家的儿子。瘦小的图图垂着头,闷闷不乐地往前走,整个人被前方的大高个儿遮得严严实实的。
高个儿不懂得小同学的苦闷,自顾踩水踩得老欢乐。
可突然间,无声的彩色画面里,和大家一样穿着黄色校服的图图却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高个儿没发现,只撑着伞自顾往前走。被落下的图图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疑惑地转身,朝后头某个方向看过去……
“停,”纪延开口,指着图图回头的方向,“这里有监控吗?”
“有的纪队,”李演赶忙双击鼠标,将另一个视角的视频点出来。
这次的视频比上一个还要模糊,就连摄像头上也全是水,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
不过好在技侦明白这视频是重要证据,尽全力处理了一番,于是此时映入众人眼帘的,是还算清晰的画面:撑着伞的小孩来来去去,而距校门口约一百米处的小巷口,一名撑着红伞的女人正等在那里。
她身穿一条及踝的黑长裙,脚上的三寸高跟鞋是与雨伞相互呼应的红色。伞撑得太低,估计女人还故意将它往前倾,于是一张脸被遮得严严实实的。
不多时,那红伞女人似乎伸手朝某个方向招了招——那手也在掩红伞之下,于是即使画面经过了特殊处理,众人仍是看得不太清晰,只大概看得到它朝着某个方向招了招。
没几分钟后,图图就慢吞吞地走过来了。
女人看起来应该是图图认识的人,因为她才刚说了句什么,图图就主动将小手交到了她手心。随后,两人共同走进了小巷,视频拍到女人侧过身的那一瞬,一头长长的直发甩了甩。
红伞,红鞋,黑长裙,黑长直。
“技侦那边按着图图的身高经过严密的计算,推断出这女人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左右。”李演说。
这数字一出来,纪延的眼皮就敏锐地跳了下。
初南发现了他的异样:“怎么了?”
“一米七,和中午拐走老人的男人差不多。”纪延目光紧锁着PPT上的那抹红。
刚对着黄腾达叨了无数遍“一六九到一七五之间”的郝美人一听就魔怔了: “一米七?一米七?这特么和拐老人的王八蛋身高一样啊!”
老蔡:“这么巧?”
凶脸:“对,一模,一样!”
“可一男一女……”老蔡刨着那头在这一天里已经被他快刨秃了的短发,“一个负责拐老人,一个负责拐小孩,这很明显是协同作案啊!所以现在协同作案都要找差不多身高的了?”
“不一定。”纪延说。
老蔡:“什么意思?”
就见他家领导紧盯着PPT上的视频,视频停在最后的画面上,他盯着女人正往前迈的高跟鞋,片时之后,吩咐李演:“往前退三秒,重播一遍。”
往前三秒就是红伞女人牵着图图离开的画面。
“再播一遍。”
李演照做。
“再一遍。”
照做。
纪延:“看出来了吗?”
全场:“???”
很明显,没人看出来。
纪延说:“这女人在走路时,无一例外都是后脚跟先着地。”
“因为她穿高跟鞋啊!穿高跟鞋的哪个不是后脚跟先……”
可郝美人的话很快就被掐断在纪队的下一个问题里:“还记得痕检那边对古盛村六个脚印的检验结果吗?那个拐走老人的嫌犯,所有的脚印无一例外,都显示着后脚跟先着地。”
老蔡一惊:“不会吧?纪队您意思是……”
李演:“这俩是同一个人?”
郝美人简直要听晕了:“不是吧哥,男女鞋印这种小问题乌龟能弄错?你脑子是不是被刚那群家属揍坏了啊啊啊卧槽,谁他妈扔我?!”
一白色不明物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半弧,十分精准地弹在了郝美人的后脑上,伴着凶脸一声响亮的:“滚!”
这家伙是大队里的神枪手,别看人长得凶,却是他们家纪队十足十的头号粉丝。
于是但凡有人胆敢对纪队长不敬,无需队长大人开口,这由衷的狗腿子就能跳出来,分分钟将冒犯偶像天威的混蛋秒成渣。
纪延对这等行径概不评论,反正这俩天天能上演类似的剧码。他只谈案情:“我不能百分百确定,毕竟郝美人说得有理,后脚跟先着地的确是很多人的走路方式。可痕检那边也说了,现场条件并不利于做鞋印建模,再加上乌龟还特意强调了后脚先着地这一点,你们觉得这是为什么?”
周遭一片茫茫然:是啊,为什么?
纪延说:“因为从王佳她们藏身的古厝到停面包车的地方,途中有一段很长的下坡路,坡度就和我们寻常的楼梯差不多。你们想想,大部分人在下楼梯时都是怎么走的?几名老人中除了跛子婶外,其余的都还称得上是腿脚利落,所以他们下楼梯时,会和普通人一样以前脚尖着地。只有那一名绑匪——六个人中,恰恰就是他/她,很明显每一步都以后脚跟落地,所以痕检才特意指出来。“
郝美人:“这说明什么?”
纪延说:“说明绑匪有这个习惯。”
郝美人:“习惯?”
初南听到这,已经大概明白了纪延的思路,见小混血那可怜的直脑子实在转不过弯来,初南难得好心地解释道:“比方说,如果这个人习惯了长期穿高跟鞋,那么在偶尔不穿高跟鞋时,她可能会习惯性地采用这样的走路姿势。再比方说,如果这个人正在学穿高跟鞋或是强迫自己必须掌握穿高跟鞋的精髓,那么即使是在下楼梯,他/她也会强迫性地要求自己继续贯彻这精髓。”
纪延:“而这一个‘精髓’,就是‘后脚跟先着地’。”
郝美人:“卧槽!”
对,没错,就是这样!
“别说上楼梯下楼梯了,就我平常走个路,我也做不到永远让后脚跟先着地啊!前阵子还有人在小绿书上说走路时后脚跟先着地能减肥呢,我特意坚持了一段时间,最后发现一忙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那是,”老蔡点点头,“我反正也做不到。”
郝美人:“就是啊,小李子你做得到吗?凶脸你做得到吗?”
凶脸没好气地给了她个白眼:“讲,正事!”
“这就是正事啊,正常的讨论范畴好不——哦对了!”
郝美人拍了下脑袋,这下真是想起正事来了:“老大,如果这个人当真习惯了穿高跟鞋或是强迫自己穿高跟鞋,那他要么真是个女人,要么就是传说中的‘女装大佬’啊!所以为什么黄腾达一再否认自己认识这样的男人?因为他所认识的,很可能就是这样的‘女人’啊!”
对,就是这样,很可能就这样!
郝美人一跃而起,以她多年来保持着市局长跑第一的爆发力瞬间冲到了台上:“我得再去找黄腾达谈谈——小李子你有图吗?就、就……对,就你就把这个侧身截个图给我,我拿去问问黄腾达!”
她指着PPT上静止的画面:那上头,红伞女人高挑纤细大长腿,简直是女神般的身材和存在。
只可惜,摊上了这等恶毒事。
郝美人拿到图后就匆匆离开,整个会议室里少了个大嗓门的,顿时又静了下来。
李演在台上操弄着鼠标,点出下一则视频:“接下来是半个钟头前被传上网的陈翠竹遇袭视频。”
之前在一楼大堂里之所以会有那么大一阵骚动,就是因为这视频被传上网,同时也传到了戚世婷她女儿的聊天群里。
那十几岁的小姑娘大概正处于追星狂热期,整个社交软件里加的全是什么明星的后援团,其中一个本地群就在今天下午传出了这么则视频,视频名:“到底是谁家的老人,太惨了,快通知家人去救她!”
小姑娘一看到“老人”就想起了自家那走丢的外婆,很轻易被标题吸引了。可点开一看:我的天,这不就是那位和外婆一起失踪的奶奶吗?
于是火急火燎地将视频传给她妈,而她妈当时正好就和一群家属们呆在一起,没有多想,直接点开。
然后,全场都疯了。
纪延刚刚在楼下已经看过了这一则视频,不过此时它显示在PPT上,于是所有细节看起来都更清晰了些。
众人纷纷凝神,紧盯着屏幕上的画面,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喘。
直到那四条大型恶犬猛地扑向陈翠竹,老蔡才终于忍无可忍:“畜生!”
可纪延却在这时也开口:“停。”
画面停在了黑背犬一跃而起的瞬间,讲台上的李演疑惑地看着他:“纪队?”
纪队直接起身过去,示意李演将遥控笔交给自己。
随后,视频被往前倒退了两秒钟,停下。就在绑匪喊出“兄弟们上”的那个画面上,纪延按下遥控笔的红外射线,在画面左上角圈了一圈:“你们仔细看看,这是不是一个水洼?”
虽说方才众人都目不转睛看得极细,可那疑似水洼的地方毕竟只在镜头里一闪而过,面积又小,位置又偏,着实是不太明显。
不过此时再一瞧,那滩东西……看上去还真像水洼啊!
老蔡明白了:“老大,你是想看看水洼里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纪延点头:“这家伙行事十分谨慎,视频看起来虽然像是随手拍的,可事实上却掩去了所有具有辨识度的地理特征。”
所以你要说这地方像是在没人的大街上也行,像是在荒凉的废弃工厂外面也行,甚至在之前那古盛村的巷子里,都行。
老蔡干了几十年刑警,大部分案子都是通过无孔不入的“天眼”监控破解的。可事实上,总会有些狗崽子就跟这回的嫌犯一样,很懂得要避开摄像头。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要是摄像头附近有什么水洼或是倒车镜之类的,不明显的话,常常会被狗崽子们忽略,从而成为警方调查的重要切入点。
纪延指着那滩疑似水洼的东西:“去问问技侦能不能单独修出这一块。”
“等等!”李演领了圣旨就要走,不过还来不及出门,又被不知何时跑上前来的凶脸拉住。
就见凶脸看向他偶像:“我试下?”
技侦这几天忙得一个个脑袋都快秃了,再加上这会儿隔壁三队也接了个大案子,技侦那边的人手严重不足,现在送过去,指不定还得排队排到什么时候。
凶脸这人一贯人狠话不多,能自己动手的绝不假旁人之手——这一点,据说还是当年跟着纪大佬混时,向纪大佬学来的。
就见他将视频转到自己的手机上,点开。
视频开始被拉着前进,再前进……终于,当画面从陈翠竹虚弱的背影转向后面那四条黑背犬时,角落里有个疑似水洼的东西一闪而过。
凶脸眼疾手快地截下了那瞬间,然后,打开手机里的专业软件。
他在这市局里关系最好的除了自家老大外,就数隔壁技侦组一位专门负责电子影像的同僚。平日里一起吃饭打屁时,凶脸没事就老爱向同僚学点有用的皮毛。
果然,这会儿皮毛就派上用场了。
所有人紧盯着凶脸那和说话速度截然相反的手速,没几分钟后,就听老蔡一句“卧槽”:“绝!”
画面处理清楚了,凶脸将手机递给纪延。
其他同事纷纷围上来。
老蔡:“还真是个水洼啊!”
“水洼里还有字!”小年轻李演一个激动,误把领导当成老蔡,竟胆大包天地往他家领导的肩上送了一记后:“对、对不起啊老大,我不是故意的……”
老大压根就没理他。
对,就是个水洼,而且水洼里映出的内容还不少:一个疑似广告招牌边角的东西入了镜,白色底的招牌上写着斗大的红字,其中一个映入水面的字看上去就像是……
“八?”老蔡辨着水洼上的红字,“好像是八吧?你们看是不是?”
李演:“没错,就是八。白底红字的招牌,招牌名里有一个‘八’字!”
“不仅如此,”初南也在这时加入了众人之间,长指点了点和红字招牌共同映入水洼中的一个红色三角形,“你们看,这东西像什么?”
那是一个接近于等腰三角形的东西,单从视觉感受上来讲,这东西距水洼的地理位置比那个有“八”的招牌还要远得多,仿佛是什么高高的东西远远地映在了水面上。这三角形通体为红色,顶端的尖头上似乎还连着个同样为红色的、看得不太清楚的……
“葫芦?连在三角形顶端的东西是葫芦吗?”老蔡想将图片再扩大些,可图片一扩大,像素有限,画面立马就糊了。
老蔡很努力地辨认了一番:“你们说,三角形上面连着的这一点像不像个葫芦?这、这……这该不会就是葫芦塔吧?”
老蔡身为年近半百的资深闽城人,对闽城那些具有代表性的老建筑物全都耳熟能详。他口中的“葫芦塔”通体为红色,屹立在挨近城郊的那一片,塔身足有五层,而且,最顶端还连着个颜色同样为红的小葫芦!
李演已经拿着手机百度出了葫芦塔的外观,两只手机上的图凑近了一对比:“对,应该就是葫芦塔。”
老蔡:“水洼里映着葫芦塔,还映着一个有‘八’字的白底招牌,周边感觉起来似乎还有点荒凉,所以这地方……”
“八达板材厂?”
“八达板材厂!”
Chapter 24
八达板材厂地理位置偏僻, 人烟稀少,最紧要是,它就是汽车从古盛村开往泉海高速后便可直接通往的地方, 而且,距离不算远。
那一带的情况和古盛村差不多, 都曾经有过辉煌的时期, 只不过几十年前遭遇大整改, 临近的厂子倒闭的倒闭, 迁徙的迁徒,本来当时还有家做得最大的“八达板材厂”在那垂死挣扎着,可后来因为发生过一场大火, 八达板材厂连同附近的工厂一夕之间全军覆没。据说, 当时在那的人没有一个存活的。
因为它已然式微、偏远、鞭长莫及, 无人听得到那夜烈火熊熊燃烧时,那些挣扎求救的人到底都经历了怎样的浩劫。
初南心口一动,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黄腾达手机屏幕上那片挣扎的火光。
“走,到那边去看看。”纪延边往外走边吩咐,可头一回,却发现初南还站在原地,指尖抵着额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
之前在办公室里的龃龉此时早烟消云散,初南脑子里只有此时的案情:“火, 手机屏保上的火。”
“你是觉得……”
她摇头:“不知道,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但至于是什么感觉,我好像没抓住。”
她这么一说, 纪延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在对罪案的直觉上,初南一直比他更具备某种天赋,这在当年一起学习犯罪心理时纪延就发现了。
此时两人间早没了方才在办公室里的龃龉,全副心思都系在了案子上。
纪延想了想:“这样吧,先到现场看看,更进一步掌握信息后,或许你的感觉就出来了。”
“行,走吧。”
刑侦一队当即赶往八达板材厂。
后头的警车里跟着法医痕检警犬等,一队人,浩浩荡荡直往被废弃了二十几年的旧工厂。
***
这注定是个难眠的夜,刑侦一队从上到下,从纪延到新调来的小李子,肩上全担了千斤重压力。
而另一边,那些有老人或小孩被绑架了的家庭里,户户灯火通明。
跛子婶陈翠竹一共有三名女子,除郭长兴之外,还有二女儿郭真真和小女儿郭盈盈。此时四名妹妹妹夫全聚到了郭长兴家,小妹她们夫妻甚至还是临时从香港赶回来的,说是今晚要共同商议解决的方法。
傍晚视频上的画面一次又一次浮在了所有人脑中:他们的母亲被四条流着哈喇子的巨大恶犬恶狠狠地扑上去,她已经没了一条腿了,她整个人摔到了地上,她那么那么努力地想往前爬,可现在、现在她很可能……就连另一条腿也没了。
整个大堂静悄悄的,三对夫妻六名男女就像是被谁点了穴一样地僵在那,沉默。
大半钟头前,小妹郭盈盈不过是提了句“要不先想想绑匪的要求该怎么满足”,郭长兴的老婆就直接跳出来:“开什么玩笑?你是想让我们小毅去送死吗?”
那绑匪的要求就是“拿小的来换老的”,什么叫“满足绑匪的要求”?不就是让她家小毅去送死?
邱玉萍恶狠狠地瞪着在这关头提出了如此建议的郭盈盈,就像是面对着欠了自家几百万的仇人,那张晚娘脸十分坚定地拉着,清清楚楚传递着“谁敢打我崽的主意,我就跟他拼命”的信息。
郭盈盈不再吭声了,满屋死一般的静。
郭长兴烦躁地抱着头,墙上的古钟长长地鸣了三声,他依然挤不出一句话。最后,还是郭盈盈先忍不住了,再次尝试着开口:“如果说……”
“不行!”邱玉萍斩钉截铁,“我们小毅还那么小,他什么都不懂,绝不能让他去送死!”
“嫂子,”郭盈盈的丈夫无奈地叹了口气,“盈盈她不是那个意思。再说,小毅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从法律上来讲……”
“从哪来讲都不可以!十八岁,十八岁怎么了?他今年十八岁,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让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送死吗?”
“怎么可能?!”
盈盈丈夫当然不是这意思,郭家就这么个孙子,让小毅去送死,那不是让人断子绝孙吗?
他不过就是想让小毅也一起到这大堂来参谋参谋,看有没有办法先假装换人、把老太太换出来救治,然后他们再和警方们从长计议。
可那口糟糕的港普说得不流利,还没挤出几个字,邱玉萍整个人就跟捍崽的母狮似的,浑身寒毛齐刷刷竖起:“绝对不行!老太太要救,我知道,那王八蛋要是愿意让我去换,我邱玉萍绝对二话不说马上去,骗人的天打雷劈!可要让我儿子去送死,门都没有……”
“够了!”郭长兴将香烟往地上一扔,那软掉的玩艺儿明明落地无声,可此时却仿若惊雷大响,惊得全场都静了下来。
这是陈翠竹唯一的儿子,是郭志毅的爸。陈翠竹被恶犬撕咬的假想画面从傍晚起就在他脑子里重播再重播——他要救妈,他想救妈,可让他把儿子交出去……
郭长兴紧紧地阖了下眼,满身颓然如同老了三十岁。
许久许久,那双血红的眼颓然地看向他二妹,看向了和他一样有了孩子的郭真真:“小真……”
那干得快要出血的喉头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了,喊过这句“小真”后,郭长兴停了好一会,把喉咙和情绪都重新调整过一番后,才低着声说:“如果绑匪想要小茹去换命,我这个当舅舅的……”
他重重阖了下眼,一只手悲忿却无措地,握紧:“我也不会同意。”
全场刹然无声。
这句话,就是郭长兴的决定——
如果绑匪想要小茹去换命,我这个当舅舅的不会同意。
所以,现在绑匪想要我们家小毅拿命去换,你这个当姑姑的,也不能同意。
房门紧锁的卧室里,郭志毅背紧紧地贴在门前,一只拳头死死抵着嘴,不让自己的哭声从这个空间里泄露出一分。
今晚在姑姑们过来前他就被母亲推进房,说这事和小孩子无关。
可他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想出去,可他又不敢出去——出去了能做什么呢?又敢做什么呢?
