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1
照片只拍出了油画的三分之一, 可初南记得这副画的完整内容: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静寂四起,整个世界仿佛都已经沉睡, 只街角仍亮着灯的餐厅里坐着名独自用食的男人,以及一双正在喝东西的情侣。而那双男女前方, 是一名正在吧台后工作的侍应生。
一副画里四个人, 可四人全无交流, 仿佛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油画里有将近一半的空间是暗的, 既没有光,也没有人。
整个世界余下的,仿佛就只有那几个不言语的、在深夜里孤独饮啜的人。
旁边的男警们很显然既不知道什么是《夜鹰》, 更没听说过什么爱德华.霍普。当然, 最最紧要是——
“这玩艺儿和我们要找的东西有关系?”纪延怎么看都看不出这画和雨衣人案有什么关系。
初南从手机里百度了这副画, 递到纪延跟前:“你仔细对比一下,这是不是就是现场墙上的那副画?”
在十三年前的旧卷宗里,被摄进照片里的只有油画穿白制服的酒保和情侣中的那名红衣女人,虽然油画的其余部分没入镜,可纪延仔细对照了一遍后,还是能确定:“所有细节都对得上。”
初南:“所以啊,发现问题了没?”
纪延:“?”
纪延:“什么问题?”
初南将手机上那副完整的油画照扩到最大,然后,用手将白衣酒保和红衣女人以及女人的男伴全遮去,整副油画里, 只剩下独坐于吧台前的那名男客。
那男客身穿成套的深色西装,戴着同色绅士帽。
与此同时, 初南的声音也轻轻地响起:“黑暗街道里,唯一亮着光的餐厅, 而餐厅里,坐着名独自进食的男人……”
那一刻,她脑中又浮起了在钟妍家用餐的那晚,高而瘦的女子坐在自己对面,轻笑着:“曾经也有人这么形容过我,在我还没有任何作品,也没踏入这个圈子的时候。”
那时她坐在面对着沙发的座位上,和初南说话时,目光落到了远处。如缅怀般:“他告诉我说,我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亭亭玉立的白天鹅。”
那时候,夜幕浓稠,酒杯剔透,对面沙发所靠的大理石墙上映出的不是振翅欲飞的天鹅。
那大概是深夜独自啜饮于酒吧的男人。
于无声处,在黑暗中,坐落成了挂在墙上的一副画。
***
“你是说,钟妍家和十三年前的死者家里都有相同元素的画作?”
“对,钟妍家的沙发后挂着副独身男子图,那图里的场景就是从《夜鹰》中截取的。”
“所以我们现在需要再到乐小小家走一趟,本支援由蔻蔻群药物而二期舞二爸以整理看她家里是否也有相同元素的东西?”
“对。”
如果没有初南,如果不是这女人死缠烂打地想加入这案子,纪延饶是再往旧案宗里瞧上一百遍,也不可能发现十一年前和十一年后这两个被害女人之间的关联。
一副画。
谁他妈能想到这其间关联可能就是一副画?
“爱德华.霍普的作品永远给人以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人生而寂寥。”网络资料和初南的介绍都这么说,可纪延往旧案宗里瞧了一遍,再往百度出来的《夜鹰》上又瞧了一遍,愣是没能从这几个深夜买醉的男女身上看出什么见鬼的孤独感。
忙了一天,半夜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到餐厅里吃口饭喝口酒,这还不放松吗?不快乐吗?不应该感谢广大市民奉公守法给警察叔叔们创造了喘气机会吗?
孤独个毛线!
线条流畅的黑色G500停在福华小区外,不多时,纪延打通了张华的电话。
乐小小家同样被封起来了,不过张华在福华小区又租了套房子。老人们常说,“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故乡已经回不去了,尸体运送太麻烦,于是他只能在小区下清出一个角落,为亡妻打点出一个尽可能体面的灵堂。
这是乐小小离开的第三个夜晚。
张华看起来很疲惫,可还是尽力配合了他们的工作,只不过他确实对什么霍普艺术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真不记得家里有什么东西跟这副画有关了,要不两位到家里去找找?”
纪延点点头,不多作要求,带着初南就进了乐小小家。
安静的商品房里亮着灯,这几天始终也没关,一切都还维持着乐小小遇害时的样子:两厅两卧,厨房里除了为防蚊虫而把那天的晚饭处理掉之外,一切都还是初南曾经观察过的模样。
“你负责搜房间,我负责搜客厅和厨房,分头行动?”
纪延:“行。”
他大步踏入房间里,开始了最新一次的搜查。
鉴于纪队长对艺术一窍不通,于是拿到稍微稀奇点的东西就只能拍照,然后百度搜索这玩艺儿究竟和传说中的“霍普元素”能不能沾上边。
不过这厢他正迟疑着自己的勘察方式是不是太低效,几分钟后,大厅里忽然传来了初南的声音:“纪延!”
“怎么了?”他赶忙来到大厅,就看到初南正站在厨房外面的长形餐桌旁,手上戴着工作手套,而白色手套间,一副普通相框大小的画正静静地躺着。
很显然,那玩艺儿是她刚从餐桌上拿起的。
“这什么?又是画?”
“对,就摆在他们家的餐桌上,”初南将东西递给他,“你瞧瞧画上的女人,眼熟吗?”
和钟妍家、第一位受害者家的画一样,这也是一副油画,只不过乐小小家的这副尺寸更小,用普通的相框裱起来,没仔细瞧,说不定还要以为是寻常的照片。
纪延往画面上一看:红裙黄发的女人坐在吧台前,目光淡淡地观察着自己的手。
油画《夜鹰》里的红裙女人。
本应和钟妍家墙上的那男子出现在同一个场景之下的女人。
原来,原来竟是这样的“关联”!
难怪刑侦一队的同事将乐小小家和钟妍家翻了一遍又一遍,却从来也没找到什么相关处,谁会想到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两副画,竟会以这种方式和十三年前的雨衣人入室案连接到一起?
“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初南疑惑地看着手中的画作,“三个被害者家里都有霍普元素的油画,如果说,这元素就是雨衣人的刺激源,可他又是怎么知道十三年前的受害人和乐小小家、钟妍家都有这些元素的?”
毕竟这些元素并不像外貌、职业、行为习惯那么容易观察,它们全都隐藏在遇害者家中,所以,雨衣人到底是怎么受这些元素刺激的?
纪延脑中也有同样的疑惑,可思索一番,无果。
“找张华问问吧,也许他能提供点线索。”
***
“这幅画?这幅画没什么意思啊,就是小小在网上买的装饰品,我看画副不大,就给放在餐桌上了,你们是在餐桌上找到的吧?”
“嗯,什么时候买的有印象吗?”纪延问。
张华身上还穿着丧服,连续几天的疲惫让他反应变得有些迟缓。
此时三人都回到了办丧事的地方,张华没顾得上他们,先给自己倒了杯在养生壶里不知沸了多少遍的浓茶,一口热茶灌下后,脑子才终于清醒了点:“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小小在网上买的,因为当时我还签收了快递……对了,家里应该还有快递盒,两位需要看看吗?”
初南:“盒子还在?”
“在,我们家有将快递盒和饮料瓶收集起来一起卖的习惯。”
好习惯。
没多久,张华果然从阳台的角落里找出了一个扁纸箱。
大概是为了收集方便,纸箱已经被压成了一片式。初南接过来一看:很好,快递单保存完整,上头清清楚楚展示着“收件人乐小玲,地址福建省闽城市屏南区-闽城市屏南区XX路XX号福华小区2B栋2701室,电话188XXXXXXX”。
她视线再往下移,和纪延几乎是同一时间捕捉到了最下方的信息——
“寄件地址:闽城市屏南区大学城X路XX号壹家画室……”
竟然是同城快递!
初南迅速指向了“壹家画室”这四个宋体字。
壹家画室,屏南区,大学城。
也就是说,乐小小家里和钟妍有关联的画作,是在大学城里的“壹家画室”买的,那……钟妍家的画呢?也是同一个地方买的吗?
“铃——”响亮的手机铃就在这时候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在静寂黑夜中,单调的音乐显得尤为刺耳。
那是李演的来电:“纪队,闽城大学的教师公寓刚发生了起入室谋杀案,时间就在半个钟头前,雨衣人杀人未邃,从大学城逃走了!”
***
大学城。
警方千查万查,最终查到了点与大学城相关的线索时,向来治安良好的闽城大学竟然出现了第三起雨衣人入室案!
这入室案就像一个带着嘲弄的巴掌,狠狠甩到了整个刑侦一队的脸上。
闽城大学的教师公寓坐落在整个大学城的最南边,再往南就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山头。在闽大师生的眼里,那是学校历来公认的禁地,就像好些大学里隐约流传过的那样:“那里原本是一大片坟地,夜里走过的人总是能听到幽怨的泣音……”于是久而久之,大学城里便没人会往那山头去了。
也于是,几名胆大的学生刚帮着教授追“雨衣人”,可追到了山下时,又一个个都停下了脚步。
最接近雨衣人的这一次,竟就这么被他逃遁了!
教师公寓楼下围满了人,以大门口那个仍在发抖的女人为圆心,往外,同楼同事、派出所民警、学校同仁、学生依次辐射开来,挤挤攘攘围了好几层。
最先赶到的是今晚在屏南所值班的吴芊,因为接到报警时雨衣人已经逃走了,而现场又没有伤亡,所以只有吴芊几个先过来了解情况。
“我、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在我家了……”
“我今晚下了课,和同事到美食街去喝了点东西,刚开门、刚进去……我、我、我家门口有面镜子,还没开灯,可镜子里映着窗外的路灯光……”
“我从镜子里看到、看到有一件绿雨衣,一动不动,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突然间、突然间那件雨衣就动了、动了、它动了啊——”
还算年轻的女教授突然尖叫了一声,脑中不断盘旋着今晚下了课后回家的场景:不算漆黑的教师公寓里,窗外射进的路灯淡淡照着玄关处的镜子。那本是她每日出门上课前整理仪容仪表用的,可今夜,那镜子里却出现了一道笔直的绿影子!
她原本没多想,只是好奇,边脱鞋边用力眨了下眼眼,怀疑是自己太累看错了。可眼睛一阖一张间,那黑暗中的绿影子突然间动了!
它突然以迅速不及掩耳的速度朝自己奔来,手中一道银光飞闪而过——
“啊!!!!!”黄老师条件反射地尖叫一声,顾不上刚脱掉的鞋就往外跑。
还好刚回家,还好门还没关,还好她还能及时冲出去:“救命——救命啊!”
“黄老师怎么了?”
“黄老师出什么事了?”
左右都是学校的同仁,左右全是人,同仁们的家里还亮着灯,听到黄教授的尖叫,一下全冲出来。
紧接着黄莹家中一声响,有人撞开了窗子!
等隔壁那胆大的男老师冲进她家拍开灯,绿雨衣已经不见了。而黄莹家的窗户大门,百年老校的木质窗外,还留着个匆忙逃匿的脚印。
电光石火只一瞬,男老师联想到了近期的新闻,一把抓过搁在玄关口的扩音器——就老师们上课常用的扩音器,它效果不像广播那么好,可至少在男老师歇斯底里的吼叫下,附近所有人都听清楚了:“雨衣人进学校了!从老师公寓E栋逃离!大家小心!报警!马上报警!”
十分钟后,吴芊抵达此地。
没有伤亡,只有惊吓。
以及,黄莹教授这一生大概永远也散不去的阴影。
***
纪延他们抵达时,吴芊这边的口供已经录得差不多了。刚没有做群众驱散,一是来不及,二是群众中确实有好些都看到了那个“绿雨衣”。
同为女性的吴芊小心安抚着黄教授,一边给她做心理建议,一边艰难地从这位受到了巨大惊吓的老师口中问出了勉强完整的案情。其他同事则负责其余目睹者的问话,包括那名大胆的男同仁,以及之前徘徊在教师宿舍楼外、亲眼目睹了雨衣人逃走的老师和学生。
“黄教授说她不知道‘雨衣人’是怎么埋伏在她家的,她今晚六点四十分出门,去上七点钟的选修课。在那之前她整个下午都没离开过宿舍,所以我们推测,‘雨衣人’入室的时间大概是在六点四十分到十点五十之间。而因为黄教授就住在教师公寓一楼,学校安全管理一直都不错,她家的阳台门平时都没有上锁的习惯,所以,如果雨衣人想潜入黄教授家,应该是件很容易的事。”
“可问题是,”她话一落,初南就迅速揪出了问题,“就今天这种天气,白天大太阳,晚上夜明星稀,一个穿绿雨衣的闯进学校,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尤其,是在近来‘雨衣人杀人案’闹得沸沸扬扬的情况下?”
吴芊一愣,好像这时才想起这问题。
别说学校安全管理做得好,就这么个朗朗好天气,有个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的绿雨衣走在人来人往的校园小路上,会没有人发现?大学生大学老师们会没有人讨论?
不可能。
“我、我想起来了一件事……”身后有微弱的声音响起,颤巍巍地,带着点深入骨髓的后怕。
初南和吴芊扭头一看,正是黄莹。
只见黄教授一只手还和身旁的女同事紧紧交握在一起,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被吓坏了,尤其当这话说出来时,她就像是反应到了什么,更深更大的恐惧漫过了浑身每一个毛孔。
“我这两天、这两天总觉得家里的食物很快就没了,有时半夜醒过来,也觉得同个空间里似乎有……打鼾的声音……”
她腿软了下去。
一旁原本还紧搀着她的女老师也踉跄了一下,声音几乎无法控制地尖锐了起来:“你是说……他很可能就呆在你家、和你同吃同住了好几天?!”
黄莹的脸刷白了。
难怪,难怪今天没有人看到怪异的雨衣人!
前几天闽城日日下雨,要么连绵一整天,要么是某个时刻的雷阵雨。那会儿人人撑着伞,有一个半个身穿雨衣的人从身边走过,也压根不可能引起注意啊!
所以那时候,那个可怕的雨衣人就已经潜入自己家了吗?躲在某个她没注意到的角落,和她同吃同住,天天观察她的生活,想着用什么方式来杀她最容易……
黄莹崩溃地尖叫了一声,浑身抖个不停。
她今年快四十岁了,十几年来醉心学术,不谈恋爱不约会,独居,自由,可谁知,谁知和这孤独自由相伴的,竟是在最安全的学府里都可能被破门而入的危险!
“没事了没事了,警察一定能抓到他的,老师相信我。”一道香风迎上来,轻淡而令人舒适,随后,黄教授抖个不停的身体就被人一整个揽入了怀里。
那是比她高了大半头的初南。
女人的怀抱馨香而柔软,此时的小南姐也没了平日里的高傲冷艳范,那音色温柔得足以爱抚所有惊慌的灵魂。
众目之下,就见初南一下又一下地抚着黄教授颤抖的背,等这正在遭受着巨大恐慌的女人稍稍冷静后,小南姐才用更温和的声音,问了个仿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老师家里有画吗?”
对面的纪延猛地抬头:你是怀疑……
初南没看他,只轻轻抚着黄教授的背。
所有不知情的人都以为初南问这话是为了安慰人,为了帮黄教授转移注意力,估计就连黄教授自己也这么认为。
于是努力甩掉脑中的可怖画面,黄教授尽全力地配合她:“有,很多画,我很喜欢画。”
“真好,我也很喜欢画呢,可我男朋友总说我这人的审美很不怎么样。我以前也不是学这方面专业的,黄老师您这样的读书人,应该比我们有品味多了,能不能给我推荐一两个买画的地方?”
“买……画的地方?”
“对啊,比方说,您上一副画买的是什么主题呀?在哪家画室买的呀?”她微笑着,继续顺着黄教授的背,可一双眼睛抬起来、再看向纪延时,却是与话音格格不入的冷静。
空气里突然沉默了一阵,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黄教授的反应。
其实除了初纪二人外,无人知晓那个“画”字的含义,可所有人都盯着黄教授瞧,就希望教授能在这位女警的引导下,尽快镇定下来。
初南的手还在她背上安抚性地顺着,黄教授想了很久,大概脑子很乱,初南等不及了,于是又抬头朝纪延使了个眼色:去她家看看。
纪延:找霍普元素的图?
初南:对。
纪延不动声色地退出了人群,依着现场情况,准确走进了黄莹家。
那处灯光大亮,痕检科的许归正在里头搜集证据,见纪延进门,立马冲他招手:“屋里检测到几个和乐、钟案一样的鞋印,还有这个,”许乌龟拎着个装有几根短发的证物袋,“我们刚在黄莹的枕头上发现了几根掉发,据现场判断,那‘雨衣人’大概在黄教授家躲了两天,而且,睡觉的时候,就在黄教授床上。”
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直窜上了纪延的天灵盖,窜得他的头皮一阵发麻。
在黄教授家躲了两天、睡在她床上,也就是说,在她不在家的时候、甚至在她入睡的时候,有个杀手就在同个空间里肆意活动。甚至当她早上起了床,迷迷糊糊地在洗手间洗漱时,有道影子就隔着一扇门,打开厨房里的冰箱……
纪延用力抹了一把脸,甩掉脑子里不断涌起的画面。
无意之中一扭头,目光就对上了卧室对面书房里的一幅画。
那是一副挂在书桌后的油画:戴着黄帽穿绿外套的女人只身坐于咖啡厅一角,她手握着咖啡,目光寂寥地落在咖啡杯上……
纪延心口莫名地一动。
也不知是因为初南今晚在他耳边叨过了太多次“霍普式孤独”还是怎么回事,整个屋子那么多画,他突然就觉得这张可疑了,想也没想,拿起手机径直走进了书房,拍照,点开百度。
与此同时,公寓外——
黄教授在初南的安抚下逐渐冷静了下来,她指尖还颤抖着,可好歹脑子不那么混乱了:“上一副画……上一副画是在我们学校附近的‘壹家画室’里买的,那是一副仿画,模拟的是、是……爱德华.霍普的《Automat》。”
Chapter 62
壹家画室是闽大的某位美术系教授带着自家学生创办的, 画室规模小,名气不大,既出售学生的独立作品, 也接一些定制的私活。
在众人印象中,让这个本无甚名气的画室开始具有一定热度的, 是主创成员在今年推出的一系列模拟作品:以一些具有世界影响力的画家的画作为蓝本, 提取出其中的某些元素, 进行二度创作。
第一期, 他们模拟荷兰画家维米尔,因为其中一副把《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中少女的脸换成“蒙娜丽莎”的画作触到了看客的萌点,被好些大V作为搞笑元素传到了网上, 画室就这么火了。
于是第二期他们再接再厉, 模拟了爱德华.霍普。
晚上十一点, “壹家画室”灯火大亮,主创人夏教授仔细辨认着初南手机里的几副画:“没错,这些全是在我们这卖出去的,从画风、立意、创作水平上来看,就是我们画室出品的没错。”
“那这几位女士呢?”初南又划向下一张照片。
那上头,近期三位受害者的证件照排成了一排:二十出头的乐小小,三十而立的钟妍,还有今夜侥幸逃过一截的年近四十的黄莹。
三名女性,外形各异,不过夏教授拿着照片看了半天, 也只认出了黄莹:“这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吧?好像姓……姓黄?还是姓蔡?我在开会的时候见过她几次。”
“那其余两位呢?”初南又问。
夏教授摇摇头:“没什么印象。”
初南:“这三副画,分别是照片上的三名女士购买的。”
夏教授一脸茫然:“黄老师也来我们这儿买过画吗?哦对, 好像是有这么个事……”他挠了挠那头乱糟糟的卷发。
这男教授看起来比纪延大概要大个五、六岁,留着一脸络腮胡, 大秋天的穿一件短裤,搭个黑夹克,整个人的气质就介于艺术家和流浪汉之间,反正怎么看都不像个教授。
此时那头乱糟糟的头发被他一挠,气质天秤就更加往流浪汉那边倾了:“我好像听店里的研究生讲过,是……上星期还是上上星期吧?”
在他说这话时,纪延刚好在画室里走了一圈,观察一番后,对着初南摇了摇头。
画室看上去没什么问题,纪延从手机里找出了乐小小和她家那副油画的照片,递给夏教授:“我从这位女士的家中发现了一个快递,是您这边在一个月前给她寄出的画,夏教授能不能帮我们确认一下,对方究竟是亲自到你们画室来挑选的,还是通过网络采购的?”