傍晚的视频在他眼前不停地播放着,郭志毅浑身的热血和愤怒在身体里疯狂地叫嚣。一门之隔的大厅里传来小姑微弱的声音:“那妈呢?”
没有人回答。
“难道让妈……就这么没了吗?”
“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警察也说了会尽力……”
“尽力尽力,他们一直在尽力,可人呢!”郭盈盈崩溃地低吼了出来,“老人一个都没回来就算了,现在还搭了个孩子,警察有用吗?郭长兴,那是你妈啊!妈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最疼的就是小毅……”
“够了!我难道不难受吗?那是我妈……”
“你还知道那是你妈!你妈把这房子给你、给你们一家住,可你呢?你把她赶到那么远的老人院,让她孤伶伶一个人,一年回不了几次家,你还知道她是你妈吗!”
“小盈、小盈别说了,别说了……”
屋外混乱一片,屋里的郭志毅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
与此同时。
屏南区张梅春家,死一般的静。
春姨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固执地坐在门前,就等着警局里那个年轻人一声令下,随时让她出去换回她孙子。
张梅春这一生最坚决的时刻,大概就是做出这个决定时。
她和儿子儿媳说,自己年纪大了,吃过的盐比绑匪吃过的米还多,去换了图图,凭经验凭脑子不管凭什么,试一试指不定还能试出半条命回来。可图图不一样,图图他太小了。
太小了,没吃过苦头,没受过罪,他是全家人的希望,更是她张梅春心尖上的宝。所以,图图不能有一点点闪失,绝不能!
屋里的图图爸坐在沙发上,脸沉默地埋在手掌间——他已经将这个动作维持一个晚上了。
直到熟悉的手机铃在这片死寂中响起,图图爸爸猛一颤,哆嗦着拿起手机。
那是图图妈的手机,他自己的那一把因为傍晚接到了绑匪的电话,此时已经被警方留下了。
而图图妈的手机上浮现的……又是一个陌生号!
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希冀的情绪在他脸上化开来,伴着同一空间里两个女人的催促声:“快,快接啊!”
图图爸的手抖得几乎快要按不准接听键:“喂……”
“明天早上五点半,带你妈到翠湖公园东门来换人。要是敢报警……”诡异的冷笑声消失在倏然挂断的电话里。
“喂?喂?”
对方已经没声了。
十一点,图图爸呆呆看着那把只能传出忙音的手机。
母亲已经焦急地围上来,妻子也在他旁边,因为电话里的警告而浑身发抖。他迷茫地看着手机,迷茫地看着。
许久,一张中年的脸才不知所措地抬起,轻轻地,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妈?”
小时候犯了错,他总是这样迷茫地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
可几十年过去了,而今再以同样的姿势抬头时,他才发现岁月蹉跎,母亲那双眼,原来已经不一样了。
厚重的眼皮被岁月拉扯着,一点一点耷拉了下来,眼角满是细碎的纹路。年近四十的男人再抬起头时,看到的,竟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那双眼。
“怎么了?”张梅春的心随着儿子的脸色逐渐往下沉,可她尽力克制着自己,克制着那副微微发抖的身子,“是绑匪吗?他说了什么?”
可儿子还是那么看着她。
“要、要妈去换吗?”
“妈……”图图爸的声音仿佛呓语。
“怎么了?别怕啊,你跟妈说、都跟妈说,妈、妈可以……”
凄厉的哭声突然爆发在空旷的大厅里,他大吼一声:“妈!”
绝望的儿子一把抱住他母亲。
那是中年男人诉诸无门的委屈,是为人子女尚可回头却已然无岸的慌乱。
已经几十年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抱过自己的母亲。
可母亲的身体原来是这样的啊,温暖,干瘦,被他无助地抱紧时,用会那只粗糙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脸,他的发。
“对不起啊,妈,对不起啊……”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直重复着这声“对不起”——
对不起啊,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对不起啊,图图真的是我的命。
对不起啊妈,对不起……
可又是谁说过的呢,母亲从生下你的那一天起,承受的就是永恒的牺牲。
张梅春懂了,什么都明白了。
可不知为什么,心的一角突然“咯噔”一下,空了。
“妈……”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妈……”
她还是那样抚着儿子不再柔软的头发,浑浊的眼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
也不知多久,空落落的回应才在这个同样空落落的大厅里响起——
“傻孩子,没关系的啊。”
***
十二点,夜更深更沉,天边零星的星子彻底隐入了黑压压的云层间。
八达板材厂的搜寻已经持续进行了两个多钟头,可迄今为止,什么也没找到。
那场暴雨像硫酸一样地销毁了所有痕迹,板材厂附近全是大大小小的水洼,技侦痕检一起出动,训练员拎着两条警犬将这一带翻了个底朝天,可是——
“纪队,东边没发现!”
“连血迹也没有?”纪延问。
“没有,‘旺仔’嗅觉灵敏,照理说一场暴雨而已,把其他痕迹冲掉我能信,可血迹……纪队,咱今天牵出来的可是‘旺仔’啊,除非……”
纪延:“除非什么?”
“除非,事实上这里并不是案发现场。”
纪延一双唇抿得死紧,凝眉看向远远近近的水洼。
八达板材厂一带废弃已久,连个能用的路灯都没有,照理说,除了探警们手电筒里射出的光亮外,这一带不应该有其他光亮。然而远处的葫芦塔顶安了个灯泡,一入夜,红光亮起,整座塔便在月光下散放着淡淡的红光。
红光远远地打过来,连着红色小葫芦,落在了大大小小的水洼里。
他想起视频里的水洼:那水洼一旦入了夜,应该也是眼前的模样吧?可警员警犬在这里却什么也找不到。
不正常。
“白底红字招牌,招牌里头有个‘八’,不远处是葫芦塔,而且这里还是下了泉海高速后就可以直接抵达的地方,”纪延双手重重在脸上抹了把,从垮包里想找盒烟出来,却又想到自己还在可能的案发现场上,低咒了一声后,又把拉链拉上,“我不相信完全找不到,你们……”
可他话还没说完,垮包里的手机突然“铃铃铃”响起。拿起来一看,是郝美人的来电。
这家伙今晚的任务无他,就是引导黄腾达想起拐走老人小孩的人物。
纪延接起电话:“怎么样?”
“黄腾达想起来了!”电话那头传来郝美人激动的声音,“嫌犯就在他手下工作,就那个保健品推销部!身高一米七、长年穿着高跟鞋,头发长及腰——可黄腾达说,那不是男人也不是什么女装大佬,老大,那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
***
半个钟头前,市局审讯室——
“郝警官,真是曲姗姗吗?她是认识王老师他们没错,可平时从工作上就看得出她对老人很好啊,特别有爱心的一姑娘,不应该、真不应该啊!”
黄腾达在看到郝美人带过来的照片、同时把原本的条件“男”改成“男女皆有可能”后,整个人风中凌乱了。
他认得那身衣服,认得那把伞,更认得女人牵着孩子往前远方走去时在监控摄像头里落下的剪影——那是他们推销部的曲姗姗,甚至那把伞,也是曲姗姗从店里头拿走的!
可小曲她……怎么可能呢?那么温柔可爱的女孩儿,她怎么可能?
而且,印象中的小曲对老人们真的好得不能再好了啊!
“你先别慌啊黄哥,”郝美人赶紧示意旁边的警员给黄腾达倒热水,一边安抚着这黄胖子,“现在情况紧急,真不是咱能慌的时候。我直接跟你说了吧黄哥,图图被这个女人接走后,图图爸马上就收到威胁电话了,所以这女人一定有问题。黄哥你就说,你想救王老师她们不?”
要说郝美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没错,是这样,可人家也有特厉害的地方:尽管背地里一口一个“那姓黄的傻逼”,可到了黄腾达跟前,这小混血就是能立马改头换面,一口一个声情并茂的“哥”,在犯浑的张梅春面前又能一口一声情感充沛的“姨”。基本上凶脸和酷纪队搞不定的胆小老百姓,只要郝美人出马,分分钟就能教对方眉开眼笑敞开心房。
当然,再加上她那口特别能引起本土老一辈们共情的地瓜腔,一声“姨”还没喊出来,对方已经先给她安上了份“自己人”的亲切。
黄腾达一连喝了好几口热水,混乱的脑子这才逐渐平静下来。
郝美人趁热打铁:“黄哥你再想想,这曲姗姗人好、待保健品推销部的老人们也好,可她平时一定有什么比较奇怪的地方,对不?您再好好想一想?”
黄腾达又不太淡定地喝了口热水。
郝美人把语气放得更柔了:“或者说,这阵子她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尽管只是有一点点不寻常……”
“有。”黄腾达突然搁下水,“有不寻常。”
郝美人:“什么不寻常?”
“大概在半个多月前,我们推销部被人投诉了。”黄腾达重重抹了一把脸,“那时我们卖了些保健品给一位常来的阿姨,后来那阿姨的儿子拿着保健品到工商部门去投诉我们卖假药。可郝警,我们的药还真不是什么害人的假药!”
只不过是把普通维生素ABCDE吹得天花乱坠,再以高出市场一倍多的价格塞给了常去的老人们。
“不过我们那边吧,郝警您可能不晓得,和其他骗人的保健品药店又不一样,我们真不卖假药,虽说价格是贵了点,可老人买的时候其实都知道那就是普通维生素……”
都知道?
“那老人还愿买?”郝美人咋舌。
“愿意啊!因为能给我们买药的真的都是把我们当成家人的!郝警你想想,那些老人家平日里没地方去,一个个都把我们那小店当成了家。在那里,她们有人照顾、有人陪着说话、一日三餐有人帮着量血压测心率,还能结识一堆老伙伴,一起骂骂不孝的儿子媳妇什么的——王老师有文化吧?分得清好坏吧?她的药拿着医保卡到药店到医院都能免费刷的吧?可她就愿意到我那儿买维生素和钙片,为什么呢?就因为她认可我们的陪伴啊!”
“行行行,没说你们不好,”郝美人生怕他这一扯又把重点扯到了天边,赶紧给拉回来,“黄哥,咱现在先不讲这些啊,就讲讲曲姗姗的事……”
“我这就是在讲小曲的事!”黄腾达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我们的企业文化就是把进门的老人都当成自己的爹妈,小曲做到了,而且做得特别好,她可是我们店里最受老人喜欢的姑娘了。”
“可就是这么个姑娘,”黄腾达说着,紧接着话锋又一转,“因为卖了维生素和钙片给一位老太太,被老太太的儿子带了工商局的人过来,指着鼻子骂,还强行要求退钱、要求把曲姗姗辞退……”
郝美人:“辞退?”
“对,你说气人不?”
“那你们真辞退她了?”
“怎么可能?就那风口浪尖的几天,我让小曲先回家歇着,工资照常给她发。大概就这么歇了一星期后吧,店里的老人想她了,我就让店长把她重新喊回来了。”
郝美人跟着黄腾达的陈述一个劲点头,可心里却飞速盘算着:提供家人般的照顾,按店里的要求卖了药,却被老人的家属告发……
家属,老人的家属……
刹那间,她脑中灵光一闪:这回的绑架案涉及的,不就是老人和家属吗!
“黄哥,我现在有个特别重要的任务得交给你,为了王老师和其他老人,咱好好把这事儿做了,好吧?”
黄腾达登时正襟危坐,激昂万分道:“行,你说!”
“你现在就打电话给曲姗姗,别提王老师她们,也别提任何一个老人,就说你这两天有事没法去店里,让她们几个推销员多照看着店里一点。”
“行,我马上打电话!”黄腾达拿起手机,在电话薄里找出了曲姗姗的电话,拨过去。
他心理素质不行,可嘴皮子却极了得,这么隔着电话乱扯淡,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电话一拔过去,耳边却传来了一把经典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郝美人心头“突突突”直跳,突然间就觉得不好了:“再打,打给你们店长,问问曲姗姗这几天有没有去上班!”
“诶、诶,好!”
电话再拨出去——
“小曲吗?没有诶,我正要问您呢黄总,小曲这是离职了吗?怎么连着三、四天都见不着人影呢?打电话不接,家里也没人……”
郝美人没等电话那头的店长说完就直接冲出了审讯室——
“小方!小方你到老秦那里调一个叫‘曲姗姗’的资料!立刻!马上!”
“老大,黄腾达想起来了!嫌犯就在他手下工作,就那个保健品推销部,姓曲,名姗姗,和王老师和所有失踪老人都认识!”
Chapter 25
“这就是黄腾达交代的全过程, 老大,一定就是曲姗姗没跑了:近期刚受到刺激、对老人和家属怀有怨气、携带的雨伞就是监控里的那一把,而且曲姗姗现在已经失踪四天了, 根本就没人能找到她!再加上曲姗姗长时间在黄腾达店里工作,和王老师她们都熟得很, 又是黄腾达的下属, 所以当她出现在古盛村说自己代黄腾达去接人时, 老人根本就不会怀疑啊!”
郝美人在电话里将方才黄腾达交代的过程一五一十重述了一遍, 电话挂上后,又等了好一会儿,信息综合部那边才把曲姗姗的资料发过来。
她不敢耽搁, 第一时间就传给了纪延。
点开资料,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二十几岁女孩子的大头相:瘦瘦白白, 黑长直发别到了耳后,相貌中上,带着点妩媚的风情,可笑容却有着与相貌不太相符的纯真。
曲姗姗。
纪延轻轻阖了一下眼,脑中浮起了屏南小学外的那一身长裙,浮起女人牵着图图从监控前一闪而过时,落入了监控的侧影。
你儿子现在就在我手里,还要他命的话,就拿你老娘的命来换……
游戏开始……
“游戏?”他慢慢咀嚼着这个存留于黄腾达手机里的词。
让老人去换小孩,就是所谓的‘游戏’?
还是, 换了人之后……才开始游戏?
“发什么呆呢?”身后传来了一道慵懒的嗓音,纪延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谁。
现场全都忙成狗, 一个个巴不得能掰成两个用,在这场景下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的, 也就初南那女人了。
随着女人的走近,淡淡的薄荷香也一并袭到了他周围。纪延不悦地皱起眉:他队里有条不明文的规定,不管别的队长怎么管,可但凡是在他纪延手下办事的,案发现场绝不能抽烟。
正想把那不懂规矩的女人拎过来训一顿,可还没动手,这女人竟胆大包天地直接往他嘴里塞了根细细长长的东西。
纪延:“……现场不准抽烟。”
“知道啊,可这不是看纪队您憋得慌,属下才来分享个不抽烟的提神心得吗?”这女人确实没点燃烟头,只饶有兴味地朝着他笑,“把烟嘴上的爆珠咬破了,不必点燃,爆珠里的薄荷气大概能帮你提三分钟的神。”
三分钟。
“三分钟能顶个什么用?”
初南:“哦?三分钟没用?”
她懒洋洋地挑起眉,看着口嫌体正的纪某人:三分钟没用的话,纪队您这么听话做什么?
事实上,纪队长已经在烟枝被送入唇的第一刻就下意识咬破了烟嘴上的爆珠,淡淡的薄荷气息漾开来,沿着口腔往下传入肺腑间,往上传进大小脑。
初南:“清醒了不?”
纪延低笑,还真是清醒了一点。
“刚郝美人打电话过来,说黄腾达想起那个人是谁了。”他将手机上的资料递给初南。
初南正准备接过,可在这时,包里的手机却好巧不巧地响了起来。
铃声打住了纪延欲递来的资料,初南拿出手机:卷毛儿。
卷毛儿,几个钟头前才说一有消息会即刻告知她的卷毛儿。
她立即接起,同时往旁边走:“说。”
“小南姐,医院那边有动静了!”
两分钟后,初南挂了电话,踱步回来:“下午跛子婶受袭的视频出来后,我就让人盯住了闽城所有的医院。考虑到跛子婶受伤,如果行走不便,绑匪说不定会直接扔下她,所以她还有一定的可能会被人发现。”
纪延一怔:“所以刚刚的电话……”
“刚刚我的人告诉我,医院那边已经有消息了。不过纪延,”她顿了一顿,“被送去医院的并不是跛子婶。”
纪延:“不是跛子婶?”
“对。是王佳,王老师。”
***
王老师被送到医院了,没有人知道,警方不知,家属不知。只120系统在十分钟之前接到了一名晕倒在环岛路的老人,那老人被环导路上的清洁工发现,第一时间就拨打了急救电话。
十分钟后,几乎是在院方刚从王老师身上找出身份证、还弄不清楚这叫“王佳”的老人都有些什么社会关系时,初南的人就得到了消息。
纪延没功夫再去研究她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初南话刚落,他转身就往车上走:“哪家医院?”
“城南第一医院。”
***
城南第一医院是闽城出了名的良心医院,接到病人后也不问她是何方神圣身上到底有没有钱,第一时间就对昏迷老人进行检查、安排输液。
于是当纪延二人抵达医院时,院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新病人竟然就是这两天闹得沸沸扬扬的失踪老人。
“现在什么情况?”王老师被安排到普通病房里,二人赶至病房时,护士正好在给昏迷中的老人挂点滴,纪延劈头就问。
老人都病成这样了还能放她一人在外头荡,护士以为他俩是王佳的晚辈,一脸没好气: “癌症啊,那么严重了……”
纪延:“我知道她患了癌症,我现在问的是她昏迷的原因,比如身上有没有什么伤……”
“什么伤?”护士满脸莫名其妙。
纪延一愕。
护士:“她就是因为旧病突发、脑子里那颗东西压迫到神经了才会晕倒啊!我们刚刚已经给她打过针了,哪还有什么伤不伤?”