夏教授看上去始终迷迷糊糊的,可纪延这话一出来,他竟难得地肯定:“那必须是亲自来啊,我们可不提供网络采购。”
哦?可之前那张华是怎么说的?
“画是小小在网上买的,包裹是我接收的”——如果夏教授他们不提供网络采购,那张华的说辞又是怎么一回事?
“夏教授的意思是,”初南扫了眼画室里的作品,“顾客如果想买你们的画,就必须亲自上‘壹家画室’来挑选?可据我所知,这手机上的画,就是从你们店寄到顾客家的。如果所有顾客都需要亲自上画室来挑画,那这么小的一副画直接带走不就得了?还用得着快递吗?”
“这位警官有所不知,”夏教授继续挠着头,可语气却在这时添入了点自豪感,“我们这个系列的画不多,可近来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名气,有时顾客在我们这看中了某副已经被别人订走的画,那他就只能先把款付了,几天后等我们工作室画出新画了,再过来领取,或者是把地址留了,等我们画好了就给他邮过去。”
“所以这位顾客来买画的时候,也是遇到了类似的情况?”纪延再次把乐小小的照片推到夏教授跟前。
然而夏教授看起来确实是没什么印象了:“不好意思啊,我这……真是记不清了。”
“那这位呢?你也记不清?”初南把钟妍的照片也递到他面前。
钟妍日常的独身照,照理说,大名鼎鼎的三金影后,随便街上拉个人问,对方都不太可能说“没印象”。
可夏教授脸上依旧是大写的茫然:“这么有气质,是哪个网红?还是明星?啊,不对不对,网红估计没这气质……”
初南:“……”
纪延:“……”
现在要说这姓夏的没问题,他俩都不知该怎么跟刑侦一队交代了。
初南还在暗自琢磨着该怎么确定这夏教授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惺惺,教授突地一拍脑门:“对了,气质!这气质,我怎么给忘了?上个月有两个看起来特别有气质的女人来过我们画室,不过当时她们戴着帽子,用口罩捂着脸,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那天我们画室的小杨还怀疑这俩是不是名人呢……”
对,她怎么给忘了?就因为人人能认出那张脸,所以钟妍但凡出街,必定要乔装一番哪。
所以夏教授对这张脸印象不深,不过钟妍在娱乐圈里淫浸了十几年,那气质早不是普通人所能比——看来还是得感谢眼前这位艺术家拥有异于常人的观察点,才能在对方遮得连妈都不认识的时候,还留心到对方的气质。
初南:“你说的那有气质的人,是不是身高约摸一米七,很瘦,声音低沉?”
“还有天鹅颈!”夏教授迅速接了下去,“我记得其中一个还有特别完美的天鹅颈,要是没那身高、没那比例、没那练芭蕾的经历,警察小姐,我保证那名女士绝不可能拥有那么万里挑一的气质。绝了,真的,埃德蒙笔下的贵妇都未必能有这样的气韵……”
初南:“……”
纪延:“……”
不过这下重点倒是全出来了:天鹅颈,一米六八,气质很好,把自己遮得连妈都看不清——能同时符合以上几点的,可不就是上个月人在闽城的钟妍吗?
而另一个女人,同样有气质同样身高一六八,同样需要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钟妍的母亲钟宝珠,无疑。
“是那两个女人买了这副画吗?”纪延问。
“那我就记不清了,不过其中一个女人好像在我们这出现过两次,第二次应该就是过来取画的吧?对了——小杨!”夏教授突地抬高声,高喝了一声。
饶是刚在画室里走了一圈的纪延,也直到这时才发现此处别有洞天:画室最尽头,他方才还以为只是一面普通壁画的那一处,壁画被推开,里头竟然是一间看起来比外面还要宽敞的工作间。
名叫“小杨”的大男孩从工作间里走出来,带着一身的颜料味。
大概是创作进行到一半被打断,小杨看起来很不爽快:“老师有事?”
可他家老师无知无觉,还挺认真地问道:“上回是不是你跟我说的,那两个遮得跟明星似的的美女几天后又来了一次?”
小杨同学的记忆力明显比他老师要好得多,一听“遮得跟明星似的”,很快就反应过来:“是啊,怎么了?”
纪延接过夏教授的话:“两个都来?”
“那年轻的。”小杨扒了下自己一头乱糟糟的短发。
初南微微挑了挑眉尾:“你们教授说,她们来的时候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你是怎么看得出第二次来的是那个年轻的?”
“这有什么看不出的?第二次过来的那个,身穿SK最新推出的年轻款休闲服,脚踏JY家的厚底椰子鞋——中老年人能这么穿?”
纪延:“也许……”
“没有也许,”小杨很肯定,“她俩一看就是特别有品味的人,不可能办刻意扮嫩那么辣眼睛的事。”
倒是初南扬着眉,觉得挺有趣:“一个多月前的事了,你现在倒是记得清楚。”
“怎么可能不清楚?我们教授一心只画圣贤画,不知道谁是钟妍,我们可没瞎。她俩离开没两天,网上就有人曝出了钟妍到大学城来闲逛的消息,就穿着和那天一样的衣服和椰子鞋,能记不清吗?”
初南:“哦?”
纪延下意识地看向她,就见这女人饶有兴味地蹭着鼻尖,好似想到了什么。
纪延:“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来,这‘SK’,似乎就是钟妍代言的品牌吧。”她用仅队长大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看来,是得再找钟宝珠来问一问话了。”
***
当然,在见钟宝珠之前,还有个人得好好聊聊——
三名买画人,三名目标对象,到目前为止,只有黄教授还活着。
所以霍普的画对她们而言象征着什么,或者说,对雨衣人而言象征着什么,只有黄教授知道。
黄教授在同事和几名女警的安抚下已经逐渐平静了,尤其那大咧咧的郝美人,跟谁都能打成一片的郝美人,在纪、初二人离开后,一边安抚着黄教授,一边引导她回话,一边还过分热情地建议黄教授说,今晚要是一个人不敢睡,她和队里的女警随时可以替她守夜。
当然,黄教授礼貌地表示不需要。
更当然,为了防止雨衣人重返现场,老蔡已经按照纪延要求的,派了人暗中盯住了黄教授家。
Chapter 63
初南一走近黄教授宿舍, 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熟悉的地瓜腔:“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女博士,是不是书读多了都不想结婚啊?我看姐姐长得挺漂亮的啊,就这条件, 随便抛出根橄榄枝,那追求者完全得用卡车来装好吧?”
初南:“……”
欲敲门的手生生停在黄教授门前。
纪延:“别吃惊, 这就是郝美人的问话风格。”
遇到穷凶极恶的, 以暴制暴;遇到受到惊吓的, 沉默的, 表述能力不佳的,这厮永远可以以她那有魔性的笑音,放松对方绷紧的神经。
纪延:“一般说来, 效果还挺好。”
果然, 门那头的黄教授听起来情绪平稳了许多,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这么可爱还这么美,有对象了没?”
“没啊,愁死我了!姐姐有没有什么鲜肉学生可以介绍给我?是不是青年才俊不重要,长得帅就行,我不介意姐弟恋的!”
一屋子人登时全笑了起来,就连黄教授也忍不住笑了,随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想法挺好。”
郝美人:“怎么说?我还以为您会觉得我没脑子呢。”
“怎么会?有求偶欲望是好事。你看我,”黄莹自嘲地笑了一下,“年轻时一心只想做学术、搞科研, 觉得自己最大的使命就是将知识传授给学生。可年纪越大,身边的亲朋结婚的结婚、生小孩的生小孩, 只有我一个人还留在原地,这种感觉, 久了你就会知道,其实真的很孤独。”
室内沉默了半秒,半秒后,这沉默又很自然地被郝美人那有魔性的笑声清扫殆尽:“但黄教授受到那么多人爱戴,这也是我们享受不到的呀!而且如果我是黄教授那些结了婚的、每天被婚内琐事烦得没法搞事业的朋友,我肯定是超级羡慕黄教授这种状态的。”说到这,小混血顿了顿,随即话锋很巧妙地一转,“不过在羡慕的同时,也会担心黄教授的独居状态……”
“是啊,独居状态。”黄教授叹了口气。
这回的郝美人很耐心,没再急着帮黄教授放松心情了,只是看着黄教授悠悠地垂下眸,像是在回忆什么般:“其实‘雨衣人’藏进我家,我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大概是郝美人之前用玩笑话做了铺垫,此时黄教授再提雨衣人,语气已经比之前自然了许多:“其实我曾经听到过声音的,可为什么没怀疑屋子里有人呢?因为独居久了,再加上住的还是学校这种隔音不好的老宿舍楼,有时人在厨房里做饭,就会听到隔壁的洗手间里好像有水流的声音;有时夜里辗转难眠,也会听到附近似乎有动静。可经验总告诉我,要么是楼上或楼下传来的,要么就是自己独居久了,有些神经质……”
初南的眼皮子轻轻一跳。
要么是自己独居久了,有些神经质……
身边的亲朋结婚的结婚、生小孩的生小孩,只有我一个人还留在原地……
这种感觉,久了你就会知道,其实真的很孤独……
“怎么了?”纪延察觉到她的异常。
“我可能知道黄教授和钟妍之间的共同点了——纪延,还记得钟妍发给‘东临碣石’的微信吗?”
钟妍用小号发给“东临碣石”的微信,在每个孤独寂寞情绪低落时发的微信。她描述自己的生活状态,讲通宵赶戏后的状态,讲失眠时忘着窗外月时的状态,字里行间不提孤独,可字里行间全都是孤独。
“我想,这就是她们之间的共同点。”
***
“爱德华?霍普,美国绘画大师,以描绘寂寥的美国当代生活风景而闻名。他的画里总有一种浓郁的孤独感,最擅长描绘繁华都市中形单影只的个人,或是众生喧哗里孤独的灵魂。其中代表作《夜鹰》,就将这种孤独感推到了极致。”初南将三副画摆到了PPT上,在会议室里一众刑警迷惘的目光中,在那副完整的《夜鹰》上圈出了两个圈。
第一个,她圈出黑衣黑帽的独身男子;另一个,她圈出了正沉默观察着自己纤手的红裙女人。
钟妍家的仿画内容,以及,乐小小家的仿画内容。
“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乐小小和钟妍之间的共同点,就在于这一个元素。”
讲台下黑压压的一群人,一个个顶着张睡眠不充足的脸,尤其是老蔡——这位队里唯一人到中年的刑警原本就顶着俩根深蒂固的大眼袋,为案子熬了几夜后,整个人的中老年气质被眼袋烘托得愈发的明显。
他不明所以地盯着PPT:“就一副画?”
初南点点头:“更确切地说,是画中所展现的孤独。”
她退开身,让台下所有人都能看清楚PPT上的油画:“从昨天黄莹教授和郝警官的谈话内容上看,我们不难发现,这位受人敬重的教授在生活里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一面就和外表光鲜的钟妍一样,是无人关注时内心深处的孤独感。”
她顿了一顿,又道:“结合十三年前的‘雨衣人入室谋杀案’,前几天的乐小小案、钟妍案,以及昨晚刚发生的‘闽大黄教授案件’,四位被害目标人家里都有爱德华.霍普元素的油画,而这四名被害人的职业分别是:十三年前年的吴红姗是名自由撰稿人,昨晚被害未遂的黄莹是名大学教授,至于钟妍和乐小小,大家都知道了,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实力演员、一位是拥有一定量粉丝的网络主播。这四个女人看起来都拥有十分光鲜的职业,可事实上,剥开表皮看本质,却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孤独。”
说到这,初南按下鼠标,随即PPT屏幕上的油画退去了,换成了下一个页面。
那是一段从微博上截图下来的文字,短短的一段,于两年前被发表在微博上:
26岁的生日,早上打电话给出差的先生,聊了整整十分钟,他都没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午休的时候妈妈打电话过来,还以为是想提醒我今天该给自己煮个荷包蛋呢,可结果她说:“囡囡啊,这个月能提前几天给你爸转生活费吗?”
晚上加班,连公交车的最后一班也错过了,咬咬牙,花了二十块打了个的士,就当是庆祝这特别的一天吧。
毕竟这个世界上,好像就只剩下我自己还记得这个日子了。
这么快就二十六岁了啊乐小玲,二十六岁生日快乐。
每天都快乐。
可其实,字里行间的每个字,都充斥着浓浓的不快乐。
寥寥数语浮现在幕布上,勾勒着深夜独坐于出租车后座的年轻女子:她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夜灯,许久,轻轻地,对自己说了句“生日快乐”。
那是两年前的乐小玲,还没开始在网上做直播的乐小小。
鼠标再一击,PPT画面重新回到那副《夜鹰》上。
初南看着讲台下的一票人:“所以,大家从以上素材中感觉出什么了吗?”
李演大概是一票刑警中心思最细腻的,比队里唯一的雌性动作郝美人还细腻。于是初南这问题甫落,李演最先有了答案:“孤独,和这副画异曲同工的孤独。”
初南点点头:“对。‘雨衣人’选中的这几名受害者,她们的生活看似光鲜体面,可谁都有难以言述的孤独。她们抑制不住内心的孤独感,在看到爱德华.霍普的画作时,心生触动,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她们家都有爱德华.霍普元素的油画。”
“可是这……”下面又有道地瓜腔传来,郝美人略微迟疑着,“听起来就有点扯淡了啊。”
初南:“哦?怎么说?”
“你看啊小南姐,要说四个人家里都有那什么元素的画,我能理解,可你说‘她们看似都有热闹的生活,可剥开表皮看本质,大家一样的孤独’——这话你品品,是不是套到谁身上都一样?”
纪延眼皮子轻轻地一跳。
郝美人的话如青天白日里的一记闷雷,不响,却莫名击中了他从头到尾都绷着的某条神经。
“比方说我啊小南姐,”就听郝美人举例道,“我这人,看着开心吧?人民警察,公务员,正式工,听起来风光吧?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总觉得孤独啊,有时候破了个大案,自己觉得牛逼轰轰,可转头发现没人可能吹牛的时候,我也觉得有些挫败啊……”
老蔡笑呵呵地调侃她:“小郝同志这是想找对象了吧?”
郝美人一愣:“???”
郝美人:“靠,我怎么给表达成这德性了?不对不对,小南姐,我其实想说的是……”
“你想说的是,‘表面风光内心孤独’其实并不是一种个别现象,它是当今社会状态下的一个小缩影。”低沉的嗓音从后边传过来,那是众人最熟悉的一道音色。
纪延抱胸坐在最后一排,一边琢磨着郝美人刚刚那席话,一边把目光对向了最前边的初南:“郝美人说的没错,这或许就是霍普的画之所以能击中大家的原因。”
每个人在光鲜的表象下都有某些不为人知的孤独:镁光灯下笑容可掬的演员,在深更无人的房间里为自己点上一根烟;直播室里鼓励大家对生活乐观的主播,逃离了网络,不过就是个连邻居都不认识的宅女;大城市里衣光鲜亮每天穿高跟鞋走在商场办公楼里的白领,在生日的夜晚自己为自己点燃蜡烛;为生活奔波的中年父亲傍晚回家时,在车里独自坐了许久,才又重新扬起笑脸,回家拥抱自己的孩子……
每个人,每个人都有光鲜繁忙之下孤独的另一面,不可说,不好说,也无处说。
因为一说你就会发现,别人能回复给你的,不过就是一句:“谁不是这样?”
是啊,谁都一样。生活是一地鸡毛组成的生活,每一分或大或小的成就里都如影随行着无数个夜里孤独的背影。
无人可例外。
初南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这么看来,即便‘孤独’真的是雨衣人选择被害对象的条件,那也称不上是‘客观条件’。因为凶手事实上只需要选中一个人,跟踪她、观察她,时间久一点,总能在她的生活里发现‘孤独’的迹象?”
纪延点头:“毕竟,这就是当下社会的常态。”
“我靠!”郝美人突然跳起来,这下子反应得比谁都迅速了,“那在那家画室里买过那什么什么元素的人岂不都危险了?”
是,迄今为止,所有被害对象都是“壹家画室”的客户,她们都从画室里买了霍普元素的作品,然后,她们都被盯上了。
如此看来,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雨衣人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更关心的是“壹家画家”的霍普仿画究竟都流向何处、它们最终都抵达谁家里?
对,谁家里——初南一个激灵。
昨晚在乐小小家时她曾经向纪延提过一个问题:藏在家里的画作并不像一个人的外貌职业那么好观察,所以,雨衣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人家里都存有着霍普的仿画?
怎么会知道?因为,她们都曾经在同一家画室里买过画啊。
雨衣人只需要盯着“壹家画室”,只要盯到谁在这画室里买过了“霍普系列”,那他就有下一个目标了不是吗?
初南:“看来我们得抓紧时间行动了。”
郝美人:“对对对,‘壹家画室’总共卖出多少副那什么普了?还有,画是谁画的?点子谁想的?这他妈……想出这点子的、画出这些画的,要么就是雨衣人本人,要么,随时都可能成为雨衣人的下一个目标啊!”
“没错,‘壹家画室’在小有名气后就迅速上了霍普系列,这是公开的消息,甚至在整个闽城都小有热度。如今接二连三有画室的顾客遇害,那其他顾客……”老蔡说到这,自己都快把自己给吓死了。
前头仿佛有无数个加班夜在朝他的大眼袋热烈招手,他无意识地摸了摸那两颗下垂的眼袋,心有戚戚焉:“纪队,我们是不是得再到‘壹家画室’走一趟了?”
整个会议室里磨刀霍霍,就准备奔出去,宰了雨衣人这头猪羊,可坐在最后的纪延却反倒沉默了。
他似乎在想着些什么,可没有人知道。
老蔡:“老大?”
郝美人:“老大?”
老大“嗯”了声,却还是没发话。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被他这反应弄得莫名其妙。
好不容易等到这家伙松口:“老柯。”
凶脸迅速起立:“在!”
“你先暗地里把‘壹家画家’包括夏教授在内的所有画手的DNA都搜集全了,交叉对比下有没有和雨衣人相符的;老蔡,你去向夏教授要尽可能多的买过霍普系列油画的顾客资料;至于郝美人……”
他顿了一顿,迎着郝美人那一脸跃跃欲试的兴奋表情,说:“你隐藏身份,伪装成去‘壹家画室’买画的顾客,想办法引蛇出洞。”
正如初南昨夜建议的:抓实放虚,然后,声东击西。
“行!”郝美人一跃而起,脑中登时就有了自己充当卧底的画面:“引蛇出洞,引雨衣人关注我,引他入我家,然后,一举拿下!”
“不过老大,”她突然又想到,“雨衣人昨晚才犯事,我现在就去买画他会不会有顾忌?”
“如果我们对雨衣人的性格分析没有错,”这回接话的是初南,“那么越多人关注,就反而越能激发出他的炫耀欲。”
郝美人:“也就是说,越是在这个关头,他越愿意表现?”
初南:“对。”
“行,我这就去准备!”
“其他人也准备准备,积极配合他们几个的工作,”纪延开口,说到这,又扭头看初南,“至于你……”
初南:“嗯?”
“你留下。”
***
“怎么,觉得有问题?”
“有可能。”
“什么问题?”
“没想到。”
“需要我帮你分析分析?”
纪延沉默地看着她,没答话。
初南轻轻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离开会议室了,偌大的空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初南拢了拢散到了额边的长卷发,慢条斯理地朝最后一排走去:“属下等着为领导效劳呢。”
他坐着,她站着,俯下身去,姑娘又柔又媚的声音凑到男人的耳边,带着呼到了他耳廓上的热气,也带着淡淡的撩拨。
纪延蹙起眉,稍稍微用力就把人给带坐到了前方的案桌上:“闹什么?严肃点。”
“谁闹了?属下这不是想替队长大人放松放松吗?”初南还挺愉快,在桌上稳住了自己后,又稍稍朝他这边倾了倾,“怎么,是不是郝表妹那些话让你想到什么了?”
纪延:“嗯。”
“那……具体想到了什么?”