什么意思?
这下就连初南也不理解了:除了原始的癌症外,王老师身上没有其他伤?
怎么可能?她不是被绑匪带走了吗?
初南愕然抬头,正好对上了纪延投过来的目光:所以按这护士的意思,王老师在绑匪那没受到任何伤害,她之所以晕倒、之所以被人送入院,是因为自己原有的旧症?
护士还在那叨念个不停:“你们这些当晚辈的也真是,老人都这样了,怎么还敢放她自己到大街上去晃啊?她这情况,分分钟就得做手术了呀!”
初南:“她之前的病不是一直还挺稳定的?”
“怎么稳定啦?她这种情况能谈什么稳定不稳定啊?刚我们主任可是检查过了,脑里的瘤子已经扩散、已经压迫到了脑神经了,这情况你在这跟我说稳定?”
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遭遇了“自动失踪”和“被迫受绑”后,病情一直还算稳定——不,应该是还没怎么爆发过的王佳,病发了。
“送她过来的人呢?还在吗?”纪延问。
“走咯,送人过来的是环岛路上的环卫工,”小护士回顾着之前听到的话,“环卫工说他发现这位老人时,老人就趴在环岛路的一座亭子里,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直到环卫扫了一圈地再绕回去,才发现她还一动不动地趴在那,这才开始觉得不对劲。”
环岛路……
一个人趴在那……
从时间上算应该还趴了挺久……
纪延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走到王佳床边,捡起她那双整齐放在地上的运动鞋。
从鞋面到鞋底全观察了一遍后,他又去掀被子,检查王佳身上的衣服。
“诶、诶,先生你小心别扯到她的输液管啊!”
初南也被他这一番操作整懵了:“怎么了?”
“你看。”纪延提着被子,示意她去看王佳身上的衣服。
从古盛村被绑架、最终在环岛路被人救进医院的王老师,本之源由蔻蔻群夭屋儿耳起五耳吧一整理她身上竟然干干净净的。除了外套的袖子擦到了点灰——应该就是趴在亭子里时擦到的灰,王老师身上竟看不到太多的狼狈。
纪延又拿起地上的运动鞋:“王老师不仅没有其他外伤,而且从身上到鞋底,全都是干净的。”
对,全是干净的,包括王老师的鞋子——鞋底因为长年的行走被磨损了些许,可从鞋面到鞋底,竟然都还算干净,除了正常行走会沾到的些许肮灰外,竟然一点儿污泥也没有!
“王老师是在环岛路上被人捡到的,当时就她一个人,”纪延说,“如果说她是从绑匪手中逃出来的,那么从泉海高速一带到环岛路,暴雨过后王老师一定得走一大段泥泞路。可你看这鞋底……”
干干净净,没沾泥。
初南:“所以你的意思是,王老师并不是自己逃到环岛路上的?”
“对,除非她能中途搭到车。可如果中途能搭得到车,她不可能不向司机或是其他乘客借手机联系自己的家人,所以自己搭车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初南,她是被人送到环岛路上的!”
初南:“也就是说,送她到环岛路的人,只可能是绑匪?”
纪延:“对。”
初南:“可绑匪为什么要送她去环岛路?环岛路上人来人往,王老师昏迷在那,被人救走的几率实在是太高了,绑匪如果想折磨老人、或是用老人来换小孩,怎么可能这么做?”
纪延:“所以我们现在得重新考虑绑匪的初衷了:初南,绑匪的目的,真的是为了折磨老人吗?”
之前没想透的问题再度浮上他脑海,和此时眼前所见全连接了起来:黄腾达手机屏幕上的“游戏开始”、图图爸听到的那句“拿老人来换小孩”、二选一、安危昏倒在环岛路的王老师、王老师脚下干净的鞋子……
“我怀疑,绑匪的目的其实并不是折磨老人——初南?”
“嗯?”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那李梅梅护士是怎么说的?‘王老师两星期后一定得过来取药,否则身体就会出状况’。而现在,两星期的时间已经到了。”
初南眉一蹙,瞬间也想到这个事:是,两星期的时间已经到了!
“所以为什么明明被绑走的老人有五个,却偏偏是王老师被送到环岛路让人救了?因为,两星期的时间已经到了,她身上没药了,她再不上医院不吃药的话……”
纪延轻轻接了下去:“很可能就没命了。”
荒唐的可能就在这话音落下时,同时闪过两人的脑海:在他们未曾亲眼见过的绑架现场,当王老师体力不支甚至晕了过去、而同伴们心急火燎地告诉绑匪王老师的病情后,无法自己将她送往医院的绑匪,选择了将王老师带到环岛路。
人来人往的环岛路。
随时都可能有人发现体力不支的王老师、进而把人给送进医院的环岛路。
所以,绑匪对老人……事实上并不像他们之前推断的那样?
绑匪或许对老人……事实上并没有仇恨之心?
初南想通了:“就因为知道王老师有病,而且身上的药已经不够了,所以,绑匪如果不想害她性命的话,就必须想办法将王老师送到医院。”
环岛路一带和其他地方不同,因为平日里人流量较大,环卫工按规定必须在夜里做一次全面的清扫。所以,如果将王老师放在那,最后一定能保证她被顺利地送到医院里。
初南冷不妨伸手,从纪延口袋里掏出手机:“马上给老蔡打电话,让他们在八达厂一带扩大范围继续搜查——你之前的推测没有错,傍晚那段视频的拍摄地点就在那,拍摄时间是在暴雨之前,只不过一场雨冲掉了所有脚印和车辙,可不能被暴雨冲洗的血迹以及旺仔闻得出来的血味——纪延,它根本就没发生!那几条狗根本没伤害到跛子婶,因为,绑匪压根就没打算伤害老人!”
“她不想伤害老人,她甚至珍惜老人。”
“她不珍惜或者说想折磨的,从头到尾都只有老人的家属!”
“她想换取的,就只有孩子!”
和纪延之前在考虑着的问题,对上了。
Chapter 26
初南觉得自己还有事没想通, 比方说,黄腾达手机屏保上的那把火,以及烈火之中的四个字:游戏开始。
如果说这句“游戏开始”是绑匪给他们的留言, 那么这游戏究竟该怎么玩、秉承的又是什么游戏规则,这些是否都需要警方去揣测?
汽车飞驰在深夜无人的公路上, 自王佳的子女赶到医院后, 两人就离开了那地方。
初南降下副驾座的窗, 手肋架在窗沿上, 一边抽烟,一边在脑子里梳理着这两天里发生的事。
“郝美人之前传过来的资料,就曲姗姗那份, 你要是没头绪的话可以先看看, 看完说不定会有什么新思路。”纪延将方向盘打了半圈, 车子利落地拐上了主干道。
“差点把这个给忘了。”初南从置物栏上捞过他的手机。
屏保上设有密码,然而不等她开口问,指尖就仿佛有了肌肉反射般,比大脑更快地输入了六个数字。
输完后,黑屏退去,手机亮起。
初南一怔。
她就这么轻易地点开了这个男人的手机。
纪延原本已经空出了一只手,伸过来准备替她把手机解锁了,可看到亮起的屏幕时,那手在空气中顿了顿。
然后,仿佛很自然地, 就着这个姿势点下了屏幕上的微信,找出郝美人之前发过来的资料。
大手收回, 继续搁到方向盘上。
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黑暗中遽然浮上彼此心头的愕意,在这阒静车厢中, 渐渐地漫延,而后消失——
我还记得你的密码。你家门锁的密码,你电脑的密码,你手机的密码。
你所有所有隐秘的数字,原来,我都还记得。
初南指尖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光,终究在熄在了窗外浓稠的夜色里。
不知多久,驾驶座上的男人才开口:“看完了吗?”
声音绕在静夜里,低沉而克制。
初南回过神来:“还在看。”
曲姗姗,三十岁,闽城本地人。小时候被人犯子拐走,养父母在十几年前皆为传销组织里的小头目。二十岁时因传销组织被警方发现并剿灭,曲姗姗被警察从传销组织里救出。后来哥哥在电视新闻里认出了她,赶到警局将她接回家,至此,姑娘才得以和家人团聚。
可那时她的亲生父母都已经过世了,至亲只剩下一个哥哥。
兄妹俩相依为命,原本也算得上是小宁静小幸福,谁知就在曲姗姗二十一岁那年,她却因为暴力殴打陌生人被扭送到派出所,这事发生后,曲姗姗才被查出因当年在传销组织里的经历,她一直都患有轻微的PTSD。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她哥原本还想瞒着,想自己照顾她自己看着她。可东窗事发后,曲姗姗还是被当地的派出所连同委居大妈,一同劝进了精神病院里。
治疗足足进行了好几年,直到两年前曲姗姗才出院,在黄腾达的保健品推销部找到了工作。
那黄胖子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店里的小曲竟还经历过这等浩劫。或者说,小曲在应聘时特意隐瞒了自己的过去。等郝美人向他递出这则资料时,黄腾达惊了老半天,这才心有余悸地想起来,他们店那脾气向来很好、待老人们更是好的曲姗姗,确实是出过那么一两次不太明显的异状。
比方说,偶尔看到鞭子之类的东西会莫名其妙地发抖;偶尔店长从后面叫她、拍她肩膀时,这姑娘就跟要被人杀了似的,反应比谁都大。
可那样的情况不多,以至于黄腾达从不做他想。
车子开回到市局时,初南正好将这份资料琢磨完:“有两个问题。”
“说。”纪延锁了车,领着她上楼。
“第一,这曲姗姗小时候被拐,二十岁出现在电视上时,她哥凭什么一眼就将人从电视里认出来?从小时候到二十岁,人的容貌不可能完全没变吧?第二,按黄腾达的意思,曲姗姗已经连着失踪几天了,可到目前为止,她身边的同事也好亲哥也好,都只是在‘找人’的阶段。一个PTSD患者足足失踪了三、四天,她身边的人就这反应?”
“第二个问题我之前也让郝美人去调查过。”电梯“叮”一声打开,纪延领着她大步走进刑侦一队办公室,“郝美人?”
“在!”郝美人正在好在电脑前写着什么,闻声一把蹦过来,“什么事老大?”
“之前让你去查的问题呢?”
“哦哦哦!”
小混血这一晚上乱七八糟的事处理得太多,直接把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给彻底细枝末节化了,都忘了该打个电话和她家老大说一声:“是这样的老大:她家不是就一个哥哥吗?我刚和她哥联系过了,这家伙是个职业插画师,一星期前正好到外地去采风,所以家里就剩下曲姗姗一个人。而且这曲姗姗吧,虽然说现在谁也联系不上,可曲子奇却说——曲子奇就是曲姗姗她哥——他说曲姗姗几乎每天都会跟他通电话,就和平常时一样,所以曲子奇哪能想得到她会出事啊?直到今晚我联系上他,曲子奇才知道自家妹妹捅了个那么大的篓子。”
纪延:“之前一点儿反常都没有?”
郝美人:“完全没有。”
纪延那双好看的眉微微拢起,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后,他才又提出初南方才的第一个问题:“还有个事,资料里说几年前曲子奇从电视里一眼就认出了他妹,有没有资料显示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嘛,老大,这个不需要资料。”
郝美人迅速返回到自个电脑前,握着鼠标按了几下,就招呼她哥:“你来看!”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两张让人一看就觉得有血缘关系的脸,郝美人说:“看到没老大?这曲姗姗和她哥,看起来可真是贼神似!虽然称不上一毛一样吧,可那种奇妙的血缘感,别说曲子奇,就我,这么一看也要怀疑两人是不是亲兄妹了,你说老妹走丢了那么久的曲子奇能不怀疑吗?”
是,这么看着确实是,如果他是曲子奇,也不可能不怀疑。
纪延:“让他马上回来,我们这边需要他的配合。”
“这都不用我们提,”郝美人揉着疲惫得快要僵化的肩膀,“那家伙一听说曲姗姗出了事,紧张得要命,马上就订了明天早上的飞机。”
纪延:“什么时候能到?”
“没晚点的话,明早八点十分。”
纪延点点头:“你去确认下这个曲子奇的行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订了票。”
“老大你是怀疑……”
“没怀疑,现在破事一大堆,能谨慎的就谨慎。”
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小混血最佩服的就是她哥这一点,虽说跟旁边这位屏南所的同事比起来吧,她哥大概也就是普通人的智商,可妙就妙在,任何时候这位大佬都能防范于未然地堵住尽可能多的漏洞——之前好些案子之所以能顺利破案,就全得益于他这个好习惯。
郝美人收了命令就去干活了,也不管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小混血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战斗民族的强大行动力。
倒是初南懒洋洋地背靠在某张办公桌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还在研究那个‘游戏规则’?”
“嗯,总觉得这规则不仅仅是‘老人小孩二选一’那么简单。”
两人离开了郝美人桌前,慢悠悠拐进纪延的办公室里。
那个装咖啡的保温瓶还放在桌上,纪延想喝点咖啡提神,可晃了晃保温瓶,发现里头已经空了。
“保温箱里有挂耳,自己找出来泡吧。”初南漫不经心地玩着自己的一綹长卷发,脑细胞还浸在案子里。
纪延从保温箱里掏了两袋挂耳咖啡出来,替两人各冲了一杯。
浓郁的香气很快就充斥了整个办公室,纪延也不怕烫,一灌就是一大口。
刺激了疲倦的脑神经后,他开始给守在张梅春和跛子婶家附近的警员打电话。
傍晚纪延曾提议让警方入驻图图家,在保护图图家人的同时,也等待绑匪的下一通电话,可张梅春死活不同意。最后警方担心绑匪会再一次来电,强行将图图爸的手机留了下来,同时也让人盯紧了图图家——
“目前还没动静呢纪队,张梅春家已经熄火了,看样子是睡了。”这电话正是打给守在图图家附近的警员的,那警员如此回答道。
纪延:“绑匪没再来电?也没向张梅春家透露过任何图图的情况?”
“没有的纪队。图图他爸的手机不是在我这吗?今晚我们一直没有接到任何不对劲的电话,考虑到会不会是绑匪已经料到了我们会监听图图爸的手机、于是将电话打到了图图爸或是春姨那边,所以我们刚刚也和图图妈做了一番沟通。图图妈亲口告诉我,他们家没有任何人接到绑匪的电话。”
纪延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在下巴上轻蹭着。
“纪队?纪队?”
纪队:“继续盯着,谨防绑匪接下去的任何动作。”
“是!”
电话挂断。
电话那端的警员声音洪亮,初南就站在旁边,从头到尾听完了全程:“纪延?”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
纪延:“嗯?”
“我在想,按绑匪的逻辑,图图之所以被绑架是因为绑匪把张梅春送回来了。可现在,王佳也被送回来了。”
纪延握着咖啡杯的手停在了空中。
初南:“戚家辉的妻儿都在省会,闽城就只有戚世婷一家,所以,她家里有小孩吗?”
纪延脚底突然窜上了股透心的凉意。
连话都来不及回,他迅速抄出手机,拨下一串号:“老金,戚部长家的情况怎么样了?”
老金就是被派到戚世婷家附近去盯梢的同事。
自傍晚纪延下了命令后,老金和盯梢的同事们就各就各位。他和一名姓李的小年轻一个盯着戚世婷小区的大门、一个守在戚世婷家楼下。接到这通电话时,守在戚世婷家楼下的老金抬头看向十二楼:
在那里,十二楼的某个房间里,灯光依然亮着,窗台前偶有纤细的身影掠过。
老金认得出来,那是戚世婷的女儿。
“戚部长在今晚十二点四十八分从家里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她丈夫和女儿都还在家,纪队,从我的位置看得到戚部长女儿的房间,灯亮着呢,人还没睡。”
纪延的一颗心却还是没能定下来:“一定得盯紧了,戚部长家的老太太被送回来了,我担心绑匪今晚还会有行动。”
“纪队的意思是……”老金一惊,为着这话下之意,凌晨两点的倦意一下全没了影。
“总之盯紧点,不能出任何差错。”
“是!”
挂了电话后,纪延心头的紧迫感还是没能松下来。
“给戚世婷打个电话吧,家外头你已经让人盯着了,至于家里头,要万一真出了点什么事,也不至于把整个屎盆子全往你脑袋上扣。”初南将手中的杯子往他面前送了送了。铱椛
不属于他的咖啡,却硬是被送到了他面前:“硬塞给你的,接不接?”
纪延明白了她的意思。
几名老头儿老太太闹失踪,其后一堆家属全聚到市局大楼来,戚世婷也来了。虽说确实帮着警方安抚了其他家属,可她自己,却也从头到尾都站在家属那一边。
同样是公职人员,可这回戚世婷却以实际行动向所有人表示,自己也只是个失了亲人的普通妇女。
偏偏这普通妇女还拥有着左右他纪延前途的能力——
倘若老人们都被找回来,最终皆大欢喜,那么戚世婷作为普通的妇女、王佳的女儿,自然得好好给他们队送面大锦旗。
可要万一事不如人愿,那么这普通妇女,大概就不再是“普通妇女”那么简单了。
初南把咖啡又往他跟前送了送:“接,还是不接?”
纪延垂眸,淡淡看着被怼到了眼前的咖啡。
咖啡已经不热了,不香不暖胃,也并不属于他。
可面无表情地盯了片时后,纪延还是接过了杯子:“该我的,我就接。”
“要不该你的呢?”
“职责范围内,没有什么是不该我的。”他将不属于自己的咖啡一饮而尽。
初南:“……”行,很行。
还是当年那一副死样子,又硬气,又可气。她做什么吃太饱去替他考虑前途呢?
在心里给了自己一记白眼后,初南没好气地拿过他的杯子,就着温热的咖啡啜了口:“不过说归说,给戚世婷打个电话提醒一声总可以吧?既然现在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怀疑,你不让家属提前防范,到时要万一真出事了,这事该算谁的?”
纪延这才犹豫了一下。
“行了,公事公办。”初南的指尖在他手机壳上敲了敲,“当官的也是闽城人,全闽城的安全你都得保证吧纪队长?”
行。
纪延搁下空杯子,往手机上输入一串号码:“戚部长吗?我是刑侦队的纪延……”
***
戚部长此时正在医院里,火急火燎地和主治医生探讨母亲的病情。
癌细胞在这几天里急速扩散,母亲人昏迷不醒,动不动手术、保守治疗还是激进挽救,全在她和家兄的一句话下。可能手术室的灯一亮一熄,几个小时后,母亲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还是来了,这一天。
戚世婷有些机械地举着手机,任由那年轻刑警的话水流般地在耳旁淌过。她还来不及舀起来细饮,就机械地挂断,在主治医生明晃晃的办公室里,抬头看着鬓边竟有了几缕白意的兄长。
办公室里一时静了下来,连电话的声音都不再有。
还是来了,这一天。
“我为人民工作二十年,从来都是战战兢兢,一刻也不敢放松。下乡那几年,我把一个一贫二穷的吴家村带得人人有饭吃、个个有事做,那时妈逢人就说她的一双儿女就是她最好的成绩,最大的骄傲。哥,我自觉称得上是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可如今回头,原来我最对不起的,竟然是生我养我的母亲。”
母亲已经病了很久了,开刀太危险,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原打算就只做保守治疗。
刚开始上医院,刚开始做检查,她和大哥确实次次陪同,晓得母亲的病非同小可。可时间久了,他们要工作、要生活,他们早已经有了各自的小家庭:孩子要教育,单位要出成绩,下属们就翘首等着部长下命令。有多少次她对着母亲遗憾的眼睛:“妈,我明天没法陪您去医院了。”转身,即便听到母亲无奈的叹息,也咬咬牙,权当成没听到。
再后来……后来,就习惯了不再陪母亲上医院了。
太忙了,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她分身乏术了。
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人间永远的悲哀。
主治医生已经先到病房里去查探情况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这兄妹俩。明晃晃的白炽灯光下,家辉鬓边的发和眼角的液体一起烁着细微的幽光。
“手术吗,哥哥?”
“医生说成功率只有百分二十,我们……手术吗?”
哥哥重重阖了一下眼,眼角细微的幽光和两颗沉重的心一起,无声滴落。
***
与此同时,八达板材厂——
搜寻还在继续,自接到纪延从医院里打来的电话后,老蔡对电话那头断言“八达厂有问题”的领导回了声“好”,随后便领着大匹人马,一鼓作气,从八达厂周边一路搜到附近的树林里。
十五的月亮在乌云里拼命挣扎,不放弃地挣出来后,又被藏进去。不多时,天边忽然亮出一道惊人的雷电,贯彻在深更被无数手电筒镀亮了的森林上空——
轰隆隆!轰隆隆!
天雷长鸣间,森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道惊天动地的惊吼:“老蔡!老蔡——!!!”
“往西三百米有发现!往西三百米有类似古盛村面包车的车辙!”
“找到面包车痕迹了,痕检快来!”
***
凌晨三点。
老金再一次抬头看向十二楼的光,降下车窗后,顶着困意狠狠往嘴里塞了两根烟——太他妈困了!
可不成,纪队放过话了,戚部长家今晚必须重点盯着,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绝不成!
十二楼的灯光还亮着,窗前偶有少女纤细的身影走过。
沈笑晴整晚都坐立不安,脑中一个迳地闪过四条大狗扑向老人的场景。最终,那场景里的老人摇身一变,变成了自家外婆。沈笑晴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外婆支零破碎的样子。
没法睡了。
凌晨三点,她还是没办法入睡。
就怕一闭眼,她就会看到自己家外婆支离破碎的样子。
手机“叮咚”一声,是聊天群里的人在艾特她:【晴晴,海报和应援都弄好了吗?】
三点了,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可她社交软件上的每一个本地应援群却都还沸腾着——
不,别人当然不像她是因为担心自家老人而睡不着——她们粉的哥哥马上就要出道了,偶像海选赛已经进行到最关键的环节,闽城就是下一站演出地,时间就在后天。
可后天……
出了这档子事后,后天她已经没法再出去,亲眼见证哥哥的高光时刻了。
□□群里的沸腾还在继续,那句艾特她的话很快就被刷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沈笑晴虽然去不了演唱会,可她身上还有重任——画画出彩的她负责和应援组里的美术生小庄一起设计哥哥的应援海报,成品已经出来了,全都堆在她这里。
沈笑晴点进聊天群,找到小庄后,私聊了她:【抱歉啊庄庄,我家里出了点事,这两天没办法出门了,你明天能不能来我家拿一下海报啊?】
小庄还在线上,很快就回过来:【怎么啦?没事吧?】
晴晴:【没事没事,就是现在被我妈禁足了~】
她不想到处宣扬奶奶被绑架的事,只说:【我家你还记得吧?就是上次拿哥哥的应援T恤给你的地方,你明天过来一趟成吗?】
小庄:【可我晚点就要到学校外面去贴海报了诶】
小庄:【哥哥后天一定能出道的,我们必须赶紧帮他把排场支棱起来啊!!】
小庄:【你现在就下楼吧,把海报放在保安那,我晚点路过的时候就去拿】
现在吗?
晴晴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天,犹豫了。
小庄:【不会连下个楼都不行吧?我五点就要用到海报了诶,时间来不及了!】
小庄:【晴晴~晴晴~】
小庄:【沈笑晴你该不会跑去睡了吧?】
小庄:【……】
晴晴:【好!】
晴晴一咬牙:算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就一会,就下去一会儿,不会有事的。
爸爸已经在主卧里睡了,她就下楼一趟,不过几步路——这小区里每一栋的底楼都有保安在守夜,她只需要把东西拿下去,交给保安叔叔后就马上就上楼,回家就把门窗全都锁得严严实实,不会出事的。
这么想着,她关了灯,悄悄地打开房门,看向乌漆嘛黑的客厅。
主卧里还有爸爸的鼾声,如雷鼾声掩去了少女刻意放轻的脚步。
电梯顺着十二楼逶迤而下,“叮”一声,在阒暗中,如同一只苍蝇无知地飞进了星罗密布的蛛网里。
少女的脚步声小心翼翼的,就像是害怕惊动到什么。悠长走廊里,头顶的感应灯明明灭灭,森然如同老式的恐怖片背景。
最后一次灭灯时,底楼的保安休息室里,年轻的保安睁开了眼睛。
***
纪延是被手机铃声闹醒的。
他觉得自己才刚阖上眼,那手机就开始大闹了起来,屏幕上咋咋呼呼跳动着“黄为则”三个字。
纪延有些迟钝地反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黄为则就是被他派到图图家盯梢的警员。
“纪队、纪队有紧急情况:张梅春母子刚刚突然出了门,鬼鬼祟祟地开着车不知要去哪里!”
纪延一个醍醐灌顶,这下子困意全没了。
清晨五点,出门?
“把你的定位发给我,跟紧他们!”说完,纪延匆匆挂了电话,连上黄为则的定位。
办公室里的灯还亮着,他和初南昨儿一整晚都在研究那个所谓的“游戏规则”,直到快四点,才熬不住困眯了一会。初南……
所以——初南人呢?
“这儿呢。”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刚自脑中一闪而过的女人懒洋洋地伸手拢着她那头长卷发,一边活动着肩胛,看起来昨晚睡得并不太舒服。
不过漂亮的脸蛋儿转过来时,已然又是妆容完好的模样。
纪延的脸色不太好,不知是熬夜熬的,还是被黄为则刚刚那消息激的。他双手使劲在脸上扒拉了两下:“张梅春母子出门了。”
“这么早?”
纪延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显然两人都在这个时间点里嗅到了不太寻常的味道。
没功夫多想,他蹲身在办公桌的柜子里找出了洗漱用品——长年投身刑侦工作养成的习惯,纪延的办公室里永远备着一套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
可准备拿到盥洗室去时,他突然又停了脚步:“你……”
“等下用你的,你先去洗。”
纪延:“你没带?漱口水什么的都没带?”
“纪队长,我出门前能知道自己会在你这小破办公室里窝一夜吗?再说了,又没得传染病,矫情些什么呢?”
他矫情?昨晚到底是谁一夜没睡隔天还不忘第一时间里补妆呢,他矫情!
纪延无语地将洗具塞到她手里:“你先洗,我烧个水等等路上喝。”
贴心。
“别烧太多啊,我家阿姨弄了豆浆和煎包,大概再五分钟就能送到楼下了。”
五点零八分,初南在市局门口接过了保姆阿姨送来的热腾腾的包子,同时坐上了纪延开到门口的车。
餐盒一打开,勾人馋虫的气息立即弥漫在整个车厢里:有热包子,有热豆浆,贴心的阿姨还给他们切了一个果盘,送过来的路上顺手买了两根大油条。
几乎是初南刚打开保温箱时,纪延那灌了一晚上浓茶黑咖啡的胃就“咕”一声,饿了。
不过硬汉队长木着脸,不给初小姐任何取笑他的机会,第一时间就打通了黄为则的电话:“怎么样?”
顺手打开了免提。
“还跟着呢纪队,不过我看他们那方向,怎么感觉是要往翠湖公园那边去呢……诶、诶,车停了纪队——还真的是去翠湖公园!”
纪延抬起腕表看了眼,五点十六分:“这个点去公园?有没有可能是去做晨运?”
“不可能,图图爸还穿着衬衫皮鞋呢,怎么也不像是来运动的样子……他们下车了纪队,我现在是跟上去还是在车上等着?”
“跟上去,小心点别被发现了,”他盯着地图上和黄为则之间越来越小的距离,“我很快就到。”
“好!”
黄为则没有挂电话,就保持着连线状态,从车后找了双运动鞋,脱了外套接上耳塞,做出去公园晨运的样子。
两人说话的时候,初南已经三下两下解决完了早餐,将纪延那份放到置物栏上:“靠边停车,我开,你吃饭。”
“行。”纪延也没和她客气。
可谁知他人才刚坐上副驾座,安全带才刚系上,驾驶座上的女人就他妈——
“靠,你开赛车啊!”
这女人!一摸到方向盘就他妈飘了,清晨五六点趁着路上无人干脆将他那普通汽车开出了F1的架势。
初南被吼了也不生气,还扭头过来,懒洋洋地朝他笑了下:“刺激吗?给你醒醒脑。”
话间三分调笑三分媚,纪延气得脖子都要歪了,刺激个屁!
二十几分钟的车程被她生生缩短了十分钟,纪延别说刺激不刺激,刚吞下去的包子都差点全部吐出来。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训训这女人,和黄为则连着线的手机上又显示有新来电。
那是戚世婷的电话。
纪延抽出纸巾擦手,初南替他按下接听键。
还没开口,那端戚世停永远果断的声音就硬绑绑地传过来:“纪队长,我是戚世婷。”
她顿了一顿,就像是在电话那头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说:“我女儿不见了!”
***
沈笑晴失踪了,就在纪延大半夜给戚世婷的那通电话说完没多久,小区电梯的监控器里就出现了沈笑晴下楼的身影。
然后,小姑娘再也没有上过楼。
“你们纪队呢?一晚上没回家,手机不接,信息不回,那失踪者家属都找到我和他妈那边去了,你们纪队该不会是被失踪家属活埋了吧?”
清晨五点半,本该在公园练太级的纪部长衣冠齐整地出现在刑侦一队办公室。
他老人家一派周正严肃,外套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个,手中“关爱全队”的早餐往桌子上一搁,那语气里虽没有问责的意思,可稍微熟悉点老人家的都知道,“活埋”二字都出来了,纪大人作为早八百年前就从公安岗调离的大领导、他们家领导的亲老爸,凌晨五点出现在这,可不是专门来给大伙儿送早餐的。
任是凶脸柯平时看着再吓人,这会儿也正襟危坐,屁都不敢放一个。
一晚没怎么睡的老蔡揉着他那双耷拉得愈发明显的大眼袋,同样低着头,闭着嘴。
这种情况下,唯一能出马的就只有郝美人了。
毕竟这家伙神经比旗杆还要粗,别人挨了骂后百分百能接收到的领导怒气,她最多就只接收一半,再加上这厮向来最会讨中老年人欢心,那张风格迥异的混血脸再搭着那把本土地瓜腔,只消朝着领导甜甜一笑,领导气先消去了大半。
“姑父……诶不是,纪部长——纪部长您先别生气,我们队长正在办案呢。”
郝美人安抚着纪部长,一边给她哥打电话,一边嘴皮子十分卖力地解释着:“就为了这事,我们队长一晚上都没阖眼,刚接了通电话又急匆匆地赶出去——喂,纪队啊?纪部长现在正在咱局里关心案件进展呢,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翠湖公园这一边,纪延有些烦躁地咬碎了烟头上的爆珠,一听郝美人说“纪部在关心案件进展”就知道老头在队里摆了什么下马威。
他不耐烦地随口应付了两句,把电话挂了。
戚部长的女儿失踪了,就在王佳被送到医院的几个小时后,情况和图图家几乎一模一样。
可怎么会?小区门口有人盯着,戚部长家楼下也有人盯着,对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太对。”驾驶座上的初南突然说了句,一只手支在窗沿上,长指在太阳穴边磨蹭着,“不太对。”
纪延:“什么不太对?”
“距离——沈笑晴是在自家小区里失踪的吧?她家那个小区离这有多远的车程?”
纪延对那一带不熟,拿过手机在地图上查了下:“大概一小时左右。”
“一小时——沈笑晴大概是半夜三点半左右失踪的,如果绑匪和张梅春母子约了这个点在翠湖公园碰面,那么中间只隔了还不到两个钟头的时间。两个钟头,绑匪既要成功地绑走一名十六岁少女,又要安顿好她、躲开所有人去带上和张梅春母子交换的筹码——目测这筹码十有八九就是小朋友图图,带上图图后,他还要绕到翠湖公园来和这对母子作交易——就两个钟头,你不觉得实在太仓促了?”
仓促得……全然不像是一场大交易该有的排面。
纪延的眼微微眯了起来,随着她的话,在心中将所有被初南提及的流程严丝合缝地排演了一遍。
是,不对劲。
两个小时太短了,绑匪就算是再熟悉闽城的路段、再了解沈笑晴家所有的情况,也不可能冒着风险把时间安排得如此不宽松。
有什么事被他们算漏了——纪延一把抄过置物架上的手机:“小黄,张梅春母子现在什么情况了?”
黄为则还在公园广场上做拉伸,一边透过旁边那百年大榕树密密麻麻的根须打量着榕树另一头的图图爸和春姨:“没什么情况啊老大,看起来还是在等人。不过我估计约好的时间应该是过了,张梅春看上去很焦虑,老大……”
“那这么看来,”老大还没吭声,他身边已有淡淡的女音传进了黄为则耳里,“他们是等不到人了。”
电话两端的男人同时止住声,纪延猛地看向她:“什么意思?”
“我们昨晚不是一直在研究‘游戏规则’吗?”初南说着,面无表情地看向了窗外。
他们的车停得远,在微熹晨光中,她只能隔着段距离,远远看着东门前的那两道身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第一轮游戏已经结束了。”
纪延:“结束了?”
她点头:“对,结束了,张家母子玩脱了,输了——纪延,从图图爸答应对方换人的那一刻起,绑匪就已经判了他们出局。所以他昨晚才会花那么多时间守在戚部长家逮沈笑睛,因为从图图爸点头的那一刻开始,绑匪就没打算在这公园里出现!”
***
翠湖公园东门边,图图爸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怎么回事?电话里明明说好了五点半在这碰头的,可现在……”
他们等了五分钟、等了十分钟……约定的五点半早已经过去了,马上就要六点了!
叮!手机响起,有短信进。
图图爸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一看。
空荡荡的短信栏上只三个字:你输了。
***
“曲姗姗的资料里有她的家庭地址吗?发给我,我现在必须去确定几件事。也许确认完后,我会更清楚这家伙所谓的‘游戏规则’。”
“有地址,你等我一会,我跟你一起……”
“不,现在没条件让我们俩一起行动了,图图和沈笑晴那边都需要你……”
“初南。”
初南顿了一下。
清晨六点,日头终于挣脱了天边最厚的那层云,从遥远的天际直跃到上空。晨光不再熹微,将男人脸上的坚毅映得清楚而直白。
他从来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决定了的事根本就没人能改变:“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曲姗姗到底是单干还是有人帮忙,目前压根就没有人知道,你要是等不及我,我让郝美人陪你一起去。”
“我……”
“听话。”
听话。
从前在一起时,她偶有出格的时候,他总要顶着这张冰山冷酷脸,用稍稍温和可其实却压根就由不得人反驳的口吻哄着她:“听话。”
初南心神微动。
真是的啊,明明过了那么久了,可这家伙难得的温柔还是那么让人心动。
“我现在就打电话让郝美人过来,你等二十分钟,嗯?”话音又低又沉,带着点诱哄的味道。
“嗯……等一等!”
见鬼的,她还真差一点就被他哄过去了!
搞什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犯花痴呢!初南你是魂被狗男人勾了还是智商被刑侦一队的集体水平拉低了?
初南用最快的速度剔除掉脑子里所有不合时宜的想法,一把按住纪延准备打电话的手:“不行。”
纪延看起来并不打算听她的劝。
初南更紧地摁住他的手机:“先不说我们了不了解曲姗姗的情况,就入室调查——让郝美人过来的话,她不得先去申请个搜查证么?时间上来不及不说,有她在,我那些‘调查方法’根本就施展不开来。”
纪延:“……”
“好了,绝不会有事的,没了郝美人我还有自己的人呢——不仅行事利落,和我之间的默契还更好,纪队也听一回我的话吧,嗯?”