“说不上来具体的,就是觉得有问题。”
“所以你让所有人出去后又喊我留下,就是想让我帮你判断判断,你的怀疑有没有依据?”
“嗯。”
初南笑了。
女朋友啊女朋友,纪队果然有个聪明优秀貌美贤惠且在智商上碾压他周边所有得力助手的女朋友,所以遇到问题了,碾别人出去,女朋友留下。
啧。
“纪队干这一行近十年,即使有些事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可老刑警的直觉那也是不可忽略的。既然你觉得这事有问题,那具体是哪个细节有问题?或者说,郝美人话里有哪些字眼让你犹豫了?”
纪延顺着她的话,将之前的讨论过程在脑子里大概整理了遍,略一沉吟,说:“孤独,当郝美人说到‘孤独这东西放到每个人身上都成立’时,我有种强烈的感觉。”
初南:“觉得我们可能有某些细节忽略了,或者说,判断错误了?”
纪延:“对。”
初南其实对自己的推断能力一直有自信,不过她知道,这行里许多老刑警的直觉和预感往往准得可怕,好些说不上什么原因就被破了的案子,归结到底,就是出于老刑警的直觉,更别说纪延这种业务能力扎实、做事向来都严谨得要命的有经验刑警。
于是这下倒是对他的直觉产生了兴趣:“没事,我们一件一件来,把案情先梳理一遍。”
她在脑子里迅速复盘了下目前的情况,提出了个颇有可行性的建议:“我来讲,把目前所有的线索和推论慢慢理出来,然后你一件件听过去,觉得有问题的时候你就打断我,然后我们来分析下,看看这个‘问题’的根源究竟在哪里?”
“好。”两人迅速达成一致。
果然有初小姐在就是好办事,一颗脑子抵得过十个郝美人的三次方。
首先被梳理出来的是最浅层的证据。
初南把语速放慢,以便于纪延进行横向比较和纵向思考:“第一,目前已经确定并掌握的情况有:在乐小小直播时闯入镜头的是雨衣人、次日进入钟妍家的也是雨衣人,而昨晚的黄莹,同样在家中看到了绿雨衣,不止她,当时在教师公寓附近的人也全都看到了雨衣人——从外形、鞋印等细节上看,她们三人遇到的是同一个凶手,这点没错吧?”
纪延:“没错。”
于是初南继续道:“第二,昨晚得到的物证:十一年前的死者家中有爱德华.霍普的《夜鹰》,顺着这一点,我们确认了乐小小、钟妍和黄莹家中都有同样元素的油画。与此同时,黄莹教授确认了油画是她在‘壹家画室’购买的,乐小小的丈夫张华证明了他们家的油画也是‘壹家画室’寄给乐小小的,至于钟妍家那一幅,李演今早约了钟宝珠问话,钟宝珠也确定了画正是钟妍到‘壹家画室’购买的。而且痕检那边的侦查结果也出来了:钟妍家的油画上确实有钟妍的指纹……”
“停。”
初南立即打住话,也不问他想到了什么,只是默契地闭嘴,让这个男人先梳理清楚自己的疑虑。
大约三、四分钟后,纪延终于开口:“虽然张华和快递单都证明了他家的油画是‘壹家画室’寄给乐小小的’,可事实上,夏教授直到最后也没能想起来,那副画究竟是不是乐小小自己去采购的。”
初南点点头,虽然不认为这会是什么关键细节,可还是跳下桌面,到会议室前方的白板上写下:
1、乐小小的画谁买的?
写完之后又绕过来:“我接着说?”
纪延:“嗯。”
“十一年前的情况我们不清楚,不过这阵子接连发生的三起雨衣人入室案:第一起,雨衣人从入室到离开,全程只用了几分钟,这点和第二起一样。不过第一起凶杀案,雨衣人选择将整个杀害过程呈现在镜头里,而第二起案件因为没有直播,他将进入和离开钟妍家的过程全暴露在了监控下,按照我们之前的分析,这是因为凶手的炫耀欲和暴露欲愈发明显和上涨,也正是因为这种炫耀欲,第三次作案时,他甚至直接住进了黄莹家。不过和前两次不一样的是,这回他将动手的时间选在了黄莹回家时,而学校环境和小区有所不同,四面八方都是人……”
“等等。”纪延突然出声。
初南:“?”
“这里有个问题。”纪延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琢磨着某一个疑点,“他将动手时间选在了黄莹回家时,为什么?”
为什么?初南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是怀疑这个时间点有问题?”
“非常有问题,”那个疑点大概是突然被想通了,纪延原本还犹豫着的口吻,此刻变得很笃定,“要说雨衣人的炫耀欲让他干脆选择和黄莹同吃同住,我可以理解。可就因为和黄莹同吃同住了那么久,雨衣人对她周边的环境绝对会有比以往两个案子更深刻的了解,这一点你认同吗?”
初南点头:“认同,否则他也不可能一跳出窗子就直接奔往学校南边的荒地。”
她记得吴芊之前曾说过,那些跟在他后面帮着黄教授追凶手的大学生就是因为他逃进了荒地,所以才不敢再跟上去的。雨衣人要是对自己所躲藏的地方不了解,能如此精准地选择那扇窗跳出去?学校那么大,他能想也不想就直往南边荒地跑?
不可能。
纪延点点头,明白初南这是跟上自己的节奏了:“所以,对周围环境这么了解的他,明知道黄教授家的玄关口有镜子,又为什么会选择在黄教授刚回家、门还开着的时候下手?玄关口的镜子会将他的身影照出来,这举动完全不符合他在杀害乐小小时的小心谨慎。”
初南一怔。
纪延继续道:“记得吗,杀乐小小时,雨衣人为了不让乐小小用眼角余光发现他,特意贴墙绕了一大圈,就是为了走在乐小小的视觉死角里。这雨衣人虽然炫耀欲强,可所有的炫耀欲都是建立在自己可以成功完成杀戮的前提下。可这回,对黄教授家如此熟悉的他,明知道玄关的镜子能映出自己的身影,也明知道黄教授刚回家时门是没关的,周围又全都是相熟的同事,那他为什么又会选择这种基本不可能成功的时刻动手?经验丰富如雨衣人,会选择在那个时候朝黄教授下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他顿了一顿,还在想着该怎么表达,彻底跟上了节奏的初南已经眼一眯,脑中有东西倏地炸开了:“你觉得,他压根就没打算要杀黄教授?”
“对,他压根就没打算杀黄教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雨衣人在同吃同住的几天里原本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朝她下手,可他偏偏选择了那个时候,由此可见雨衣人其实并不想杀黄教授。可他确实闯进了黄教授家,黄教授也确实说了,雨衣人在朝她奔过去的时候手上是有刀的,而且看上去就是想杀她,所以,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选择一个那么容易失手并且把自己暴露出去的时机……”
“除非,他就是故意的。”初南插入他的话,声音渐渐地沉了下来,“他故意制造出这起‘谋杀未遂’,故意表演。”
纪延:“表演给谁看?”
“我们,以及……所有人。”
Chapter 64
有什么东西被他们遗漏了, 有什么东西被他们搞错了,初南突然间万分肯定,一定有这样的东西。
如果雨衣人真的想杀黄教授, 断不可能选在成功率那么低的时候下手。
可如果雨衣人压根就不打算杀害黄教授,那么表演这一出又是为什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为了延续之前的“连环杀”, 让警方更加确认了案件的性质就是“连环杀”。
可如此大费周章, 如此周章若全是为了表演, 那么恰好就证明了——
众人所以为的“连环杀”, 事实上就是个幌子!
“郝美人她们的任务继续进行,如果‘谋杀未遂’真的只是雨衣人故意演出来的一出戏,那么他现在一定很乐意看到我们有这类反应。不过如果一切只是我们想太多, 那她们的任务就更有必要执行了。至于你我, 再到乐小小和钟妍家去走一趟如何?”
纪延:“正有此意。”
乐小小家还是和昨天一样, 依然被封着,进不了人,不过楼下的场景已经和昨晚大不相同:按当地老人们的迷信说法,乐小小这种非自然死亡的不能等到头七,第三天就得准备“出山”火化,纪延他们抵达的时候,因“出山”的吉时未到,所有前来帮忙的人全都聚集在灵堂前。
这灵堂是临时搭建的,外边架着三、四张桌子,可此时除了张华和张、乐两家的双亲外, 其余人等,多是张华花钱请来帮忙送乐小小“出山”的。
初南他们赶到时, 这些等待吉时的人正在喝茶吃点心。张华在订餐APP上叫了餐,此时正好有外卖小哥送了茶点来, 张华取了两份咖啡,送到初南她们这桌,掩不住一脸的疲惫:“劳两位费心了,这么来来回回地跑。”
“应该的,”纪延接过,得体道,“放心,警方一定会让凶手受到应有的惩罚,让你太太入土为安。”
张华点点头,没话了。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在灵堂里的这几天,有时他看到老丈人的杯里茶没了,总下意识要喊妻子:“小小,快去给爸添点儿热茶。”可口一张,头一转,看到的却只有小小永恒定格在棺木前方的黑白影像。
可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所有曾遗失过生命中最重要之人的都知道,这只是开始。因为伤痛不是刚丧失时候的歇斯底里,伤痛是后来无数个午夜梦回,总要坐起身,发几分钟的呆。
而那个失去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
纪延拍了拍他肩膀,看着这个男人几天下来明显凹下去的双颊,最终也没办法多说些什么。
张华离开后,纪延从包装袋子里将咖啡取出了一杯,剩下的那杯,他就着袋子打开了咖啡盖上的封口。
袋子是外卖小哥送餐过来时拎着的,外头用订书机钉着张摇摇欲坠的送货纸条。纪延将封口扔进袋子里,正准备连同袋子一块儿扔掉时——
一只纤手突地按住他:“等等。”
是初南。
“怎么了?”纪延不明所以。
初南将袋上那摇摇欲坠的送货纸条拉出来,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审视过纸条上的收货人信息。
几秒钟后,信息审核完,她又直往周边那些桌上走,将桌上所有看得见的送餐袋子全都拎起来。
纪延知道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只是还没得出最终的结论。于是什么也不再问,只跟着初南,一张桌一张桌地走过去。
终于,等所有送餐袋子全被她翻过了一遍,初南才将几张送货单都递到他跟前:“你看这个。”
那上头,所有收货信息都相同,很明显是张华定的:小熊先生(收),电话:189XXXXXXXX……
初南捏着送餐条的手紧得有些发白:“我竟然给忘了,纪延,我竟然忽略了!”
纪延还没反应过来。
“收货人。”初南低着声,紧接着,又转身朝张华走过去:“张先生,你们家是不是一向挺注重隐私,叫餐上淘宝采购时从不用真实的名字?”
张华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女人如醍醐灌顶的模样:“是、是啊,怎么了?”
“你太太呢?你太太网购的时候会写自己的真实名姓吗?”
张华:“不会啊,她有那么多粉丝,平时肯定比我更注重隐私。”
是了,是了——问题就在这里了!
之前派出所的同事是怎么说乐小小的?“平时在直播时从不透露自己的真实情况”——如此注重保护自己隐私的女人,这样的一个女人……
“张先生,麻烦你把家里所有属于你太太的快递盒快递单都找出来,快点!”
“可这、这吉时快到了……”
“非常紧急,关系到你太太的案子!”
张华一听,这下也顾不上吉时不吉时了,二话不说,直接拎了钥匙往楼上走。
初南这铱椛才转过身,揪住纪延的手臂:“我知道被遗漏的细节在哪了,就在乐小小那副画的快递单上。”
所有的快递盒快递单很快被张华找出来,初南将各色盒子都翻到有快递单的那一面:“看这些收货人。”
所有属于乐小小的快递盒上都写着“小熊太太收”,每一个——除了从“壹家画家”寄过来的那一件快递。
纪延的太阳穴突然“突突突”直跳,他明白初南的意思了。
所有快递全摊在面前,一目了然。
“你是想说,这副画的地址很可能并不是乐小小自己提供的?”
初南:“对,‘福建省闽城市屏南区-闽城市屏南区XX路XX号福华小区2B栋2701室,乐小玲收’,从快递地址的编排方式来看,前面的‘福建省闽城市屏南区’是快递系统自动生成的,或者说,是系统要求必需填写的,而后面那排——‘闽城市屏南区XX路XX号福华小区2B栋2701室’——纪延,这排是填地址的人手动输入的。按正常人的习惯,填写地址时大家都只会写‘闽城福华小区2B栋2701室’,会像快递单上这样把小区前面的‘XX区XX路XX号’都列出来的,多吗?不多,因为大部分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区具体是在什么路的多少号,能写得这么详细的,更像是、更像是……”
更像是什么初南一时说不上来,可纪延却明白了她的意思:“更像是从暂住证、市民卡、身份证、工作证之类的东西上抄下来的。更重要的是,乐小小从来也没有在送货地址里报原名的习惯,所以,这地址很明显是有人去查过了乐小小的资料才得到的。”
初南:“对,就是这意思。这快递有问题!”
纪延:“有人冒充乐小小,往她家寄了这副画。”
“所以纪延,”在短暂的思想碰撞过去后,初南迅速将目前得到的一切理了一遍,“郝美人说对了,一切都是扯淡,不管是‘孤独’还是‘霍普元素’,全都是扯淡——有人故意引着我们往变态连环杀的方向去查案,可事实上,它并不是一场连环谋杀案,只不过有人想让我们永远也找不出凶手。”
“而那个有意误导我们的,或许,才是真正的凶手!”
***
壹家画室。
郝美人在画室走了几步,就似乎被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画作给吸引了。那是一副模仿爱德华.霍普《加油站》的画作,她就像是一个对艺术并不了解却有着天生敏锐度的普通女孩儿,对着这副透露着无声孤独的画作,一见钟情。
不远处的沙发上,老蔡正陪着夏教授整理所有买过霍普元素的顾客资料。当然,一时半会能整理出来的,也不过就是那些给他们留过地址的顾客。
“蠢货们上套了,正查得不亦乐乎呢。那女警装得还挺像样,生怕老子瞧出她身份似的。”
“呵,为人民服务,真是辛苦了。”
黑暗中有双隐秘的眼正盯着这空间,郝美人没发觉,老蔡也没发觉。
Chapter 65
“既然对方一个迳地将我们往‘连环凶杀案’上引, 这就说明真正的情况很可能并不是连环杀。钟妍和乐小小的死可能各有原因,所以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重新整理钟妍和乐小小的社会关系:她们生前曾经得罪过什么人、有过什么样的利益纠纷, 这些都必需再一一落实。”
“可乐小小的社会关系你们之前已经确认过了,她的社会关系很简单, 就连张华都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们从未和谁结过仇。”
“可如果, 那仇是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呢?”
初南一怔, 就听纪延接下去道:“把所有确定的都排除了之后, 剩下的,可能就是连乐小小夫妇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仇恨了。”
“如果是这样,”她沉吟半晌, “那就很难办了。”
是啊, 那就很难办了。茫茫人海, 连死者最亲密的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想不起妻子曾经在无意间得罪过什么人,他们要上哪去摸排?
“先从钟妍下手吧,”纪延想了想,“毕竟昨晚关于钟妍,我们手上又多出了个新人物。”
东临碣石。
或者说,余申。
在发现钟妍的秘密微信前,从表面上看,钟妍和余申并没有任何接触的机会,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主演和制片人, 甚至这位余制片因为位高事忙,人一直在京城, 直到《深海迷情》杀青了,他才象征性地到闽城来参加杀青宴。
而在那场杀青宴上, 两人甚至都没有单独相处过。
纪初二人在发现快递单的问题后,很快就回到了警局。途中纪延打了个电话,让手下去调出了余申的个人行程表,一抵办公室,那行程表便交到了二人手中。
“有个问题。”纪延将行程表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初南:“什么?”
“这位位高事忙的余制片,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开闽城。”
“哦?原因?”
“不详。”
初南轻轻挑了挑眉:“这就有趣了。”
位高事忙的余制片比想象中的配合,几乎是警方的协助调查令刚发出,他就跟着小张他们来警局了。
“等会初南和我进去会会他,其他人就在外头盯着。还有,让余申在询问室里多等几分钟。”纪延大步穿过走廊,初南慢了半步跟在他身后,就在两人快走到问询室门前时,手机铃突然响起。
是初南的,她看了眼屏幕,按下接通:“钟总?”
纪延步子一顿:钟宝珠?
初南点点头。
电话那端的妇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初南颇耐心地听着,听完后,安抚性地一笑:“放心吧钟总,警方现在已经有新发现了,相信不日就能把杀害钟钟的凶手揪出来。”
纪延黑了脸。
这女人,做生意做到公安局来了?
可忙着和大客户交流的小南姐并没有发现纪队的黑脸,只自顾自地安抚着金主妈妈:“行,钟总您放心,这事儿保证给您查得水落石出——对了,有个事还需要再向钟总确认下:钟钟家沙发后面的那副画是什么时候买的?您确定是她自己带回家的吗?”
“当然确定,那天我一回家就看到她在那挂那幅画。怎么了初小姐,难道传言是真的?我女儿的死真和那副画有关?”
初南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这下倒是很清楚自己的职责了:“太具体的我现在也没法说,不过钟总请放心,杀害钟钟的真凶我们已经有线索了。对了钟总,方便的话,先把订金付一下?”
叮——手机响,支付宝到帐。
初南满意地把电话挂了。
某道冰冷的目光直勾勾地射到她的脑门上:“你倒是什么钱都敢赚。”
正是黑了脸的纪队长。
什么钱都敢赚的初小姐微微一笑:“哪呢?用自己的努力赚来的血汗钱,合情、合理、合法,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纪延:“……”
“再说了,我其实也不是没有推托过的。钟女士来找我的那会儿,作为合格的闽城市民,我可是一遍遍跟她说过了:我们闽城警方办事靠谱,而且对此事高度重视,一定能帮她查个水落石出。可有什么法子呢?钟女士还是不放心。有钱人嘛,总觉得没有花钱的不是,既然花钱能帮她买个安心,那咱何乐而不为呢?不过是收个款的事。”
纪延简直要被她气笑了:这女人,还觉得自己乐善好施人美心善是吧!
“行了,别气了,大不了等案子结了,女朋友请全队上下吃好料?钟女士可大方了,一下就转了七十万过来……”
“闭嘴。”
啧。
初南收了手机,看着纪队长那张气得快冒烟的黑脸:“好了好了,余制片还等着我们呢,正事要紧,嗯?”
***
闽城市局的询问室跟全国所有的询问室都差不多,推门进去,入眼的就是前方隔着片透明玻璃的听审处。他们想审的人就坐在透明玻璃的另一边,纪延走到玻璃前,看着端坐在对面的男人。
余申,钟妍微信里的“东临碣石”。
儒雅的男人衣冠笔挺,独坐于询问室内。就像纪延之前吩咐的那样,余申已经被单独留在询问室里好几分钟了,虽然被小张请过来时很配合,可这几分钟里,他频频看表,看起来应该是晚点还有事。
不过开门声一起,男人便收起了看表的动作,颇有风度地朝着纪延一颔首。不骄不躁,温文有礼,只是在看到纪延身后的女人时,含笑的唇角微微凝了凝。
片时之后,他微笑着,也朝初南点了点头。
“余先生看到我似乎还挺吃惊?”女人在他对面坐下,精致的眉微挑,“怎么,认识我?”
余申摇了摇头。
此人看起来四十有余,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眼镜,气韵温文得不像是娱乐圈里的人。君子端方,反倒让人想起了在大学里传道授业的教授。
饶是初南如此直接地开腔,这位余制片也只是温和地解释:“抱歉,职业病了。年轻时曾经做过一阵子艺人经纪,以至于后来每每看到合适的苗子,总要下意识多瞧一眼,这位警官,如有冒犯,请见谅。”
一句话说得有礼有节又让人舒心,毕竟所谓“合适的苗子”,不就是指漂亮吗?
尽管初小姐的美貌是从小被人认证到大的,可此时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也无由来地舒坦:“哦?余先生的意思是,我还挺有点进娱乐圈的潜质?”
余先生微微笑:“原本觉得合适,不过观察过警察小姐的面相后,觉得小姐应该是性格刚烈的人。以我的经验,这样的人不服管,入了这行怕是要坐冷板凳。”
“我还以为余先生要说,警察小姐性格刚烈不服管,这性子和钟妍还有点儿相似,没准能成为下一个影后呢。”她笑容愈发的灿烂,不着痕迹地将话头引到了正事上,“余先生应该知道我们今儿找你来,想谈的就是钟小姐的事吧?”
“两位请尽管问,余某定知无不言。”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余申温和地朝她一笑。
纪延自进了询问室后便一直没出声,只任由初南和余申你来我往,可一双深黑的眼却不曾错过余申脸上的每一分表情。
至此,他终于开口:“余总,十年前您将钟小姐领进圈,作为她的经纪人,帮她牵了个电影,让她一举成名。可两年后,当钟小姐接到第二部电影时,却毫无预兆地向公司申请更换经纪人,对这个事,余总有没有什么解释?”
他态度严肃却直接,和初南打太极似的问话方式很不一样。
就见余申短暂地顿了一下,不知是因为突然被提到了太久之前的事、他没反应过来,还是太久之前的事情确实不光彩。
不过这停顿很短,不一会儿,他又温和地扬起笑:“当时钟钟的事业如日中天,以余某的能力,的确是很难帮她再上一层楼。”
“所以我们钟钟在通过‘自己的努力’接到了新资源后,就一脚把余先生踹了?”初南朝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余先生,我曾听说过贵圈有些不太上得了台面的事,比方说,某些不像话的经纪公司为了业务往来,经常会逼迫手下的姑娘去做一些姑娘自己不愿意做的‘交易’。不知余总和您当时所在的经纪公司,是不是也做过类似的事呢?”
她口吻轻松,一双眼却紧紧盯着余申身上的每一分反应。
不过这余申的表情管理能力堪称一流,这么直白的责问出来了,他也不过是笑笑,依旧温文道:“这位警官多虑了,余某从不做这种事。”
初南:“哦?那钟小姐怎么会一拿到新资源,就二话不说把余总换掉呢?按说,一个刚入行的新人,作品只一部,徒有名气而无后台,在这个圈子里更甭提站没站稳脚跟,这才接第二部戏呢,就忙不迭地更换经纪人,实在是……”
她说着,一边轻笑着站起身,朝余申那边微微俯过去:“说实话余总,钟小姐她,确实经历过某些不太好的事吧?”
余申的笑容骤然僵在了唇角,就像是被触怒前来不及收拾的假面。
“哈,余先生别恼,我知道不论如何,这些事都不可能是余先生干的。”初南就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反应,满意了,于是又重新坐回了原位,“毕竟余先生对钟钟而言,可是亦兄亦父如师长如‘最亲密的人’一般的存在呢,怎么可能逼她去做那种事呢?”
余申的不悦终于不太明显地露出来,这下就连笑容也收敛了:“警察小姐,死者为大,请不要不尊重……”
“余总,”可纪延却打断他,那双沉静的眼睛牢牢盯着余申,“一名年方三十、事业正如日中天的女演员被人在家里杀害,可杀她的人却有心把事情包装成为‘变态杀手连环凶杀’,这才是对死者最大的不尊重吧?”
“你说什么?”余申一惊,面前这男警的言下之意如一道惊雷,霹裂了他饶是听到了最不好听的话也依旧云淡风轻的温和,“你说钟钟她……”
“余先生何必装得这么震惊呢?”初南不痛不痒地把话又接了过来,“难道从消息传开到现在,您就没怀疑过钟妍的死不正常吗?”
“余总原本定了电影杀青后回京城的机票,”纪延又接过话,“可钟小姐的事情发生后,您就把机票退了,这是我们查到的情况。”
也是今天下面的人去整理余申行程时发现的情况。
初南:“所以说啊,要是没怀疑的话,日理万机的余先生早该飞回京城继续您的日理万机了,还留在闽城这小地方做什么呢?余总之所以还留在闽城,就是因为怀疑钟钟的死,和她生前的某些‘小秘密’有关吧?”
“又或者说,”纪延面无表情地接过话,“余总不就是因为收到了钟小姐的微信,揣测着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所以半个月前,才会千里迢迢从京城飞过来吗?”
其实这不过是纪、初二人之前的推测,然而此时纪队长说得言之凿凿,就跟手上已经有切实证据似的。
还没来得及等余申回答,他又接下去道:“一边扮演着冷淡前经纪人,一边却又在对方有麻烦的时候千里迢迢地飞过来,看来余总这位‘派乐影业’的副总,《深海迷情》的总制片人,当得也真是够尽职了!”
“派乐影业”和钟妍的工作室同样隶属于娱乐巨头“吴柯”,虽说总公司一样,可其实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业务往来。只不过钟妍这回的电影“派乐”那边也作了投资,余申虽是制片人,可其实跟组探班什么的,都是他下面的小制片在做,这么位大牌副总亲临剧组,还一呆就是大半个月,确实是没必要的事。
余申身上的温和渐渐地淡去。他四十有余却依旧英俊得体,此时那张绅士温和的脸上逐渐染上了点动容,良久之后,对着这一唱黑一唱白的两张脸,余申终于叹了口气:“两位想说什么?别绕弯了。”
先是引到七年前钟钟换经纪人的事,把矛头指向他、仿佛认定了他是凶手的姿态,然后又突然来上一句“亦兄亦父如师长”,将他和钟钟的死撇开了干系,什么意思?
“说吧,该配合的余某一定知无不言。”
“感谢余总,其实我们只是想请余总帮忙回忆两件事。”纪延审视着余申眉眼间每一分细微的表情,当其间的疲惫与无奈交融到了某个节点上时,他终于开口:“第一,余总在《深海迷情》的杀青宴上和您的前艺人钟妍看上去仿佛没有任何交集,可您来到闽城后,是否私底下和她接触过?第二,这个月八号,在钟妍‘鬼上身’之后,她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
第一个问题好回答,毕竟接没接触过余申自己最清楚。
可第二个问题,钟妍在“鬼上身”后都发生过什么,这问题撂谁身上,对方恐怕都得给他回一句“我怎么知道”。
可事实上,这个月八号,在钟妍“鬼上身”发生后的某天,余申千里迢迢地从京城飞到了闽城。
而初南在钟妍的小号上也发现了:在“鬼上身”发生后的某个深夜里,钟妍曾经给余申发过了一条没头没尾的微信——
钟妍:【失眠夜】
三个字,外加一张清冷的月亮照片。
余申当时没什么反应,回应温和而疏远。
可是两天后,他却从京城飞过来,打着探班的名义,在剧组一呆就是半个月。
也就是说,很可能那张“失眠夜”图正是钟妍潜意识里对余申的呼唤。而余申,回应了那一份呼唤。
审讯室里静悄悄的,余申依旧温文而周正。只不过此时,端方君子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
纪延:“余总,不要企图在警方面前撒谎或作任何隐瞒,这案子我们跟踪很久了,了解的绝对比您想象的还要多。”
“言下之间即:有什么就说什么,千万别跟我们打马虎眼哟~”初南不紧不慢地补充了句,“跟警察撒谎可是会变得很不幸的。”
余申轻轻吁了口气。
纪延:“余总?”
“我原本是打算在电影杀青第二天就回京城的,”余申沉默地许久,这下子终于开口,“公司那边已经堆积了太多事。可那天上午,我才刚让秘书给我看机票,钟钟就出现在我下榻的酒店里。”
初南和纪延对视了一眼:果然,这两人私下还是接触过了。
纪延:“去那做什么?”
“你们不是查过了吗?”余申微垂下眼皮,可对面的两人都看得到,这人从眼角极淡地牵起了一点浅浅的微笑。
那是中年人蕴含沧桑的弧度,嵌在眼尾不甚明显的纹路里,不知是温存,还是感慨:“那天她带了一张碟,现在的人已经很少再用的那种DVD,里头有一支曲子,叫《蓝色多瑙河》。”
余申原本已经快忘了,是那天去了他房间的钟妍提起了,他才想起来:在很多年前的某一个傍晚,在钟钟第一部电影的拍摄期间,他拎着食盒到剧组探班时,看到了舞台上的女孩子。
“钟钟第一部拍摄的电影里,就有这一支曲子。”
那部电影拍是一名舞者的一生,钟妍原本就有舞蹈底子,她学芭蕾舞,可现代舞交际舞也都跳得不差。那时镜头里的舞者与男演员相拥,在舞台上翩然起舞,一个镜头毕,导演喊了“CUT”,在大伙儿都去休息时,镜头外的舞者灵活地跳到他面前,拎着裙摆行了个交际礼,说:“老师,可以请你一起跳支舞吗?”
现场还有音乐,是小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那时她还很年轻,孩子心性,对引自己入行的余经纪人总是一口“老师”长一口“老师”短地唤着。余申亦心有爱怜,总觉得她如同自己的孩子般,于是很少会去拂她的意。
两道修长的身影悠然摇曳在舞台上,不过因为没有其他人,圆舞曲总归跳得不成样子,没跳多久,余申便松了她的手。
可没有人知道,不过是那短短的几分钟,她一直记着,从九年前一直记到了九年后。
“只是去跳一支舞?她可是钟妍呢,那么大一腕儿,冒着那么大风险上酒店找一个男人,就只是为了去跳一支舞?”
余申温和地看着对面提问的女人:“警察小姐如果真是钟钟的影迷,应该知道,这就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可确实,这事太冒险了。”纪延也这么认为,“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我还是不能相信她冒了那么大风险,就为了去余总那里跳上一支舞。”
余申沉默,片时之后,才喟叹般:“你们不是想知道这个月八号钟钟发生了什么事吗?”
初南:“这两者之间有关系?”
“有关系,至少……那阵子钟钟很抑郁,我能感觉到她的抑郁。”
***
此前警方找过好些人问话,从天天跟着钟妍的助理小王,到钟妍的母亲,到和钟妍传过绯闻的苏泽义,甚至那剧组上下,可没有人同他们说过,那阵子钟妍很抑郁。
她除了中过一次邪发过几天疯,其余时间都维持着钟妍式的高傲,按部就班,十分敬业地拍着她的戏。
“警察小姐之前提到的那个事,就钟钟被雪藏了两年后突然又有了资源——这个事,相信你们也注意过了吧?”
“对,”初南记得很清楚,“有一位钟钟的资深粉丝曾经告诉过我,当时钟钟本已经打算退圈了。”
余申:“是打算退圈了,可在她退圈前,恰好又发生了一件事:钟钟的母亲钟宝珠,被查出了癌症。”
初南:“癌症?所以钟钟她……”
余申点点,眼角的细纹渐渐嵌入了拂不去的遗憾:“所以她做了某些‘妥协’,得到钱,得到资源。”
纪延:“可这和她最近的状态有什么关系?”
“警官查了那么久,就没听说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谣言吗?关于钟钟和她的母亲。”
纪延:“余总是说,钟小姐非钟宝珠亲生女儿的谣言?”
余申没确认也没否认:“这个谣言到底是真是假,没有人知道,那都是传了一波又一波、被人一改再改后的结果。我工作的派乐影业和钟钟的工作室隶属于同一家公司,所以听说过一些比较原始的传闻:今年总公司组织员工做体检,因为换了家体检机构,医生和公司之间还不像以往那么有默契,所以钟宝珠的真实情况没事先打招呼就被曝出来了:其实她从来也没有患过癌,当年的真相是,钟宝珠听说钟钟准备退圈,害怕自己的财路从此被斩断,所以编出了‘急需要手术费’的谎言。”
初南:“所以钟钟当时才会委身于那个人……”
“不,是‘那些人’。”
初南一愣。
余申重重阖了一下眼:“那个晚上出现在钟妍房里的,有四个……男人。”
Chapter 66
审讯室里突然很沉默。
饶是纪延干了近十年刑警什么腌臜都见识过, 这一刻也忍不住咒了声“艹”。
一名年少纤弱的女子,和四个对她虎视眈眈的男人,在同一个房间。
会发生什么根本无需想象。
余申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次他有整整几天都联系不上钟妍。几天之后再见面,是在医院里。
那时的钟妍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可也是那一次过后, 她手上又有了新资源, 她亲爱的母亲接受了莫须有的“治疗”, 她向上头要求更换了经纪人。
很长很长时间里, 她再也没见过余申。
那个曾经在九年前的傍晚拥着她在剧组舞台上跳《蓝色多瑙河》的男人,那个在她很年轻的时候说“这孩子像一只震翅欲飞的白天鹅”的男人,终此一生, 她再也找不到任何脸面去面对。
“我之前收到钟钟的微信, 尽管都有回复, 可到底已经不是她的经纪人了,大部分时候我回过了信息就算,不再作他想。可这几个月里,钟钟给我发微信的频率却高了一些,一段时间后,我听秘书提起了钟妍工作室里传出的消息。”
就像是一记闷雷,重重砸在他已然封尘的记忆里。那流言里的主角曾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孩子,他领她入圈,带她上戏,供年轻时候的她上学, 后来分道扬镳,再后来, 漫长年岁里两人再也见不到几次。
可事实竟然是这样——她这一生痛苦的开始,竟然是这样!
余申重重地阖上眼, 对面两人看得到那紧拧在一起的眉下颤动的眼皮。
不知为什么,初南突然就明白了他的心情:“所以你才会在接到钟妍的微信后,千里迢迢地飞到闽城来,也所以,她那天才会冒着风险到酒店去找你?”
她明白了,无需多言,无从表述,那是两人从来都不曾坦露、可漫长年岁里却也从未割断过的情义。
“因为无意中发现了当年的事实,她抑郁、悔恨、痛苦,而且很可能这份痛苦还衍生出了其他事,所以钟钟即便只是为了得到点心理上的籍慰,也一定要去见你一面。”初南笃定地推断出了钟妍当时的心态,“余先生,除了跳舞之外,她还有没有做过什么或是说过什么?你认真再想一想,很可能她说的某句话,就是整个事件的关键,你再想一想?”
余申一只手支在案桌上,重重地拧了拧眉心:
还说过什么?
那天钟钟在他房间里放《蓝色多瑙河》,那是他人生里跳过的最漫长的一支圆舞曲。
满室静寂,只悠扬曲调中两道相拥的身影。她跳不到别人手心去,她一直都在他手心。
“老师,我一直很想再和你跳一支舞,就像当年一样。”
可谁都知道,回不到当年了,她骄傲而圣洁的感情,早已经回不到最初相遇的时候。
那时她还是皎皎白月光,有任何臜眦往身上泼,都需即刻洗涤的模样。
***
那一天,舞曲悠长,她靠在他身上,将圆舞曲跳成了两个人的华尔滋。
“最近有个孩子总是让我想起你,所以找我帮忙时,我就帮了。”
“还挺麻烦呢。”
“不过无所谓了,身上的麻烦也不止这一件,习惯了就好。”
“这一些年,也都走过来了。“
……
那天直到最后一刻,钟钟都不曾透露过自己的麻烦,就好像来到这个房间,不过就是为了和他跳上一支舞。
可初南却在听余申讲到这时,飞快在笔录单子上写了什么,随后,她将笔录传到了纪延那里。
“最近有个孩子总是让我想起你”,这话被她圈了出来,“想起你”三字下面还划上了波浪线。
纪延还没咀嚼过来那个圈和那条波浪线的意思,这厢初南就已经站起身,从包里递出了张名片:“有劳余先生,后面如果还能想起什么,请务必第一时间联系我。”
这是要结束问话的意思了。
余申也无心再逗留,只微微颔首:“两位请留步。”
“发现问题了?”开关门声相继响起,余申的脚步声远去后,纪延将纸条又传回到初南面前。
他不相信初南会没发现问题就让余申走人,只是自己确实也没从这话里咂摸出什么味。
“确实有问题。”审讯室里已经没旁人,初南接过纸条拿起笑,对着那句“最近有个孩子总是让我想起你”又圈出了几个重点:最近,孩子,想起你。
三个词,几个字。
纪延:“什么意思?”
“这句话有问题,”初南说,“‘最近’,也就是那一段时间里,钟妍身边都有谁?谁值得她在余申面前提起来?谁找她帮过忙?还有这个词:‘孩子’。纪队长,您以为这余申什么年纪呢还‘孩子’?就算是在两人最初相遇的时候,余申也不可能和‘孩子’挂得上钩吧?所以我觉得,这里的‘你’,应该不是指余申。”
言下之意即:最近有个孩子总让我想起你,可此“你”非彼“你”。
纪延被她绕得有点晕:“可钟妍的话就是对余申说的,那房间里没旁人,按她话里的意思……”
“不能按字面上的意思,毕竟,她可是个有过去的女人哪。”
纪延:“什么意思?”
“打个比方吧,有时候,我也会想起十年前的你。”
话说出来时,初南只觉得对面的男人微微一滞。
可这不是重点,回顾往昔并不是初南此番表述的重点,她的重点是:“然而事实上我只是想你一个人吗?不是啊纪延,我想的,是十年前的我们。”
十年前的我们,过去的岁月,你我相知相爱的那一些过往。
纪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既然余申和‘孩子’沾不上什么关系,那么钟妍的‘你’应该不是指余申,而是指她和余申的过去,或者说,那时候的她自己?”
因为和余申有过去的,正是年轻时候的钟妍,在一个可以被长辈称为‘孩子’的年纪。而现在,她身边是否又有某个孩子让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和余申刚认识时的当初的自己?
“对,”初南点头,“那时候的钟妍是什么样的?很明显,那时的钟妍心里有个人,可她还来不及告白,这份感情就被现实碾碎了。拆开他们的现实是什么?不管余申心里是否对钟妍也是一样的感情,可至少,让钟妍把那份心意一直藏着不敢说出口的现实是什么?”
“纪延,是那一夜,一个女演员被迫做出痛苦妥协的那一夜。外人都说钟妍是因为余申当时的无能而申请换经纪人,可事实真是这样吗?不是的,你刚刚也听到了,事实上是她觉得自己不清白了,她再也没有脸去面对一直被自己放在心上的那个人。”
“那么如今,她身边出现的人里面,有谁能让她回想起那一段过去?谁最可能有类似的遭遇?”
一个离谱而模糊的轮廓同时出现在两人脑海里,纪延舌头重重勾出了句脏话却终究没有吐出来,因为他在初南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样的答案。
***
接下来的半个钟头里,纪延只做了两件事:一、让人把大流量苏泽义请到警局;二,等大流量苏泽义来警局。
隔壁审讯室里,李演和小张已经对钟妍的助理小王做完了问话。
小王这姑娘本是钟妍的影迷,毕业时恰逢钟妍招助理,于是就屁颠屁颠赶去了。后来和其他明星一对比,她发现自家主子人冷归冷,可对身边的工作人员,不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好得没话说,于是对钟钟,小王从来都是一颗忠心日月可鉴。
李演之前就负责过她的问话,那会儿小王还沉浸在钟钟过世的痛苦里,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特意找李演要了联系方式,这几天一想到什么,就赶紧给他打电话。今儿被唤到警局,为了不错过任何可能的线索,小王她甚至把钟妍在闽城拍戏时收到的礼物也全搬来了,都是些粉丝寄来的吃的用的玩的,还有一大摞信件。
李演不追星,但自家妹妹嘴上就挂了好几个“哥哥”,每星期零花钱都耗到了那些无底洞上去,所以他大概能明白,这一大箱子礼物代表的都是些什么心情。
“你们平时都会把这些留下来吗?那估计得拿套空房子装吧。”小李子对着那么一大堆东西直犯头疼。
看吧,实在是费时又费力。
不看吧,没准还真有什么东西。
“没有没有,”小王连摆手,“以前粉丝寄来的礼物包裹我都按着钟钟的吩咐拆了,分送给同剧组的工作人员,因为大部分都是些吃的用的嘛。可之前有段时间钟钟特别关心自己的快递,所以我就全部都给留下来了。”
李演:“什么叫‘好像特别关心自己的快递’?你的意思是,她在等着什么特别的快递?”