这他妈……纪队简直要被她气笑了:反过来哄他呢!
“行了,真不能再拖了,你赶紧把地址发我。我现在就喊帮手过去和我汇合,至于张梅春母子,”她远远地又看了眼公园门口的那两人,“你先盯着,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
话说完后,初南速速下车,将纪延刚发过来的地址转到了另一个微信上:【到这里等我,把家伙带上铱椛。】
***
曲姗姗家住在临近市郊的一个老旧住宅区,楼群目测有三十年历史,小区长年门户大开,连个守门的保安都没有,更别提老式楼房里的电梯——得,压根儿就没电梯!
初南打了车过去,在住宅区对面下了车后,又往前走了五分钟的路,最后才在一墙翠阴蓊郁的爬山虎后面找到了一辆黑色奇瑞。
黑色奇瑞里的人,就是她刚才所说的“自己人”。
自己人是个长相可爱的圆脸萌妹,黑长直,齐刘海,看起来年纪大不过十八。
不过若有有心人仔细去辨,就会发现该圆脸萌妹曾经在某个晚上为初南打电话报过警——因为萌妹曾经在某个“捡尸专业户”家里发现了大量违禁药物以及十几个小视频——对,正是那晚为执行任务而充当代驾的小可爱!
一见初南上车,小可爱就扬起一脸邀功的神色,急匆匆开口:“小南姐,这一带实在是太偏了,小区里住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所以我就选了这辆车!”
说完,小可爱冲着她家南姐咧嘴一笑,一双眼睛弯弯的,嘴角也弯弯的,满脸求表扬的神情。
小南姐也难得有耐心,十分配合地摸了摸圆脸萌妹的脑袋:“小机灵儿,家伙呢?”
“放后座呢。对了,我还给小南姐带了套运动服!”小机灵儿继续笑眯眯的,继续求表扬。
初南捏捏她的脸:“我们圆圆真聪明。”
说着,迅速到后座去把衣服换了。
再下车时,一双看起来才刚晨跑完的姐妹花穿着运动服戴着防晒帽,一边说笑,一边走进了曲姗姗的小区。
Chapter 27
个高的窈窕女人调着防晒帽的方向, 而圆脸萌妹则边说话、边从口袋里拿起一个酷似手机的东西。只不过那“手机”开关一按,所到之处,但凡有监控, 不管是政府的“天眼”还是居民自安的防盗监控,一瞬间全都没有了信号。
3栋102, 曲姗姗的家。
老式商品房, 一层楼里只有两户人家, 圆圆的“手机”已经消去了周围所有的监控信号, 确定没人能通过监控器发现她们了,初南才在102号门前停下,从腰间的垮包里掏出一个猫眼反窥镜, 扣到了曲姗姗家的猫眼上。
小圆圆紧随其后, 配合地盯紧了周遭的动静。
清晨六点半, 整个老旧的小区还没来得及从睡梦中苏醒,世界一片宁静和萧瑟。
初南从反窥镜里看进去,发现曲姗姗家一个人也没有:整个房子黑漆漆的,窗帘应该是被拉上了,唯一的光是从正对着大门的佛台上发出的,而那佛台……
初南一吓。
佛台之上不供佛,只立着张老妇人的黑白遗像。在烛光中,遗像上的老妇人对着猫眼沉沉地微笑。
初南一看进去目光就直勾勾对上了遗照上的老妇人,这特么……青天白日里好一出恐怖片现场!
“小南姐,隔壁没人住诶, 招租广告都积灰了。曲姗姗家要是没人,咱们就进去吧?”
“嗯, 开锁吧。”初南缓了缓神,退开身。
圆圆立即默契地从口袋里掏出根铁丝, 以着和那副软萌外表全然不相符的利落,三下两下,打开了旧式铁门的防盗锁。
房子里很暗,果然窗帘全拉着,室内空气不怎么流通,可初南吸了吸鼻子:闻起来并不像是好几天都没人来过的样子。
之前郝美人是怎么说的?相依为命的曲家兄妹里,曲姗姗人不见了,曲子奇也一直在外地?
啧啧。
刚那副把她吓了一跳的遗像就搁在大门对面的佛龛上,两条电动的红蜡烛在遗像前面发着光,红蜡烛前还立着三条电动香——样子就如同寻常寺庙里供奉的香火,只不过需点燃的香火换成了电动的,于是香和烛不分昼夜地亮着,不熄不灭。
“这老太太是谁?曲姗姗她妈吗?”圆圆好奇地看着遗像上写的生辰,“不对不对,看生辰时间,应该是曲姗姗的奶奶才对!”
“嗯,”初南观察着四周,“记得把信号屏蔽器开着,房子里可能也有监控。房间门都开着,里头没人,我们一人一间进去搜看看。”
“好嘞。”
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初南随意挑了个房间,进去后才发现是曲姗姗她哥的。
资料里说,曲姗姗她哥是名插画家,这位曲插画家的房间不算大:一张床,一张桌,一个衣柜,可桌上地上衣柜旁却堆满了画板颜料和几副完成的没完成的画作。
画作风格是这几年特别流行的小清新,初南反正也没什么艺术品味,看不出这些画到底算好还算差,瞄了几副发现全都是同一种风格,就不再管了。
倒是床头柜上放着张兄妹两的合照,初南拿起来一看:还真是像,不是同一个家庭里出来的那种神似,而是真真正正的,从骨子里到皮囊上的像,只不过……
不是已经好几天不着家了么?怎么这相框摸起来还一点灰尘也没有?
床上的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不过看上去确实是好几天都没人睡过的样子。
“小南姐,”隔壁房间里传来圆圆的声音,“曲姗姗昨晚应该没回家吧?我看到她桌上还有药没吃……”可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因为就在这时,大厅外的防盗门门口,有细微的钥匙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有人回来了!
怎么回事?不是说曲子奇八点多才着陆吗?怎么这个点家里还有人来?
外头的门匙声“叮叮当当”,响了几声后,很快又有门被推开的声音传进来。好在初南和圆圆小可爱早有了相当高的默契,这一刻,完全不需要沟通,双双选择了按兵不动。
圆圆噤了声。
初南屏住气。
屋外有脚步声传来,她屏着气将房门拉开了一条逢,就看见一个身形微胖的女人拎着袋什么东西,熟门熟路地进了门。
客厅里窗帘紧闭,将初南视线所及全染成了不甚清晰的暗。她看不清那女人究竟长什么样,只隐约看到她微胖的身影极其熟稔地踱到窗户前,拉开窗帘,打开窗。
唰——
窗帘拉开,日光跃进,一整个客厅全亮了。
初南透过门缝,清楚地看到了来人和曲姗姗毫不相像的脸。
这女人大概四十岁左右,微胖,和监控视频里的那一袭红裙全然不搭边。推开窗后,她从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拿出抹布和清洁剂,开始在大厅里打扫了起来。
初南心里大概有数了。
隔壁的圆圆还躲在房里不吭声:怎么办怎么办?等等她要是进房怎么办?
可说时迟、那时快,躲在隔壁房的小南姐竟直接摘下头上的遮阳帽,脱掉运动衣,打开曲子奇的衣柜,抽出一条白T恤套上。一系列动作后,这女人又将一头长卷发拨得凌乱,随后,擦掉了口红。
开门出去:“你谁?”
“啊!!!”
正卖力擦着佛台的中年妇女被她吓了一大跳,满脸菜色地转过头来:“你你你……你谁啊?”
就连圆圆也被惊呆了:这这这……小南姐什么操作啊?
从曲子奇房间里出来的女人顶着头刚睡醒时乱蓬蓬的发,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光着脚到厨房里倒水时,是偶像剧里美人出卧室时最标准的模样。
她声音慵懒而沙哑:“我还没问你呢,一大早的,来子奇家做什么?”
“我、我来做清洁啊!不是,我说你……”中年妇女见她没太出格的举动,逐渐从最初的震惊害怕转成了好奇。
她仔细观察着初南的行径:既衣衫不整,又一派女主人模样,看到她出现时,那一副受到打扰的表情不悦得那么真实。这这这、这该不会就是……
“哎呀,你该不会是小曲的女朋友吧!”中年妇女手一拍,“我就说,给小曲扫了这么多年房子还没见他带姑娘回家呢,结果现在一带就是这么个大美人!你好你好,我姓张,叫我张嫂就好啦。我给你家小曲当钟点工的,一周来四回,这不,今天就轮到□□的时间了嘛!”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这中年妇女就是曲家请的钟点工。
只不过这样的“老破小”……竟然还一周四次地请了钟点工?
难怪整个房子看上去那么干净。
难怪连房里的相框都干净。
初南倒了水出来,往沙发上一瘫,那没骨头似的慵懒劲儿全然不需要伪装:“子奇没说过家里有钟点工啊,这么小的地方。”
张嫂笑呵呵的,本着点套近乎的心态,将那抹布往旁边一搁,这下佛台也顾不得擦了,人直接就凑过来:“诶,人家有钱呗!你别看小曲住在这种地方,可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差,人家不缺钱呢!”
哦?
初南将水搁在桌上,不动声色地往四周围巡了一圈。
刚刚窗帘拉着没发现,不过现在一瞧,果然还真是不差钱:红木佛台,红木餐桌,真皮沙发,再瞧瞧自己随手拿来装水的玻璃杯:不,不是玻璃杯,是水晶杯。
张嫂盛了满脸殷勤的笑,一屁股坐到初南边上:“我一周来四次,除了打扫外,最主要的还是帮他检查妹妹有没有吃药……”说到这,张嫂突然拍了下脑袋,“哎呀,丫头呢?睡醒没睡醒啊?”
“昨晚没回家呢,别找了。”初南清清喉,话像是对着张嫂说,可其实却是不动声色地在提醒着房间里的人。
果然,房里的小机灵儿一个激灵,速速往地上一趴,滚进了床底。
房门同时被张嫂急哄哄地推开来:“哎呀要死了,又没吃药!”
她直奔到桌前,数着上头的药物:“这东西我都给她放了三天了,一颗都没吃啊!你说这、这让我怎么跟小曲交代嘛!”
“她经常忘记吃药吗?”床底下的圆圆听到她家小南姐再自然不过地问,“这倒没听子奇说过。”
“要不然我怎么会说你俩才刚交往呢?姗姗这丫头就是个没记性的,小曲又得经常去采风,三天两头地没在家……”
“他妹都这样了,他还三天两头地没在家?”
“哎呀,瞧我这张嘴!”张嫂以为初南这话纯属于“未来大嫂”的忧虑,一巴掌糊住自己那张没门的嘴,“夸张了夸张了,其实丫头也没那么严重,接回来两年多,人一直都好好的,就是药老忘了吃,没事的,别担心哈!这小姑子影响不了你们俩的……”
初南垂下眼,长而浓密的眼睫毛下,是张嫂看不懂的心思。
曲姗姗的房间同样很干净,想来应该就是这位张嫂的功劳。房间布置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个衣柜和墙上的一幅画。
只不过这画……
初南慢慢踱到了画前,看着这副和曲子奇房里的作品风格迥异的画作。
这画作整体的色调偏暗黑:雷雨交加的海面上,一只看起来岌岌可危的轮船在海面上飘浮。远方巨大的浪花打过来,惊得船上的人全跌坐在了船板上。
很明显的一家五口:爸爸妈妈,儿子儿媳,儿媳怀中还抱着个嚎啕不止的小娃娃。
一家老小,全在一艘随时可能让他们丧命的船上。
身后的钟点工还在絮絮叨叨,开始收拾起了曲姗姗的房。
可当她弯下腰,正准备打扫床底时,初南突然又叫住她:“张嫂,我还得睡个回笼觉,今天就先到这吧。”
话说着,她到隔壁房间里拿过来两张钞票:“今天的小费,麻烦你了,我现在要睡了。”
“这……”
“没事,辛苦你多跑这一趟。”
“好好好,谢谢小姐了、谢谢小姐了!”张嫂乐呵呵的。
说白了哪能不乐呢?能偷懒还有钱拿,天上掉馅饼了不是?
等那话痨钟点工连人带东西一起离开后,床底下的圆圆才重新滚出来:“妈呀终于走人了——小南姐,看来这房子没问题呀。”
“哦?”初南的目光还停在墙上的轮船画作上。
“你看,曲姗姗家既然还有随时能上门的钟点工,那肯定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吧?要不然曲姗姗哪能放心让钟点工就这么进门?一进门,那不就什么都发现了吗?”
初南:“不,恰恰相反。”
“啊?”
初南走出曲姗姗房间,站到防盗门往里一点的地方,在充沛的光线下,将这套房子从左到右扫视了一圈:“你说,这房子干净吗?”
圆圆:“干净哪,一周请四次钟点工,还能不干净嘛?”
“是啊,可问题就是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是个有私生活痕迹的地方。”
所以,那一些“私生活痕迹”,到底该藏在哪呢?
“我不信如今还有谁家里会一点秘密都没有,请了有钥匙的钟点工,可曲姗姗家却丝毫也不设防,所有抽屉都不上锁,所有的空间一目了然,”她目光从左逡巡到右,最终,视线慢慢地停在了正对面的遗像前,“圆圆,明显的地方不必再搜了。”
圆圆:“啊?”
“仔细瞧瞧房子里还有没有什么储藏间暗室之类的东西——曲家兄妹请得起钟点工、买得起红木佛台真皮沙发,却非要挤在这个又旧又破的老房子里,我怀疑,这其间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
早上七点半,纪延的车在衔接闽城东西两边的主干道上飞驰而过。
张梅春母子已经被黄为则带到警局了,图图妈也去了。纪延的手机还开着,上头持续传递着黄为则的汇报:“图图家的情况就和纪队您之前猜测的一样,他们到翠湖公园就是为了和曲姗姗作交易,只不过曲姗姗不但失约了,还在今早发了个短信说他们‘输了’,纪队……”
黄为则话没说完,不远处突然爆出了把悲恸的吼叫声:“图图啊——”
那是图图爸撕心裂肺的嘶吼喊。
纪延心头“咯噔”一跳,明白大概是出事了。
一分钟前,绑匪再次在网上传了一则新视频:青天白日,在无人的犄角旮旯里,面无血色的小图图倒在了恶臭的垃圾堆中,无声无息,宛如尸体。
他身上还穿着昨天妈妈给他换上的奶黄色校服,小书包还紧紧地被揪在手上,可小朋友已经阖了眼,身上爬着一只又一只脏兮兮的……老鼠。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你看他的手还在动……”警局办公室里冷寂如死,图图妈不愿意相信,死活要通过这小小的镜头找到点图图还活着的痕迹。
她找到了,图图的小手似乎还在动:“宝宝的手、我宝的手还在……”
可最后一个“动”字没说出来,因为就在那一瞬,黑漆漆的夜色中,轻轻蠕动着的图图的手臂里爬出了只老鼠。
老鼠。
探出恶心的尖头,从图图的袖子里钻出。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一只一只,爬过了图图的小脸,爬过图图的手。
“啊——”
图图爸的眼泪一下涌出来:“图图啊!”
你输了,你输了你输了你输了……原来这就是“你输了”!
用他儿子的命作代价的“你输了”!
整个刑侦了信办公室里压抑得像是死神来临,所有在场的全都在手机上看到了这条丧心病狂的视频。
手机里纪延永远冷静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怒:“马上让老柯他们到郭家村和我汇合,到郭长兴家汇合,马上去!”
汽车穿过主干道,纪延紧紧咬下嘴上的烟头,踩死了油门。
车子从亮起的红灯下穿过,冲进日头升起的地方。
郭长兴家还没动静,以纪延为首的一群刑警举着签条强势地入驻郭长兴家:“从现在起,所有家属的电话必须接受警方监听,包括座机!”
凶脸麻利地将追踪仪连到了郭家座机和郭长兴夫妇的手机上。
所有人都熬了夜,可所有人都憋着气,无人有困意。
就在这时,纪延的手机铃再一次响起,他接过:“初南。”
“马上去郭长兴家,绑匪下一通电话应该会打到他那。同时通知所有失踪老人的家属:如果绑匪再来电,就告诉他李秀玉的孙女初南自愿去交换李秀玉。还有,让人马上把郭长兴儿子的手机号发来,我要和他通个电话……”
“不用了,我就在郭长兴家。”纪延抬起头,那双黑得让人发悴的眼在全场扫了一圈,最终定在了郭长兴身上:“你儿子呢?”
“不行!”郭长兴还没出声,他老婆就飞快跳了起来,“绝不能让我儿子去!”
邱玉萍不知道这警察找她儿子到底是何用意,可只要有一丝丝危险,她都必须第一时间将它扼杀在摇篮里:“你们是想让我儿子去送死吗?不可能的,绝对不行!”
刚刚那则丧心病狂的视频所有人都看到了:被绑走的小孩就躺在垃圾堆里,小小的身体上还爬着老鼠和蟑螂……
可是,可是……
可是,紧闭的房门终究还是在她倔强的坚持中被打开了,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在门后熬了一夜的郭志毅。
纪延没和邱玉萍多废话,直接将手机递到少年跟前:“有个姐姐,是另一位失踪老人的外孙女,她想和你说话。”
“不、不行……”
“玉萍!”郭长兴拉住他老婆。
小毅接过了电话。
那头初南不知说了些什么,郭志毅只沉默地听,可听着听着,熬了一夜的血红的眼又渐渐地有泪溢了出来。
那是少年熬碎了心的眼泪,落在十八年来干干净净的来路里,掷地有声。
纪延没说话,就等在一旁。等小毅接完了电话,将手机还给他。
然后,抬头:“爸,妈。”
那一刻,邱玉萍仿佛预料到了什么,被丈夫死死箍着的身子就那么软了下去。
她耳边都是风,都是雨,都是令人窒息的空气。她听到自己的儿子说:“我会去换奶奶,等绑匪来了电话,你们就答应他,让我去。”
“不……”
“妈,昨天的视频你没看到吗?奶奶已经很危险了,很可能再晚一点她就没命了。我们从小就被学校和大人们教着要尊老爱幼,可我们……”他难过而羞耻地顿了一下,“我们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他昨晚一整夜没睡,因为一阖眼,眼前就要浮起小时候奶奶带他去上学时的样子。
那时的小小郭志毅心智仍未开化,提前了半年去上学前班,于是连“aoe”都要念错。是奶奶柱着拐杖牵着他走了几里路,到村口的退休先生家,请先生教他学拼音。
他还记得每回放学铃声响,小学校门打开时,他看到的永远是奶奶笑呵呵的脸。
他记得自己曾经冷馊馊的小脚丫是怎么在深夜里被奶奶抱到怀里,用老人干燥的体温暖着孩童冷冰冰的脚。也记得奶奶总要从每个月的退休金里省下一百块,雷打不动地在周末带他去吃爸妈禁止的薯条汉堡……
他记得的,原来全都记得的。可为什么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忘了呢?
“我要去换奶奶,我会带她回来的。爸,妈,我已经长大了,姐姐说得对,我得去保护自己的家人!”少年人眼底的血红渐渐地退散。
这一刻,他的眼睛是亮的,那里聚集了苍穹里所有最璀璨的星。
没有人知道电话那端的女人到底说了什么,就如同没有人知道昨晚漫漫长夜,十八岁的少年蜷在房门后,有多少次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可纪延听到了。
几分钟前,电话里的初南抄着道鲜有的温和声色,对着少年说:“小毅啊,现在除了我们的奶奶外,还有个八岁的弟弟和十六岁的妹妹被抓了。姐姐想去把所有人都救出来,你能和姐姐一起吗?我们从小被老人保护到大,现在,是时候让我们反过来保护他们了。别怕啊,姐姐也会保护你的。”
姐姐也会保护你的,她说。
***
电话在纪延手中断掉了,是被手机这端的“姐姐”掐断的。
曲姗姗家里很干净,仿佛什么异常都没有——仿佛。
初南将手机塞进运动裤的口袋里,冷漠地看着那座红木佛台被移开后,墙上呈现出来的、一张映着火光的图片。
那是曾经在黄腾达的手机屏幕上呈现出来的烈火——
少了“游戏开始”几个字,于是烈火中那张挣扎的面孔愈发地清晰也愈发扭曲:她惊恐地瞠大眼,在烈火焚烧中作出了挣扎的姿势,明明画面无声,可触目惊心地映入眼帘时,看客却仿佛能听得到火中老妇绝望的哭喊——
救我!救救我!
有人听到吗?救救我啊……
“小南姐?小南姐?”圆圆的声音将她从滔天火光里拉回来。
小可爱伸出手,试探性地在那张烈火图上按了按。当按到了某个类似于开关的东西时,圆圆猛地回头:“小南姐!”
“打开。”初南冷声道。
于是开关被按下,烈火被强行割开来,一左一右,各自往两旁卷去。
红光之间的裂缝渐渐扩大,渐渐扩大。
那开关后面是一条黑漆漆的走廊,堵在走廊最前端的,是一张比外面的红木佛台小了几号的方桌:红木方桌,红丝绒桌布,上面摆着一张老妇温和微笑的照片。
和外面的黑白遗像一模一样。
也和……烈火中那张扭曲的脸,一样。
Chapter 28
早上八点一十五分。
尖锐的铃声划破厅堂里的死寂, 郭长兴和郭志毅几乎同一时间跳了起来。
对方打的是座机,在这个所有人都用手机而家中座机几乎全年响不到两次的时候,座机遽然响起。
“我来!我、我来!”郭长兴踉跄着赶到座机旁, 看纪延没反对,他一把抓起了听筒:“喂……”
电话那头果然就是之前在视频里听到的诡异声音。
是绑匪!
所有人在松了一口“果然如此”的气后, 紧接着, 头皮又齐刷刷紧绷了起来——
没错, 正是那个该杀千刀的绑匪!
电话那端的狗东西还是操着把诡异的轻笑:“一个钟头后, 翠湖公园西门口,让你家崽子自己来换老人。要是报警的话……”
郭长兴急道:“换换换!我们愿意换!”
“郭长兴……”邱玉萍的吼声消失在儿子握过来的掌心里。
“还有李秀玉!”郭长兴生怕对方挂电话,赶忙接下去, “李秀玉在你手上的吧?李秀玉的孙女也要过去换!你把李秀玉也交出来!”
电话那头突然间沉默, 不知为什么。
凶脸死死盯着电脑上还在运行的追踪信号:快了, 马上要追踪到了,马上……
可就在郭长兴以为对方还要说点什么时,啪!对方挂上了电话。
凶脸:“艹!”
郭长兴不明所以:“怎、怎么就挂了?”
“因为再多讲一句,我们就能追踪到他的定位了!”纪延也想骂娘,可在他旁边站着的就是少年郭志毅。
纪队抹了把脸,将咒骂在齿间生生咬碎了,咽回去:“没事,我们马上出发到翠湖公园和李秀玉的孙女汇合。你别怕,”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不仅姐姐, 警察们也都隐藏在周围,会保护你的。”
郭志毅沉默了须臾, 然后,对着他鞠了个躬:“谢谢叔叔。”
纪延:“……”姐姐?叔叔?
郭志毅又郑重其事:“谢谢警察叔叔。”
纪延:“……”
神个叔叔!
***
飞机没晚点, 八点半,曲子奇如期从机场里走出,第一时间就给昨天联系过他的女警打了电话:“郝警官,我下飞机了,大概四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警局。”
“诶,别忙着打车,我同事到机场接你了!”郝美人迅速报出了一串车牌号。
机场的露天停车场上,小张远远看着照片上的人,一边对手机那头的领导说:“纪队,曲子奇身高目测一七五,和嫌犯的身高并不匹配。”
这是纪队今早特意吩咐过他的。
小张知道纪队办事向来很谨慎,每一个细节都不容有错。所以昨天大半夜的还让郝美人去查曲子奇的飞机,今儿一大早,全队上下都忙飞了,纪队还是让他到机场来接这个人。
小张见曲子奇走近了,摇下车窗招了招手:“曲先生!”
曲子奇一身风尘仆仆,络腮胡爬了大半张脸,看起来昨晚应该没睡觉。
他拖着个行李箱,身形羸弱却颇有型,穿了套酷毙了的西部牛仔装,脚登一双黑色高筒靴——小张在他上车前,赶紧下车替他将行李搬进后车厢,同时不动声色瞟了眼他的高筒靴:鞋码大概在四十二到四十三之间,和古盛村里的脚印并不相符。
“纪队,目前可排除曲子奇作案的可能了。”短信发过去,小张收起了手机。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边——
初南已然恢复回了晨练的模样,搜完曲家兄妹的房子后,和圆圆一同走出了3栋102。
“等会儿车给我,我得先到公园里和他们汇合,至于你……”她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身后似乎有动静,古怪得如同有双未知的眼正紧盯着自己。初南敏感地收了音,回头。
那是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可身后空荡荡的,老旧的楼房在晨光中杳无声息。
“怎么啦小南姐?”
初南的视线从曲家被张嫂擦得窗明几净的窗上移到了隔壁:在那里,3栋101的窗玻璃外结了一层厚厚的灰,看起来已经很久没被打开过了,里头的窗帘更是拉得严严实实的。
初南在暗色的窗帘上注视了片时:“你之前说曲姗姗的隔壁没人住,确定吗?”
“确定啊,那招租广告都积灰了!怎么了小南姐?”
“没事。”她收回目光,不再这事情上多费时间,径直朝角落的奇瑞车走去。
车子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翠湖公园,一下车,初南就看到了公园西门外的少年:“小毅?”
“是、是初南姐姐吗?”少年有点瘦,可身量就是十八岁的模样,眉色间隐约找得出一点郭长兴的影子。
初南点点头,不用想也知道纪延他们就匍匐在周遭:“丁伯的孙子太小了,王老师的外孙女也已经被绑匪抓了,所以我就只找了你。”
“我知道,”郭志毅目光坚定,“不过姐姐,纪队长有个话让我务必要转达给你。”
少年警惕地瞟了眼四周,低着声说:“为了不引起曲姗姗的注意,警方没让公园疏散游客,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尽量把对方引到其他地方。”
“转移?”她往四周围扫了眼——
人来人往,随便抬个头就是监控,走几步就一个公园保安亭,就绑匪之前那些暗搓搓的手段,像是能在这动手的人么?纪队还真以为这翠湖公园是什么吉祥地呢?
“果然是兢兢业业的纪大队长呢,只要是职责范围内的,可能性再小他也要防。”
郭志毅没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没事。”初南懒得再废话,“时间差不多了,绑匪有没有什么动静?”
“暂时没……”
可说曹操、曹操到,她这话刚出来,放在小毅裤袋里的手机倏地一震。
“来了!”郭志毅火速掏出手机:正是绑匪传来的短信!
不过那短信郭志毅看不懂,上面什么也没有,只四个没头没尾的字:【你们赢了。】
郭志毅:“‘你们赢了’?什么意思?”
初南接过他的手机。
发出短信的是一串看起来如乱码般的号码,初南并不意外——如是正常电话号,局里的哥们也不至于现在还追踪不到任何信息。
只不过现在对方发过来的是和几个钟头前图图爸接到的截然相反的信息:你们赢了。
紧接着手机再一震,另一条短信又传了过来:【旁边都是警察吧?让他们滚,全都滚!】
这新短信是用另一个号发的,和刚刚一样是无序号码。
以初南的经验,绑匪很明显追加了好几个托管服务器,技术精巧,别说这小城市的网警,就是她的人,短时间里也未必能够追踪得到。
郭志毅伸过脖子来瞅了眼手机,可只一眼,少年的脸色就刷白了:“小南姐,他知道……”
“嘘——再等等。”
“等什……”少年话还没问完,紧接着那手机再一震:第三条短信!
【下一站,八达板材厂。】
初南眼底划过了点如预料到了某事的神情:“八达板材厂,果然啊。”
眼前再一次浮起方才在佛台后面看到的那幅画,浮起昨晚在会议室里纪延的介绍:一场大火销毁了八达厂的一切,于是无人听得到那夜烈火中绝望的挣扎。
无人听得到二十年前,八达板材厂一带绝望的求救。
可它深刻地映在了某些人心底,在后来漫长的时光中,烙成了终此一生都无从悔改的印记。
初南将手机还给郭志毅:“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听绑匪的,走吧。”
少年吓了一跳:“就我们俩?”
“不然呢?”她用下巴指了指他的手机。
此时屏幕再一次亮起,第四条信息发过来了,绑匪就像是能监听到他们的对话似的:【就你铱椛们俩,敢让警察跟着的话,小心所有的人质!】
郭志毅顿时慌了神了:“怎么办,这个……”
“还能怎么办?既然对方这么要求了,那——”
初南忽地仰起脸,声音高得方圆三米内全都听得见:“纪队长?”
隐藏在公园树丛间的纪队长:“……”
藏在四面八方的刑侦队同事:“……”
这女人像是全然不懂得各位的复杂心情及良苦用心:“纪队长,出来吧!”
纪延:“……”
“队长?”
纪队长:“……艹!”
远方树丛间一阵窸窣,隐在其间的男人终于从草木之间站起来,一脸煞气。
大长腿三下两下就来到她跟前:“你……”
“嘘——先别急着凶我。”初南将手机上的内容怼到纪队长跟前,“绑匪知道你们埋伏在这,十有八九,那个人已经入侵了公园的监控,唯今之计只有按他在短信里说的,让我和小毅去就行。”
纪延:“不行,太危险了!”
原本敌在暗我在明,即使是警方出手也担心一个没弄好就伤害到人质。现在要真让初南带个基本没有战斗力的中学生进去,别说救人质,就是他们俩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就是危险所以才得我上啊,”姑娘轻轻一笑,“人民警察为人民,这不纪队您昨晚说的吗?‘但凡职责范围内的,就没有咱不该受的’。”
可纪延却愈发黑了脸:“咱?谁和你是‘咱’?”
初南:“?”
“屏南所小初?地方所的新成员?”他点点头,“行,把证件亮出来。”
就见纪延冷冷一嗤,那张永远冷静的脸此时添入了薄薄的讽意。
初南一怔。
“怎么,或者你现在还想再说一次‘证件放在包里没带下楼’?屏南所今年没招新,去年就纳了两名新文职进来,所以你现在是该在所里给人办身份证,还是准备和户籍科联手负责今年的人口普查?”
初南:“……”
纪延:“说啊,‘屏南所小初’!”
***
那夜绑架案初发,居民警方一派混乱,于混乱中这女人从老人活动中心的二楼款款而下,说:“屏南派出所初南,向各位领导问好。证件在楼上,需要我上去拿吗?”
那时他一心扑在案件上没多想,可这两天来,她不上班、不请假、包里随时一堆乱七八糟的玩艺儿,浑身上下没一点和派出所新人沾边的气质。
初南,娱乐大亨吴绮萍与前夫的独女,闽城某小众范围里大名鼎鼎的“三十六号”主理人,主业查案——查一切不愿被人送到警局的私人案件。收费高,破案率高,满意度更高,如此人儿,基本与正统的警务工作绝缘。
可如今她却站在这,企图以并不存在的身份说服他妥协,让他眼睁睁看着她投身到危境与囹囵中?
不可能。
空气中安静了好一会。好一会儿后,初南才轻轻笑了下,颇不以为然地:“纪队这就发现了?速度够快啊。”
纪延不语,黑而深的眼睛冷冷盯着她。
“既然如此,”这女人连他究竟什么时候发现的都懒得问,眼角的笑意须臾也不曾消失, “那纪队应该知道身为非警务人员的我,现在就更没必要再听从领导的指挥了吧?作为李秀玉的外孙女,我按着绑匪的要求去换出我外婆,天经地义的不是?小毅——”
郭志毅正一脸懵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冷不妨地被叫到自己的名字:“啊?”
“现在再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跟不跟我……”
少年眼底蹿过短暂的犹豫,可很快他又咬咬牙:“跟!”
“行,那我们走。”初南转身离开。
可走不了两步,纤臂又被身后的男人握住:“没我的命令谁都不准擅自行动!”
“这就是纪队的行事规则?”初南被迫停下来,可态度还像刚才那样,巧笑嫣然地,“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也谈一谈我的‘规则’吧。”
她眉间腾起抹逐渐严肃的神色,就这么印入纪延的双瞳中:“小南姐的‘规则’就是:之前陪着纪队玩的‘游戏’已经结束了,你我既然打成了‘平手’,那么接下来的‘游戏’想怎么玩、‘规则’又是什么,就全凭‘我的心情’了,听明白了吗纪队?”
她微微一笑,特意加重了某些字眼:“‘我’接下去可能会有‘非常恐惧’的时候,所以……”
所以,她往前走了一步。
纪延下意识地蹙眉。
女人说完那段莫名其妙的话后,又就恢复回了调笑的神色,整个人粘到纪延身前:“所以纪队,要不,先给我来一个爱的鼓励?”
全然没预兆,全然不全情理——
一旁的小毅瞠大眼,就见这刚刚还对纪队嫌弃得要命的女人一转态度,纤手暧昧地勾上了纪队的后颈。
然后,她踮起脚,红唇轻轻点上了那双坚毅的薄唇。
小毅:“!!!”
“卧槽!”
藏在四面八方的警员都疯了:这他妈,生离死别也不是这么搞的吧!
纪延僵在了那里。
姑娘的红唇贴上了他的,舌尖在男人唇上轻轻绕了一圈。
微凉的舌尖贴着男人刚毅的下唇,是无限婉约无限缠绵的质感。
一吻结束,初南松开手,得逞地朝着男人笑了起来:“等我回来啊,队长。”
她笑起来甜蜜得像一颗糖,是垂髻小孩儿得到水果糖时那种极开怀的笑,歪了下脑袋,姑娘弯着眼:“下一个吻,不见不散。”
靠!纪延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这疯批!
他还要说什么,可后颈上却在这时传来了怪异的触感。纪延打住声,那得逞的疯批已经趁机退开:“小毅,走!”
两人迅速走往初南的车里。
四面八方的刑警随即跳出来——
“纪队!”
“纪队我们……”
纪队紧绷着一张脸。
“我们追不……”
“让她走。”纪延伸出一只手,拦住。
“可是……”众人本已经准备冲上去,此时一个个全停在了领导的命令下。
领导的目光紧紧盯在那道已然隐入奇瑞车里的身影,许久,他才硬绑绑地回头:“她有分寸。”
***
一队人马旋即上了车,调头赶回到单位里。
路途不长,车子开近市局楼下时,纪延抬手,从黑色高领毛衣的领口里摸出了个……类似于微型U盘的东西。
***
曲子奇已经等在刑侦队了,纪延一进门,就看到带他回警局的小张迎上来:“老大,曲子奇强烈要求出面,说他保证能说服曲姗姗。”
曲子奇穿得一身狂野的西部牛仔装,大半张脸都爬满了络腮胡,看起来有个性得不得了。
这么一看本人,倒是没照片里和他妹看起来的那么相像了。
此时的他坐在刑侦办公室一角,不安地扣弄着手指,见纪延进门,连忙跟着小张站起来:“这位警官,请让我去找她吧,我一定能说服她的!真的,我自己的妹妹自己最了解,拜托你们先别伤害她,我一定……”
“谁想伤害她了?”老蔡一听这话,浑身血液真往脑门上涌,“你不问问她到底都伤害了多少人!早上那孩子你看到了吧?多大怨多大仇……”
“老蔡。”可纪延拉住他,看上去似乎没有老蔡的愤怒。
他只是淡淡地看着曲子奇:“你知道她在哪?”