小王老实道:“我也不确定,因为钟钟只是心血来潮地关心过几天,然后很快就对这些快递没兴趣了,所以我也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快递。”
李演无奈,可也只能点头,把那一大箱东西都收了,搁到物证库里。
没多久,苏泽义被请来了。
如今的明星出街还真是了不得,请个苏泽义吧,就相当于把他身边的助理保镖全都请了过来,浩浩荡荡四五个,排面可观得把后头貌美如花的小南姐风头都抢了。
要不是小南姐手上还提着几个闻着就勾人馋虫的袋子、身后还跟了个送餐小哥,在这宽敞的市局走廊上,压根就没人能够注意到她。
除了纪延:“怎么,收了钟女士的定金,现在打算请大伙儿吃下午茶了?”
浓郁的香味伴着初南的身影出现在一队办公室里,在这个看似普通的下午三点半。
不过纪延一句话落,这个普通的下午三点半立即朝很不普通的道路上狂奔——
“妈呀,我听到了什么?”一道娇小的影子从后边猛地蹿出来,狗胆包天地将领导一薅,薅到了后面。
郝美人不久前才刚从壹家画室回来,午饭吃得早,现在肚子早已经唱空响了,正琢磨着晚上是吃食堂阿姨的打卤面呢还是到楼下麦当劳去撸个世无霸呢,此时一闻到味,再听她哥这么一说,火速就从办公桌后跳了出来:“绝了,一、二、三、四、五——五袋,外加一个箱子,豪华下午茶啊这是!”
办公室内外的人听她这么一吼,纷纷伸了脖子过来看。
各种美食混合起来的香从电梯口顺着初南行走的路线,一路飘进了刑侦一队的办公室里:咖啡香、烤串香、麻辣烫小龙虾香、法式小甜品的香气,为了照顾不喝咖啡的同志,后头的送餐小哥甚至还捧了一箱冰可乐冰柠檬茶……
李演他们还算克制,可郝美人一点也不客气,火眼金睛一路掠过咖啡烧烤麻辣烫,精准地瞄到了最底层的泡沫箱上。
那泡沫箱上标着某家日料店的标签——“啊啊啊这不是那家被各路网红疯狂推荐的日料店吗?据说他家的食材全是当天从北海道空运过来的,小南姐你果然是我亲嫂子!嫡亲嫡亲的嫂子!”
纪延:“……”
郝美人:“慷慨!大方!长得美还贼有钱!”
初南搁下袋子,大概是觉得“慷慨”“大方”“长得美还贼有钱”确实挺适合用在自己身上,于是也没谦虚:“谢谢嫡亲表妹的认可,大家别客气,想吃什么自己拿。”
郝美人就等着这一句呢,二话不说,狗爪子伸了过去。
现场很快就热闹了起来。
初南懒洋洋地靠在一旁。下午的天气分外好,午后阳光从办公室的透明玻璃上洒进来,映在一张张吃得满足的笑脸上,竟莫名映出了点现世安稳的味道来。
仿佛所有案子都结束了,仿佛等会儿没有下一场硬仗。
“拿着钟宝珠的笑纳来请警局同志喝下午茶,初小姐还挺会安排。”一杯冰咖被递到初南面前,伴随着某人熟悉的声音。
“纪队长过奖。”初南接过咖啡,礼尚往来,也从桌上挑了拿烤串递给他,“赶紧吃吧,大明星还等着纪队去审问呢。”
“让他等。”纪延也呷了口咖啡,“让人盯着了。”
看来纪队这是打算延续之前的策略了——之前两人就让余申在里头等了几分钟,一边等,一边让人在玻璃的另一边观察余申的反应。而这回更狠,厮直接让苏泽义在里头呆足了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才有警察姗姗来迟地出现。
苏泽义是在健身房撸铁时被请过来的。
这小子十分有当爱豆的知觉,歌影坛全面发展不说,被黑粉刷了一堆排骨身材照后,便每天在下了戏后雷打不动地到健身房去练体形。也正是因为此,苏小爱豆的时间非常紧,就连睡觉时间都没保证,于是此时二度被请进局,苏泽义对浪费他时间的警方万分地抵触。
吃睡喝足精神爽了,在踏进问讯室前,初南拉了拉纪延衣角:“队长?”
队长:“嗯。”
“您老人家那借调函,到底是给我开了没开呀?”
身后还有名小警员,此时正瞪大了眼收听着两人的对话,纪延没好气地瞪她一记。
故意的吧她?就眼下这场景下,他能说没开?
“没开你以为自己还能走到这?借调函在你们所长办公桌上躺着呢,进来!”
目的达到的屏南所小初双手背到了身后,唇含笑,优哉游哉地跟着纪队进了问讯室。
问讯室里,老蔡和一名初南不认识的警员正在审苏泽义。
这位大流量在回了几句话后就尊口紧闭拒不合作,尽管此时给他做问询的是队里最老资格的老蔡,也压根占不到优势——
“警察叔叔,我都说了跟钟姐没暧昧,您怎么就不信呢?我现在事业才刚开始,和公司签了协议,不能谈恋爱的……”
“去酒吧的那一夜?讨论剧本来着,真的。”
“您爱信不信,反正我问心无愧!”
“还有,钟姐出事的那天我在体育中心那开粉丝见面会呢,你们调查过了吧,我全程就没离开过镜头,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就出现在钟姐家杀她?”
几句话落下后,苏泽义再也不配合,问什么都三敛其口,梗住脖子一副“我就知道这么多你们再我也没用”的君子坦荡荡模样。
初南在玻璃的另一侧观察着苏泽义的反应:“语气坚定,目光不闪不躲,不像撒谎,只不过……”
“只不过态度比上回来时不耐烦上许多,也嚣张上许多。”纪延也道,“嘴牢,说出的全是废话套话——看来这小子是被人指教过了。”
他看了眼腕表,问旁边的警员道:“他一个人在里头呆着的时候有什么表现?”
“没什么特别的表现,”说到这警员倒是奇了,“照说这么个大忙人,把他请过来、还让他在里头浪费了二十几分钟时间,苏泽义应该挺生气的,可刚老蔡他们进去时,苏泽义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负面情绪。”
初南:“不抱怨,也不嚣张?”
“完全没有。”
“啧,”小南姐颇有兴味地瞅着里头,“看来是忙着彩排呢。”
警员:“彩排?”
“要不然你以为,现在这流利的语言表达是怎么来的?很明显,有人事先给他培训过了。”
所以心虚地“二进宫”之后,大流量就专心致志地在心里头排练,排练得连时间都忘了。
“这小子请过律师了?”纪延问。
警员:“那必须啊,听说是他们公司的法务,呆会儿就来了。”
“看来对方已经做足了准备,我们时间不多了。”初南朝着透明玻璃后的小鲜肉抬了抬下巴,“怎么办?诈一诈?”
纪延:“怎么诈?”
“你说怎么诈?”
现在警方审问已经不允许诈供了,不过就在十分钟之前,在询问室之外——
初南:“这些小爱豆很多书都没怎么念就进了娱乐圈,不经事,每天要么浸在纸醉金迷里,要么就关在舞蹈室练跳舞,心理素质那是一个赛一个的差,偶像包袱那是一个赛一个的重。要搞定苏泽义,我想揪着这两点,总归是没错的。”
此时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十分钟前的话,心照不宣,纪延不再说话了,直接推门进了审讯室。
“老大!”
“纪队!”
老蔡二人匆匆回头,那年轻的小警员甚至直接站了起来,想给领导让座。
“别忙了,我说句话就走。”纪延示意他坐下,双手撑在审讯桌上,直接面对着苏泽义:“你说你问心无愧是吧?行,问心无愧的你在钟妍‘中邪’前几天和她上酒吧,孤男寡女,就只为了谈剧本?没其他?”
他目光炯炯,就这么直对着苏泽义,那张原本就长得很不好惹的脸此时刻意板下来,冷酷得让人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已经掌握了点什么。
苏泽义原本拒不合作的姿态被他这么一搅,似乎有点迷茫了:“啊?”
“年前突然爆红,爆红后分分钟都有狗仔盯着粉丝跟着经纪人助理保护着,可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摒弃助理,瞒着经纪人,冒着那么大风险和钟妍逛酒吧,就只是为了切磋演技?”
苏泽义:“是、是啊!你谁啊?我刚刚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纪延犀利的目光紧紧盯着苏泽义连眨几下的眼睛——那不是为传达魅力的愉悦的眨眼,而是心慌之时无意识的目光躲避。
之前余申在回忆起钟妍时曾经说:“最近有个孩子总是让我想起你。”想起她自己那段无助的、想求助的、需要人帮助的时光。
而如今,面前这个或许和过去的钟妍有某种相似的孩子,扬着他那张年轻得有些稚气的脸,在纪延冷静而具有压迫感的注视下,不太自然地瘪了瘪嘴角。
纪延没有错过这个经典的心虚表情,他双目如炬,直视着面前这小鲜肉:“真不说?”
“说、说什么啊?”
“说你是怎么背着助理把钟妍约出去、说你是怎么博取钟妍的同情心、说你到底都跟钟妍说了什么以至于她能冒那么大风险来帮你!”
最后那三个字一出,苏小鲜肉整张脸“刷”地一下白透了:“你、你……”
你怎么知道?这事不是……
不,不对——刚刚何姐说过了,这些警察最会这一套,他们会骗人,他们会诈供,他们、他们可能事实上什么也不知道,绝不能上套!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找钟姐帮忙了?我就算要求,也是求她帮忙教我演戏!”
“可所谓的‘教你演戏’后钟妍就死了!你前脚刚解脱她后脚就死透了!”
“那不关我的事……”
“怎么就不关你的事?!”纪延身体再往下一压,结结实实压到了离苏泽义只有十公分距离的地方,看着这孩子惊慌却死撑着的脸,决定再接再厉诈他一番,“她为了帮助你,冒了那么大风险,拿自己的一条命替你去对付那些人,这不都是因为你拿她的过来说事才求来的吗?怎么就不关你的事了?”
“我……”
“她帮你避免了那么多痛苦,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钟妍在天有灵,眼睁睁看着自己拿命帮过的狗崽子竟然翻脸不认人、把责任摘得一干二净,你让她怎么想?”
“我……”
纪延直起身,直接对着身后两名目瞪口呆的刑警:“别审了,让他自己在这清净清净,等苏小鲜肉什么时候觉得‘关他的事’了你们再进来。要苏小鲜肉一直觉得‘不关他的事’,”他转过头,面无表情扫过苏泽义那张像是被人陡然戳破了痛处的濒临崩溃的脸,“你们就等案子破了再来看看这家伙到底误了多少事,到时候发布公告、把事情一五一十全召告天下,以慰钟妍在天之灵,让全世界的钟妍粉看明白个究竟!”
苏泽义:“!!!!!”
召告天下!
让全世界看明白!
“警……”
可没人再听他多废话一句,三个家伙直接转身,“砰”一声,审讯室的门关了,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苏泽义一人。
出了门,纪延立即吩咐老蔡道:“就在这盯着他,很快他就会有话说。”
Chapter 67
这厢纪延才刚走出审讯室, 那厢审讯室内,苏泽义“咚”一声,整个人瘫到了案桌上。
“所以说啊, 偶像包袱太重,人就容易犯傻。你瞧这小同志, ”大同志纪延一出门, 对上的就是初南那张揶揄的脸, “提起钟妍在天之灵时他还能抗住, 最多就是心中有愧、看起来稍微痛苦点。可一提要把这些丑事‘召告天下’,小同志就立马扛不住了。”
初南刚在玻璃外看了整整一出戏,看纪.奥斯卡影帝.延演技精湛台词优越, 该利用的信息全给利用上了, 不确定的点一个字没说, 把苏小鲜肉吓得脑子都转不过弯来,那不够精湛的演技简直了,所有该流露的不该流露的恐惧全一五一十流露了出来。
纪延没理她的调侃,只冷静地盯着玻璃内:“看来钟妍所说的‘孩子’确实就是他。”
“可不么?”初南在手机上查过了苏泽义的信息,查完后,又用手点了点旁边的男人,“我进去一趟?”
纪延:“干嘛?”
“帮你们加快速度呗,要不等律师来了,这小朋友又该硬气起来了。”
***
审讯室大门再度被打开,原本正双手抱头、满脑子混乱的苏泽义又是一惊, 以为是刚刚那气场强大的男警进来了,可抬头一看, 入眼的却是个脸上掩不住担忧的小姐姐。
这小姐姐真是好漂亮,可真正让他心感温暖的, 是小姐姐脸上那十分真诚的关心。她猫着腰进来,偷偷给他递了罐牛奶——没错,正是苏泽义代言的品牌。
小姐姐满脸全是他最熟悉的怜爱:“义宝别害怕啊,我虽然是这里的临时工,可更是你的粉丝!”
“义宝”正是苏泽义粉丝对他的爱称,原本正瑟瑟发抖的苏泽义乍听这称呼,先是一怔,随后,浑身的惊慌毫无保留地流露了出来:“姐姐……”
他见到自己人了,是姐姐粉!
在这么个破地方,竟然让他遇到了姐姐粉!
苏泽义的心一下子宽了。
姐姐粉非常温柔地拍着他的手:“别害怕啊,警察那边有任何动向我都会想办法告诉你的,你的律师马上就要来了,何姐马上也会来,你就先挺着,到时警方在你这套不出话,就只能去找何姐。关于姓钟的那女人,何姐肯定有办法帮你洗脱的,你让我同事去和何姐对峙就好……”
小姐姐的声音很低,整个人如手心里那罐加过热的牛奶般温暖。苏泽义听着她的声音,也逐渐感觉到了被爱包围的温暖。
只不过姐姐粉连着两次提到了“让警方和何姐对峙”……
苏泽义心莫名地一跳:“和、和何姐对峙什么?”
“就你被逼迫的那些事啊!”姐姐粉看上去忿忿不平,心疼极了,“义宝别害怕,我就不信那么多粉丝都在你身后,何姐也在你身后,我那些上司还敢要求你什么……”
本是安慰的话,可被苏泽义听入耳,却产生了完全不一样威慑效果——
所以,警方在他这问不到话就会去和何姐对峙,去讨论他私底下约妍姐去酒吧的事?
也就是说,如果让何姐接触到警方,接下去她就会知道自己和妍姐商量过的那些事?
如果这话是刚刚那男警说的,苏泽义可能还会怀疑男警是不是故意在威胁他。可此时,话是从自己的姐姐粉口中出来的……
蓦地,苏泽义一个醍醐灌顶,猛然揪住小姐姐衣角:“别、别……别让警察和何姐对峙!”
小姐姐:“咦?”
“我要见警察,”他喃喃着,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姐姐,我要见警察!”
姐姐粉:“义宝?”
“拜托你帮我找警察来,千万不要等何姐,不要让何姐和警察对话,千万不要!拜托你!”
“好好好,义宝别害怕,别害怕哈,姐姐这就去找警察,别怕啊别怕!”漂亮姐姐一灰溜,消失在这个问询室里。
再度开门而出时,脸上的担忧不见了,厮朝着站在对面的纪队长,愉悦而尽在掌握地,递了记眼神。
***
“怎么料到的?”
“料到什么?”
“料到这小孩会害怕我们去找他的经纪人。”
“你说呢?”
初南看着问询室内那慌得一批的孩子,轻笑:“情况要真和当年的钟妍一样,他遇到想潜规则自己的人、他心里抗拒却手足无措,那这么大个事他宁肯找钟妍帮忙也不肯让自己的经纪人出手,说明什么?”
纪延:“说明什么?”
“说明他的经纪人也参与其中呗!而且很有可能,那所谓的‘何姐’,就是最主要的皮条客之一。你说这样的经纪人,他敢让她知道自己找钟妍帮过什么忙吗?”
纪延:“……”
这特么,都是什么和什么!
***
苏泽义交代出来的内幕有些初南已经大概猜到了,可具体的细节,大概只有天知地知他知钟妍知,世上再无第三个人知晓。
作为一个在去年无意间凭一部低成本小甜剧爆火的新流量,苏泽义火得明明白白,却也像当年的钟妍一样,在圈里挣扎得毫无根基。
他的经纪人何姐就是个势力眼,早前没把他当回事,如今苏泽义一红,倒成了她手上的香饽饽,工作上不愁戏拍,曝光量多了,也同时引起了某些口味清奇的圈内大佬的“赏识”。
可惜苏泽义是个小直男,笔直笔直的那一种。再加上年纪小,心气高,一听说何姐将皮条生意打到了自己头上,吓得整个人都傻了。
那会儿他在山上拍戏,这是他人生里的第一部电影,虽说在里头戏份不多,撑死就是个男四或男五,可他十分珍惜这次机会,咬着牙就想替自己争口气。
如此勤力,本就让对手女主角赏识,再加上他在里头演的又是女主角的弟弟——钟妍是个容易入戏的,镜头前将他当弟弟,镜头外对他也还算关照。于是那阵子,苏泽义的不安就全被钟妍看在了眼里。
“姐姐”问过他一次,苏泽义没说。他觉得羞耻,更何况圈里这种事海了去了,说了有用吗?
可当“姐姐”第二次开口问时,苏泽义突然又想到了钟姐曾经承认过的过往——作为剧组里的后辈,苏泽义在进剧组前就已经大概了解过了每一位前辈的情况——那一刻,他心里头突然有了盘算。
如今的钟姐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是影后,是实打实的实力派演员。她混到今天,有钱,有实力,有说话权,她肯定不像自己那么惧怕麻烦。所以,如果她肯帮忙呢?
那晚两人没夜戏,下午的戏份也很少,于是收了工后,苏泽义就撇开助理,试探性地约起了钟妍:“钟姐您晚上能不能陪我出去一趟?我、我有事想求您。”
于是那夜在闽厝小酒馆,两人打扮低调,挨得很近,可话里话外,却全然不像周遭男女那样有调情的味道。
他告诉钟妍说,自己被某位大佬看上了,是个男的,他不想,他真的不想……
钟妍沉默了很久,大概是在权衡——权衡利弊,权衡她自己的能力。
苏泽义心口猛跳,某一刻甚至都有些后悔了,就怕这“姐姐”非但不帮忙,转头还直接把事情全都告诉给何姐。
他听说钟姐的母亲,那位一手操控着钟妍工作室、包办着钟妍生活细节的钟总,他听说钟总跟何姐关系也特别好……
小鲜肉握着酒杯的手紧张得微微发起了抖,看着钟妍的双眼甚至因渴求洇起了泪意。
可终究,钟妍还是开了口:“我想想办法。”
这不是推托词,因为很快她又说:“你回头先把我俩的绯闻传出去,就说我看上你了,那些人明面上多少会顾忌着点我,后面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原本可能是个很漫长又很麻烦的计划,可谁知,那晚他们在酒吧谈事时,竟遇到了小酒馆里发生过好多次的“贞子事件”——真是天助他也,连老天都注定他命不该绝!
看上他的大佬是个百分百信邪的,三天两头就要上泰国去拜佛,于是“贞子事件”一发生,钟姐便有了一劳永逸的办法:“就装成中邪。一旦沾上了什么脏东西,那迷信的家伙一定会对你避而远之。”
就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中邪”丑闻开始了。
这就是“钟妍中邪案”的开始,就像初南最初推测过的那样,钟妍,她是个演员,是个演技精湛的好演员,她一手策划了这一切,却亲手将自己推入深渊。
可听到这的纪延却突然打断苏泽义:“等等,被大佬看上的是你,要说中邪,那也该是你中吧?怎么后面变成钟妍了?”
“这个我……我不太清楚,”苏泽义的声音又低又哑,在刚回忆起那些事时,不知崩溃地哭过了几次,一张清秀的小白脸上别着两只红通通的眼,别说,还真有点我见犹怜的味道,“我本来也觉得应该是我‘中邪’,可钟姐却说,让她来。”
纪延:“为什么?”
“我不知道……”
对面那男警犀利的目光冷冰冰地定着他,苏泽义本就慌乱,被他这么一盯,那点强撑着的气势渐渐不够用了:“她、她……我……”
纪延突然将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扔,径自起身,往他这边俯过下来。
苏泽义条件反射地一颤。
强势与孱弱相对峙,一个正气凛然,一个一退再退。
纪延知道他一定还有事隐瞒。
而且没有人会对这场对峙的结果抱有任何怀疑。
“苏泽义,事到如今了你还在对警方撒谎!”