曲子奇顿了一下。
片时之后,才苦笑:“有一个地方,它承载了我们兄妹俩最悲伤的往事。每当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姗姗就会去那里。”
“那是哪?”纪延心里已隐隐有了个答案。
那答案呼之欲出,几乎深刻地印在了现场每一个在昨夜出过警的同事心上。最终,也严丝合缝地扣进了曲子奇的回答里:“八达板材厂。”
***
初南的车已经开到了八达板材厂。
这一带荒废已久,可房子什么的都还在,当年的老工厂挤挤挨挨地靠在了一起,彼此之间的间隔不大,于是从八达厂外放眼望去,视野并不算开阔。
“对方来消息没?”初南熄了火,问副驾座上的少年。
手机都快被少年的掌心箍潮了,车子离八达厂越近,郭志毅看短息的频率就越高:“还没有。”
“那先下车吧,到周围看看。”
两人在八达厂外下了车,郭志毅紧跟在初南的身后——他原本是想走在前头的,心想着自己再怎么着也是个大男生。可这念头刚出,小南姐就抬手比了比,示意他跟在自己后面。
这地方初南昨晚已经来过了,就跟着纪延那一票人。不过此时日照当空,明亮的光线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了那些曾经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机器,以及,机器上覆着的厚厚的灰尘。
地面上也到处都是灰,只不过那些尘灰里多出了些许看似杂乱的脚印,是昨晚警察和警犬们在搜寻时留下的印记。
初南沿着那些被烧黑了的机器往前走。可突然,她就像发现了什么,步子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小南姐?”
小南姐没回答,只是蹲下身,看着地上那一些脚印:形状几乎统一的警制皮鞋印和警犬的蹄印里,一个前头尖、中间略宽、到后面又只剩下一个小小圆点的脚印,不甚明显地穿插在了其中。
那是尖头高跟鞋的鞋印。
可没记错的话,昨晚前来巡查的人里并没有谁穿着高跟鞋吧?
所以说,在老蔡他们离开后,还有穿高跟鞋的人来过这里?
那双漂亮的眸子像是装了最精密的雷达,在一堆男性皮鞋印中搜寻起高跟鞋的影子。
郭志毅不知她在做什么,只能警惕地环顾着周遭,一边跟着小南姐从大门进来的地方慢慢踱步到工厂最深处。
工厂最深处,一个双扇式小门静静地敞在了那里,因为锁坏了,小门长年呈现出敞开的姿态。
而那高跟鞋印,就顺着初南行走的方向一路延伸到了小门外。
小门外是老旧的柏油路,脚印顿时没厂子里那么好辨认了,郭志毅眼睁睁看着小南姐从包包里掏出了一只超迷你的放大镜。
郭志毅:“……”
然后,她又拿出了双黑色丝绸手套。
郭志毅:“???”
最后,是一把看起来有点酷炫的瑞士刀。
郭志毅:“!!!”
这小南姐!真是来换老人的吗!为啥她一丝丝紧张担忧也没有,看起来就那么淡定!还一身的狠劲!
放大镜里终于又呈现出了少数高跟鞋的痕迹,初南跟着那点踪迹,慢慢地往前,再往前……
可就在这时——
“初小姐?”八达厂内出现了一道男人的身影。
紧接着就是老蔡已然熟悉的声音:“小初?小毅?”
老蔡风尘仆仆地赶过来:“还好还好,你们还在这——这是曲姗姗她哥,你们让他跟着一道去吧,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劝劝他妹。”
工厂里的男人走出来,不是别人,正是曲子奇。
Chapter 29
曲姗姗她哥!郭志毅浑身的血液就在这时齐齐涌上了天灵盖。
初南倒没什么大反应, 反倒是曲子奇不知是自知有愧还是怎么着,看着他们俩的眼神里带着很明显的讨好:“你们……接到她的新消息了吗?”
“还没。”初南瞟了眼郭志毅。
大概因为“曲姗姗她哥”的身份,少年那张脸肉眼可地黑了, 愤怒又警惕地瞪着他。
曲子奇一脸尴尬。
“你别这么看人家,奶奶又不是他抓的。”初南朝曲子奇笑了笑, 又捏了捏少年的手腕。
郭志毅:“???”
姐姐你怎么回事?所以你竟然是这样的圣母吗?这符合你狂拽炫酷吊炸天的人设吗!
可手腕才刚被捏住, 就在众目睽睽下, 少年发现小南姐竟不动声色地将刚刚那把瑞士刀塞进了他的掌心里, 同时,再自然不过地看向曲子奇:“曲先生有什么头绪吗?该往哪边走?”
刚那把看着贼酷炫的瑞士刀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被折成了一个还不到五公分的长方形, 体积娇小得连曲子奇和老蔡都没发现。
郭志毅还来不及吃惊, 就听老蔡说:“曲先生说他妹有个常去的地方, 他想去看看。”
“行,那你就在这停步吧,别跟了。”初南示意着郭志毅的手机,“曲姗姗刚说了,要是看到警察她就会伤害人质。”
都他妈什么和什么!老蔡低咒了声。
可也是在这时,就在曲子奇尴尬得无以名状时,他背包里的手机陡然间响起。
刺耳的铃声响在空荡荡的厂子里。
身旁三人齐刷刷噤声,同一时间看向他。
来了。
手机拿出来,屏幕上果然就是一串明显伪装过的号码。曲子奇顶着三人的注视,有些艰难地按下了接听。
然后, 那把他们从来没听过的、不带任何改装的女音,从电话里传了出来:“哥, 你已经决定要站到‘他们’那边了,是吗?”
声音委屈而伤感, 带着点神经质的幽怨。
那是恶魔的声音。
郭志毅眼泪一下蹦了出来:哥,你已经决定站到“他们”那边了是吗——他们?见鬼的谁是他们!
可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拉住他,初南朝少年摇了摇头。
电话那端的女声沉默了很久,就像是能感觉得到曲子奇的挣扎:“行,既然你已经决定站到他们那边,那就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吧?”
刹那间三双眼睛死死地定到了外放着声音的手机上,尤其是郭志毅——少年的眼泪不值钱,此时他满脑子里全是四条大狗恶狠狠地扑向奶奶的那画面,他巴不得能将曲姗姗从手机里揪出来活活地拧死……
可这时,怒火同样飙到了天灵盖的老蔡却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人敲了敲。
老蔡扭过头。
那敲他后背的女人带着副看起来挺愤怒的表情,可一双眼却冷静得出奇。对着他,指了指自己身后。
那是高跟鞋印消失的地方。
***
“老大,曲姗姗在电话里要求曲子奇排查小初和郭志毅身上的追踪器,他俩现在连手机都留在我这了。曲子奇带着他们直往小树林的方向走,如果追踪器到时真被曲子奇拿掉,我担心小初他们会有危险,纪队,我们现在是否准备行动?”
纪延边用肩膀和脸夹着手机,一边看着IPAD的屏幕。
此时此刻,他的IPAD MINI上连着个跟U盘相似的小东西,那是初南之前塞到他衣领里的,接口正适合IPAD。
不过和普通U盘不一样,该“U盘”一点开,屏幕上呈现出的就是一副比百度高德谷歌还更精细详实的地图。
地图上,一个标志着对方定位的小圆点正闪闪地亮着。
那圆点离开了八达厂,往森林那头缓缓靠近。纪延盯着地图上的动静:“先不动,原地等命令。”
***
八达板材厂往东两公里,曲子奇依着他妹在手机里的命令,在一棵老榕树的树洞里掏出了一只长达三十公分长的信号测试仪。
此时初南和郭志毅的手机都已经依曲姗姗的要求寄在老蔡那了,郭志毅双手空空,初南身上只一个垮包,看到曲子奇从树洞里掏出的玩艺儿时,这分明对测试仪熟得不能再熟的女人故意“啧”了声:“原来世上还真有这东西呢,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
话里听不出究竟是感叹还是讽刺。
曲子奇无奈了:“很抱歉,姗姗她坚持……”
“道什么歉呢,又不关你的事,”初南懒洋洋地抱着胸,下巴朝郭志毅抬了抬,“先测小朋友吧。”
小朋友:“???”
小朋友:“!!!”
“至于我,”她耸耸肩,从已经瘪下去的垮包里拿出一个小型追踪器,就当着曲子奇的面晃了晃,“我坦白。”
说罢,手一甩,扔掉了那枚小小的黑色追踪器。
姐!我的亲姐!郭志毅简直要疯了!
他身上真的有定位器,那是今早出发前纪队长交代他必须带在身上的!他说有了这个警方就能随时掌握他俩的去向,能在四面八方保护他们,可现在……
滴!曲子奇的测试仪开始疯狂地鸣叫,就在他靠近郭志毅时。
郭志毅的希望破灭了。
曲子奇手拿着那测试仪,测试仪不停地发出尖锐的声响,他满脸为难,既不好就这么扔了妹妹让他铱椛带着的东西,也不好让少年扔掉他最后的保障。
郭志毅无助地扭过脸:怎么办小南姐?我该怎么办?
小南姐说:“扔了吧。”
郭志毅:“可……”
“没听绑匪说吗,不听话的话,她可是要拿老人小孩们开刀的。”
少年忍忍忍,忍到现在,再也忍无可忍了,从牙缝里狠狠憋出了声不够文明的“混蛋”。
可更混蛋的是——
“很抱歉初小姐,出于安全考虑,我还是得检查一下您。”等少年把身上的追踪器扔掉,曲子奇又一脸抱歉地朝初南走来。
不过显然初南比少年要爽快得多,她一点也不介意,就跟在机场过安检似地摊开了双手:“行,来吧。”
那三十公分的小玩艺儿跟着曲子奇一起靠近,探到她身前时,安安静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什么都没测出来,看来姑娘身上应该是没有追踪器了。
曲子奇很抱歉地朝她颔着首:“真对不住,得罪了。”
“好说。”初南唇一勾,在曲子奇转身继续往前时,扭头看向了少年。
然后,愉悦地……眨了眨眼睛。
放心吧,普通市场上买得到的信号测试仪,你还真以为能和你小南姐的高精仪器斗呢?
开玩笑!
她微讽地一笑,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随手扔到了地上。
***
“没了,信号没了!”
市局一楼,惊恐的叫声突然爆发在围成了一团的家属中:“纪队长,你给小毅的追踪器失去信号了!”
纪延听到一楼的动静就立即搭电梯下去。电梯门一开,就见郭长兴一把鼻涕一把泪,整个人差点儿直接扑到他身上。
追踪器上的红点熄灭了,意思就是,那边郭志毅带在身上的东西被人发现了!
其他家属们还不知郭家一大早的出了什么事,看郭长兴夫妇神色慌张,所有人都还以为他们只是受到昨晚那则视频的刺激,此时乍听到这话,一个个全都惊呆了:“什么?你真让孩子出去了?大兴你、你……”
“大兴你糊涂啊!孩子才几岁啊?”
“就是啊,这不是羊入虎口……”
“行了!”一声叹息两声叹息直把郭长兴叹成了个疯狂颤抖的筛子,纪延没好气地瞪着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都不嫌事大是吧?风凉话好说?人血馒头好吃?”
郭长兴被那一句句风凉话扇得浑身直发抖,当爹的此时又是可怜又是无助,纪延眼疾手快地在他再发出什么痛彻心扉的发言前,将IPAD往他面前一摊:“看到没?”
一秒不到,又收回。
郭长兴:“这、这是……”
“信号还在。”纪延平静道,“别担心,一切都在掌控中。”
旁边站着的那群人被纪队一吼,一个个全怔了下。好半晌,才有一道微弱的声音不太确定地传出来:“警察同志,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啊?我妈她……”
那是初南的舅妈。
纪延就站在电梯的出口,肃穆对着所有人。
这人五官原本就长得硬,过于深刻的面部轮廓让他在严肃起来时永远带着股压制一切的坚定感:“陈翠竹的孙子郭志毅以及李秀玉的外孙女初南,目前为止,都已经在警方的安排下,战略性同意了绑匪的要求。”
他一字一句清晰道:“也就是说,初南和郭志毅,这两人已经在绑匪的要求下,出发前往了交换老人的地点。”
“什么?”人群一下沸腾了起来。
“你说什么?小南?”
“她、她一个外姓的……”
初南舅舅的脸上空白了一阵,可随即,不知是悲忿还是羞耻还是什么见鬼的情绪,所有内容一下全涌上了这张脸:“怎么能让小南去?要去也该是我!该是我、我……”
“就是啊,让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去送死,这算怎么回事啊?”
“还让一个孩子死在垃圾堆里,周围全是那些恶心的东西,还他妈敢放出来……”
“艹,太不是人了!”
聚在刑侦一楼的家属再也忍无可忍,集体暴怒了。
南舅舅满脑子在“怎么办该怎么和姐姐交代”以及“我他妈长辈当成这样还算是个人吗”甚至“昨晚媳妇怎么就不能答应让臭小子去冒个险呢”之间乱七八糟地徘徊,最终,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汇成了一句慷慨激昂的话:“我、我去我和她拼了!和姓曲的拼了!”
“对,和她拼了!”
“欺负小孩算什么?欺负老人算什么?”
“让我去换我妈!妈的,要是一个人要不够,我们家兄弟姐妹全上!和姓曲的拼了!”
一时间,人声鼎沸,群情沸腾。
那是五名老人的子女,他们愤怒的呐喊、那一瞬集体迸发出来的决心,强势而不可抵挡地回荡在闽城公安的刑侦楼上空。
纪延就站在电梯出口处,看着眼前沸腾的一切。
末了,朝始终站在家属之中的李演点了点头。
***
“曲先生,到底还要走多久啊?我们这都走半个多钟头了,你妹究竟还有没有什么新指示?”
“我也不清楚,姗姗她……哎,现在觉得我和你们是一伙的,并不太放心我,所以……”曲子奇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道竭尽全力的怒吼声划破了小树林里的平静——
“曲姗姗,出来!”
“你不是要人吗?我们来了,我家兄弟姐妹共四个,四命换一命,换我爸,我认了!”
“用我们家三兄妹换我妈!曲姗姗你出来,我们愿意!”
不只一个人,不止一道声,从遥远的地方气势如虹地传过来。
曲子奇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小树林这边安静了,因为三人同一时间齐刷刷停下了步子,脚步声没了。
可不一会儿,少年郭志毅竟跳了起来:“我爸!那是我爸的声音!小南姐,还有我大姑二姑,他们全来了!”
是,全来了,跛子婶陈翠竹的三名子女,一个不落全来了!
家属们出现得太突然,气势浩荡得像天边的一道惊雷,将曲子奇一下霹在了原地。
“没有警察,我们都是普通人!”
“你要是怕我们使诈,大可以让我们一个个进!只要让我们换了老人,我们随便你处置!”
“曲姗姗,出来!”
……
愤怒的叫嚣惊声天动地。
曲子奇也不知是被那浩大的声势震惊了,还是担心那么浩浩荡荡的叫嚣会刺激到妹妹,一时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僵在那,怔怔望着八达厂的方向。
“怎么,是不是惊呆了?”旁边有低低的笑音传过来。
那是初南的笑音。
不知怎的,就在曲子奇和郭志毅双双停下脚步、一个激动一个震惊时,这女人却反倒像没事人似的,双手抱着胸,悠闲地挑了棵树,悠闲地倚着。
“有趣啊,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人,纷纷上赶着来跟绑匪交换他们的父母。就那几个老东西,说句不好听的吧,曲先生您说,他们还能活几年呢?”
少年郭志毅陡然之间瞠大眼,扭头,不敢相信初南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可初南像是没看到,那漂亮的红唇还在一张一阖地:“可奇妙的是,他们就是来了,不止自己一个人来,甚至还拖家带口地来,这举动听起来,还真是不划算得令人费解呢。”
曲子奇的脖子像是被上了关卡,转过头看初南时,脑袋和身体间的那一段甚至还发出了僵硬的声音。
一旁郭志毅脸上满是“小南姐你在说什么”的震惊,天真的愤慨在少年脸上发酵,可初南却像是没看到,只对着曲子奇笑:“你看,这些人多蠢,也不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一想:要万一绑匪早就在这里设下了天罗地网了呢?要是这树林里早就埋好了炸弹呢?要是绑匪早就盼着他们能全来……”
“别、别说了……”曲子奇双唇艰难地蠕了两下。
不知怎的,此时的曲子奇看起来全然不像是担心那么多家属前来会不会有危险,或是担心那么多家属来了自家妹妹会不会有危险。此时的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有什么板上钉钉的事突然被动摇,他听到了原计划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声音。
初南不动声色地觑着他,口中的话仍继续着:“曲先生你说,要是绑匪的目的就是你死我死大家一起死,那这些送上门的儿女们,不得全交代在这了吗?就为了自家那活不了几年的老父亲老母亲,他们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绑匪这游戏设计得……啧啧,真是杀人又诛心哪!要我说,这手段简直比当年那把烧光了八达厂的火还要恶毒——哦对了,曲先生应该知道八年前发生在这的特大火灾吧?”
一句“特大火灾”甫出口,曲子奇整个人就像是被戳到巨痛之处,一个踉跄,脸上的血色尽失。
初南勾着唇,愉悦而优雅地直视着曲子奇的不愉悦不优雅:“让一群倒霉的中年人在自己的父母和子女之间二选一,这游戏设计得好啊,可有灵感来源?”
不等曲子奇回话,初南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拍脑:“哦,对了,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了:曲小姐的房间里还挂着一副‘末日沉船’的画作呢,那画的内容似乎就和这游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话说回来,身为知名插画家,那作品该不会就是曲先生您——亲手挂上去的吧?”
郭志毅猛地一抬头:末日沉船?
这故事他上周还在课外书上看到过!
突然间,这少年就像是联想到了什么,蓦地扭头瞪向曲子奇,眼里荟萃出了最直接的憎恨和本能的恐惧。
可初南却依然慢条斯理:“如果那幅画真是曲先生亲手挂上去的,那我想,这‘末日沉船’代表了什么,曲先生应该非常清楚吧?”
末日沉船,一个残酷的心理测试:被测试者假设自己正处于世界末日来临时,带着自己最重要的四个人,搭上了逃离末日的轮船。可事实上那艘轮船并不如他想象的安全,在逃离过程中,轮船敌不过汹涌的海浪,承重能力越来越小。每出一次事故,被测试者都得从船上的五人中选择一个人放弃,到最后,最亲密的人被一个接一个地抛弃,最终只留下一个。
曲子奇的脸色突然白到了诡异。
“多可怕的测试啊,在自己最重要的人之间作选择,为了其中一个人而放弃其他……”
“别说了,”曲子奇喃喃着,开始慢慢摇着头,“别说了,我让你别说了!”
“别说了?”可初南却是笑了。
她离开了背靠着的大树,直挺挺地朝他走来。
一步,一步,就朝曲子奇走来:“末日要来了,轮船上载着你和四个非常重要的人,他们是你爸、是你妈、是你老婆是你儿子!当船遭遇了不测、承担不起这些重量时,你必须选择将他们一个个抛弃。最后沉船上只能留下一个人,你会选择留下谁?嗯?曲子奇,你会选择留下谁——或者我该问,你是不是曾经被留下的那一个?”
天上雷鸣轰然大响,映出曲子奇惊恐如鬼的面容。
远处的叫声此起彼伏,此处的初南目光如炬。
她一步步地逼近他,一步步挨到这个莫名开始发起了抖的男人面前。
可到了他面前,女人的声音却突地一变,又柔了:“这么经典的测试,想必曲先生一定听说过了吧?所以曲先生一定也听说了大部分人的选择:最后的最后,所有人都被抛弃了,那艘末日沉船上只留下了被测试者的孩子——多么凶残、多没人性啊!生你养你的父母就在船上,他们也想活啊,可你放弃了他们,就为了你的孩子,你放弃了他们!”
“可曲先生,你知道在大部分被测试者的选择里,第一个被放弃的是谁么?”
曲子奇一个踉跄,被眼前这笑面虎女人直直逼到了地上。
她说:“是自己,曲先生,大部分被测试者第一个选择放弃的,就是测试者自己啊!”
“孩子是家里的希望,不可弃;父母生我养我,我一辈子感激。所以当末日到了,沉船之上再也容不下那么多人——行,我下船,我跳海,让我爸妈和我的孩子好好地活着。曲子奇,这就是大多数测试者的选择啊!所以,你能理解目前这一切了吗?”她手一指,远远地指向八达板材厂那边。
八达厂里的家属还在喊,还在叫,他们声嘶力竭,他们势如破竹,他们坚定的声音从遥远处不断传入曲子奇的耳朵里:“让我换我妈!我们兄弟姐妹一起换!”
人性。
这就是人性。
毒虎护子,舐犊情深,这是生物界几千几万年来的天性。
羊羔跪乳,乌鸦反哺,这是我国上下五千年从未篡改过的人性。
曲子奇想说什么,他刚刚失态了,在远方的叫嚣声和面前女人的注视下竟有些失态了。故此时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努力地想从地上爬起来。
可女人下一句话,将他彻底打入了无底的深渊——
“所以,见到现在的画面您还算满意吗?这位明明身高一米七、鞋码四十号却非要往不合脚的高筒靴里塞内增高垫、往自己脸上贴络腮胡的……绑匪先生?”
Chapter 30
聚在八达厂周围的人分成了两批, 老蔡自刚刚接收到初南的暗示后就唤来了三五名探警,在高跟鞋印消失的地方寻找新线索。
而八达厂的另一边,跟着李演一块过来的家属们沸沸扬扬:“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就一直在这吧?曲姗姗连应都没有应一声……”
家属们规模巨大, 在放眼全是绿的树林之中形成了一小片彩色的人海。领着他们过来的年轻人就在这时从人群之中走出来:“各位,各位先听我说。”
就见李演朝着众人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先听我说一句, 各位。”
这孩子年轻而白净, 因出门时常常背着个双肩包, 乍看下去就跟大学里刚上完课的大学生没两样。
现场家属们的孩子大多就是这个年龄这副装扮, 所以听着斯文的小警察这么和风细雨地一请求,都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
就见李演朝着各位家属有礼地颔了颔首:“各位,就到这里吧, 不要再往前了, 接下来会有车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 各位的任务目前已经圆满完成了。”
什么?什么任务?
众家属们俱是一惊:他们都完成了啥任务?
“你们这趟能过来,其实已经打破了绑匪的心理防线——这就是我们队长之所以能同意各位过来的原因。所以接下来的事,就请大家放心地交给我们吧。”
小年轻说到这,朝着这群平均年龄比他大了将近二十岁的男女鞠了个躬:“我保证,我们会尽整个刑侦队最大的力量,将各位的家人带出来!”
年轻的警察话说完,不等家属反应,就朝远处开车的同事挥了下手。之前载着家属们过来的中巴车重新开到了他们身边。
与此同时,李演拿起对讲机:“纪队,家属已经安顿完备, 现等待下一步指示。”
对讲机那端默了片时,随后——
“家属安顿完毕, 狙击手各就各位,准备听命!”
***
小树林里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对峙, 茂密树丛间,一只乌鸦从天光大亮处向下蹿飞过众人头顶:呀——呀——
一声鸣叫,混沌之中的人猝然惊醒,曲子奇黑灰的瞳孔猛一缩:“你耍我?”
难怪!难怪这女人故意在他面前演戏、说什么“不干他的事都是曲姗姗做的”,结果事实上,她早就识破了他的乔装?
“耍的就是你啊,曲先生。”初南甜蜜地一笑。
乔装打扮、穿内增高、连双肩也刻意垫成了和曲姗姗截然不同的宽肩,可——
可她是谁啊?连曲子奇的女朋友都敢演、当着纪队长的面就敢冒充派出所民警的初南,cosplay最在行,演技最精湛,狗东西竟敢在姑奶奶面前耍花招?
吃屎去吧!
初南的眼底冷光乍现。
刹时间,地上的曲子奇一跃而起——既然被识破,他干脆撕去了温文的表象,疯狂残暴毫无遮掩地露出来,抬手就往郭志毅脖子上一霹。
这小子离他近,看起来虽瘦却高,必须先解决了他再去解决那女人!
可说时迟、这时快,初南就在他的手还没霹上郭志毅时,戴着黑丝绸手套的手突然一把拍到了曲子奇脸上。
“啊——”
刹那间,曲子奇只觉得自己被拍中的地方就像是钉进了无数根密密麻麻的钢针,一阵刺骨剧痛。
很快,那“刺骨”便开始蔓延,在曲子奇脸上,密密麻麻的钢针从额角往下直划到唇角,划出了一条条深刻的血线——
血肉模糊,鲜血汹涌!
“臭婆娘!你弄了什么?!”
初南轻蔑地一笑。
曲子奇的痛感当然不是想象出来的,因为初南的黑丝手套上就嵌了个隐形的针板,细针密密麻麻,设计精巧,只消戴手套的人紧紧握拳再松开,有密针的那一面就能翻过来,随时随地充当武器。
趁着曲子奇精力分散,初南朝着少年一喊:“小毅,快跑!”
曲子奇双手抱住血肉模糊的左脸,可一听这叫声,又放下双手,朝她扑过去:“谁都别想跑!一个都不准跑!”
“小毅,跑!”
“小南姐……”
“快跑!带上我给你的刀,谁拦你就砍谁!”曲子奇一把扑了上来,初南捡了棵老榕树往树后一闪,堪堪躲过了这个疯狂的男人,“去找纪队长,告诉他我在这——快!”
少年一咬牙,箍紧了掌心里的瑞士刀。
原来这就是这把酷炫瑞士刀的用意!
原来,小南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带着他深入敌营!
可怎么行?他一个快一米八的大男生,怎么可以就这么抛下小南姐?他、他……
“跑啊!不跑还忤着等姐保护你吗?姐没空,快跑!你留在这没用,马上去把纪延喊过来支援!”
马上去把纪延喊过来支援——
少年一个醍醐灌顶,被这句话拍清醒了脑子,一下就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实力:对,叫纪队,纪队才是真正能派上用场的!
下一秒,少年飞速转身。
空中又一道鸟痕飞过,呀——呀——
少年跑得和鸟一样迅速身影从绿色林荫间穿过,飞快奔往了八达板材厂的方向:“纪队长!纪队长救姐姐!队长——”
“妈的!”曲子奇被少年的吼声吼得太阳穴直跳,昨天几乎一晚上没睡,困劲更加刺激了他暴戾的神经,曲子奇一把甩开身上那件碍事的外套,瞬那间,和女人一样窄小的肩头露出来,同时他从长筒靴里抽出把锋利的匕首,再次朝初南扑过去!
“瞧这凶残劲!”初南嗤笑。
她往大榕树上爬了几步,可一上爬,曲子奇就紧随其后。
发现曲子奇同样会爬树后,初南果断放弃了那棵老榕树,转身往和郭志毅相反的方向跑。
“还想跑?你这个疯女人!疯女人……啊——”
陡然间曲子奇脚踝一拐:靴里的内增高鞋垫将他生生往上撑了五公分、生生将脚码加大了两三个码,可却在最关键的时刻一拐,将他那细胳膊细腿直接拐到了地上!
“哟,穿着内增高还跑步呢?”初南边往前跑边冷笑,回头不屑地激着他,“还走得动吗,这位曲……小姐?”
士可忍孰不可忍?这臭婆娘还很明显地在他摔倒时故意慢下了步子,一点也不畏惧!一点也没有逃亡的意思!
傲慢的举动代表了骨子里最深刻的藐视,曲子奇浑身血被她激得齐齐涌上脑:“闭嘴!马上闭嘴!”
“行了,嚷什么呢?有空嚷嚷还不如留点力气来追我。”
“怎么这么慢呢?小碎步跑起来呀曲小姐~”
“不会没力气了吧,曲小姐?”
“妈的!”曲子奇被激得气晕了头,恶狠狠地往初南的方向扑过去。
可初南灵巧地一闪,随即捡了个方向,埋头狂奔。
不得不说,初小姐这运动细胞实在好,曲子奇在地上趴不过几秒钟,她就一灰溜儿跑得不见人影了。
满树林里全是肃杀的风声、草木声、似有若无的脚步声。曲子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集中所有心力认真地听着脚步声的方向。
他双目紧闭,因一夜没睡而肿胀的眼在冷风中不时颤抖着。
忽地,那厚厚的眼皮一掀:东北方向似有零碎的脚步声,他充血的眼睛恶狠狠地怼了过去,然后,一鼓作气,往有脚步声的方向冲上去!
风声、草木声、似有苦无的脚步声,所有的声音在他耳边呼呼呼穿过。曲子奇死命地往前狂奔,一心想着追上那女人、再将她千刀万剐!
可突然,他脚下一软,整个人就像是被什么柔软却又结实得要命的东西抬了起来。
曲子奇以为又是自己的内增高在作祟,愤怒地想将那玩艺儿弄掉时,头一低,竟发现自己真的脱离了地面!
他被吊起来了!
被个像网一样的东西吊起来了!
不,不是“像”,那就是网——早就埋伏在这里的网!
直到此时曲子奇才发现自己竟被姓初的女人引到了树林出口——他一大早就从“那些人”传来的秘报里得知,警方昨晚在这发现了面包车的车辙,“那些人”让他务必要小心这一带,可刚刚他被怒火冲晕了头脑,竟跟着姓初的女人冲过来了!
风声,草木声,时断时续的脚步声,此时所有声音全汇集成了两个字——
完了。
完了,来不及了,大势已去了。
天罗地网将他一整个调到了空中,随即,一左一右两棵魁梧大树上竟凭空冒出了一男一女,他们用力拉着手中的网绳,开始收网。
少顷,树上的男女齐齐跳下来,连带着裹在网里的曲子奇也跟着摔到了地上。
***
“妈呀,我脖子都快缩僵了!”一口风味浓郁的本土地瓜腔从旁边传来,正是方才藏在树丛间的娇小女人。
娇小女人郝美人和与她配合的男警双双穿得一身绿,方才就那么蜷在茂密的树叶间,乍看过去,完全和树木融为了一体。
曲子奇脸色灰败,可地瓜腔浓厚的郝警官没功夫搭理他,只一边气呼呼地拍着黏了她一身的树叶虫子,一边继续操着她那口地瓜腔:“小南姐,你回去替我骂骂我哥好不好?为什么这种倒霉事老让我来做啊?”
气死她了!在那破树上藏了三、四个小时,生生体会了把游击战队伏地杀敌的酸爽!气死美人了!
初南:“哪还有为什么?因为全队上下就你最矮呀。”
人矮,好躲藏。
郝美人:“???”
郝美人:“!!!”
两个钟头前——
翠湖公园里,一个猝不及防的热吻结束后,纪延僵着身子,唇上是火辣辣的气息。
他人还是懵的,可肌肉却已经先脑子一步反应过来。因为就在这时,有个极小极轻的东西被初南不动声色地塞入了他领口。
纪延近十年的一线经验让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形成最快的肌肉反应,于是几乎是在同一秒,纪延条件反射地动了动脖子,让那小玩艺儿更深地滑到了衣领下。
抱着他的姑娘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下一个吻,不见不散。”
他的脑子已经在短时间内快速转动了无数圈本支援由蔻蔻群药物而二期舞二爸以整理,可面上看着却仍旧处于震惊中。只有靠得极近的初南看得到,男人在错愕的表皮下,那眼底的光已经敏锐地聚了起来。
“到了八达厂后,尽量将绑匪往昨晚发现车辙的地方引,有郝美人接应。”几近于无的声音沉稳地灌入她耳里。
这就是纪延。
永远可以在第一时间里读懂她所有计划的纪延。
初南愉悦地翘了翘唇角,在刑侦队其他兄弟就要追上来之时,听到了这个男人好听的嗓音——
“她有分寸。”
是,她有分寸,他也有后路。
关于她那一点分寸的后路。
***
与此同时,八达厂外的家属都已经被中巴车接走了。老蔡领着几名探警在初南之前暗示他的那地方,也就是高跟鞋印消失的那一片搜寻。终于,终于在一票人马精细的地毯式搜索后,在八达厂小门外一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里,探员们发现了一个更加不起眼的开关。
那角落里杂草丛生,几条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任谁看了都只觉得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拐角。
可当老蔡他们拔开杂草,揪住其中一搓以假乱真的“狗尾巴草”往上提时,狗尾巴草下衔接的开关竟遽然翻转!
然后,老蔡眼睁睁看着这个长满了杂草的角落被分成了两半,一个地下通道霍然敞开在眼前。
那地下通道又窄又长,里头黑漆漆一片。
老蔡不敢让弟兄们太冒进,只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原地待命,自己拎着手电筒,沿着通道里那窄窄长长的阶梯,试探性地,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阶梯长且深,老蔡走到了尽头,却见尽头处竟还有个拐角。基于老警员的经验,老蔡谨慎地用手电筒先照了照前方。
这一照,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就开始“汪汪汪”大响。
狗!
而且,还不止一条!
老蔡登时就想起了那则“狗袭老人”视频里的黑背犬。
也就是在这时,一道属于老年人的声音虚弱地掺入了狗吠中:“一休、二休,你们别闹了,大家都在睡觉呢。”
那是……
老蔡心头一颤,猛地跳过拐角,将手电筒往发声的地方照去——
一、二、三、四、五——五张床!
五张床上有四名老人,其中一名正吃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轻声安抚着狂叫不止的黑背犬。
那熟悉的轮廓,那大冷天里还十分清凉的衣着,那是……
“丁伯?”老蔡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老人背一僵,好半晌,缓缓地转过头。
那一张在这两三天里看过了成百上千遍的脸孔,遽然映入了老蔡的瞳孔!
“丁伯!是丁伯——兄弟们,都快下来,快快给我下来!”
“老人就在下面!快,快通知纪队!”
***
曲子奇被五花八绑地扔到地上,郝美人和男警一人一脚,把这狗东西踹老实了。可狗东西那双愤怒的眼还死死瞪着眼前这三个布下天罗地网的人。
卑鄙!无耻!尤其是姓初的女人,说什么来要换外婆?结果满肚子诡计,无耻!
可瞪着瞪着,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曲子奇突然又不生气了。他莫名平静了下来:“也是,抓了我又怎么样,有用吗?老人小孩都被我藏起来了,只要我不说,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
“是啊,原来死到临头,曲先生手上还是有筹码的。”初南一点也不受激,反倒还挺温和地点了点头,蹲到曲子奇跟前,“我们关心的人都掌握在曲先生手里,可曲先生怎么不想一想,您所关心的人,又是否在我手里呢?”
郝美人的手机就在这时震动了起来,她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就握着手机走到旁边:“老大?”
老大也不废话,直奔主题:“我们这边已经找到了所有老人,可两个小孩子以及曲姗姗还不见踪影。你让初南速战速决,快点套出曲子奇的话!”
说完,挂电话。
初南看着郝美人挂了电话后朝自己走来:“你哥吗?”
郝美人点头,趴到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郝美人越说,初小姐那对高傲的眉就越是挑起,到最后,小南姐简直是愉悦地笑出了声:“看来还是得跟曲先生说声抱歉啊:真不巧,您的筹码又少了四个——把老人们和几条狗一块儿关在地下通道里,我说,曲先生就不怕活活憋死他们吗?”
“地下通道”几个字出来,曲子奇肉眼可见地变了脸。
怎么可能?那么隐蔽的开关,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去注意得到的狗尾巴草!那么普通的狗尾巴草,他们怎么可能会发现?
“你别想诈我!”
“诈你?”初南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鄙薄地一哂,直起身,“诈你算什么,我还想玩死你呢!”装神弄鬼的狗东西!
“行了,既然老人都找到了,就别在这和曲先生废话了。曲先生这有趣的‘游戏’到此结束,接下来,就是你小南姐的游戏时间了。”
两名小孩还没有找到——沈笑晴刚被绑架没多久,目前应该还没事,可图图大概率是已经没了。
然而刚刚郝美人趴到她耳边、想到早上的视频时,就恨得眼通红地恳求她:“小南姐,死要见尸!”
这姑娘显然是被早上那则视频刺激得不轻,出于私人同情这么求了她一句。
初南答应了。
是,接下来,就是你小南姐的“游戏时间”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