“我没有……”
“既然把事情都说了,那你现在每说错一个字、每漏掉一个词,都可能成为自己未来的污点。到时候警方怎么帮你?谁替你求情?”
“我、我没撒谎!”苏泽义慌了,急急地打断他,“我问过钟姐的,她说她会权衡,让我不要问,因为知道得越多对我就越危险……”
一面玻璃之外的听讯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打开,有名初南不认识的警员走进来:“苏泽义的律师到了!”
“拖住。”初南视线仍在玻璃内,冷静地看着那边的苏泽义,“带他多走些流程,拖时间。”
“好。”警员迅速离去。
关门声起,初南又拿起手机,拨了通电话:“美人儿~”
“在!”电话那头是郝美人吃饱喝足后精力十足的声音。
“苏泽义的律师过来了,你去和他打个招呼,帮我拖个……”她盯着玻璃之内,看苏小鲜肉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说:“二十分钟。”
玻璃另一头,纪延突然扭过头,对着初南的方向投来了一记意味深长的目光。
初南知道,重点来了。
“知道得越多对你就越危险?为什么?”审讯室里,纪延又坐了下来,就连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他对一旁的老蔡使了个眼色,老蔡会意,迅速到外头又拿了罐温牛奶进来,取代了苏泽义手中早已冷却了的那一罐——同样的牌子,同样为苏泽义代言。
纪延瞅着那罐牛奶:“原来我们队里每天喝的牛奶是你代言的,小伙子,很有前途啊。”
他特意加重了“前途”两个字:“粉丝这么多,不论如何,她们都是你最坚强的后盾吧?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端,不让人失望——不过话说回来,小苏同志,你真的行得正吗?”
一句话将苏泽义原本稍落下的心又调到了半空中,他心头一梗。
“放心,”纪延见他似有被触动的迹象,语气越发地温和,“今天任何一句可能会影响你前途的话都不会被传出去,而且,只要你现在帮了钟妍,在粉丝心目中,她们的哥哥就只会是一个正义、勇敢、不畏强权的偶像——苏泽义,公司给你立了那么多人设,可如今的粉丝一个比一个清醒,对爱豆公司的套路一个比一个明白,你觉得自己那些软绵绵的人设还能立多久?”
“就是啊孩子,”老蔡也在这时加入了游说行列,“可如果你现在帮了我们,那就是在帮钟妍啊!这一份恩义,不仅你自己的粉丝能记着,钟妍的影迷也会感恩,小伙子啊……”
小伙子啊,小伙子啊……
刑警大叔温和的循循善诱如同魔咒,在小伙子脑袋里连续不停地绕。
苏泽义脑子里正天人交战着,可突然,那强势的队长眉一拢,不耐烦地瞥着腕表:“算了……”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苏泽义一个激灵,猛地抓住他衣角——
正义、勇敢、不畏强权,这不就是粉丝们心中该有的偶像吗?
不仅自己的粉丝会支持,就连钟姐的粉丝也会支持,这不就是最好的结局吗?
钟姐帮了他,钟姐因他而死,一报还一报,这不就是他该回报钟姐的时候吗?
好,很好,就这样!
苏泽义深深吸了口气,下了重大的决心:“钟姐没有告诉我,而且我当时,”他咽了口水,“我当时其实也不是很想知道,因为我看得出来钟姐身上有麻烦,这麻烦可能跟她妈妈有关。警察大哥,我上次提到的谣言真不是胡说八道,钟姐好像真的怀疑自己不是钟总的亲生女儿。我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就是一种直觉,因为那阵子我们天天在一起拍戏,其实我看得出钟总的体检结果对钟姐打击很大,她可能还知道了点钟总其他的什么事,可她没告诉我,她说那些事情太危险……”
“那些事情太危险”,“体检结果”——又是体检结果,和之前余申提到的同一个“体检结果”。
室外的初南对着对讲机:“问他知不知道钟妍有一份很重要的秘密资料。”
之前钟宝珠特意上“三十六号”去找初南,除了让初南盯着这苏泽义外,就是想找出钟妍的秘密资料——那一份,钟妍口口声声称“被臭道士偷走”的秘密资料。
询问室内的纪延开了口,照着初南的意思说:“其实还有个事,钟妍之前曾经向我们交代过一份秘密资料。”
苏泽义猛一抬头,双目瞠大。
这反应完全落入了初南眼底:“看来他知道。”
女人的声音顺着耳麦顺进来时,纪延敛起了所有表情,冷静地看着面前这小鲜肉:“那份秘密资料不在我们这,也不在钟妍那,所以,她交给你了,是不是?”
“不,没有,绝对没有!”苏泽义慌乱地摆手,“她提出过要放在我这,可我不敢要,我猜那份资料肯定涉及了很多大秘密,所以我连碰都不敢碰!可后来钟姐假装中邪时,钟总曾经给她请了个大师,我听说资料被那个大师拿走了……”
“大师现在人不见了,你当然什么都推到他身上。”
“不是的,我说的全都是事实!警察大哥,我连那么恐怖的事都交代了,犯不着在这种小问题上骗你们啊!”苏泽义眼泪鼻涕一下全涌了出来,看起来真是吓坏了。
他已经孤注一掷什么都说了,瞒着公司瞒着律师瞒着经纪人,要眼前的警察不信他,转头跟公司把他交代的一一拿去核实,那他……
“大哥、大哥我真没撒谎!我、我……”
“应该没撒谎。”耳麦里传来初南的声音,隔着一面玻璃,外头的女人紧紧盯着苏泽义所有细微的表情:慌乱、恐惧、生怕一不小心就全盘皆输,可他没撒谎。
他没有撒谎,那么,看来就是另一个人撒谎了。
***
与此同时,询问室的门被人敲了两下,小张急匆匆地走进来,对着初南:“小南姐,你让我们去确认的信息有结果了。”
自郝美人天天“小南姐”长“小南姐”短后,整个刑侦一队也都跟着她喊“小南姐”。
“怎么样?”初南问。
“壹家画室的工作人员记起来了,钟妍去取那副霍普仿画的时间,正是她遇害的前一天上午!”
***
律师被郝美人带进审讯室时,一切都已经落幕。询问室里安安静静的,几分钟前的那些挣扎、怀疑、逼问、紧迫,统统不见了。
苏泽义已经收拾好情绪,一脸不耐地坐在那,冲着律师吐槽道:“怎么那么久啊,不是说很快就过来吗?我都快被他们烦死了!”
律师尴尬地笑笑,在心里将刚刚那拉着他直问法律问题的混血女警骂了一百遍:“没事没事,刚走了点手续,我这就带你出去。”
苏泽义:“哼!”
律师出了门,苏泽义尾随其后。只是在前方律师看不到的时候,他又转脸过来,朝着纪延的方向作了个拜托的手势。
纪延冲他点了点头。
“怎么样,纪队下一步打算怎么走?”等所有人都离开了,初南懒洋洋地踱到他跟前。
纪延:“再上一趟钟妍家吧,有些事还需要再明确下。”
初南:“那副画?”
纪延点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可不嘛?不过,”姑娘弯了眼,心情颇好道,“小南姐不仅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且还非常体贴地先纪队一步实践了。”
十几分钟前——
痕检科主任许乌龟打开了钟妍家的门,绕过中间染满了血的那一段,走向大门对面的沙发旁。
事发当天,在第一次搜查现场后,初南曾经问过他:“沙发上有什么东西吗?让钟妍拖着满身血也要往那爬?”
那时他的回答是“手机”。可此时再度踏入这空间,在刚刚和初南通过电话后,许乌龟的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答案:也许,可能,钟小姐当时冲着的并不是沙发上的手机,而是沙发后面的……
来自“壹家画室”的爱德华.霍普仿画沉默地挂在那里,就在沙发之后的墙壁上。
仿画还很新,显然是前阵子才刚创作出来的。许乌龟用戴着手套的双手小心地将那副画取下,然后,看到了画幅后面四四方方的、明显比周遭墙壁要白上一度的小面墙。
Chapter 68
“家里挂过画或者照片的人都知道, 一副画如果在同个地方挂久了,画背后的墙就会很明显地干净于其他地方的墙面。从这副画后面的墙面情况看,在这个地方, ”初南手里拿着许乌龟拍过来的现场照,纤指指着照片上的墙, 就那一小块曾经被霍普仿画盖住的墙面, “这个地方很明显比周围的墙要干净,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里有一副挂了很久的画, 而这副画,并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霍普仿画。”
毕竟现场人人都知道,这副霍普仿画来源于壹家画室, 是最近几个月所产。
“所以那又是什么画?”郝美人顺着她的话头问。
初南:“这就是我要提出问题了:不是仿画, 那还能是什么?”
办公室里人不多, 除了那些被纪延派出去做事的人之外,同个空间里只剩下初南、李演、郝美人和纪延几个人。
四周寂静,只初南的声音不徐不缓地陈述着:“那应该是一副在墙上挂了很久的画,可迄今为止,你们将钟妍家搜了那么多次,是否搜到过大小一致的其他画幅?”
“没有。”两次踏访过钟妍家的纪延很肯定。
初南:“那就是了。所以综合钟妍在临死前还努力想爬向沙发的行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她从手机里调出一小则视频,点开。
那是几天前初南在碧翠园庭的物业处录下来的视频:手提着食盒的雨衣人敲开钟妍家的门,几分钟后,又提着那食盒, 出门。
纪延眼皮子一跳:“你是说,画被雨衣人掉包了?”
初南:“对。我很怀疑, 他就是当着钟妍的面,将霍普仿画从食篮里拿出来, 再将原本挂墙上的老画放进食篮里带走。”
难怪钟妍当时会那么努力地想爬到沙发后,哪里是为了手机?根本就是为了那副仿画吧!
刹那间,纪延想起自己之前在钟妍家的发现:
雨衣人在离开钟妍家前特意将地毯前面的脚印处理掉了,就为了不让人发现他曾经在地毯那边——确切地说,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他曾经在沙发那边逗留过。
原来如此,原来沙发那边真的有那么重要的信息!
初南:“我们之前怀疑两起谋杀案是连着的,它们的性质是‘变态杀手连环杀人’,而一度让我们更加肯定了这想法的是什么?是十三年前那起‘雨衣入室案’里的霍普画作,是十三年后的两起凶杀案、一起谋杀未遂案里的霍普仿画。可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假象呢?”
她顿了一顿,又道:“如果一切都只是幕后人给我们编织出来的假象,想让我们顺着这假象将两名死者和十年前的‘雨衣杀人案’联系到一起,那么在钟妍和乐小小家都放上霍普仿画,是不是幕后人必不可少的步骤?”
李演:“也就是说,那个幕后人故意把乐小小和钟妍用一副画联系起来,引着我们去追查这副画的特质、引导我们去追查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虚拟人物?”
初南:“对。”
“那乐小小呢?”郝美人道,“乐小小的死和钟妍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乐小小也会死?这两个人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关联啊!”
是,老大和小南姐之前都默契地推翻了“连环凶杀”的概念,她也依着他俩的要求,把余申和苏泽义都请过来了,可小混血依命行事后,却还是没明白如果案子不属于连环杀、乐小小和钟妍之间没关系,那这一切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两个完全没关系的女人,一个出于某种利益纠纷被杀了,另一个也在前一天被杀了,为什么?凶手杀着玩吗?中间难道就没有任何逻辑吗?郝美人真是想得脑袋都大了!
“如果我说,幕后人之所以会把这两人安排在前后脚杀害,就是因为她们没有任何关联呢?”
郝美人脸上缓缓打出了个问号。
初南:“就因为没有任何关联,所以如果我们以‘连环凶杀案’的思路去查,就怎么也不可能查到对的路子上,也所以,最终这案子就只能成为悬案——这就是他们最初的计划。”
李演听到这,已经明白了初南的意思。
可郝美人这神经大条的还处于迷茫混乱中。
“这么说吧,”初南想了想,“暗网上曾经有过一种‘交换杀人’的凶杀模式:甲和乙都有自己想除掉的人,可如果亲自动手的话,和被害人有仇的凶手就很容易会被警方盯上。所以他们做了个交易,甲去杀乙想杀的人,乙去帮甲除掉甲的眼中钉。如此一来,面对两起全无关联的案件,甲和乙看似都没有动机,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被警方怀疑。”
她顿了一顿,等满脑子迷茫的郝美人理解了之后,才又接下去:“而我们现在面临的这两起凶杀案,其实和‘交换杀人’的原理相似,都是为了不让真正的凶手暴露。只不过现在的甲乙双方都没有动手,他们选择了同一个人,或者说,同一个人选择了甲和乙,以第三方的形式,同时包揽了甲乙的活儿、洗脱了甲乙两人的嫌疑。”
“而这个第三方,就是我们一直在讲的‘雨衣人’。”
纪延接着她的话补充:“至于目前我们看到的案子,它并不是一起连环谋杀案,而是两起实实在在的仇杀、外加一起特意制造出来当烟雾弹的‘谋杀未遂’——这就是黄莹教授没有被成功杀害的真相。”
郝美人浑身窜过了股密密麻麻的凉意,无数话语从脑子里挤过,最终全荟萃成为一句话:“艹……”
从十年前,到十年后,三名被害人加一名被害未遂人的共同特征是什么?
孤独,以及承载着孤独的霍普画作。
可你细想,再细想,孤独怎会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个性?它明明是这个时代里好些人的共性啊。
每个人都在说“你只是看到我表面如何如何”,可细剖下去,原来每个人在表面的风光和仿佛半永久的平静微笑下,是各自不为人知的黑洞:安静,孤寂,深不见底。
于是所谓的“孤独特质”放到乐小小身上,成立;放到钟妍身上,成立;放到黄教授身上,亦成立。
毕竟,谁在面具之下没有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也所以,凶手为了将两个毫不相似的受害者联系在一起,故意选择了‘孤独’这个概念,以此制造出连环凶杀的假象。毕竟当今社会人人都有孤独的一面,怎么讲都讲得通——妈的,设计出这一切的人可真他妈是个人才啊!”郝美人气得血都要吐出来了。
初南冷冷看着照片上的那副画:“而现在,是我们把这个‘人才’揪出来的时候了。”
说到这,她又看向纪延:“你怎么看?”
纪延:“钟妍这边,先从撒谎的家伙下手。”
初南也正有此意,毕竟——
“刚刚小张已经和‘壹家画室’确认过了,钟妍去拿画的时间,正是她遇害的前一天上午。”
郝美人:“可余申不是说,钟妍遇害的前一天上午去酒店找他了?”
初南:“所以说啊,这个时间点就很有意思了。”
“先去找撒谎的人问问话,”纪延下了决定,“至于乐小小那边,既然张华实在想不出现实生活中乐小小跟什么人有仇,我们就暂时先从网上下手——小张,你找视侦的同事配合,将乐小小的直播视频重新再理一遍,看看我们之前是不是把什么东西遗漏了。”
***
屏南街三十六号,推开屋外花园的雕花铁门走进去,入眼的就是坐在花园里的女人。
满园子花红柳绿,在最中央处,那女人正惬意地用虹吸壶煮着咖啡。
正是初南。
钟宝珠推门进去时,初南正好将咖啡倒进杯子里:“天时地利加人和,钟总,咖啡有了,您要的资料也有了。”
这钟宝珠是名贵型的贵妇,虽说身上挂着“钟妍工作室”负责人的名号,可其实工作室的具体事宜全由专业人员在打理。
她就挂个名,轻轻松松地收钱,岁月静好地消费。于是久而久之,这个曾经连医疗费都付不出来的女人被时光和女儿滋养成了身家不菲的贵妇,高贵中夹着丝高傲,举止间透露着优雅,唯一破例的,似乎只有她女儿被害那几天的歇斯底里。
上回来“三十六号”时,钟宝珠憔悴又可怜,全然是痛失爱女、急于查清楚真相的模样。
这回再来“三十六号”,她看上去情绪稳定了一些,又挺直了腰杆,成为了那个高贵中带着点高傲的贵妇人。
不过此时听初南说“资料有了”,贵妇高傲的神色里有了一瞬的破绽:“真的?”
“真的,以隐秘的方式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初南替她拉开座椅,将咖啡递过去,“费了我们好大精力才找到的。”
“那真是辛苦了,‘三十六号’果然名不虚传。”钟宝珠满意地点头,看着搁在小茶桌上的一个牛皮纸袋,“就是这份?”。
“是的,钟总。”
钟宝珠小心地将牛皮纸袋拿过去,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牛皮袋,就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定金昨天已经转到初小姐帐号上了,剩下的我等等就转过去,要是初小姐觉得不够……”
“先不提这些,还有另一件钟总交代的事,现在也出结果了。”初南打断她,“您之前提到的苏泽义,警方那边已经对比过鞋印和DNA了。”
钟宝珠:“哦?”
她双目仍盯在那牛皮纸袋上,对于初南的话,一时半刻竟没什么反应。
初南饶有兴味地瞅着她:“苏泽义的DNA和雨衣人并不相符,所以警方和我这边都认为,钟钟并不是被苏泽义杀害的——钟总?”
钟宝珠的眼还粘在那牛皮纸袋上:“嗯?”
“我说,钟总之前不是还很怀疑苏泽义么?怎么今儿听到这答案,好像没太大反应?”
初南的话音里似乎添入了点暧昧的调侃,钟宝珠猛一抬头:“你说什么?不是苏泽义?”
“是啊,不是苏泽义。所以我还挺好奇呢,这凶手,到底会是谁呢?”初南说着,含笑的眼慢慢扫到了钟宝珠的牛皮纸袋上,“我们钟钟之前那么宝贝这牛皮纸袋,说不定这纸袋里就有线索呢,钟总何不打开看看?”
“那不可能,钟钟藏起这资料时还没……”
还没遇害呢——可后面的话她没机会说出口,因为,对面的女人竟然在她全无防备时伸手过来,捏住了她手中的牛皮袋!
钟宝珠一惊:“你……”
初南稍一用力,牛皮袋直接被她抢了过去。
钟宝珠:“你做什么!”
“挺轻呀,感觉东西不太多。”初南没理她的话,只是朝着钟宝珠眨了下眼。
然后,三下五除二,打开了袋子。
几张照片轻飘飘地落下来,还不等钟宝珠抢过去,初南已经捡了起来:竟是钟妍和钟宝珠一前一后走进“壹家画室”的场景!
钟宝珠双目猛然瞠大。
初南再捡起另一张照片,画面上换成了一个高挑女人单独走进“壹家画室”的场景。
几张照片的主题颇相似,两位女士都将自己遮得妈都不认识,只看得出背影高挑,身形相似。可不一样的是,前者是两个女人进画室,而后者,只剩下一个。
很显然,这是第一次两人上画室看画的场景,以及,第二次只剩下人形单影只地上画室买画的场景。
钟宝珠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古怪,错愕和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情绪相互交织着:“怎么是这个?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我、我要找的是之前被钟钟藏起来的文件……”
“这就是钟钟藏起来的文件啊,藏得可隐秘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呢。”
可事实上——
昨天下午,几个人在办公室里梳理过案情、尤其当小张和壹家画室确认了取画的时间后,纪延就托交警那边将“壹家画室”附近的交通摄像全调了出来,挑挑捡捡拼拼凑凑,最终,捡出了最清晰的几个画面。
对,这些照片不是被钟妍小心藏起来的,而是警方昨天临时加班、挑挑捡捡凑出的所谓“秘密文件”。
“网上那些阴谋论还真是可笑呢,说什么钟钟不是钟总您的亲生女儿。可您瞧这照片,两个人的相像程度简直堪称复制粘贴嘛。”初南挑起第一次上画室的二人照,仿佛很有兴致地欣赏着,“要不是穿的衣服有差,乍一看,还真看不懂哪个是您、哪个是钟钟呢,网上那些莫名其妙的谣言到底怎么回事啊?一个个都瞎了吗?”
钟宝珠听到她这么说,原本该附和称是的人面色竟然一僵,整个人敏感地僵硬了起来。
初南才不管她是什么反应,只兀自叹了口气:“也难怪。”
“难、难怪什么?”
“难怪警方会怀疑去买画的事实上不是钟钟,而是……”
初南低笑着,慢悠悠地看向她:“而是,钟总你呀。”
那语气,既微妙,又暧昧,一时半会竟让钟宝珠听不出她的意思。
“初小姐是什么意思?”
“还听不懂么?我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初南笑吟吟地,往她那又添了点咖啡。
钟宝珠落座至今还一口茶水未抿,此时再往她杯中添热饮,不过是画蛇添足,适得其反。所谓月满则亏,姑娘这么往杯中再一添水,得到的可不就是这么个“亏”么?
果然浓黑液体顺着钟宝珠的杯沿溢了出来,慢慢淌出了咖啡杯下的碟子,淌出小圆桌,滴到了钟宝珠的裙子上。
钟宝珠尖叫一声:“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倒是我想问钟总,您干什么呢?”
钟宝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初南反问了一句。
一时间,此前所有客气的态度温和的情绪或真或假的笑脸全收起,她态度急转直下,看着钟宝珠的脸上是掩不住的严厉和嫌恶:“我‘三十六号’的收费原则早就跟钟总说清楚了,做多少钱办多少事。可您之前只让我确认苏泽义是不是雨衣人、钟钟有份藏得很好的资料放哪里,两个事,我给您报价一百五十万,可现在——”
她突然从之前散落的那数张照片里精准地挑出了一张,直接拍到钟宝珠面前:“你自己看看!”
“我身为警务人员,收了你的钱,原以为您跟这事完全没关系,可你看看——钟总,咱办事前能先把屁股擦干净吗?擦不干净的话能提早点老实告诉我吗?现在你让我该怎么做?到底是帮你还是不帮你?!”
钟宝珠顺着她的话看向那照片,可只一眼,她整个人几乎跌到了地上去:好几张拍到了她和钟妍上“壹家画室”的照片里,竟夹了一张买画那天高挑女人挟着画上车的场面!
而更可怕的是,那名穿着年轻款SK、从身形背影看起来都肖似于钟妍的高挑女人,在开车门的一瞬间,迅速脱了口罩呼吸,却正好被对面的商店外监控拍到了。
而被拍进镜头里的,赫然是一张保养得宜却依旧看得出已经上了年纪的脸!
钟宝珠。
那穿着钟妍衣服脚踏钟妍鞋子让画室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年轻影后的女人,她不是钟妍,她是钟宝珠!
这就是壹家画室里那年轻学生一口咬定第二次上门买画的人是钟妍的原因:和上次一样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帽子墨镜口罩相叠加,几乎露不出一丝脸。唯一用来区分年长与年轻区别的鞋服——钟宝珠穿了钟妍的SK休闲服和厚底椰子鞋!
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最终正是那半秒不到的时间,揭开了钟宝珠提前布好的局。
钟宝珠的脸色瞬间惨白。
可初南没有放过她:“我收了你的钱,你就是我的客户,按我‘三十六号’的原则,我必须保护你的隐私、你的安全、你的一切,可你现在做了这种事,让我怎么保护你?”
钟宝珠:“你……”
钟宝珠面色惨白,饶是仍极力维持着她的贵妇气势,可惊慌时所有直接的肢体语言却没办法掩饰。
“画分明是你去买的,可你却跟警方说是钟妍自己去买的。做了这么明晃晃的伪证后,你还来找我办事、让我遵照‘三十六号’的准则保护你?想得真美呢钟总,你这是想让我收一百五十万、替你办三百万的事?”
“你……”钟宝珠猛一回神:不对!
不对,这丫头什么意思?原来她不是想追究自己的伪证,而是……
千头万绪同一时间从她脑海里挤过,钟宝珠眼疾手快地拣起了最有用的那一道:钱。
钱。
说来说去,说去说来,最终还不是为了一个“钱”字?
此前所有的失态全收起,钟宝珠瞬间又冷静了下来。
用最快的速度在脑中将眼前情况判断了一番后,很快,她又恢复回先前那个高贵又冷傲的贵妇人,就连口吻也高傲了起来:“我早就说过了,钱方面不是问题,一百五,三百,甚至五百,初小姐如果需要请尽管开口。可前提是,你能帮我做什么?能帮我做到什么程度?”
这可是直接认罪了,初南眉一挑,变脸功夫也是绝,仅这片刻,又从方才的凌厉恢复回了一贯的优雅:“您想要什么程度,我就能给您什么程度——钟总向警方做的伪证,需要我消除掉不?”
“能消得掉?”
“当然,让警方看不到那些监控就可以。”
钟宝珠心口略略一松:“好,你开价。”
初南:“三百。”
钟宝珠:“可以。”
初南满意地挑挑眉,又紧接着谈下一笔生意:“警方那边已经确认了,苏泽义并不是雨衣人。”
此时情况已是你知我知,虽然面前这丫头很明显是在狮子大开口,可其实她开口要的,也不过是对她钟宝珠而言无关紧要的东西。
钟宝珠不再伪装:“雨衣人是个变态连环杀手,患有某种强迫症,从十三年前穿着雨衣入室杀人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初南:“是如今这位雨衣人真患有强迫症,还是钟总您——‘想让’他患有强迫症?”
钟宝珠没正面回答,只是从桌上托起那四周黏满了咖啡渍的杯子,以着优雅的姿态,啜了口。
搁下咖啡后,钟宝珠缓缓地比出了一巴掌:“患得上的话,这个数。”
初南:“钟总痛快。”
钟宝珠:“初小姐爽快。”
“那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规矩,我‘三十六号’第一,替钟总消掉您上壹家画室买画的所有记录;第二,帮那位雨衣人制造出一点‘个人特点’,保证警方永远查无此人。”
“初小姐还真是人美心善。”钟宝珠满意地冷笑,拿过旁边的手机,按了几下,“按之前的说法,八百的定金是四百,不过这么大笔现金我还需要调,一时半会……”
“没事,既然合作过,我还怕钟总逃票么?”初小姐不仅人美心善,还还十分的体贴,“钟总是老客户了,先预付个一成就可以。”
“谢谢初小姐谅解。”
话刚落——
“支付宝到帐八十万元整……”熟悉的声音从初南手机里传出。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既交完了,钟宝珠便起身:“我等着初小姐的好消息,合作愉快。”
初南沉沉地,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愉快?还真是挺愉快。”
毕竟平白无故又赚了八十万,能不愉快吗?
她笑容优雅而甜蜜,心里同时数起了数:一,二,三……
第三声落,第四声未起,忽而,后方一道不属于两人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插进来——
“很抱歉,看来这回愉快不了了。”
Chapter 69
凌厉的男性嗓音从后方古厝里传出, 紧接着,是三三两两急促的脚步声。
钟宝珠条件反射一回头:怎么回事?!
就见连着后花园的那扇大门里出现了三、四道身影,其中那名身形最高大、看起来最怵人的男人旁边, 还站着个亮着手铐的小混血!
手铐?警察?
对,就是警察!
倏然间, 刚刚所有的对话内容全涌上心头, 钟宝珠心中警铃大作, 猛地瞪向初南:“你!”
臭丫头, 竟敢戏耍她!
“啊,我怎么给忘了呢,同事们还在我家呢。”初南不咸不淡地开了口。
此时甜美的笑容竟全然不见, 小南姐又恢复回了纯属于小南姐的冷淡高傲, 话里的慌乱怎么听怎么假:“这叫什么?‘人赃并获’?纪队啊, 我可是被引诱的呢,毕竟谁面对那么大笔钱能不心动啊?不过我什么坏事都还没干呢,现在坦白从宽来得及吗?”
纪延:“……”真爱演。
“各位同事,看在我平时积极配合的份上,替我给领导求求情呗?你们想知道什么,小初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还没演完呢?纪延没好气地剜她一眼:闭嘴。
小南姐一挑眉,懒洋洋地玩着自己漂亮的指甲,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
“我要见律师!我要求被保释!你们这是诈供,是你们设局陷害我!”
“很抱歉钟总, 你是在交易现场被我们当场逮到的,证据确凿, 人赃并获,想保释没那么容易。”
“胡说八道!都是你们坑我, 我不认!我绝对不承认!”
“钟总啊,”一旁同样被“缉拿”上警车的初南漫不经心地打断她,“您可别不认,我这还等着积极配合、从轻发落呢。”
钟宝珠:“你!”
初南朝着她敷衍地一笑,闭目养神去也。
半钟头后,市局拘留处。
“帮我联系‘三十六号’的福婶,让她三餐定时往这送吃的,让圆圆帮我把我房里的笔记本拿过来,还有——我晚上在哪洗澡?”
“唉哟我的姐,我都说了,让你做做样子就好嘛!咱跟上头说你就是帮着诈钟宝珠的不成吗?”负责“押”人进拘留室的郝美人简直要被整哭了。
事前小南姐说将她和钟宝珠一同缉拿归案时,郝美人还以为这位姐不过就是做做样子,可把人带回市局了,钟宝珠被送进拘留室了,后头的小南姐竟还没打算走,只淡淡问:“我房间——哦不,我的拘留室呢?”
郝美人真是头皮都要炸了:“不用了吧?真实情况谁都知道,还犯得着小南姐你真进来吗?”
“犯得着,要万一上头觉得咱这是诈供,不承认怎么办?在钟宝珠招供前,一切都照着我的安排来,”初南嫌弃地环顾一圈简陋的四周,“对了,小张那边有进展了吗?”
***
小张自纪队一道命令下来,就配合着视侦科的同事,开始重新调查起了乐小小的资料——首先,从乐小小的直播厅开始。
这位网红小姐姐每天雷打不动地直播上好几个小时,小张从她遇害那天开始往回看,看得眼睛都他妈要瞎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播内容真无聊,乐小小的风格是小仙女式的岁月静好,除了卖货外,于是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类似的主题——有人说“明天要考试啦好紧张”,乐小小就说“让我们一起给这位宝宝加油吧”,然后,明天要考试的这位宝宝就感动了:“哇好开心,我被小小点名了!”再然后,哗啦啦,大家开始给主播打赏。
“就这?就这?”看到第七十遍“让我们一起给这位宝宝加油吧”的小张快崩溃了,“就这么说几句话网友就能‘咵咵咵’打钱?得,我要哪天不干刑警了也去开个直播厅,每天念上几百个公安故事,保准比这赚得还多!”
“哟,咱张警官可真自信,你有人家小姑娘年轻美貌不?萝莉脸大长腿有不……诶?”同事调侃到了一半的话顿停,仿佛发现了什么般,“奇怪,这词怎么在直播间里重复过那么多次?”
小张:“什么词?”
“这个。”发出质问的是负责重点词汇筛查的技侦科小施,就听小施说:“‘向怀街’这个词,在三十天内的直播厅里重复出现过一百五十八次,可关键是,这词和直播主题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向怀街?这不是屏南区的一条小道吗?”小张从小在本市长大,一听就知道,“我想起来了,前阵子那小道上有人跳楼了,可能直播厅里就是讨论这事吧?”
小施了然地点点头,正准备接着往下查,却又突然想到:“不对啊,跳楼那事发生前,乐小小就遇害了吧?”
小张:“???”
对,是这样没错,可没了乐小小,还哪来的直播厅?哪来的讨论?
小张:“那怎么回事?一个‘向怀街’短时间内竟被提到了一百五十八次?”
小施赶紧把相关的聊天内容全都调出来,大概浏览过一番:“原来是这事,就那个‘最美陌生人’。”
直播厅里的粉丝有阵子一直在热烈讨论那个“最美陌生人”的事迹,这事就发生在向怀街上:
一个男人的老婆快生了,必须马上送医院。可时间太尴尬,正好是在计程车交接班的时间,打车软件也怎么都打不到车。情况紧急,那男人都快急疯了,在一辆又一辆的车从眼前呼啸而过后,他崩溃地蹲在了路旁,痛苦地抱头。
可天不绝人路,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一辆马自达汽车奇迹般地在旁边停下,司机大姐探出头来问他怎么了,男人哽咽着把情况说了——
“我天!那还等什么?赶紧带你老婆上车啊,我送你们去!”情急之下,热心的大姐全然没考虑到“碰瓷”“打劫”等字眼,只依着本能急匆匆地把人招上车。
就这样,临产的太太上车了,马自达开出了最快的速度,闯过了三个红灯,总算将人顺利送到医院里。
后来这事被旁观者录下,发到了网上。一时间,视频火了,马自达司机也火了,在这个热衷于将一切都美化或丑化到极致的年代,司机大姐成了“最美陌生人”。
而乐小小的直播厅里正好也讨论起这个事,在直播间里天天灌鸡汤、小仙女主播动不动就“岁月静好”“人间有真爱”的背景下,这位最美陌生人简直就是“人间有真爱”的最佳范本。
与直播间主题相符,难怪能被提起一百五十八次。
“看来也不是这个。”小张失望地叹口气,“继续查吧。”
“好吧。”小施将鼠标移到右上角的叉上,原打算继续查其他方向的,可那叉还没点下,小施突然又停了动作,“不对。”
小张:“咋?”
小施:“有点怪,这乐小小怎么都没发言呢?”
他到底比小张多在警务岗上干了几年,好些事已经养成了职业习惯,一发现点不对劲,脑子里就自发响起了警报:
“你看这一段,第一次直播厅里有人提起‘最美陌生人’时就引起了很大的讨论,按乐小小的人设,她即便不发表点什么总结陈词,那说两句总是要的吧?可她完全没有,提都没提。”
小张顺着他说的去看视频:
镜头里的乐小小微笑着,从她的目光所在处,小张可以确保乐小小绝对是看到了评论的,可她……竟没有参与讨论?
小张直接上手,接过小施的鼠标,将画面再往前拉,拉到乐小小看到评论的时刻。
“你看,”小张指着乐小小的脸,“我怎么觉得她这时的表情好像有点不对劲呢?不像开心,不像感动,反而好像有那么点……有那么点吃惊?”
“对,我也发现了,她好像有点被吓到了。”
对,被吓到了——
小施这话形容得好:镜头里的乐小小确实看到了粉丝的留言,要按以往习惯,她即使没听说过这事,也肯定要问一问,可看到留言的那一刻,乐小小笑容微顿,瞳孔不甚明显地张大,错愕地看向留言上的字。
然后下一秒,那错愕就被她以小仙女式的甜美微笑代替了,乐小小主动岔开了话题:“昨天那位说今天要考科目三的朋友来了吗?考得怎么样呢?”
此时留言里仍有一大半在讨论“最美陌生人”,只少数人被她引开了节奏:对啊,人来了没?考怎么样啦?
……
“感觉怪怪的。”小张盯着视频,却说不出怪的根源在哪里,他想了想:“再找找看有没有其他讨论‘向怀街’或‘最美陌生人’的地方?看看这乐小小的反应?”
小施的手速贼快,如果此时初南在,估计要考虑拉他和家里的卷毛儿组个群,切磋切磋手速。
没多久,想查的东西出来了。
“三天后,又有人提到了‘最美陌生人’的事,然后……”小施说到一半突然“卧槽”了一声,整个人被屏幕上的粉丝留言惊到了,“死了?孕妇和胎儿,一尸两命?”
小张也一惊:“什么东西?怎么回事?”
“那名孕妇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太晚了,”小施快速浏览过所有的发言,“她原本在家时就已经大出血,再加上她老公一直没揽到车——靠,也就是说,母子全没了?那那个老公……”
小施的表情登时严峻了起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张,你刚说的那个跳楼案……”
“卧槽!”
所有人都有印象,就连查案查得没时间睡觉的纪延和初南,也在那晚的上山路上偶遇了这件事:就在那条街上,某一晚,有个男人从住宅区顶楼跳下去,据了解内情的人说,他因为家破人亡,老婆死了,孩子没了,一时想不开。
所以,一时想不开……
家破人亡……
“那个老公,”小张惊恐地开口,“该不会就是跳楼的那一位吧?”
***
一个月前,直播厅里第一次有人提起“最美陌生人”和“向怀街”时,镜头里的乐小小有片时的震惊,随后她茬开话题,全程不参与讨论此事。
26天前,粉丝们第二次在直播厅提起“最美陌生人”,说的却不再是美好的鸡汤。有粉丝在直播厅里遗憾地留言:马自达大姐帮助的那名孕妇因送医不及时,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那一刻,镜头前的乐小小脸色巨变——可单独看着也正常,毕竟有点同情心的,谁听到这样的灾难能面不改色?
就见她难过地、震惊地、沉默地,看着粉丝们的发言,许久之后再抬起头时,脸发白。
“太不幸了。”她沉重地说。
而20天前,乐小小首次在直播厅里主动提起向怀街:“有人知道那位太太难产的男人叫什么吗?知道的朋友能不能告诉我?”
粉丝:怎么啦小小?
乐小小:“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是我帮得上的。”
粉丝:哇,果然是我们的小小!真的好善良!
……
如此,“向怀街”被提起一百五十八次能理解了,此前看直播时警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也能理解了——人设为“人美心善小仙女”的乐主播,在看到别人有难时想伸出援手,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可如果把一切都串起来,结合着乐小小第一次的逃避、第二次的悲痛、最终毫无预兆的被谋杀——如果,把这一切都串起来呢?
那么,乐小小的一切反应以及最终的遭遇,是不是就有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怪异了?
“很好,”初南听过了小张的想法,将视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是个非常重大的发现,可能直接关系到了乐小小的死。”
小张直到现在还惊着,虽然觉得怪,可怎么也想不通这两者之间能有什么关联:“真的?”
“真的,”初南放下平板电脑,“纪队怎么看?”
此时几人全呆在纪延办公室里,因着小南姐的“被关押”,福婶送了一大堆食材和火锅底料过来。食材众多,酱料齐全,豪华程度虽比不上昨天的下午茶,可对这些长年吃食堂吃得快吐的社畜来说,麻辣小火锅已经是天堂的天堂。
于是领导心情一靓,十分大度地“允许”了拘留室里的嫌犯初南一起来吃饭。
此时几个人就围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一边闻着火锅香,一边论乐小小的直播视频。
“按我们之前对乐小小的调查,乐小小和那个跳楼的丈夫之间肯定是不认识的。”纪延往初南碗里扔了块刚出锅的牛肉卷,再扔一块到自己碗里,“但一个人突然改变行为模式,比如乐小小第一次分明看到了讨论却不参与,或者一个人对某事突然起了特别关注,这中间肯定有什么原因……”
旁边李演的筷子一顿。
纪延正准备往下说,可小李子却突然一跃而起。
郝美人:“你咋了?”
斯文人李演难得没因为自己引来了众人目光而不好意思,就像是想到了什么重大事项,他将肉往自个儿嘴里一扔:“对不住大家,我得先走一步了。”
老蔡:“???”
老蔡:“怎么了?什么天大的事啊,先把饭吃了再说啊……”
李演:“特别特别重要的事!等查清楚了再吃!”
老大刚说,一个人对某事突然起了特别关注,这其中肯定不会没原因——是的,这其中肯定不会没有原因!
他是不是傻了?昨天钟妍的助理是怎么说的?“钟钟有一阵子特别关注自己的快递” ——突然关注,一个日理万机的大明星,突然关注起自己有人专门收拾的快递,这其中会没有原因吗?
办公室门被“砰”一声打开又“砰”一声关上,全队上下年纪最小、最斯文、最尊敬领导的小李子,竟破天荒地摔了领导办公室的门,留下一屋子的人围着火锅面面相觑。
“这小子怎么回事?”老蔡还没回过神来。
现场唯一还优哉烫着牛肚的小南姐,数着时间将牛肚捞起,扔了一片进纪延碗里后,才慢条斯理地往自己碗里也扔了一片:“能怎么回事?十有八九是咱纪队刚说了什么,激发了年轻人的灵感呗。”
郝美人:“啊?老大你刚说了啥?”
老大:“我哪里知道?”
行吧,您不知道。郝美人没好气地咽下嘴里的那坨肉:“那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
话问完,全场沉默。
怎么做?
纪延没说话,初南也没说话。
办公室里一片无奈的沉默,也不知多久,之前始终闭口不言、认真听着众人分析的凶脸搁下了筷子,想了一想,沉着声:“乐小小,跳楼的,没关系。”
他话一说多就废劲,于是又顿了顿,才说:“可没关系,不表示,没接触。”
纪延:“你是说,乐小小有可能在无意间和跳楼的那人有过接触?”
凶脸:“对,像H市,小狗案。”
“小狗案……啊,你说小狗案!”郝美人一下反应过来了,“你说的就是H市前两天发生的那起凶杀案吧?据说是因为当事的两个人经常在同一带溜狗,有天被害人跟别人说了一嘴对方的狗长得丑,其实他和丑狗的主人都不认识呢,可就这么说了几次,让丑狗主人听到了,那丑狗主人也是丧心病狂,几天后竟然带着刀,把他给捅了。”
小张:“这不就跟我们读书时那种初中生打架一样吗?A多看了B两眼,B上前就揍人,跟神经病似的。”
郝美人:“对对对,可事实上A和B压根就不认识,丑狗主人和被他捅了刀子的人也不认识,他们之间的矛盾只是某次擦肩而过时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纠纷,所以……”
“所以,”初南搁下筷子,接了她的话,“乐小小和跳楼男人之间,会不会也存在过这样的纠纷?”
众人一怔,齐刷刷全看向她。
“怎么?”初南吞下牛肚,“大家查案子都查晕了?忘了乐小小上班的地方在哪了?”
“在‘飞科科技’啊,这个我们一开始就查过了,哪能忘——卧槽!”郝美人手一抖,“飞科它、飞科它……”
飞科它——不就在向怀街上吗!
***
向怀街,乐小小上班的地点。
向怀街,那个男人拦不到车导致老婆孩子全没了而最后自己也一了百了的地点。
同一个地点,同一条街。
你的人生里是否有过无数自己想都想不起来的陌生人?他们或许和你住在同一个小区,或许和你在同一条街上就职,或许和你去过同一家火锅店,可你从来不认为,自己与他们之间会有任何交集的可能。
可当这种交集进入同一起案子,当它发生在看似毫无关联的乐小小和跳楼男人身上……
“赶紧吃,吃了晚上都留下来加班——乐小小就在向怀街上班,可第一次听说‘最美陌生人’时竟然刻意避开不讨论,这就更加说明了她和这事有关,给我把所有细节都放大,一点一点全都查清楚了!”
“是!”
“赶紧吃赶紧吃!”
“吃吃吃!快点吃!”
小说里电视剧里或许有好些牛逼的刑侦人员,可在现实生活里,随便揪一名刑警问他平时怎么破案的,再牛逼再有经验的也只能告诉你:他们必须揪着每一个有可能的细节、抱着无数有可能相关的资料,排查得眼睛都他妈快瞎了之后,才能得到一个最接近于真相的结果。
这晚十点三十六分,一起吃过火锅的人还在埋头苦干着,刑侦一队办公室里突然爆出了一声吼:“头!”
声音洪亮,内力强大,一听就是凶脸的声音:“有了!”
一队人齐刷刷地扭头过去,就见人高马大的凶脸柯三步并作两步赶进来:“乐小小,抢,跳楼男,计程车!”
“什么东西?”老蔡一时没反应过来。
紧接着,跟在凶脸后面的小张也进来了,脸色极差:“乐小小抢了跳楼男的计程车,跳楼男原本已经打到车、要送他老婆上医院了,可后面又被乐小小抢了——妈的,两条人命!就这样两条人命,没了!”
Chapter 70
向怀街的街边监控里,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晚上六点十二分,一个男人在路旁焦急地拦车。可在这个下班高峰兼计程车交换的尴尬时间, 他手扬起来无数次,又收回了无数次, 终于, 终于在一辆写着“空车”的计程车停下来之时, 他拉开车门, 跟司机说了声什么。
说的时候,那男人手比着另一个方向,熟识唇语的老蔡跟着他的嘴型念道:“师傅您等下, 我扶个人过来, 马上!就几秒钟!”
可几秒钟不到, 男人才刚离开计程车几步,背后就有道疾风袭上来——
有人越过他,直接拉开计程车车门,就要往里钻!
那是一个画着浓妆风尘仆仆的年轻女人,看起来似乎正赶着要去哪里。
陈科一下就急了,拉住她:“小姐、小姐这车是我先拦到的!”
“可你不是不坐了吗?现在可是我先抢到的!”
“我不是不坐,我……”
“行了大哥,我现在真的很急,拜托行行好,就别跟我争了。”女人急匆匆地朝他做了个拜托的动作。
“不行, 我老婆马上要生了,赶着上医院……”
“老天, 这都什么借口啊?你老婆要生?我还要生了咧!诶、诶,你的手放哪?别拉了, 再拉我喊‘非礼’了啊!非礼啊——”
狼狈的男人一怔,只那么一瞬间,女人将他往外一推,关上计程车门。
车子呼啸而去,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那浓妆的女人,正是乐小小。
比平时晚下班、正赶着回去做她岁月静好式的小仙女直播的乐小小。
而那一个狼狈拦车的男人,正是因为错过了最佳送医时间、导致太太难产的跳楼男,陈科。
图侦科室里突然很安静,模仿唇语的老蔡最后那句“非礼”落下后,偌大空间里,突然之间,再也无人发声。
直到凶脸恶狠狠地骂了句:“艹!”
真是艹,两条人命就这样没了,一个家庭就这样没了——就因为一辆被人抢了的计程车!
难怪乐小小第一次在直播厅里听说这件事时会如此震惊、震惊得条件反射就想扯开这话题——原来那个急着招车的男人没撒谎,原来他老婆真的要生了,而自己差点就毁了一个家庭!
要不是有那位好心的马自达大姐,自己就要酿成大错了!
也难怪后来在直播厅听说男人的老婆孩子真的没有了之后,乐小小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两条人命相当于是她间接夺走的,她能不心慌吗?能不自责吗?能不痛苦吗?
纪延看着监控上那个狼狈的男人:小小的镜头被暂停在他绝望驻留于马路中央的时刻,在这个初秋渐稠的夜色下,男人目光空洞地遥望着远方,路灯光线如浮光掠影,将他勾勒着,在向怀街下留下永恒仓皇的轮廓。
至此,一个原应美满的家庭,被拉开了覆灭的序幕。
那是所有悲剧的开始。
纪延用力抹了一把脸。
干这行十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凶杀理由,可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觉得现实原来可以比儿戏还荒唐。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所以我们现在能确定的是,乐小小在无意中造成了一个家庭的破灭,不过目前我们还没有能够盖棺定论的证据、也不能确保乐小小的死不是因为其他事……”
“不,我确定,乐小小的死绝对是因为这男的。”一道冷静的女音乍然打断了纪延。
众人齐刷刷回头,就见发言人正是站在纪延身边的初南。
小南姐十分冷静地吩咐道:“去查查陈科的帐户。”
郝美人:“什么意思?查那个跳楼男人的帐户?”
初南点头:“对。”
这女人思维跳跃得太快,所有人愣是没能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初南连感叹男朋友竟带出了一帮子蠢货的精力都没了,毕竟男朋友自己就在蠢货之列。
她叹了口气:“一个男人会在老婆孩子都过世后选择跳楼,唯一的解释就是老婆孩子对他而言胜过于一切;可他跳楼的时间又和老婆过世的时间隔了一个月,这说明什么?”
郝美人:“说明什么?”
初南说:“说明这一个月里,一定有他需要完成的事,否则他不会在老婆刚过世的时候不行动、却在悲痛稍缓情绪稍稳定的一个月后才跳楼。至于这个‘需要完成’的事,我个人认为别无其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把仇报了,他觉得自己才有脸‘下去’和他的老婆孩子团聚。毕竟别忘了,这陈科跳楼的时间,就在雨衣人杀害乐小小之后。”
“所以你刚说的查帐户……”老蔡反应过来了,“陈科就算要报仇,也不可能自己动手,毕竟雨衣人从身高体形或是作案时间上看都和陈科不相符。所以现在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初南:“对,和钟宝珠一样,□□。”
***
案件一下明朗了:想报仇的跳楼男人陈科和钟宝珠找到了同一名杀手,而这杀手前后接到两个Case,为了确保自己能最终脱身,杀手将两起毫无关联的案子并到了一起,甚至将这两起案子和十年前的雨衣人入室案相结合——于是,方向完全乱了,“□□”变成了变态杀手连环杀,警方被耍得团团转,浪费了好几天时间捏着那点儿被刻意制造出来的“共同点”,找寻一个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强迫症变态!
可事实上,那人并不是变态,他甚至相当高明。他懂得操控人心,懂得将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利用一起十年前的悬案结合到一起,甚至为了彻底误导警方,再接再厉地制造了一起入室谋杀未遂案!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正是那为了误导警方而设的“谋杀未遂”,才让纪延开始嗅到了不对劲的苗头。
聪明反被聪明误。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纪延:“我们之前一直在找的乐小小和钟妍之间的共同点,原来不是容貌背景职业性格,更不是所谓的‘城市人的孤独’,而是想杀她们的人恰好都找了同一名杀手——这就是她们之间的共同点。”
“而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初南淡淡接着他的话道,“一,是撬开钟宝珠的嘴,二,就是按目前所得到的线索,找出两人所委托的杀手。”
***
郝美人就是刑侦一队的永动机,那行动力永远让人钦佩。这晚线索梳理出来后,她立即就去查了陈科的帐户。
第二天一早,郝美人不仅把陈科三张银行卡的流水打出来了,甚至就连陈太太的银行流水也一并打印了出来:“陈科在他老婆过世后的第三天,突然将家里所有钱都转到了同一张银行卡里,然后,将这张卡里的三十万转到一个叫‘王建才’的帐户上,剩下的全汇给了他妈。”
线索通了,连接上了,这“王建才”即使不是杀手,也一定和这案子相关!
“再去查一查钟宝珠有没有类似的转帐记录。”纪延边吩咐,边拿起手机给郝美人递来的资料拍了张照,传给综合信息部的同事。
照片发过去后,他又打通那头的电话:“老夏,帮个忙,我刚传了个人名和银行帐号给你,你晚点帮我查下这个人的资料。”
说完挂电话,见郝美人还杵在原地:“还不快去查钟宝珠帐户?”
“行,这就去!”郝美人应声而去。
纪延在办公室里熬了一宿,昨儿甚至连睡都是在那睡的,几个靠烟提神的大男人在他办公室里进进出出,抽得一整个密闭空间的空气能当杀虫剂使。
郝美人一走出办公室,就觉得空气清新日光美好,只不过准备钻进自个儿的狗窝时,脚却又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卧槽!不是,小李子你坐门口干嘛啊?还有这一大堆东西……”
刑侦一队办公室里灯火大亮,估计是昨晚开了一宿,因为整个办公室空荡荡的,大家都还没到,就小李子戴着副眼镜外加罩着两颗黑眼圈,在那认真地查看从纸箱里拿出的东西。
那纸箱是钟妍的助理前几天搬来的,里头什么鬼都有:各方赞助商合作商给钟妍寄来的产品,粉丝寄来的小礼物、用心手写的信件……
李演本就是个心细的,长久以来的宗旨就是“线索可能隐藏在每一个细节里”,于是这孩子把那些礼品啊工作合同啊表白信件啊一份份拆下去,从昨晚通宵查看到现在,看得身边全是一座又一座的小山。
郝美人就差点被其中一座小山绊倒了:“哎呀我说小李子——小李子?”
“嘘——”小李子没理她,只做了个动作委婉地让她闭嘴。
行吧,估计忙得都抽不出空了,不吵你。
可她这么想着,刚绕过那一堆小山、准备挪往自己的座位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闷响——砰!
谁的脑袋撞上了桌角,而且,撞得那是相当狠。
郝美人扭头,就见原本坐在地上的李演已经站起身:这家伙估计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站起身,结果脑袋就直接往办公桌那突出的桌角上撞了。
那撞声响亮得让郝美人头皮都跟着疼了起来:“你没事吧?”
可李演小同志却跟中了邪似的,连疼也顾不上,只死死瞪着手中那一份看起来像是粉丝来信的东西:“原来在这里,原来……”
“小李子?小……”
小李子猛一抬头:“老大来没?我得找老大!”
“老、老大在隔壁办公室啊,不是,我说你的头……”
“谢谢郝姐!”
郝美人:“……”
下一秒,人没影了,只隔壁队长办公室里传来了一道激动的声音:“老大,有证据了!”
***
“钟妍有某阵子让助理仔细留意她的快递,因为平时粉丝和合作方来件特别多,小王也不知道她想留意的到底是什么,所以就把包裹全留下来了。”
“但小王也说,几天后,钟妍又突然不再过问这些快递了,看起来仿佛是三分钟热度。可老大您昨晚一句话点醒了我:‘一切突如其来的关注都不会没原因’,尤其像钟妍这种一分钟巴不得拆成十分钟来用的大明星,尤其这大明星身上还有一大堆倒霉事,所以我觉得,这些包裹里很可能有什么秘密。”
“果然,我找到了这个!”
看上去就像是粉丝来信的一大沓A4纸,第一页写着“亲爱的钟钟,展信佳”,而后全是粉丝热情洋溢的告白。
显然这是一封典型的粉丝来信,可纪延才看没几行,小李子就按捺不住,狗胆包天地直接上手,将信翻到了中间:“老大,看这边!”
在那里,这沓纸的中间,热情洋溢的粉丝告白里突兀地插入了一页与告白全然无关的东西,要不是李演小同志细心、一页一页地翻,压根儿就不可能发现。
纪延仔仔细细看完了那张突兀的A4纸:“亲子鉴定?”
“对,就是亲子鉴定书!没猜错的话,老大,这就是网传的‘钟妍非钟宝珠亲生女儿’的鉴定结果,而且我很怀疑,它和钟宝珠想找的秘密文件,很可能也有关系!”
简单的亲子鉴定结果,薄薄的一页,夹在粉丝热情的告白中,用盖上去的刺眼的红章告诉收件人说:确认无血缘关系。
纪延琢磨着李演话里的意思:“所以事实上,钟宝珠真的不是钟妍的亲生母亲?可那两个人……”
他脑中浮起了两张纵使相差二十来岁、看起来也依然有着某种神似的脸。
李演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是的老大,就因为她们长得像,所以我一开始听苏泽义提起网上的谣言时,也是完全不相信,可这份亲子鉴定……”
小李子用自己的职业生涯发誓,这绝对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不然钟妍不可能特意关注起自己从未在意的快递,要不然这鉴定也不可能被特意做成一封粉丝来信——如此隐秘,能是没有原因的吗?
“老大,我觉得我们现在有条件让钟宝珠开口了。”
纪延看着手中的鉴定书:薄薄的一张纸,用了最隐晦的方式传递到钟妍手边,它揭开了一场无人相信却又切实存在的禁忌。可直到当事人之一已经离世了,整场凶杀闹得满城风雨了,它才以另一种方式,昭彰到天下人眼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过小李子这话还是引起了纪延的注意:“哦?能撬开钟宝珠的嘴了?你确定?”
“确定,”李演顿了一顿,白皙的脸上莫名起了层黯淡,“因为钟妍在后来,又让助理不必再关注快递了。”
***
“就因为钟妍在后来又让助理不必继续关注快递了,所以李演觉得,他有信心说服钟宝珠说实话。”
“看来我没看错人啊,这小李子确实是个细腻敏感的。”
纪延:“怎么说?”
“你以为钟妍突然不想再关注来件了,是因为什么?”初南将最后一口粥喝完,又拿起纸巾,拭了拭唇角。
此时是清晨八点十五分,在市局的临时拘留所,离初南被带进来已经过了两餐饭的时间。
在这两餐饭里,纪某人近距离地感受到了初小姐身为一个能屈能伸的女人,这一屈一伸之间的张力有多大:
前几次查案,她不仅能将就着在他那满是烟味的办公室里趴上一整晚,还能窝在副驾驶座上用三分钟时间吃完一份早餐。可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只要有条件,小南姐她就得无所不用其极地将她的优雅精致贯彻到底。
昨晚那顿食材酱料应有尽有的麻辣火锅就不说了,今儿一早,圆圆小同志又赶紧赶慢地帮她将早餐送了过来。
明明人在拘留室,早餐却是吃得富有仪式感之极:先一杯温柠檬水清胃,再来一小碗养胃的白粥,白粥边上是六个精致的小菜,然后是摆盘摆得很漂亮的小份水果沙拉,最后,所有东西都吃完了之后,福婶还特意给她准备了罐大吉岭红茶。保温瓶拧开,整个拘留室里就灌满了热乎乎的香。
初南给纪延也倒了杯茶:“喝个早茶清醒清醒脑子,然后,带我去洗手间吧队长,属下的化妆时间要到了。”
纪延:“……”
对,圆圆小同志还给她带来了全套的衣服香水化妆品——将拘留室住出了仪式感,小南姐是也。
刚刚关于李演为什么“细腻敏感”的问题还没讨论完,钟妍为什么让小王别再关注快递了也没讨论完,初南就慢悠悠地喝着茶,一边刷手机上的信息。
纪延想继续讨论讨论那份亲子鉴定书,可刚想开口,手机却煞风景地响了起来。
谁这么没有眼力劲?
他接过,没眼力劲的正是他的嫡亲表妹郝美人:“老大,钟宝珠的个人帐户里没有任何和王建才相关的转帐记录,但我发现她曾经用三张卡,在不同时间里给同一个人各转了一笔帐!”
一句话打消了纪延所有的不爽,他将手机开了外放,放到桌上。
初南懒洋洋地和那头的小美人打了个招呼,示意她继续。
郝美人说:“那三笔款分别是9万、2.5万、17.5万,写成钟妍的服装购置费。因为合起来正好三十万,所以我留了个心眼,顺藤摸瓜去查了那个人,然后发现,他前几天刚给王建才打过了一笔三十万的款!”
王建才。
又是王建才,又是三十万——和乐小小的买命钱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那雨衣人杀一个人的费用就是三十万,不论身价高低、生前风光与否,一个人被杀,其代价不过是费用三十万?
茶杯与茶碟相碰的声音轻轻响起,是一杯红茶都没喝完的初南。
她站起身:“走吧,别喝了。”
纪延:“怎么?”
“证据确凿了,还不去审审咱尊贵的钟总吗?您这拘留室再怎么舒服,到底也比不是我家的床。赶紧的,争取明天不必再来探监了。”
纪延:“……”
姑娘拿起口红,动作迅速地给自己上了个适合素颜的淡色,同时,从旁边拎起圆圆送来的衣服:“给我一分钟,马上换好。”
***
纪队再一次见证到初小姐的能屈能伸,是在初小姐换好衣服时——四十八秒,原打算慢慢化个妆再好好儿喷点香水的初小姐,在急着上审讯室的情况下,用四十八秒换好了一套装。
审讯室里坐着三个人:钟宝珠,小张,和李演。
审讯桌顶明晃晃的灯光打下来,照着钟宝珠一夜未阖眼的脸。
真奇怪,原来人一旦上了年纪,尊容便犹如一张薄薄的纸,不管日常再如何精心护理,夜一熬,再加上不舒心,所有时光遗留的痕迹就全迫不及待地蹦出来。
钟宝珠一夜未处理的妆花了,鱼尾纹和法令纹在灯光下冷漠地横在了脸上。不过那气势依旧撑得足。面对两名年轻的警察,钟贵妇的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和法令纹一样冷硬地看着对面的警察:“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昨天你们所谓的‘现场’,全都是姓初的那丫头编出来的……”
她对面的两名警察,小张和小李子,一人撑着一张睡眠严重不足的困顿脸。尤其那小张,困乏里还透着股熬夜加班的烦躁,没等钟宝珠话说完,他不耐烦地“嘁”了声:“行了,没人想听你在这多废话。现在证据都齐全了,看一眼,”他将一份笔录扔到桌上,态度不佳地冲着钟宝珠一抬下巴,“没问题的话就签字,让律师准备准备。”
什么东西?
钟宝珠一愕:“什么意思?”
钟宝珠原本还以为他们打算重复昨天的问话,哪知这一大早就仿佛急着要回家的警察话一出,直接把她给整懵了。
密密麻麻又缭乱不堪的字迹搁眼前,钟宝珠一个字也辨不清。
可眼前这两名阖该像昨天一样审问她的刑警,一个满脸不耐急着下班,一个又青涩得像是个刚进警局的、对一切都认真得可笑的小实习生,看起来完全没有再审人的打算。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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